③
交流会过去了一个月左右。
「啊!这不是枫吗!辛苦了!」
「呃,嗯,辛苦了。」
这个时节的气温升高了许多,风中开始掺进夏天的味道。我在学生餐厅吃著荞麦面时,阿天挂著欢畅的笑容和一个女孩一起经过。
「沟通能力太强或许也是一种沟通障碍吧。」
因为恰巧遇上而和我一起吃午餐的阿碰,一脸不高兴地说出这句吊诡的话。
有人觉得怕生是一种能力,也有人觉得沟通能力会造成妨碍。乍看之下很奇怪,但没人知道价值观何时会反转,所以摩艾从那时就开始改变了,而我们现在想要改变也不是不可能吧。我试著用正向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
过了一个月,我们依然在进行之前订立的作战计画。
实行的情况还过得去。后来我们去和阿天接触,藉著一起吃饭喝酒慢慢建立起关系。阿天来者不拒、逝者不追的个性对我们来说真是件好事。认为相逢皆朋友的他想必已经把我们当成朋友了。虽然我和董介说的一样很不擅长应付和自己不同类型的人,但是认识他这种人对于我们的计画确实很有益。跟他往来并没有直接的坏处,只要别在他跟我认识的摩艾成员在一起的时候撞见他就好了。
但是这个计画还有一些问题。
「天气这么热还穿著夹克,他的脑袋不会烧起来吗?」
穿著短袖T恤的阿碰是在说阿天。她因一个月前的事而变得非常讨厌摩艾,不过她的心情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计画。
问题是阿天不像阿碰这样喜欢聊到不在场的人,换个角度来看,他一定也不会把我们的事泄漏给摩艾的人,这应该算是优点,但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提到自己绯闻中的女性。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主动提起男女关系的话题,只是担心做得太刻意会引人疑窦,所以我们至今还在找寻比较好的方法。
对了,阿碰刚才提到他的外套。一个月前我在咖啡厅里听到摩艾成员聊起阿天时,我还觉得这是自己的运气很好,其实原因不是我的运气,而是因为我当时的乔装很像阿天的日常穿著,所以她们之中的一人看到我这下北泽风格的服装就想起了阿天。没想到董介的玩笑会在这种时候发挥出奇迹般的效果,看来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此外,我也再一次地意识到我和阿天之间的鸿沟。
吃完午餐,我和阿碰告别,又上了一堂课,之后就去打工。
要说这一个月有什么和摩艾无关的变化,那就是我开始打工了。说开始也不太对,其实是因为我向以前打工之处的店长报告了找到工作的事,对方就趁机要求我再回去打工。虽然摩艾的事很重要,但是为了生活还是得赚钱。
我从大学骑了十分钟脚踏车,最后停在一间大型药妆铺的后面。我从后门走进休息室,就看到班表经常和我排在一起、被我偷偷称为流氓女大学生的川原小姐。她朝我说了「早」,我也回答她「早安」。她是我们大学的一年级学生,在学校里当然是我的晚辈,但是在打工的地方,若从回归后开始算,我就是晚辈,若从回归前开始算,我就成了前辈,所以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摸索之后,我们对彼此都会使用比较轻松的敬语。幸亏我们还没在大学里碰过面。
在这里打工很轻松,只需要搬货上架或打收银机或打杂,因为店面位于住宅区,所以不常碰到麻烦的客人,就算碰到了,店里至少会有一位正职员工,交给他们就行了。某天有个客人硬是说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要求退货,川原小姐见状就凶神恶煞地对客人「啊?」了一声,真是把我给吓坏了。只因如此,从那天起我就偷偷地称她为流氓女大学生。她的特徵是盖住耳朵的头发底下偶尔会闪现银色耳环的光芒。
川原小姐似乎不像阿碰那么懂得做人。我只顾著工作,和川原小姐很少交谈,天色渐渐变暗,已经到了晚上。这个时间客人很少,我们一个人负责打扫,一个人负责站柜台。
我听著店内播放的音乐,心不在焉地拖著地,而川原小姐一副清闲的样子站在柜台里。店内情况一如往常,没什么特别的。
我经过柜台前的时候,川原小姐突然叫了我一声「田端先生」。
「是!」
这反常的事态令我有些吃惊,所以回答的声音有些拔尖。川原小姐瞄著上方,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开口,然后望著我说:
「你上次提到的摩艾,我已经去看过了。」
「咦?真的吗?」
「真的。」
川原小姐点点头,稍微动了嘴唇。我隐约瞥见了她的耳环。
「他们前阵子举办了说明会,我就去参观看看。」
「你真有行动力……」
「我加入了。」
「咦?真的假的?啊……不是……」
「反正我很闲嘛。」
川原小姐说起她加入摩艾的语气就像「因为没事做所以跑去买漫画」一样轻松,令我十分错愕。
老实说,这阵子我一直在期待她会加入摩艾,所以真的听到了也不意外。我会吓到只是因为谨慎。
我在一个月前订立了讨伐摩艾的计画,其中一步就是派出间谍。不是像董介那样用外人的身分进去参观,也不是像阿碰那样虽然不甘愿却勉强参加,而是真心想要加入摩艾,能以社员身分帮我们搜集情报、没有自觉的间谍。我觉得这个计画太不实际,不可能刚好找到这种人,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但是不久之前川原小姐问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社团?」,我怀著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告诉她有个很积极上进的团体叫作摩艾,还怂恿似地说了「或许很有趣喔」。
我这么做当然是期望能从她的身上轻松地获取情报,但是听到她这么快就付诸行动,而且还真的加入了,我却不禁感到讶异,同时也觉得对她有些过意不去。
「原来你喜欢那种社团啊?」
「算不上喜欢啦,但是我不想参加运动类社团,至于学艺类社团嘛,我觉得兴趣这种东西自己做就好了,不需要跟别人一起做,所以我就加入摩艾了。」
「原来如此。」
「嗯?难道那个社团不好吗?该不会跟宗教有关吧?」
从某些成员的行为来看确实跟宗教挺像的,但我知道川原小姐问的不是这个,所以摇头说「没有啦,绝对不是」。
「那就好。我准备全心投入摩艾,就算有其他社团的邀请我也会拒绝。我最喜欢自我陶醉的人了。」
这么说来,我还真是帮她介绍了一个气味相投的社团。但我不能直接这么说,也不能说自我陶醉的团体和她排斥的宗教团体其实没什么两样,所以只能另找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我不是很瞭解那个社团,但听说他们还挺忙的,所以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学分数,有什么活动也请跟我说一声。」
「你对摩艾也有兴趣?」
「只是有些好奇啦。」
「嗯。」
我和川原小姐的对话到此就结束了,因为有个客人正走向柜台。我转过身去继续拖地,一边听见背后传来了川原小姐语调和嘴角都没有提高一公厘的「欢迎光临」。
两个小时以后,我和川原小姐的值班时间都结束了,她很快地换下制服,走出休息室。我真是不明白,虽然她比平时更快离开休息室,但是当我换好衣服走到外面却看见她已经戴上安全帽、发动电动机车的引擎,停在原地等我,对我淡淡地说句「辛苦了」才潇洒地扬尘而去。她总是这个样子。
难道是因为流氓都特别重视辈分吗?我一边想著一边解开脚踏车的锁,然后看看手机,发现董介传来了简讯。
『听说阿天和一位社会人士交往了。』
看起来好像只是一则关于朋友八卦消息的无聊简讯,却是我们等待已久的好消息。
「真的是心想事成呢!」
周末的电车上没有一个空位,我对靠著车门的董介说出川原小姐积极参加摩艾活动的事情之后,他就惊讶地回答了我这句话。刺眼的阳光让人几乎看不到奔驰电车四周的高耸建筑物,也把董介脸上帅气的无度数眼镜照得闪闪发亮。
「这计画应该会花上不少时间。还能顺便交到朋友就是了。」
我想起了川原小姐昨天打工时邀请我「一起去玩吧」的认真表情。是要怎么交到朋友啊?我有点在意他这句闲话,但我当然没有发问。
我望向窗外掠过的风景,突然发现董介朝著我的背后轻轻挥手,我本来还以为他遇到了朋友,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才发现有个小女孩朝我们这里挥手,让我松了一口气。
挤满了家族和情侣的电车载著所有乘客的心思不断前进。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是要去前方某一站的主题乐园吧。
但我们两人却一脸兴致索然地前往某个公园附近的车站。
理由是我们被邀请参加某个聚会。
「烤肉会?」
「嗯,阿天说找了很多女生,邀我们一起去。只要登记E-mail以供联络、缴了会费,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听起来是很常见的聚会。」
「也只有爱玩的大学生才会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聚会很常见。」
「哪会啊,连主办者是谁都不知道的聚会不是很常见吗?阿天说他没有邀请摩艾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有人来游说。说不定会有摩艾的成员从其他的管道受到邀请,但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打算参加。你怎么想?」
这些是四天前的对话。我不好意思再让董介一个人出马,所以决定一起去。为了在公开聚会之中打听阿天的情报,这是我第一次和董介一起潜入调查。
董介稀松平常地说出了「潜入」一词,他仍旧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真的很适合这身打扮耶,枫。」
我对皮笑肉不笑的董介回答了「一点都不适合」。
「如果被熟人看到了,我就要咬舌自尽。」
「如果你穿著这么欢乐的服装咬舌自尽,警方一定查不出原因。」
听著董介的笑声,我再次低头打量自己的服装。浅绿色夏威夷衬衫配白T恤,下半身是黄色短裤,脚下是纯白休闲鞋,外加白色草帽和项炼。别人从远方一定认不出我,但是穿著这身像是要去度假胜地的装扮实在很丢脸。相较之下,董介低调的破衬衫配无度数眼镜感觉更时髦,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
「你又不用乔装,有必要戴无度数眼镜吗?」
「你别小看眼镜,这可是能瞬间让男人帅气加倍的厉害道具喔。」
「视力不好的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生气的。」
董介又开心地笑了。他平时就是个快活的人,今天似乎又更胜一筹,是因为天气很晴朗吗?还是因为听说今天有很多女生来参加?
应该找阿碰一起来的。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电车渐渐减速,停了下来。董介从车门边退开一些,接著车门开启,我们毅然决然地跳出冷气车厢。
「热死了。」
「等一下还要在这大太阳底下烤肉呢。」
我并不讨厌户外活动,但此时是六月,我还没有应付炎热的心理准备,再想到烤肉的炭火就觉得有些虚脱。
出了票闸,就看到一群不知道是否跟我们目的地相同、穿著一副野餐打扮的年轻人走向公园入口所在的巨大十字路口。为了小心起见,我仔细观察附近的人群之中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啊,是阿天。」
听到董介这句话从旁边传来,我顿时紧张得全身僵硬。
我看看董介挥手说著「嗨」的方向,就看见了阿天一手提著便利商店塑胶袋、一手按著手机走在斑马线上。董介没先跟我说一声就放声大喊,阿天看到他,也笑著挥挥手,停在马路对面等我们。
「早安,董介。喔,枫跟平常的感觉不太一样呢。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打扮,真不错。」
「没有啦,哈哈。」
我用笑声糊弄了过去。我当然没有那种意思,反倒是阿天那件印著硕大爱心的衬衫和手上发光的银戒指看起来才像是刻意打扮过。不对,说不定他平时就是这样穿的。
几句闲聊之后,阿天就带我们走向烤肉会的地点。因为人少的时候会更受瞩目,我们还特地迟到了一下,却听说现在只来了一半左右的人,真不愧是大学生的聚会。这样我就得一直注意晚来的人之中有没有熟人了,想必会耗费不少心力。
到了准许烤肉的场地,已经有几组人马占据了一些地方。阿天跟我们说了今天的参加者都是从哪邀请来的,然后带我们走向一个占据了最大空间的团体。一走近我就吓到了,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在场的人数比高中的一个班级还要多,而且有一半的人现在还没来,这到底是怎样的聚会啊?
不用自我介绍真是太好了。虽然我早就想过可能会碰上这种状况,要被这么多人盯著还是令我很不自在。阿天带我们去找管理财务的人,付了会费,又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几位朋友。
跟天野是同一所大学的啊?那头脑一定很好。你也来喝一点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著。姑且不论好坏,总之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亲昵,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己读了几年大学却不知道有这种聚会。
我们在众人的盛情之下从冰箱里各拿了一罐啤酒,这时负责招呼我们的阿天讲起手机,似乎是他邀请的人找不到聚会的地点。
「不好意思,我去接一下朋友,你们随便找人聊聊吧。」
阿天露出爽朗的笑容,快步朝著来时路走去。真是个大忙人。被丢下的我们互看了一眼,接著就拉开啤酒的拉环乾杯。酒精入喉,让我体会到大白天喝酒的罪恶感。
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正在观察四周情况,突然听到「啊!」的一声,我转头望去,看见董介对一个正在烤肉的男生轻轻挥手。我问道「那是谁啊?」,董介回答「我明年的同事」,意思就是那人也在同一间公司得到了预定聘用吧。
「我去打个招呼。」董介说完就走向烤肉架,只留我呆立在原地。为了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我又喝了一口啤酒。如果我是在这种时候会主动找人说话的个性,我一定早就参加过这种聚会了。
我正呆呆地望著董介跟别人相谈甚欢的情景,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个人。在我转头之前,对方就叫了我的名字。
「田端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听到自己名字的同时也看见了对方,不禁吓得后仰。因为动作太大,啤酒还泼出来了一些。
「川、川原小姐?」
虽然我说出来的是疑问句,但是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我打工店铺的同事、流氓女大学生川原小姐。
我刚到的时候大略扫视过现场的人,那时并没有看到她。
我才想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咧。
「你好。你也来参加烤肉会啊?」
「呃,嗯,是啊。」
「还有……」
川原小姐从头到脚打量著我。
「你私下的打扮真令人意外。」
我认真地思考著要不要咬舌自尽。
「喔,这是我朋友开玩笑地叫我穿的……」
「很适合你呢。」
「那还真是谢谢你。」
我想这多半是客套话,但川原小姐嘴角的曲线比打工的时候还要柔和。她的便服和平时一样以黑色为主,但是多了一点休闲风格,是T恤配牛仔裤。
「我才想问川原小姐为什么……啊,不是……」
看到她出现这里让我很意外,但我自己明明也来了,所以我没有资格讲得好像她不该来这里似的。
「川原小姐也参加了这场聚会啊?对了,你昨天说要出去玩……」
「就是指这里。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川原小姐望向旁边,那里有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女孩正在跟一位男性打招呼,可能是邀她来的学长。
「田端先生是被谁邀请来的?一起胡闹的朋友吗?」
看来川原小姐不相信我的服装是朋友的玩笑,我非得跟她解释清楚不可。
「不是啦。那个,你知道摩艾的阿天吗?他似乎是核心成员,那边那个戴眼镜的是我的朋友,叫作董介,他和阿天是朋友,所以我才会一起受到邀请。」
我匆匆地说出了笨拙的解释。我本来还很担心川原小姐会觉得我很奇怪,但她只是点头回答「我认识阿天学长,但我没跟他说过话」。
我和川原小姐不曾在工作之外的场合见面,而且我们必定都是不擅言词的人,所以一下子就没话聊了。我正担心场面变得尴尬,幸好在我感受到这种气氛之前董介就回来了。
董介走过来看到我们,就用眼神询问我川原小姐是谁。
「喔喔,董介,这……这是川原小姐,我们大学的一年级学生,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打工。」
我不是因为讲到她的名字而结巴,我本来想说「这位小姐是……」,又觉得这种措词太正经八百了。
然后我指著董介对川原小姐说「这是我的朋友」,她轻轻点头,平淡地打招呼说「你好,我是川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可是对我使用敬语的呢,不过看董介和阿碰的相处就知道他很容易跟学弟妹打成一片。
「喔,初次见面!我是枫的朋友。你们是打工的同事啊,枫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请你多多见谅。」
「你又没有来过我们店里!」
我一不小心就像平时一样吐槽了他,我有点担心川原小姐会不会吓到,却发现她的嘴角上扬了一点。
「没有啦,我平时受了田端先生很多关照。」
「啊,不,我才是受了你很多关照。」
我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何时关照过她,所以很自然地这样回答。董介听到关照一词似乎联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他用准备揶揄人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换了话题。
「和川原小姐一起来的人是摩艾的成员吗?」
「是啊,等她回来再帮你们介绍。」
川原小姐才刚说完,她的朋友就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那女孩看起来非常外向,川原小姐会跟这种人交朋友让我有些讶异,但我又觉得这样反而合理,或许就是个性互补的人才能当朋友吧。
接下来轮到川原小姐去跟朋友的学长打招呼,我在学校里毕竟是她的学长,所以半开玩笑地说「不用顾虑我们,你玩得开心点吧」,结果她回答「田端先生也是」。我当然不可能玩得开心,但还是心怀感谢地接受了她的祝福。
等她们离开后,董介果不其然用手肘撞我。
「又是打工的同事啊?田端学长。」
「少胡说。我要告诉阿碰你是来烤肉会搭讪女生的喔。」
「你才少胡说咧。不过真没想到你会突然遇上熟人,等一下可得小心点。」
他这句话倒是说得没错。
从现在起我得更注意迟到的人。
「这身打扮很容易惹人注目,真想换掉。」
「会吗?她没说穿这样很奇怪吧?」
「她说看起来很爱玩。」
至于她那句客套的感想我就不告诉董介了。
过了一会儿,阿天带著一个漂亮女生回来了。那女孩在这场聚会里似乎有很多熟人,有几个人看到她就嚷嚷起来。
「这女生真可爱。」
我暗自思考要不要把董介的这句话告诉阿碰。
今天我们来参加烤肉会当然不是为了看漂亮女生,也不是为了体验大白天吃肉喝酒的罪恶感,而是有任务在身。
简单说,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让阿天亲口承认他的不当交友关系,也就是要让他说出他把摩艾当成联谊会,还对女性始乱终弃的辉煌战史,等到查明事实就公开摩艾的丑闻。其实我胸前的口袋有个录音机,现在的对话也全都录下来了。我也考虑过直接把录音档放到网路上,但那样很容易被他发现是谁做的,所以还是作罢。
我们是精简部队,只能选择比较踏实的做法。
首先得去和阿天那伙人聊天,但我这方面的能力非常差。主动找人攀谈对我而言是一种高难度的技巧,真要做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会做得很不自然。
这方面董介就厉害多了,他可以很自然地跟他想聊的对象攀谈,完美地补足了我的弱点。
阿天跟这次的主办者应该很熟,三不五时就有人叫他的名字、问他饮料的位置、请他帮忙烤肉,他每次都会面带笑容地抱怨,但还是迅速确实地完成了所有任务,不愧是能在组织中爬到上位的人。如果他只是轻浮爱玩,不可能得到这么多的支持。
董介没有宣布开始行动,而是说著「既然来了就好好地大吃一顿吧」,率先走向木炭和烤肉味道传来的方向,我也跟著走过去。
「阿天,这个可以用吗?」
「尽管用!」
董介先向正在分配烤肉的阿天问了一声,再拿起两双免洗筷和两个盘子,把其中一套递给我,然后走到阿天身边。
「也帮我们烤一些吧。」
「真是的,每个人都跑来跟我点菜!等一下喔!」
阿天像是很厌烦地抱怨著,但他显然很乐在其中。董介笑著说「就是因为看到大家都来跟你点菜,我才觉得你一定很会烤肉」,旁边那群跟阿天同类型的男生都笑了起来,纷纷向他讨烤肉吃,周围的女孩子见状也都笑了。我在董介身边看著这一幕,也露出了微笑。
既然要等烤肉,继续站在那边就不会显得奇怪了。董介和周围的人聊到他和阿天是同一所大学的,两人今年才认识,跟阿天似乎认识得更久的那些人就说了一些董介不知道的事迹来取笑阿天。董介听了就说「没想到阿天是这种人啊」,满足了那些人在人际关系上的虚荣心,也炒热了取笑阿天的话题。我笑著在一旁观望。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两人认识的经过,董介只说了「那是因为……」就停下来看著阿天,想必是出于礼貌,也是一种话术,然后阿天自己解释说「因为董介去参加摩艾的活动」,这么一来就能毫不费力地把话题转到摩艾。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
听到阿天提起摩艾,众人都笑了。其中一个人说:「天野,你还在搞那些世界和平的活动啊?」原来他们笑的是摩艾这种伟大的形象。
「好好好,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啦。」
以他的外貌说出这句台词实在太贴切了,所以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团体吧?」
「还好啦,不过至少比你们对社会更有贡献。」
阿天这句装帅的发言引来了不少吐槽。
这时被阿天带来的女孩拿著饮料走过来。
「领导者一定很器重你吧。」
阿天噗的一声笑出来。
「不不不,才不是这样咧,我稍微偷懒一下就会被那家伙骂,所以我们动不动就吵架。唉,阿广虽是领导者,但实在太啰嗦了,害我忍不住想抱怨:『难道你是我妈啊?』」
阿天向来很少提别人的闲话,此时却特别多嘴。
「是女的?长得漂亮吗?」
「比不上在场的各位美女。」
阿天的玩笑话兼赞美把女孩子们都逗笑了。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说「你就是对每个女生都说这种话才会老是被甩掉」,这真是完美的助攻,我们最期待的就是阿天的恋爱故事。
没错,这是我们的目标。
老实说,我个人对他的恋爱故事没有丝毫兴趣。
我们的目标和我自己的喜好根本不一致。
可是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我不喜欢摩艾成员像在信仰宗教一样把领导者视若神明,但是听到干部批评领导者,我还是觉得失望又愤怒,心想摩艾怎么会变成这种私下批评领导者的组织。
我知道不能感情用事,所以还是得冷静地听下去。
对了,刚才那女孩说的不是「甩掉」,而是「被甩掉」。原来旁人认定的事实是这样。
刚才董介说过很可爱的那个女孩一边喝著罐装气泡酒,一边「唔……」地沉吟。
「我觉得你们的领导者一定喜欢你。」
「我不是说了我们老是吵架吗?」
「女生都是这样的啦。」
她敢代表女性发言,多半是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
「同校的人觉得如何?」
如果是平常突然被人问到,我一定会惊吓得来不及反应,还好我今天是有备而来,才能抢在董介之前回答。
「我们不认识摩艾的领导者。」
「是啊。去参加摩艾的活动时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状况。」
听到董介配合的回答之后,或许是不符合那女孩的期望,又或许是她本来就对我们没兴趣,她立刻把视线拉回阿天身上,说著和先前完全无关的发言:「天野动不动就会喜欢上别人。」
如果我会为这点小事生气,那我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再说,她的发言还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帮助。
「对了,听说你最近好像交了女友?」
突然有个男生这么说,众人立刻开始鼓噪,就连先前不在这边的人都跑来加入。有些大学生看到别人起哄若不加入就会浑身不对劲,看来今天的聚会中也有这种人。
阿天说「别提这事啦」,喝了一口气泡酒。我注意到他的笑容变得和先前不太一样,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恶劣行径感到内疚吗?还是这群人其实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不会对那些事情一笑置之?或者他只是不想在女孩子面前提到这些事?
「真的假的?恭喜啦!对方是怎样的人?」
「该不会又是已经在工作的人吧?」
「真是可喜可贺啊!喂,这次应该没问题吧?」
众人的发言不像祝福,反而比较像是揶揄,但我更在意的是他们的语气之中还带著些许担心的意思。
面对大家的祝福,阿天噘著嘴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然后他敲响手上的夹子吸引大家的注意,简短地说了一句:
「我们没有交往啦。」
我和董介互望了一眼。
「喂,你的情报真不可靠!怎么搞的嘛?」
一个金发的人交互望向刚才爆料阿天恋爱消息的人和阿天。我一直注视著阿天,同时把铝罐靠在嘴边,免得有人发现我直勾勾地盯著他。
「那真的太逊了,我本来是不想说的……」
阿天垂下眉梢,露出了显然是在自嘲的笑容。
这个表情一定就是他藉以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能力吧。
「我在摩艾里是负责管理联络名单的,所以我都会主动说出自己的联络方式,有一个在活动中聊过的人后来就约我一起吃饭。」
「这是搭讪吗?」
「才不是!应该说是慰劳我吧,而且我给的是专门用来处理公事的信箱。我只是在活动那天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不错,所以活动解散之后还传讯息给她,她就开口邀我出去了。」
「所以你就喜孜孜地去了吧!」
一个女孩带著笑意说道,阿天摇头否认。
「我可没有心怀不轨,你问这些人,如果是他们一定也会去的。」
阿天指著在场男性说道。
「如果有性感的大姐姐找我出去,我当然会去。」
有一个人露出暧昧的表情附和了阿天。
「如果有成熟帅气的大哥邀我我也会去的。」
刚才那位代表女性发言的女孩可能是想做形象给某人看,所以说出这句没必要的发言,女孩们又闹得更凶,阿天的事也被炒得更热。
我急著听后续发展。他说是对方主动邀约?
「就是嘛,被女生约出去也没什么不对的吧。见面之后感觉也很不错,所以后来我们又约出去好几次……接下来就真的逊掉了。」
他是想要藉著表明知道自己很逊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丢脸。不只是阿天,这招任何人都会用。
「最后我才发现,只有我以为我们在交往,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乾脆现在来做个问卷调查吧!」
「不愧是摩艾的人!」
这句吐槽让大家都笑了。但我觉得就算是扭曲后的摩艾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做问卷调查。
「状况A:两人已经牵过手好几次,但是没有在交往。状况B:虽然没有明说,其实已经在交往了。大家觉得哪种情况比较常见?」
我觉得两种都很常见,这得看每个人各自的经历,所以我不确定阿天能否得到想要的答案。因为他要求大家举手,我和董介都选了后者──交往是双方的默契,无须明说。也就是说我们都支持阿天。
结果两个选项的票数差不多。
比起投票结果,我更在乎的是阿天的心态。
「真的假的?你们看看,这些人比我更随便,他们跟女友之外的人也能若无其事地牵手耶。」
阿天对著投票支持他的女孩们说道,她们都露出了不置可否的温柔笑容。
照阿天说的话听来,他不会跟没有交往的女生牵手。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想必也不会有更亲密的接触啰?
「别看天野这个样子,其实他还挺纯情的。他的内心根本还是个处男。」
「你说谁是处男啊!」
处男一词在这伙人之中似乎是个很能炒热气氛的话题。无意义地闹过一番之后,有个人似乎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拍拍阿天的肩膀说:
「还没放太多感情就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也算是好事,这样就能继续往前走了。」
「就是说啊,还好不用搞得像上次那样要死要活的。」
「的确呢,谁来矫正一下我喜欢大姐姐的癖好吧。」
阿天刻意地制造笑料,看样子没办法继续追问他上次的恋爱是怎么回事。但这次我很幸运地猜错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
「上次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女孩向阿天问道。她穿著纯白的可爱服装、眼角下垂、先前一直笑咪咪地待在人群中,装成只是跟著别人来的单纯女孩。
现场气氛瞬间冻结,但阿天判读及操纵气氛的技巧相当高明。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人家找到了比我更好的男人罢了!」
阿天夸张地高举一只手用力挥动,像是要抹消那件事,周围的男生都嚷嚷著「别说了!我都要哭了!」、「你还真会自虐」,先前的尴尬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那个故作天真的女孩又装出讶异的表情。
阿天的恋爱话题渐渐沉寂下来,十分钟之后就没人再提这件事了。我们还刻意走近阿天他们旁边,想要听听他们是不是会再泄漏重要的讯息,结果后来只是吃吃烤肉、被劝著喝酒、聊了一些我们被录取的公司的事,就到了收摊的时间。
我和董介两人自告奋勇接下倒垃圾的工作,就是要把没喝完的宝特瓶倒乾净,再送去附近超市的资源回收箱。
我们拿著垃圾袋走著,确认旁边没有其他人之后,董介先开口说:
「好像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我犹豫著该不该点头。
「目前还不能确定,说不定阿天是在说谎。」
「看起来不像啊。」
我再次犹豫该不该点头,结果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去倒垃圾。我们此时的失望化为叹息,清晰地被录音机录了下来。
过了三个星期左右,我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听到了可能是真相的事。从川原小姐的口中。
「阿天这个人很不错耶。」
在打工时,川原小姐突然找我闲聊。一听她提到阿天,我就充满了期待。
「他是田端先生的朋友吧?」
「我跟他没有很熟耶,怎么了吗?」
「他乍看是个轻浮的帅哥,但我最近跟他去喝酒,对他有些改观了。」
川原小姐应该不是应届入学的吧?想到自己大一时的生活,我就不想问这么自讨没趣的问题。
「我觉得他很有义气。」
我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形容他。
「或许吧……为什么这么说?」
「我刚加入摩艾时,有人提醒过我阿天是个花花公子,叫我要小心,所以我在喝醉之后问了他这件事。」
我没有跟她说「你怎么敢直接问他」,这也是为了听到有益的情报。
「他常常被已经在工作的女人甩掉,但他不想说对方的坏话,所以都跟摩艾的人说是自己甩掉别人的。啊,他当然没有说得这么不客气,反正大概就是这样啦。他真是个好人。」
川原小姐的语调没有改变,但是从她话变多的样子就知道她很兴奋。我心想「看不出来她会喜欢这种装帅的男人」,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这个人很会自我陶醉,这样真好。」
「……你上次也说过这种话。那样到底是哪里好?」
川原小姐用力点头说:
「能迷住自己的人才能迷住别人啊。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受欢迎、为什么老是找恋爱技巧比自己高明的社会人士。」
先不管川原小姐能否预见自己将来会因哪个自我陶醉的人而受害,总之我听到她提供的情报不禁有些失望。
在咖啡厅遇到的那群女孩和我们都误会了阿天吗?
打工结束后,我打电话跟董介说了这件事,他回答「这样啊」。董介也用自己的方式向阿天刺探过,并没有发现他对谁始乱终弃。除此之外,依照阿天的说法,让他会错意的那位女性的同事现在还和摩艾保持往来,如果阿天真的对她做过什么坏事,应该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
讨论过后,我们决定放弃从阿天这个途径来攻击摩艾,因为看起来成功机率不大。
我们的作战计画宣告失败。
※
听到秋好交了男友时,我有些意外。
「喔喔,你终于也交了男友。」
「你的反应真冷淡。」
她开头说了一句「要自己讲还真不好意思」,鼓起勇气告诉我之后,我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让她相当不满。不知道是因为生气或害羞,她的脸上稍微泛红。
我确实很惊讶,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男友是我透过摩艾认识的人,但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原来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谈恋爱。」
「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啦?」
就是秋好寿乃啊。
说是这样说,其实大学生交交男女朋友本来就很正常,而且秋好交了男友并不会改变我们的关系,因为她还没交男友的时候,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就已经变少了。
当时摩艾已经得到校方认可,成为拥有很多成员的庞大组织。
发起了小规模义工及救灾活动的摩艾不只增加了新成员,还出现一些大人在后方支援。有了后盾之后,秋好在校内的评价也改变了,有个女老师邀请秋好加入他们的专题研究,为经营组织提供建议,校内刊物也把秋好描写成一位正经的领导人物。研究所之中为协助学生选择出路而成立的团体不只没有排斥秋好,反而还把她当成后继者一样大力支援,甚至把财力雄厚的毕业校友人脉提供给摩艾,这当然更加速了摩艾的成长。如今想想,现在摩艾举办的交流会就是源自那些团体的部分例行活动,只是规模比较小罢了。
就这样,摩艾一下子成了拥有几十位成员的大组织。真是令人惊讶,没想到一点机缘巧合和好运会让摩艾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只是我至今仍不知道这件事对谁而言算是好运。
秋好问过我几次「你觉得这样好吗?」、「你不讨厌这样吧?」,我认为摩艾只要照著秋好的理想来运作就好了,所以没有说过任何反对的意见。
开始举办大型活动之后,秋好变得更忙了。虽说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援,但她毕竟只是大一生,我都不知道她当时承受了多少压力、背负了多少责任。那阵子我不时会看到秋好因为力不从心、或是活动成果不如预期而露出苦闷的表情。
即使如此,在分离之时她还是坚持著理想吗?我由衷期望她的心中多少还保持著一些理想。
所以我觉得,在摩艾变动的时期有心爱的人在背后支持她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当时真该表现得高兴一点。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
爆料阿天丑闻的作战计画失败后,我们不知道应该再做些什么。毕竟我们只是单打独斗、缺乏后台也缺乏援助的大学生,能做的事本来就有限,下一次交流会也要很久之后才会举办。
在毕业前的有限时间里,能做到什么就尽量做吧。于是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
首先是去社群网站申请几个帐号,伪装成虚构的大学生和社会人士,在无关紧要的日常交流之中掺杂一些对摩艾的毁谤,总之就是效果不大却很阴险的挑衅。也是因为才刚开始不久,影响力当然不足以毁灭摩艾,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所以我和董介一有时间就盯著手机看。
我们也试著在社群网站上找寻摩艾的反叛分子。摩艾里面如果有人对组织不满,说不定能为我们提供协助。社群网站上其实有很多学生会批评摩艾,但他们只是很普通地在发泄情绪,不像我们是刻意攻击,我们持续观察那些人的日常交流,藉以研判他们是不是摩艾的成员。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说摩艾坏话的成员如果像阿碰一样只是处在最边缘的人,一定没办法对摩艾造成致命的打击。能造成摩艾致命伤的人物──譬如阿天──也有推特和脸书,但他当然不会写出不利于摩艾的文章。
除此之外,我们光靠手机和不足的知识所能做的,就是把社群网站上找到的受害人发言复制下来四处散播,或是直接寄给摩艾成员的帐号。我们也不断地把一些半假半真的情报传给阿广和阿天的帐号,像是某社会人士抱怨因为在交流会建立的人际关系而无法进入期望的业界、或是某男生抱怨女友被社会人士抢走。有些本来就对摩艾不满的人也被我们的行动所感召,加入了攻击摩艾的行列。
阿广和阿天还是继续保持沉默,有些摩艾成员会传讯息来向我们抗议,不过我们用的不是真实身分,所以根本不痛不痒。
我只有一次稍微被吓到,那是因为川原小姐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只敢躲在安全的地方嘲笑别人的家伙真是垃圾。」
我还以为川原小姐知道那些事是我们干的,还好不是这样,她只是随口闲聊。自从烤肉会之后,川原小姐比以前更常找我说话,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们变得比较熟了。
既然川原小姐会提起,可见这件事在摩艾之中也闹得很大。我和董介打算让这把火烧得更大,所以决定印传单。
董介一向是积极参与文化祭的那种热心学生,他一听我说要印传单,就用Word做了一张如同杀人预告、用不同字体和大小的文字拼贴成的传单,带来我家给我看。
「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每天都闲著没事做吗?」
「这明明是你的主意耶!」
董介在上次的作战计画失败之后仍和阿天保持往来。
「前阵子我们一起去吃饭。那家伙真是好到叫人火大。」
我早就不跟阿天往来了,但董介还是继续跟他当朋友,同时又积极地协助我,真是个讲义气的人。虽然他为了有很多朋友住在宿舍所以反对去那里散发传单,但他肯帮忙做传单就让我非常感激了。
「阿碰很想见你喔。」
我正忙著把存在云端硬碟的资料传到我那台只有基本功能的印表机,看著它不断吐出大量传单,董介一边喝著乳酸饮料一边说:
「她说在大学里都没有遇到你。」
我知道「很想见你」只是董介的夸张说词,所以不以为意。
「下次我们三人再一起去喝酒吧。」
「嗯,只要是我没有打工的日子都可以,以她的时间为主吧。」
我只是随便敷衍,结果竟然没过多久就碰到我们三人都有空的日子。我虽说了「竟然」,但我并不排斥和她见面。
三天后,我们三人又聚在一起了。
这次的地点是董介家,理由是比较省钱,以及董介刚买了章鱼烧机。这理由听起来很无聊,不过董介说他在找到工作之后都把时间用在讨伐摩艾和自己做饭。
考虑到末班电车的时间,我们决定约早一点,订在晚上六点。从天色还很亮的时候,我和董介已经开始切事先买好的食材,他在厨房,而我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切,切到一半门铃就响了。
董介去门口迎接时,我听见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接著阿碰走了进来。
「枫学长,好久不见,你好吗?」
「嗯,托你的福,一切平安。」
「那真是太好了!」
阿碰还是那么有活力。她结实的上臂从夏季的短袖衣服里露出来,手上提著一个纸袋。
「董介学长,这是蛋糕,请你心怀感激地收下。」
「喔,谢啦。你可以帮我放进冰箱吗?」
迎接来宾之后立刻回到厨房切章鱼的董介对阿碰说道,阿碰就一副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她把蛋糕放进冰箱的背影也很有女人味。
「阿碰来过董介家吗?」
我一边切著葱,一边向仔细摺好蛋糕纸袋的阿碰问道。
「我们的专题小组有一次来这里聚会。因为这里挺宽敞的。」
董介的住处光是客厅就有五坪,而且收拾得很乾净,以一个大学生的住处来说算是很宽敞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阿碰在洗脸台洗过手之后,看著主人问道,董介以喀啦喀啦的清脆声音搅拌著章鱼烧的面糊,回答「冰箱里有两个保鲜盒,帮我拿出来放在桌上」,阿碰依言取出了保鲜盒,在切著红姜的我面前坐下。她打开盒盖,里面一个放的是腌黄瓜,一个放的是番茄起司沙拉。
「喔!」
阿碰发出欢呼,捏起一块黄瓜放进嘴里。
「真好吃!枫学长要吃吗?」
「啊,我也想吃,不过我现在没空,等一下吧。」
我看著红通通的双手说道,阿碰就望向地上的袋子,取出一把免洗筷,从中抽出一双掰开,把黄瓜夹到我面前。
「请用~」
我无法对眼前的黄瓜视若无睹,而且这种时候要是害羞就会更尴尬,所以我故作蠢状地张嘴接受学妹的喂食。
这黄瓜似乎是用辣油、酱油和辣椒粉调味的,而且还保留著脆脆的口感,非常好吃。
最后董介组装好章鱼烧机,把食材放在地上的大盆里,章鱼烧宴会终于准备妥当。
在开始烤之前,我们先一起举杯。三人慢慢地啜饮,等著铁板变热时,突然听见手机震动声,我们三人都依照现代年轻人的作风,各自望向自己的手机,然后董介喊著「是我的是我的」。
「啊,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下。等铁板热了再把面糊倒进去,想加什么材料就加什么材料。」
「好~」
相较于一头雾水的我,阿碰倒是答得很乾脆,然后开始按起手机。董介在我还来不及问理由之前就匆匆出门了。
是预定聘用的公司打来的吗?会这样想或许代表我的个性很认真吧。
我们依照董介的指示烤起了章鱼烧,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开门声,然后是「我回来了」的声音,接著又有一个「打扰了」的声音。
客厅的门打开了,我抬头一看,董介身后竟然跟著穿黑色工作衬衫的川原小姐,害我差点把嘴里的气泡酒喷出来。
「出……咦,川、川原小姐?」
烤肉会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出现啦!」和气泡酒一起吞回去。
「辛苦了!」
川原小姐像平时一样微微点头行礼。
「哇!川原小姐,初次见面,我是董介学长和枫学长的学妹,请叫我阿碰。」
「初次见面,我是川原。」
第一次碰面的两人打过招呼之后,董介请川原小姐先去洗脸台洗洗手。
我极力表现出讶异的神情,看著留在客厅的董介。
「喂,为什么?」
「啊?」
董介脸上还笑咪咪的。看到这副笑脸我就知道他策划了某些多余的事,以及他这么做的理由,但我猜不到他用的方法。他是怎么联系到川原小姐的?他们在烤肉会那天应该没有交换过联络方式啊?
川原小姐回到客厅,董介请她坐下,她便坐在我身边的空位。我猜就连这个位置都在董介的计画之中,而阿碰好像也知道川原小姐会来。
川原小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在被劝酒之后又被要求自我介绍,她就报上自己的科系和出生地。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来自关西。
川原小姐专程从关西跑来这里读书,似乎和志愿科系及考试科目有很大的关系。不好意思,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来这里的理由。再次乾杯之后,董介才开始向我解释:
「有一个晚上我跑去你打工的那间药妆店,想要帮你捧个人场。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没有事前跟你说,去了以后才发现你不在,只看到川原小姐。我跟她说最近准备举办章鱼烧宴,问她要不要来,她说好,所以我就邀请她了。」
「我就被邀请了。」
「枫打工的地方有个这么懂事的学妹,身为学长真觉得高兴。」
董介一边说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喝著手上的气泡酒。阿碰开玩笑地说:「学长的原则就是看到漂亮女生一定要搭讪。」这是我第二次注意到川原小姐很懂礼貌,但还是有些惊讶,我开始觉得或许她真的本来就是这么有礼貌的人。
我本来还在想,这么爽快地接受川原小姐的到来真的好吗?但是不管我接不接受,她都已经来了,所以我也无可奈何。我又不能赶她走,只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寻常地加入闲聊。这就是我基本的生活态度。
我平铺直叙地向川原小姐说明了董介和我的关系,以及董介和阿碰的关系之后,章鱼烧的面糊开始噗噜噜地冒泡,逐渐凝结,我们从四个角落伸出竹签翻面。
川原小姐和董介烤章鱼烧的技术都很好,而阿碰和我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我还不至于差劲到可笑的地步,真正差劲的是说笑的能力。
章鱼烧酱汁和美乃滋在四人之间传来传去,虽然只是有样学样,味道也还过得去。
没想到第一盘很快地就吃完了,在第二盘烤出来之前,我们一边等一边吃著董介做的小菜和川原小姐带来的零食。
聊了一些无趣的话题之后,阿碰问起川原小姐的大学生活。
「你只有在药妆店打工吗?」
「嗯,现在是这样没错。」
话题当然也转向了那个方向。
「你有参加社团吗?」
阿碰这么一问,川原小姐就淡淡地回答:
「我加入了一个叫作摩艾的社团。」
「真的吗?我也是耶!」
川原小姐睁大了细长的眼睛,说著「喔喔」。
「不过我是幽灵社员,所以才一直没有碰到你。」
「原来是这样。」
川原小姐只是简单地附和,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阿碰可能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又追问了:「你常去吗?」我想起自己曾经比较过阿碰和川原小姐的个性,阿碰是个机灵的女孩,而川原小姐比较没有那么机灵,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她们谈起摩艾的事情没有半点紧张的气氛。机灵的阿碰听到川原小姐很积极地参与摩艾的活动,当然不会说出批评摩艾的意见。
「我还满常去的,不管是再小的聚会。我喜欢听别人讨论事情。」
「喔?怎样的事情?」
我真感谢阿碰一直聊摩艾的话题。川原小姐抬头「唔」地沉吟。
「最近讲到了战争生意。前阵子有建筑系的毕业校友来参加,还谈到了复兴和建筑业的事。」
「有趣吗?」
「很有趣,尤其是参加的人都很认真的时候。」
所以川原小姐是个认真的人,而阿碰不是认真的人?我单纯地想到这个问题。
「不认真的人也会去参加小聚会吗?」
「说是小聚会,其实也有十来个人,有些人参加聚会是为了结束后跟大家一起吃饭,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看来川原小姐的想法比我想像的更有弹性。既然如此,她应付无理取闹的客人时为什么不能婉转一点呢?我当然没有提出这个问题,但她主动做瞭解释。
「不过有时看到一些人显然是来把妹的,我就想要宰了他们。」
「喔?怎么做?」
「譬如拿起手边的笔,朝那人的眼球刺下去。」
川原小姐一边说,一边拿起插著章鱼烧的竹签刺向空中。原来如此,她只是认为对敌人没有必要婉转,不愧是流氓女大学生,真是太偏激、太乱来了。
「可是这种聚会不是经常促成情侣吗?如果有想法相契的对象,就算本来没有感觉,也很容易碰到两人独处的机会。」
「的确是这样啦……」
川原小姐露出复杂的神情,她好像很不喜欢这种事,却又不能批评什么。
「那你会这样想吗?」
阿碰不知为何一直追问川原小姐。
「这个嘛,我在聚会时也会尽量表达自己的想法。」
「呃,不是啦,我是说摩艾里面有没有哪个男生让你觉得不错的。」
川原小姐微笑著摇头说「没有啦」。
「难道你已经有男友了?」
「呃,没有啦,不过……」
在极短暂的一瞬间,我感觉到阿碰瞄了我一眼,短暂得大概只有我会注意到。原来他们打的是这种主意,这两个人竟然联合起来搞这种无聊事。
我表面上当然不动声色,心中的第一个感觉是又好气又好笑,第二个感觉则是不舒服。
这样会让川原小姐觉得很困扰吧……我不禁这么想。
所以我不怀好意地转移了话题。
「阿碰是不是有个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男友啊?」
「什……喂!董介学长干么多嘴啊!」
阿碰把戳著渐渐凝结的章鱼烧的竹签指向董介,董介开心地笑著说「很危险耶」,然后又说著「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实嘛」。
「从高中就开始交往了啊,很久了耶,阿碰学姐。」
「阿碰学姐这个称呼好可爱喔!」
看到阿碰高兴的样子,川原小姐面带微笑地回答「很适合你啊」。我想她或许不是怕生,只是比较慢热吧。
「我也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因为我们是远距离恋爱,已经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阿碰的笑脸之中带著一丝消沉。他们换了环境一定遭遇了不少问题,我立刻后悔自己为何要提起这件事。
「啊,该翻面了。」
不知道川原小姐是为了帮我的失言圆场,还是真的只是关心章鱼烧。我们像是忘了刚才的对话,七嘴八舌地翻动章鱼烧。这次比刚才做得好多了,或许是因为川原小姐提醒的时机恰到好处。摩艾的话题被拋开让我有些遗憾,不过继续咬著不放反而不自然。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使命,但我们毕竟只是普通的大学生,所以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饮酒作乐也没什么不对的。我们吃著章鱼烧,聊些言不及义的话题。后来都没有再提到关于摩艾的重要证词,所以就算喝醉也无妨。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
看来今天既无收获也无麻烦,就只是单纯地办了一场愉快的宴会。这祥和气氛和些微的紧张感让我非常享受,其他人想必也是如此。我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吃完阿碰带来的蛋糕之后,宴会就到了尾声。我们都喝了不少,我觉得眼花撩乱,阿碰满脸通红,董介笑个不停,而川原小姐则是摇晃著脑袋。
川原小姐有办法回家吗?我想到这里就问她「你没问题吧?」,她重复地回答「是的,对」,看来真的有问题。
差不多要散会时,阿碰突然朝我探出上身。
「对了,为什么枫学长要对川原小姐使用敬语啊?」
阿碰用醉醺醺的语气问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到了此时又突然问这么敏感的问题,但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表现在脸上。
我和歪著脑袋的阿碰四眼互望,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发现其他孩子都开始把母亲称为妈妈时的心情。
「那个,因为在打工的地方不太确定谁才是前辈。」
我如实地解释。
我看了川原小姐一眼,发现她正紧盯著我。
「是喔?可是你在大学里明明是学长,在工作之外的地方都以平辈相称就好了嘛。」
想不到阿碰会一直紧咬著这件事,我不禁又想偷看川原小姐的反应,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怕阿碰发现我在看她会产生更多误会。
其实我不需要对阿碰顾虑这么多,因为她那充满酒精的脑袋里早就决定好方向了。
「一直说敬语会让人觉得有距离耶。」
「距离……」
我喃喃说出这个词,听在阿碰的耳中会是什么意思呢?
任何人之间都有距离,会感觉到距离也是应该的。我和川原小姐、阿碰、董介之间当然都有距离。
所以我不应该说出这个词,让这种距离感显得很冷漠。
「你说是吧,川原小姐。」
听到阿碰叫川原小姐的名字,我才找到了望向她的理由。川原小姐正皱著眉头。
看到她不高兴的表情,让我有点惊慌。
「我……」
我严阵以待。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有办法看穿阿碰的用意,她要说的话一定都写在脸上了。这不是在损她,而是在表示我对川原小姐的瞭解。
「我……」
可是我再怎么备战也没有意义。
「……我要回去了。对不起。」
川原小姐突然说出这句话,随即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又站稳,朝我们三人点头行礼,不等我们做出反应就往门口走去。我们愕然地看著她,她走到一半就转过头来,对著董介说:「对不起,今天的费用……」
「以后再给就行了。你真的没问题吗?还是等酒醒了再走吧。」
「不用了,我没关系。那,我下次再把钱拿给田端先生。先告辞了。」
川原小姐走得摇摇晃晃,手臂还撞到墙上。我看看董介和阿碰,阿碰的表情比我们更呆滞,董介就用手势和脸部动作暗示我去追川原小姐,我大致上也同意这个提议。我起身追向川原小姐,她已经在门口穿鞋子了,我喊了一声「川原小姐」。
「你这样子回得了家吗?」
「没、没问题,我会用走的。」
「呃,我觉得用走的也很危险……你还是再留一下吧。」
川原小姐此时才转过头来看著我。
我看著她时的心情若能解释为同情或同理,就能轻松地自以为好人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著自己该怎么做,一边慎选著用词。
「那我陪你走一段路吧,直到我觉得你没问题为止。可以吗?」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我很担心你会出什么意外。」
川原小姐终于认命地点头,朝我背后喊了一声「打扰了,不好意思」,便伸手去抓门把,但她似乎使不上力,迟迟打不开门,所以我赶紧回客厅告诉那两个人说我要送她回家。他们都没有反对,阿碰还很担心地说「都是我让她生气了……」,我安慰她说没这回事。
我也跟著川原小姐穿好鞋子,一走出去就感受到一股暖风。我在走楼梯时盯著自己的脚下,小心地走到一楼,穿过自动门到了屋外。
「我可以去牵脚踏车吗?」
「好。」
我打算送她回家之后再骑脚踏车回来,所以去停车场牵来了我从大一骑到现在的爱车。我考虑著要不要载川原小姐回去,但我也喝了不少,要是两人一起摔车可就笑不出来了。
从这里走到川原小姐住的地方需要二十分钟,她来的时候也是用走的。我牵著脚踏车走在川原小姐的身边。
「对不起……」
沿著马路走了三分钟左右,川原小姐静静地说了这句话。
「没关系啦,我在大一的时候也有好几次喝过头。」
「不是的……」
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
「我是说……我就这么逃走了。」
逃走。我大概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还是继续装傻。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理由要逃走啊。」
「不是的,那个,或许会惹人反感吧。」
川原小姐说话时没有看著我。
「我不喜欢阿碰学姐说的那些话,但还不至于想要反驳,我知道她说的没有错,以我的口才也没办法解释清楚,所以就这么逃走了。」
川原小姐低著头,脸上带著可以形容为忏悔的表情。
「这样怎么会惹人反感呢?你不用太在意啦。」
我就是知道她会这样,所以才跟著她出来。
我说这话并非看不起川原小姐,而是我在门口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
从她当时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笨拙的人在躲避危险时会有的罪恶感和逃避的企图。她和我有些地方很相似。
「我得找个时间跟他们两人道歉。」
「嗯,我会跟董介说一声,你们一定有机会再见面的。」
「谢谢你。」
川原小姐走得有些蹒跚,但还是继续盯著前方。她这样应该没问题了,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慢慢走向川原小姐家的途中,有一间像RPG存档点一样发出炫目光芒的全家便利商店,我们走了进去。我买了水,川原小姐喝了一口之后就自我告诫似地说道:「我今天喝过头了。」
用一百圆的水换来好几句感谢之后,我们又继续上路。川原小姐的脚步还是走得有些摇晃,让我觉得跟著她是对的。就算会造成误解。
我心想一定要跟董介他们解释清楚,正在思考要怎么说的时候,走在一旁的川原小姐开口说道:「那个……」
「是!」
我的语气莫名地紧张。
「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说我不喜欢阿碰学姐的发言。」
「没事的,别在意。」
「那不是谎话,但我想要解释一下不喜欢的理由,可以吗?」
「喔,好啊,请说吧。」
如果她是因为那种阴阳怪气的暧昧气氛而不高兴,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仔细回想,她在意的似乎不是这件事。我有点好奇,不知川原小姐是怎么想的。
「那个,简单说,我觉得人与人的距离是两个人自行决定的。」
「……呃,你是说旁人没资格插嘴吗?」
「要这么说也没错啦,还有,我觉得和任何人的相处模式都没有标准范本。」
川原小姐一边说一边按著额头,像是在思索适当的表达方式。
「要说这种话不太好意思,反正我现在喝醉了,就请你包容一下吧。那个,正如阿碰学姐所说,你是我的学长,不需要对我说敬语,但是用敬语也很好。」
川原小姐吸了一口气,她还是没有看著我。
「这是因为你考量过和我之间应该保持多少距离,我觉得大家应该更尊重这种考量。」
距离的重要性。
「距离和情谊的深浅是不一样的价值观……还是该说面向?对不起,我的词汇不够,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
「没关系,我大概可以理解。」
我向来很注意自己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还以此订立了自己的人生信念,所以我当然理解。
但是川原小姐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听不太懂。
「你能自己决定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我觉得这样很棒。」
「……啊?」
我愣了一下才发出疑问,因为我还在思索她说的话。
「虽然我已经醉了,但我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我是真的觉得这样很好。就像我喜欢自我陶醉的人,我也喜欢自己决定价值观的人,还有自己决定距离的人。」
她一定很不习惯称赞别人。川原小姐又喝了一口水,面朝前方发出哼哼声,彷佛很腼腆地笑著。
我再次对她的发言感到惊讶。
很久没有人赞同我和别人保持距离的信念了。
我非常不习惯被人当面……不,她并没有和我面对面,总之我非常不习惯有人称赞我的价值观。
「这样啊,那真是谢谢你了。」
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之外还能说什么,川原小姐好像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是简短地回答「嗯」。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欣赏我,结果我先前还一直把她视为流氓女大学生。之所以说「先前」,是因为我和她在私下见过几次之后又有了新的认识。并不是改变了观点,而是增加了更多观点。
川原小姐虽然冷淡,却很懂礼貌,是关西人,某些地方和我很像。
她也和我一样学不会圆滑处事的技巧。
而且我们都不是会努力找话题的人。
后来我们两人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夏季的夜路上。川原小姐在途中看见猫,说了一句「啊,是猫耶」,这是最有意义的发言,让我发现了她喜欢猫。
最后到达一间看起来像学生公寓的楼房前,川原小姐向我道谢,我回答「不会」,然后互相行礼道晚安。
「啊,对了,刚才我提到距离的事,我不是叫你要对我使用敬语,不说敬语也可以。」
「喔喔。」
如果我是在这种时候能够轻松回应的人,我的大学生活一定是交游广阔、处处逢源。
「那我要看准你松懈的时候再说。」
我努力想到的玩笑话让川原小姐笑了。
「好,我等著。」
她又向我道谢和道歉一次,鞠了个躬,就走进公寓。我依然站在原地,等到楼上传来关门声,才骑上脚踏车。
后来董介对我开黄腔说「你骑上的不是脚踏车吧」,我本来还在想该怎么教训他,但他利用人脉帮我找了一份很好的临时工,我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董介开始找工作之前,曾在大型补习班以解题老师的身分发挥他的沟通能力。我是不上补习班的人,所以不太清楚解题老师是做什么的,但是光看要跟高中生应对这点,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不来。
董介藉由这个管道找到了模拟考监考老师的工作,也顺便介绍我一起去。薪水很可观,足以让我原谅他开的黄腔。
我穿上了在求职活动结束后都没穿过的西装,一大早就去到那间补习班,和董介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依照柜台指示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摆著长桌,已经有几位穿西装的人坐在那里,我便走到后面坐下。在安静的空间里等了一阵子,有一位年轻男性走进来,对我们说明工作内容。细节就不详述了,总之我们只要发下考卷、盯著学生考试,再收回考卷就好了,非常简单。
我们确认过资料后,被分派到各间教室。我分到的是一间可容纳上百人的狭长教室,里面放的不是长桌,而是一个一个分开的独立座位,在学生到来之前的空闲时间,我就在安静的教室里把桌子排列整齐。
时间到了之后,学生陆续走进教室,我公式化地念起他们前方大黑板上的注意事项,譬如要检查准考证号码如何如何、考试开始前十分钟如何如何。大家都能看到黑板,所以想必没有多少人会认真听我说话,让我觉得很轻松。
考试时间一到,我就发下考卷,宣布开始作答。在考试时间结束之前,我只要保持清醒地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偶尔走来走去假装监视就行了。这是连我都能做的简单工作。
我在教室里走了一圈,然后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看著一排排考生的头顶。他们每个人的发色、头发长度、体型、服装都不一样,但全都做著相同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同一种生物。
我们既然找到工作就算是社会人士了,看到这个景象,我不禁觉得当面试官真是辛苦。想要从外观和内在都差不多的人群之中找出优秀人才,就必须用学历来判断,用履历表、性格分析、面试、团体讨论来判断,好不容易找出了看似适合的人才,结果却被像我这样的人欺骗,光想就觉得可悲。
摩艾的网站上炫耀似地列出了成员们辉煌的就职纪录,但是摩艾就算能培养出优秀人才,也无法培养出个性独特的人。我最近在发黑函时顺便看了一些摩艾成员的社群网站,发现从领导阶级到底层成员都是刻板模样的大学生,不然就是极力隐藏自我,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的摩艾只会教导平凡的人们该如何扮演另一个人,好在求职的战场上生存下来。这些方法包括了讨好巴结以及自吹自擂,和「成为理想的自己」根本是背道而驰。
我并不是完全否定这种做法,就算是我也不得不为了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而学习这些技巧,但这样就不是本来的摩艾了。
这样就不是在容纳上百人的教室里独一无二的那个人秉持理想所创立的组织了。
摩艾是我们坚持真正的理想和信念、为了成为真正的自己而创立的,我不希望它改变。
当然,我既然创立摩艾又放弃了它,多少也得负点责任。
所以我有义务让摩艾回到从前。就算要毁掉它。
说是这样说,但我该用什么方法来毁掉它呢?我得尽快找出方法才行,总不能一直玩寄黑函这种小把戏。期限是到我毕业的那一天。时间想必很快就会过去了。一人独处的时候,时间感觉很漫长,一旦决定了期限,时间就会流逝得特别快。
或许我该换个思考模式。我本来打算让摩艾停止活动,其实我不一定要做到那种地步,能让它失去信用而衰败也就够了。或者是让干部们失去信用。总之只要让摩艾改变现在的样子就行了,如果能再创立一个真正依循摩艾信念的团体就更棒了。真正的摩艾既不需要实绩也不需要名声,只需要纯净的理想,就像从前一样。
我把目标降低到让摩艾衰败,重新思索,不知不觉间,第一堂考试的结束钟声响起。我收回考卷,宣布下一堂考试的时间,教室内的气氛顿时一轻,有些学生立刻跑到走廊上聊天谈笑。我见了这景象,不由得想起自己准备应考时的情况。当时的我深信有没有考上大学会大大影响我的人生,但结果并非如此。要说我有什么比这些学生更懂的,顶多就是这件事而已。短短几年改变得了什么吗?还有些自视过高的社会人士特地来参加交流会、向学生讲述他们自以为宝贵的体验,难道他们以为这样对别人有帮助吗?
十五分钟后,第二堂考试开始,我要做的事还是一样,只要盯著考生,别做些多余的事就好了。这可是我的专长,尤其在进了大学之后我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我继续想刚才的事。那些社会人士特地跑来教导学弟妹某些事情,就算他们想要帮助学弟妹,我也不懂他们怎么有办法把精力花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我在专题小组中也有学弟妹,但我和他们一向疏远,从来没想过要帮他们什么忙。会跟我闲话家常的只有川原小姐,但我也没想过要主动照顾她。
董介倒是经常做这种事,尤其是对阿碰,如果她遇到麻烦,他一定会主动帮忙。这不是因为董介像我开玩笑时说的一样想要追求阿碰,他本来就是这么热心的人,如同他对我的热心帮助,他也很照顾阿碰和其他学弟妹。
在我看来,董介和阿碰之间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来不懂要怎么和学弟妹培养友情,所以我不认为光是送人回家就能建立亲密友谊,就连董介也不会这样想吧。
接下来我一直在想董介过去的恋爱经验,第二堂考试就这么结束了。
再休息十五分钟,第三堂考试也无所建树地过去了。我们和考生们都有一段很长的午休时间。
考生都去餐厅或附近的便利商店吃午餐,而我们有补习班准备的便当和茶水。我们在早上集合的房间里吃便当,这房间就像一个加油站。
片刻以后,董介也进来了,我们为了毫不辛苦的工作而互相慰劳,吃起软嫩的炸鱼排。
「好怀念啊,我在监考时还想著真不想再回去考试。」
董介没先问过我就把他讨厌的酸梅乾丢进我的便当盒,一边感触良多地说道。
「至少比求职活动轻松。」
「这倒是真的。」
我想只要是经历过求职活动的人都会同意这句话。
我把两颗酸梅乾的其中一颗放进嘴里时,董介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我前天看到川原小姐和阿碰一起坐在学生餐厅吃饭。」
「喔,这样啊。」
董介多半以为我只是随口回答吧。还好她们两人没有因为那天的事而产生嫌隙,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董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灿然一笑,喝了一口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他一看就喃喃地说「又是垃圾信」,然后把手机放在桌上。
「最近的垃圾信还真多。」
「你一定逛了不正经的网站吧。」
「我只看优良网站。」
我一边想著怎样的网站算是优良网站,一边拿出手机检查信箱,没看到特别的动静,接著又去看社群网站,还是一如往常。
「像我这种优良学生都不会收到垃圾信。」
「你再看仔细一点。」
董介把手机拿给我看,确实有很多陌生信箱寄来的信。我接过他的手机,开启邮件一看,虽然他说是垃圾邮件,其实都是公司人资寄来的面试邀请,或是某些活动的宣传,总之都是我们已经不需要的资讯。
「你应徵过那么多间公司啊?」
「才没有,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我的信箱?难道黑市里有在卖优秀学生的信箱吗?」
「先不论你优不优秀,至少学校的名字听起来很响亮。」
我们在这个重视学历的社会确实受了不少恩惠。
「我的信箱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
「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卖吧,要卖也是卖登记了学生资料的名册……之类的……」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到某种异样的感触。
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事。是什么事呢?
学生资料……名册……
我感觉这些名词和过去的某些事情有关。就像在找寻痒处一样,我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感觉,所以没有理会董介问著「怎么了?」,努力回想最近发生的事。
一回溯就发现了目标。
我找到了。
「董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到垃圾信的?」
「三、 四周前吧。」
「具体来说是哪一天?」
董介露出不理解的表情,滑起手机萤幕,说著「大概是这阵子吧」,给我看了几封邮件。
我交互望向手机上显示的日期,以及挂在墙上的月历。
似乎是猜对了。
「这就是和阿天一起参加烤肉会的下一周。」
「是吗……」
「你会突然收到这么多垃圾信,一定有什么理由。」
「嗯?难道你……」
悟性极高的董介似乎明白了我想说什么。
如果……如果我想得没错,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那我们就找到杀手锏了。
「等一下。」
我制止了正要开口的董介,用自己的手机登入了平时没在使用的信箱。
过了一会儿,萤幕上出现收件匣的画面。
我几乎冒起鸡皮疙瘩。
「中奖了。」
我把手机拿给董介看,里面塞满了类似董介收到的垃圾信,内容想必也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
我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吞了口口水。
「阿天擅自把我们的资料交给这些公司了。」
「……光看这个就能确定吗?」
「这是免洗信箱。」
看见董介皱起眉头,我又继续解释:
「这不是我平时在用的信箱,而是随便申请的免费信箱,因为我怕自己的信箱会收到莫名其妙的东西,所以特地申请一个免洗信箱,碰到不信任的人就给他这个信箱地址。大家在求职的时候不是都会另外申请一个信箱吗?」
「没有啊,我都用原来的信箱。」
「真的假的?那一定会收到很多信吧……」
「是啊,所以我才讨厌垃圾信。」
没想到勤奋的董介对个人资料的管理竟然如此散漫,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一面。
「总之我这个免洗信箱是刚申请的,只用过一次。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我明明只给过阿天,却收到这么多的徵才广告,这太奇怪了。」
「是啊。不过我们又不是摩艾的人,干么连我们的信箱都给?」
「或许他给那些公司的名册不是依照社团分类,而是依照学校分类。像你平时那么细心,对信箱的管理却很粗心,他或许也有一些很随便的地方。」
我说到一半,突然全身一震。
我明白。
终于找到了。
这个筹码如果运用得当,就能成为击垮摩艾的必杀武器。这样至少可以让阿天垮台,说不定还能揪出更上层的人。这年头大家都很重视个资,这件事一定会让摩艾遭到围剿。
不过我们需要更有力的证据,因为我无法证明这个免洗信箱只给过阿天一个人,这么一来攻击力道就很有限了。还有没有更好的证据呢?
「最理想的证据就是阿天交给那些公司的名册,但是应该很难拿到吧。」
「唔……阿天又不可能给我们。」
「川原小姐和阿碰也不可能会有吧。」
「那就只能潜入干部的家了。」
我一听就笑了,这个选项更加不可能。
结果我们整个中午都没有想出方法,只能在监考时继续想。
我在教室里等著,考生慢慢地走进来,一脸严肃地入座。在发下考卷时,我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心里兴奋得不得了。我终于找到武器了。
接下来才是重点。已经得知的事实。已经拿在手上的重型武器。到底要怎么使用才能给予敌人有效的攻击呢?不能花太多时间,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们的错误,一定得利用这缺口让整个水坝溃堤。
我坐在教室前面焦急地思索,但是越心急,思路越是在同样的地方打转,始终绕不出去。我甚至忘了要四处巡逻,在我思索之间,第四堂考试就结束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堂。教室里充满了考生们的疲倦和最后冲刺的斗志,而我的脑袋也为了在这时间内想出主意进行著最后冲刺。
结果我的殚心竭虑也和考生们的努力一样不得善终。而且我还多了喜悦这道阻力,因为我好不容易看见了达成心愿的希望,所以开心得没办法冷静思考。
我一直在同样的地方绕圈,当离心力增加到最大时,我的思路有一瞬间几乎突破,结果又回复到最单纯的想法,像是「有办法从摩艾的成员手中拿到名册吗?」、「有办法从企业的手中拿到名册吗?」,然后我吐槽自己「怎么可能嘛」。
『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是最好的。简单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有威力的。』
我又回到了原点,正准备重新开始思考,心中突然浮现那家伙的声音。明明已经好几年没听到了,此时却又清晰地听见。那是现在这个无法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摩艾所没有的声音。
我停了下来。简单的事,简单的方法。我想起了交流会那天在室外侦查的事,以及更早之前,最后一次面试那天在电梯前看到的事。
我突然想到。
社会人士有那么精明吗?
我的年龄和刚入社几年的社员相差不大。正如我比刚才那些为了考大学而进行模拟测验的学生好不了多少,社会人士再怎么经验丰富、再怎么优秀,也不至于让我望尘莫及。当然也有一些很优秀的社会人士,但大部分的人应该都像我一样,只不过是装出另一副面孔以获得工作。
既然如此,他们一定也会犯错,就像被我们发现了这件重大事实的阿天一样。
此外,如同我现在看不起社会人士,他们很可能也看不起还在走他们从前走过的道路的学生。
我想到一个主意了。这个方法简单到让我不好意思称之为「主意」,但我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如果我和董介都想不出更好的方法,那就只能用这招了。
时间又悄悄地溜走,第五堂考试比之前更快结束。我向考生宣布明天要考的科目之后就走出教室。接著我俐落地做完工作,再次回到早上那个房间,确认过明天的时间表,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我立刻拉董介去附近的咖啡厅,尽可能地选比较里面的座位,点了冰咖啡后立刻开始讨论。
「董介,你有想到什么方法吗?」
董介苦笑著说「你还真有干劲」,然后摇摇头。
「这事太难了。那你有想到吗?」
「嗯,只想到一个。」
我正想说明,饮料正好送上来,所以我姑且打住。店员将冰咖啡放到我面前,我连吸管都没用,直接拿起来喝。
「有点蠢就是了。」
「喔?说说看。」
「去问寄垃圾信的那些人。」
我一直很欣赏董介把心情都表现在脸上的作风,如今他也露出了明显的批判表情,还加上「嗄?」的疑问句。
「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的确是一个愚蠢的主意,但我有我的理由。」
为了强调接下来要讲的话,我还先停顿一下。
「社会人士之中也有比较笨的。我们可以报上阿广和阿天的名字,附上联络方式,说现在由我们负责管理名册,笨一点的人说不定就把名册给我们了。」
「真的有这么笨的人吗?」
「我不知道,可是……」
我拿出手机,打开我的免洗信箱的收件匣,拿给董介看。
「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这个。」
里面那些邮件都详细地附上公司名称、人资负责人的名字以及联络方式。
「说不定那些人比你想像得更精明,更有危机意识,没有一个肯交出名册。」
「很有可能。」
我也觉得结果应该是这样。
「不过这个方法还是有一试的价值。我们可以再申请几个免洗信箱试试看啊,我会负责编造说词,你能不能帮忙呢?就算只去网咖帮忙寄信也好。」
我直视著董介的眼睛恳求,他转开目光,然后又转回来看著我。
「……好吧,毕竟你才是指挥官。」
得到好友的首肯,也确定了大致的战略,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就算没有途径也无所谓,只要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就好了。
「不好意思,为了回报你的恩情,我不会告诉阿碰你想追她。」
「啊,嗯,那就拜托你了。」
董介回答时彷佛被什么东西哽住喉咙,让我有些在意。
先说结论比较快。
就是有那么笨的人。
我寄信给一些人资负责人,隔天真的有一个人回信。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我在信中说我是新的名册管理者,想要确认最新资料,请他们提供手上的名册。
对方回信说,他们是在共用的云端硬碟里拿最新的来使用,还体贴地附上了网址。
我一收到信就立刻打电话给董介,约好明天在他家开会讨论下一步计画。
「喔,明天几点都可以,我明天要倒垃圾,一大早就会起床。」
「那我看看几点有空就几点过去。」
「喔。」
我和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的董介讲电话时是中午,我一边讲一边吃著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魩仔鱼义大利面。我的心中燃烧著熊熊的斗志。因为担心打草惊蛇,我还没点开那个网址来看。
下午去打工时,我和川原小姐又是同时值班。她在那天之后还是频繁地去参加摩艾的活动,看到她的嘴角比从前更上扬,我也愉快地向她打招呼。
「有什么好事吗?」
「呃,嗯,我拿到银天使了。」(注1 位于北海道,为日本最北端之地。)
「真的假的!好厉害!」
这天我们只聊了这些言不及义的话,平凡无奇地结束了工作,我和照例等在停车场的川原小姐道别之后就回家了。我一边吃著从便利商店买的便当,一边打开电脑,检查几个免洗信箱,发现又有一个人资负责人寄信过来。我对著萤幕说「真是笨蛋」,当然没有人会回应。
那天晚上我不知怎地又梦见了阿碰和川原小姐。
作梦就表示睡得不熟,所以早上醒来时我都会觉得很吃亏。但作梦就是作梦了,我也无可奈何,只能怀著郁闷的心情换好衣服,吃了水果馅的面包,慢吞吞地看了一些社群网站,在十点左右走出家门。
阳光比我想像得更强,所以我放弃骑脚踏车,选择绕远路去搭地下铁,只要待在冷气开放的车厢里几分钟就能少走几公里,用不著搞到一身汗。
爬楼梯到地面上,阳光和我在前几站感受到的一样强烈,我不禁埋怨董介为什么不住得离车站近一点,但我又不能自己花钱把这一带的人行道加上屋顶,只好认命地走在阳光下。
我上次走这条路是送川原小姐回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回到董介家拿东西,发现阿碰还没走。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人聊了什么呢?我在的时候他们都是在说川原小姐的事。
走了一小段路,我看见了上次当成存档点使用的全家便利商店。我这次又进去买了茶来对抗暑气,还拿了两罐咖啡和两包零食。用IC卡结帐后,我拿著商品走出店外,正要躲著阳光走向董介家,却突然停下脚步。
我看见阿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从车站的反方向走过来,她正在看手机,所以没有发现我。
她跑来这里做什么?她家应该比较靠近另一个车站,从这里过去还得换车才到得了。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叫住她,她已经朝著车站走去。
她的妆不像平时画得那么精致,或许是因为流汗吧。我没必要把这个感想告诉阿碰,所以我不理会她,继续走向董介家。
背上开始冒汗时,我到达了董介那间对学生来说稍嫌奢侈的公寓。进入太阳晒不到的室内,顿时觉得凉爽很多。
我爬上楼梯,走到章鱼烧宴会之后都没来过的董介家的门口。
一按门铃,屋内就传出声响,过了几秒钟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
门锁喀哒喀哒地开了,董介穿著一条内裤、脖子上披著浴巾前来应门。
「你这么早就来啦!」
「你在忙吗?」
「没有没有,没关系。」
我随董介进屋,脱了鞋子,跟在他赤裸的背后走进客厅。我来过董介家好几次,今天的感觉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既不是食物也不是肥皂。
「喔喔。」
今天看到的几条线索都搭在一起了,令我忍不住喊出声。董介转过来看我,不知道我这声「喔喔」听在他的耳中是什么感觉。
「枫,那个……」
「无所谓啦,这种事很正常。」
我打断了董介,他苦笑地回答「是啊,的确如此」。我去洗脸台洗手时,还看到旁边有一个视力标准的董介不可能用到的隐形眼镜空盒。
我大可出言调侃他,但我现在没心情做这种无聊事。
回到客厅之后,我说我带了咖啡和零食,已经穿上T恤短裤的董介也拿出冰凉的果汁。在暑假里到朋友家,感觉好像是来玩的,但我们现在正要开始作战。
「可以借用你的电脑吗?我想看看那个网址。」
「你还没看吗?」
「我想跟你一起看。」
董介打开桌上的电脑,而我打开刚才买来的罐装咖啡。沉默地等待片刻,Windows特有的开机音效响起。
「交给你了。」
我依言坐在从宜得利家具买来的椅子上,登入了刚申请的免洗信箱。顺带一提,这个信箱地址是一位聪明的大三女生设定的。
「没想到真的有人回信。」
董介在后面看著。
「就是说啊。我真同情进了那间公司的人。」
我将游标移到那个蠢货在信中附上的网址上,一边还很担忧这会不会是陷阱,心惊胆战地按了下去。
这当然不是陷阱,但结果却不如我所想。
「啊,不会吧……」
我脱口说道。
「怎么了?」
「需要密码,没有就看不到名册了。」
原来如此,那人竟然笨到连钥匙都忘了给。
虽然我还能这么冷静地吐槽,但是面对这意外事态还是令我有些心慌。我本来打算点开网址拿到名册之后就要和董介讨论该怎么运用。
我们当然不知道密码,再写信问对方又怕惹人怀疑,我们也不可能去问阿天,而川原小姐和阿碰这么边缘的成员想必也不知道。
「非得找出密码不可。」
「要破解暗号吗?好像间谍呢。」
董介笑著说道,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如果拖得太久,等到对方和摩艾的成员确认了此事,说不定会把档案搬到另一个地方。在那之前一定要解开密码。
密码。密码。
「一般人会怎么设定密码呢?」
「唔……我们专题小组都是用当下的流行语。」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铁定猜不到。」
我试著输入领导者的昵称hero,但我不知道输入密码有没有限制次数,所以不敢按下去。
「你们的专题小组也是用这个网站吗?」
「嗯,但我没有很熟。」
「输入密码会限制次数吗?」
「没有吧。我有一次忘记密码,输入错误好几次,也没有怎样。」
这真是个好消息,还好董介的资讯管理能力很差。我放心地按下确定,结果猜错了。
接著我又输入我们学校的名字,发现最多只能输入八个字元。我再试试看moai(摩艾),这次又错了。
「看来要陷入苦战了。」
「……耐心一点,名册又不会跑掉。」
就是有可能跑掉我才这样说嘛,但我没必要特地向董介解释,所以还是保持沉默。我问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如果不用流行语,会用什么东西当作密码呢?」
「唔……说不定是跟摩艾无关的东西。」
「那范围也太广了。」
「会不会是什么口号之类的?」
我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试著输入risou(理想),结果当然不是。
后来我又输入了几个我所知道和摩艾有关的词汇,但没有一个能够攻破防守著名册的障壁。
靠我们自己真的没办法吗?现在只能等著哪个笨蛋来告诉我们密码吗?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吗?
「怎么办?」
继续僵持下去也没用,所以我起身去拿我买来的咖啡,打开来喝。咖啡已经不冰了,但糖分还是稍微滋润了我的脑袋。
我在休息的时候,董介仍继续试密码,但是那道障壁依旧文风不动。我席地而坐,思考著摩艾会用的密码。我觉得设定密码的人也是重点,如果密码是阿天设定的,我就只能举手投降,因为我完全不理解那个人的价值观。如果是其他人设定的,譬如更上面的人……
董介在椅子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唔,我想密码应该还是和摩艾有关,如果是这样,那就只有你解得开了。」
「……密码会不会是日期啊?」
「喔喔,有可能。」
「06•21。」
我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会不会像是祈求。
董介没有问这是什么日期,就迅速地输入。
我盯著董介的手指按下确认键。密码错误的音效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啊,也不是这个。」
萤幕上不知道已经出现多少次密码错误的讯息,但我这一次的失望更甚于猜错密码。
「喂,这是什么的日期?」
「摩艾创立的日子。」
「真厉害,亏你记得这么清楚。啊,既然是这样的话……」
董介又在栏位里输入文字。
Moai0621。
再次按下确认键。
「喔喔!」
董介发出惊呼,坐在他背后的我也浑身一颤。
我在吞口水的同时还倒吸了一口气。
萤幕上出现了新的画面,不是刚才看过很多次的密码错误讯息。
里面有几个档案,其中一个写著「企业共有名册」。董介没吭声,直接把游标移过去,点击开启。
出现的是用Excel制作的学生资料通讯录。
「好厉害,你太厉害了,枫!」
董介回过头来连声称赞,但我什么都没回答。一方面是我不习惯被人称赞,另一方面是我觉得记得这日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我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淹没了我整个人。
「连我都没想到会猜中。」
类似喜悦的情绪。
说「类似」是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喜悦。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情绪,但我似乎曾经感受过同样的情绪,虽然不像这次如此强烈。发现我们的轨迹依然存在的喜悦,以及确定摩艾真的为企业提供非法协助的困惑。我是在什么时候感受过这么复杂的情绪呢?
是我逃跑之后,秋好在下课时追来的那次吗?不,应该不是那次,当时我感受到的只有惊讶和困惑。那么会是什么时候呢?
「喂,也有你的资料。」
现在不是分析自己情绪的时候。我望向萤幕,Excel档案里确实输入了我的名字、科系和联络方式。我向董介说「快存下来」,电脑桌面随即出现了一个「企业共用名册(战略武器)」的档案。这么一来我们就握有证据了。
「然后呢,你打算要怎么用?」
董介像是急著展开下一步行动,于是我说出了想好的计画:
「把这份名册和对方寄来的信件一起放到网路上,像是留言板或推特之类的,一定会有人打电话来学校抗议,那摩艾的麻烦就大了。」
「喔喔……这样啊……」
明明是他自己问的,他的语调听起来却有些意兴阑珊。董介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终于要进入最后战场所以有些感慨吗?我只是随便猜猜,不想追根究柢。
但董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
他显然有话想说。
「枫,那个……」
「怎样?」
「呃,都到了这种时候,或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但我心中有一件事,可以说出来吗?」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我猜不出他有什么话一定要现在说。
「嗯。什么事?」
董介转过头来,他的笑容里隐含著复杂的情绪。
「那个……」
这短暂的沉默彷佛令时间静止了。
「你能不能……就此收手呢?」
「……啊?」
弥漫在室内的香味不知何时早已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