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2 months ago
我现在被称作道其奥的亡灵。
成天关在谘商室的诡异培育者,已经变成孩子们之间的流言。我这骷髅般的外貌与死人般的眼睛,也为流言再增添了一笔,使得孩子们都莫名怕我,所以我变得更少离开房间,因为孩子们看到我都想拔腿就跑。虽说多遇上这种情况几次就会习惯,但我还是有些受创。
我开始偶尔会跟贾恩卡一起喝酒。有一次,我不经意地跟他提到以前曾在义大利留学的事,他突然非常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啊!这样我就可以说母国的语言了!」还为此兴高采烈了一阵子。以此为契机,我们开始互相往来。不过,明明我一直以来都拒绝与他人接触,没想到被送进这种地方以后反而开始与人交流,还真是一大讽刺。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热爱母国的贾恩卡,会离开义大利进入道其奥。贾恩卡有时仅会小酌几口,有时却会自暴自弃式地饮酒,喝到酩酊大醉、分不清天南地北。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口吐丧气话。起初,当他开始大吼大叫「我真的太差劲了,根本是个大混帐,去死一死算了」时,我还会小心翼翼地安抚他;可是发现他一到隔天就会忘得一乾二净后,我就直接丢著他不管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去讨厌一个内心有脆弱面的人。
最近我很害怕周六。虽然玛侬依旧定时寄邮件给我,但信的内容开始变了。起初信中透露出担心我的意思,但最近她写的文句开始语中带刺。她渐渐觉得,我是不是其实有收到她的信,只是视而不见罢了。想到她内心的不安,就能理解她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尽管如此,受她怀疑还是让我很难过,因为我就算想否认也没办法。
『你该不会其实有在看我的信吧?』
没错,我一直都在看。你写给我的每封信,我全都看了。
『明明有在看,只是不想回我对不对?』
我当然想回信,就连那些没办法寄给你的感想,我都一直在写。要是能够看到我日积月累的存稿量,你肯定会很吃惊吧。
『你是不是开始觉得回信很麻烦?你讨厌我对不对?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笨女人吧?我跟m差太多了,你很失望吧?如果不是就回信告诉我啊,就算只回个是或不是也可以!』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依然是m大。在我心中,玛侬跟m大已经合为一体,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不是一直在寄信给你吗?你只要回我一封就好了,真的,就算只有一封……』
就算只有一封,我也没办法寄给你。
『要是你讨厌我,那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自杀?因为你的继妹是MORTE吗?你只是在我的身上看到妹妹的影子?所以对象不是我也没关系吗?只要有MORTE愿意跟你一起死就好了吗?』
不是的……
我确实一直很后悔没办法跟乔爱尔一同死去。可是,如果对我说「跟我一起死」的人不是你,我是不会答应的。那时我很幸福,我们都对彼此最后的世界抱持著希望,我很高兴自己的存在能够为你减轻痛苦。
没错,我是想帮助你……
『要是没跟杜度见面就好了!』
我的存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你痛苦的源头了呢?如果没有去见你,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痛苦了呢?
『骗你的、我是骗你的,骗你的、那不是真的,我太害怕了。拜托你回应我。就算用掉我毕生的愿望也没关系。请回应我……』
玛侬,就算将我们两人毕生的愿望加起来,我也无法寄信给你。我寄不出去……
我不觉得有把沮丧的心情表露出来,但「她」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难道女人这种生物,拥有从四周空气读取情报之类的超能力吗?
有一天,她用那张跟玛侬如出一辙的脸,露出我完全无法捉摸的笑容,对我说道:
「我很清楚玛侬在想什么。毕竟一直以来,我受的教育都是为了成为她。那个女孩啊,只是希望找个人跟她一起死罢了,就算对象不是你也无所谓。她只不过想找个人为自己消除内心的不安。不过,青春期的女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不用多久,玛侬的心意也会改变的。」
◆◆◆
在道其奥生活的日子,感觉就像一脚踩进泥沼般不断向下深陷。虽说如此,在这种生活中,有时也会有阳光照射进来。
我跟其他培育者不同,一直以来都只负责照顾「她」,毕竟我还得监视玛侬的生活。况且,我的工作并非单纯参考MORTE家庭所提出的期望就能完成。然而,就在一个月前,有一名培育者突然病倒了。于是我暂时代替那个人,负责照顾一名十四岁的少女。我说的阳光,就是那孩子为我带来的。
少女的名字是艾弥亚,她真是个奇特的女孩。
我正在跟一只幼兽对峙。双方缓缓互相接近,试探彼此的距离,展开紧张的攻防战。率先进攻的是对方,用那初生之犊的爆发力朝我扑了过来。
不过,太天真了。我轻轻松松将手举高,扑到我腰上的幼兽突然发出尖叫。
「奸诈、奸诈、太奸——诈——!根本碰不到!你太高了啦!缩小点杜度!」
「说好最多只能加一颗方糖的。」
「那下次谘商的时候不用加糖,把下次的份先给我!」
「不行。」
紧紧抓著我的腰不放的,就是艾弥亚。她的身材比玛侬更娇小,让人感觉有点像小猫。不过,像这样在我身旁打转、静不下来的模样,可能用小狗形容会更加合适。
如今,我的手上有个装满方糖的罐子。
艾弥亚不情不愿地回到座位,用双手拿起马克杯。嘴才刚碰到杯缘就喊道:「好苦!」
「我明明听说可可亚就跟巧克力一样非常甜,这个不是可可亚啦。」
「其实可可亚本身并没有甜味。顺带一提,巧克力原本也不是甜的。再说,我喝可可亚从来都不加糖。」
「杜度是成熟的男人……!」
艾弥亚的用词实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是一个不会怕我的孩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睁著大眼滴溜溜地转,一直盯著我瞧。我才心想:唉,果然孩子还是会怕我吧;结果艾弥亚直接笑著喊出「是骷髅男!」。虽然这个形容也让我有点受伤,不过她跟我相处的时候完全不会拉开距离,不仅如此,还黏我黏得很夸张,导致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反倒是我。虽说如此,我现在大致已经习惯她的言行举止了。
收养家庭对于艾弥亚的期望非常简单明瞭——「只要她能够活得健健康康就好,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我看到这句话时便湿了眼眶,泪腺变得这么脆弱真是令人困扰。不过,原来在委托道其奥的MORTE父母里面,也有很好的人。
因为对方仅提出这样的期望,艾弥亚的谘商时间基本上不需要做什么事。即便如此,初然得进行谘商。在形式上,培育者必须向收养家庭报告她现在的状态如何。至于能够拿来报告的内容,大概只有「本周也很有精神」这种描述。之前的培育者好像也是一样的状况,他给我的交接事项写著一连串的「无」。不过,备注栏倒是写了一条:「请特别注意,她非常喜欢甜食。之前我把巧克力藏起来,结果发现时已经全部被吃光了」。要是让艾弥亚摄取太多糖分弄坏身体,就是我监督不周吧。所以我规定她只能加一颗糖。
「艾弥亚为什么不怕我呢?应该有很多人在讲我的谣言吧?」
因为没事好做,我正在跟艾弥亚玩。今天我们玩的是棋盘游戏,她盯著盘面看,同时搔搔额角。那头柔软的卷发,与她充满朝气的氛围十分相衬。
「这个世界又没有鬼。而且,杜度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由艾弥亚决定。」
啊,这么说来,玛侬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过好或不好,都是她说了算。这个世界还是有愿意瞭解我的人啊。
「杜度你啊——应该要学著生气啊。你可以对他们发脾气说『我才不是什么亡灵!』。」
「不行啦,要是真的做了,他们只会更怕我。」
艾弥亚用难以认同的眼神看著我,但很快又将视线转回棋盘上。
她动手移动棋子,同时说道:
「话~说回来,我之前有跟玛侬一起吃饭喔。如同传言听到的,她真的是个大美人呢。我好忌妒杜度喔~竟然担任玛侬的专属培育者。」
玛侬——不,一讲到「她」的话题,我顿时绷紧了神经。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很害怕那个女孩。她的眼睛颜色明明跟玛侬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就算跟玛侬露出相同的笑容,还是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诡异感。这便是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
我觉得自己应该改善看待她的方式,毕竟她也是受害者。不仅容貌遭到改变,还被迫成为另一个人。她明明也有自己的名字,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我这个培育者也不知道她的本名,只能称她为玛侬,她可能正处于逐渐失去自我的感觉中,但她其实也只是一名多愁善感的青少女。
即便如此……尽管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但我一想到玛侬死亡后,她将会取代玛侬,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让我十分郁闷。
「是这样啊……那请你好好跟她相处了。」
我含糊地笑了笑。
「嗯,我会跟她好好相处的。总觉得啊,玛侬好像有点……孤独?她都自己一个人吃饭。而且她说,没有其他女孩子要跟她做朋友。」
……原来是这样吗?我完全不知道,这才叫监督不周吧。我必须更加注意她的状况才行。
此时,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要是她变得孤独的原因出在我身上,那该怎么办?孩子们都叫我道其奥的亡灵,她该不会是因为这样才交不到朋友……
「总觉得能知道杜度正在想什么呢。」
艾弥亚盯著我的脸看,这么说道。难道我把心情写在脸上了吗?
「我觉得这不是杜度的错,毕竟玛侬本来就有种让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不过要是杜度很在意,艾弥亚可以帮你跟大家说喔~就说『道其奥的亡灵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怎、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你是天使吗?应该是天使吧。
「真的很谢谢你……啊,我到终点了。」
我的棋子走到了终点,这局是我赢了。
「喂!手下留情点啊!」
与艾弥亚相处的短暂时光,对我来说相当幸福。无论走到哪,大家都会喜爱她吧,想必她也能过得很幸福。应该说,她必须获得幸福才行。像艾弥亚这般适合笑容的孩子,我完全不愿去想像她可能遭遇不幸的模样。
世界应该要温柔对待她。
◆◆◆
大约傍晚时,内线电话响了。基本上它一旦响起,另一头八成都是贾恩卡,这次也不例外。他一开口就说:『感觉你心情很好嘛。啊,这么说,今天是艾弥亚的谘商日吧。』
被他看穿心绪,让我有点不甘心。
「所以你有什么事吗?」
『呃,这个嘛……』
真奇怪。明明是他主动打电话过来,却不把话说清楚。我心不在焉地想著:真麻烦,希望不是要找我谈什么棘手的事。
『……关于艾弥亚,我有话要跟你说。用电话讲不方便,你到我的谘商室来吧。』
话落,内线电话便马上挂断了。
艾弥亚闯了什么祸吗?她该不会跑去学生餐厅偷方糖了吧?也不对,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应该不至于需要到贾恩卡的谘商室去谈。
我疑惑地歪著头,动身前往他的谘商室。贾恩卡的谘商室叫做第一谘商室,比其他房间稍微大一点。我没事不会进他的谘商室,其他的培育者也是如此。因为他的工作不只是照顾孩子,同时还站在管理我们的立场。要是在他房间看到写著自己名字的文件,也不会多好受吧。
进入房间后,他看了我一眼便点点头,模样比平常拘谨得多。我在椅子上坐下,等待著他开口。他的手上拿著一张纸。
「艾弥亚是个好孩子吧。」
贾恩卡轻声说了一句。
「何止好孩子,她根本是天使。既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又很率真,我觉得任何人看到她都会很喜欢。」
「她的精神好吗?」
「嗯,甚至好过头了……你要跟我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她好像中奖了。不过,并不是彩券。」
「到底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他把拿在手上的纸递给我。我没有注意文件写了什么,反而先看向撇开视线的贾恩卡。他的侧脸很僵硬,一点都不像他。我不希望他露出这种表情,这令我感到不安。艾弥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艾弥亚其实是MORTE。」
「什么?」
……MORTE?
他说什么?愚人节应该早就过了。再怎么样也不该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是真的,你看诊断书。」
贾恩卡对我说道,我这才知道原来手上的文件是艾弥亚的诊断书。我开始看诊断书,但文件上的字完全没有进到大脑。
MORTE?艾弥亚?为什么?这也太奇怪了吧。
每个进入道其奥的孩子,一开始都会接受健康检查,彻底检查他们有没有罹患重大疾病。所以事到如今才收到艾弥亚「确定是MORTE」的诊断通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况且,MORTE又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得到的病,确诊的机率甚至比彩券中奖率还低——
中奖……贾恩卡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艾弥亚在第一天的检查时,身体出了问题。」
贾恩卡像是看穿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开口说道。
「所以她没有做完全部的检查。原先预定日后补做,但经手职员疏忽了,他忘记把艾弥亚放进需要再检查的名单……前几天,职员整理名单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所以为了预防万一,还是替艾弥亚做了细胞检查。」
「然后就……检查出是MORTE了?」
贾恩卡点头。
「开什么玩笑……我不相信。怎么可能相信昵!一个偶然的疏忽,就刚好发生在MORTE身上,这根本是骗人的吧!请再做一次检查,我要亲眼看著!」
「这份文件并不是伪造的,你可以打电话跟医生确认。」
「就算是这样……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吧……!」
「虽然听起来很扯,但实际上就是如此,这也没办法不是吗!就跟世上会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一样,也有可能会发生这种倒楣透顶的事。」
就算你这么说。
那可是艾弥亚耶,为什么会是她?她一点都不怕我,还愿意对我笑,说我是个好人。这么好的艾弥亚会是MORTE?为什么非得选她不可?
为什么?
骗人。我不想去信。她是那么地有活力、那么地开朗。艾弥亚会自杀?因为她是MORTE?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罹患MORTE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乔爱尔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火光在脑中闪烁,我似乎在这里闻到了她被火烤焦的恶臭。不断喊著「好烫!不要!我不想死!」,在熊熊烈火中死去的——我的妹妹。
「……总之,我也已经联系舍曼夫人了。艾弥亚好像会被送去MORTE的旅馆。」
旅馆——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隔离设施?那里并不是为了MORTE而存在的,只是一个将MORTE临终时的模样掩盖起来的地方。那里并排而建的房内,肯定回荡著哀号声、残留著惨不忍睹的痕迹吧。他们要把艾弥亚送过去吗?是好几个月?不,难道是好几年?还是直到她死去?
「请你别开这种玩笑了!她现在不是还很正常吗!为什么需要这么早就下决定!」
「我们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疯,有些人是慢慢变得不对劲,但有些会在毫无预兆的状况下自杀。这里是道其奥,我们不能让MORTE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
啊、啊啊,的确,怎么能让其他孩子们目睹MORTE的死状呢。MORTE临死时的状态,简直悲惨至极。就算如此,他们处理的动作还是太快了。这里的经营者,只是不想让问题发生在道其奥、不想处理麻烦、打算用盖子掩盖住发出异味的东西、让自己放心而已。
「不要。我绝对不要。」
我斩钉截铁地表达拒意,贾恩卡看我的眼神带著些许怜悯。
「这件事你没有决定权。认清现实好吗?杜度。刚刚的话还没说完,送艾弥亚过去的时间是——」
我听不见贾恩卡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实总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世界上会有MORTE这种东西?
为什么,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
我没有把MORTE的事告诉艾弥亚。关于送走她的事,则说成要送她去其他道其奥。贾恩卡也说,我不用跟艾弥亚提MORTE的事,不如说,根本不该告诉她。在她还没出现异状之前,不知道这件事对她的精神健康也比较好。
然而,我之所以没有把MORTE的事告诉艾弥亚,绝非单纯为了她著想,而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你有一天会死,会自杀,所以要把你隔离起来」——面对朝我笑得那么开朗的艾弥亚,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艾弥亚觉得跟我分开很寂寞,可能是因为这样,她提议希望移动的路途上我可以陪她。如果可以,我也想答应她,至少增加一些跟她相处的时间也好。
一开始拜托贾恩卡的时候很不顺利,不过在我一次次的坚持之下,几天之后,道其奥周边的地图被交到了我的手上,上头还用红线标示好路线。
「你绝对不能偏离这条路线,这就是条件。」他这么说。
闻言,我反问道:「偏离的话会怎么样?」结果他的嘴角瞬间垮下,对我说:「会爆炸。」这是黑手党电影吗?
「我开玩笑的,不过你还是千万别走错路,因为下场会很惨。我把你们的位置掌握得一清二楚,你别打什么奇怪的主意。」
红线断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这里就是那间旅馆吗?距离还真近。这么一来,往返不用花到两小时车程。
「在那里把艾弥亚交给对方的职员,你的工作就结束了。」
这个职场的保密义务还真多。
到了送走艾弥亚的这一天,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但不能让艾弥亚察觉。我学之前玛侬的动作,拍打脸颊为自己打气,但我没有笑。没办法,我笑起来只会很诡异。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用到,但我想回寝室拿一些纸钞。就在途中,我跟一名男人擦身而过。男人的身材细瘦且高,只看背影感觉跟我很像。他弯起嘴角,向我打招呼。
「哦,你好、你好……你负责的孩子最近好吗?」
虽然我没有资格批评别人,但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真恶心。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明明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给别人的印象就是很差。同情跟同类相斥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好难以言喻的感觉。
「嗯,还可以。」
「这样啊、这样啊。那我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所以他叫住我做什么?如果是培育者,我应该会记得他的脸,毕竟培育者偶尔会开会。可是我不记得在开会时有看过他,大概是哪个老师吧。
算了。现在得先考虑艾弥亚的事。
我在这个设施里也生活得满久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有停车场。不过不晓得也很正常,毕竟一直以来都没有知道的必要。宿舍大楼有锅炉室,从那里可以通往地下室。我们在通道里前进一会儿后,打开一扇上锁的沉重铁门,只见几辆车子停放在那里。到此为止,都是贾恩卡在前面带路;艾弥亚则在我旁边兴奋地嚷嚷著「秘密的大冒险!」。看样子,孩子们也不知道停车场的存在。
贾恩卡亲手把钥匙交给我,叮嘱一句「别出意外喔」。他不仅有车,还能寄送电子邮件,对此我不禁感到相当忌妒。
一上车,艾弥亚兴奋的情绪便达到巅峰。她拉扯著安全带,同时发出「唔哦——!」、「哇哦——!」、「拉长——!」之类的声音。干得好,就这样把它拉坏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腰侧突然吃了一记头槌,我不禁惊叫出声。
「好寂寞喔,艾弥亚好寂寞,要是能够留在这里的道其奥就好了。而且好不容易才跟杜度当上朋友。」
她用头不停钻我的腰,闹瞥扭地说道。艾弥亚奇特的亲昵举动有如小动物,我小心翼翼地轻摸她的头发。那些缠绕在我指间的卷发,不,是发丝底下的头,摸起来非常温暖。她活著。她还活著。依然这么健康开朗地待在这里。
「我也很寂寞……」
我正要把如此健康活泼的她,送入必死之地。不久前,贾恩卡曾安慰我说「那里也不至于是多么糟糕的地方,又不是要去埋葬她」,但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番话。
此时,艾弥亚突然抬起头,抿嘴一笑。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
「要是艾弥亚不在,杜度就没有同伴了。孤单、寂寞、觉得冷~」
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是在开玩笑。然而她完全说中了我的现况,我实在笑不出来。
我们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就已经在围栏的另一侧了。我打开车窗,回头看向道其奥。孤儿院在一片翠绿的围绕之下,从这里看上去显得规模很小。车子才开出去没多久,建筑物就已经隐没于森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我刻意慢慢地驶离。
我完全搞错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道其奥位于法国的深山。毕竟道其奥内的通用语是法语,孩子们上的国语课也教导法语。然而,这里不是法国。
我茫然地看著老旧的路标。
这是哪国的文字?完全看不懂,甚至根本不是罗马字母,难道是西里尔字母吗?所以这里是俄罗斯?不,不能光靠这样判断。东欧也有许多国家使用西里尔字母。很可惜,我对这种语言并不瞭解。
「艾、艾弥亚,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咦?不知道耶。连杜度都不知道的事,艾弥亚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道其奥的吗?」
她睁著大眼睛转了转,发出「唔嗯」的沉吟声。
「因为坐了好久好久的车,我也不太记得了耶。旅途实在太长,我中间一直在睡觉,而且这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吗……?」
我以为自己算瞭解道其奥了,但事实上我知道的只有部分经营者的思想,以及收养家庭的期望。事到如今,我才察觉到自己的无知。
艾弥亚先是停顿了一下,接著开口说起自己的故事。
她出生于国境边的小城镇。在那里,民族间的情势一直相当紧张,街上到处都可以看见武装士兵,晚上出门就跟自杀没有两样。据她所说,连开车移动也不算安全,因为可能会有人隔著车窗拿枪指向你。
某一天,她跟家人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时,发生了整栋建筑被炸掉的爆破事件。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先到停车场,因此幸运地捡回一条命。
不,或许该说不幸捡回一条命吧。我不清楚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若是她,可能会觉得自己跟家人一起被炸死还比较好;但是,她很感激道其奥收留了她。她说,自己成为孤儿以后无处可去,但还是有人对她伸出了援手。当时她明白自己能继续活下去后,感到欣喜万分。
我一直觉得促成道其奥产生的是扭曲的愿望,大人强迫小孩配合他们的期望。然而,其中也有像艾弥亚这样,被道其奥救了一命的人……
「如果到其他的道其奥,不知道下次要学什么语言?」
她这句话让我惊觉,应该也有以其他语言当通用语的道其奥。像英语、德语、俄语……搞不好还有义大利语。毕竟任何国家都有MORTE的存在,只是道其奥不一定会在当地设立。
我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含糊其词,再次开车上路。车子驶向一条不知道是哪的山路,只为了把艾弥亚带去迎接死亡的设施。
路程已经过了一半以上,目的地就快到了。我的心情愈来愈沉重,最后时刻就要来临。今后,我将再也见不到艾弥亚,她也不会再缠著我要方糖。我突然感到后悔,就算不太健康,但要是有把方糖罐送她就好了。
此时,我看见前面有间小房子。我放慢车速,观察那里的模样;艾弥亚则发出「哦哦!」的叫声。看样子是间店面,不过玻璃窗很模糊,室内昏暗得看不太到里面的情况。虽然外面有看板,但我看不懂上面的文字。虽说如此,仍能看见店内有人影。于是我看著艾弥亚说:
「我们进去吧。」
反正这样也不算偏离路线。
这里大概是间咖啡厅。话虽如此,但里面根本没有座位,店里也只有一个人,就是在柜台后方懒洋洋地坐著的中年男子。他瞥了我们一眼,视线又马上回到报纸上。
这里搞不好是给道其奥相关人士使用的店。我之前处于不能外出的状况,但其他培育者或教师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墙边随意摆放了一些糖果饼乾,有些甚至已经蒙上一层灰,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上面虽然有标价,但我只觉得看起来有很多零。这里的货币不是欧元,不过在币值上来说,应该还是欧元比较有优势。
艾弥亚一直盯著混杂摆放的巧克力,那是大小约同掌心、成人大概两三口就能吃完的巧克力。紫色的包装纸让我想起玛侬的眼睛,不过现在我硬是甩开了这个念头。
我稍微观察了一下艾弥亚的模样,想好之后,便把装满巧克力的篮子拿到柜台。
「请给我这个,这些全都要。」
老板抬起头,开口说了些什么。果然,我听不懂他的语言。我比手画脚地告诉他我要买东西,然后从口袋掏出了一百欧元的钞票。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这张钞票的价值,这笔钱已经超越买十几个巧克力的金额,甚至够买一台便宜的数位相机了。
「这是一百欧元,您听得懂吗?是一百欧元!可以喝一百杯咖啡的金额!不用找我钱,请把巧克力卖给我!」
我将一百欧元的纸钞摊开来,拚命向老板说明,老板则是显得有些害怕。不对,你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在瞪你或威胁你,我只是希望你把巧克力卖给我。
他嘟嘟哝哝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伸手摊开掌心。他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我把钞票递给老板后,他的视线又回到了报纸上。我拿起巧克力篮子,尝试用英文跟他说了句「Thank you」,但是好像连这句话都不通。
我心想终于解决一件事后,回头看向艾弥亚,结果她正在大笑。我们没有买其他东西,直接离开了这家店。我将巧克力篮子交给艾弥亚后,她手舞足蹈地问:「我可以吃吗?全部都可以吗?」于是我对她说:「全部都是你的。」艾弥亚闻言,便高声欢呼地往停车的方向走去,我则凝视著她的背影。
「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我开口说出了这句话,艾弥亚随即回过头。
「我现在身上虽然没有足够生活一辈子的钱,但还能够撑一阵子。在这段期间内我会想办法的,要不要就这样跟我逃到别的地方呢?」
她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我。
「艾弥亚,跟我一起逃走吧。现在的话,我们应该能够逃到别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办法。离开森林后下山,抵达城镇时去银行看看,我的户头说不定还在。把所有钱领出来之后,只要顺利逃到某个遥远的国家,就不会被抓到了吧。我们到时前往的城镇或许会跟艾弥亚岀生的地方一样危险,尽管如此,一定也比现在这样下去来得好。我可以不用把艾弥亚带去什么MORTE的旅馆——那种只有名字好听的死亡之地,搞不好还可以带她到想去的地方。
「杜度,你怎么了?感觉有点奇怪耶。你真的那么不想跟艾弥亚分开吗?这样的话,你只要有空的时候到艾弥亚待的道其奥来玩就好了啊。」
「你要去的地方跟道其奥不一样!进去后肯定再也出不来了!你必须在那里生活一辈子,直到死亡来临!所以只能趁现在!要逃的话,只有现在了……!」
我的吼声似乎吓到她了,艾弥亚手中的巧克力掉落一地,不过她马上蹲下身捡了起来。
她抬头看向我,似笑非笑地说道:
「杜度你啊,不是有想要守护的人吗?」
我的呼吸彷佛停止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行啰。你不能跟艾弥亚一起逃走,杜度必须好好守护那个人才行……不行的,你不能逃避。」
为什么?为什么艾弥亚会看穿我的心思?为什么,她会注意到?
「跟你说喔,要是一时冲动说出什么话或是做出什么事,之后肯定会后悔的。艾弥亚有经验,所以很清楚这一点。」
不去正视一切,只顾著逃避的人是我。我之所以不想失去艾弥亚,也是为了自己。因为艾弥亚愿意温柔对待我,所以她的存在是我的救赎。道其奥正在逐渐腐蚀我,将我一寸寸地拉进沼泽深处。我强烈觉得,对玛侬的思念愈深、墙上的海洋照片贴得愈多,崩坏的一刻就离我愈近。我害怕去关注玛侬,那样做会令我感到恐惧,那种自己逐渐变得不正常的感觉,一直纠缠著我。
我想逃离这一切,与愿意对我笑的艾弥亚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最差劲的行为。我明明那么喜欢玛侬,心底也很清楚要是我逃走会发生什么事,却依然以艾弥亚为手段,想选择让自己轻松一点的方法。我打算弃玛侬于不顾,舍弃那个为我带来光芒的她,就因为自己很痛苦。
「艾弥亚相信,只要自己点头答应,杜度一定会很照顾我的。你会拚尽全力,努力跟艾弥亚一起逃走。不过啊,杜度真的想在一起的对象,不是艾弥亚吧?我很清楚喔。」
可是,艾弥亚,我无法到那个人的身边,即使我想跟她在一起也没办法。就算我顺利跟你逃到某个地方,也无法抵达法国。一旦搭飞机身分就会曝光,我无法抵达她的身边。
「就算你们现在不能在一起,总有一天一定可以的。总有一天对方会收到你的心意,所以不能在中途逃跑喔。」
我受道其奥所囚,而她则受MORTE侵害。别说是见面,我连封电子邮件都无法寄给她。那个「总有一天」根本不可能到来,未来早就注定好了。她会死,我将会看著她死去,而且连一句话都无法对她说。
「你们一定会相系在一起,命运总有一天会把你们连结起来。别担心,杜度。」
为什么你要安慰我?我是个卑鄙的男人,我想逃避只是为了我自己。你可以骂我,你可以不用对我这种人那么温柔,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接受你的笑容了。
「你别哭啊杜度,脸看起来超恐怖的。连哭起来都这么恐怖,你也太夸张了,真的笑死我!」
我哭得泣不成声。
艾弥亚稚嫩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目的地的岔道边有几名看起来像是职员的男人,我把车停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想抱怨我们来迟了,然而看到我哭肿的脸后,便没再说些什么。
艾弥亚笑著向我挥手,接著从我眼前消失了。明明我不小心告诉她,要去的地方不是道其奥,为什么她还能保持笑容呢?为什么直到最后,她都对我这么温柔呢?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离开这个世界呢?
MORTE会杀死好人吗?乔爱尔、艾弥亚、玛侬,她们全都不是该死的人。为什么罹患MORTE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们呢?
我回到车上后又哭了。副驾驶座上,留下了一块巧克力。
◆◆◆
我回到道其奥时,贾恩卡在停车场等我。他虽然嘴上说著「好慢啊」,语气中却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把车钥匙还给他,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我感到非常疲惫,要是又看到大海的照片或玛侬的私生活,我可能会崩溃。今天我想就这样回房间躺下。
然而,一名少年站在我的房门前。孩子们没事几乎不会到四楼,他有事要找自己的培育者,然后弄错房间了吗?
我马上就察觉并非如此。他一看见我,就充满敌意地朝我逼近。
「你把艾弥亚怎么了?」
那是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他应该跟艾弥亚同班吧,或许他们的感情很好。我说不出任何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欺骗了艾弥亚吧!我都知道,是你开车把艾弥亚带走的!」
少年歇斯底里地怒吼。我,欺骗了艾弥亚?
「那家伙是个傻瓜!而且一直都很信任你!还到处跟别人说你是好人!她明明对你这么好,你到底把她带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我输给他的气势,发不出声音,被他逼到了走廊的墙边。原来如此——他在怀疑我,怀疑我是不是对艾弥亚做了什么。他误会了,我并没有欺骗她。必须解开误会才行,必须早点向他否认才行。
「她因为……有些特殊原因,搬到其他道其奥了。」
我看见少年的表情扭曲了。浓厚的憎恨渗入那张十四岁的稚嫩脸庞,那股情绪毫无掩饰地朝我涌来。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话吗?」
他脸颊的肌肉不住抽搐,一副想笑却无法笑出来的模样。那张脸看起来十分恐怖,充满孩童恶意的笔直利刃朝我袭来。
接下来他说出口的话,更是令我震惊万分。
「你是不是杀了她?」
……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说?为什么我要杀掉艾弥亚?为什么他会得出这种结论?
「你把她杀掉了对不对?」
我没有……虽然艾弥亚是MORTE,可能注定会死,但我一点都不希望她死。为什么要怀疑我杀了艾弥亚!
「就是你杀的吧!你把艾弥亚丢掉后,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我没有!」
「是你把艾弥亚从我身边夺走的!你一定觉得她很碍事吧?你只想照顾玛侬一个人对吧?你觉得必须照顾其他人很麻烦,根本不想管艾弥亚是不是!?」
「不对,你误会了!况且我、我也不想让艾弥亚死啊,我根本不想做这种事!」
听完这句话,少年露出扭曲的笑容,彷佛在说抓到我的把柄了。等我注意到自己的发言过度轻率时,已经太迟了。
「果然是你杀的。」
不对。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我没有杀她,完全不是他说得那样。我得跟他说明MORTE跟旅馆的事才行,必须好好解开误会。
「你这个杀人犯!」
杀人犯——这个字眼让我几乎站不稳。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我突然无法呼吸。
如果这不叫异常,那什么才是异常。他的瞳孔涂满了混浊的憎恶,无论我再怎么解释,答案早已深植于他心中。
——是我杀死艾弥亚,从他身边夺走了她。
这之中没有任何探求真实的余地。
少年发出更加激烈的嚎叫。几名闻声而来的大人压制住他,将他强行拉走。就连被带走的途中,他仍是看著我不停大喊:「杀人犯!」
我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感觉眼前的情景离我很遥远。
过了一周,我从道其奥的亡灵变成了杀人犯杜度,恐怕是那名少年到处散播的吧。谣言不断扩散,加油添醋地循环,接著再度传回了少年的耳中。他一定不会去想自己就是谣言的起点,而是认为「果然是这样没错」,更加确信自己所想。
太荒谬了。我是冤枉的,根本没做过那种事……不过,就算我公开表明,也没有任何孩子愿意相信我,其他大人则是对我根本没兴趣。贾恩卡虽然对我表示同情,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任何人听见我的辩驳。
之前那名少年的名字叫亚尔谬。
孩子特有的异常凝聚力,以及无条件针对大人的敌意。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才感受到它们有多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