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别的定数 ……
297
「竟然把必修课排在周一第一堂,真想拜托他们别这样整人。」
「明明听说升上大学后,早上可以更悠闲度过啊。」
开始上课大约两周,在校区里迷路的次数也开始大幅减少之时。
校园里的樱花,终于全被前几天的那场雨打落。刚入学时感受到的兴奋雀跃感,大致上也都平静下来了。
道路两侧的银杏树飘散着苍翠的鲜绿气息,据说到了秋天,树叶会随季节变色,落叶会铺成一片黄色地毯。根据学长们所言:「虽然看起来是很漂亮啦,但气味让人不敢恭维。」
我和同班的上原、高桥一起走着,边听他们抱怨边苦笑,我在抵达T字路口时停下脚步,他们也跟着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怎么了?」我指着另外一条路对他们说:「我直接去餐厅。」
「咦?佐佐木,你第二堂没排课吗?但我记得你有去听课程说明吧?」
不可思议地发出这个疑问的人,是单枪匹马打破「理科男不在意外貌」这既定印象的男人,上原克哉。
偶尔会听见周围的人谈论他。根据他们所言,上原这身打扮似乎称为「休闲上班风格」,窄管休闲长裤搭配衬衫、格纹背心,确实让人有「上班装扮」的感觉……大概吧,应该。他似乎在大型连锁补习班里打工,当辅导老师,也很常看到他穿西装。
我和他因为入学后的班级合宿活动同组的关系而变得要好。
「班上同学都有修那堂课,而且那堂课好像很受欢迎,所以我很犹豫要不要修,但学长们说,把第二堂或是第三堂课空下来才可以慢慢吃午餐。」
「说的也是,午餐时间餐厅人超多啊。」
明明能推测大致的学生人数,把餐厅盖大一点不是比较好吗……虽然我这样想,但据学长所说:「在学园祭结束后就会变得满空的喔。」
「周一第三堂有那么有趣的课吗?」
歪头提出疑问的人,是在班级合宿的团康游戏中,以她压倒性的体能把一群男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女人,高桥玲奈。
她常常打扮得非常轻松,却不会给人懒散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身高和差不多是男生平均身高的我们比起来毫不逊色,而且手脚都非常修长。随意把长发绑在脑后的高桥说:「因为准备考试时舍不得花时间去剪头发,留着留着就习惯了。」
我和高桥也是因为在班级合宿同组的关系变熟,很常一起聊天。她活泼的个性和大剌剌的大姐头口气,就连不擅长和女生说话的我也很容易和她亲近。
「我想说机会难得,想努力学好第二外语,所以打算多选几堂德语课。」
「说起来,你有去问学长们外语的参考书之类的。」
「难得都学德语了,也想要利用暑假去德国看看啊。」
虽然双亲常常带我出国,但我只在小时候去过德国一次而已,老实说记忆非常模糊,总觉得我应该再找机会去那个国家看看。
「啊~佐佐木感觉很适合德国呢。」
「是这样吗?」
「确实。而且听说德国连啤酒杯上都有刻度,会确实测量喔。」
为什么这点会变成我很适合德国的理由呢?虽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自觉啦。尽管在入学前早已再三提醒过自己,但如今看来,进入大学后,我还是渐渐被大家认为是个「怪人」。
在西方医学传入日本时,主要使用的语言似乎是德语,所以让人有「如果想当医生,在大学里选修的外语当然要选德语」的印象。因为最近也会用英文或日文写论文或病历表,选修德语的必要性渐渐消失,但说起来,日文中的「病历表」本来就是德语中「卡片」的意思,像这样,医学用语中到处留着德语的痕迹。
因为我们大学是依选修的第二外语来分班,也就是说,我们班上的同学全都是选修德语的人。
班上女生的比例会因为选择的外语不同而有所不同,听说每年都有男生做出血泪控诉:「早知道应该要选女生比较多的第二外语啊!」话说回来,我们大学理科学系的女生人数本来就不多,女生特别少的理工系甚至还被戏称为「男子短期大学」呢。
在我回想完这有点过分的玩笑话后,高桥带着看起来好像很高兴,正确来说是满满想要调侃我的表情,装模作样地说:
「这样啊~原来你把第二堂课空下来了啊?」
不知为何,她用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点点头,突然伸出大拇指对我比赞。她的手势棒到要是被社群网站营运公司看见这一幕,肯定会想拿来当成「赞」的图示。
「我会支持你的!加油!」
——该加油的应该是要去上课的你们,而不是第二堂没课的我吧?
只见高桥明显露出混杂着慈爱以外成分的微笑,上原则是喃喃说「啊,我了了」的怪话,接着发出窃笑。虽然我脑中闪过疑问,但最终仍未向两人确认,歪着头朝餐厅走去。
然后,我的疑问马上就得到答案。
我才走进餐厅就看到熟悉的脸孔,原本打算立刻转身离去,但在采取行动前,对方已经先发现我。
「咦?佐佐木同学?」
坐在可以将草皮一览无遗的窗边位置的她,惊讶地睁大那双细长双眼,身上的薄花裙稍微晃了一下。
她有点慌张地整理一下刘海后,似乎马上平静下来,小小地朝我挥手。成熟的脸庞还留有一点稚气。
那人就是峯原美雨。
没错,当时那个怪女孩,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
事情太过凑巧,巧到让我怀疑该不会是愚人节的玩笑。但很可惜,没有拿着「整人成功!」牌子的工作人员出现在面前。
「这边有空位喔。」
见她用天真的眼神对我说出这句话,让我觉得特地去坐其他空位似乎太过幼稚。那或许也可说是某种「眼神的力量」吧。
我尽量让自己露出自然的笑容,走向她所在的桌子。
正如学长们的建议,这个时段的餐厅还有很多空位,峯原一个人占用一张四人桌。大概是因为离吃饭时间尚早,她正在用笔记型电脑处理事情。摊在一旁的大本手册,也是我很熟悉的手册。
「课程介绍手册?」
峯原摇动黑发,点头回应我的疑问。大概是为了不让头发挡住视线,她左耳上方别着一个银色发夹。
「嗯,我想说会不会错过了什么有趣的课。」
「你打算要选几堂课?」
「我现在大概排了二十二堂课,但我想,再多增加几堂第六堂时段的课应该也可以吧。」
「你的体力还真好……我听说一般大概都排十八堂课左右喔。」
「学长也对我说『小心别得四月病』,但是没问题!因为我没有花粉过敏症啊。」
我想,四月病应该不是指这件事吧。
升上大学后,和高中前的校园生活最大的不同是,可以自行选择想上什么课——虽然早在大考相关书籍上看过这些内容,我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实际上拿到厚重的课程介绍手册时,我仍旧非常不知所措。手册的尺寸根本称得上是凶器了。
我们学校算是综合大学,分别为文、理科系的学生准备了不同课程,就算是同一天的同一个时段,课程种类也多到让人眼花缭乱。
「话说回来,你周一第二堂也没排课耶。」
「第二堂?啊,对。班上其他同学都有选的那堂课,我去听完课程介绍后,觉得好像是只要读教科书就可以自修的内容,所以……」
说这种话的人,大多是买完教科书后,就摆在一边再也不会翻开来看——以上这段话是出自某位学长的忠告。她又是属于哪一种呢?
「而且那间教室人好多,要是中途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好了。」
「确实是多到让人窒息。」
我点点头,她看着我,在桌上「砰、砰」敲几下说:
「你也别光站着说话,坐下吧?如果你要去买午餐,我可以帮你看东西。」
「……那就麻烦你。」
我把包包放在她对面的位置,边确认钱包放在裤子后口袋里,边一步一步往柜台走去。虽然距离午餐时间还早,但闻到餐厅里飘散的食物香气,肚子也跟着饿起来。
大学校区内有许多吃饭的地方,让人惊讶的是,竟然还有委外经营的法国餐厅。虽然这样说,但那边多是教授们请外宾用餐,或是来学校散步的当地民众休息的地方,我们学生大多是使用生协营运的餐厅。
菜单上写着咖喱、拉面等吸引人的品项,但我涌起食欲的胃袋主张「今天午餐想要吃肉片炒蔬菜」,所以我就排到那边的队伍中。
几分钟后,我顺利拿到肉片炒蔬菜,边闻着刺激食欲中枢的酱汁香气,边走回峯原所在的桌子。
「让你久等了。」
「啊,欢迎回来。」
「我端了两杯茶回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用。」
「哇,谢谢你!」
「只是粗茶而已。」
「不可以这样说,餐厅的人会生气啦……」
……好吧,竟然都这样了,我也差不多该面对现实。
峯原的举止高雅,可以感觉出她家教良好,她现在正优雅地喝茶。我狠下心抬头往她头上看,数字依然飘浮在她头上。
数字每天都确实减少「1」,今天已经是「279」。
虽然只是经验法则,但只有我能看见的这个数字,正代表她「剩余的寿命」。
也就是说,她的寿命只剩「279天」,九个月多几天左右。
如果我是个坚强到看见这种数字,也能若无其事与她相处的人就好了。
如果对方只是个陌生人,我应该能泰然以对吧。
话虽如此,她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那天一同度过几小时的人而已。
或许我在不知不觉中,太过于在意这个人了。
「噗哈,活过来了!」
「那真是太好了。」
「……真要说的话,我现在比较期待有人吐槽耶。」
在峯原面前,我似乎怎样都会变得举止可疑。
我在心中说「用天生的演技装得十分平静,别让她感到奇怪吧……」这种没什么自信的话语敷衍自己
峯原用双手指尖握住空茶杯,盯着坐在对面的我的脸,慢慢张开茶水滋润的双唇说:「佐佐木同学。」
「是。」
「你是不是在躲我?」
非常可惜,打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看穿我奇怪的行动,我的个性果然不适合隐藏秘密。
「没有啊,没有这回事喔。」
「你不觉得边别开视线边说这句话很没说服力吗?」
「……这是、这是因为我很在意眼镜上的脏污啦。」
「我说啊,你的借口已经烂到转了一圈后都快要让人相信的地步了,但我想应该没什么人会相信这种理由吧?」
「呃……」
她的吐槽意外地犀利。
让人联想到猫科动物的细长双眼,微微闪耀,但我的人生经验还不够丰富到足以解读浮现在她眼中的感情。
「而且,我们明明是同班同学,你却都用敬语和我说话。」
「那是因为我的个性本就如此……」
「说谎。」
她纤细的食指突然指向我的鼻尖。
「你和玲玲他们说话的时候明明就很放松。」
我搞不清楚她口中的「玲玲」是谁,一时间脑袋有点混乱,之后才想到高桥的名字就叫「玲奈」。
「没必要因为我重考一年,比你们大一点就这么在意吧?」
「没有,才没那回事。」
「那是为什么?」
「我想,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用敬语和你对话的关系,所以还不太能脱离那种感觉吧。」
「……这样喔。」
她的表情非常明显表现出「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我在入学前,在公园里认识峯原的事,早已传遍班上每个角落。
这是因为在和高年级学长姐交流的迎新聚餐上,有人问我们是不是认识后,峯原回答:「前几天在公园里刚好碰到。」
但她含糊带过了在公园里发生什么事,结果班上的人开始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直至今日。虽然学会中的主流论点是我去搭讪峯原,但「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家伙不可能有那种骨气吧」的反对意见也十分难以攻破。真是有够没礼貌。
但是,再怎样都不可能有家伙猜中事实是「我们为了要验证都市传说的真假,交往了几小时后就分手」。
结果,是峯原先别开了视线。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小声说:
「……我承认啦,我当时向你搭话的理由确实很牵强。」
原来你有自觉啊——我差点把这句话说出口,看见她有点闹别扭又有点落寞的侧脸后,又把话语吞下肚。
「但是,我完全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变成同班同学啊。可以和你同班,我真的好高兴,所以有点兴奋过头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不起。」
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餐厅里的喧嚣变得异常巨大。
和女性交流的经验值太低,导致这种恶果,我完全不懂她为什么会摆出这种态度。
是因为我们刚好在入学前,比其他同学更早认识的关系吗?
还是有其他理由呢?
该不会,她其实喜欢我吧——虽然也稍微出现如此自恋的想法,但我记得曾看过某则报导指出:「从女孩子没什么特别的行为中感受到对自己的好感,这是没什么恋爱经验的男生常出现的误会。」
我当时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真的非常开心,但冷静想想,或许对她来说,只要是愿意陪她的同龄男子,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这样一想,我就不知道该怎么与她相处。
但不管理由是什么,躲避峯原全都只是基于我的自以为是。
「那个!」
喊出口的声音超乎我想象的大,连自己都吓一大跳。峯原抬起头,用带有不可思议光彩的眼神看着我。
「总之,我会尝试不用敬语说话……啊,不对,我不会用了,可以就饶了我吗?」
「……你这样说,好像是我生气了一样。」
至少你很不高兴啊。
「我承认我故意避开你。虽然我不能说理由,但绝对不是因为讨厌你。」
就算要我说理由,听见「我可以看见别人的剩余寿命,而你只剩下279天可以活」,应该没人还能觉得无所谓吧,肯定会觉得遭到冒犯而生气。不,在生气之前,应该会把我归类为「脑袋有问题」的人。
而且,我不希望她觉得我是那样的怪人。
我看见峯原听见我的话后,双手紧紧交握。
「……真的吗?」
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不安,我用力点头回答:
「嗯,是真的。」
「那你今后不会再刻意避开我了吗?」
「不会了,我保证。」
「那你可以请我吃学校里的法国餐厅吗?」
「当然……什么?」
在点了不知第几次的头后,我不解地歪头。
感觉最后似乎混入一个奇怪的要求耶?
「好,你答应了喔!」
听见她朝气十足的声音后,刚刚那股郁闷气氛早已消失无踪。她露出灿烂笑容,喃喃自语说着:
「嗯嗯,我一直想要跟人一起去那个地方啊。」
——喂,你不觉得你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了吗?
虽然我心中有许多事情想不通,但看见她说:「什么时候好呢?啊,午餐就好了没关系喔,我再怎样也不会要求太多。」并滑起手机的天真模样,我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喂,你在笑什么啦?」
「嗯?我没有笑啊。」
「你有笑!你肯定在心里嘲笑我。」
「才没那回事,我万万不敢。」
「……我去向玲玲告状好了。」
「这真的拜托你饶了我吧……」
我们就这样无意义地闲话家常,聊了不知多久。
度过比我们想象中还长的一段时间后,似乎到了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班上同学陆陆续续出现在餐厅里。
「嗨,两位同学,辛苦你们占位置了。」
上原理所当然往我旁边坐下。
「美雨雨,辛苦了~」
「玲玲,辛苦了~」
高桥来到峯原身边,两人很胡闹地互相敬礼。这两人似乎很合得来,合宿分在同组时也马上就变得非常要好。
趁着两个女生开心笑闹时,我往上原侧腹撞了一下说:
「上原,你早就知道峯原在餐厅里,对吧?」
「没有喔,高桥似乎知道,但我只是察觉到而已。」
「你要是发现的话,也提醒我一下啊……」
「反正你们也不是感情不好吧?那么可爱的女生向你示好,你却把人家当麻烦,未免太过分了。」
「也没有示好吧。」
「差不多啦。就算是一开始好感度就点满的青梅竹马,也不会散发出那么明显的氛围。」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情?」
「算是男性大学生的本领吧?」
大学生还真是辛苦。
说到大学生辛苦的地方,不久后就有个活动要举办。要是继续原本的话题,感觉会被上原带往奇怪的方向,所以我打算转换话题。
大概是刚好在想同一件事,还轮不到我开口,班上一个同学便先提起这个活动:
「我们差不多该慢慢开始准备学园祭才行,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吧?」
没错,就是大学的祭典——学园祭。
我们大学每年有两次学园祭,其中一次在每年五月举办。
举办学园祭是没关系,不过,据说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以班级为单位摆摊已经是惯例。不觉得这也太猛了吗?实际上准备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而已。
话说回来,才刚开学不久,同班同学都还在摸索彼此的关系,从强制让彼此关系有所进展的角度思考,或许这也不是太糟的惯例。
「确实是这样。机会正好,先决定大家负责的工作好了。」
「啊,那我负责做纪录啰。」
以合宿时选出的学园祭负责人为中心,我们兴奋地讨论起来。
「要卖什么先前已经决定好了,应该没人反对吧?」
「因为是油炸物,所以租借器材的时候也得要准备好油炸机才行。」
「擅长画看板、设计的人,快点自己报上名来!」
「班服之类的,虽然麻烦,但还是订做一件吧?营造气氛也很重要。」
「要把谁和谁分在同组啊?依容易找时间讨论的方法来决定应该比较好吧。」
在我呆呆想着「大家都好有干劲喔,我应该要参加哪个组别好呢?」等等时,发现高桥来回看着我和峯原。
然后,我听见她小小说了一声「好」。对我来说,大概不是件好事。
「老师,我有话要说!」
「高桥同学,请说。」
学园祭负责人指向非常有精神地举手的高桥。
「佐佐木同学和峯原同学,他们两人周一的第二堂课好像都是空堂!」
「喔,那个时段的话,好像也很容易来餐厅占位置呢。」
总觉得我已经看穿事情会怎么发展。
「你们两人应该比较容易找时间讨论吧?那么,租借用具以外的物品可以请你们负责吗?」
峯原精神饱满地拍胸脯说:「当然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并转过头来征求我的同意:「对吧?」身为无法说不的典型日本人,我只能回以含糊的笑容。
而且,我确实答应峯原不会再刻意躲避她了。
我自言自语地小声抱怨:「不管怎么说,也安排得太好了吧。」
274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别紧张,还没到我们约定的时间。」
「你等很久了吗?」
「嗯~十二分钟左右吧。」
「……你很自然地装傻,让我犹豫到底该不该吐槽你:『这时候应该要回答我才刚到而已吧!』」
四月底的某个周末。
为了准备班上摊位所需的道具,峯原提议:「据说有专门的商店街,要不要去看看?」我也没有反驳的理由,所以决定一起出门。
对于才刚在东京都生活不久的我来说,前往远离行动范围的地方,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同时,我心想和女生单独出门,该不会符合「约会」的定义吧?我在心中告诫快要得意忘形的自己:「不对、不对,这只是班上的工作而已……」
峯原又是怎么想的呢?
「佐佐木同学。」
「怎么了吗?」
「以假日和同学见面这个『经典桥段』来说,重点应该是『平常只知道他穿制服的模样,看到他穿便服让我心跳加速』的感觉,但大学生平常就是穿便服,所以没有这样的感觉耶。」
闻言,我只有「那什么啊?」的一头雾水。
话说回来,她今天的打扮与平常不同,是容易活动的服装。黑色短裤搭配细条纹T恤,头发也绑在稍偏侧边的位置。我不久前才听同学们说,那个轻飘飘拿来绑头发的布叫做「发圈」。感觉她这身打扮是高桥会喜欢的打扮。
我心里想着,应该要说些话比较好,但没有自信能把感想好好说出来,所以干脆不说。在我想到「对了,只要直接说『很可爱』就可以了吧……」时,早已经错失说感想的时机。算了,要是说出口,应该也会因为我太不好意思,导致让人有「勉强夸奖」的感觉吧。
真不愧是专门的商店街,从贩售烹煮用具到餐饮店面装饰品的店家,栉比鳞次并排于这条街上,我们俩像乡巴佬般,兴奋地走在这条街上。我们边看着购物清单边讨论,走进几家事前查好的店。
「放商品的袋子应该选这个就好了吧?」
「嗯,应该可以。需要几包呢?」
「去年卖了多少啊……对了,我传讯息问学长看看喔。」
「拜托你。」
说好听一点是延续传统,说难听一点是懒得思考,总之,我们班决定贩售和去年学长姐们一样的「吉拿棒」。
我不记得自己吃过这个名字有点时髦的食物,但应该是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拉丁美洲等地的一种油炸点心。把用面粉为主原料制成的面糊弄成棒状后炸得酥脆,再撒上糖粉、肉桂等。应该算是甜甜圈的亲戚。
炸面糊用的油炸机可以向学园祭执行委员会接洽的厂商租借,所以,我和峯原要购买的东西是其他小物品。
我想着东西可能会很多,让峯原提东西也不好,所以原本要上原和我们一起去,没想到他傻眼地对我说:「不,应该是你们两人去吧。」顺带一提,在我开口问高桥前,她已经先瞪着我了。
「啊,学长回复了,他说这样大概就够了。」
「好,那接下来是塑形的模型。」
挤面糊时,挤花袋口似乎需要装挤花嘴。班上有人有饼干用的模型,但吉拿棒的模型只能另外买。
「除了绝对需要的星形花嘴之外……我可以找找其他形状的吗?」
「可以啊,你想找怎样的?」
「不知道有没有动物形状的。」
「……如果是饼干模型的话感觉应该会有。」
不愧是贩售专门道具的商店街,商品种类丰富到让人心痒想买。我安抚着会突然讲起不着边际话题的峯原,结果比预期的时间还要早买完预定的东西。她说的话有时会让人不知道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刚好也到了午餐时间,我们决定在附近的餐厅解决午餐。
因为爸妈对餐桌礼仪很啰唆,我从小就养成该有的礼仪,但峯原用餐的样子,不只餐桌礼仪得体,更让人感到高雅的气质,却偶尔会出现孩子气的行为,像是看见我点的套餐的配菜后拜托我:「……可不可以交换一口?」
「如果你这么想吃,要不要多点一份?好像也可以单点配菜喔。」
「……佐佐木同学,不是那样啦。」
啊,听说女孩子很讨厌被人当作大食怪……我现在才想到这件事,果然和男生间的互动完全不同。
把饭后的咖啡冻吃得一干二净后,我们步上归途。
她边摆动只画着一个猫咪图案的手提包,边说对商店街的感想,接着突然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问:
「话说回来,我还没有问你耶,你加入什么社团啊?」
「我没有参加社团喔。」
「……是喔?」
她用看濒临绝种动物的眼神看着我。
「没有吗?一个都没有?」
「没有喔,一个也没有。」
「那你已经浪费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生活了耶!」
「当作参考,我可以请教剩下的百分之五十是什么吗?」
峯原手指抵着下巴,摇头晃脑地开始思考。看来,百分之五十似乎是个随随便便讲出口的数字。
「嗯……『和班上伙伴间的友情』之类的?」
「认为『学生的本分是读书』的人,听到这句话应该会生气吧。」
「唔……」
大概是无可反驳让她十分不甘心,她孩子气地嘟起嘴。
「那你除了上课之外也一直在念书吗?」
「除了念书之外,也有在打工。」
「什么?所以你打工忙到没时间参加社团吗?」
峯原的口气有点惊讶。
「没有,也不是那样啦。」
她的口气表现出很担心我是不是经济有困难,所以我为了让她安心,轻笑说:
「我对你说过我爸妈都是医生吧?」
「嗯。」
「所以啊,身边的人常会用『不懂金钱价值的有钱少爷』的眼神看我。实际上,我也觉得自己似乎有这种倾向。」
峯原听完我的话后,脸上浮现奇妙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她双亲的职业,但从她不经意的举止中可窥见「家教良好」这点来看,她可能也有类似的家世背景吧。
「所以,我想要更加了解『金钱的价值』。虽然双亲帮我负担生活费和学费,但我决定用在兴趣和交际上的费用要自己打工赚取。」
这种想法,看在真正有经济困难的学生眼里,可能会想抱怨「别开玩笑了」。这终究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我停止让自己出现更负面的思考,尽量恢复开朗的表情问身边的她:
「你呢?你不是修了很多课吗?是参加不忙的社团吗?」
「这个嘛~我非常犹豫,最后减少到三个。」
「……什么?」
「文艺社、钢琴交流会,还有话剧社。」
她若无其事地屈指数着告诉我,看来我似乎是问错话了。
「其实我也想要接触机器人比赛之类的,但我只懂一点HTML和JavaScript,所以还是算了。」
「……我问你,你现在应该每堂课都有去上课吧?」
「没礼貌,我全都有出席啦!」
「你该不会要说『其实我有三胞胎的姐妹』之类的吧?」
「如果是分身的话,我说不定真的有喔。」
这女孩难不成打算在墓碑上刻「被好奇心杀死的女孩长眠于此」?不只气质相像,连好奇心都和猫一样。
我对她抱着七分傻眼、三分畏惧的心情,听她述说学生生活中的百分之五十是由什么构成。
虽然常听人说「每个人拥有的时间是平等的,不管是谁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但看见她如此充满活力的一面,让人不禁怀疑「应该也有例外吧」。
我们边走边闲聊时,突然飘来的气味夺走我的注意力。
「佐佐木同学?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这个味道……」
「什么?」
「这是什么味道啊?不觉得有股甜甜的味道吗?很像零食一样的味道。」
「……有吗?我没有闻到耶。」
峯原闭上眼睛,抬高鼻子努力嗅闻,接着边小小声呻吟「嗯~」,边压住她高耸的鼻梁说:
「……是鼻子塞住了吗?」
「感冒了吗?还好吗?」
「……谢谢,我没事。比起这个,你刚刚说了『甜点』对吧?」
我是说零食不是甜点,但要是太计较感觉会踩到地雷。
我们左右观看寻找气味来源,接着发现不远处有一家可丽饼店。
峯原原本就很有精神的脸庞更是亮了起来。
脸庞亮了后,接下来压着肚子露出烦恼的表情。
她瞬息万变的表情如同万花筒,完全无法想象和在公园叫住我后,展现出稳重气质的女性是同一人。说不定她当时因为叫住陌生人而非常紧张吧
她独自一人一再变脸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用力点头说:
「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一份。」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刚刚才一起吃完午餐耶。」
「我觉得想出『甜点是另一个胃』这句话的人,得到诺贝尔和平奖也不为过。」
你给我向诺贝尔先生还有咖啡冻道歉。
「而且,我们要在学园祭里摆摊对吧?这样的话,也应该努力了解甜点店是怎样的东西吧。」
她说完,快步往可丽饼店走去,我小跑步追上那努力不懈的背影。
峯原抬头看菜单,安静一下后,用下定决心的语气宣言:
「不好意思,我可以点餐吗?」
「当然,请说。」
「我要一个春季限定满满草莓可丽饼,鲜奶油加量!」
「请问要加冰淇淋吗?」
「要!」
几分钟后,峯原一脸陶醉地看着从店员手上接过的「春季限定满满草莓可丽饼,鲜奶油加量、加冰淇淋」。
先把我个人的感想放一边,一般而言,她的丰富表情应该「非常有魅力」,但此时此刻的表情,应该有点崩坏过头了吧。
过一会儿,她终于恢复正常,说着「对了,得拍张照给玲玲看才行」,拿起手机开始拍照。看来她们平常就有交换甜点资讯的习惯。
她接着把小嘴张开到极限,终于准备要开动,此时却突然闭上嘴转向我。
「你不吃吗?」
「嗯,我刚刚吃太多了。」
虽然阮囊羞涩也是个理由,但在她面前装酷隐藏这件事情应该可以被原谅吧。
「趁还没冷掉快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忽略了我使出全力装傻的台词,让我有点失落。
看她一口接一口小口吃着可丽饼的样子,让我联想到小动物。看着这一幅令人会心一笑的光景,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
——这个女孩真的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命吗?
峯原有精神到几乎可说是过剩了,怎么看都无法相信这样的人竟然寿命将尽。
但数字依旧飘浮在她头上,且每天确实都会减少「1」。
「274」,这是今天她头上的数字。
但是,从没有人明确告诉我这个数字是「死亡的倒数计时」,只是我如此认为。
在这之前,我几乎只会在老年人头上看到这个表示「剩余时间」的数字。其中有因为交通事故或是疾病猝死的人,也有寿终正寝的人。
峯原和我年龄相仿,这也是我看见峯原头上的数字时会如此惊讶的理由之一。
会不会是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什么误解呢?我一直以为头上的数字是「死亡的倒数计时」,但有没有可能是表示其他事情?
「要给你一口吗?」
这句话把我从思考的汪洋拉上岸,定睛一看,峯原把她手上的可丽饼朝我的嘴巴送过来。
可能是吃下冰冷食物的关系,她的脸颊染上淡淡樱粉。
看来,似乎是我下意识地直盯着她不放。在她眼里,我看起来那么想吃吗?
「不用,没有关系,我没办法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
「……你不需要那么客气啊。」
看来她也没有勉强我吃的意思,又再度往手中的可丽饼咬下一口。
267
翻过一张月历,进入五月了。
剩两周左右就到学园祭的日子,可在校园中看到许多学生正努力为摆摊做准备。我们当然也不例外,总会在放学后或空档时间,聚集起来拼命制作看板。
因为峯原自告奋勇「如果让我来画,可以完成非常惊人的作品喔」,所以我们把看板设计的工作交给她,没想到她提出的设计稿太过前卫,我们一致认为这个设计不适合用在摊位的看板上。
结果,最后由隶属漫画研究社的男生完成看板。他把峯原想出来的设计巧妙融入看板中,这点让我打从心里佩服。
准备工作一步步进行,接着,因为要试做贩售商品,我们一群人聚集到某个男同学家,因为他家附近有便宜超市,房间也非常宽敞。
由于屋主说「房间太乱了,不好意思让女生来」,所以成了限定男生参加的试做会,但实际到他家一看,比想象中还要整齐。
「好,各位,现在这里只有男人,」
试吃完一轮后,试做会的企划者,同时是试做会场地屋主的冈山缓缓说道。
「所以,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地谈论女孩们吧。」
他一说完,房内顿时响起热烈欢声。我在配合大家拍手的同时,才发现「原来如此,这才是真正目的啊」。也就是类似「在修学旅行的晚上开心说恋爱八卦」的情况。
「我喜欢的类型是高桥吧!」
最先公开宣言的是松下,也就是刚才提到的漫画研究社的男生。在班上专门炒热气氛的他说出这句话后,四处响起认同的声音。
「高桥很可爱啊。不,与其说可爱,更该说是美女?」
「她总是穿衬衫搭牛仔裤,给人一种很注意装扮的感觉。」
「不对不对,是橘色格纹衬衫搭上九分裤。她肯定知道怎样的装扮适合自己才那样选择。」
为什么你们对异性的打扮如此清楚?
「在你们谈论热烈时真不好意思,但高桥上大学前就已经有男朋友了喔。」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坐我对面的上原。他这句话,让原本热烈讨论的人纷纷扼腕说着「真的假的啊……」、「嗯,我早知道了」,气氛一口气降到冰点。
「上原,你为什么知道那种事?」
松下朝上原发射怨恨的眼神,上原耸耸肩说:
「因为合宿时我们同一组啊。」
「……算了,要是让上原来问,感觉就能问出那些事情吧。」
没有人更进一步追究,话题转到其他女孩身上。
「其实我偷偷对近藤有好感耶……」
「我和近藤是同一个网球社的社员,她已经开始和高年级生交往了喔。」
「可恶,所以我才说网球社很乱啊!」
「你别乱说网球社的坏话啦,我们也是很认真在打网球的喔!」
接下来,男生们随意把班上女生置于俎上,任意评论。虽然是半开玩笑,但谈话内容要是被女生们知道,我们大概会成为血祭的祭品吧。不只高桥,我们班上强势的女生可是不少。
把开玩笑说着谁又喜欢谁的事当成下酒菜——不,是无酒精饮料的点心,让我觉得有点不太好。话虽如此,这也让我知道自己的想法还太孩子气。结果,是我把恋爱看得太梦幻吧。
「套一句近藤的话:『不管是女校毕业还是男女合校毕业的,其实女生们都比男生们想象的还要世故。特别是男校毕业的人,最好别想得太美好。』她可是这样说呢。」
「这段话还真是一点梦想和希望也没有……」
「就是『跨进大学校门者啊,快把一切对异性的幻想扬弃』的意思吧插图zhu。」
注:『跨进大学校门者啊,快把一切对异性的幻想扬弃』这句话应该是改编自但丁的史诗《神曲》。
去让但丁一脚踢飞吧。
聊着聊着,我突然发现峯原还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闲聊中。
她不仅是个擦身而过时会令人不禁回首再看一眼的美女,而且个性虽然有点奇怪,但待人接物非常和善,应该更早提到她的名字才对。
「佐佐木,你从刚刚到现在都没讲话,你喜欢谁啊?」
炒热气氛的松下撞一下我的肩膀,问我这个问题。他出其不意的攻击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我还没开口,其他方向便传来调侃:
「喂喂,这不需要问了吧。」
「啊,也是啦。」
「……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沐浴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情视线中。
我不知所措地用眼神向上原求救,他竟然只是用嘴形回我「加油」。这家伙真不够朋友。
「……没啊,我还好,对班上女生没有特别喜欢或特别讨厌。」
「虽然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以逃避话题,但我真佩服你还真的说出来了。你这样讲,说不定会把人家惹哭喔。」
「峯原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哭出……」
惊觉自己说出什么话,我连忙闭嘴,但已经太迟了。
「佐佐木……」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简单就上钩,这样我不就很难吐槽:『我又没有指名道姓~你为什么觉得我在说峯原啊~?』」
「啊,我只是刚好想到你们都没有提到峯原。」
我说完,全部的人都深深叹一口气,为什么?
「都这样了还说没有在交往,别人说我们学校怪人多也不是没理由。」
冈山感慨万千地说完这句话后,其他人纷纷点头同意。
「嗯,但峯原真的是个好孩子。」
「没错没错,真的是『好孩子』的感觉。」
「她喊她爸『爹地』耶。虽然给人孩子气的感觉,但峯原这么做让人很能接受。」
「啊,你是说聚餐那时候的事情吧?」
这让我自然回想起和班上同学第一次见面那天的事。
迎新聚餐中,大家自我介绍时,除了说名字、出生地、兴趣之类的以外,还说了为什么选择就读医学系的理由。
峯原一开头先说:「爹地在我小时候因为生病过世……」接着「啊!」地惨叫,满脸通红地急忙改口:「我讲错了!是『父亲』!是『父亲』!」
其实那不是特别让人害羞的叫法,实际上,她也没被想起那天事情的同学们调侃过。大家想起那件事时会不自觉露出微笑,并不是因为她的叫法,而是她察觉自己喊出「爹地」后的反应。
话虽如此,她在公开场合喊「爹地」而非「父亲」,确实让人觉得有点怪。感觉她应该有用字遣词会因时因地改变的良好教养才对。
或许因为「父亲在我小时候因病过世,我为了要找出那个疾病的治疗方法才念医学系」这个理由太过沉重,为了不让身边的人太过小心翼翼,才故意做出半开玩笑的举动……虽然也有这个可能性,但应该是我想太多。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原本散发成熟气质的峯原,确立自己在班上定位的瞬间。
「话说回来,佐佐木,你在开学前已经见过峯原了对吧?」
松下开口问我,我已经可以预见,要是不小心脱口「我们交往了几小时」,会让事情变得多麻烦,所以慎重回答:
「说是见过,我们也只是凑巧在公园里遇到而已。」
「我们都还没听说过详情耶,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是峯原先开口和我说话。她向我问路,我就告诉她。那时稍微聊了一下。」
「啊~原来如此。」
说谎时的小技巧,就是要巧妙地混合事实和谎言,而且,我想要大声主张先搭话的人不是我。
「佐佐木长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要问路的话绝对会找你。」
「……还真是感谢夸赞。」
我想着这应该是耸肩的时机,也试着做了,却无法如上原做得一样好。
「然后呢?你是怎么想的?难道没有对她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啊……」
遇见峯原、和她共度的那一天,我确实有飘飘然的感觉,但我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为一见钟情。
话说回来,我从未和女生那般相处过,所以完全不知道是只对峯原产生那种反应,还是对每个女生都会出现相同反应。
而且……
「我不太相信『一见钟情』耶。」
单凭初见那一瞬间的印象决定喜欢或讨厌,感觉对于对方也相当失礼。喜欢上对方这件事,该怎么说呢,应该是符合更多条件以后才可能成立的精神状态吧。
在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大家苦笑着说:「你还真是个会想些麻烦事的人。」
「那先不讲『一见钟情』,你没想过峯原完全就是符合你喜好的女生吗?」
「为什么要以我喜欢峯原为前提啊?」
「是『试着如此假设』,思考实验之类的意思啦。」
他这样一说,我便没办法反驳「这种假设打一开始就不成立」。我就是这种人。
「喜好啊……」
「不管怎样,你总该有过一、两次初恋吧?」
我反射性吐槽:「初恋应该只有一次吧。」接着试着回忆。
嗯,我怎么可能有初恋……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某个少女的寂寞笑容突然浮现在脑中,
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的心因此无比动摇。
「……没有耶,我没有过初恋。」
「喂,看你刚才那反应,分明在说谎!」
「没有啦,只是小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女生……」
「啥?该不会是你和那女孩虽然约定『我们以后要上同一所大学喔!』但是你把人家的脸和名字都忘掉了其实那个女生就是峯原在不知情下成为恋人的你们又很在意和对方约定的人是谁被假想中的情敌耍得团团转结果知道彼此就是约定的人后幸福接吻结婚的发展吧!就是这样没错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同学咬牙切齿地责问我,我则回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在这般嘻嘻哈哈玩闹的同时,脑中冷静的一隅小声说着:「这件事情果然不能说啊。」
266
男子聚会在那之后不久即结束解散,一部分人要去续摊,但我决定回家,所以和另一群人一起往车站走。
除了差不多玩累了之外,我也想要思考一些事。
从离冈山家最近的地下铁车站搭上电车几分钟,抵达某个车站后,我从地下月台往上走,转乘每天上课时都会搭乘的短程电车。
一开始还有好几个人一起搭车,但每次停车都会减少一、两个人,再发现时,只剩下我和上原两人。
「峯原的事,你打算怎办?」
此时,上原开口问沉默不语的我。
我看着窗外流逝的夜景。随着光线强弱变化,我的脸偶尔会倒映在车窗上。我把视线从车窗移开,回头看向站在身边的好友。
「什么怎么办……没怎么办啊?」
男子聚会才刚说到这个话题,就算我再怎样迟钝,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峯原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但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而已,我觉得要谈喜欢、讨厌还太早。
「我觉得她应该喜欢你喔。」
「少来了……」
我原本打算笑着敷衍过去,但上原看我的眼神闪耀着认真的光芒,让我的表情僵在脸上。
「……嗯,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确实很长,我也觉得和她说话很开心,但只因为这样就决定交往,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若是有人对我有好感,我当然开心,更别说那人还是峯原的话……
「当局者迷啊。」
「干嘛突然这样讲?」
「从旁看着峯原和你在一起时的表情,大概就能明白了。」
「是这样吗?」
「但也只是我的经验法则啦,我曾经看过和她很像的表情。」
上原边说边扬起单侧嘴角。他有时候会露出这种充满嘲讽的笑脸。
「……总觉得,你好成熟喔。」
「对吧~?」
他这样说,掺杂玩笑掩饰的笑容中,已经完全没有刚刚复杂笑容的气息。但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让我有点羡慕。
「在被别人抢走前,你就多加油吧。虽然我们班的人应该没人那么不解风情,但社团里的人就不知道了喔。」
听他这么说后回答「嗯」,让我有种很不好意思的感觉。
最后我只是别开视线回答:「我会放在心上。」
倒映在车窗上的脸再次映入眼帘。明明就是自己的脸,我却不知道这张脸下的真心,让我感到莫名火大。
和还要再搭一站的上原道别后,我在熟悉的车站下车。
我心有所思地快步走在街灯和超商灯光取代太阳照亮的夜路上。
虽然有时会因为打工晚回家,但很少这么晚。除了偶尔越过我的车声外,宁静无比的归途展现出不同以往的面貌。
上原对我说的话,以及在聚会中突然想起来的面孔,在我脑海中不停打转。
峯原的事情。
以及小时候一起度过短暂时光的女孩。
那应该是我上小学前的事。
我因为某些理由,被寄放在东京都内的姑姑家。当时,我把姑姑工作的医院当成玩耍的地点。虽然是很轻率的行为,但当时毕竟还是爱玩的孩子。
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在那之前,我总是抱怨「又没有游乐器材,只能看书什么都不能做」,但认识女孩后,我竟然主动问姑姑「你下次什么时候要带我去医院」。还记得姑姑因此对我露出苦笑。
虽然没有明显自觉,但在听到「初恋对象」时,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她,所以肯定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但和她共度的那段时光,给我一种软绵绵又温暖的感觉。
没错,正如同樱花的季节。
思考这件事时,「樱花」这个关键字令我差点联想到峯原,让我不禁对想法过度简单的自己苦笑出声。
肯定是因为大家说了太多有的没的,让我多少产生那种想法而已。
我明明知道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正因为再也见不到面,我才会在无意识中把关于她的记忆沉在记忆之泉的最深处吧。
而且,尝试唤起模糊的记忆后,年幼的我唤那女孩「小千」。
她的本名应该是「千岁」没错。而且,就算我记错了,不管怎样「峯原美雨」都不可能延伸出「小千」这个绰号。
那个「小千」已经不在了。
她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和我第一次看到「数字」的——我的祖母一样。
当我回到家时,表上的两根针正好抵达十二。
也就是说,在这一瞬间,峯原的剩余时间变成「266」。
264
升上大学后,让我惊讶的其中一件事是校园中有各式各样的商店,大概是因为和我一样独居的学生很多吧。商店贩售的物品种类丰富,近乎能满足学生们食、衣、住的所有需求。
要是穿运动服、白袍、有大学校徽的T恤也无所谓的话,就能满足「衣」的需求;「食」可以在商店和餐厅里解决;「住」的部分有点困难,但开学时期会举办租屋契约咨商,据传闻,还有人在研究室的沙发上寻求安眠呢。
这一天因为临时停课,我便运用空出来的时间到书籍部逛逛。
书籍部也就是校外所称的书店,不只贩售教科书与参考书,还有流行的文艺书籍和漫画等等,商品种类十分丰富。
话说起来,我还没有看科学杂志的六月号呢。还有,授课相当有趣的教授出版了一本写给一般民众的书籍,也来读读看好了。这本参考书也买回家吧——就在我满脑子被欲望占据之时,发现一个眼熟的背影。
是峯原美雨。
及肩黑发在耳上左右的位置绑了麻花辫到后方绑成公主头,轻薄麻质的开襟外衫底下是一件洋溢春天气息的薄荷绿洋装,简单一句形容,就是「好人家千金的打扮」。
但是部分女生常会大幅度改变打扮,修练尚且不足的我,只看背影也认不出是谁的情况并不少见。要是连发型都换了,那我就完全没辙。
峯原也不例外,常会因为服装或发型改变气质,但只有她,我可以断言我绝对不会认错。
理由不需多说。
因为她头上飘浮着一个数字。
「264」,这就是她这天的数字。
因为她平常太过有精神,所以数字没有悲怆感,但我没办法阻止自己单方面对她抱持尴尬的感觉。
看着峯原的背影,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出声喊她。明明看见了却视若无睹似乎也很孩子气,所以我还是决定出声喊她。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直盯着摆放小说的书架。
我小小声喊她:「峯原同学。」但她只是小声沉吟着「嗯……」,感觉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喊她。
我加大音量再喊一次,还轻拍她肩膀:「峯原同学。」
她这次发现我了,但似乎受到严重惊吓,她微微尖叫出声还往后仰。
峯原转过头来,发现是我以人畜无害著称的脸孔后,「呼~」地深深吐了一口表示安心的气。
「什么啊,这不是佐佐木同学吗?害我吓一大跳,讨厌。」
「对不起、对不起。」
我边道歉,边看向她刚刚注视的方向。
「你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啊?」
「啊,嗯,没什么啦。」
很难得看见峯原这般支支吾吾。
「就看一点小说而已。」
「喔,你都看怎样的小说?」
「……你保证不笑?」
她用意料之外认真的表情和声音问我,我惊讶地回答:
「这我没办法保证。」
「这种时候就算说谎,你也应该要一口保证『绝对不笑』吧?」
峯原苦笑着,大概也看开了,指着从书架上抽出来后堆在一旁的几本书。从书本惊人的数量可以窥见她是个阅读爱好者。
「是以大学之类的地方为故事舞台的爱情小说啦。我想说,来看看这类书籍好了之类的……」
其中有精装本的小说也有文库版本的小说,多是色彩鲜艳的封面。我虽然不常接触,但确实在书店的热销作品展示区之类的地方看过这类书籍。
「喔,你喜欢爱情小说啊。」
「……只是偶尔而已喔!只是偶尔会看而已喔!」
「有什么关系?虽然我对这些不太懂。」
听到我的话,峯原细长双眼中闪耀着困惑的光芒。
「……你真的不笑啊?」
「倒不如说,我找不到笑点在哪里?」
我老实说完感想,峯原露出一个像是为难的笑容。
「我还以为男生知道后,会觉得我很爱作梦。」
「我觉得是你太过在意了……我想,应该也有不少男生喜欢。这类书籍在我常去的车站里的书店中似乎也很受欢迎,摆满厚厚一叠书喔。」
实际上,班上也有说着:「你绝对要读读看啦!」之类的话,强力推销自己喜欢的小说给身边人的男生。
「我可以翻一下吗?」
「啊,可以。」
我拿起其中一本翻了一下,只看目录就可以知道和我平常看的书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最近的年轻人都看这类小说啊。」
「我们应该同年没错吧?」
峯原轻轻歪头,非常自然地谎报,将自己的年龄减一岁。
「那你又是看怎样的书?」
「我基本上都看非虚构作品吧,虚构作品最多只会看推理小说。硬要说的话,使用在教科书里的小说我也会看。」
「喔,这样啊。」
「因为这些故事终究是虚构的。虽然我小时候还满喜欢,但最近没什么兴趣。」
在我几乎要讲完时才想到:「说这种话,应该会让喜欢小说的她很生气吧……」
当我想着应该要道个歉比较好,从随手翻阅的小说抬起头时,不禁屏住呼吸。
因为峯原露出被深深砍一刀的受伤表情。
「……这样啊,也有人会这样想呢。」
她这样说着,虽然努力维持平静,但从短短一句话中,可以察觉她的声音有点没精神。
那是个在一般状况下,几乎不会发现的细小变化。
「……对不起,我应该要更谨慎说话才对。」
听见我道歉,她露出显而易见的强颜欢笑,在脸前挥着手说「没关系、没关系」。
「小说确实『只不过是虚构的故事』,我也知道有人有这种想法,所以没关系、没关系。」
我还没有单纯到只接受这句话的表面意思,衷心认为「喔,没关系啊」。
她的反应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反应过度,但是,或许每个人在自己珍视的东西受到轻视时,都会露出这种反应吧。
歉意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羡慕同时出现在我心中,当我发现时,已经脱口而出:
「峯原同学,你有推荐哪本小说吗?」
「……嗯?」
「都升上大学了,我也想着应该要培养一点文化素养。光看非虚构作品,性格会太过偏颇,我觉得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突然觉得我现在说出对非虚构作品很失礼的话。
「所以,我也想要读读看小说。先从爱情小说之类的开始好了,感觉你对这类作品很熟悉,如果有推荐的作品,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非常随便,峯原张嘴呆愣一阵子后,突然遮住嘴巴笑出声。
「……什么啊,佐佐木同学偶尔会说出很奇怪的话耶。」
我在心里偷偷想着:「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吧?」
大概是顾虑周遭的人,她小小声嘻嘻笑了一会儿后,边擦拭眼角边说:
「好,我推荐几本书给你吧。你接下来有空吗?」
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到下一堂课还有将近一小时的时间。
「嗯,有空,要换个地方吗?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我一开口可是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喔。」
听见她用戏谑的口气威胁我,我笑着说:
「老师,还请多多指教。」
买下几本峯原推荐的小说后,我们移往附近的咖啡厅。那是位于校区内的连锁咖啡厅,可以看见许多学生边喝咖啡边看参考书。
看见咖啡厅深处有空位,我们在空位上坐下。
「你要喝什么?」
「嗯~我要冰拿铁。」
「好。」
我边想着要是被其他同学看到好像会有点不好意思,边点了她的冰拿铁和我自己的热咖啡,稍微犹豫后,又加点了巧克力蛋糕。
走回座位的路上,远远看见她坐立不安地拨弄刘海,那似乎是她的习惯。从她背后照射进来的明亮阳光,让她的黑发更显亮丽。
「峯原同学,让你久等了。」
「咦,你还加点蛋糕吗!」
她嘴上说:「你不用这么费心啊……」但视线已经完全被蛋糕吸引了。
「咦?你的份呢?」
「我不太吃甜点。」
我在她对面坐下,把热咖啡从托盘移到桌上。我也没拿糖包和奶球。
她连同托盘接过自己的冰拿铁和巧克力蛋糕,稍微和蛋糕大眼瞪小眼后,用异常稳重的动作指着书籍部的塑胶袋说:「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等你吃完蛋糕后再开始也没关系唷?」
「……不可以浪费时间,边吃边说。」
原来如此。看来这是让她相当苦恼的决定,但她似乎做出这般优先顺序。
峯原老师的特别讲座就此开课。
她偶尔会讲起书迷才了解的东西,对几乎没有基础知识的我来说,有许多无法理解的部分。
但是,该怎么说呢,我不讨厌热烈谈论自己喜欢事物的人。因为自己没有「热衷到忘我的事物」,所以老实说,这让我有点羡慕。
虽然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她眼中的世界,肯定和我感受到的世界完全不同。产生这个认知后,与其说让人敬而远之,倒不如说让我怀有强烈兴趣。
认识她才一个多月,我对峯原美雨这个人还不太了解。
——想要更加了解她。
不欺骗自己、直接了当地说,我应该出现了这种心情吧。
与此同时,我也发现有个声音警告自己:「别想这种事。」
这肯定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的声音。
她和我这种人不一样。
她有让她如此热衷的东西,和只是茫然活着的我完全不一样。
这点在选择医学系的动机上也一样。
峯原是因为父亲在她小时候因病过世,才想要当医生。虽然我没有问得更详细,但我认为她有非常坚定的意志支持她成为一名医生。
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是单纯成绩好到能以医学系为目标,而且双亲都是医生而已。成为医生后,从收入上来看,将来肯定不用操心,但反过来说,我没有其他想做的事而让我拒绝走上成为医生的道路。
她看起来如此光彩夺目,肯定不全然是她逆光坐着这种物理性的理由。
能够看见她剩余的时间这一点,也确实让我踌躇不前,不敢更靠近她。
「佐佐木同学。」
说完一轮后,她似乎相当满足,开始和我闲聊。在她停下用吸管搅拌杯中冰块的动作后,有点慎重地重新喊我的名字。
「怎么了?」
我原本要把端起的咖啡杯放回杯碟上,结果还是拿在嘴边的高度。苦涩在口腔蔓延开来,令我后悔点了和自己一点也不搭的黑咖啡。
「我有一件事想要尝试看看。」
她该不会是想要我帮忙什么事情吧?
要是她真的拜托我,断然拒绝她的请求会让我于心不忍。虽然拒绝他人的请求也会过意不去……但拒绝她的要求,我有预感会特别难过。
我拿咖啡杯遮住嘴,打算装成若无其事地先下手为强。微微可听见的声音,或许是良心受到苛责的声音。
「不错啊,你就试试看吧。」
峯原不停眨着双眼。
我突然想起班上女生热烈谈论过:「高中时很流行把自动笔芯放在睫毛上的游戏耶。」「我们高中也流行过!有个人可以一次放好几根呢!」之类的对话。我想着「要是峯原参加那个游戏,肯定会玩得很开心吧」这种毫无脉络可言的事。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有想做的事情就马上去挑战,这不就是你的风格吗?」
我可真是说出一句像是非常了解她的话。
但是,峯原听完我随口说出的话后,似乎有些感触。她小声说着「原来如此」,稍微陷入沉思,接着露出一扫阴霾的表情说:「是啊,就是这样!」
「佐佐木同学谢谢你,我会努力看看。」
「……嗯,加油。」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努力什么,只是,如果她有想做的事,衷心期盼她能一切顺利也不会受到报应吧。
这段对话过后,峯原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突然开口:
「对了,佐佐木同学,我们要不要交换联络方式?」
「什么?」
因为我们要一起准备学园祭,班上有时也需要互相联络,所以我早已知道她的联络方式。
大概见我一脸疑惑,她接着补充说明:
「虽然知道社群网站的账号或是学校的电子邮件地址,但我还不知道你平常使用的电子邮件地址和电话号码啊。」
虽然我心里想着「社群网站也可以打电话,联络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但这肯定是不解风情的人才会说出口的话。
「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她脸上浮现甜美的微笑。
当她的名字出现在我手机中不常用的「联络人名单」上,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253
终于来到学园祭当天。
校区染上学园祭的气氛,来访者观赏各种研究展示满足好奇心,或是边品尝摊贩小点,边享受非日常的生活。
因为我们班抽到很棒的位置,班上同学应付着络绎不绝的人潮,也加深了同学间的感情——
——该是如此才对。
大家应该都玩得很开心吧?我呆呆盯着天花板,摸着额头上的退热贴。
我回想起前一天的事。
学校有多个校区,因为举办学园祭的校区和我们平常上课的校区不同,所以我们必须把做好的招牌等东西搬去另一个校区。
「太棒了,赶上啦!」
这开心叫好的声音来自班上最有活力的松下。
「没想到你真的用走的搬过来……」
「虽然这东西确实是大到不想要搭电车……」
松下在班上同学傻眼的迎接中,把招牌放在抽签抽到的摆摊位置。
色彩缤纷的油漆在胶合板上画出一个手拿吉拿棒、露出开心表情的女孩,峯原想出的前卫设计也被巧妙运用在背景中。
不知何时开始变成统筹人的冈山询问:
「好,这样应该差不多都到齐了吧?」
高桥边看着自制的确认表单,边点头回答:
「嗯,应该没问题了。瓦斯桶之类的明天才会送到,所以请负责的人千万不要迟到!」
高桥就像是班上的大姐头,所以负责的人听到她的话后,用很有干劲的声音半开玩笑地回应:「Yes, madam!」
「冈山啊,我想要更动一下班表。」
「参加宣传活动的人过来一下!需要试装!」
班上同学的声音,和附近正在布置摊位的其他班级的声音混在一起。明明学园祭还没开始,却已经如此热闹了。
松下边调整自己的气息,边酝酿出无谓哀伤的气氛眺望着这幅景象,接着露出一点也不适合他的虚无笑容说:
「喂,我希望大家可以听我说一件事。」
「松下,你怎么了?干嘛那么慎重?」
恰巧做完手边工作的同学们,边说「怎么啦、怎么啦」边往他身边聚集。
「我想在这里宣誓,让自己下定决心。」
他嘿嘿笑着,伸手在鼻子下擦一擦,不好意思地笑说:
「我在学园祭结束后,要向同一个社团的女生告白。」
「你那根本是立起死亡之旗了吧……」
「放心,我会帮你捡骨,然后拿去当成化学实验的材料。」
我们班上绝对没有霸凌行为。
「话说回来,一般都是在学园祭前或是在学园祭中告白吧?这样一来,成功的话就可以一起逛学园祭。」
提出最有道理的提问的人,是正在试穿宣传活动的角色扮演服装的上原。在负责人的判断下,他穿上一身很像新选组的服装,因为太过适合了反而惹笑大家。
松下听到上原说的话后,夸张地抱头大喊:「我搞砸了!」身边的朋友们也向他投以悲悯的眼神。
「上原,你还真敢说。若是你要告白也就算了,可是松下一丁点成功的机会都没有啊。」
「至少让他在学园祭期间沉浸在幸福的妄想当中,才是武士的怜悯吧。」
要是有大学职员来调查霸凌行为,我觉得我们班似乎有点危险。
我在旁呆呆看着学园祭前一天的热闹景象。身穿绣着亮眼「诚」字和服外套的上原,拍拍我的肩膀问:
「那么,你和峯原约好了吧?」
「……约什么?」
「已经特地把你和峯原的班表凑在一起了,换你们休息的时候,可要看好时机带她去逛逛啊。」
「……啊,嗯。」
「喂,佐佐木?」
「……什么?」
「什么『什么』啊?你没事吧?你的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呆耶。」
「没有,没那回……」
原本打算继续说完「事啊」,但咳嗽打断我的话。
「恶……」
「……你该不会感冒了吧?」
「怎么可能?我已经好几年没……」
说到一半又被咳嗽打断了。
「佐佐木,你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不用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通常说没问题的人绝对都会有问题……」
上原用着受够了的语气赶我回家:「你快点回去。」我只好向大家道歉之后,先行回家。
现在,果然感冒的我只能像这样卧病在床。
明明才刚夸下海口:「不过是一个人住而已,没问题啦。」
虽然觉得很丢脸,但我还是边吸鼻涕边传讯息给姑姑。住在东京都内的姑姑,在我来东京念大学时,代替双亲相当照顾我。我不想让她担心,但是,生病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过一会儿,姑姑回信:『知道了,我会送探病礼物过去。』我没多思考其中意义就陷入沉眠。
朦胧中,我梦见让人怀念的往事。
那是我五岁时上幼稚园中班的事。
当我去医院探祖母的病时,她摸了我的头后,她头上突然出现数字,吓我一大跳。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曾看过数字飘浮在人头上。
「奶奶。」
当时双亲正好离开病房,只剩下我和祖母两人独处。
祖母停下灵巧用棒针织东西的手,回应我的呼唤:
「什么事?」
「浮在奶奶头上的那个数字是什么啊?」
「数字?」
我想,应该是小孩单纯且残酷的好奇心让我问出这句话。况且,我本来就比同龄的孩子还要聪明。
梦中,祖母的脸背光,所以我没有办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嗯,奶奶头上写着『30』的数字!」
「……这样啊。」
「那个是什么?是什么啦?」
在梦中,我透过年幼自己的视线看世界,但我没办法凭自己的意志住嘴,也没有办法揍我自己一拳。
「……奶奶看不到耶,但那肯定是神明给奶奶的邀请函。」
祖母是个很敏锐的人,她马上察觉到那个数字表示「剩余的寿命」。
「邀请函?」
「对,邀请函。神明告诉奶奶,我已经可以去找爷爷了喔。」
「那奶奶可以见到爷爷了吗?」
「嗯,对啊。」
「我也想要去见爷爷。」
「……这样啊,那奶奶帮你拜托神明看看。」
「奶奶,约好了喔!」
「嗯,约好了喔。」
祖母接着露出有点恶作剧的表情对我说:「那你不可以把和奶奶约定的事情,还有『邀请函』的事告诉其他人喔,连爸爸、妈妈都不可以讲。」祖母果然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双亲回到病房,又和祖母闲聊一下后,接着准备回家。在这段时间里,祖母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数字的事。
在我对祖母说再见后,祖母对我说:
「直斗,你肯定有各种才能和力量,希望你能为重要的人们使用你的力量。」
一个月后,祖母成了不归人。
丧礼那天,母亲边强忍泪水边对还不太能理解祖母过世的我说:
「奶奶已经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了。」
接着,梦中的画面转换,我又稍微年长一点。
那肯定是祖母过世半年后左右时的记忆。
「直斗对不起,你要当个好孩子喔。」
「要乖乖听志穗姑姑的话喔。」
「嗯,我知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父母为了临床研究,要到国外的研究所一段时间,当时我被寄放到志穗姑姑家。
虽然也可以带我一起出国,但因为马上就会回国,所以他们才判断别让生活环境产生激烈变化会比较好。而且,当时和我感情很好的祖母才刚过世不久。
结果让双亲白担心了,当时的我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似乎是个精力过剩的小孩,正好和峯原美雨很像。
把姑姑工作的医院当成游戏场所游玩的我,偶尔还会被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骂。但连挨骂都当成游戏的一环,小孩还真是恐怖的生物呢。
某天,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医院庭院的长椅上哭泣。
连小孩子也觉得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女生。
「喂。」
「咦……?」
「你为什么在哭?」
「什么……」
那天的我,非常有自信地对一脸疑惑的女孩说:
「如果你有烦恼,就让我来帮你!」
女孩脸上浮现呆愣的表情。突然听见陌生人提出奇怪的建议,她会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
「我将来会当医生!我会用我的力量让大家都变健康!如果你哪里痛痛,我就来治好它。」
「医生……?」
「嗯!因为奶奶说我有很多种才能和力量,我应该为重要的人使用我的力量!所以我要当医生!」
啊啊……对了,那时的我想着这种事情啊。
只是因为双亲和姑姑是医生,就傲慢地以为自己很有才能。
不知何时完全忘记这件事了,那肯定是我想成为医生的原点。
想成为医生的契机,就是祖母对我说的话。
现在回想起当时,或许我预知了最爱的祖母的死亡以后,因为有祖母留给我的话,才没有害怕觉醒的能力。
「我叫直斗!你叫什么名字?」
我自信满满地伸出手,女孩有点害怕地伸手回握,然后,小小声说出她的名字:
「『千岁』,我的名字叫『千岁』。」
那就是我和她——和「小千」的相遇。
光线穿透眼睑,将我从遥远的梦境中拉回现实。
「呜……嗯……」
我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看来似乎是我在床上躺着就睡了一下。
脑袋还昏沉沉的,但感觉好多了。
我想要喝杯水,从床上起身,发现肚子附近有个不熟悉的重量。
我想着:「是什么啊?」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一看,那似乎是个人头。
从柔顺长发中可以看见纤细白皙的颈项。就算不看斜趴在那里的脸庞、就算不看浮在头上的数字,我也马上知道那是谁。
是峯原美雨。
「说起来,你推荐给我的爱情小说中,似乎有类似这一幕的情境呢……」
为什么峯原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在出现这种极为正常的错愕反应前,竟然浮现那样不慌不忙的想法。果然因为身体不适的关系,让我脑中的螺丝松掉了。
那本小说中,生病被照顾的男性到底是采取怎样的行动呢……我边搜寻记忆,边用指尖理好她的乱发,露出她成熟的脸庞。她均匀的鼻息以及缓慢上下起伏的背,让我不禁小小笑出声。
不知道就这样看着她的睡脸过了多久。
「呜……嗯嗯……」
她发出小小的呻吟,慢慢睁开细长双眼。
「……咦?欸?」
她似乎没办法立刻理解现状,发出很不可思议的声音转动眼珠。听我说:「嗯,应该说『早安』吧?峯原同学。」她立刻红透脸。
「佐、佐佐木同学?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什么为什么啊,这里是我家耶。」
追加得到的资讯,似乎终于让她的思考和记忆接上线。她发出不成声的尖叫,露出因为过于羞耻而像是要破裂的表情。
「你是来探病的吧?谢谢你。」
产生「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疑问,应该最为理所当然。
但是,我却冒出「什么啊,峯原代替姑姑来看我啊……」这种不成理由的想法,而且这个理由还说服了自己。
「那个、那个,不是这样啦!」
她慌张地发出奇怪声音,手在面前快速挥动。那个挥动速度已经快到可以称得上是震动了。
「我是很普通地要来探病,只是因为昨天有点睡眠不足,所以看见你在睡觉,也就有点想睡觉了。」
「没关系喔,也没那么重。」
「……我觉得你这句圆场似乎有点不太对耶。」
看见我为了让她安心的笑容,她深深叹一口气。
「对了对了,虽然事后才报告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擅自拿你的锅子来用了。」
「没关系啦……为什么啊?」
她没有指责我的迟钝,反而「哼哼」地把鼻子翘得更高。
「粥。我想你应该从昨天就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我煮了粥。」
「喔喔!」的感叹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端来给你。」
她急忙站起身,才刚消失在厨房里,马上又端着放上锅子的托盘出现。托盘上还有饭碗、筷子和汤匙,杯子里装着我囤放的矿泉水,非常周到。
「会不会很难找?」
「餐具就放在洗碗槽旁边,锅子也摆在瓦斯炉上没有收喔。害我都不需要把家里翻找过一遍。」
这句话让我胡乱猜想,她真正的目的该不会是想要在我家翻箱倒柜吧?
但这种心情在掀开锅盖的一瞬间消失无踪。
「虽然可能有点凉掉了……请用。」
我接过峯原俐落盛好粥的饭碗,右手拿起汤匙。看起来似乎是最单纯的白稀饭。
「我在调味上稍微讲究了一下喔。」
看着她得意的笑容,我心想「这还真让人期待」,舀起她亲手做的粥送入口中。
……结果,我落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维持表情的下场。
「……很好吃喔,嗯,很好吃。」
但我仅存的力量派不上任何用场,她回以十分讶异的声音。
「实话是?」
「这个……该怎么说呢?味道非常独特……」
虽然我自认很小心选字了,但她明显露出闹别扭的表情。
「……这种时候,『来探病的女生其实超不会做菜』是最近的趋势呢。」
之所以觉得说出这种话的她非常可爱,或许是因为感冒让我的脑袋不清楚吧。
我边说着对不起,边再舀起一口粥往嘴里送。
「……你不用勉强自己吃喔。」
「我没有勉强自己,是真的想吃。」
「……是吗?」
当我吃完一小锅粥时,她的心情已完全好转。
「谢谢招待。」
「只是粗茶淡饭。」
她开心笑着,正当她打算收拾餐具时,我对她说:
「啊,不用啦,你放着就好。已经没关系了,我等一下自己来。」
「你在说什么啊?昨天明明看起来非常不舒服。」
她停下手边动作,皱起眉头。
「别客气了,你就好好睡觉。我会再多待一会儿。」
「但你不是很期待学园祭……」
「现在不是说那种事的时候吧!」
她突然勃然大怒,吓我一大跳。
她似乎也被自己吓一跳,变得十分沮丧,小小声道歉后,「咚」一声坐在地上对我说:「看到你很有精神,我才放下心。我昨天担心到睡不着。」
「……嗯。」
说我不觉得「也太夸张了吧」绝对是骗人的,但她这份心意让我很开心。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我。
只不过,虽说是很傲慢的想法,但如果我在她心中占有特别的一席之地,我会很开心。
明明认识她还不到两个月,总觉得和她在一起时心情很平静。那是类似有点怀念的感觉。
或许因为我的大脑运转迟缓,才会有如此感受吧。不过,至少对那一瞬间的我来说,那份心情是真实的。
「峯原同学。」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叫她的当下,我到底有没有想好下一句台词。
「……怎么了?」
「我喜欢你,可以请你和我交往吗?」
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的话,化为小而确实的声音,填满我们两人间的距离。
峯原惊讶地睁大细长双眼,脸颊也渐渐染得通红。
是她的表情反而让我冷静下来了吗?还是到了此时才感到恐惧呢?非常羞愧,应该是后者的影响比较大吧。
「对不起,发烧让我的脑袋混乱,说了奇怪的话。请你把刚刚的话忘——」
我没办法把最后一个字说完。
峯原的表情让我僵在原地。
她露出像是努力忍住不哭,又像是在笑,说实话,就是个完全不成表情的表情。
明明丑得不像样,我却觉得她好美。
「……其实啊……」
淅沥。
她的话语,如同下小雨时,最先从天空降下的一小滴雨珠般滴落。
「其实我稍微妄想了一下。我们两人一起逛学园祭,在气氛非常棒的时候,不知道你会不会向我告白……」
「……对不起。」
「老实说,我也没有特别期待。」
「……喂。」
这种时候可以不用加这句话吧?
在我小小吐槽后,她苦笑着说:
「可是没想到,你竟然在前一天病倒。在我想着『没希望了』的时候,你又一脸呆样向我告白,什么都白费啦。」
「……太丢脸了。」
她认真的视线捕捉住我,我没办法把视线从她的双眼移开。
「……然后,你竟然又说『当我没说过』。如果对象不是我,就算是百年之恋也会冷却吧。」
我决定当成因为我感冒,她才没继续数落我。
我与她四目相交,努力露出最认真的表情对她说: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取消刚刚的告白,但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在正常状态下好好再次告白的机会,可以吗?」
「……我等你,但也不会太期待。」
我们就这样成为一对情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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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被喊住的他,露出吓一大跳的表情。
困惑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一段时间后,他看着我的脸,静静露出微笑:
「那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他用非常认真的声音回我。我想,我应该非常认真地回应他:「当然。」
我的心跳激烈到心脏都要跳出胸口了,是因为我明明就看不见他的心,却不小心脱口说出谎言的关系吗?还是有其他理由呢?
「那真是帮了我大忙。」
这句如同自言自语的话让我不解地歪头,他露出有点不可思议的笑容继续说:
「因为啊,自己心里所想的事,有时反而是自己最不明白啊。」
认识他的当天,我们就交换了联络方式。在我烦恼着没有特别理由到底可不可以联络他时,我再次遇见他了。
没想到,他竟然和我是同一间大学的学生。
学园祭的准备工作、上课等等。
我如同年幼的孩子,带着面露苦笑的他到处跑。
他的心灵虽然透明无色,但只要在他身边,我的世界就闪耀着七彩光芒。
我虽然读不出他的心,但从他的表情及细微举止想象他正在想什么,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这或许就是……
我已经遗忘好长一段时间,名为「恋爱」的感情也说不定。
然后,学园祭当天。
我们一起逛摊,一起听研究发表时,冒失的我眼看就要跌倒了——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在他的怀中。
我虽然看不见自己心灵的颜色,但我肯定满脸通红了吧。
242
说起约会场所,似乎也有许多不同种类的地点,而我和美雨都喜欢的其中一个地点是咖啡厅。
我们两人都不是「有空就去运动,流身汗清爽一下!」的类型,也不是「整天都待家里悠闲度过就好」的绝对室内派。
所以,每次外出散步时,可能会依当天心情决定「今天到这家咖啡厅坐坐吧」,或是一开始就以特定咖啡厅为目的出门。刚交往不久后,这就成为我们的「约会」。因为她很喜欢甜点,所以到处吃甜点也是目的之一。
只要店内顾客不多,我们就能悠闲度过两小时。结果,我们的行动原理或许和放学后聚集在家庭餐厅或速食店里的国、高中生没两样。
此外,我们也讨论过到书店约会的选择,但因为她说:「对不起,我如果看见喜欢的作家推出新书就会失控……」所以我们不太常尝试。
那一天,结束将近傍晚的课程后,我们小小出去约会一下。
她想要去一家位于我们一起搭小船的公园附近的外资大型连锁咖啡厅。
「没必要特别去一家到处都有的连锁店吧?」
听我这样说,她半开玩笑地用专家般的口吻回答:「就算是连锁店,每家分店的不同也不容小觑喔。」接着继续说:「而且,那家店对我来说很特别。」
「为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要自己发现理由耶。」
就算她这样说,我还是毫无头绪,再次用眼神问她:「什么意思?」她苦笑着告诉我理由:
「和你短暂交往的那一天,我先去了那家咖啡厅后才去公园,所以,那家店对我来说是有幸运魔法的店啦。」
她此时露出的表情,让我觉得真是太犯规了。
于是,我今天也点了一杯黑咖啡。
美雨点的是看起来很甜的焦糖口味冰沙。她很舍不得地一点一点享用,露出快要融化的笑容。
若要分类的话,她的脸蛋属于「漂亮」的类型,加上行为举止优雅,给人一种深闺千金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表情也崩坏过头了吧。
嗯,我不否认自己不讨厌表情丰富的女孩,倒不如说是喜欢。
大概是充分享受了甜蜜滋味,她「呼」地吐出一口幸福气息。
「幸福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想,这种语调比较适合坐在檐廊上,边握着热茶茶杯边说话时出现吧。
「这样啊。」
我突然察觉到自己正看着她的侧脸,而且入迷地看着感觉很柔软的双唇部分,因此尽量用自然的速度别开视线。
接着,持续和从侧边投射过来的视线抗衡。
「直斗。」
「怎样?」
「你该不会其实是喜欢甜食的吧?」
听到这句话后,我慢慢转过去面对她。看来,我在这场视线对战中败北了。
话说回来,我根本没有把握能赢过美雨「眼神的力量」,而且,今后应该也不可能会赢。
「……露馅了吗?」
「嗯,非常明显。」
她说这句话时虽然带着甜美笑容,却狠狠在我的心口刺上一刀。
「这样啊~原来非常明显。」
「因为你喝黑咖啡时,总是一脸嫌恶嘛。」
「唔。」
虽然没有自觉,但似乎全写在我脸上了。
「而且,每次我在吃甜点时,你都用很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喔。」
我努力避免在她面前吃甜食,但成果似乎非常薄弱。
而且,我的眼神应该不是「很羡慕的眼神」。
「这么说来,我曾在漫画上看过,有些男生明明就不喜欢,却为了装酷点黑咖啡。你不用勉强自己喔。」
「喝着喝着可能就懂得品味了啊,而且黑咖啡才能明显喝出咖啡豆的不同。」
美雨听见我之后又小小声加一句「应该啦」,发出轻轻的呵呵笑声。
「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那样耍帅啊。」
倒不如说,就是在你面前才要耍帅,这种小事不用说也该明白吧!
……虽然涌起一股想要对她说教个一小时左右的心情,但「不想在大庭广众说出这种有点丢脸的台词」是硬派理科男的气魄。
「你要喝一点吗?」
「什么?」
在我自顾自找借口时,美雨往斜前方歪头,由下而上看着我的脸。这个姿势的破坏力太强大,我非常想要求她自重。
「你喜欢甜食对吧?」
「不,那个、那是……」
「啊,难不成你是在意间接接吻之类的吗?」
说话毫不掩饰是我女友的最大特色。
不知是受到上原和高桥的影响,还是因为她对我已经越来越不客气,最近越来越常看见美雨露出捉弄我的笑容。
那是带着些许稚气的恶作剧微笑。
「这点小事有什么关系啦……而且我们在交往啊。」
「……说的也是,这点小事应该无所谓吧。」
确实如此,事到如今还需要害羞什么啊。我说着「恕我失礼了」伸出手,她也说着「给你」,非常自然地把杯子递给我。
塑胶杯的冰冷莫名明显,我现在才想到,再去要一根吸管不就好了吗?但临阵脱逃又让我有种败下阵来的感觉。
我应该只犹豫了几秒左右吧。
嘴唇贴上吸管,像是要抛掉烦恼般大口喝下饮料。
一瞬间,连大脑中心都要麻痹的冰冷袭来。
「……有焦糖的味道。」
「当然啊,商品名称就写着『焦糖』嘛,要是没焦糖味就是诈欺了。」
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评论的水准未免太低了,在心里决定明天要去买一堆美食漫画来研读。
「这个真好喝呢。」
「对吧?」
美雨非常骄傲,仿佛这杯饮料是她做的。虽然此时提及她的料理手腕也很有趣,但我明智地闭口不谈。
「喂,你差不多该还我了吧。」
她说完,不等我回答,直接把塑胶杯抢回去。
抓住吸管后稍微有点定格的她,发现我正看着她的指尖后,一脸不在意地大口喝起焦糖口味的饮料,像是热到受不了。
明明是冰得不得了的饮料,但是她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颊,却红了好一段时间。
240
「我问你,一般来说,情侣间到底该做些什么事情才好啊?」
「什么?」
我和美雨大约交往两周左右后的某天。
五月已进入尾声,开学后人潮稍多的餐厅拥挤状况也获得缓解。这一天,我和上原一起吃午餐。
我和美雨好不容易开始交往了,我不想只是在咖啡厅里闲话家常,也想要做些更像约会的事情。
上原听到我非常真诚提出的问题后,好一会儿不停眨眼,接着才说:
「怎么?你在找碴吗?怎样我都奉陪喔。」
「没有、没有,我才没有在找。」
「没有喔?那我就送给别人啰。」
「喂,就算我不要,也别给其他人啊。」
我吐槽后,他耸耸肩,一副我很麻烦的样子。摊手耸肩的动作感觉莫名适合他。
「想说这两个畏畏缩缩的人好不容易开始交往了,马上就开始炫耀自己有多幸福啊。」
「吵死了,又没关系?」
但我的确察觉到,自己相当兴高采烈,因此无法反驳「我才没有特别炫耀自己很幸福」。再怎么说,这都是我第一次和女性交往。
「我又不像你那么有经验。」
「喔,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啊,那真是我的光荣。」
开玩笑后,上原换上认真的表情,沉吟着双手环胸。
「峯原的个性有点奇怪啊。」
「那种程度在你眼中竟然只有『一点』,你还真是有胆量。」
「我想,这世上还有『委婉』或是『转换话题』这种处世之道喔。」
「原来如此,受教了。」
「你感觉就很不擅长这种事,因为本性单纯。」
「委婉是去那里了啊?委婉!」
嗯,但我也有自觉啦。
「为了能和异性建立圆滑的人际关系,多少要会一些处世之道啦。」
「这样啊,如果有『处世之道入门讲座』的话,我还真想修这门课呢,请问上原老师打算开课吗?」
「那么,首先就从反复练习基础开始。鲁钝弟子啊,这就是第一课。」
才刚拜师成为师徒而已,实践「第一课」内容的时机比我预料的还早到来。
「你们两人在聊什么啊?」
我和上原两人隔着餐盘面对面坐着,此时走到我们位置旁的,就是我那被评为个性有点怪的女友。
「没啊,没说什么大不了的,就说些我的女朋友是个有点可爱的人之类的。」
「……『有点』?」
美雨眼露怒气。
我还想着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吗,疑问马上获得解答。
「直斗,你不觉得说自己的恋人可爱时,用『有点』来形容很奇怪吗?」
「这个……我是在试着实践处世之道啦。」
「不可置信!」
「美雨,你冷静一点……哇啊,会痛、会痛啦。」
我承受着她如雨下的拳头攻击,期待友人会给我一点有用的建议。
上原缓缓开口:
「惹女生生气时,总之先道歉再说。」
原来如此,这应该是至理名言吧,但我更想要一点预防用的建议啊。
「美雨,对不起啦。」
「……算了,我也知道你没有恶意。」
午餐时的失言惹得她火冒三丈,但放学时已经比较不生气了。与其说我诚挚的道歉发挥效果,倒不如说她的心情正因为接下来让人眼花缭乱的甜点世界而雀跃着。
我们这天已经约好要去吃名为「优格冰淇淋」的甜点。
「玲玲说她朋友带她去吃过喔,听说放入喜欢的水果后,他们会当场帮忙制作呢!要选什么水果好呢,好期待喔!」
总觉得她的语气比平常还要兴奋。她的表情太过开心,让我有点忌妒起甜点,心情变得不太好,也因为这样,我直直往显而易见的地雷踩下去:
「我问你,那个『优格冰淇淋』和冰淇淋或是霜淇淋有哪里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
结果我花上好长时间,才让她的心情再度好转。
我还不敢当面问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这种话由自己来说感觉有点哀伤,但我是个没有任何受女性欢迎特征的人。
确实曾听说医学系的学生很受欢迎,要说我不期待也是假的,但美雨身边还有非常多医学系的学生。
我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正和她交往的真实感,由此可见我多么配不上她。
「优格冰淇淋」的确和一般冰品与霜淇淋完全不一样,我们边品尝边讨论该用怎样的速度集满集点卡后,美雨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抓住我的袖子说:「直斗。」
「怎么了吗?美雨。」
不知何时开始,我也习惯用名而非姓称呼彼此,高桥还说我们之间的羞涩气氛没两下就消失无踪了,一点也不有趣。
因为美雨个子很小,所以当我们两人距离近到贴在一起时,她就得抬头看我。
「听说这附近有猫咪咖啡厅耶。」
「……」
「听说这附近有猫咪咖啡厅耶。」
没问题的,你说一次我就听到了。
她眼中闪耀着光芒,我在心中思考了几句回应她的话语后,决定从中选出她应该会喜欢的「经典」台词:
「喔,是喔。」
「你喜欢猫咪对不对?」
她这样问,手机上的猫咪耳机塞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硬要说的话,比起狗,我比较喜欢猫。」
「你喜欢怎样的猫?」
「嗯,暹罗猫很可爱,美国短毛猫也无法割舍,但我其实不太了解。」
「喔,这样啊,我还满喜欢俄罗斯蓝猫。」
「是喔。它的个性看起来和你完全相反呢。」
「常有人说,人类容易被个性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吸引啊。」
「是因为从遗传学上来看,这样比较有利对吧?」
「嗯,我也记得确实是因为这样。真不愧是和俄罗斯蓝猫很像的直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我,但就算了。
「……好,那我们去猫咪咖啡厅看看吧。」
她边喊着「太棒了!」还边做出一个无比刻意的万岁姿势。
真不愧是打着猫咪咖啡厅名号的店家,店里的确到处都是猫。
因为妹妹有气喘,所以老家没有养宠物,但我自己还满喜欢动物的,小学时总是非常期待轮到我去照顾学校饲养的动物。
它们大概是把美雨视为同类,在我们点完餐后,猫咪们也聚集到她身边。看见猫咪们喵喵叫着讨玩,她也喵喵回应。
她和猫咪们玩了一会儿后,看向稍远处一只独处的猫。其他猫都黏在美雨或其他顾客身边,这只不亲近任何人、独自在旁的猫咪让人印象深刻。
「喂~你也过来这边玩啊~」
虽然美雨用很谄媚的语气呼唤猫咪,但那只猫撇过头往其他方向走。
说不定它才刚来这家店,还不太习惯和人类相处吧。
她边摸着仿佛表示「别理那家伙了,理我啦、理我啦」的猫咪们,边开口提问:
「那只猫是三花猫吗?」
在我想着「不清楚耶」的时候,附近的店员回答她的疑问:
「是的,而且是公猫。」
大概见我一脸「没必要告诉我性别吧」的表情,店员马上接着说:
「公的三花猫非常罕见。」
「这样啊。」
「听说几万只才会出现一只呢。三花猫因为遗传的关系,比较容易出现母猫。与其说比较容易出现母猫,倒不如说生下来的公猫都有基因异常的问题。也因为公三花猫非常罕见,从以前就被当成幸运的象征。」
「原来如此。」
所以说,那只猫在这家店,或许有类似「招财猫」的地位吧。
在店员因为其他顾客叫唤而离去后,我转头看美雨,她脸上浮现些许悲伤的表情,难过地喃喃低语:
「这样啊,那孩子几乎可说是一出生就生病了。」
看见她温柔的一面,让我觉得她果然很适合当医生,另一方面,也觉得她当医生后应该会很辛苦。
「刚刚店员不是说了吗,它也是幸运的象征啊。」
听见我的话后,美雨轻轻低头,小声说:「……嗯,是啊。」
234
「啊,对了。美雨雨,你拜托我的笔记本,我带来啰。」
「谢谢!玲玲我爱你!」
「哎呀,堂堂正正在男朋友面前宣布移情别恋啊。佐佐木,你可别恨我。」
「才不会、才不会。」
「好,公认!」
看两个女孩夸张地拥抱、喧闹,我和上原相视苦笑。
以前的我,应该会在内心吐槽「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但最近开始觉得「这种举动在学校里很普通」。
可能因为早已看惯两个女孩间的深厚友谊,也可能是受到学园祭结束后,开始叫嚷着「我觉悟了,恋爱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男人就是了!」的同学影响吧。
空堂时间,我和美雨、高桥还有上原四个人在餐厅里悠闲度过。学园祭结束后,到期中考之间还有些时间,是一段心情还很轻松的时期。
让我进一步说明我们四人的位置。四人的座位上,高桥和美雨、我和上原分别比邻而坐。
这种时候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情侣的我和美雨要坐在一起才对——虽然不是没有这种想法,但在我和美雨交往前,我们四人聚在一起时便是这样子坐,因而不知不觉间已成习惯了。
「话说回来,美雨会向其他人借笔记还真是罕见呢。」
刚开学时,我还很担心她修那么多课真的没问题吗,但她活力充沛,所有课程几乎都没有缺席。
虽然也不能算是全勤,但同时参加三个社团,或许会出现无法去上课的状况吧。
「嗯,我有去上课啦,但是看不清楚黑板的字,没办法抄笔记。」
她边翻阅刚才拿到的笔记,边好几次点点头说:「啊,原来这边是这样。」
「玲玲的笔记好容易懂喔。」
我说着「借我看一下」,凑过去看了一眼,笔记本上简单易懂地标示出哪边是重点,可说是模范笔记本。虽然大胆使用整个空间,却也注意到许多微小细节,从笔记本上也可以感受到高桥大姐头的个性。
「笔记果然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呢。」
「没错!」
没想到上原竟然对这个寻常感想反应激烈。
「也有那种总之想整理出很漂亮的笔记,把心思全花在上面的人。但要是有时间写漂亮笔记,就把时间拿来记内容啊!」
「怎么感觉你好像怨气很深?」
听美雨这么说,上原边拍桌边说:
「你们听我说!我现在打工的补习班里有负责的学生,虽然不能说详细情况,但总之,他记笔记的方法实在有够差劲!不管我对他说几次『就算你花再多时间在笔记上也不会有效果唷』,但他就是不听……」
上原抱怨完后,高桥「啊哈哈」地大笑起来。
「虽然你这样讲,可是你国中时也被讲过一样的话对吧~」
「是这样没错啦,但就是因为我曾用过一样的方法,才想要劝他别那样做啊。」
高桥和美雨一起大笑,一旁的我一头雾水,有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
趴在桌上的上原看一眼手表后,像突然发现什么,坐正身体看着高桥说:
「高桥,你等一下和人有约对吧?差不多该过去了。」
「咦?哇,已经这么晚了!」
听见上原提醒,高桥确认自己的手机后发出惊呼。看来,似乎是她聊天聊得太起劲,完全忘记时间。
「这个嘛……嗯,五分钟后再出发应该也没关系。」
「那个人很容易紧张,你可别让他等太久啊。但是,或许女孩子稍微让对方等一下会比较好。」
「我知道啦!」
我「嗯?」地满头问号看向美雨,美雨也是「嗯?」地满头问号回看我。
但美雨在这方面的理解能力和推理能力都比我好,她转过去问高桥:
「该不会……玲玲,你要去约会吗?」
「嗯,对啊。」
「……我为什么不知道玲玲有男朋友?」
我女友因为太过惊讶而露出恐怖表情,我稍微冷静一下后,想起「这么说来,上原在男子聚会时的确说过高桥有男朋友」。
「因为我没说过啊。」
「我的男朋友大家都知道耶……」
「你们这对公认的放闪情侣,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上原露出一脸「受够了」的表情吐槽。
「先把我们有没有放闪这件事放到一边去,上原,你认识高桥的男朋友吗?」
「咦,我没说过吗?」
「没听说过,而且你现在摆明在装傻吧?」
「你也越来越机灵了呢。」
就算他一脸佩服地说这种话,我也一点都不开心。
「这样说来,你似乎说过『高桥和她男朋友是在补习班认识的』之类的耶。」
「讨厌啦,上原,你竟然连那种事情也说了啊?」
高桥大概是太害羞了吧,拍桌子的力道无比惊人,上原露出安心的表情说「好险我没有坐在她旁边」。
「顺势就说出来了啊。」
「讨厌啦!」
「高桥啊,不好意思,我搞不清楚你们在讲什么……」
我出声表示希望有人为我说明一下,高桥的脸颊还带着些许羞红,对我说:
「我和上原从国中开始就在同一间补习班。」
「欸,真的假的?」
相较于我惊讶的反应,美雨则点头说:「啊,这我知道。」她似乎早就从高桥那里知道这件事。
「我并没有特别隐瞒,但这也不是需要说出来大肆炫耀的事。」
「因为我们成绩差不多,所以几乎都同班。」
「……高桥的男朋友该不会是……」
我直直盯着上原,但上原一点也不慌张,淡淡回应:
「我先说了,不是我喔,是我们的共同朋友。」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高桥夸张地用力点头,感觉她不会再透露更多关于自己男友的事。
但是机会难得,我决定要趁机获取所需的知识。
「那个啊,高桥同学。」
「怎么啦?佐佐木同学。」
「那个啊,我想,你和男朋友约会的经验肯定比我们丰富,你可以告诉我,你们都去哪里约会吗?我想做为今后的参考。」
接触新领域时,学习前人的经验是基本中的基本。
在我非常认真向高桥提问时,坐在她隔壁的我女友,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样啦,美雨。」
「……直斗真的非常可爱耶。」
「什……」
这是怎样?是在报复我之前说她「有点可爱」吗?
「峯原啊,虽然在女友面前向其他女生请教约会行程的这家伙有够天兵,但『可爱』可是在『男生不想听到女生对自己说的字词排行榜』中名列前茅喔。」
「可是~真的很可爱啊。」
虽然上原从旁出手拯救我,但美雨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手。高桥开怀大笑,我则不太高兴。为什么每次到最后,我总是被捉弄的那个人呢?
接着,高桥先行离开去约会,留下我们三个人。
「玲玲的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啊?」
好奇心不输给猫咪的美雨嘟哝,上原苦笑回答:
「是个很棒的人喔,外貌和个性的水准都很高。和他同为雄性人类,只会让男人自惭形秽。」
上原接着用戏谑的语气作结:
「嗯,就高桥来说,算是很有眼光了啦。」
美雨像是很佩服地发出「欸~」的感叹,接着说:
「虽然你这样说,但你也很受欢迎啊。」
「这评价还真是让人开心呢,但希望你别太常说这句话,因为佐佐木听到可是会闹别扭的喔。」
我又没有闹别扭。
「对了,上原在补习班里没有喜欢哪个女生吗?」
我女友非常天真地问了他这个问题,上原表情不变地回答:
「到底怎样呢,我也不记得了耶。」
「直斗、直斗,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
「我们不是曾碰巧在书籍部遇见过吗?」
「啊,快要学园祭的时候。」
和上原分开、我们两人走在校区里时,美雨突然提起这件事。她突然开口说些什么或是提议些什么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毛病,所以我早就不惊不诧。
「真要碰见的话,我觉得出现『打算要拿同一本书时,指尖恰巧碰上』之类的发展比较棒耶。在互让同一本书时坠入情海的感觉。」
「……你到底对书店抱有多大期待?」
那天完全在我面前暴露出自己是爱情小说爱好者的她,如今已不在我面前隐藏这类想法了。
与其说是想法,我觉得用妄想来形容更加贴切。
「女孩子都对那种『从经典场景展开的恋情』怀有憧憬啦。」
「我觉得避免把特殊例子过度寻常化比较好喔。」
我的忠告从她的右耳进又从左耳出,她非常认真地说:
「我们要不要重新来一次?」
「才不要,好丢脸喔……而且,你打算要用哪一本书?」
「这个嘛……《Molecular Biology of THE CELL》之类的?」
这什么选择,一丁点情调都没有……
这本书的译名是「细胞的分子生物学」。这本书不断改版,是长年受生物学系和医学系学生喜爱的名著。顺带一提,这本书非常厚,单手拿非常吃力。
「那本书在书架上应该会有很多本。而且,你前几天说要在自组读书会上用,才刚买而已不是吗?」
更别说她还嫌「太重」,要我帮她拿到她的柜子放,我绝对不允许她忘掉。
「可是我们两人都喜欢的书就只有教科书了啊……」
她这样说也没错。
虽然我最近也开始阅读美雨推荐的爱情小说之类的作品,但我读的大多是美雨早就读过,她认为「很有趣!」的作品。
不只是因为她的阅读量非常惊人,也因为我会开始阅读这类书籍,多少是基于「想更了解美雨喜欢的东西」的不良动机。
「拜托啦,这是我一生仅此一次的请求!」
「你别这样廉价抛售自己的一生啊……」
当天晚上,我正在家里苦恼着课堂上的课题时,收到高桥传来的讯息:『我社团朋友说,看到你和美雨雨在书籍部里跳着奇怪的舞耶,你们是在招唤什么啊?』
我回她:『非常可惜,我们最终没能成功和外星人通讯。』
226
「美雨雨,你在写什么?」
听见高桥好奇的询问声,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因为高桥的声音抬起头的美雨,明显地全身僵硬。
那是在必修的英文课结束后,教室里只剩下我们四人时发生的事。
美雨手边摊开一本和文库本差不多大小的厚重记事本。我偶尔会看见美雨在记事本里写东西,记事本外还包着圆点图案的书套。
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行事历,但在我们排定约会行程时,她都是用电脑或是手机上的电子行事历记录。
所以,那本记事本是日记本吗?因为我如此推测,所以从来没有问过她记事本的内容。
真不愧是高桥,竟然毫不掩饰地直接提问。
在我莫名佩服时,眼前上演起小短剧。美雨口中说着「没、没什么啦!这没什么特别的啦!」但态度明显「很有什么」,高桥则模仿时代剧的坏官员说「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向朋友步步逼近。
我漫不经心想着「到底该帮谁呢」的时候,似乎已分出胜负了。
没办法,虽然很遗憾,但此时就跟着高桥一起要求美雨公布她记事本里的内容吧。「察言观色」可是大学生的准必修科目呢。
我和上原互相点头后,一起逼近发出「呜~」的恐惧声音的美雨。
虽然我心里想着「要是真的不想让人看到,就别在这种地方写啊」,但也想说,或许是因为最亲近的我从来没说什么,她才会大意了吧。
美雨双手紧紧压在反盖的记事本上,抬起头,轮流看着聚集到桌边的我们说:
「……保证不笑?」
她的表情仿佛被逼入绝境的小动物,上原和高桥见状,露出认真的表情点头。
「我可是个绝不可能嘲笑朋友的男人耶。」
「我觉得美雨雨要更加信任应该是闺密的我才对啊。」
脸皮到底有多厚才说得出这种话啊?
接着,我根据以往经验说出「绝对不笑」后,美雨放弃挣扎,大大叹一口气。
她把记事本翻回正面,露出其中内容。
摊开的页面上,右页写着今天的日期,左页则是昨天的日期,看起来似乎是一天一页的记事本。
我正反省「糟糕,这要真的是日记本,我们也太不体贴了……」,但映入眼帘的文字让我睁大双眼。
方格形式的书写空间中,美雨美丽的笔迹化成「命运的邂逅」、「主角人设:能力和自卑点」、「约会活动」等文字跃于其上。其中一部分内容大概是她非常喜欢,还框上一圈又一圈的圆圈。
这样看来,这似乎不是日记。
——这是什么?
我想,上原和高桥的表情肯定和我一模一样。
大概是无法忍受充满困惑的沉默气氛,美雨小小声招认:
「其实我在写小说啦。」
「……小说。」
忍不住重复她说出口的话后,我又再度看向记事本里的内容。
原来如此,听她这么一说,的确很像故事的点子笔记。
不知道她是自暴自弃,还是真的无可忍耐地想说,她开始说道:
「我一开始是想当绘本作家,但是,在我画好绘本请人帮我看过以后,对方建议:『我从你的故事中感觉到非凡之处,你要不要先专心写作试试看呢?』」
……那个,其实应该是在画的部分感受到「非凡之处」吧。
我偷偷瞄了上原一眼,他大概和我想到相同事情,只见他努力保持表情平静。
「然后,我就开始写文章的修行……这样说可能有点夸张,但就是开始试着写小说,然后觉得越写越开心。」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开口问美雨:「你之前说『有一件事想要尝试看看』,该不会是指这个吧?」
美雨很害羞地点点头:「……嗯,我想要投稿新人奖看看。」
我们三人发出交织着感叹与惊讶的声音。
想成为专职作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实际上也有很多人喊着想成为小说家、漫画家。话说回来,她之前不是斗志满满地想成为医生吗?
我从以前就隐约察觉到,我的女友似乎正用尽全力否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句谚语。
「我希望有一天能让很多人阅读我写的故事。就像我从许多小说中得到力量一样,我也希望自己的小说可以带给哪个人一点力量……而且,直斗说会帮我加油。」
小小声多加的那句话,让我感到些许不自在、些许尴尬。
当时,我明明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为了尽快结束话题,才随口说了「加油」。
如果我的一句话是支持她的力量,这让我十分开心,但同时也为「我那句话没有如此深层的意义」感到抱歉。
「我也想要看美雨雨写的小说。」
「最近不是有在网路上连载受到欢迎后,出版社主动洽谈出版的例子吗?让人深刻感受到时代的潮流,或者说是资讯化社会的浪潮。」
上原说完,美雨也点点头。
「我也有在投稿网站上连载自己的小说,但写着写着就会发现先前埋的伏笔不够多,所以在网路上连载似乎不太适合我。」
「喔,还会这样啊……那么,你的笔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
上原和高桥边说着「有什么关系,说啦」、「又不会少一块肉」,边逼近摆明不想说的美雨。
「但是,大概可以想象出来啦。」
高桥露出奸诈的笑容,凑在美雨耳边讲了什么悄悄话。
这句话效果非凡,美雨的脸立刻染成一片通红。
「为、为什么你……」
「哎呀,该不会猜对了吧?」
「是被男朋友影响吗?你也变得太好懂了。」
在旁看着她们嬉闹,我才终于理解许多事。
她非常喜欢爱情故事,尤其喜欢被称为「经典」、「惯例」这类发展的情节。
虽然我最近开始隐约察觉到,她心中的「经典」有些微偏颇……但不管怎么说,她之所以那样读小说,也是因为有「想要自己创造出一部作品」的心思吧。
把她是个想写小说的人,和那有点不可思议的个性结合起来思考后,感觉就可以了解许多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突然对我说出奇怪的事,那该不会也是为了要写小说的点子吧?」
「……什么?」
我的话让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不是吗?我还想说这女生怎么会讲出那么奇怪的话。但如果是为了小说的题材才故意说那种话,我就能理解了……」
「……被你发现了喔。」
她边说边轻敲自己的头。其实,那个动作刻意得不自然。
215
「怎么了吗?没想到佐佐木竟然有事要拜托我耶。」
这天,我极保密地偷偷找高桥出来。
不仅没有让上原知道,更不可能让其他同学知道。最重要的是,绝对不可以让美雨知道。
「其实,我是想和你商量美雨生日的事。」
「我想想,美雨雨的生日是……」
「啊,我知道是哪天啦。」
我突然打断她的话,令她吓一大跳,不断眨着大眼。
我的确知道美雨的生日,因为她的电子邮件地址和社群网站的账号后面都是四个数字。前两个数字表示「月」,后两个数字表示「日」,肯定是这样没错。
这个数字是「0625」,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今年是周四。
因为日期逼近,我有严重危机感,所以才偷偷找高桥出来。
「因为你是美雨的好朋友,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大概是感受到我很认真,高桥也换上认真的表情,用手梳理她柔软的秀发。她正襟危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说:「请说。」
「请让我单刀直入一问,我该送什么生日礼物给美雨才好?」
听到我的疑问,高桥「啊……」地发出难以形容的声音,然后像是理解什么一样频频点头。
「这样啊,原来你不擅长这类事情。」
「不是我自豪,除了我妈之外,我没有选过任何给女性的礼物。」
「『不是我自豪』这句话应该是用在真的很想自豪的时候吧?」
拐弯抹角吐槽我的说法,还真有「不愧是美雨好朋友」的感觉,高桥接着又歪着头「咦?」了一声。
「我记得你有妹妹吧?感觉有弟妹的人应该会准备礼物送他们啊。」
「……非常不凑巧,我妹是个只会要求『给我图书礼券或是现金』的人。」
当妹妹一脸认真说出「因为哥哥的品味根本无法信任」时,我连反驳的余地也没有。对了,她也很爱看书,应该可以和美雨变成好朋友吧。
高桥一脸怜悯地看着我,沉默一段时间后说「这个嘛」,又抬头看向天花板开口:
「老实说,只要是你送的东西,什么都能让她开心喔。」
「是这样吗?」
「……为了慎重起见,我可以问问你想了哪些东西当候补吗?」
「嗯,像是综合蛋糕、我老家那边的名产水果之类的。」
「要是在岁末收到那些东西应该会很开心吧。」
「我也有想过平常也用得到的烹饪用具之类的啦。」
「她住家里应该不需要吧,而且,就算她一个人独居……那个,你也明白吧?」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我点了点头。
「我也有在网路上搜寻『会让女大学生的女友开心的礼物』,但包包或是皮夹之类的,她似乎是用她喜欢的东西。」
「她用的都是很好的东西呢,那孩子的父母有点太宠她了。」
高桥往后倒在椅背上,「嗯……」地沉思着。
「这样的话,送些杂货小东西呢?但是那些东西还满需要品味的……」
高桥偷偷看我一眼后又迅速移开视线。你和美雨真的都很没礼貌耶。
「高桥,我可以请你陪我一起去选礼物吗?」
「这应该可以吧……虽然还有点早,但我也得想想要送什么礼物。」
她问我想去哪里,我稍微犹豫之后选择新宿。
「然后呢,你的预算大概是多少?」
「这个嘛,我从打工费存下来的大概有……」
我屈指数了数,最后比给高桥看:「大概这样。」
「那个价位的话,应该可以买点小饰品吧。」
「但是,美雨平常有戴那些东西吗?」
「『有戴那些东西吗?』怎么是以我比较清楚为前提的问句啊……」
「我全靠你了,高桥老师。」
万事成功后,请她去吃甜点吃到饱当作教学费用应该可以吧。当然,我也会带美雨一起去。
「对了,你们约会时,她不曾透露过想要什么东西之类的吗?」
「嗯~」
我稍微想一下后,拍一下手说:
「啊,对了,她说她喜欢眼镜。」
「……那绝对不是『她自己想戴』的意思。」
高桥揉揉眼头,我则是擦了擦自己眼镜上的灰尘。
「算了,送她平光眼镜,她应该也会很开心。」
「原来如此,那感觉不错耶。」
虽然美雨没有戴眼镜也没有戴隐形眼镜,但正因为如此,感觉她收到平光眼镜会觉得很新奇。
「啊,那么干脆……」
我把灵光一闪的点子告诉高桥,她非常愉快地笑说:「那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喔!」
「我们也去应该会卖那类东西的店家看看吧。」
在我们讨论着大概的集合地点与时间时,高桥对我说:「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对你说,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被美雨雨发现啊。」
「嗯,要是被她知道我在准备礼物,期待就会减半了。」
「……我不是指这件事啦。」
实际上,她真的不是指这件事。
隔周周二,我上完课看了手机,发现美雨传讯息给我。
她前一天的课全都缺席了,我联络她也完全没回应,让我很担心她是不是生了重病。
我边想着「她还好吗」边开启讯息,里面只简短写了一句话:
『来餐厅一下。』
她平常的讯息都是很完整的文章,这种只字片语类的讯息非常罕见。是有急事吗?或是因为还很不舒服呢?
我回信:『刚刚上完课了,现在马上过去。』快步往餐厅走去。
一如往常,我马上找到美雨在哪里。
我原本打算对着她的背影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但我发现美雨位置的半径十公尺范围内覆盖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脑中响起「再走过去会尸骨无存」的警报,类似「只要踏进一步,她的刀就会劈下来」的感觉。
话虽如此,但我也没有逃避的选项,只好战战兢兢地喊:「美雨?」
她转过头来,如同能面面具一般面无表情。
「直斗,上课辛苦了。」
「……那个,你在生气吗?」
「没生气。总之,你先在那边坐下。」
她很明显在生气。
我差不多学会了,这种时候不要随便刺激她才是上策,所以遵照指示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美雨狠狠瞪着乖乖把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的我,单手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塑胶水杯被粗暴放回桌上,发出痛苦悲鸣。
「请你老实回答,被告者没有缄默权。」
「……我可以请认识的律师来吗?」
「……」
「……对不起。」
光靠眼神就让我道歉了。明明是她先说我是被告,真是太不公平了。
「上周周末,你说你有事无法抽身,所以拒绝和我去看电影对吧?」
「嗯,我下次会补偿……」
我还没说完,她眼神中的暴力光芒立刻让我察觉到自己犯错了。
我在内心对再三忠告我的高桥道歉。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迟钝。
她缓缓用恐怖却冷静的语调,询问在不自然之处断句的我:
「上周周日,你在哪里做什么?」
「上周周日,我去新宿买东西。」
「上周周日,你在哪里『和谁』做什么?」
「……上周周日,我和高桥去新宿买东西……」
听我坦白后,美雨露出非常灿烂的笑容。嘴角笑开怀,眼睛却完全没笑意的那种。
总归一句,非常恐怖。
此时,班上的松下发现美雨和我,举起手打算走过来……但他大概是发现美雨的表情不寻常,立刻调头离去。喂喂,这种时候应该要过来帮朋友才有义气吧?
在我想要朝他远去的背影投以怨恨眼神时,茶杯再次重击桌面的声音,强制把我的视线拉回来。
「这样啊,和高桥一起?」
「……是的。」
「开心逛街购物?瞒着我?」
「那是,但是……」
「如果『但是』可以解决一切,就不需要家事法庭了,对吧?」
「拜托你先听我说!」
「听说劈腿的人第一句话都是这个喔?」
用疑问句追着我打真的超级恐怖,拜托别再这样做了……
「嗯嗯,我懂你的心情,高桥不只身材好,还是个大美人。」
「不,你等一下……」
「反观我,个子又矮?眼睛又小?还是个小不点?一点运动神经也没有?连书店书架最上层的书都拿不到,只能干瞪眼啊!」
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娇小的个子如此自卑……但是这个理由也非常有她的风格就是了。
「所以说你误会了啦!」
要是放任她说下去,我肯定会直接被宣判有罪,所以我急忙提出证据。好险,证据就放在包包里没拿出来。我马上拿出那个包装精美的东西。
「拿去,你的生日礼物。」
「……咦?」
美雨顿时哑口无言。
「你的生日就快到了对吧?所以我才请高桥陪我一起去选礼物啦。」
「……不是劈腿?」
「所以我从刚刚就想向你解释啊。」
我露出半是傻眼的表情,用手势要她打开礼物来看看。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拆开精美包装。
「这是……眼镜?」
「嗯。」
「……我看起来视力很不好吗?」
「不是那么一回事啦。你没听过吗?滤蓝光眼镜。」
「蓝光是那个电脑萤幕之类的东西发出的对眼睛很不好的光?」
「对、对。虽然一般的平光眼镜也不错,但我想说既然要送,就送有特别功能的比较好。」
美雨会用电脑写小说,也就是说,她应该会长时间盯着电脑萤幕。
「希望你写小说的时候,不会让眼睛太累。」
听我说完,美雨拿着眼镜盒停顿了一段时间。
过一会儿,她终于露出融雪般的温柔笑容说:
「谢谢你,我好高兴。」
她的笑容让我又要再次爱上她了。我咳嗽几声掩饰,接着说:
「啊、嗯,你喜欢就好。」
美雨打开眼镜盒,拿出眼镜发出「哇!」的感叹。
「这是我会喜欢的设计耶,是你选的吗?」
「喔,对,高桥也在旁边给我很多建议就是了。」
虽然高桥要我对美雨说是我自己一个人选的,但我太老实了,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出漂亮的谎言。
「这样啊,我也得向玲玲道谢才行。」
美雨边说,边把眼镜往脸上戴。
她本来就很成熟的脸庞,与细框方形眼镜十分契合。镜框的颜色让我犹豫很久,最后才终于决定酒红色,看来我没选错。
「怎样?看起来变聪明了吗?」
如果她不用洋洋得意的表情说出这种话,就看起来很聪明。
不管怎样,只要她喜欢,就算出去买东西的事情被怀疑是劈腿也值得了。
「话说回来,直斗啊。」
「什么?」
她边把镜框往上推,边用很不可思议的口吻说出很不得了的事。
「我的生日还有一段时间喔。」
「……什么?」
「还有大概两周耶。」
「可是,你电子邮件地址和社群网站的账号……」
最后四个数字是「0625」,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应该是后天周四才对啊。
「啊~那是我爸爸的生日唷。」
她的口气非常理所当然。
……咦?一般而言,女儿会拿父亲的生日当成邮件地址吗?
「因为我很健忘,要是不小心忘掉的话,爸爸太可怜了。」
她的口气让我想到一件事。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因病过世。
我接着说出口的话,或许有点过于刻意。
「哎呀,我没想到那是别人的生日。写在账号里的最后四个数字,一般都会以为是本人的生日呀。」
「但是,如果在平常使用的邮件信箱地址和账号写上自己的生日,不就会让自己的个人资讯外泄吗?」
你平常明明总是毫无防备,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的保密意识却无谓地强烈?
「而且,『美雨』这个名字很像是帮在六月出生的小孩取的名字。」
「啊,这可能有一点。虽然我自己说有点奇怪,但听起来有梅雨季的感觉呢。」
美丽的雨,「美雨」。雨会给人寂寥的感觉,即使如此也要用这个字取名字,让我心想其中应该有很大的意义。
像是孩子出生时正好下起一场美丽的雨之类的,看到那场雨后,父母期待她「可以成为一个对人温柔,如慈爱的雨一般的人物」而取这个名字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这是非常适合你的名字。」
我向美雨说出自己的想象后,不知为何,她露出一个有点嘲讽的笑容。那个笑容与她不相衬,真要说来,是和上原常露出的笑容很像。
「谢谢……嗯,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美雨?」
「我的生日是七夕。」
「欸,七月七日!感觉好浪漫喔……咦?七夕?」
七夕这天要是下雨,不就表示「牛郎和织女今年没有见到面」的意思吗?
大概见我满脸疑问,她接着解释:
「七夕的雨,除了有『无法见面而流的悲伤泪水』的说法以外,似乎还有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会面结束后流下的『舍不得分离的泪水』之意喔。」
「这样啊……」
这种说法就让人感到很浪漫。
「不管是哪个,七夕的雨好像都被称为『催泪雨』。」
「你的名字也是从这个说法来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算好啦……」
感觉她就要吐出「啧」的一声了。
「先是我妈妈讲起:『这孩子在七夕出生也太浪漫了吧,希望她能有个和牛郎织女一样的美丽恋爱。』」
他们的恋爱确实很美丽,但一年只能见一次面耶……虽然我在心里这样想,但闭口不谈。
从她的表情看来,接着的内容才是重点。
「然后爹地听到之后……就说:『牛郎?谁也别想把我女儿抢走!对了,就祈雨来阻碍他们两人见面吧!』」
「原、原来如此……」
我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不愧是她父亲,想法真有独创性。
「然后呢,我的名字里就确定有『雨』这个字。」
没有任何一个家人阻止他这么做啊。
「因为我妈妈的名字叫『美穗』,所以从妈妈的名字拿一个字,结果就变成『美雨』。以上,就是这样。」
她边叹气边做出总结。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才鼓起勇气开口:
「啊,那个、该怎么说呢……嗯,我觉得『美雨』是个很棒的名字。」
「……谢谢。」
大概是把该说的事情说完神清气爽了吧,她终于恢复平常的表情。
「真是的,竟然会冒失地搞错女友的生日。说是很有直斗的风格,也真的是很有直斗的风格啦。」
「我无话可说……」
「这要罚钱喔。」
「一顿晚餐可以吗?」
「我也想要吃甜点吃到饱啊~该选哪个好呢~」
「……好,两个都去吧。」
唔,才刚买完礼物而已,到下次打工发薪日为止该怎么办呢?
当我开始在脑海中翻阅存折时,美雨对我说:
「直斗。」
「什么?」
「谢谢你的礼物。」
「……嗯。」
然后,我们决定在她生日那天缴交罚金。
「但是那天要上课喔。」
今年的七月七日是周二,非常遗憾,也非国定假日。
「其实,我有个只要七夕去上课就会不舒服的怪病。」
「……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
「是啊。虽然那天有我非常期待的课,真是太遗憾了。」
「那么,为了避免你那天不小心跑去上课,我就陪着你吧。」
——接着,终于来到我们两人都无比期待的生日约会当天。
我们的约会,却不得不突然中断。
201
「直斗,你一直陪着我啊。」
「美雨……」
叫出她的名字后,我便不知该说什么。
纯白病房中,她把枕头立起,背靠着枕头的身影,与平常的她判若两人,好像虚弱到随时会消失。
眼前这位女性真的是峯原美雨吗?她虚弱到让我不禁浮现如此过分的想法。
我现在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脑海中曾浮现「如玻璃工艺品一般」的想法。
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滴,让人联想到泪水。
「对不起,我隐瞒我的身体状况。」
「没……」
我又只说出短短一个字就停止了。
状况太过混乱,让我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美雨突然倒下了。
七月七日,七夕,美雨的二十岁生日。
我和美雨自行停课,早上就出门约会。
大概是老天收到她父亲热切的愿望,这天的天气是多云时雨。虽然很遗憾无法说是约会的好日子,但我的心情十分雀跃。如果身边有读心者,他肯定会因为我的心情露出苦笑。
约定时间的一分钟前,美雨匆匆忙忙跑来约定地点。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才刚来而已。」
「……你有长进了呢。」
「因为我的评审很严格啊。」
「这时应该要说老师的教法很棒才对吧?」
我们之间的对话一如往常平凡。
「话说回来,真的没问题吗?吃甜点吃到饱当午餐,晚上还要去吃全套的晚餐。」
虽然我也担心自己的钱包,但我更担心她的胃吃不消。
「没问题,我从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了。」
「基本上那是最不能做的事情吧……」
我的反应让她嗤嗤笑了。
「开玩笑啦。反正我吃不下的份,你会帮我吃掉对吧?」
面对她那问号和爱心齐飞的滑稽语气,我笑着回应:「我努力看看。」
劈腿骚动……虽然这有点语病,但因为发生过这件事,加上高桥不断提醒我,所以我打算好好确认美雨的发型与服装后,开口称赞她。
但仔细看她的装扮后,感觉似乎在哪里看过。
「咦?」
「怎么了吗?」
「你今天的打扮,感觉和第一次见面时很像呢。」
稳重的洋装,剪裁和那天十分类似,白色基调让我想起白色春装大衣。
「……你发现了啊!」
女友的表情瞬间散发光彩,接着「嘿嘿」地害羞笑着。
「没错、没错,因为直斗似乎很喜欢这种打扮啊。」
「是这样吗?我没什么自觉耶。」
「欸,你不用害羞啦。」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接着说:
「因为我的女朋友不管穿怎样的衣服,都会散发出适合那身衣服的魅力啊。我根本没有办法制作你适合怎样服装的排行榜。」
「……那还真是多谢夸奖。」她的声音小到听不见。因为身高差距,我没办法看见她的表情,但她的耳朵染红了。
稍微散步一下后,我们走进甜点吃到饱的店。她虽然从高桥那里听说过这家店,但也是第一次来。环视四周后,整家店几乎没有男性顾客,多是一群女生或是像我们这样的情侣。
「哇,好甜的味道喔……」
我边说着「美雨啊~」边转过头去,却看见她不知为何一脸惊慌地压住鼻子。
「怎么了吗?」
我还担心是不是因为气味太重,但她在胸前挥手说:「没事、没事。」
但在用餐时,我感受到的怪异感始终没消失。
「……怎么了?感觉你吃得比平常还要少。」
「没有这回事喔。」
「不好吃吗?」
「这种话应该要离开店家之后再说吧……没有啊,很好吃喔。」
美雨甚至还说出和她贪吃形象不符的话:「我现在有点在减肥啦。」
「我去拿饮料喔~啊,欧蕾咖啡可以吗?」
「不好意思,谢谢你。」
自从爱吃甜食的事被她知道后,和她在咖啡厅约会时,我也会开始一起吃蛋糕。我本来就是还满喜欢吃甜食的人,而她比我还夸张。所以,看她明明身处于这可说是天堂的甜食世界中却好像不太舒服,让我有点担心。
吃完后,因为到晚餐的预约时间还有空档,我们决定在附近散步。
看着她一如往常的笑容,在我以为自己只是多心而已时——
「……美雨?」
斑马线前,交通号志已经转为红灯,有辆卡车向这边靠近。我慌张地把准备要大步走出去的她拉回来。
「喂!」
卡车狂按喇叭从她面前经过,我反射性地责备怀中的美雨:
「你在干什么!刚刚那样子很明显不能走过去吧!」
「我……」
她依然呆愣的反应让我困惑,心中的怒气也瞬间消失。
「你到底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很奇怪耶。」
「……啊哈哈,对不起。」
她露出明显勉强的笑容,说着「没事了」,打算站直身体。
她放开我的手准备站起身——下一瞬间,瘫倒在人行道上。
「咦?怎么了?」
「那人还好吧?」
惊讶及困惑的嘈杂声在我们四周逐渐扩大。
「欸……?」
美雨就倒在面前,我却无法理解这个状况,只能呆站原地。
「喂,不用叫救护车没关系吗?」
「小哥,你振作一点啊!」
大概是觉得状况太过怪异,旁边亲切的人对我伸出援手。在我回神前帮我打了119,还帮忙送她上救护车。在救护队员催促下,我在她躺着的担架旁坐下。
「不好意思……请帮我联络佐佐木志穗医生。联络方法的纸条在我皮夹里。」
她微微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对喊她的救护队员说出这件事。这熟悉的名字,深深震撼我原本停止转动的大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美雨不可能听见我的疑问,但她接着说:
「她是我的主治医生。」
和佐佐木志穗——也就是我的姑姑联络后,幸好距离不远,救护车载着我和美雨抵达姑姑工作的医院。
抵达后,好像还有检查之类的,但我依旧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一直到护士对我说「你可以去看她了」,大脑才终于恢复思考能力。
现在,我在白色病房中,虚弱到判若两人的峯原美雨就在面前。大概是出于体贴,只留我和她在病房独处。
「对不起,我天生就患有难治之症。」
她再次道歉后说道,身上的睡衣似乎是自己的衣服,可以在短时间内准备好这些,让我马上察觉美雨及她的家人已经很习惯住院这件事。
虚弱的外表下,她的声音虽然轻柔,却非常坚强,仿佛反映出她要和什么东西对抗的意志。
「难治之症……?」
如果只听声音,或许反而是我比较像病人。
「听说是神经的疾病,基本上似乎列为无法治愈的重病。我最近状况好多了,但是会突然丧失某部分的感觉,或是会突然无法动弹之类的。」
「……你该不会是闻不到味道吧?」
「嗯,突然什么都闻不到,吓了我一大跳。」
「没发现红灯也是这个原因?」
「嗯,当时候我没有办法分辨颜色。」
她很明确点头回应我的两个问题。
「对不起,难得的生日约会泡汤了,我没想到今天状况会突然变这么糟。」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回想起来,明明到处都有征兆。
那天,去买完东西后,在回家路上发现可丽饼店的时候。
她说看不清黑板,向高桥借笔记的时候。
她一直独自与突然袭来的病症对抗吗?还没让我察觉?
我明明看得见她的数字,明明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
「直斗,你别那么担心啦,真的、真的很偶尔才发病。偶尔会突然视线模糊,或是身体的某处会发麻而已……」
「……拜托你,别再露出那种强颜欢笑。」
「直斗……」
明明我才刚拜托她别那样做,她还是露出有点落寞的笑容。
今天,她的数字变成「201」了。
自从学园祭那天,我向她告白以来,我尽量把「数字」逐出自己的意识之外。
一直告诉自己,只有我能看见的那个数字肯定是搞错了。
我告诉自己,那说不定不是迈向「死亡」的倒数计时。
更甚者,头上飘浮着数字这件事,根本就只是我的妄想而已。
我不断找借口,对于她随着日子过去,寿命也逐渐减少的事情视而不见。
她剩下的时间是「201」。这个事实,残酷地立于眼前。
两百零一天后,她——峯原美雨,会死。
「美雨。」
「嗯。」
「在你小时候时过世的父亲,是因为这种病过世的吗?」
我的疑问让她屏息。
接着,她果然露出困扰的笑容说:
「……为什么啊,直斗平常明明无比迟钝,为什么总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敏锐?」
「为什么?」
这句话明明是从我口中说出,却仿佛不是我自己说出来的话。
「……为什么你明明生病了,却还那样胡来呢?」
「哪有胡来……」
「明明就有!」
我不知道她认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美雨的父亲在她小时候因病过世。我不知道他的寿命在罹患相同疾病的患者中是长寿,还是特别短。
但我知道,美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的愿望,首先是成为医生,希望可以打败剥夺她父亲生命、现在正在侵蚀她的奇怪疾病。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得先在医学系里花上六年的时间学习,接着,还有两年的实习医生生活、考取专科医师资格的日子在等着她。
但是,美雨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实现梦想前,她的生命会先走到尽头。
「常常会听人这么说……」
大概是在沉默间察觉我的想法,美雨这样说:
「『只要活着就好。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人类活着的理由。』」
「……」
「但是,如果说『单纯活着就是件很棒的事』,无法和其他人一样活着的我该怎么办?我的爹地该怎么办?只有短暂生命的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比其他人少吗?」
「这种事……」
我真能说出「才没这种事」吗?
说出这种空洞的话,肯定会被她看穿。
不知何时,我已把头低下,所以无法察觉在我继续说话时,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我啊,想要一个意义。纵使只要单纯活着就是件很棒的事,而人生比他人还短的我,出生的意义比其他人还要少,我仍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据。」
她肯定努力挣扎着,挣扎着寻找自己出生的意义。
一直用比他人还短的人生、比他人还要虚弱的身体寻找着。
她用柔软搔耳的声音问我:
「直斗,你觉得我这种想法果然很任性吗?」
此时此刻的我,找不到任何答案回应这个问题。
之后,我被姑姑找去,在医院的一个房间里和她面对面坐着。
在东京都内当医生的她,是我爸的妹妹。她在我决定到东京的大学念书时,从找房子到各个方面都给予许多帮助。她也是我们大学的毕业生,在我考虑要念哪间大学时,推荐我念这间大学的不是别人,正是姑姑。
姑姑单身,而且一个人独居。在我考上大学时,她曾提议:「我家还满大的,干脆住我家如何?」爸妈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说「这样一来就放心了」。不过,我强烈希望一个人住。支持我这个想法的人,反倒是姑姑。
姑姑和我相处时很没架子,我们仿佛是年纪相差很多的姐弟。虽然有时也觉得她很烦,但我之所以想成为医生,姑姑带给我的影响可能比父母带给我的影响还要大。
「瞒着你真的很对不起。」
姑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和美雨的第一句话没两样。
「……什么时候开始?」
「大概是她上小学前左右吧。」
这个答案,让我无比震惊,仿佛脑袋被狠狠揍了一拳。
「其实我也是美雨亲生父亲医疗团队的一员,当然,那时只是跑腿的小医生。当时我就已经见过她,没想到会在几年后变成她的主治医生。」
「美雨有救吗?」
明明是我自己开口询问事情始末,但回过神来,已经性急地问出这个问题。姑姑没有责骂我,也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只是淡淡回答:
「我们会尽全力。」
「……那什么回答啊。」
「不知道能不能得救,但是,我们会尽最大的力量。」
「不知道是怎样啊?你是主治医生吧!」
「如果真要谈医生义务的话,我连她的病状都不能告诉根本不是病患亲人的你。」
这句毫不留情又冷酷的正确言论,让我无话可说。
我现在可以和姑姑两人面对面坐着,或许是个例外吧。
姑姑语带怜悯地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我说:
「接下来的话,你就当成我在自言自语。」
姑姑重新在椅子上坐好,衣物摩擦的声音在房内微微响起。
「你似乎已经从她口中听说了,她的病是一种神经性的难治之症。如果马上能找到治疗方法,自然不会变成『难治之症』。那种疾病不只病例数少,也不清楚发病机制,所以没办法确立治疗方法……所谓的难治之症,就是这种东西。」
我连附和的时间也没有,姑姑又继续说,仿佛也在说服自己,这只是她的自言自语。
「美雨是个很厉害的小孩,她半开玩笑地说『这也能在我写小说时派上用场』,巨细靡遗把自己的病状全部记录下来,视野什么时候变狭窄、什么时候感觉不到温度、什么时候有手脚发麻的情况等等。有所自觉肯定让她很恐惧吧,但因为她的努力,我们肯定能对这个疾病有更多了解,可以更加往前迈进。」
「……美雨到底会怎样?」
「我们真的用尽方法了,只是她的病十分罕见,我实际看过的病例,也只有她父亲和她两例而已……」
「你别把她说得像是样本一样!」
脱口而出的声音,大到连我自己也吓一大跳。我这辈子应该从未发出过如此大的声音吧。
我的肩膀上下起伏,大口喘气,姑姑用无比冷静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以为我们不想要救她吗?」
「……」
「我们尽了全力,然后背负起无法救她的沉重。就算被家属责骂、就算我们也无法接受,只要我们已经尽全力,就只能把从中得到的经验拿来拯救下一位病患。」
姑姑并非表示,只要尽全力「就好了」。
「我劝你,如果你没有这种觉悟,那就赶快改变志愿。你有权利这么做,我也绝对会帮你说服哥哥和嫂嫂。」
当下无法立刻回应的自己,让我感到无比焦躁。
姑姑过去就读的、我现在正就读的这间大学,设有入学后也能变更科系的制度。就算是以医学系学生身份入学,也可以选择成为医生以外的道路。
我似乎理解姑姑推荐我念这间大学的其中一个理由了。
我明明拥有比美雨更长的时间,拥有足够的时间实现梦想,却找不到想要实践的目标,只是茫然活在世上。
「……我去抽根烟,你也在被人察觉到异样前快点回去。」
姑姑留下垂头丧气的我,起身准备离开房间。虽然我听见她握住门把的声音,却迟迟没听见开门的声音。
「直斗啊。」
这个声音,是我不曾从她口中听过的,仿佛强忍着悲痛的声音。
「陪在她身边吧。」
姑姑没再说什么,这次真的步出房门。脚步声渐渐往走廊另一头远去,我小小叹一口气。
姑姑从以前就非常刚毅,甚至让人感到傲慢的背影,那天看起来特别寂寥。
分别的日子早已决定,无从推翻。
与他人完全不同的能力,只是无情地预告那天的到来。
我能看见的数字,只是静静刻划每个时间,等到数字转为「0」,她就会死。
「0」,表示绝对的「死亡」,说再见的定数。
绘本的回忆.txt
孩提时,我是个总是怯生生的孩子。
可以看见他人的心呈现的颜色——当我因为这个力量而遭周遭的人疏远时,我才知道只有我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为什么只有我有这种力量呢?
为什么只有我得要承受这样的对待呢?
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的我,某天,遇见了一个男孩。
病弱且已被宣告「再过不久就会死」的男孩。即使如此,他总是笑得非常开朗。
——连我也读不透的,透明的心。
那天,他推荐一本绘本给我。
名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绘本。
身为主角的猫,死掉之后又会转生,接着到新饲主的身边生活。每一任主人都非常疼爱它,也对它的死亡无比哀痛,但因为它「最爱自己」,所以没发现饲主们的爱。
某一次,变成野猫的它,炫耀着自己坎坷的命运,接受其他猫的吹捧。在这之中,它被一只不把它当一回事的白猫吸引。
和白猫结为夫妻的它,在失去白猫而无比哀痛时,才发现自己过去也得到深厚的爱情。这一次,它真正永眠了。
故事最后,身为主角的猫会迎接死亡。但从它最终明白了的这层意义来看,可以说这个故事有个完美结局。
男孩苦笑着说:「这或许是个有点坏心的想法,但读过好几次这个故事后,让我开始思考起『如果』了。」
如果,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失去白猫后再次转生会怎样呢?
知道失去深爱之人痛楚的猫,会怎样度过它一百万零一次的猫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