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克利奥帕特拉之梦
我曾听过一个说法,就是爵士鼓手看不起摇滚鼓手。
初中时,我通过视频网站认识的网络乐手里面有个当时正活跃的爵士鼓手。虽然不是职业音乐家,但每个月在东京都内办一次演出,基本能让可以容纳一百人的场地满员。
“那什么,说看不起也不是有优劣的差别。你看嘛,就好像河的上游下游一样?从爵士转行到摇滚的大有人在对吧,比如杰夫·波尔卡罗(Jeffrey Porcaro)还有米奇·米歇尔(Mitch Mitchell),记得Bonzo好像也是?但反过来就没有了。”
就算和我说“你看嘛”,我对鼓手又不太了解,怎么会知道。
“摇滚里的鼓总之就是声音大,而且声音一直大,没个张弛。一旦习惯了,就再也不会打爵士鼓了。”
“嗯——因为完全不一样所以很难两面兼顾,这我倒明白。”
我翻捡自己贫乏的爵士乐知识回答。
“倒不是说爵士鼓就安静,但和摇滚不一样,不是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响,而是变化很多对吧。”
“对对,你很懂嘛Musao。虽然被叫做节奏组,但实际上关键在于和贝斯配合,一起分担保持节奏的任务,演到精彩的时候不卖力秀一下就太没劲了。摇滚鼓手估计是做不到吧。”
虽然那次只是线上的语音交流,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这语气明显带着优越感。
“不是说没有优劣的差别吗?”
“诶?啊哈哈哈,对对,那当然没错啦。”
看来被我说中了。
“另外乐器和身体的用法也完全不一样呀。摇滚第一下都是穿透力十足的底鼓,然后二四拍打军鼓吧,靠右脚和左手。说白了只要会这两样,总能把摇滚玩起来。但爵士的基础在叮叮镲和踩镲的踏板上,就是右手和左脚。不会这个就玩不起来。所以要是被问到如果去无人岛的时候只能带两种鼓要怎么选,摇滚鼓手选底鼓和军鼓,我们就是选叮叮镲和踩镲。”
去无人岛就别带鼓啊……心里这么想,但我说不出口。
后来过了很久,我偶然有机会和职业的爵士鼓手聊天时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问了一下。
“无人岛?只带两种?”
那位鼓手听了皱起眉头。
“底鼓和侧嗵鼓吧。个头最大,方便攒雨水对吧。”
这回答真够没情调的。
*
随便使唤我在课上帮忙的华园老师辞职后,本以为能从这份苦差事中解脱,可到了第二学期,音乐课上更忙了。接任的小森老师刚从音乐大学毕业,而且就职失败后直到不久前还在靠打工赚生活费,真让人不放心。
“要教三个学年的课程真的不容易。华园学姐每天都能处理这么多事情,真厉害。”
第四节课下课后,回到音乐准备室的小森老师一脸疲惫地说道。稚气的面容配上这个体格,而且仍然把同样是音乐大学毕业的华园老师叫做“学姐”,她浑身上下都还像个学生。
“哎,倒不是华园老师处理的……”
主要是我和凛子。
“不过,我可能终于习惯了。”小森老师说道。“也知道村濑君要怎么用了。”
你习惯的是这个啊?把我当备品吗?
“我准备了很多饮料和零食做谢礼!午休和放学后也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的。”
“啊,好的,这倒是很感谢……”
她甚至准备了给我用的玻璃杯和马克杯。
“村濑君在班里待不下去都是我害的,可得负起责任才行……”
“谁说待不下去了?”我反射性扯了个谎。
“诶……啊,啊啊,哦,这样啊,太好了……”
小森老师说着眼里冒出泪珠。
“那村濑君不在这里吃午饭也可以啊,我只好一个人吃……虽然寂寞但我要坚强一点。”
“啊,不是,但今天在这儿吃,还要准备下周的课程。”
我不禁立刻回答。小森老师听了,脸色顿时好了起来。
“是吗?谢谢!果然饭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更好吃呀!”
老师正在泡茶时,准备室的门开了。
“中午好!啊,小真琴真的在这儿!”
是朱音。
“我不是说了吗,村濑君没朋友,如果第四节是音乐课,午休时肯定是无所事事地待在准备室里。”
凛子也跟在她后面进来。总觉得刚才听到了很伤人的诽谤,但要是指责她,结果肯定是让自己的伤口更大,于是我决定保持沉默。我可是学到了。
然而小森老师却接起这个话题。
“不是的,村濑君在班里融入得不错,但担心我一个人才陪着我的!”
别再说了,不用帮我圆场。你看朱音笑嘻嘻的,凛子一脸冷淡,两人眼神的温度差距好伤人。
但后面第五节课是凛子他们偶数班的音乐课,话题很快变成了课程的准备等等事情。我松了口气,拿出当午饭的面包。
五分钟后。
“抱歉,我来晚了!书道的作业耽误了时间。”
诗月也拿着饭盒走进准备室。
这已经完全成了我们乐队的据点。虽说从华园老师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
四个女高中生(啊不对,其中一个是老师来着)把饭盒摆在桌上,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饭。看了这副景象,我开始不安地觉得难不成连这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还是赶紧把自己的饭吃完,到音乐室练钢琴吧。
不过,听着小森老师、朱音还有凛子认真讨论课堂的安排,旁边的诗月突然怪声叫道:
“要是我也选音乐就好了!”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朝诗月看去,只见她眼泪都冒出来了。
“完全插不上话,好寂寞啊,明明难得和真琴同学一样在奇数班!我也想和真琴同学一起被老师使唤!”
“听你说得好像多让人羡慕一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诶……啊,那,我也想和老师一起使唤真琴同学。”
“光是调换顺序就让人火大得不行啊?日语还真好用。”
“使唤小真琴那不是我们乐队一直在干的事情嘛。”
“没错。特别是诗月装鼓还有调音的时候总是让村濑君帮忙,使唤他这件事你排第一。”
“不只是放学后,在学校里我也想和真琴同学一起!”
“书道的课上,跟着音乐室传出来的曲子敲鼓点怎么样。”
我有点无奈地随口一说,可诗月听了一脸认真。
“那确实能感受到真琴同学的节拍……不过用笔敲鼓点的话墨汁要甩得到处都是……还有真琴同学听不到我的声音就没有意义……”
你别当真啊,给我认真上课。
“不过百合坂同学,你不讨厌书道吧,听说成绩很厉害呢,第一学期还拿到了金奖。”
听了小森老师的话,诗月得意地点头。
“是的。我不想被人觉得不想学书道于是偷懒嘛。而且只要功夫学到家,以后老师说不定会和我说‘呃啊,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放心在音乐的路上前进吧。’”
“怎么可能变成那种剑豪故事一样……”
还有那声“呃啊”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对书道的老师干什么?
“选修课啊,你看,到二年级还能改的。”小森老师说道。“而且要是想和村濑君一起干什么的话,除了选修课以外是不是也有机会?”
“上课时间以外……是吗……”
诗月嘴里嘟嘟囔囔,接着陷入沉思。
凛子和朱音一时间也在意诗月的反应,但就快到来的音乐课更重要,于是继续和老师商量起来。
我没怎么参与话题,看着诗月认真的眼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
学生会会长来到我班上,是第二天的事情。那时候刚刚放学,多数同学还留在教室里没回家,我也正把课本装进书包里。
“村濑君!村濑真琴君在吗——?”
听到清亮的女声,班上的同学一同转头朝教室后面看。
那个戴眼镜的短发女生身材十分匀称。从毫不畏缩地走进教室的模样看,估计是高年级学生。她举止利落,各种意义上都显得干练。我想起来了,是学生会会长。
“啊,找到了。”
她看到我后,径直走了过来。
“能不能麻烦你来一趟学生会办公室呀~”
她脸上笑眯眯的,语气却不容我分说。
学生会办公室和我们一年七班的教室排在一起,只要三十秒就到了。房间本身和普通教室结构一样,但里面竖着不少铁架子当隔板,还摆着几张大桌子。桌上堆满了各种印刷文件、笔记本电脑还有裁纸机等东西,墙边是没整理的硬纸箱摞得很高,屋子里一片凌乱。
我被带到屋子最里面。两台沙发面对面摆着,勉强空出会客的空间。学生会的成员们好像全都满怀期待地盯着我,总觉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们想郑重地拜托村濑君一件事情~”
在我对面坐下后,学生会会长说道。每句话末尾的音调都往上翘,像是猫捉弄人时的拳头,让我感到莫名的压力。
“下个月,有文化节对吧?”
“……诶,啊啊,哦。”
十一月初是文化节,但听她提到我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我们学校的校风非常尊重学生的自主性,不存在强制每班必须准备什么节目的说法,完全是自愿参与,而我又没参加社团,所以完全没放在心上。
“村濑君的乐队,可不可以来演出啊~”
“诶……”
“中夜庆搞乐队演出已经是每年固定的节目了。所谓的中夜庆吧,你看,我们的文化节不是持续两天吗?就是第一天结束后交给学生自己搞的活动。其实本来更想等第二天结束后办后夜庆犒劳大家的,可是那样就要拖到太晚没时间收拾,于是定在第一天晚上。然后呢,希望到时候你们能出演。”
她说着不住地凑过来,我不禁用力往后靠,身子都要嵌进沙发靠背里面了。
“……可是,其他想出场的乐队还有很多吧?”
“确实多,报名的有二十组左右。”
“二十——”
我们高中这么流行玩乐队吗?哦对了,因为不用以班级为单位准备节目,所以想到搞乐队的学生也很多?
“如果是那样,也不用特意找我们吧。”
“这就有很深的缘故了呀,话说起来有点长~”
学生会会长一脸高兴地开始长篇大论。
“中夜庆的乐队演出变成每年固定的节目,是因为很多学生都有这个意愿,可前期准备非常辛苦。首先就是太吵了!要到学校周边挨家挨户上门,低头说对不起我们这边有点吵还请多包涵,这完全是苦行了。每次是执行委员和学生会成员一起分担,可大家都说不想干第二次了,这也难怪嘛。还有出演的人也是大问题。明明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可是报名的有二十组啊?去年也有十八组来着?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全都出场,而且就算只选一部分,每个乐队也只能分到十五分钟左右,演不了多久就得下去,搞得怨声载道的。然后最大的问题,这事你可别和外面说啊。还有老师也想组乐队出场,不光占用时间,演的曲子也都没人听过,评价糟透了,得找什么办法制止他们。”
“啊,哦……”
本来就不多的演奏时间还要被老师占用,那的确是问题,而且被学生讨厌这个事实也不太想被老师那边知道吧。
学生会还真不容易……我深表佩服。
不过就算是这样。
“那为什么要找我们呢?”
“要是村濑君你们愿意来,问题就全都解决了对吧~”
学生会会长两眼放光,声音也兴奋起来。
“首先是和周边住宅的交涉!听说是学生的乐队演出不少人都要皱眉头,但要是说找专业的乐队来,基本上能让他们痛快地点头!然后就是不需要筛选出演的乐队了!因为没人有胆量和PNO同台演出对吧?谁也不想被拿来对比,而且要是因为占了PNO的演出时间遭人白眼肯定也不舒服对吧!同样还能牵制老师的乐队!”
“……那不是我们要被人记恨……?”
“完全没那回事!我们收到几百条建议说想让PNO在文化节上出演呢!而且报名的乐队里也有人说想听PNO!肯定高兴还来不及呢!”
“哦……那个,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总之先和乐队的人说一下。”
*
“我觉得不错。”
凛子当即回答。还以为她会嫌麻烦呢。
“可以吗?没有演出费啊。”
“村濑君脑子里只有钱吗?就没有纯粹喜欢音乐的心情?”
“呃……”
本想先提醒对钱很用心的凛子,却是这个结果。
“就算没有演出费应该也有不少好处,去参加吧。”
“好处是什么好处。”
“如果是学校的活动,妈妈也越来越难对我去录音棚排练有什么怨言,今后的行动更方便,还有给学生会卖个人情说不定对以后有好处。”
“这样啊……”
看着对钱以外的方面也同样细心算计的凛子,我放下心来。
“在文化节演出!很有高中生的感觉呀!
朱音说着两眼放光。
“我初一的时候也和前辈一起参加过文化节的演出呢,好怀念!结果我比前辈的主唱还亮眼,大吵一架,当天就解散了。”
“多说这种不吉利的消息对谁有好处……”
“到了初二,离文化节还有两个月就吵架解散了,都没能参加,而且从那段时间起我就不去学校了呀。”
“别说了!我要哭了!”
“初三的时候一天都没去过学校。”
“这话到此为止吧!我要胃疼了!”
“拿不到演出费也没问题,把我的青春找回来吧!”
顶着一副灿烂的笑脸却说出这么悲壮的决心,反而让我压力好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意外的是,诗月的反应莫名平淡。
“好的,文化节上演出。我觉得不错。最近时间都花在协奏曲上,没什么机会试新曲子,而且要是能完整拿到两个小时,能演的曲子相当多。”
“两个小时……哦哦,嗯。要是只有我们出演,确实是这样。……其他还有很多人也想上台,真的不会被怨恨吗?”
“没事的。而且反正也不可能让想上的人全上,还不如只有我们更公平。就算搞成除了我们只让老师们出演之类的情况,一样会有人不满。”
“那倒也是……”
这时我忽然发现。
“……老师们想出场,这事我说过?”
“诶?”诗月眨了眨眼睛。
“不是,学生会会长说过要保密,我应该没说出来才对……”
诗月瞬间面无血色。
“诶?是,是这样?刚才真琴同学没说吗?”
“没说呀。”“没说,现在才知道。”朱音和凛子立刻回答。
“诗月,难不成你之前就知道了?不如说——”
“不、不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为了在学校能多和真琴同学待在一块儿才通过班里的执行委员给学生会会长出主意呢!”
……解释得这么详细,谢谢你啊……
搞什么啊,原来是诗月干的好事,难怪事情这么突然。
“小诗,为什么要瞒着不说?我们又不会妨碍。毕竟我们也一样多了待在一起的时间。”
“不如说还要帮忙呢。真得好好学学诗月这个坏心眼。”
“呜呜,不是的,我才没有那么黑心肠地暗中活跃呢……”
尽管被朱音和凛子两人一同揶揄,诗月还是不停地拼命否认罪状。到底什么原因让她这么执着啊。
不过总之,正如诗月的打算,那之后我们在学校里待在一块儿的时间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决定要在文化节上演出,就要和人商量在体育馆布置场地、确保音响安排到位等等,要做的事数也数不尽。
*
就这样每天忙得要死,时间到了十月第一个星期五的傍晚。
那天诗月要练习花道,放学后立刻回去了,朱音和凛子说是先去看看文化节演出用的服装,两人去了池袋。我被叫去帮忙制作文化节时体育馆门口的装饰(虽然怎么想都不是我分内的活),换上室外穿的鞋走出楼门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了。
正要朝校门走去,我忽然注意到停车场最近处停了一辆湛蓝色的敞篷车。匀称的车体美得几乎让我忘记了呼吸。发动机盖子最前头的徽标是长着翅膀的字母“B”。
宾利?
我们学校怎么会有这种豪车?
更令人吃惊的是,那辆蓝色宾利静静朝我滑行,停到了侧面。我吓了一跳站住不动。坐在驾驶席的是个戴墨镜的老人。他面容精悍,满头白发整齐地梳到后面,嘴唇上蓄着白胡子,笔挺的水蓝色衬衫故意穿得随便,敞开到第二颗扣子。手臂瘦得露出骨头却又肌肉强健,后背挺得很直。尽管脸上带着皱褶,气质却不显老。
“呦,等你好久了。上车吧。”
老人说着探过身子,打开副驾驶席的车门。
我不禁转身朝后看。没叫我吧?
“就是你。村濑真琴君是吧,一眼就看出来了。”
“……诶,哦,啊。……您是哪位?”
老人一言不发,直接从仪表板上面的专用支架上拿下手机,递给我看。
待机画面的照片是被爵士鼓围在中间的老人本人,还有靠在旁边把脸凑过来笑着的少女。少女伸出的胳膊消失在屏幕外面,估计拍照片的就是她。
我认识这张脸,很熟悉。是诗月。
然后,再看看爵士鼓。
我的视线回到老人脸上。
“难道您是诗月的祖父?”
老人点点头。
“我叫百合坂禄朗。快点上车。”
载着我的湛蓝色宾利直接开出校门,离开国道,开上了首都高速路。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心慌。
不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这不是小学就学过吗……?
首都高速路?干什么?我要被带到哪儿去?
总觉得看了一张照片就信了,但还没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这个人真的是诗月的祖父吧?
可是这个自称百合坂禄朗的老人一开口,说出的话题全都和音乐有关。
“诗月隔了挺久才打来电话,可净是说些乐队的事,她过得开心比什么都好。演出我也在网上看了,就是那个,突然演普罗科菲耶夫那次。嗯,钢琴和吉他那两个小姑娘挺行的。你嘛,嗯,编曲不错,但想弹还差太远了。诗月的鼓也算是不错,但空第一拍的三连音后面有反拍的时候敲不稳,这坏习惯还没改掉啊?你下意识想帮她纠正结果反而拖了后腿。还有,体力不够嘛,安可曲的时候已经累得不行对吧,一个合格的贝斯手在那种时候能帮鼓手偷懒,还不会被观众发现——”
不会有错,这人绝对是诗月的祖父。
他说的每句话都点到了核心,而且正中要害。如果不是诗月说的那个教会她打鼓的祖父本人,绝对说不出这些话。
可就算是这样。
“……呃,请问现在要去哪里?”
我总算等到他暂时停下话头,于是问道。
“去目黑,快到了。”
车子离开首都高速路,从大道开进小路。又过了几分钟后,在一栋住宅前停下。
这一带是高级住宅区,周围看不到什么人影。宽阔的坡道旁建着一栋栋设计雅致的独栋住宅,每栋之间都留出了宽敞的院子。再往前走一点应该就是代官山,但这里却安静得出奇。
禄朗先生用遥控器打开停车场的卷帘门,把宾利停了进去。
“这儿是给诗月建的秘密基地,平时完全用不上,里面有点乱,多包涵一下啊。里面谁都不在,不用拘束。”
他毫不在意地说出不得了的事。为了孙女盖出这栋豪宅,平时还完全用不上?你到底多有钱啊。
不对,更扯的是听他几句话就直接跟过来的我自己。
就算他真的是诗月的祖父,我也没问究竟有什么事,而且不能说绝对对我没有歹意吧?
确实不能否认我内心感到好奇,以及忍不住想体验一次坐宾利的感觉。
可已经跟到了这儿,如今说要回去也不太对,于是我跟着禄朗先生走进正门。
对于住宅的豪华与对空间奢侈的用法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没太惊讶,但被他带着走过通往地下的楼梯,打开灯的瞬间简直说不出话来。
酒吧吧台前是并排的凳子,旁边留出宽敞的空间摆着六脚圆玻璃桌,高高的天花板上装着吸顶风扇,而最里面高了一段的舞台上是爵士鼓和三角钢琴。
“这地方不错吧?”禄朗先生走上舞台说道。
房子地下的演出场地。
棒极了,好想住在这儿。
“想不想住在这儿?”
被他看透心里的想法,我吃了一惊。禄朗先生哈哈大笑。
“想要的话,这房子可以给你。”
“……啥?”
这人说什么呢?我和他完全是陌生人吧?
“不过要看审查结果了。乐器要用哪样?”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情况了。审查?乐器是怎么回事?
“愣着干什么。我说来演一场,看你有没有几下子。你也是个乐手对吧?被带到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事。”
“啊……哦。”
为了这个带我过来?还说审查,意思是演得好这栋大豪宅就给我?我还是莫名其妙。
“我可听诗月说过,你基本什么乐器都能玩。不过这儿的贝斯只有原声的啊,会弹不?”
见禄朗拿下巴比了比躺在舞台旁那个有棺材大小的盒子,我拼命摇头。要说爵士乐里面的“贝斯”,可不是电贝司,而是低音提琴。我碰都没碰过。
“……钢琴的话,算是会一点。”
“爵士里面会弹什么?”
“什么也不会,就连听都只听过皮毛。”
禄朗露出苦涩的表情,然后垂下肩膀。
“……唉,没办法吧。是这个国家的爵士乐手偷懒,没有努力让年轻人明白里面的魅力。在日本玩爵士的人可能只会越来越少了。”
哪有这么夸张。看着他的样子连我都觉得心痛,于是拼命回忆。
“……啊,只有一首。《克里奥帕特拉之梦(Cleopatra's Dream)》我稍微练过。”
禄朗先生的表情变得比刚才更不高兴五倍。
“我说你啊,要是有机会和其他玩爵士的聊天,可千万别提这首曲子,不然就要看到我这种不高兴的眼神。”
“为什么啊?这是……名曲吧?毕竟连不熟悉爵士的我都知道。”
禄朗先生叹出的那口气像油一样浓稠黏腻,落在他脚下。
“也就日本人觉得是名曲。旋律顺耳,和弦也简单,最主要的是电视广告里用过。玩爵士的都喜欢装模作样充内行,通俗的东西一概嫌弃。拿你知道的曲子打个比方,要是有个不怎么懂钢琴音乐的人过来说‘Longing/love[注]是非常有名的曲子对吧’,你怎么想?”
[译注:《Longing/love》,美国钢琴家兼作曲家乔治·温斯顿的作品。]
“……啊——是,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哎,曲子本身没有错。”
禄朗先生说着在鼓凳上坐下。
“是首不错的曲子,巴德·鲍威尔(Bud Powell)弹的曲子怎么可能没水平。不过这首挺难的,今天没有贝斯,低音部分可得全由你来填上。从鼓先进可以吧?”
“诶,啊,那个——”
“适当找机会进来,要是弹得没劲我立刻就停下。”
别提准备演奏,我甚至还没靠近钢琴。正往台上走的时候,就被暴雨泼了一身——有一瞬间我真的产生了这种错觉。那阵鼓点就是如此激烈。
转头看去,在拍打翅膀胡乱反射灯光的镲片另一头,是被晒黑的胳膊正不住地跃动。焦躁感从腹底涌起,让我跑向钢琴凳,连掀开盖子都感到急不可耐。好不容易分清因鼓刷而漫漶分层的节拍,屏住呼吸,冲了进去。
《克里奥帕特拉之梦》。
狂乱的高手巴德·鲍威尔尽管因精神疾病与酗酒饱受痛苦,却仍留下这首充满歌意的原创曲。
在只有两种和弦绵延反复的涟漪间,插进略带哀愁的旋律。乐句我只会两种,于是仅仅十二个小节就用完了所有存货,左手义务性地按着和弦,心里一阵绝望。接下来全都要靠即兴弹下去,早知道就该选别的曲子,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就算不往鼓的方向看,也知道禄朗先生正狠狠瞪着我,压力好大。
不管怎样,要弹出点什么才行。
右手爬上键盘。原来如此降A小调总之先弹黑键就能让音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很方便啊?偶尔加点八度音?突然加速变奏的话招数很快就要用完,所以得慢慢来。首先多加点切分音即兴——
“干什么弹得缩手缩脚的!”
禄朗先生的大吼声飞了过来。
“别害怕弹错,巴德·鲍威尔都经常错得一塌糊涂呢,更要紧的是律动!放开手脚!弹成什么样我这儿都能接住!”
我咽了口唾沫,几乎是下意识挺直身子。
没错。难得遇到马力如此惊人的鼓手。
不白搭上这班车就亏了。
我将涌上心头的乐句灌进右手,顺势敲在键盘上。小拇指好几次按上黑键又滑到旁边,大拇指也在白键之间被夹住,但我还是刻意笑着,继续用左手敲打和弦。只要节奏弹出来了,就能一脸若无其事地装作是故意弹歪的,把即兴继续下去。
鼓点带来的危机感莫名让人愉快。明明是第一次体验才对,却又似曾相识。总感觉自己要被甩掉,却又被推动力稳稳抓住不肯放手,好像能永远奔跑下去——
这样啊,是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敞篷车。
仿佛与风同化的蓝色宾利Continental GT Convertible。
“找到感觉了啊!还能更起劲吧!管他是胳膊肘还是什么全都用上!”
禄朗先生在驾驶席兴奋地喊道。我光是跟上这个速度已经竭尽全力了,真觉得他强人所难,但最后还是用自暴自弃的音簇回击。无论弹出什么都能得到加速后的回应,简直痛快得无法自拔。
回过神来,我也和禄朗先生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无视乐句本来的段落,将其搅得七零八落再重新拼接,若无其事地混进别的曲子,把一切都扔进发动机当成燃料。
最后连自身也不例外。
所以即兴演奏结束时,我们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因为禄朗先生没拿住鼓刷才画上丢人的句号。我们互相看看,嘻嘻哈哈地笑了好一阵。
“好久没敲这么长时间了。虽然不想说,但真的上年纪了呀。以前能演一晚上呢。你好像还能继续?”
“……不,我也不行了……让我歇一会儿……”
禄朗先生起身绕到吧台里,拿出威士忌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
“纯饮行吗?”
“不不不,我还没成年。”
开玩笑啦,禄朗笑着给我拿来瓶装的矿泉水,自己拿麦卡伦纯饮,没有加水(Straight, no Chaser)。
[译注:Straight, No Chaser一方面指威士忌的喝法,同时也是美国爵士钢琴家、作曲家塞隆尼斯·孟克的作品《Straight, No Chaser》。]
后来,禄朗先生一边模仿各种爵士鼓手,一边给我讲些滑稽的趣闻。可惜太多段子都和毒品还有犯罪有关,没法在这儿引用。
聊了一阵之后,禄朗先生感慨颇深地嘟囔:
“就算这样啊,鼓手在乐手里面也是最安分的一类人了。”
“听完这么多故事以后再听到这个,好像完全没有说服力……”
“是比较而言啦。毕竟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鼓这种乐器没人合奏就什么都搞不起来,所以为人处世很重要,真的奇怪的家伙就接不到工作。”
原来如此,这么说的确没错。
“我辞掉工作以后,一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虽然自由自在,却也无聊得要命。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发现自己不适合一个人待着。本来还挺期待原计划里面退休以后坐船旅行呢,最后干脆把预约取消了。在海上也没法敲鼓嘛……”
这时,我想起“去无人岛带哪种鼓”那个话题,于是向禄朗先生问了一下。
“带鼓去无人岛?这什么问题。”
他听了一脸不解。也难怪。
“呃,就是去无人岛时只能带一本书,或者只能带一张唱片,不是有这类问题吗,可以说是鼓手版吧……哎,都是些闲话,不用太在意。”
禄朗先生沉思了一会儿,把留在杯底的两毫米左右琥珀色液体倒进喉咙,望着远处回答:
“要是我,什么也不会带吧。”
“诶?”
“鼓也好,唱片也好。要是带着,不就只能听带的那件东西了吗?但如果什么也不带,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心里回放任何音乐,岂不是棒极了。”
这个时候,禄朗先生的侧脸上刻下了几道沧桑的阴影,仿佛真的是在无人岛上体验过永世孤独的岁月。
正当我和禄朗先生讨论各种钢琴和鼓编曲上的问题时,楼梯处传来门铃声。
“打扰了。祖父大人?您在地下吗?”
是少女的声音,接着是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真琴同学!?”
是诗月。
“啊呀,已经这个时间了。”
禄朗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发现已经过七点时,我也吃了一惊。沉浸在即兴演奏还有讨论里,忘了注意时间。
“为什么真琴同学会和祖父大人在一起?”
诗月跑了过来,睁大眼睛来回看着我们。大概是花道的练习结束后直接过来的,她手上拎着装了花道工具的包。
“啊——那个……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被叫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冷静下来想想看,无论突然开车把我拉到这儿的禄朗先生,还是老老实实跟过来的我自己,行动都不太对。
“难得来东京一趟,想直接和你一直挂在嘴边的村濑君聊聊,就开车把他抓来了。”
禄朗先生不以为意地说道。
“对了村濑君,我太享受即兴,把正题给忘了。”
“正题,是什么来着?”
“就是审查你有没有资格得到这栋房子啊。”
诗月听了脸上满是惊讶。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提过……那个,是开玩笑的吧?我一个外人,又没理由收下……”
“我认真的。这房子在遗书里是给诗月继承,要是你和诗月结婚,将来就是你的了。”
“祖父大人!?”
诗月的声音变了调,满脸通红。我也张口结舌。这算什么事啊。
禄朗先生侧眼看了我们一下,又朝钢琴看去,继续说:
“不过审查的结果,不合格啊。节奏感不错,但要让诗月嫁给你这种钢琴弹得半吊子的男人,我可不答应。”
“哦……”
我松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结婚的打算,闹出什么误会让对话越来越奇怪就麻烦了。
然而诗月把我推到旁边,一口气逼到禄朗先生面前。
“祖父大人!钢琴不是真琴同学的本职,希望能在其他方面审查,那个,贝斯——弹得没那么好所以吉他……也普普通通,呃,哦对了他女装非常在行。”
她可能想帮我说话,可结果让我精神上伤痕累累。话说用不着审查吧,禄朗先生你也别光顾着哈哈大笑啊快阻止她。
“哎,别那么在意,不是说机会就这一次,多练练再来挑战吧。不过我可等不了太久啊,已经这么大岁数,没多少日子了,还想早点抱曾孙呢。”
“不,不是,您说什么呢,那个,即兴演奏很开心,我也想有机会再一起玩,但不是说为了这个目的——”
“真琴同学!你怎么能这么没志气,请多有点挑战精神!”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
禄朗先生喝得大醉,于是成了听众。我和诗月试着几次合奏《克里奥帕特拉之梦》,但我的演奏比刚才还磕磕绊绊。诗月敲爵士鼓的水平也不差,但连我这个爵士外行都带得动的禄朗先生果然还是不一般。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很晚,我向两人告辞。
“擅自把你带过来,本该送你回家的,但不小心贪杯了啊。”
禄朗先生说着低下头。
“不不,车站很近,没事的。”
诗月说送我到车站,跟了出来。已经是十月份,太阳落山后夏天的余韵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凉风拂过脖子,令人愉快。在昏暗的马路上,两人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这个周末,我要和祖父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
在路上,诗月和我说道。
“那要是来了劲头,转身就能去地下室演一阵啊,真好。”
“明后天真琴同学也可以来玩啊?住下来更好。”
“不了,也不好老是打扰,而且这周末的时间全都要用来做新歌的样带。”
“这样啊……”
见诗月垂下肩膀,我慌忙继续说:
“你祖父好潇洒啊。鼓敲得那么好,兴趣又广,一开口全是有意思的事。”
“是的呀!祖父真的很棒,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他,到去年为止都住在他家,每天简直太开心了。”
“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祖父就好了。我家祖父和外祖父去世得都挺早的,连长相都记不太清。”
“只要和我结婚,祖父就也是真琴同学的祖父了!”
怎么能只为了这个结婚,而且那太对不起诗月了吧。
“然后三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周六从早演到晚,周日从早演到晚,周一也从早演到晚,一整年从早演到晚。”
诗月像是踩着舞步一样,走在我前面几步滴溜溜转圈,嘴上热切地说着。我苦笑道:
“学校还有工作怎么办。”
“没事的!祖父很有钱,一起吃他的资产就行了!”
不知道她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的。
可是看着诗月莫名兴奋,我感到不太对,于是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比如……令尊令堂?”
诗月在人行横道前站住了。
前面的车道上,几辆汽车顶着着刺眼的车头灯光交错开过,狂躁的风吹起诗月的头发。
她转过身来。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个,要是我误会了你别生气。……听说那栋房子是给你建的秘密基地,还有你来的时候带着花道的工具吧。没回家直接过来,我就想说不定是没和父母说一声……”
我只能看到诗月微微活动嘴唇。
“……真琴同学,你为什么——明明重要的事情总是那么迟钝,却偏偏能注意到别人不想被发现的事情呢?”
虽然她开口时带着玩笑似的语气,声音却显得脆弱,让人放不下心。
“你会担心,我非常高兴,不过没事的。不是我遇到了什么事情,只不过这周末不想和父母待在一起,于是来避难了。那两个人因为自己的事情就要花尽心思,说不定就算女儿不在也根本不会发现。”
听到这些,我完全不觉得没事。
信号灯变绿,车子的流动开始淤塞停滞。诗月迈开不安定的步伐走上人行横道,我慌忙跟在后面。
到了车站,我们两人一时间站在售票机附近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地望着被检票口吞吐的人群。
“呃,那个……”
终于,诗月犹豫地开口。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百合坂家有很多亲戚,事业做得也很大,经常出些矛盾。然后这次父亲又被发现有外遇。母亲作为花道的宗家能自己赚钱,就算离婚也完全不在乎,不如说离婚会有麻烦的好像是父亲,因为不少工作的门路要断掉。于是这周末家族的人要聚在我家商量今后的事情。”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事情乱得像团麻,实在让人头疼。
诗月难为情地继续说。
“我当然不想待在那种地方,所以给祖父打电话,然后他为了我来到东京。”
只不过没想到真琴同学也在,诗月说着笑了。
“和之前一样,我只不过是趁早避难了,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也不想了解。又不是我有什么麻烦事,所以完全没问题。而且还有祖父在。”
我朝脚下看去。
发车的广播声传来,夜晚的寒意深深渗入脑中。
我再次抬起视线。
诗月仍然柔和地微笑着。
的确,好像也没什么。又不是她自己的问题,而且还有禄朗先生帮着她。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忽然降温,我仍然因为不安而心烦意乱。
“……嗯。那,下周一学校见。……帮我和禄朗先生问好。”
“好的。真琴同学回家路上也小心。晚安。”
在站台上等待电车时,诗月的每一句话仍和不久前与禄朗先生演奏的节拍重叠,像海潮般在耳边不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