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后-After 13 days
看来我好像被霸凌了。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错觉,不过后来就连周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才终于有所自觉。上课时,在老师转身写黑板的那一刻,总会有东西朝我的后脑勺砸过来,都是一些卫生纸团、碎纸片还有橡皮擦。一旦我回头,就会看见几个孩子正在交换眼神、不停窃笑。而他们的中心人物,就是那个胖胖的杰米扬。
他虽然比我小一岁,但基于小孩人数问题,我们有时会一起上课,而每次上同一堂课时他都会找我麻烦。杰米扬在孩子们中,似乎是领导人一般的存在。领导人这个字眼,正常来说应该是用在具有领袖气质、能够领导民众的人身上才对,没想到不知何时竟沦落到用在那种个性阴险的浑蛋身上。
迷你世界中的迷你国度,杰米扬也不过就是在其中肆意张扬。好像只有我这样的新人,才能够以稍微客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个状况。也就是说,这个画面其实相当滑稽。
然而就算是我,被欺负久了也会感到烦闷。如果只是拿东西轻轻丢我也就罢了,但后来情况愈演愈烈。像是我收在抽屉的笔记被淋满咖啡;在体育课换衣服时,手伸进夹克竟摸到毛虫;床单被人踩满鞋印;刷牙时突然觉得牙刷上有股屎味;甚至还在楼梯间被绊倒,险些摔下楼。这已经不能说是小小的恶作剧了,就连亚尔谬也开始躲著我。
这些人会不会太孩子气了啊?就他们这种表现,还想成为人家期望的好孩子,真是让人连笑都笑不出来。
一般来说,霸凌情形之所以会加剧,有部分原因是出自受害者的沉默。因为要是怕得什么都不敢说,就等同于放任对方肆意妄为。比方说谣言,内容往往会在散播者的刻意操纵下逐渐变化,可以让一个人变成人人可欺的人渣。在没注意到的时候,那些捏造的流言便会广为人知,彷佛那人真的做过那些事。世间最恶毒的,就是「听说」这个字眼了。
接著就是从众心理。藉由伪造出来的正当性,霸凌方可以不受良心谴责,毫无罪恶感地欺凌他人。然而,这些人大部分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背离了人道。就我来说,其实很想好好地报复他们一下。
话说回来,这里也流传著关于玛侬的负面谣言。
听说——她会诱惑男性。
他们看太多肥皂剧了吗?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到底抱有什么幻想?散播这种谣言的家伙,大概是喜欢玛侬吧,因为没追到她就到处造谣。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个忌妒她的女学生。
不管是怎么传的都无所谓,反正至少我不会相信。
因为可信度为零。
如今就连在学生餐厅,其他人也非常明显地避著我。一旦我要开始用餐,附近的孩子们就会全部移动到离我较远的座位。这不是违反了餐桌礼仪吗?尽管我这么想,但没有任何人替我打抱不平。
玛侬就坐在餐厅的角落。跟我一样,她的四周也没有人,我想其他人应该是真的很相信那个「最好别跟玛侬扯上关系」的谣言吧。于是我离开了原本的座位,无视周遭窃窃私语的孩子们,走到玛侬对面坐下来。
「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挤吗?」
她一开口就这么问,看来有注意到我的状况。我回道「不是」,同时往玻璃杯里倒水。
「那些人只是单纯看我不顺眼。都几岁了还这么幼稚,真没教养……」
「这里可没有任何一个教养好的人喔。除了你之外。」
闻言,我偷瞥了一眼玛侬。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抱歉,其实我没有要拿出身背景说嘴的意思。」
「沙夏只是笨拙了一点而已,沙夏就是这样。」
她重复念著我的名字,应该说是重复说著沙夏这个名字。看来我刚刚的发言,果然让她很介意。我确实容易说错话,但我想继续跟她维持友好关系。
「我有试著问过我的培育者,看看能不能帮你换掉培育者。」
她抬起眼看我,神色透著一点惊讶。在餐厅的人造光线照射下,就连那对紫色的眼眸也显得黯淡。
我是在昨天谘商时,试著询问贾恩卡的。
「……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不过我总觉得,只要一提到你的培育者,气氛就会变得很奇怪。贾恩卡好像不想聊他的话题。」
面对「培育者有可能更换吗?」这个问题,贾恩卡只是简单地敷衍过去。不过当我接著问「就算培育者是杀人犯也不能换吗?」,他有一瞬间突然哑然无言。如果杀人犯这个传闻真的毫无根据,贾恩卡的反应应该不会是这样。
玛侬的培育者一定有什么问题。
「这样啊,你帮我问了呢……你觉得很不合理吗?」
「我到现在还是这么想。」
到底要找谁,才有办法帮玛侬换掉培育者呢?道其奥的经营者吗?可是那样的大人物应该很少造访这里。就算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帮忙。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事情呢?」
玛侬夹起菠菜送入小巧的嘴里。
我把视线从她的嘴唇上移开。看著女孩子吃饭的画面,不知为何令我有点紧张。为什么呢?因为一直盯著别人看很没礼貌吗?我想大概不是这种理由吧。
「那是因为……」
你是唯一一个会叫我名字的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秘密地点,也就是说我可以正常地跟你说话……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算不错?……所以我会想为你做些什么也是很正常的——况且,我做得还远远不够,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想说的话有这么多,到底要怎么整理比较好呢?我犹豫著该如何开口。
然而,我错失了说出口的机会,可能这辈子都不用想说了。起初,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桌上的东西突然在眼前爆开,接著传来餐具接连碰撞的声响。盘子里的食物全洒了出来,我的身上沾到马铃薯碎屑,玛侬也被溅了一身黏糊糊的汤汁。
紧接著,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当我看见弹到墙边的球,才终于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我侧眼瞪视,只见那群孩子正在为射门得分的杰米扬欢呼叫好。
「喂,去帮我捡球。就算是你这种不像男人的家伙,捡个球应该也没什么难的吧?或是你想丢回来也没关系。」
——这次开始说我不像男人了啊。我的身材的确很瘦小,就算站在娇小的玛侬身边也完全上不了台面,所以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轻视我。
我这种不像男人的家伙,正在试图成为一个优柔寡断的娘娘腔,铺在我眼前的道路简直烂得无以复加。沙夏不喜欢与人争执,眼下这种情况,他应该会避免以暴制暴吧。
玛侬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正在擦拭飞溅到身上的汤汁,那副模样令人怜悯。这都是我害的,都是因为我跑去跟她同桌吃饭。
「还不快点捡!」
好啊,我这就帮你捡,而且还会亲切地送到你面前。然后沙夏会笑著说:你别再这样恶作剧了,我们好好相处吧……
我站到了杰米扬的面前。他的身材高大,比我高出一颗头。当他咧嘴笑时,口里那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便会显得相当醒目。
我状似懦弱地向他笑了笑,接著把手中的球朝天花板丢去。
杰米扬没料到我会这么做,他的视线离开我的脸,追著球一直往上看。真倒楣。要说为什么倒楣,就是我其实很不擅长控制下手轻重。比方说猫科动物,它们会在年幼时藉由游玩打闹,学习怎么避免咬伤对方,而我从来没有机会游玩打闹。
所以——杰米扬要倒大楣了。
我一拳击中杰米扬的下巴,可能还伤到了他的喉咙,这也让我的手痛到像是要断了,不过应该还不至于吧。就像我不知道该用多少力量击晕对手,我也不懂得怎么拿捏自己承受的痛楚。
不过我很清楚,第一击是最重要的。如果正面杠上他,我当然不可能赢。要在他还很瞧不起我、以貌取人认为我会乖乖话、对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才能够乘虚而入。只要第一击能够成功,剩下就简单了。
我默不作声——因为没有发言的必要——只是跳到他的身上继续揍他。杰米扬,你过去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每天都很辛苦,要偷别人的东西吃才能度日?常打人或被人打吗?若是如此,那么跟过往相比,如今落在你身上的拳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况且你还有这
么厚的脂肪在保护你,根本不需要我手下留情吧?我想这大概是你们的失算吧?杰米扬跟贾恩
卡,还有让我变成沙夏的新父母,你们应该都只看了我的脸就妄下判断。无论是撒娇的声音,
还是温柔的笑容,我都能展现给你们看。我当然做得到!不过那又代表什么?
那些就是构成我的元素吗?是我的一切吗?
「住手,沙夏!」
玛侬,那不是我的名字。那不是我,我是艾伦。
我是……
「住手……」
玛侬伸手,从旁边抱住了我。杰米扬满脸鲜血,而我的左手还抓著他的肩膀。
我不停地喘著气,有如一头野兽。胸口像是要胀破般,一股顿失出口的情绪正在我的体内冲撞。还不够,我还没发泄完。啊——原来一直受到压抑的其实不是其他孩子,而是我吗?
杰米扬突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球布满血丝,喘起气来像卡了痰般断断续续的。他以乾哑的声音叫道:「放开我!」看来,他已经想不到其他好拿来叫嚣的话了。既然如此,乾脆不要说话还比较好,毕竟愈说只会显得愈狼狈。「我叫你放开我!」他恼怒地再说了一次。
「你到底要压著我到什么时候,混帐!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啦!长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突然跑到我们这里,你一定很看不起我们吧!别以为讨好了玛侬,就可以得意忘形!」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嘛。原来你之所以讨厌我——关键就在玛侬身上吗?你喜欢玛侬,所以想找我麻烦?我看起来像是抢走了玛侬吗?而且你还把玛侬卷进来,完全本末倒置了吧。我看你该回去重念小学一年级了。」
他的脸一瞬间刷白,紧接著涨红起来,发出动物般的怪叫抓住了我。这下子可比霸凌或排挤简单易懂多了,光明正大地来不是更好吗?此时我光顾著挑衅杰米扬,几乎把玛侬给忘了。
杰米扬粗壮的手臂把我摔了出去。我的身体很轻,根本无法反抗。他轻而易举就把我摔在地上,但我并不觉得很痛,看来身材瘦小也是有优点的。
然而,我身旁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哀叫。这一瞬间,我才终于找回一点理智。玛侬就蹲在一旁,她神色痛苦地按著脚踝。
「玛侬!」
囤积在我身体内部的某种污浊,正在逐渐褪去。不,应该是藏了起来。我没有再去抓杰米扬,而是向玛侬伸出了手。
但是玛侬吓了一跳,她试图往后退,像是在拒绝我。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就像心脏被一根巨大的针直接贯穿。无论是被人欺负,还是被杰米扬摔出去,那些痛都不及这千分之一。没错,就结果而言,我的行动伤害了玛侬。但我并没有要加害于她的想法。我真的有那么过分吗?过分到玛侬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杜度……」
玛侬乾涩地出声。紫色眸光越过我的肩膀,朝我背后看去。原来她刚刚并不是在害怕我。
我明白这件事的同时,一种心脏被冰冷指尖滑过的颤栗感也袭向了我。于是我回头一看——就在这一瞬间,视线对上了。
是那双令我联想到混浊泥水的眼睛,跟昨天从宿舍大楼俯视我的双瞳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让空气降至冰点、令我噤不成声的感觉。如果我突然被丢到冬天的海里,应该也会像现在这样动弹不得吧。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我背后的……
杀人犯会来找你。要是跟玛侬扯上关系,杀人犯就会来找你……之前那些孩子们的窃窃私语,不停在我的耳中回响。学生餐厅静谧无声,只有我们的四周像一个巨大窟窿,没有何人靠近。
果然,他就是当时在上面看著我的那个男人。同时也是——玛侬的培育者。
——杀人犯杜度。
「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嗓音。低哑不清、毫无抑扬顿挫,从他的声音中,我感受不到任何情感或生命力,令人毛骨悚然。我跟玛侬都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不、不是我的错!都是因为他!那家伙突然……!」
尖声喊出来的是杰米扬。
杜度无视他的声音,朝玛侬走去。他推开了我,指尖相当冰冷,即便隔著衬衫我也能清楚感受到——不知道为什么,他手背的皮肤上布满斑块,透著像是腐肉般的紫红色。
「你要是受伤,我会很困扰的……」
我没有办法理解杜度这句话的意思。明明他自己割了玛侬的手腕,如今却说玛侬受伤的话会感到困扰?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只是脚稍微扭伤,不会留下疤痕……」
「犯人是谁?」
他问得很简短。声音绝不算大,却彷佛传遍了整间安静的学生餐厅。
「……是杰米扬。杰米扬拿球丢我们,我们只是反击而已,结果他却恼羞成怒。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才不是这样,玛侬!你到底在说什么,根本不是我的错!不管怎么看,我都是受害者吧!」
「沙夏没有错,毕竟一直是你在欺负他……」
我的手上沾满了杰米扬的血。只要看杰米扬那张脸,任谁都很清楚是谁干的。况且,霸凌是最近才开始的,要把它说成我气昏头的原因还不够充分。会发生这种事,只是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有一股气无处可出,所以真正的加害者其实是我。
但玛侬包庇了我。杰米扬的辩驳声逐渐变得支支吾吾,与其说令人烦躁,我反倒升起怜悯的情绪。从我没跳出来承认犯行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混帐程度就与他不相上下了。
杜度只是瞥了我一眼,视线又立刻转回玛侬身上。他那双混浊的双眼除了玛侬之外,容不下任何人。
「——总之,你们都先回去吧。午休时间也结束了,杰米扬和玛侬都跟我到医务室,记得以后别再闹事了。不只你们三个,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杜度俯视著我们,开口说道。尽管他的站姿怎么看都显得诡异,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正常。
这样的人是杀人犯?这会不会只是个谣言?可是,玛侬身上的伤又该怎么解释?
「我也陪你们去。玛侬之所以会受伤,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我脱口而出后,才想到这句话感觉会激怒杰米扬。
「……请你回去。好好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一下。」
然而,杜度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将我一把推开。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令我顿时说不出话。
玛侬看著我,那对紫色瞳孔如夜晚晦暗。结果,我只能独自离开现场。
◇◇◇
从那之后,我上课一直在走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任凭时间静静流逝。直到今天所有的课程都结束,同学也走光,我仍然没有离开教室,只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这时,亚尔谬走进教室。可能有东西忘了拿吧。
他一看见我,就跟小动物似地吓了一跳。
「嗨……」他欲盖弥彰地向我打招呼后,随即佯装很急的样子,想转身离开。
「等一下,我有事想问你。」
亚尔谬的脚步停了下来。我静静地走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的眼神开始左右游移。
「我想问的,就是我第一天没问清楚的那件事。你说跟玛侬扯上关系,我就会死。难道杜度对你做过什么吗?」
我一股脑儿地吐出当初顾虑亚尔谬心情而没问出口的话。他当时害怕的样子很异常,看样子并不是因为玛侬手上的伤,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说话的语调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冷淡。不过无妨,我不需要再去顾虑亚尔谬的心情了。因为我们既不是同伴也不是朋友,能够问的就尽量问。
「我那时不是说过不想回答了吗……」
「你对我有半点歉意吗?」
「什么?」
「为了我们没能好好相处的事啊。之前杰米扬在欺负我的时候你都装作没看到,你不会觉得对不起我吗?」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权利指责我吧,难道你觉得袖手旁观的人就没有错吗?」
亚尔谬陷入沉默,而我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我当然觉得对你很抱歉啊……老实说我也不想那么做,可是杰米扬真的很可怕……对不起……」
「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道歉……告诉我吧。」
亚尔谬一副看起来快哭的样子。要是你来当沙夏就好了——看他那副样子,这句话险些冲口而出。接著,他卑微地向我点头,模样简直像在负荆请罪,但他明明没有犯下任何错。
透过窗户洒进的夕阳染红了他的侧脸,我突然想起满脸是血的杰米扬。这时,亚尔谬终于勉强挤出声音,开口说道:
「有一个我很重视的女孩子,被他杀了。」
我皱起眉头。女孩子被杀了?这地方为什那么容易出现死人的话题?
他仍然低著头,不打算抬起脸。玻璃窗发出喀嗒喀嗒的声响,外头的风好像很强。亚尔谬细小的声音混著杂音传来。
「你知道每个培育者都会负责照顾两到三个小孩吧?杜度也一样,他之前还负责照顾另一个女孩子。我跟那个女孩的感情很好……她是在你来这里的一个半月前被杀的。那时杜度开车载她出去,把她杀了后丢在外头。」
「等一下。你说车子——所以你有看到现场吗?」
我们这些住在道其奥的孩子,若是没有得到许可,是没办法自己外出的。而那个男人竟然能够擅自把女孩子带出去吗?
「是她告诉我的,她说杜度会开车载她出去。想也知道不可能啊,是她太傻了,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而且还是那个男人……其实早就有传言说杜度曾在外面杀过人,当初是为了逃避刑责才逃到道其奥,然后跟这里的经营者达成协议,所以不管他是什么穷凶恶极的罪犯都不会被追究。」
怎么可能……
「她没有回来的那天,我就跑去质问杜度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他说,『杀死了』。」
「你等等,我听不懂前因后果。杜度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他只想照顾玛侬一个人啊!」亚尔谬突然歇斯底里地高声喊道:「所以她对杜度来说是个绊脚石!杜度只想独占玛侬一个人。他随时随地都在注视玛侬不是吗!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玛侬……!眼中容不下玛侬以外的人。对他来说,玛侬之外的一切都是不需要的东西!」
我想起了之前在学生餐厅时的情景,杜度的眼中只有玛侬的背影。
因为这种理由,他就杀了人吗?怎么可能……真的不可能吗?他可是那种因为自己的兴趣,就拿刀割女孩子手腕的男人啊。
玛侬深深吸引著我,我喜欢她的紫色眼眸。只要她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感到无比平静。
我试著想像,这一切在瞬间分崩离析的样子。
脑子一团混乱……
不过……或许杜度唯独不会杀了玛侬……
难道我觉得,其他人被杀也没关系?
「你再这样下去也会被他杀掉吧。再不跟玛侬划清界线,你会死的。」
怎么可能。只要接近玛侬就会被杀,这未免太夸张了。我要就这样听信亚尔谬的话,跟玛侬划清界线吗?她明明是唯一一个会叫我名字的人啊。
各式各样的资讯混入脑中,我的心中参杂著五颜六色的情感。究竟什么才是对的?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转开视线,逃避亚尔谬的目光,同时逃离自己的思考。外头的风仍然强劲,传来了低吟般的诡异声响。
不经意间,我的眼角余光扫到某个动静。
那是杰米扬的身影。然而,我并不是看到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而是在更远的地方——看到他在对面的宿舍大楼。杰米扬壮硕的身体正摇摇晃晃地攀上顶楼围栏。他到底在做什么?
仔细一看,他还时不时地回头朝后方叫喊,似乎在躲避什么。我跟亚尔谬一开始都只是愣愣地看著,但很快就紧张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杰米扬还在往围栏的最高处攀爬,接著回头往下喊叫。我们听不见他在喊什么。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吗?他为什么这么焦躁胆怯?距离太远,我们实在看不清楚现场状况。亚尔谬把窗户打开大喊:「杰米扬!」但被点名的杰米扬看也没看我们,只是不停地继续往上爬。
「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亚尔谬颤声说道。此时一阵大风台来,吹得杰米扬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跟亚尔谬都「啊」地发出惊呼,不过杰米扬还是攀在围栏上。
不久,他终于爬到了围栏的最高处,然后一脚跨过围栏,转身开始叫喊。杰米扬到底为什么要爬上去?是谁在那里?他究竟朝谁吶喊?
是谁把他逼上去的……?
「喂、等等……掉下去就惨了啊!要赶快去把他带下来才行!」
亚尔谬对我这么说道。我朝他点头,打算离开窗口。就在那一瞬间——
又一阵大风台来。
奶油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鼓起,轻轻擦过我们的颊边。
对面那道小小的身影动了。
这一瞬间不过零点几秒,感觉却相当漫长。我们停下脚步,只剩视线在追逐那道身影。心脏似乎停止跳动,直到一记从未听过的钝重声响敲击鼓膜,心跳才恢复正常。
我听到了回音。那应该只是我脑海中的回音,外面的世界想必静得只有风声,但是回音仍然在我的脑中响著,不断回响。「啊啊……」亚尔谬无力地哀叫,盖过了我脑中的回音。
杰米扬——一动也不动了。
若我们没有目击到他掉下去的那一刻,大概不会觉得那就是杰米扬吧。与其说是人类,现在的他看起来更像是具人偶。我无法把地上的杰米扬,和中午跟我起冲突的那个孩子联想在一起,所以我仍然很冷静。因为我根本还没接受眼前的现实。
「杀人犯……」
亚尔谬低喃出声,嗓音颤抖不已。我的视线再次扫向顶楼围栏处。
「杀人犯……!」
围栏的另一侧出现了另一道人影。他正面目狰狞地向下看,有如亡灵。
「杀人犯啊啊啊啊啊……!」
亚尔谬尖叫起来,那彷佛要穿透鼓膜的叫声,响遍了整间教室及外头的操场;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我们的视线似乎有一瞬间对上了。是那双泛青的混浊灰暗双眼,映照不出任何东西的、杜度的眼睛——
跟玛侬扯上关系就会死。
玛侬把自己受伤的原因全推到杰米扬身上,之后他便从楼顶坠落。杰米扬刚刚吼叫的对象是杜度,他想逃离杜度身边……可是,为什么?他们刚刚在说什么?杜度是怎么杀掉杰米扬的?
杜度看著我的眼神,宛如在预告著:下一个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