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天前
在那之后,弥子姐一直没有醒来。随着疾病恶化,弥子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整整两天都在昏睡。要是弥子姐就这样一睡不醒,该怎么办?可是考虑到现在的状况,或许她继续睡下去比较好——这两种心思互相交错。
此时,病房传来敲门声,是仁村小姐。
「江都同学,呃……有一个人说什么都要见你一面。虽然我拒绝了,可是他一直在鲸鱼的围墙那边大呼小叫……」
「……是媒体的人吗?」
「他说『江都日向欠我人情』。我不认为他真的认识你,但还是跟你说一声。他说会在疗养院附近的巴士站等你。」
「……是吗?」
「如果你不知道是谁,就别去了。」
「不,不要紧,我去。」
我断然说道,收拾物品之后离开病房。
我欠了人情的人——这样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我从后门经由水道离开疗养院。
如我所料,在巴士站等我的是《现在周刊》的游川。乍看之下,周围没有其他人。
一看见我,游川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你好,江都同学。一阵子不见,你长高啦。」
「……短短期间内,怎么可能长高?」
他说的人情,指的应该是提供弥子姐的相关资讯吧。他把这件事当作有恩于我,固然令我不快,但若是没有他,我至今对弥子姐只怕依然是一无所知。
在沉默之中,我平静地询问:
「把弥子姐和我的事写成报导的是你吗?」
「信不信由你,不是我。」
「要我怎么相信?第一个来昴台的是你,而且我和弥子姐的事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都村弥子的病情,因为疗养院不让我进去。再说,我并不是一天到晚都跟着你。截肢的事我也完全不知道。」
游川没好气地说道。老实说,他看起来不像在撒谎。那会是谁?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转而问道:「你后来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工作啊。你该不会以为话题人物只有你一个吧?昴台之外多的是值得报导的事。」
「可是,你对我和弥子姐不是很感兴趣吗?对你而言,昴台之外的事比这个更有趣吗?」
「我本来是打算等到都村弥子死了以后再来采访你。」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笑。他以为弥子姐死了以后,我的口风就会变松吗?
「我说过了吧?我感兴趣的不是病患本人,而是病患身边的人。就算都村弥子死了,你也还活着。我是打算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再申请采访你。」
「你以为我会跟你说?」
「嗯,会。你以为被扯进这种事的人能够三缄其口吗?」
现在的我不认为自己会和任何人谈论弥子姐的事,不过,或许以后就不同了。等到弥子姐过世一段时间以后,我就会忘记现在的焦躁感,和别人谈论弥子姐的事吗?在比那篇周刊报导更加美化几分的前提之下。
「和都村弥子一起度过的日子,感觉如何?」
「……我思考过证明的问题。自从听了你那番话以后,我一直在思考。」
「……」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是为了钱陪在弥子姐身旁,可是无法证明这一点,就算放弃三亿圆也无法证明。」
游川凝视着我片刻之后,缓缓地站起来。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对金块病这么感兴趣?」
我没想到游川会停下脚步。只见他回过头来,平静地说道:
「我妹妹的男友是金块病患者。」
「……你妹妹?」
「那个男友不顾亲朋好友,打算将钱全部留给我妹妹,而他实际上也这么做了。不过,我妹妹是在他死后才知道这件事。那是一大笔钱,当然闹得满城风雨。那些连探病都没来过、自称是亲戚的人,全都群起围攻我妹妹。」
我听过这个故事,是久保山先生建议我远走高飞时所说的逸事。
「他们说,我妹妹是为了钱而接近那个男人的骗子,甚至还要我妹妹证明她的爱。这是要我妹妹怎么做?砍掉手臂交给他们吗?当然不可能。可是,那些闲杂人等不接受这样的答案。就算我妹妹想放弃那几亿圆,他们的炮火还是没有停歇。」
「……后来怎么了?」
「她还活着,但已经三年没醒了。」
游川淡然说道。我想起久保山先生说过「下场很惨」。
「我妹妹跳窗自杀,不过没有死。这证明了什么吗?还是只被当成想逃避眼前的处境而已?我到现在仍然不明白。」
游川并不是对着我说话,而是望着远方喃喃说道:
「我在寻找证明,不受任何人威胁的证明。」
你觉得找到证明,就能获得慰藉吗——这句话我说不出来。在我打算说其他话语代替的瞬间,周围突然开始喧闹起来,几个记者隔得远远地看着我们。糟糕,会被包围。我犹豫了一瞬间,朝着反方向冲出去。
「江都同学,上车!」
弯过转角时,有人对我如此叫道。
一辆白色的车子停在我的去路上,驾驶座上的男人正在对我挥手。那是月野同学的爸爸。我依言奔上前去,坐进后座。
「来,快系上安全带。」
月野同学坐在副驾驶座上,但是连瞧也没瞧我一眼。
「呃,您怎么会来这里……」
「事情好像闹得很大,我想说在这附近绕一绕,说不定可以遇见你。一香也很担心你,所以我就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么说来,是月野同学拜托爸爸来帮我的?我本来想向副驾驶座上的月野同学道谢,又打消了念头,因为月野同学依然是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她频频交互注视车子的行进方向与自己的脚边,借此度过这个尴尬的场面。我没有勇气向这种状态的同班同学攀谈。
车子绕着疗养院周围行驶。
「呃,月野同学的爸爸,我家……」
「哦,我知道,不要紧,我只是觉得绕一点路比较好,因为苍蝇很多。话说回来,江都同学,叫我『叔叔』就好,就像以前一样。」
我从来没称呼月野同学的爸爸为「叔叔」过,不过,我也没蠢到特地纠正这一点。「是……叔叔。」我回答。
车子兜了一大圈以后,才开始朝着我家的方向前进。从这里开车,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叔叔像是算准时机,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江都同学,你很厉害啊,叔叔好感动。」
心头有股不祥的预感,但我还是故作平静地回答:
「……什么?」
「陪伴一个快死的女孩,多了不起啊。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
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叔叔便又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哎呀,没想到有这么纯真的爱情,真好。和生病的女孩交往,应该很辛苦吧。」
叔叔隔着后照镜凝视我,眼睛眯成一条缝。车子一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缓慢速度行驶。
「……我不觉得辛苦。」
「哎呀,你真的很有包容力,不愧是昴台的男人。昴台的男人向来坚忍不拔,所以能跟病人交往。」
我的心开始发凉。叔叔无视于我,继续说道:
「虽然说三道四的人很多,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浪费这三亿圆,会选择最好的使用方法。」
「那不是我的钱。」
「马上就是你的了。」
叔叔断然说道。
「哎,反正你不用管其他人怎么说。那三亿圆是你可以光明正大收下的钱,不用在乎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叔叔。」
「对了,我想到一个点子。在昴台替那个生病的女孩建一座石碑,如何?欸,江都同学,昴台的石材也很有名,她一定会很开心的。这样大家就不会忘记她,还会感谢她。」
叔叔的口气活像这是个绝妙无比的正确答案。
「嗯,这种用法也不赖。如果是用来活络昴台,那些说坏话的人应该就没得抱怨了吧。投资……对,投资,昴台有很多地方可以投资。昴台本来林业很兴盛,叔叔从前也是从事林业……这几年昴台和其他地方相比,变得乏善可陈……要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必须投资设备,不过没人肯来投资这种乡下地方的林业。」
月野同学更加蜷缩起来,几乎快消失了。
「生病的女孩回报度过人生最后时光的昴台,多让人感动啊。这样一来,那些啰哩啰嗦的人也会闭上嘴巴。」
瞬间,我的视野因为热病般的怒意而扭曲。
连结我获得三亿圆和弥子姐死亡之间的线,对于其他人而言是可以忽略的东西,甚至根本看不见。弥子姐还没死,弥子姐还活着。莫说三亿圆,弥子姐也不是我的所有物。
「哎,江都同学,你可以慢慢考虑没关系。哎呀,叔叔没想到你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你会和那个生病的女孩——」
「病人的名字叫都村弥子。」
「咦?哦,是啊。都市人连名字都很时髦。」
我知道不该说这些话,但就是停不住。
「偷偷跟您说,其实弥子姐会好起来。现在治疗办法已经大致确立,只要再继续投药一阵子,就能开刀把病治好。」
「咦?」
「周刊杂志上写的都是假的,弥子姐会好起来。下个月动完手术以后,她就会离开昴台,回去东京的医院。她说她打算复学。所以,您对我说那些话完全没有意义。」
困惑之色逐渐在叔叔脸上扩散开来。这跟我听到的不一样啊——他的表情仿佛在如此诉说。见状,我心中的怒气开始失控。我想起那个悲痛叫声响彻走廊的弥子姐。现在的感觉活像当时的弥子姐附在我身上。
「弥子姐不会死,所以真的和我无关。弥子姐会变成金子什么的全是假的,大家都被耍得团团转。」
「呃……」
「弥子姐会离开这个地方活下去。」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想起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月野同学。
月野同学连瞧也没瞧我和叔叔一眼,在副驾驶座上不断打颤。见状,在我心中肆虐的怒气稍微安分下来。附在我身上的弥子姐留下了残渣之后,消失无踪。
「你……」
叔叔没有放过这一瞬间,低声说道:
「你要面对现实,不然生病的女朋友会死不瞑目。」
我这才发现已经来到我家附近的三岔路口,仿佛叔叔能够自由自在地伸缩路程。
「……谢谢。」
「嗯,哎,叔叔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至少送你来这里的是我,对吧?」
说完,叔叔便离去了。在这段期间,月野同学依然低着头不发一语。
月野同学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是我让月野同学坐在那个位子上。因为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所以她必须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那番话,不知道月野同学做何感想?一想到我可能践踏了她善良开朗的心,我就双腿发软。
我家周围有好几个记者在盯梢,但我不为所动,沿着围墙爬上二楼。窗户一下子就打开了。
当我爬进房间时,发现妈妈站在房里。
妈妈露出撞鬼似的表情看着我。应该是因为她翻箱倒柜之故,房间变得乱七八糟。不过,原本就空空如也的房里没有任何证据。凌乱的房间中心搁着那本周刊杂志。
我静待妈妈开口。看见爬窗进来的我,妈妈近乎哀号地叫道:
「日向!你……是真的吗?」
妈妈很久没有叫我的名字了。
在心底某处,我希望她别叫我的名字,希望她干脆忘记。
「……你知道了?」
「那还用说?这本杂志都写了。啊,对了,外面还有记者。」
「你不生气吗?」
「啊?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出入疗养院很肮脏。」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状况完全不一样。」
妈妈嘲讽道,仿佛在说我无知。操劳已久的一楼印表机想必已经停止运转。这个人应该不会继续从事反对运动了。
「三亿圆耶!三亿圆。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太好了。欸,你怎么不早说呢?」
「……还不到说出来的阶段。」
「啊?至少该说一声吧。你问过税金的问题了吗?」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别打扰我。」
「喂,你给我——」
「现在不好好陪着她,说不定她会改写遗书,那就功亏一篑。」
说着,我努力挤出僵硬的笑容。闻言,妈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道:「对……对喔,你说得没错,女人是种情绪不安定的生物。」
这个咒文大为奏效,妈妈立刻离开我的房间。这是最差劲的威胁、最糟糕的谎言,但也是最有效的话语。
我跌坐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房里,拿起电力只剩一半的手机传讯给弥子姐。
『弥子姐,对不起。』
略微思考过后,我删掉这句话,重新打一段文字传送出去。
『弥子姐,我暂时离开一下,待会儿再过去。』
接着,我一动也不动,直到太阳下山为止。
弥子姐并未回复我的讯息。
待四周完全安静下来以后,我才下了一楼。我必须吃点东西,稍微梳洗一下。
一楼不见妈妈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就寝。我从后门窥探外头,媒体也撤离了,要出去就趁现在。
我迅速地梳头洗脸,随便拿了些厨房里的东西来吃。抽风机的声音格外响亮。我确认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日向,你要走啦?」
突然有人对我说道。伫立于走廊上的北上叔叔凝视着我。
「……对。我现在必须去找弥子姐。」
「我懂,我真的懂。」
「所以,这个家——」
不知何故,瞬间,我想通了一切,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之前我完全没有联想到这个可能性?
我的个人资讯,时常到疗养院探望弥子姐的事,还有不知在何处拍下的照片。不过,我并没有跟他说过弥子姐死后会留下三亿圆与弥子姐的病况。
手机现在就放在我的口袋里——前往弥子姐的病房时,一定会随身携带的智慧型手机,以及北上叔叔给我的美丽藏青色手机壳。
「……那是北上叔叔写的吗?」
这是句致命的话语,可怕到我连说出口时都不禁迟疑的地步。
「对。」
然而,北上叔叔却坦率承认,表情丝毫未变。
「为什么……」
「你有三亿圆可拿吧?很厉害嘛。拿到那笔钱以后,你就会离开这个家,对吧?我都知道。」
在没被妈妈打断的状态下与北上叔叔交谈,竟会是这种内容,令我难以置信。
「简直是跟钱交往啊。你在等那个女孩死掉吧?哦,我不是在批判你,这就和钓到金龟婿的意思差不多。」
北上叔叔用了和那篇报导一样的字眼。
「你把我和家里的事全部抖出来,是为了什么?」
「八十万圆。」
北上叔叔断然说道。
「单单写一篇你的报导,就可以拿这么多钱。虽然比不上三亿圆,但也是笔不小的钱。你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以后就可以拿到这点小钱根本不能比拟的大钱。」
「北上叔叔,你在说什么……」
「我都知道,那些钱不会给我,铁定是由江美子掌管,我一毛钱也分不到。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一旦有了这笔钱,就会抛弃这里、抛弃我。还是说,日向,如果我讨好你,你会分个一千万给我?」
我明明听得懂他的每字每句,却无法消化。悲壮的声音冲口而出。
「你没想过弥子姐……弥子姐看到报导以后会受伤吗?媒体聚集到这里来,弥子姐……虽然弥子姐是个很坚强又很聪明的人,但要是她真的以为我是为了那笔钱才陪在她身旁——」
「这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她迟早会死!」
北上叔叔扯开嗓子叫道。我从没看过北上叔叔这副模样,就连妈妈无理取闹的时候,他都不曾这样粗声厉语。
「……你很瞧不起我吧?无所谓,反正你拿到那笔钱以后,就会跟我断绝关系吧。江美子好像以为你的钱已经在她的口袋里,不过我知道,你一拿到钱就会逃离这里。你现在之所以还留在这里,说穿了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去外面闯荡而已,但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为什么?北上叔叔,为什么……」
「啊,还是你真的打算把那笔钱拿来补贴家用?如果是,我会为了我做的一切道歉。如果不是,我死也不会道歉。」
北上叔叔用孩子气的口吻笑道。
刚认识时,北上叔叔是理想的父亲。我一直以为北上叔叔能给妈妈幸福,看他立志振兴昴台,也真心觉得他一定做得到。北上叔叔还买了书给我。虽然梅尔维尔的作品对我而言太过艰涩,但是因为北上叔叔喜欢,所以我也跟着看。
「与其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如采取实际行动。」
北上叔叔嘀咕。我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只是感到难过而已。我把手机壳——八成有窃听器——放到桌上。
「就算你把手机壳留下,只要有人邀稿,我还是会继续写。」
「……没关系,你爱写就去写吧。」
这是真心话。我就这么走出了玄关。
在月隐星稀的黑暗中,我步向疗养院。
「啊,江都。」
来到疗养院时,弥子姐已经醒了,床边桌上居然放着那本周刊杂志,而且摊开来的正是刊登我们报导的那一页。至于弥子姐本人,则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画面。
「你居然进得来。面会时间已经过了吧?」
「……我翻墙进来的,后来拜托仁村小姐通融。」
宛若扑向二月鲸一般爬上围墙的我,看在旁人眼里应该是滑稽至极吧。不过,大门因为白天的骚动而紧闭,我只能这么做。
「要是没有仁村小姐可以哀求,我就只能在外面等了。」
「瞧你说得那么淡然,好恐怖。」
「弥子姐,你在做什么?」
「搜寻自己的消息!」
「连我的讯息都不回?」
「啊,我忘了。已经显示已读了吧?」
我忘了确认,因为我也遇上一堆问题。
「我睡觉的期间好像发生了许多风波。」
「……弥子姐,你自己去找那些风波来看,心情不会受影响吗?」
「你该不会是那种不敢搜寻自己消息的人吧?我才不会为了这种事受伤。你看看这个,『世上最美的援助交际』,挺有品味的嘛。」
说着,弥子姐把脸颊贴在杂志上。
「真的闹得好大。什么来日无多啊?只不过是上半身出现硬化而已。」
「就是说啊。」
「大家活像在等我死掉一样。」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替我送终以后,你一定会被说得很难听吧。」
弥子姐轻声说道,一反刚才的神态,露出严肃的表情。
「江都,我想先跟你谈谈钱的事。」
「不要。我还没赢,没理由收你的钱。」
「你真的不懂耶,江都。我已经没救了,就算你不愿意,也希望替你留下光明的未来。」
说着,弥子姐拿出一个白色信封。
「这是遗书。当然,在认识你之前,我也写过遗书。只要我签名,这一份遗书就会优先生效,内容是把我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你。」
「你还没签名吗?」
「嗯。不过,要是我的手不能动,可就麻烦了。再说,我自己也晓得,上半身一旦出现硬化征兆就很危险。」
「就算我抢过来撕破也没用吗?」
「你打算这么做?哎,的确没用。」
弥子姐咳了几声,乐不可支地笑了。
白色信封里装着遗书,只要签上名,我便能够接收弥子姐的三亿圆。
「我喜欢弥子姐,不是为了三亿圆才和弥子姐在一起。」
「嗯,我知道。」
「你或许知道,但是完全没有感受到。」
游川先生说得没错。
我只是喜欢弥子姐、只是想陪伴弥子姐,可是我无法证明如此单纯的事。幸福的结局阻碍世人相信无偿的爱。
就连弥子姐都认为自己死了,我就能获得幸福。我无法修正这种误解、这种大错特错的认知吗?「要是弥子姐死了,纵使获得三亿圆也毫无意义」,那只是一时冲昏头说出的蠢话吗?
「对不起,江都,原谅我。」
弥子姐喃喃说道。
「……弥子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要问只能趁现在。我下定决心说道:
「你为什么选择我?」
十枝医生说是因为我碰巧出现在那里。晴充也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我被选上只是偶然。就算真是如此也无妨,我只是想听弥子姐亲口说明。
「……咦?」
弥子姐露出错愕的表情。
「……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没想到你会特地提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说过啊。」
「因为理由你应该最清楚。嗯,简单说,是因为你救了我。」
我不明白弥子姐在说什么,我不记得自己救过她。然而,弥子姐笑了,仿佛这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并淡然说道:
「你就是『二月鲸』的作者,对吧?江都。」
我不禁屏住呼吸,隔了片刻之后,才勉强开口说道:「……为什么这么想?」
「起先只是直觉。看到你杵在鲸鱼前,我猜想:『会不会是这个人画的?』而在进一步了解你之后,我更加确定了。」
我无言以对。我从来没跟弥子姐提过这件事,也没跟其他人提过。
「我知道,你没钱买油漆。」
弥子姐说道,像是要预先封住我的后路。她下西洋跳棋时也是这样,总是能够预料我的下一步棋。
「你还记得吗?我偷偷溜去杂货店,偶然碰上你的那一天,其实我是去确认黑色油漆——那家店卖的黑色油漆。不过,杂货店卖的黑色油漆和那只鲸鱼的颜色不一样。虽然都是黑色,色调却截然不同。鲸鱼的黑色比较柔和。」
我想起偷偷溜出来的弥子姐,并连锁式地想起手的触感、一起观赏的二月鲸,以及几乎把脸颊贴在鲸鱼上的弥子姐——那个提着红色包包,天真无邪地说她想逛逛杂货店的弥子姐。
原来弥子姐背着我不着痕迹地确认过了。确认什么?确认自己的推理正确无误。
「……你是说……」
「森谷先生告诉我,当时疗养院周围弃置了许多油漆罐,所以很多人跑去向杂货店抗议。真是没公德心啊。见了那些被随手乱扔的油漆,你做何感想?连一罐油漆也买不起的你,应该恨得牙痒痒吧。不过,这同时是上天的启示。」
「那些都是垃圾……油漆也没剩多少。靠那些残漆作画,真的很累人。」
「嗯,辛苦你了。你花了多少时间?」
柔声询问的弥子姐不容许我找借口。
「你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吧?围墙用的是一般的户外水性漆。红、蓝、黄,把这些常用的颜色全部混合在一起,便会变成近似黑色的颜色。买不起油漆的你把收集来的残漆全部混在一块,成了专属于你的颜色,就是那条鲸鱼的黑色。」
这句话听起来犹如将军。
「如果是我想太多,你可以一口否定。不过,如果你要问理由,这就是我唯一的答案。」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怜。
「我想答谢你。这个村子里有些人看这所疗养院很不顺眼,那道围墙还是白色的时候,上头贴的反对传单应该远比现在多吧?我好歹是人类,对于金块病的负面情感也是会伤害到我的。不过,来到昴台一看,我真的好惊讶,因为迎接我的居然是完全不输给这些负面情感的美丽事物。」
说到这儿,弥子姐微微吐了口气,平静地笑道:
「所以啰,谢谢你保护我生活的场所,江都。」
我不配接受弥子姐的道谢,因为我是为了自己而画下那幅画。
当时,疗养院刚在昴台落成的时候。
看见白色围墙上逐渐增加的绘画,我打从心底羡慕。对于昴台人而言,突然出现的围墙或许像是一面巨大的画布吧,对我而言亦然。
森谷先生的店开始卖油漆,闲来无事的民众也开始随心所欲地作画。
我感到欣羡不已。
我也想在围墙上作画,或许是想反抗坚决反对疗养院的母亲吧。无论动机为何,我的心渴望作画。
然而,我买不起油漆,连画轮廓线的颜色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我得知了违法弃置油漆罐的事。
正如森谷先生所言,疗养院周围有许多违法弃置的油漆罐。我拼命找寻堪用的物品,捡拾硬掉的刷子,收集剩余的油漆。
我找到的油漆残量都极少,只是留在罐底的残渣。光靠这点油漆,根本无法作画。可是,我就是死不了心,所以我继续收集,将油漆一点一滴存在一开始捡来的油漆罐里。由于把所有颜色都存在同一个罐子里,油漆很快地变成了接近藏青色的黑色。不过,我并不在乎。
如此这般,在我收集了三罐黑油漆之后,终于来到围墙之前。我屏气凝神,伫立于无人的深夜。
绘画题材是由颜色倒推回去决定的,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画鲸鱼,不过,这是唯一一个符合这种颜色的题材。北上叔叔推荐我看的梅尔维尔小说的封面也是这种动物,我看过无数次,轮廓记得一清二楚。
我用刷子沾了油漆,首先画的是眼睛。之后,我便进入忘我状态。用单一黑色画出的鲸鱼潜入深海底。
就算被盖掉,我也无所谓。然而说来意外,鲸鱼一直存在着。
后来,鲸鱼被命名为「二月鲸」,至今仍然留在围墙上。没有人知道作者是谁,我是唯一晓得这个秘密的人。
为何只有弥子姐发现?只有这个和鲸鱼共鸣的寂寞女子揭开了秘密。
五十二赫兹鲸鱼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不过,如果它那宁静的叫声就是弥子姐选择我的理由,或许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寓言故事。
「就算我问起你的事,你也从来没提过你喜欢画画……我一直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主动告诉我。」
弥子姐落寞地说道。
不是的——我反射性地暗想。
「因为一说出来就结束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让我泫然欲泣。
「结束?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的画在昴台或许还过得去……可是出了昴台就不同。如果把希望放在这么一丁点的才能上头,我会无法呼吸的。」
反正我没有离开昴台的本事。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不敢离开昴台。
我想起和堤老师的双方面谈。当时,老师对打从一开始就放弃离开昴台的我说:
「不过,江都同学……你很会画画吧?不,这么说不对……你喜欢画画吧?」
我无法正面回应这句话。
「你应该更重视你的兴趣,不该在十五岁这个阶段就放弃。」
老师说得很勉强。我知道她的勉强是来自于我那一吹就散的才能,我自己也感到很悲哀。
「离开昴台……不,其他出路多的是。总之,我希望你展现出升学的意愿。昴台之外有许多关于绘画的工作。」
听老师这么说,我好想死。出路或许很多,却不好走——面对如此反复强调的老师,我实在展现不出斗志,只觉得好痛苦。
我对自己的期待不像老师那么大。
不仅如此,我对自己的期待也不像月野同学那么大。
我想起不小心弄掉沾了油漆的刷子时的月野同学。想起红色油漆沾上我画的立牌时,月野同学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
月野同学那么惊慌失措地喊叫:「对不起!江都同学!」以及给予夸大的评价:「救不回来了。」全是因为她认定我的画有价值。为了我的画而惊慌失措的月野同学,是多么善良的人啊。
不过,我全都视而不见,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什么也没说,只希望撑过眼前这个关头以后,一切都会变成过去。因为大家遗忘我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听了我这番话,弥子姐依然是一脸伤心。隔一会儿,弥子姐开口说道:
「可是江都,既然这样——」
「认识弥子姐以后,我更加说不出口了。」
我断然说道。
教我怎么说得出口?尤其是对弥子姐。
因为我放弃绘画的理由,全都是弥子姐一死就能解决的。
我一直很想画画,很想为了兴趣而活,很想离开昴台学画。这一切都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弥子姐死了以后,我仍旧活着。获得三亿圆的我想必会把弥子姐当成一段珍贵的回忆,离开昴台,靠着弥子姐留下的钱迈向美术之路。就这样,总有一天,弥子姐会成为我的绘画粮食,成为痛苦、悲伤却珍贵,成就了现在的自己的重要故事。如此显而易见的幸福结局,我不愿让弥子姐知道。
聪明的弥子姐应该看出了我的心思吧,她脸上带有不同于刚才的沉痛之色。
「江都。」弥子姐呼唤我。「听我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将棋没有,西洋棋也没有,只有西洋跳棋才有的特色。换个说法,就是我喜欢西洋跳棋的理由。」
这是弥子姐说她临死前才要解答的谜题。为何要在现在揭晓?我还来不及开口,弥子姐便抢先说道:「欸,江都,西洋跳棋有完美的解法。」
「……完美的解法?」
「对。下西洋跳棋时,如果双方走的都是最佳棋步,最后一定会打成平手。计算出最佳棋步的是加拿大亚伯达大学的乔纳森·薛佛设计的电脑程式『Chinook』。」
「意思是……可以事先知道该走哪颗棋子吗?」
「西洋跳棋其实是种双人零和完全资讯赛局。」
「双人零和……?」
「游戏的种类,指的是完全不含运气成分,只要不失误,理论上绝对不会输。」
我不敢置信,却能够接受。我想起十枝医生说的「只要做出最佳的选择就行了」,以及和弥子姐的对局。
我无法正确重现所有盘面,不过,西洋跳棋就像下棋的弥子姐一样日益变化,真的有完美的「正确答案」吗?
「有人认为这代表西洋跳棋的寿命已经走到尽头,老实说,我也有同感。因为就算高手再怎么切磋琢磨,最完美的一步棋也早已确定了。」
「有完美解法,就是弥子姐喜欢西洋跳棋的理由吗?」
「或许随着电脑程式的发展,以后也会找出西洋棋和将棋的完美解法,不过,目前我只知道西洋跳棋的完美解法。」
我还是不懂其中关联性。完美解法与西洋跳棋,还有弥子姐。就在我要开口说话的瞬间,弥子姐抓住我的手。
「我的人生一路走来,犯了许多错。现在我这样大剌剌地向你吐这些愚蠢的苦水,也是种错误。人生没有正确答案,让我好害怕。」
弥子姐——我唤道。然而,弥子姐并未停下话语。
「不过,西洋跳棋和人生不一样。西洋跳棋有完美的解法,棋子被扔到盘面上时,所有棋手都可能选择完美的正确答案。」
我这才发现弥子姐谈论的是致命性的话题。
「和我的人生不一样。」
弥子姐的表情活像快哭的小孩。
「我明明已经逃过一劫,逃过爸爸和妈妈的计划独自活下来。可是……为什么我会死在这里?如果我注定要生病,不如当时死了算了,和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弥子姐无处可去的手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的人生大概打从出生以来就没有正确答案吧。无论选择什么都是错误的。这是多么绝望的人生啊。不过,现在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
「正确答案。」
这是某次检查之前弥子姐说过的话。
当时我不求甚解,以为「正确答案」指的是弥子姐的治疗奇迹式地成功。
不过,并不是这样。打从那时候开始,弥子姐的正确答案就已经定调了——死去以后留下大笔财富给我。我实在无法接受这种误导。什么检查、什么治疗,其实弥子姐完全没抱任何期待。
委身于不抱冀望的一切,想必是件很可怕的事。然而,弥子姐却靠着一句「正确答案」抑制了所有恐惧。
「江都,你会收下吧?」
「弥子姐。」
「什么都不留,未免太感伤了。只要你幸福就好。」
「这才不是正确答案。」
「其实我也不想死,我也会害怕。不知道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我是没有机会见证你的未来了。你以后会画画吗?如果画的是和那只鲸鱼一样漂亮的画就好了。」
「别说了。」
「那你对我说,说你不要三亿圆,说你只要有我就够了,说我比任何幸福结局都重要。」
弥子姐扑簌簌地落泪。那双慑人的眼睛美丽得残酷,反映着呆然望着她的我。
我不需要钱,不能离开昴台也无妨,只要弥子姐活着就够了。弥子姐比任何事物都珍贵,没有比和弥子姐下西洋跳棋更重要的事——这样的话要我说多少都没问题。事实上,我也确实说过这些话。
可是,为何一旦说出口,一切就变得很虚伪?我的感情明明是真实的,将人变成金子的疾病却连言语的价值都吞噬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在我因为焦虑而颤抖时,弥子姐突然抱住我,用那冰冷僵硬、感受不到生气的手臂抱住我。
周围的人都把弥子姐当成玻璃鞋看待,当成拯救我脱离困境的蜘蛛丝。
而最害怕这种解读的,正是弥子姐本人。
任凭我费再多唇舌,弥子姐都无法逃离这种想法,只能一步步迈向死亡。正因为是自己主动提议的,弥子姐一直被这样的想法束缚着。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我一死,你就可以过幸福的日子。你只要看着我的眼睛,清楚明白地告诉我,说我死了以后,你会很幸福,这样就够了。」
「我说不出来。」
「……你真善良。」
弥子姐轻轻地笑了。
「我知道,刚才是我失态了。我不会要你说这种话的。我明白,人只要活着就会改变,不管愿不愿意。就算你因为看到我哭哭啼啼,一时心软而放弃一切,总有一天,你也会后悔自己做了这样的判断,后悔自己在一时冲动之下贱卖自己的人生。既然如此,不如让我选择正确答案。」
听了弥子姐这番话,我突然灵光一闪。
我想出一个划时代的方法。用这个方法,或许可以拯救弥子姐和我的心灵。以前的我十之八九想不出的「正确答案」就在眼前。
我拿开弥子姐抱着我的手臂,牢牢握住她的一只手,并将某样熟悉的物品放在诧异地凝视着我的弥子姐面前。
就是我们的起点,西洋跳棋盘。
「……江都?」
「弥子姐,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过赔率根本不一样,因为你赌的不是钱,而是你自己。不过,这次请让我赌同样的东西。我也想和弥子姐站上同样的舞台。」
我一面摆棋,一面笔直望着弥子姐。
「我喜欢弥子姐,请让我赌上一切。」
我下了第一步棋以后,如此说道。
「可不可以不要多问,让我带你出去?」
「你打算做什么?」
「我们一起去犯错吧。」
弥子姐默默地凝视我数秒钟。
隔一会儿,她用难以动弹的右手触摸棋子,并露出令我无比爱怜的笑容说道:
「如果你赢过我,我就答应。」
西洋跳棋比的并不是谁的持棋手势比较美,所以弥子姐始终使用颤抖的右手,算不上是什么不利条件。弥子姐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强,我们之所以能够打成平手,应该是因为弥子姐故意放水吧。
对局结束的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展开行动。我把弥子姐放到轮椅上,在她的膝盖盖上了毛毯和毛巾被,弥子姐则是迅速披上针织衫。
这段时间内,我们都是不发一语。弥子姐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坐在轮椅上愣愣望着棋子的弥子姐,带有一股静谧之美。
「要一起带走吗?」
「不,不用了。」
弥子姐扔掉手上的棋子,如此笑道。掉在地上的棋子发出小小的喀哒声。我捡起那颗棋子说:「不可以这样对待棋子。」
我一把棋子放进口袋,我们便动了起来。
我推着轮椅跑过长廊,轮椅上的弥子姐发出乐不可支的声音。「上吧!江都,快跑快跑!」轮椅随着这道气势十足的吆喝声喀哒喀哒地摇晃。
抵达一楼的瞬间,我看见走廊深处有道人影。
因为逆光的缘故,我看不清对方是谁,但是可以从声音辨认出来。
「搞不好我会丢掉医生的饭碗。」
十枝医生发出分不清是叹息还是笑声的声音,转过身去。见状,我微微倒抽一口气,弥子姐似乎也有些语塞。
「江都,走吧!」
然而,我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我的行动应该会给许多人造成超乎想象的麻烦,不过若非如此,就不叫犯错了。我必须抛弃人生的一切,选择正确答案。
推着轮椅来到外头,刺人的月光迎接我们。那色调宛若是特地调制而成的金色,教人难以抗拒。我和弥子姐仿佛想甩掉伸长的影子似地全力疾奔,穿过后门,朝着从未去过的方位前进。
从未去过。因为我一直认定自己无法离开昴台,以为那里和我毫无关系。
不过,现在我有了前往那里的理由。
我推着弥子姐,朝着山的另一头——从昴台看不见的大海前进。
▽
将弥子姐抛入大海——这就是我犯的错。
弥子姐落海以后,无法打捞,她的价值就会随着逐渐变为金块的她沉入海底,消失无踪。无论是死后留下的三亿圆、和弥子姐共度的无价时光、我的愚蠢过错或是一时的冲动,在相隔数百公尺的状态下,并没有任何不同。
昴台没有海。不过,即使路途再遥远,我也要把弥子姐送到海边。
弥子姐已经病入膏肓,离开疗养院还不到一小时,她便失去意识。
看着闭上眼睛、虚软无力地坐在轮椅上的弥子姐,我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老实说,我巴不得立刻折返,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只要能让弥子姐多活上一分一秒,就算要我把她绑在那张病床上都行。
我一面注意时间,一面拼命赶夜路。搭乘巴士一小时可达,代表走路得花上好几个小时。在天亮之前应该可以抵达吧。
弥子姐离开疗养院的事,不知道可以隐瞒多久,监视器应该拍到了我们。
虽然十枝医生选择放我们逃走,但仁村小姐一定会赌上她的职务,带弥子姐回去。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只能一面担忧追兵到来,一面前进。
远远可以望见的山棱逐渐染上红色,我背着弥子姐,眺望着这幅不现实的光景。昴台就在山脚,我根本还没有离开。
「弥子姐,就快到了。」
我背着一动也不动的弥子姐自言自语。弥子姐的心跳声微微地传来。
体力已经濒临极限,手臂麻得感觉不出温度,喉咙也像是快被烧断一样痛。背上弥子姐的重量是我唯一的依靠,督促我往前迈进。
没问题,就快到了——我又重复一次。
视野逐渐染上晨曦,照亮了指示通往海边之路的看板。
要称为清晨仍稍嫌过早的海边,除了我们以外空无一人。
我犹如受到吸引似地走向堤防,将弥子姐抱到身前坐了下来。弥子姐的头发以紫色天空为背景飘动着。
此时,弥子姐微微挪动身子,轻声问道:「……到了?」
「到了。」
我把弥子姐的身体慢慢转向大海。只见弥子姐那双原本朦胧的眼眸,清楚地捕捉了浪花翻腾的大海。
「……原来你是想杀了我啊,江都。」
「……是啊。」
「好啊,杀了我也可以。我甚至该请你杀了我。」
说着,面向大海的弥子姐微微地笑了。
「你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江都,你真是个傻瓜。」
「……对不起。」
「不……没关系。我们的世界不是西洋跳棋,犯错也无妨。」
弥子姐说这番话的声音,宛如树枝互相摩擦般虚弱无力。
「……你要为了我放弃三亿圆?」
「对。」
「那三亿圆就是我啊……真奇怪。不过这么一来,你真的把我变成无价之宝。」
「对。」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基本粒子造金法吗?」
我默默地点头。
纵使弥子姐再有价值,如果打捞需要花费庞大金钱,就不会有人进行打捞了。位于昴台附近的这个地方是地形复杂的岩岸,海底徐缓倾斜,会将沉入海里的东西运往更深处。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谁晓得?不过,哎,以我的本领,一定能像鲸鱼一样游泳,到时候你就会被当成干蠢事的蠢蛋国三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这么做是出于自私。我不希望弥子姐认为她死了可以带给我幸福,不希望她在临终前对于这样的未来有丝毫想象。否则,我就成了为了三亿圆而拐骗将死之人的穷困小孩。
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可是我不希望弥子姐在临死前对我有半分猜疑。我希望她相信我的感情是纯净无瑕的。
就连这样的心思都显得丑恶不堪,让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将弥子姐推下冰冷海水的真正理由。
「你喜欢我吗?江都。」
弥子姐询问这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是啊。」
「我也喜欢你。嗯,打从相识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才是一直都很喜欢弥子姐。」
「我想透过给你一切来证明我的喜欢,你却想透过抛弃一切来证明。或许爱情就是抛弃或给予吧。」
是啊——我在心中如此暗想。
「让人好感伤……」
弥子姐用昏昏欲睡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该下定决心了,不能在这个关头迟疑。
我把手放到弥子姐的肩膀上,而她的身体微微僵硬起来。
「没问题的。」我说道。
于是,我和弥子姐一起跳进晨曦照耀的大海里,视野随着重力翻转。
这么一提,从出生至今,我从未进过海里。灌进嘴里的海水真的好咸,让我大吃一惊。身体在水里浮了起来。
在不断流动的水流中,我突然想起二月鲸。原来鲸鱼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游泳啊——脑中冒出这种无关紧要的念头。我在闪烁的视野内寻找弥子姐,暗自想着绝不能放开她。就在我用手划水之际,随波逐流的身体突然被某样东西拉过去。我的头探出水面,弥子姐也随后探出头来。
我连忙搀扶她,她却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你是白痴啊!到底在干什么!」
弥子姐勃然大怒,我从未看过她这副模样。从潮湿的头发间探出的双眸燃烧着怒意,见状,我的脑袋慢慢地冷却了。弥子姐沉默不语,表情又突然缓和下来,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不,我知道,是我不好,让你跑来这种地方。可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要是你死了,等于是我害死你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吧?」
我无法说明当时的感情。我并不是想死,只是当我察觉弥子姐的身体僵住时,我觉得和她一起跳海才是正确答案。一起沉落海底,绝不和她分离。
「……照理说,我现在应该和弥子姐一起沉到海底。」
「……那倒是,我也以为会沉下去。」
我们现在处于脚勉强及地的深度,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是海谷。然而,我和弥子姐都还活着,并没有沉下去。
此时,弥子姐猛烈地咳嗽起来。我来不及问她「没事吧?」她便突然大叫:
「我知道了!是肺!」
「肺?」
「对对对,是肺!肺部有空气,所以沉不下去!」
「啊,原来如此。」
「再说,我没有脚部的重量,几乎跟浮袋一样!当然沉不下去。」
我现在是抱小孩般的姿势,所以看不见弥子姐的脸。别的不说,在这种状况下,要我用什么表情面对弥子姐?此时,弥子姐微微地笑了。
「真是有够蠢的,蠢到无药可救。怎么样?江都,你还想杀我?还想死吗?」
「……不想。」
「欸,肺部,肺部,欸,江都,肺部有空气啊。」
「喂,你笑得太夸张啦……」
弥子姐的笑声越来越大,不知何故,我也跟着一起笑个不停。怀中的弥子姐在发抖。
「——啊,是啊,因为我还活着……」
笑到一半,弥子姐如此喃喃说道。
心跳声夹在波浪声之间传来,模糊的视野边缘可看见晨曦。沉默了片刻以后,弥子姐突然说道:「回去吧,江都。」
「……嗯。」
我回答后,弥子姐牢牢地抱住我。
「我喜欢你。」弥子姐说道,而我只能说:「我也是。」这是专属于我们俩,成不了任何证明的共鸣。
实际上,我们并不是自己回去的。当我们上岸,还在烦恼该如何处理湿淋淋的身子时,就被警车和救护车逮住了。我这才体认到我们乏善可陈的逃亡计划不过尔尔,被捕只是时间的问题,刚才的十几分钟纯属侥幸。
我和弥子姐还无暇挨骂,就被拆散开来,分别坐上不同的救护车。失去了抱在怀里的重量,我分不清刚才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现实。
坐在救护车里的我软弱无力,只是个连杀死弥子姐的觉悟都没有的小鬼头。因此,在不知不觉间,我失去了意识。刚才的重量是唯一能够维系意识的船锚。
当我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疗养院的床上。
「醒了?」
身旁是仁村小姐。我还来不及说话,她便开口问道:
「是因为想看海?」
「……弥子姐是这么说的?」
「她说要你配合她这么老套的任性要求,觉得很过意不去。」
「……您相信她说的吗?」
「你们确实在海边,这就够了。」
仁村小姐淡淡地说道,随即便去叫十枝医生过来。
十枝医生带着一如平时的表情告知弥子姐的身体状况很稳定,并说明这次的事件被归咎于弥子姐的任性。听说连外县市都报导了我们的事。
「全都变成弥子姐的错吗?」
「毕竟你才十五岁。你也早就做好被闲言闲语的心理准备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体认到自己在最后关头仍给弥子姐添了麻烦。我明明是去犯错的,却为了自己所犯的错误感到痛苦。过一会儿,我说道:
「十枝医生那时候放我们离开,不要紧吗?」
「你看过《大智若鱼》这部电影吗?开玩笑的。这个嘛,若依据医师伦理,或是成年人的道德,没办法,那是瑕疵。」
十枝医生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过,人类不是永远都能选择正确答案。」
「这句话是听弥子姐说的吗?」
「当然是来自于我身为医生的经验法则啊。」
十枝医生说道,缓缓站起来。
「我对外宣称你需要住院一星期,再多我就无能为力了。哎,过了一星期,风波应该就会平息了吧。」
「呃,钱……」
「反正付不起,就别看缴费单了。我也没那种空闲。」
门随着这句话一同关上。
从面积判断,这里和弥子姐的病房应该是同一型的吧。仔细一看,这个病房实在大得夸张。
我睡不着,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床边的抽屉突然传出声音,我连忙从抽屉里拿出手机。
果不其然,上头显示的是弥子姐传来的讯息,十分简洁有力。
『下次再偷溜出去玩吧。』
我烦恼了一会儿以后,回复:『如果你赢过我,我就答应。』不久后,弥子姐传来讯息:『别学我。』紧接着又补一句:『也不想想自己那么弱。』
事发半个月后,弥子姐的病情稳定下来了,昴台也渐渐恢复平静。
虽然数量减少,但依然有媒体出入昴台,而募款信件和辱骂信件也如雪片般从全国各地飞来我家。家里的电话线不得不拔掉,应该也是我害的吧。
说来意外,妈妈什么都没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认定我能够带来大笔财富,妈妈并未责备我,只是不断观察我。换作以前,她的眼神大概会让我感到不自在,不过现在我完全不在乎。
我照样前往病房探望弥子姐。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下着没有赌注的西洋跳棋过日子。弥子姐依然很强,我完全赢不了她。
当时我已经知道弥子姐之所以那么强,是因为她读过许多棋谱,所以只觉得理所当然。据说汀斯雷也是越到晚年越强。
「换句话说,西洋跳棋的强弱等于人生经验的多寡。」
弥子姐说道,下了绝妙的一步棋。
「这样我不就一辈子都赢不了你吗?」
「阿基里斯追乌龟,或许吧。」
我们之间的差距永远不会拉近,我们也永远无法并肩而行。我们心知肚明,总有一天弥子姐会停下脚步,而我会追上她。这个棋盘上就是我们拥有的一切。
「嗯,江都,这确实是正确答案。」
如此笑道的弥子姐,在两天后停下脚步。
弥子姐的直接死因是脑中出现小硬化。这是金块病患者常见的死法。当我接获弥子姐一睡不醒的消息,几乎喘不过气来。
医生本来就说过,不是肺部先硬化,就是脑部先硬化。至少她往生时没有感觉到痛苦,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尤其是对于被留下的我而言。
我接获仁村小姐的通知前往医院,迎接我的是看起来宛若在沉睡的弥子姐。这么说或许很老套,她那副安详的模样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我触摸弥子姐冰冷的手。
据说金块病患者被判定死亡之后,遗体会花上一周左右的时间慢慢地展开最后的硬化。
今后,弥子姐不会腐烂,而是会被结晶逐渐侵蚀,最终被当成检体回收,为了这种疾病的研究而献身。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感谢弥子姐,很庆幸自己认识了她。她发现了那只鲸鱼,我真的很开心。
不知不觉间,夏天即将结束。
我的手边多了十万圆。
*
之后又过了半年。
我乘着船,确认手中信封的厚度。这个动作在我收下信封以后,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我总觉得这么做就能够窥知弥子姐的真正用意,因此难过的时候或迷惘的时候都会重复同样的动作。
每当我揣测弥子姐死前的想法时,就仿佛听到她在告诉我,裹足不前是多么愚昧的行为。
从结论说起——
弥子姐并没有在那封遗书上签名。
那一封要把三亿圆转让给我的遗书。
相对地,弥子姐留下一封新遗书。在那封遗书中,她明确表示要把政府给予的绝大部分金钱都捐赠给以前就读的大学。
三亿巨款的去向引发了社会上的轩然大波,最惊讶的当然是我母亲。听说她还冲进疗养院质问出了什么差错,引起一阵骚动。我也被逼问许久,可是我答不出来,因为我真的不知情。
不过,一想到弥子姐在最后一刻自行决定要捐赠给大学,我就有点想笑。
除了捐赠给大学的款项以外,还有其他明确指定去向的东西。
就是对我的赠与。内容是我们两人使用许久的西洋跳棋盘和棋子,以及十万圆——正确说来,是十万零三百二十六圆。
若说我看见棋盘上的信封时不惊讶,就是谎言了。我猜不透弥子姐的心思,甚至无法预测遗书的内容。弥子姐究竟有没有把三亿圆留给我?
答案出人意表,十万零三百二十六圆。如此零碎的金额,我当然猜不中。
弥子姐留给我的物品只有西洋跳棋盘与信封,除此之外,连封信也没有。
所以,我只能自行揣测个中含意。她向来喜欢恶作剧,搞不好是故意留下无解的谜题,期待我一直思索下去。
「快到了,别忘记行李。」
「啊,是。」
我点头附和船长。其实我没什么行李,只有塞了基本用品的背包、弥子姐的西洋跳棋盘和这个信封而已。
最后,我决定一毕业就离开昴台。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晴充。
得知弥子姐并未将巨额遗产留给我,晴充并不惊讶。
「你要独自离开啊?」
在毕业前夕,原订要去毕业旅行的那段期间,晴充曾如此询问我。
这个时期你果然还在昴台嘛——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回答:「是啊。」
「离开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跟一位很照顾我的疗养院医生商量,他介绍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
「你妈应该很生气吧。」
「嗯,我大概回不了家了。」
「我想也是。」
晴充说道,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这样对你最好。」
「你自己不也要离开昴台?」
「意思不一样吧?」
晴充说得没错。晴充离开昴台,和我离开昴台的意义完全不同。
「……欸,晴充。」
「不,什么都不用说了。」
晴充轻轻地笑了。
「再见,江都。欸,我知道鲸鱼是你画的。」
「……咦?」
什么跟什么?我在心中如此暗想。
什么跟什么?这样太丢脸了吧。面对无言以对的我,晴充说道:
「所以,你一定会找到新目标的。」
有弥子姐同行的夜路一点也不可怕,独自前进的道路却令我惴惴不安。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假思索地逃离那个家。别说妈妈,我连北上叔叔都没有告知,便做出这个决定。
数小时前,我正要离家的时候,遇上北上叔叔。
自那一天以来,北上叔叔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和我说话,我也不再提起那篇报导,所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
见到收拾好行装的我,北上叔叔不发一语,并没有挽留我,而我也没打算说什么。不过,北上叔叔的手上拿着从前一起读过的梅尔维尔作品《白鲸记》。
北上叔叔会继续留在昴台吗?这已经与我无关了。
虽然与我无关,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幸福。只不过,我还完全不明白幸福的定义是什么。
今后,我会在某个港边小镇工作。我对于大海一无所知,只听说那个港口附近曾有鲸鱼搁浅。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或许我该继续忍耐,在昴台讨生活。我甚至不明白自己选择海边做为职场是否正确。
我望着信封几秒以后,将它收进附拉链的口袋里,而口袋里的西洋跳棋棋子随之滑落。那是从前放在口袋里一直没拿出来的棋子。
在我捡起棋子的瞬间,突然察觉一件事。我对着天空高高地举起棋子。
仿佛看见弥子姐拿着棋子的手指。
——我的手指也值不少钱。
我想起宛若歌唱般说出这句话的弥子姐。
不知道她的指头有多重?换算成金钱值多少?弥子姐写遗书时,价值十万零三百二十六圆的手指是哪一根?
「你是不是要说,如果是左手无名指就好了?」
记忆中的弥子姐如此笑道。不过,我知道弥子姐其实是个浪漫主义者。
水平线的另一头可望见港口。
我克制着不安,想着口袋里的信封。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十万圆是一大笔钱。然而,随着我继续活下去,相对价值应该会逐渐降低吧,这就是长大成人的特征之一。
不过,我知道她留给我的事物有多少价值。
知道那段无价的时光有多少价值。
当我在脑中反刍与弥子姐的对弈时,当时的对话也一并重现。原来,输棋的记忆反而格外深刻。所以,我不会忘记。
因为我还没赢过弥子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