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狂乱的箱庭」
在亚鲁法境内,能以「自然」这个词汇来称呼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蔓延于中层街区(也被称作「市民区」)和富裕街区之间的广袤树海。然而,那片树海其实并不能算是名副其实的「自然」,而是某种似是而非的存在。诸多骇人罪行所遗留下来的痕迹,都以这片美丽壮阔的景色为掩护,隐藏在这片树海之中。过往的人类在不得不缩减生存区域之后,一度将所有资源倾注于对抗魔物的魔法研究上。当时各国都在军方的主导下,展开了各种惨无人道的研究。而亚鲁法也同样未能避免。这些堪称「过去的污点」的断垣残壁,就这样直接被弃置在这片树海里。
当然,尽管并非全部都是如此,但是其中绝大多数的研究一旦公诸于世,军方都肯定免不了责任追究的问题。
因为存在着这种背景,所以官方严禁一般人士离开公路进入树海。在目前的国际法下,七国各别订定了一套严谨的规则,以管理处置这些见不得人的负面遗产。
这片白天绿意盎然的树海,已到了夕阳西沉的时分,洒落在树叶上的橘色霞光逐渐淡去。最后群树彷佛被吞没般融入黑暗之中,让降临在林中的黑影变得更加浓密。
而在这片漆黑树海的深处,能够感受到微乎其微的人造物气息。
一座已经化为遗迹的研究设施,以葱郁茂密的树木为掩蔽物,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那是一座饱经岁月摧残的废墟,原本应该为四层楼的建筑,最上面的那一层已经完全崩毁,目前只勉强保持着一楼到三楼的构造。
外墙表面到处都是崩塌的痕迹和突兀的大洞,凄凉地暴露出了内部的样貌——即使如此,这栋建筑物之所以还能免于倒塌的命运,大概要归功于那些已经裸露出来的厚重钢骨结构。而这股荒凉的氛围,甚至还酝酿出遗弃废墟所独有的,一种苍凉而梦幻的美感。
除了被这一点吸引而来的废墟探险者以外,这栋建筑物感觉不会有任何人想要靠近。然而,正如其诡异的外表所示,建筑物的深处其实潜藏着黑暗的秘密。
在相当于从地面往下走三层楼的地底深处,其中的一个房间,可以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坐在好几个萤幕前面的男子,用手指轻轻推了推有些肮脏的眼镜。掺杂着银丝的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身上则是穿着一件略显肮脏的白衣。男子的手掌插在同样满布污垢的口袋里,一双细长的眼睛,紧盯着其中一个不断闪烁的萤幕画面。
古铎曼•巴冯格。在过去诸多非人道的人体实验曝光之后,不得不展开逃亡生活的他,最后得到了这个地方作为藏身之处。
被古铎曼注视着的画面瞬间冒出杂讯,隔着萤幕的通话线路就这样在他的面前接通。虽说是单方面的通讯,但在这几年的岁月里,会以这种方式和他联络的就只有一个人。
「怎么了?伊诺贝。」
古铎曼低声询问位于萤幕另一头的合作者。他的嗓音极其沙哑,听起来甚至有些刺耳。
『军方似乎会按照计画,在明天执行作战。你那边没有问题吧?』
然而,被古铎曼称作「伊诺贝」的通话对象,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浮现在画面上的,只有和声音同步出现的无机质文字,就像是字幕一样。而且对方的声音相当含糊不清,只能勉强推测应该是一名男性。事实上,就连「伊诺贝」这个名字,也只是古铎曼为了方便称呼而使用,很有可能是个假名而已。换句话说,古铎曼对伊诺贝的真实身分,完全一无所知。
『我可是为你提供了这么多的援助,麻烦你一定要带回成果啊。』
「这不用你说我也很清楚。」
当时遭到军方追缉而无处可逃的古铎曼,从伊诺贝那里获得了这个藏身之处,不仅得到研究资金的援助,甚至还提供初期的研究设备。光是这样就已经非常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去追究更多的详情。因为古铎曼打从一开始,就只把伊诺贝视为「后援金主」的角色。对于遭到世界舍弃、同时也舍弃了世界的古铎曼来说,此刻的他只怀抱着一个心愿,那就是让毕生夙愿的这项研究开花结果。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就按照先前说好的,几天之后,在【安地卢的山麓】那里会合吧。」
安地卢山脉位于亚鲁法北边跨越两个国家的国境线上。伊诺贝和古铎曼很早以前就已经敲定,两人在事成之后将在此处碰头。不过凡事都谨慎万分的伊诺贝,似乎打算由代理人代为出面。
作为提供落脚之处和支援元素因子分离化计画的代价,伊诺贝向古铎曼索求的是「这项研究的成果」。也就是借由后天的元素取得和精神操作,创造出活生生的战斗人偶。而这同时也等于是要解开元素及其发生原理的谜团。
对古铎曼来说,在逃亡生活已接近山穷水尽之际,对方通过秘密管道所提出的这项提案,简直可以说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不过,当初约定的几年时间即将到期,与此同时,研究也终于推展到称得上实用阶段的地步。至少可以说已经达到伊诺贝所要求的水平。即使如此,古铎曼仍然无法感到满意。
为了让实验体能够使用光系统魔法,就必须将优良的元素因子覆写在魔力资讯上头。到这个阶段都还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经过这种加工的实验体,实际上并没有办法施展出光系统魔法。其原因在于自我意识的存在。魔力资讯会随着经验的积累而逐步变化,因此会对元素的资质产生排斥作用,毕竟那只是像移植皮肤一样覆写上去的异物。作为应对的手段,古铎曼用元素因子填满了定义个人存在的魔力资讯,连作为骨干的【基础字符】也不放过,简直像是要将其全数抹消一样。结果证明,这种做法将导致实体验的自我意识崩坏,对古铎曼而言,这甚至可以说是预期之中的理想结果。因为这样就能够连带地控制实验体的脑波,制造出唯命是从的傀儡人偶。
唯一的难处,在于用来进行覆写的元素因子的详细资讯。古铎曼极度缺乏这方面的资料。无论采用什么方法对因子本身进行复制,都只能得到粗劣的成品,比不上原版的力量。他在逃走之际来得及带走的,就只有一小部分的资料和装在试管里的少量血液。那些被复制因子覆写魔力资讯的实验体,实际上只能施展出一种光系统的魔法而已。
尽管如此,多亏伊诺贝以其知识储备提供了大量数据,古铎曼的研究才一口气推进到实用化的阶段。对实验体的肉体和精神进行加工,将其改造成强化人类——虽说有些偏离原本设定的研究目标,但是作为研究成果完全绰绰有余。
古铎曼的「实验体」,或是举目无亲的孤儿,或是绑架而来的年轻男女。对于自己有能力制造出无惧刀剑加身、实力直逼三位数的魔法师,古铎曼甚至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而他正准备将这项研究推进到更高的层次。古铎曼像是在对待什么神圣至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本似乎随时都会解体的古书,让它朝着通过镜头和自己通话的伊诺贝说道:
「就连我也不禁被这本书吓了一跳呢。《费格尔四书》的原书和手抄本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难怪连手抄本都会被亚鲁法官方禁止流通。如果第一部的内容就已经如此惊人,那剩下的部分岂不是更加……」
『别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情。你只需要带着成果回来就行了。只要你能做出成绩,我们自然就会给你应有的好处,总有一天会让你不必隔着萤幕或通过代理人,直接和我们会面并检视《费格尔四书》的其余内容。』
「那真是太诱人了。放心吧,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都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会好好削减亚鲁法的国力。毕竟他们可是很好心地帮忙准备了一堆祭品呢。」
『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亚鲁法可是有「现役首席」魔法师存在。』
「亚尔斯•雷金……我这边也刚确认到他的存在。不过就算是现役首席,也依旧是血肉之躯。在我的作品面前,个人的力量完全是螳臂挡车。」
君临于十万名魔法师之上的顶点存在,居然会是这样一名少年……就算是古铎曼也完全料想不到。更别说这名少年不知为何,竟然会待在新手云集的魔法学院里,就算是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古铎曼一开始还有点半信半疑,但是伊诺贝传送过来的所有情报,全都表明这名少年确实就是现役排名第一的魔法师。
彷佛是要印证这一点似的,派往市区进行测试的实验体遇上了亚尔斯,并且带回了战斗纪录。虽然这完全是出自偶然的产物,不过古铎曼也据此得出推估,只要投入三十名左右的实验体,应该能游刃有余地收拾对方。尽管他并没有傻到把亚尔斯当成普通的小鬼看待,但是其中还是有根深蒂固的轻视心理。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我们想看到的研究成果,就只是实验体究竟能否在实战里派上用场。』
「若是按照逃走路线脱离,我要在四天之后才会抵达。」
这项周密计画的最后阶段,就是在大肆展示实验体战力的同时,让亚鲁法陷入一片混乱,古铎曼本人便能趁机不慌不忙地逃之夭夭。然而,伊诺贝透过画面传过来的含糊语声,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抑扬顿挫。
『无所谓,只要你能把研究成果带回来就好。不过,魔法科学的研究者全是一群狂人,可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那么,在此预祝你奋战到底,博士。』
下次见面就是在【安地卢的山麓】了——在淡淡地留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伊诺贝就此切断通讯。
若是让古铎曼来说的话,他认为伊诺贝才是更加脱离常轨的一方,比自己更配得上「狂人」这样的称呼。除了一直以来都被认定早已亡佚的原版《费格尔四书》以外,伊诺贝还为自己提供了强化人类的实验器材,有时甚至帮忙准备实验用的「小白鼠」。再加上——
「居然还握有理应已经遭到销毁的魔法式……呵呵,狂人是吗……我看我们是彼此彼此吧。」
即使如此,伊诺贝在行事上相当谨慎。他从来不曾透露关键的资讯,不让古铎曼掌握任何情报。不过从对方所提供的庞大资金和种种支援来看,不难想见这不可能出自伊诺贝一人之手,背后明显存在着某个巨大的组织。古铎曼当然曾经推测过「他们」的真实身分,但也只是想了一会儿而已。对于奔走于疯狂的道路之上、全心追求着一个目标的他来说,这种细微末节不是什么本质性的问题。然而,尽管古铎曼没有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但头脑优秀的他,其实已经大致猜到对方是什么来路。
作为过去的负面遗产,强化人类的相关实验,在今日的七国里是最被忌讳的研究项目之一。七国在过往的研究里各有不同的强项,而其中有几个国家特别着重于强化人类的相关研究。不过,这些都是古铎曼透过侵入军方的数据库,才好不容易挖掘出来的情报。
又或者是某些巴比伦塔防护壁曾多次被攻破,从而格外畏惧魔物威胁的国家。例如位于亚鲁法北方的【巴鲁梅斯】等国家,其麾下的无双魔法师质量不甚精良。因此大概会希望借由实验体来尽快强化战力,解决这个攸关国家存亡的问题。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伊诺贝身后是某种反魔法组织的可能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有些组织甚至将魔物视为比人类更高等的种族,将其作为崇拜的对象。邪神或恶魔的崇拜者们,早在人类中心的世界观遭到推翻——也就是魔物出现——以前,便已经深深扎根在人类社会之中。伴随着魔物的出现,这些找到具体信仰对象的团体,如今已变质为更加激进的暴力组织。而经常成为官方镇压对象的他们,会想出这种「以毒攻毒」的主意,感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无论如何,古铎曼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销毁此处的一切研究痕迹,并将数据带去给伊诺贝。
通讯中断的画面只剩一片杂讯,就在房间主人凝视着这个画面的短暂期间,安装在其周遭的几个萤幕,仍在持续播放实验体带回的纪录影像。
古铎曼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这是最后一个了。这孩子的伤势特别严重,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断气了。」
声音的主人是一名身裹长袍、将兜帽戴到眼睛一带的少女。从兜帽底下露出来的棕色发丝看起来缺乏打理,带着些微的卷度随意披散在脸上。少女的容貌原本应该相当端正,但现在的她完全是一副面黄肌痩的模样。只见她一脸悔恨地皱起眉头,让脸上的那道伤疤更显凄凉。
在只有萤幕亮光作为间接照明的一片昏暗中,少女的声音虽然缺乏情感,却能让人确实地感受到灵魂的伤痛。
她前去回收了古铎曼投入作战的那些实验体,直到刚刚才通过个体标记,将逃跑到精疲力尽的其中一名实验体成功回收。大概是在袭击学院之际,遭到对方猛烈反击吧。被少女用两手抱在身前的那名实验体,就在眼睛微睁的状态下断气了,彻头彻尾地化为一具无语的人偶。
「辛苦你啦,梅莉莎。虽然很遗憾,不过就把那孩子废弃了吧。派出的五人里,有三人被完全击溃啊。算了,应该说他们已经很努力了吧。」
古铎曼徒具形式地慰劳了两句,声音听起来没有半点诚意。因为他的视线移动到断气的实验体身上,真的就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古铎曼立刻像是失去兴趣似地,将视线转回画面上播放的纪录影像。老实说,他根本不在乎实验体的死活。毕竟只是手边的棋子少了几枚而已。
那名被称作梅莉莎的少女,用她纤细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抱着实验体少女,听到古铎曼的这一席话,她悄悄地迈开了脚步。最后,那名死去的实验体和其他同伴一样,被仰面朝天地放在类似担架的台座上。
003
台座立刻自动开始扫描,将数据纪录逐一传送到古铎曼盯着的画面。等到数据读取结束,古铎曼终于再次看向断气的三名实验体。只见他亲自推着台座,一边朝着设施的角落移动,一边轻轻对着沉默无语的人偶们说道:
「非常遗憾,我必须将你们废弃了喔。一直拿不出什么像样成果可是不行的啊,你们这种表现没办法做为其他孩子的榜样……这样子是不公平的。不过你们放心吧,能代替你们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喔。」
最后,古铎曼以满是皱纹的手,操作着安装在墙边的控制板。台座前面的地板顿时打开,突然形成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洞穴。紧接着,古铎曼从设置在台座旁边的两颗按钮里,选择亮起蓝灯的一方按了下去。只听台座发出些微的声响,缓慢而确实地逐渐倾斜。很快地,三名实验体的遗体,像是跌落似地掉进了昏暗的洞穴里。
古铎曼就这样结束了三名实验体的处置,彷佛是在把玩腻的玩具扔掉一样。从袭击之中幸存下来的两名实验体,似乎毫不在意遭到废弃的同伴,只是一直躺在台座上头,用缺乏生气的视线望着天花板。即使出现了眨眼的动作,恐怕也只是某种机械般的反应,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活力。
顺带一提,最近这几天被扔进简易垃圾槽的实验体,包含派出去警戒据点的哨兵在内,已经达到六名之多。
不同于古铎曼那副驾轻就熟的模样,站在他身后的梅莉莎,在这一连串的作业结束以前,都只是安静地将视线对着墙壁,不愿把脸朝向正面。
紧接着,古铎曼的注意力转到了蹲在房间角落的其他实验体。那是前几天从街上回来的其中一名实验体。这名身披脏污长袍的女性实验体,一边缩在兜帽底下颤抖,一边不停地咬着指甲。只是在她十根纤指的指尖上,已经没有任何指甲可供啃咬。
古铎曼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幕,在心里寻思道:
——看来她是撑不下去了吧。
他将头摇了一下,轻声细语地朝着实验体说道:
「我记得……你是最早期诞生的那批孩子吧?」
这些被剥夺感情的次级实验体,凡事都需要有古铎曼的指示才有办法行动。此外,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身体会出现类似戒断症状的现象,整个人开始止不住地哆嗦。而这种浑身发抖的现象,甚至一时半刻都停不下来。
——作为样本,已经充分发挥作用了呢。差不多也快要三年了吧。
古铎曼缓缓移步,蹲在哆嗦着的实验体面前说道:
「努力到这一步,真是难为你了呢。不过,失败就是失败。我如果只对你有特别待遇,那对其他人就太不公平了。你能明白吗?」
这番话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或许连古铎曼的命令声都已经无法传达给她了吧。实验体甚至无法保持沉默,不断发出不成声的痛苦呻吟。最后,古铎曼使出全力抱起女子纤瘦的身躯,慢慢朝着方才的废弃洞穴迈开脚步。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声音蓦地传进古铎曼的耳里。那是在一旁看不过去的梅莉莎发出的哀鸣。
「你在做什么!快住手,那孩子还没死啊!」
「哎……她已经充分努力过了。接下来应该要让她好好安眠啰。」
「等一下!等一下啊!!」
梅莉莎激动地叫了起来,但是等到她追上古铎曼,并且无力地拉住对方的白衣下襬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啊、啊啊……怎么可以……」
古铎曼只是朝着洞穴掸了掸手,彷佛完成了什么费劲的工作似地。转过身来的他,发现梅莉莎用手揪着自己的白衣,登时愤怒地吊起眼梢说道:
「梅莉莎,你这是打算做什么?那孩子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人了。身为长姐的你,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好了,你打算杵在那里到什么时候?明明这里还有一大堆你所追求的东西啊!」
古铎曼面露怒色,恶狠狠地责问梅莉莎。紧接着他扬起手来,毫不留情地赏了梅莉莎的脸颊一巴掌。
「——!!」
闭上眼睛默默承受古铎曼暴行的梅莉莎,整个人微微颤抖了起来。古铎曼在盛怒之下甩出的这一巴掌,力道之强让人不禁怀疑,他那痩弱的身躯究竟是哪里藏着这种力气。只是和肉体伤害相比,这记耳光造成更多的心灵伤害,在她的身体之中盘旋不已。
「别让我后悔当初保留你感情的决定。我可不想把身为家族长姐的你变成失败作啊。」
古铎曼像是无可奈何似地,从白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台小巧的终端装置。
看到那台终端装置的梅莉莎,登时瞪大了眼睛,紧抓着古铎曼不放,彷佛连红肿的脸颊都被她忘了。
梅莉莎的眼神顿时蒙上化不开的阴霾,整个人的态度突然彻底改变,像是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脸上浮现无比恐惧的神色。
「不要、不要啊。住手,求求你住手……我什么都愿意做……唯独这件事情绝对不要。自己变得不再像是自己……我再也承受不了这种事情了。」
梅莉莎从颤抖的喉咙里,拚命吐出表示拒绝的话语,恳求对方的饶恕。她一边拉着古铎曼的白衣哀求,一边寻找着逃离恐惧的方法……一个劲儿地请求对方大发慈悲。
仰着头沐浴在昏暗灯光下的古铎曼,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叫人看不清楚表情。可是,他突然像是同情起哀求的梅莉莎似地,整个人蹲下了身来。
紧接着,眼角浮现皱纹、露出一个温柔微笑的古铎曼,一把抓住梅莉莎的头发,硬是将她的脸扳向自己。
「唔啊啊啊——!!」
「尽管身上拥有光系统的稀有资质,却毫无魔法师素质可言的你,可是在我的苦心栽培之下才能走到今天啊。」
梅莉莎是当初被聚集到古铎曼底下的孩子之一,亦即【元素因子分离化计画】的实验对象。但是她身上没有能够活用元素天赋的资质。并不是任何人在认真学习和潜心训练之后,都能够就此成为魔法师。在作为魔法师力量的基础里,存在着用来编织魔法的构成领域。然而有一定数量的人群,在先天上就无法活用这种人人皆有的构成领域。不过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些人也就只是无法成为魔法师而已,对于日常生活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尽管一生平凡无奇,但还是有机会在家人的包围下,获得微小而确实的幸福。
可是,梅莉莎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她没有任何能够称作家人的对象,从未感受过何谓被家人环绕的温暖。
「你真的是很可怜呢,梅莉莎。对了,你好像相当依恋在设施里认识的艾莉丝呢……不过,就是因为你喜欢玩这种扮家家酒,艾莉丝才会离你而去啊。毕竟即使父母双亡,那孩子身上还是拥有足以仰仗的才能呢。没错,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梅莉莎,你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因此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容身之处。所以我才特地帮你准备了你挚爱的家人。」
古铎曼脸上浮现俨然慈父的微笑,蓦地松开抓住梅莉莎头发的手。接着他好整以暇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漫不经心地开始梳理梅莉莎的一头乱发。有好几根头发都卡在了梳子上头,但古铎曼对此毫不在意,像是觉得扯断头发也无所谓,自顾自地移动手中的梳子。梅莉莎咬紧嘴唇,拚命让自己不要因为疼痛而呻吟出声——有好几束头发承受不了如此蛮横的力道,纷纷掉落在地,古铎曼见状,终于停下手来。
「呼~总算是打理整齐了。」
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将缠着头发的梳子直接收进了口袋。古铎曼向下俯视的表情相当温柔,但同时也流露出几许疯狂的残虐感。接着他将身体前屈,伸出手指用力顶着梅莉莎的心脏,用晓以大义的口吻说道:
「没事的喔,梅莉莎,艾莉丝不是无时无刻都待在你的身边吗?没错,正如字面意思所示,『她就在你的心中』……你好像是把艾莉丝当作家人的代替品,你们两人之间的羁绊,或许比血缘关系还要紧密。没错,命运真的很讽刺呢。没想到那女孩的因子居然会和你如此相契。」
「……别这样……」
别再说下去了——梅莉莎之所以没有继续开口制止,或许正代表着她自己希望接受这样的责罚。明明自己当初就是因为感到内疚,才选择主动从艾莉丝身边离开,梅莉莎至今却依旧在寻找填补内心空洞的代替品。明明当初就是对如此卑鄙的自己感到可耻,才会选择离开艾莉丝。没错,打从那时候开始,自己或许就没有任何改变,也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
梅莉莎忽然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顿时哽住了喉咙,但她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的视线彷佛被吸引过去似地,定格在古铎曼身后的无数萤幕画面之一。在那个萤幕画面里,出现了一名蜂蜜色头发的少女。
——艾莉丝!
不会有错。尽管和当年相比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但是那名少女和烙印在自己记忆里的她没有任何不同,有着一头亮丽的秀发和榛色的眼眸。那张纯真无邪的笑脸,和她在那段艰辛时期也会不时展露的笑容如出一辙。真的就和那时候一模一样……梅莉莎情不自禁地停下动作,愣愣地盯着艾莉丝的身影。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在艾莉丝目前的表情上,已经看不到过往伤痛所留下的阴影。此刻的梅莉莎,内心受到相当巨大的冲击。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这里,重新和艾莉丝……那个艾莉丝•提列克搭上线。梅莉莎悄悄按捺住内心翻腾汹涌的思念。
但是,自己不能让古铎曼察觉到这件事情。没错,梅莉莎就这样将它和心中的某项计画,一起隐藏了起来……
梅莉莎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画面上移开。此时古铎曼忽然走到她身旁,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梅莉莎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段话。然而,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的拳头正在微微颤抖。
古铎曼一脸满足地从梅莉莎的身旁离开,再次好整以暇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样终端装置。那个装置的大小刚好能够收在手掌里,上头有几颗小小的按钮。
「好啦,我看你差不多也反省够了。那么,是时候上床睡觉去啰。」
「不要,拜托你住手!」
古铎曼不理会梅莉莎的尖叫声,一脸轻松愉快地狠狠按下装置的按钮。伴随着「咔嚓」声,梅莉莎的意识深深陷落了,彷佛机器的电源被人切掉似地。她感觉自己逐渐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有某样东西浮现到了心灵的表层。没错,某种不是自己的东西,逐渐占据了化为空壳的自己。这就是梅莉莎在这世上最恐惧的事情。她害怕在自己里头询问自己「你是谁」这个问题。不晓得「我这个人」是否还有机会从黑暗之中浮起的恐惧,以及自己的身体在自己不晓得的期间展开行动的事实,甚至让梅莉莎觉得自己的存在意义逐渐遭到了蚕食。
最后,就在梅莉莎的身体失去力气,眼神也失去一切光芒之后,古铎曼以轻柔的声音发出了几个指示。于是梅莉莎的身体化为顺从的人偶,就这样听从他的命令,机械般地动了起来。
梅莉莎的身体穿过房间的隔板,朝着隔板后头有众多家人环绕的「家」走去。在走到指定位置之后,梅莉莎微微垂下脸庞,就此停止动作。
没错,几乎能塞满整座广大设施的无数实验体,正成群结队地排列在那个空间里。这副井然有序的模样,简直像是摆满了待机的战斗兵器的格纳库【注】。
编注:停放飞机或机甲的仓库。
站在队伍最前头的梅莉莎和另外一人都保持着沉默。和梅莉莎站在一起的那名实验体,左右的眼睛有着明显不同的颜色。其中一只眼睛应该是义眼,充满了玻璃所独有的人工透明感。尽管留着一头短发,但她的下巴线条有着女性特有的纤细感,而且隔着长袍也能够看到胸部的隆起。
为了确认梅莉莎有无确实归位,古铎曼慢慢从后头跟了过来,在抵达实验体所在的空间之后,他站到了那名实验体的身旁。接着古铎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想要表达亲昵之意。于是那名拥有罕见双色瞳的实验体,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清楚自己的任务吧?毕竟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发动袭击的。」
听到古铎曼的问题,特殊实验体——双色瞳女子的嘴唇颤动了起来。
「逃、逃脱……递交。」
听到这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古铎曼用力点了点头,再次回到了本来的房间,望向眼前的无数萤幕。接着,他蓦地紧盯住刚才也播放过的一段纪录影像。只见古铎曼的薄唇浮现笑意,眼镜底下的暗沉眼眸流露出陶醉的神色,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
「虽然我觉得就机率来说完全不科学,不过这样的偶然倒也不坏呢……你说对吧?艾莉丝。」
◇◇◇
时间来到中午过后不久。忒丝菲娅拉着艾莉丝回去女生宿舍,因此两人暂时离开了研究室。亚尔斯的研究室宛如祭典过后,微微飘散出一股寂寞凄凉的味道。尽管接下来的预定行程是进行训练,但是忒丝菲娅和艾莉丝要吃完午餐才会回来,所以在此之前应该还有不少时间。
然而,在两名少女离开之后,露姬却马上走向厨房准备了四个茶杯。而这片刻的静谧时光,也立刻就被不识趣的来访者给打破。
「请进。」
耳尖地察觉到外头动静的亚尔斯,语气无奈地催促来访者入内。话音方落,通知有访客到来的门铃声随即在室内响起。在牢固的门扉缓缓开启之后,只见来访者站在门前,带着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理事长,抱歉似乎让您久等了。」
这当然只是亚尔斯的玩笑话,不过理事长也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哪里哪里,别这么客气……我说啊,拜托你不要在人家按门铃以前,就抢先一步把门打开好吗?你是想吓死人啊?被你这样子一搞,我特地动用魔法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岂不是像个笨蛋一样了吗?」
明明自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却劈哩啪啦地抱怨起来。尽管亚尔斯感到有些厌烦,但还是虚应故事地做出回答。
「那么,您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希丝缇相当刻意地清了清喉咙,并且正了正自己的姿势。接着她朝着空无一物的空中伸出食指,嘴里发出同样相当刻意的「叮~咚~」声。亚尔斯实在很不想奉陪这场闹剧,但他还是谨记迅速应对的原则,并付诸实行。结果就是——
「……请进。」
「打扰啰~」
由于亚尔斯姑且算是配合了希丝缇的演出,因此她的不高兴似乎多少得到缓解的样子。希丝缇带着容光焕发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你这里根本就不像居所,而是完全的研究设施呢。有需要安装那么夸张的防盗门吗?」
「那是总督擅自安装上去的东西。这个房间里的机器还算挺值钱的,资料的部分更全部都是贵重资讯。采取严密的管理措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希丝缇一副「我不觉得这些东西有那么值钱」的表情。或者该说,她其实并不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如果是和魔法直接相关的学术着作之类的书籍,希丝缇过去也曾经读过相当的数量,可是那些和魔法没有直接关系的原始研究资料,就不是她有兴趣涉猎的范围。而收藏在这间研究室里的大半资料,好像全是这种在研究方面有着极高价值的材料。
光是这样大致扫视一遍,就让希丝缇觉得这里很不像是魔法师的房间。如果非要说的话,还更有研究者房间的味道。以研究设施的标准来看,在设备方面甚至不逊于军方的水准。
可是在稍微环顾一遍室内之后,希丝缇似乎已经对此失去兴趣。
「我说理事长,您难道没有正事要做吗?」
亚尔斯完全猜不透希丝缇特意来访的目的,因此姑且向她确认一下,是否真的只是来找自己打发时间。
「……你可真失礼呢。理事长来视察学生的房间,有什么好奇怪的啊?」
「不,这很奇怪吧。」
亚尔斯在书桌上托起腮来,他已经开始有点懒得陪希丝缇继续演下去。因为这里虽然毋庸置疑是自己的主场,但亚尔斯已经隐约意识到,整个场面的主导权正逐渐落入希丝缇的手中。就在这时,露姬抓准时机端着两杯红茶过来。
「谢谢你,露姬。你真的很懂得招待客人呢。」
希丝缇亲自从露姬手上接过她自己的那一杯后,没有在餐桌上坐下,而是迳自朝着亚尔斯的书桌走了过去。
「我话说在前头:拜托您别在我这里赖着不走喔。因为我今天接下来的行程,一样是要去照看那两个笨女孩。」
亚尔斯指的当然是忒丝菲娅和艾莉丝的训练。
「我才没闲工夫赖着不走好吗!毕竟我们学校的学生,全是一些努力向学的好学生,即使在校外也是精力充沛地展开活动呢。」
「如果大家都是努力向学的好学生,理事长您也能为此感到骄傲吧?要是能把这些好学生都聚集到学院来,并让他们不断成长茁壮的话,理事长您应该也能乐得清闲,过得更加『轻松自在』。真是羡慕您有这样的好福气呢。」
听到亚尔斯以牙还牙的讥刺话语,希丝缇嘴边浮现淡淡的笑意,非常刻意地叹了口气。接着她啜了一口红茶,直接在亚尔斯的书桌边坐下,将视线落到堆积如山的资料上。对在军中长大的亚尔斯来说,他不至于不识趣到指正对方的举止有失庄重,只是他还是有点担心,自己勉强整理出了一套秩序的资料小山,会不会不小心被希丝缇弄倒。
「唉~你果然还记得是吧?」
「谁叫您当年要向我那样发牢骚呢。」
发生在几年前的「魔物大侵攻」,是露姬和亚尔斯都不陌生的一场浩劫——在这场威胁程度足以名列亚鲁法史上前三的事件里,两人都参与了最前线的战斗任务。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呢。不管怎么说,身处一定地位的人,就算想要过得轻松自在也是件难事啊。」
「嗯……您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你还是没有放弃挑战不可能呢。你差不多也该察觉到事实了吧?最根源的问题在于……正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不可能做到耐样的事情。」
在「为了让自己过得轻松」的名义下展开的各种研究。希丝缇过去所说的一句无心之语,成了亚尔斯开始这么做的远因。
「当然。我开始从事研究已经过了五年,但是我第一年就察觉到这个事实了。」
「即使如此,你还是没有放弃研究呢。」
「对研究者来说,正是因为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可能,所以才有去研究这件事情的价值。您抛给我的这项命题中的不可能性,似乎把我给彻底迷住了。作为一项研究的主题,可是无可挑剔的喔。」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子呢。」
希丝缇一脸傻眼地说道,重新以打量怪人的眼神看向亚尔斯。因为她立刻就将茶杯凑到嘴边,所以无从确认起她的表情,但想来应该是漾出一抹和煦的微笑吧。
就在这时,门铃声再次在研究室里响起。新的来访者站在敞开的门边,等待主人的允许入内。附带一提,亚尔斯之所以没有把门关上,是考量到希丝缇的立场。
「理事长,您老人家也在这里啊?」
「嗯,我正在等你过来喔,费莉涅菈。」
这样一来,露姬准备的四个茶杯,便都交到了每个人的手里。恐怕在理事长来到研究室的那个阶段,露姬就已经用魔力探查过周围,预测到再过不久还会有一名访客到来。
值得一提的是,从希丝缇刚才的台词来看,她之所以刻意挑选这个时间点造访,似乎是打算和接着到来的费莉涅菈会合,并且听取对方的报告。
然而,费莉涅菈好像很在意希丝缇这番意味深长的发言,用带着疑问的视线看向亚尔斯。费莉涅菈当然是来向亚尔斯报告任务的相关资讯,但是因为这些情报带有高度机密性,她不太愿意在有第三者的情况下进行汇报,纵使对方是理事长也不例外。
费莉涅菈从露姬手中接过红茶,若无其事地等待亚尔斯的判断和回答。
但是,亚尔斯开门见山地以近乎确信的口吻说道:
「原来如此。您特地找总督洽询过了是吗?理事长。」
「当然啰。事关我校学生,身为理事长的我若没有掌握全貌,可就怠忽职守了呢。」
「所以说,理事长您也会参加作战啰?」
「很不巧地,本人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得处理。只是先前刚发生过学院遇袭的事件,所以我才想来弄个清楚。毕竟最能够正确掌握状况的,莫过于事件的当事人对吧?」
尽管亚尔斯早已预料到希丝缇不会参加作战,不过他还是根据自己的客观判断,姑且同意希丝缇列席听取费莉涅菈的报告。既然她已经取得了总督的许可,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虽然收到了亚尔斯的视线催促,费莉涅菈似乎还是感到有些踌躇。在向希丝缇说了一声「失礼了」之后,费莉涅菈缓缓站起身来。她就这样端着茶杯、踩着优雅的步伐来到亚尔斯身边,而红茶的表面连一丝晃动都没有出现。她将红茶和茶碟一起轻轻搁到桌上,上半身微倾地凑到亚尔斯耳边说道:
「……这样子真的好吗?理事长确实和军方渊源深厚,但是她已经不是军队人员了,你没有义务听从她的指挥。她要是仗着这一点专断独行,一个不好可能会妨碍到作战的进行……欸!?」
费莉涅菈在讶异之下所呼出的气息,从亚尔斯的耳边拂过。伴随着微微飘扬的秀发,一股有别于红茶的幽香绽放开来,是某种典雅轻柔的洗发精香味。
而让费莉涅菈感到如此惊讶的,是亚尔斯方才的行动。尽管并不是猝不及防,但是亚尔斯将食指轻轻送到她艳丽的唇边,彷佛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一样。
「没有必要担心这种事情,我可以保证没有问题。要说理由的话,只要看理事长当年奉还『无双』头衔的原因就知道了……没错,『魔女只会为了亚鲁法而行动』。」
亚尔斯的这一席话,意外地提及了理事长的过去。不过最让费莉涅菈大吃一惊的,似乎还是亚尔斯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的动作,只见她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过了几秒之后,费莉涅菈看起来已恢复了些许冷静。她那被亚尔斯手指抵着的嘴唇,画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微微收回身子,再次开口说道:
「我、我知道了……我方才的言行,可能确实过于僭越了呢。」
费莉涅菈的脸颊染上了些许红晕。
「咳咳咳!失礼了。」
露姬为自己打断两人的谈话致歉,只是她清喉咙的声音实在相当刻意。那微微蹙起的眉间,明白昭示着她心里的不高兴。接着,她粗鲁地将红茶凑到嘴边,以茶杯作为掩护,用眼神牵制着费莉涅菈。这是毋庸置疑的示威行动。因为露姬根本没有真的将红茶喝进去,只是让嘴唇轻触茶面而已。
希丝缇像是觉得很有趣地露出坏笑说道:
「呵呵,我看你的确是过得挺轻松自在的嘛,不对……应该说是挺辛苦的呢。不过,刚才的那一席话会让我很困扰啊。多谢你帮我说话,虽然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过拜托你今后别再说给其他人听啰。」
「我知道了……所以就是这么回事,费莉。既然总督都已经下达了许可,那这就不是我们能够多嘴的事情。」
当然,总督恐怕也是因为招架不住理事长的舌粲莲花吧。尽管不晓得这是否才是「魔女」之名的真正由来,但是担任这座学院理事长的希丝缇,可不是什么摆着好看的花瓶。虽说前面得加个「前」字,不过最好认为希丝缇「无双魔法师」的头衔,至今仍能在政治外交领域上发挥极大的影响力。
「好的,我了解了。那么,我就直奔主题,为各位汇报现阶段的状况。」
只见费莉涅菈的表情,陡然一变为坚毅的军人脸孔,移动到了书桌前方;希丝缇倚在墙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露姬则是将茶杯搁在书桌边上,坐到了亚尔斯的身旁。在停顿片刻之后,费莉涅菈语调平稳地归纳要点开始报告,房里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根据费莉涅菈所做的事前报告,针对古铎曼集团而布置的包围网,存在着魔法师人员不足的问题。目前参与包围网的魔法师,虽然在人数上好像勉强凑齐了,但是难以保证质量的问题。其中三位数以上的魔法师数量相当稀少,尽管形式上确实是组成了包围网,可是一旦实际展开交战,非常有可能败给洋娃娃实验体。目前隶属于亚鲁法的二位数魔法师,都处于无法从外界任务脱身的状态。再加上其他魔法师也都分散到了各处支援。除了前两天才遭受袭击的学院以外,其他的许多重要设施,也都有军方派遣的部队负责警备任务。
附带一提,费莉涅菈在先前交手的实验体身上,植入了追踪用的魔力针,并且刻意放跑对手,因此已经由此锁定了古铎曼的藏身之处。
「费莉,洋娃娃军团的具体数量是?」
「对不起。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确认了十七名……但是恐怕到了作战当天,都难以确实掌握对方的总数。」
似乎有太多未能厘清的部分,导致谍报部队无法精确判定敌方战力。而在前两天的学院袭击事件里,敌人的行动方针相当草率,一副如果情况不对的话,直接把洋娃娃当作弃子也无所谓的态度。虽然这种做法等于是平白浪费了可用之兵,不过也能够由此推测洋娃娃的数量相当充裕,敌方才会采取这样的策略。
「不过,既然已经找到敌人的老巢了,只要靠着强力的探查魔法,应该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对方的数量吧。」
这是希丝缇所提出的看法。尽管表面上确实如此,但对方当然也会有因应之道。只要知道探查魔法的存在,便能够采取一定程度的对抗手段。魔物姑且不说,在以人类为对手时,探查魔法往往会遭到对方反制。作为本次目标的古铎曼虽然不是魔法师,但他可是凭着来路不明的资金和研究开发的本领,成功制造出洋娃娃军团的人物。要说他没有想到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关于探查魔法的极限,维札斯特爵士应该知之甚详。他们恐怕是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但是仍然无法掌握全貌吧。」
紧接在亚尔斯的后头,露姬也跟着点头说道:
「如果对方是在地下之类的密闭空间,施术者会难以捕捉到魔力声纳的探查反应。若是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那精密度还会进一步下降,而且对方也有可能采取反制手段,如此一来……就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感觉实在很难掌握住敌方的人数呢。」
倚在墙上的希丝缇,将喝完的茶杯搁到一旁说道:
「原来如此。我顺便问一句:你认为敌方的人数要达到多少,才会为你的任务执行造成困难?」
希丝缇很清楚亚尔斯为何要确认洋娃娃的总数,于是开口询问他自认处理得来的数量上限。任务达成的难易度,将会成为决定胜败的分水岭。
亚尔斯毫不犹豫地张开手掌说道:
「大概……在五十名左右吧。」
「哎呀,你这评估未免也太谦虚了吧?」
「理事长您也和他们交手过吧?这群家伙的肉体就算受到严重损伤,也依然能够漫不在乎地继续战斗。他们是一群无法以常识来看待的对手。既然无法确定藏身之处的内部情形,也不能直接用魔法朝里头轰进去。毕竟天晓得里面有没有被绑架过来、正在被培育成洋娃娃的无辜少年少女。不过……」
亚尔斯说着说着,从可能的几项行动方案里,挑出最直截了当的选项。
「如果能把洋娃娃军团的指挥系统核心——也就是古铎曼优先解决掉,人数上的差距就不会是问题。毕竟他们是一群只要领导者遭到消灭,便会化为乌合之众的人偶。只是在那之后,洋娃娃军团无从预测的行动,会是个棘手的问题呢。如果是追随主人的脚步自爆,那还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如果在同一时间四散逃亡起来,单凭我和露姬两人,再怎么说还是会出现漏网之鱼吧。接下来的发展就得视包围网的战力而定……感觉有点困难呢。」
费莉涅菈从旁补充亚尔斯如此认为的理由。
「目前包围网总共汇集了五百名人员,但是几乎都是四位数以下的魔法师,由于治安部队也派遣了几支部队过来,因此其中还包含了非魔法师的人员。倘若洋娃娃士兵的人数超过五十名……确实令人相当担心。」
从综合能力来看,亚尔斯认为每名洋娃娃士兵的战斗力,都足以匹敌三位数魔法师。如此一来,包围网遭到突破,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尽管亚尔斯为此伤透了脑筋,但是为了决定采取何种战术,他还是得先确认一下整支部队的指挥系统。
「所以,这支部队是由谁负责指挥?」
在参与人数超过五百名,外加对手也是复数敌人的情况下,若不是由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来担任指挥官,整个包围网很有可能立刻土崩瓦解。更别说这原本就是一张漏洞百出的包围网,光是要发号施令都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包围网的指挥官当然早已敲定,只是费莉涅菈的语气却有些吞吞吐吐。
「那、那个……是由家父来担任……」
「是维札斯特爵士啊!虽然他很少担任大队规模的指挥官,不过看来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亚尔斯之所以如此信赖维札斯特,除了对方的性格相当可靠以外,他自己也亲眼见识过对方的本事。目前专职于谍报活动的维札斯特,原本也是一位驰名外界的魔法师。过去一度是亚尔斯顶头上司的他,也曾经以指挥官的身分取得了诸多战果。
另一方面,费莉涅菈则是偷偷地松了口气。她当然非常清楚维札斯特如何评价亚尔斯,可是当两者颠倒过来时,费莉涅菈不由得感到有些惴惴不安。身为女儿的她,自认对父亲的实力了若指掌,但如果是从最强的现役首席眼里看来的话……?她不禁如此担心起来。
或许这是只有身为血亲之人才会有的忧虑,不过对费莉涅菈来说,这毋宁是父亲的股价在她心中飙涨的瞬间。
然而在现场的几个人里,有一个人不太认识本次的指挥官。
「亚尔斯大人,我和维札斯特爵士只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就我个人的印象来说,和指挥官这样的角色相比,爵士更像是……」
「只和他见过一次面的话,也难怪会有这种印象呢。维札斯特爵士是奠定亚鲁法今日繁荣的功臣之一,和他同样位列三巨头的【魔女】希丝缇大人,应该比我更加清楚他是何许人物……」
听到亚尔斯嘴里再次蹦出「魔女」这个词汇,希丝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彷佛是在警告对方「你够了喔」。虽然希丝缇本人好像不怎么中意这个外号,但是在形容她这个人时,再也没有比「魔女」这两个字更加传神的绰号了。
「就我个人所知,维札斯特爵士在全盛时期,甚至被人誉为『存在本身就是灾害级现象』的样子。不过,在风系统的魔法师里,他的资质确实是比较偏向谍报或指挥方面。因为维札斯特爵士有能力透过探查魔法,掌握住战局的整体状况。」
换个简单的方式来说,就是维札斯特有能力一手包办露姬在户外教学所做的指挥工作。光是如此就已经足以让露姬感到瞠目结舌。
「我自己也从他身上获益良多呢。」
「他居然厉害到能够指导亚尔斯大人吗!?」
「就算是我,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会啊。」
不过就维札斯特本人而言,他或许并不觉得自己有特意「指导」亚尔斯。
而这些事情都是费莉涅菈听说过的内容——因为父亲以前就曾经跟她说过好几遍。对费莉涅菈来说,维札斯特既是父亲亦是恩师。因此在她的心目里,父亲的股价自然是再次直线飙升。
然而,无论维札斯特的指挥本领再怎么高明,这次和治安部队的混编行动,反而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这支聚集了将近五百人的部队,其具体组成在亚尔斯仔细询问之下,发现三位数魔法师的人数不到四十人。从理论上来说,面对潜伏在地下的敌人时,应该是要缩小包围网以增加纵深。维札斯特爵士在展开部队时,大概会将实力卓越者配置在一定范围内,并以三位数魔法师为核心,积极地因应状况采取行动吧。
「话说回来,费莉也会参加作战吗?」
费莉涅菈严格来说并不是军人,她的身分终究还是一名学生。若是更进一步地参与作战行动,将会严重超出一介辅助人员的职责范畴。此外,身为父亲的维札斯特,应该也很难同意爱女参加如此危险的任务。
「我已向家父主动请缨,但非常遗憾的是,被他狠狠念了一顿。家父说这是他们这些军人的工作。」
虽然我很清楚会是这种结局,但还是硬着头皮向他开口了——费莉涅菈露出带着这种意思的苦笑,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的确是有些不知好歹的举动。没有父母会乐意将还是学生的爱女,派去执行必须以性命相搏的任务。更别说将学院的学生卷入军事行动,很有可能连理事长都得负起连带责任。即使费莉涅菈出身伴随着责任、总有一天得投身军旅的贵族,也依旧不改她此刻是一介学生的事实。任谁来看都会认为维札斯特的判断是正确的。
「……但是,家父最后有条件地同意了我参加。」
「啥?」
亚尔斯的声音罕见地有点惊讶。
「是什么样的条件?」
露姬马上代替亚尔斯这么问道。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脸上的冷淡神情比平常更加明显,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只能跟在亚尔斯学弟身边担任辅助角色——这就是家父允许我参加作战的条件。」
费莉涅菈嫣然一笑,脸上漾起阳光般的笑容。这是和亚尔斯隔桌而立的她,今天所露出的最耀眼夺目的笑容,同时也散发出一股不容拒绝的气息。
顿时无言以对的亚尔斯,悄悄将视线从少女灿烂的笑容上移开,彷佛是想要逃避现实似的;坐在他身旁的露姬则是一脸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向亚尔斯。
「哎呀呀~」
只见希丝缇一脸愉快地笑了起来,随即哼着小曲走向厨房,像是觉得这种时候就该来杯酒才对。在和露姬打了声招呼之后,希丝缇自个儿泡起了红茶,彷佛是想要以茶代酒的样子。亚尔斯不去理会这个幸灾乐祸的老太婆,将所有精力集中到解决眼前的问题上。
——维札斯特爵士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是在后方提供支援,那风险还不算高,但是亚尔斯前往的根据地很有可能发生激战。不过,费莉涅菈不仅击退了袭击学院的贼人,在那场混乱至极的户外教学里,她所带领的小组直到最后都无人负伤,确实可以说是手腕高超。最重要的是,亚尔斯从她那张柔和却带着坚定意志的笑容察觉到,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
「……嗯,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亚尔斯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没错,费莉涅菈的同行并不会给自己增加负担。毕竟原本就处于战力不足的状态,身为三位数魔法师的她能够过来助阵,甚至可以说是帮了大忙。理论上只要有亚尔斯在场,应该就不会出现最糟的状况,但是万一不小心让费莉涅菈负伤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被维札斯特怎么修理。
也不晓得费莉涅菈明不明白亚尔斯心中的这番纠结。
「非常谢谢!」她立刻向亚尔斯鞠了个躬。对于凡事都彬彬有礼的费莉涅菈来说,如此雀跃的语调可说是相当稀罕,而这在露姬的耳里听来,无异于宣告世界末日来临。只见她先是抬起手来在空中颤抖了几下,随即整个人垂头丧气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完全是乌云密布的状态。
004
从眼角注意到露姬消沉模样的亚尔斯,虽然隐约能够体会她的心情,但他还是决定先公事公办地表明立场:
「……不过,我可不想在战场上当保姆。你如果妨碍到我的行动,我会立刻要求你回去的。」
「那是当然的,请你不需要客气。」
费莉涅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语气里感受不到任何犹豫之情。方才那副喜形于色的模样,就只出现了那么一瞬间,此刻的表情已经散发出一股理智和冷静的气息,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费莉涅菈非常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莽撞冒失的举动和无谓的消极情绪一样,都会让自己在战场上陷入危机,同时牵连到整支部队的安危。
或许是亚尔斯这种有些不讲人情的态度,让露姬感到心情畅快了一些。只见她投向费莉涅菈的视线已经恢复冷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似乎是把这想成是任务所需而勉强接受。亚尔斯在感到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开始思考剩下的些许疑虑。
虽说对手是实验体,但他们的外表几乎是活生生的人类。因此在和实验体展开交战时,露姬和费莉涅菈真的有办法痛下杀手吗?就算亚尔斯能尽力掩护她们两人,这项任务还是需要有一定的觉悟和意志。若是光就心理准备而言,以魔物为对手其实还要来得单纯许多。
维札斯特多半是打算让爱女累积经验,因此才以有条件的方式同意她参战。无论如何,亚尔斯刚才那一席话,是想要提醒费莉涅菈至少要有办法保护自己。话虽如此,作为亚尔斯前上司的维札斯特,既然以「只能辅助亚尔斯」的形式允许爱女参予作战,不就等于是在暗示自己,「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死定了」吗?
那名超级疼爱女儿的彪形大汉的豪迈笑声,顿时在亚尔斯的脑海里响了起来。他心中的各种烦恼问题,也依旧没有了结的迹象。
◇◇◇
忒丝菲娅和艾莉丝离开女生宿舍的时间点,恰巧是在费莉涅菈和希丝缇从亚尔斯的研究室告退之后。那时忒丝菲娅已经收到从家里寄来的行李,并且和艾莉丝一起在女生宿舍的食堂用完了午餐。
为了迎接下午的训练,两名少女都换了制服才走出门去,只是和平日相比,她们今天的对话总有种隔阂感。虽然从旁人眼中看来两人还是一如往常地要好,用餐期间也没有出现太长的空白沉默。
但是,主动开启话题的人几乎都是艾莉丝。她有些过度热络地不停询问忒丝菲娅返家后的事情。甚至给人一种想要透过这种问话攻势,拚命地从某些事情上转开视线的感觉……事实上,艾莉丝的确是尽力不去想起某件事情。
只有和她有着长年交情的忒丝菲娅,才能意识到这种不协调的感觉。艾莉丝以前也曾有几次像现在这样,流露出强颜欢笑的味道,并且变得莫名多话起来。而那几乎都是在对话偶然触及她的家人或过去之后,像是反作用力一样发生的现象。每次遇到这种时候,艾莉丝总会想方设法地寻找开朗的话题,又或者营造出活泼的气氛,反而在言行举止上给人一种刻意生硬的感觉。这既是艾莉丝体贴谈话对象的表现,同时也可能是她用来掩饰寂寞的方式。
在学院的学生里头,有许多人在放假期间也不会回老家去。不过,他们基本上就只是自愿选择留在学校。然而对艾莉丝来说,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选择的余地。艾莉丝在这世上已然举目无亲,只能凭借父母留下的少许遗产来支付学费,是名副其实的无家可归。
每当到了暑假的季节,艾莉丝的言行举止就会变得格外开朗活泼,处于情绪有些亢奋的状态。而一旦有什么东西挑动她的心弦,她的表情便会流露出些许寂寞的神色。
艾莉丝以前去忒丝菲娅的老家——斐培尔家做客时,同样也隐约和忒丝菲娅的家人保持一段距离。在那之后同样的状况发生了好几回,终于连忒丝菲娅的母亲都忍不住开口对她说:「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了」,但这似乎依旧未能填补她心中的那份孤独感。
面对这样的艾莉丝,忒丝菲娅也尽可能地以开朗诙谐的语气,将老家发生的各种趣事说给她听。事实上,在老家发生的某个事件,也让忒丝菲娅感到相当烦恼,但比起自己的事情,她更加在乎眼前好友的异状。
没错,艾莉丝内心的某个深处,或许仍被囚禁在过去之中……正因如此,忒丝菲娅才想要珍惜每个瞬间,努力在两人之间营造开心的氛围,并且积极地迈步向前。而这也是忒丝菲娅在和艾莉丝共同生活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做出的决定。无论是宝贵的学生时光也好,还是将来的日子也罢,她想要永远、永远……和这名无可替代的挚友,一起走在未来的道路上。
可是面对眼前这种状况,忒丝菲娅还是开始心生迷惘。因为无论她怎么炒热气氛,艾莉丝的回答和表情里,总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忒丝菲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在心里辗转反侧千百遍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地停下脚步。她重新面向一脸讶异地看了过来的艾莉丝,一边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边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后开口说话。她那副模样,就像是认清了不擅长旁敲侧击的自己,只能选择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发问:
「艾莉丝,那个……你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你如果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但是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嗯,我没事的。谢谢你,菲娅。」
在瞬间的惊讶过后,艾莉丝意识到自己果然瞒不了忒丝菲娅,老实地承认了确实存在于心中的纠葛,同时也向察觉到这一点的好友暗中表示谢意。
即使她感到心情多少轻松了一些,但是她还在犹豫是否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忒丝菲娅。毕竟即使真的说出来了,忧愁本身也不会就此消失。
因此两名少女就这样陷入沉默之中,在广阔的校园道路上继续走了好一阵子。
艾莉丝的心里涌起一股近似焦躁的情绪,觉得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然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装作不曾发生;已经完全失去的东西也无法失而复得。尽管如此,此刻的艾莉丝再次察觉到一件事实,那就是如今的自己依旧在寻找着这样的方法。不,或许自己在无意识的深处,老早就已察觉到了这件事实。
这种徒劳无功的努力,让她心中产生一种类似自我矛盾的强烈纠结感。就像是未愈的伤疤一直在内心深处汩汩流出鲜血。
而说起矛盾这两个字,古铎曼•巴冯格——这名让艾莉丝的过去蒙上阴影的罪魁祸首,据说仍幸存于世。过去将艾莉丝从实验设施拯救出来的那名军人,告诉了她这件事情。他带着无比悔恨的语气和态度,告知艾莉丝幕后元凶逃跑的消息。尽管艾莉丝对古铎曼怀抱的愤恨情感,被她下意识地封存进了记忆深处,但这份情感至今仍在控诉着不公平。因为那项计画的间接影响,艾莉丝的父母惨遭横死,她的人生也被摧残得千疮百孔。可是古铎曼却能不受责罚地继续活在这个世上,这样的不公平,真的能被允许吗?
但是,在艾莉丝的内心深处还留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或许她会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这种近乎预感的想法,一直挂在艾莉丝的心上。那名少女总是为受伤孤独的自己送上微笑,宛如姐姐般带给自己温暖。她当初为何会从自己面前离去?在那座设施里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时,她那副有些阴郁的表情,是不是在向自己传达某些讯息?
艾莉丝不发一语、自顾自地思索着这些问题;而忒丝菲娅在抛出方才的话语之后,就只是默默无语地陪在艾莉丝身旁,彷佛是在等待她得出答案一样。在这阳光灿烂的过午时分,人声似乎也变得稀疏起来,两名少女就这样缓步朝着研究室走去。
就在这时,艾莉丝突如其来地停下了脚步。两人离研究大楼明明还有一小段距离,忒丝菲娅不禁疑惑地看向艾莉丝,却发现好友的一双榛色眼眸睁得老大。
艾莉丝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忒丝菲娅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将自己的视线移动到校园的某个角落。只见那里有一名棕发披肩的女性,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这里。因为逆光的关系,忒丝菲娅无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但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有那么一点像艾莉丝。
「……梅……梅莉莎?」
从艾莉丝的嘴唇吐出的那个名字,伴随着复苏的鲜明记忆,逐渐濡湿了她的眼眶。艾莉丝的嘴巴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彷佛是在回应她的呼唤,女子的嘴里也道出了「艾莉丝」三个字。那道声音在艾莉丝的耳中听来,简直像是在温柔地摩挲自己的耳朵。这道令人怀念的嗓音,抚慰了艾莉丝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柔软的羽毛抚过一样。
站在一旁的忒丝菲娅,有些惊讶地看着艾莉丝的表情变化。在很快地瞥了那名女子一眼之后,她也隐约察觉到对方是艾莉丝过去的朋友,又或者是相当怀念的好友。原来艾莉丝也有这样的老朋友啊——最初的讶异之情,很快就转换为放下心来的感觉,忒丝菲娅悄悄地松了口气。虽然她也有些许「原来我不是最特别的存在」的失落感,不过她很清楚这种情绪根本无关紧要。因此当她看到艾莉丝拭去不知不觉滑落的泪水时,不禁静静露出了微笑。没错,艾莉丝不是孤单一人。因为她确实拥有重要的人。
红发少女在打从心底感到喜悦的同时,也有一种像是呼吸不过来的感觉。那并不是什么讨厌的感受,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全身浸浴在金色温暖光芒里的感觉。
艾莉丝心里的长久孤独终于得到了抚慰。因此……自己现在该做的事情,可不是陪着重要的挚友一起哭泣而已。忒丝菲娅再次微微一笑,将手轻轻按到艾莉丝的背上,用力将呆立在原地的少女推向前去。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详细情况,不过太好了呢,艾莉丝。你赶紧过去吧。」
「嗯、嗯……谢谢你,菲娅。那是我以前的朋友。我这就过去了喔。」
艾莉丝再次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阿尔那里我会帮你好好解释的,你就尽情地跟老朋友聊一聊吧。可以的话,晚点也把人家介绍给我认识。」
「嗯、嗯……」
尽管在艾莉丝的回答里,隐隐带着一股忽然涌现的不安情绪,不过那是「我该跟她说些什么」这种令人开心的困惑,在意外重逢的喜悦面前,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问题。艾莉丝带着兴高采烈的表情跑了过去,彷佛是要填补这段漫长的别离时间。
只见艾莉丝此刻的脚步无比轻快,方才的忧愁烦闷像是消失到了九霄云外。
忒丝菲娅静静目送艾莉丝逐渐远去的背影。而位于她的视野边缘、身披黑色长袍的那名女子,则是朝着忒丝菲娅轻轻点了点头。
「搞什么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不久之后,忒丝菲娅独自一人造访了亚尔斯的研究室。
「嗯,艾莉丝有点事情。啊,我的伴手礼没被你扔掉吧?」
这家伙果然是故意把行李忘在这里的啊——尽管心里这么嘀咕,亚尔斯姑且还是道了声谢,接着有些纳闷地询问艾莉丝是怎么了。然而,忒丝菲娅在犹豫片刻之后,只是朝他露出了一个暧昧的微笑,彷佛在表示这是女孩子的秘密。那名女子之所以会特地造访学院,理由肯定和艾莉丝的过去有关。而艾莉丝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如果是这样的话,忒丝菲娅希望能保护好友的个人隐私。
「也没什么啦,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喔。我猜艾莉丝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把事情办完,今天的训练菜单就做魔力操作吧?」
「好吧,艾莉丝不在的话也没办法。在她回来以前,你就照你平常那样练习吧。」
忒丝菲娅在点头回应之后,立刻将魔力注入和提包放在一起的训练棒,展现自己的训练成果。
「看来是没有偷懒的样子呐。」
「那是当然的啰!本小姐可不能一直把时间花在这种入门阶段嘛。」
虽然忒丝菲娅精神可嘉,但是魔力操作是一项无法速成的训练,就连现役魔法师都必须持续不懈地投入,才有可能达到挥洒自如的地步。单凭在学院就读的几年时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精通这项技术的神髓。不过若是直接点破这一点,很可能会挫败她难得的干劲,因此亚尔斯决定保持沉默。
尽管明天就是任务执行日,亚尔斯依旧维持着平日的节奏,做着和平常一样的事情。虽然他并不认为忒丝菲娅能察觉到异状,但是为了保持目前的日常生活,自己最好还是多加注意。不过,假如连忒丝菲娅都有办法看穿亚尔斯的伪装,那么他不得不从机密任务抽身的日子或许也不远了——尽管这是亚尔斯长久以来的心愿。
「露姬,既然刚好有这个机会,你就帮忙照看一下这女孩的训练如何?」
在一旁做着探查能力提升训练的露姬,正好在稍事休息。听到亚尔斯的声音,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同时睁开为了集中意志而闭上的眼睛。
「你之前给艾莉丝的那些建议相当管用。如果不顺便告诉这家伙一声,那就不太公平啰?」
即使听起来有点像是在用激将法,但是真要说起来,亚尔斯其实是在为露姬着想。他希望避免露姬在探查的训练上花费太多力气,以致于影响到明天的任务。而露姬当然也领会到了他的这层用心。
「我明白了。」
「咦,露姬要来照看我的训练吗?」
「我好像发掘出了露姬的意外才能呢。」
「请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出声抗议的露姬表情有些不满,似乎是想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深具教官威严地走向忒丝菲娅,看起来倒也没有那么不愿意的样子。
「不过,至少艾莉丝同学在听了我的建议之后,确实是掌握了某些要诀的样子。」
「欸!艾莉丝居然在我回家的期间偷跑……?露姬,你赶快教教我吧。」
和好友齐心协力、携手共同成长的蓝图似乎即将崩塌,忒丝菲娅不禁露出焦急的表情,脸颊抽搐地向露姬请求道。
几分钟后,亚尔斯仔细凝神观察起露姬的指导方式。因为他本人在这项训练上从未遭遇挫折,所以许多地方都省略了说明,而这就成了盲点所在。露姬针对这些部分所做的详细说明,在在让他有股恍然大悟的感觉。
——在操作上找出自身魔力的均衡点,的确能提高不少效率。
为了掌握住能够随机应变地根据目的,只释放出最低限度魔力的技术,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减少魔力的浪费。因此有意识地调整魔力的全体释出量,可说是相当合理的做法。透过训练棒所做的一连串训练,说穿了就是要让人能够收放自如地控制魔力。若是能够在AWR上赋予毫无凝滞的魔力,不仅可以提高魔法的传导效率,在将AWR作为兵器挥舞时,也能进一步提升威力和称手程度。
亚尔斯深切地体认到,自己实在不适合担任指导别人的角色。仔细一想,他过往给自己设置的训练课题,都和一般魔法师所做的训练内容相距甚远。因此他完全不明白普通魔法师会遇上的各种难关,以及跨越这些难关的方法。
亚尔斯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身在前线,他是在「做不到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的外界长大,因此他对「训练」两个字的理解,或许本来就和常人不同。即使如此,亚尔斯也丝毫不打算培育出平庸的魔法师,所以忒丝菲娅和艾莉丝两人,也只能努力设法跟上他的脚步。
看来在两名少女成长为「派得上用场的家伙」以前,还有许多超乎想像的困难等着亚尔斯克服。
「啊~急死人啦!」
忒丝菲娅的叫声蓦地划破了寂静。只见她刚才的集中力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突如其来地大叫之后,接着像是乱发脾气似地,一口气将魔力完全释放了出来。看来她果然不适合这种细腻操作。说白了就是忒丝菲娅的魔力操作技巧实在相当笨拙。那股急性子的脾气也是如此,她百分之百是那种不擅长做针线活的类型。
她如果一直掌握不了最低限度的魔力操作技术,亚尔斯的确会很伤脑筋,不过现在或许是个休息的好时机。就算忒丝菲娅想拚命补回落后的进度,可是性格缺乏耐心的她,如果不定时停下来休息一下,最后肯定只会白忙一场。
在亚尔斯下达休息指示之后,忒丝菲娅立刻缓缓解开衬衫的第一颗钮扣,啪哒啪哒地挥着手搧风,像是想要把发烫的身体吹凉。尽管亚尔斯并没有特别在意,不过若是真正的淑女,肯定不会做出如此邋遢的行为。
「话说回来,艾莉丝同学今天不过来了吗?」
露姬将装在玻璃杯而非茶杯的冰红茶端了过来,一边将忒丝菲娅的那杯递给她,一边如此开口问道。
忒丝菲娅道着谢接过冰红茶,沉吟片刻后回答道:
「不好说呢……其实啊,好像是艾莉丝的老朋友跑来找她玩。」
「噢?」
露姬颇感意外;亚尔斯的表情则是有些不高兴,像是在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好意思啦,阿尔。因为我看艾莉丝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想帮她保密……不过,对方看起来是艾莉丝的老朋友,我希望让她们好好独处一会儿。毕竟艾莉丝最近好像一直在烦恼什么的样子。」
「这样啊。」
露姬答应了一声。对本性老实——说难听点就是个性单纯——的忒丝菲娅来说,要将这件事情藏在心里,肯定也是个不小的心理负担。装满冰红茶的玻璃杯沁出了冰凉的水滴,彷佛反映了忒丝菲娅终于得到解放的心境。
「哇~真舒服啊。」
忒丝菲娅用玻璃杯磨蹭着脸颊,脸上浮现放松的表情。
「话说回来,居然有人会选在这种时间点拜访艾莉丝啊。」
「嗯,是个看起来超级温柔的漂亮女生……啊!你可别因为人家是个美女,就跑去凑热闹打扰她们喔!」
「谁会做这种事情啊!我不管她是美女或什么鬼的,明明前两天才刚发生过那种事情,居然还放任外部人士进出,学院的警备意识也太薄弱了吧。算了,既然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跟艾莉丝计较她今天偷懒的事吧。」
话音方落,亚尔斯立刻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补充说道:
「对了,我还没有跟你说过呢。在研究艾莉丝的光系统和体质的过程里,我也从她口中听说她的过去了;露姬也一样。」
「噢~艾莉丝也跟你们说了啊。那就没问题了。虽然是很辛酸的过去,但她也一路努力到了今天。艾莉丝可是相当信任着你,你可要好好回应人家的期待喔!」
「你有没有搞错啊?该回应期待的人是你们两个好不好……你放心吧,我对你们两个并没有抱着什么了不起的期待。」
「哼~随便你啦~」
忒丝菲娅露出一口皓齿,竭尽全力装出一副狂妄的模样,只是她今天好像特别开心的样子。
休息结束之后,亚尔斯继续埋首于研究之中,有效利用露姬接手指导忒丝菲娅后空出来的时间。这次的研究目的,是要为艾莉丝开发出更进一步的魔法。魔法的开发作业有好几种做法,不过将魔法式——佚失之咒lost spell组合起来,是最为普遍的一种方式。
只是想要在无数魔法式的繁琐组合之中,拣选出有效且能正常运作的组合,就必须拥有深厚的知识基础,才有办法正确解读成千上万的文字符号。
一道能够引发某种特定现象的魔法式,说穿了其实就是既有魔法式的复合体。
此外,今日的绝大多数魔法,其实是肇始于人类原本就在使用的日常生活魔法,在针对其结构进行详细解读之后,由此开枝散叶、衍生组合成今日的魔法体系。
然而,亚尔斯准备要挑战的,是开发出完全原创的魔法。在以此强化艾莉丝战力的同时,对他本人来说也是一项值得投入的研究。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首先最重要的环节在于「认知」。对于魔法所引发现象的原因及结果,施术者能在多大程度上直接感知到其作为现象的实体(亦即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该项魔法的真理),将会对魔法发动的难易度和精致度产生极大的影响。其他像是什么样的魔法最能有效达成预期目的,又或者相对于改变现象的能力及效果,魔力的消费是否足够合理等问题,都是需要事先纳入考量的重要项目。魔法师所累积的经验,以及在实践意义上的直觉和想像力,都会在这个环节充分发挥作用。
这些需要通过想像和推测决定的项目,真要细数起来大概会超过一、两百项。光是座标的指定方法和要素,就存在着无数种类的组合。
若是以制作拼图为例,首先要决定构成整体的魔法,也就是拼图本身的图案。接着就是在图案的上面,正确地绘制出成千上万的零片形状,然后将零片从素材上逐一切割下来。
如此一来,才算完成了魔法的基础骨架。
而接下来是更加困难的作业。
即使每一个零片的形状都已经确定下来,但是有好几百种素材都能用来制作零片。若是无法应对千变万化的状况和施术者的精神状态,魔法便无法成立。只要有其中一项要素出了差错,所有的回路都会因此受到阻碍。
尤其是那些被称作「高阶魔法」或「最高阶魔法」的魔法,其构造都极为精巧,堪称是由几亿种组合里推导出来的唯一解答。要将如此繁复的魔法从无到有地组建起来,根本是只有神明才能办到的奇迹。
因此,以基础的佚失之咒为核心来开发原创魔法,是一项令人望而却步的工程。若是想要开发从头到尾都完全原创的中阶以上魔法,需要耗费一整个研究小组数年的光阴,是毋庸置疑的大规模研究项目。附带一提,如果是采用一般的「组合方式」开发新魔法,就会根据构成魔法式里的既有组合和开发者独有组合的比例,判定该项魔法是否属于原创魔法。
倘若既有组合的比例未超过百分之三十,就能够被视为原创魔法。
另外,在光系统魔法为数不多的现在,无论开发出何种光魔法,应该都会被纳入原创魔法的范畴之中。而亚尔斯认为,艾莉丝欠缺的是攻击性魔法。
此刻的他,正在仔细调查开发新魔法的各种必要项目。而在敲定魔法所引发的现象这件事上,研究室的许多古籍都颇有助益。伟大的先贤偶尔会做出荒唐无稽且脱离常轨的研究,尽管构思相当粗糙,但是其中也有许多能够通往宝贵智慧的杰作。姑且不论平庸的研究者能否察觉到这一点,至少对亚尔斯来说,他能够凭借自身的庞大知识量遍览古籍,让这些被人视为空谈的沉睡宝藏重新焕发光芒,发掘出它们被埋没的价值。而经由这种过程开发出来的魔法,全都是担得起「原创」两个字的全新魔法。
进入极度集中状态的亚尔斯,简直像是把意识飘移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然而,他忽然中断了逐渐累积组合起来的新魔法构想,以及从中衍生而出的各种相关环节思考。
原因在于……
「亚尔斯大人!!」
「我知道。真是一群学不乖的家伙。」
露姬像是警告似地高声叫道。在亚尔斯回应她的数秒过后,一道响彻云霄的警报声,划破了整座学院的空气。扬声器里传出的机械声音,传达着警戒等级【Ⅴ】级的讯息。
由于学院各处都设有紧急避难所,因此扬声器里的声音继而呼吁学生前往避难。忒丝菲娅顿时不知所措地大叫起来。
「咦,等一下……欸~这是怎么回事啊!!」
「吵死人啦。你不也是接到紧急通报才跑回来的吗?那你就应该晓得吧?八成是前两天的那批贼人啦,明明那时候三两下就被打跑了,真是一群学不乖的家伙。照这情势来看,或许是打算来一雪前耻,但是搞不懂他们的真正目的呐。」
「我才不管他们是贼人还什么鬼的,一雪前耻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已经被打退一次的敌人还会找上门来啊?他们跟学院有仇吗?」
亚尔斯不理会陷入混乱的忒丝菲娅,一脸事不关己地将视线锁定在虚拟液晶萤幕上。可是站在他身旁的露姬,此刻也和忒丝菲娅一样,脸上明显浮现不知所措的表情。因为她已经探查到了「那样东西」。
「亚尔斯大人,我们最好马上准备迎击……这、这是……!」
根本无需动用到探查魔法的强烈存在感。就连陷入惊慌状态的忒丝菲娅,也能切身感受到的庞大魔力量。在露姬所知的范围内,这不可能是单一魔法师能够办到的事情。
亚尔斯以魔法拓展视野进行确认,接着开口安抚两人说道:
「露姬,你忘记这所学院有谁坐镇了吗?虽然她本人很谦虚地加上一个『前』字,但是如今的她依然是担得起『无双』称号的人物。我不是很清楚其他学院的情形,不过第二魔法学院在七大魔法学院里,可说是有着最坚不可摧的防御能力。」
听到君临无双魔法师顶点的亚尔斯如此大力背书,露姬的不安情绪似乎多少缓和了一些。但即使如此,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因为若是用级别来进行划分,那道即将发动的魔法,无疑已超越最高阶魔法的水平。
那几乎已是神话等级的魔法……一般说来,魔法的等级分为初阶、中阶、高阶、最高阶四种级别。虽然表面上就只有这四种级别,但是超越人类所能驾驭的领域、超出规格之外的魔法确实存在。即使是无双魔法师也只能施展一到两种而已,在魔法师的世界里,这样的魔法被称作【极致级魔法】。在露姬所知的范围内,此刻笼罩住整座学院并逐渐成形的那道魔法,正是有着如此压倒性的存在感。
有别于露姬的担忧,这道在学院上空迅速成形的魔法,让亚尔斯明确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
——禁忌魔法……是吗?
挖掘着记忆的亚尔斯,在找出相符的魔法发动样式的瞬间,下意识地咂了咂嘴。禁忌魔法必然伴随着代价。为了发动规模如此浩大的魔法,对方究竟牺牲了多少祭品?
——而且还是远距离魔法……如此说来,前两天的袭击就是为了事前勘查吧。
若是想要从远距离发动这种规模的魔法,作为发动中心的座标就必须极度精确才行。如果是这样的话,前两天的袭击就只是一场侦察行动,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做的预先准备。
撇开人格问题不说,亚尔斯是真心相信理事长的实力。毕竟学院若是正面承受这种规模的魔法而惨遭毁灭,即使是希丝缇也难逃下台的命运。尽管如此,为了应对多少会出现的冲击波,他还是轻轻将忒丝菲娅和露姬两人揽到自己身旁。
◇◇◇
且将时间稍微倒回一些。夕阳终于开始西斜,第二魔法学院理事长——希丝缇•涅库索菲亚,一边被时间追赶,一边处理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报告书和文件。这些资料主要是提交给政府高层的汇整报告书,不过里头也包含相关的灾情报告。
仍然带着几许午后酷热的阳光,从拉上窗帘的窗户透进室内,但是理事长室里依然保持着凉爽的宜人室温。然而室内却看不到冷气机之类的设备,从盈满空间的魔力痕迹来看,这自然是希丝缇魔法的杰作。
前两天袭击学院的那批贼人,在极短的时间里掀起了入侵、交战、撤退的一连串风波。整场骚动前后不超过十分钟。对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所引发的各种混乱,希丝缇却得花上好几十倍的心力来收拾善后,老实说真的让她有种很不划算的感觉。
「唉~拜托你们别再给我增加工作量了好吗?」
该说是宝刀未老吗?希丝缇立刻就察觉到突如其来的异常状况。她轻轻用手指揉了揉眉间,接着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迅速推开通往阳台的双开落地门。外头的强风一齐灌了进来,顿时将室内的东西吹得乱七八糟。
希丝缇完全没把这放在心上,迳自走上阳台,一边听着慢了几拍的刺耳警报声,一边仰望头顶的方向。只见一片庞大的红色魔力光芒,笼罩住整座学院的上空,逐渐在半空中构筑起一道巨大的魔法阵。这股惊人的魔力量,足以让身在亚尔斯研究室的露姬感到一阵战栗,然而在同一时间感知到这股魔力的希丝缇,只是浮现出一抹满不在乎的微笑。
「嘿,我还真是被人小看了呢。」
像上次那样少数几人的入侵,的确是只能采取各个击破的做法,但如果是针对整座学院的攻击性魔法,情况自然另当别论。因为遇袭事件的关系,学院多少增加了一些警备人员,同时也有用来应对这种状况的防卫装置,而担任其中核心人物的,正是理事长希丝缇本人。
只见她静静地将手伸向一旁摊开手掌。原本搁置在室内墙边的专用法杖,顿时自动飘浮了起来,接着像是滑翔似地划过空中,来到了她的手里。
那把杖型AWR是以白色的奇特材质制成,尽管是某种金属质地,却不带金属特有的光泽感。其表面可以隐约看见类似木质的波纹,并且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魔法式。杖身的前端呈现尖锐突起的四角锥状,而在锐角的顶点上头,镶嵌着一颗裴翠色的神秘宝石。
希丝缇举起法杖「咚」地敲了一下地面,一道清脆如铃的声音登时响遍周遭。她整个人立刻像是羽毛一样飞舞起来,降落于理事长室所在的主校舍屋顶。
「一直把王牌藏在手里不打出来,也有点浪费了呢。」
希丝缇之所以来到屋顶,是为了仔细观察敌人魔法的构成及规模。尽管学院的腹地广大,但是从主校舍的屋顶放眼望去,还是能勉强将其尽收眼底。毫不夸张地说,此刻浮现在半空中的那道魔法阵,巨大到足以涵盖整座学院的腹地面积。
希丝缇登时眯起了眼睛,因为她也察觉到了那道魔法式是什么样的东西。在极度严酷的现役时代里,她也曾经目睹过几次类似的魔法,而它们同样都散发着这种不祥的氛围。
——居然会再次见到如此不祥的魔法,我这人也真是不走运啊。也罢,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继续藏着压箱宝了。
紧接着,希丝缇突然放开了手中的法杖。杖型AWR立刻飘浮了起来,并且就此固定不动,彷佛被看不见的线缝在半空中。在接收到希丝缇的魔力之后,法杖表面的魔法式马上散发出了光芒。镶嵌在顶部的翡翠色宝石,也对逐渐成形的魔法产生了反应,宛如有云朵在里头翻腾盘旋。
为了更进一步地注入魔力,希丝缇将手罩在宝石的上方。
周围一带的空气瞬间震动了起来,地面也跟着轰隆作响。在希丝缇的视线彼端,一道巨大的黑影朝着天空延伸而去。
魔力塔——这是一种类似水塔、用来供给魔力的巨大装置。不,黑影不仅只有一道而已。仔细一看,原本不晓得藏在哪里的无数魔力塔,正化为一根根的巨柱拔地冲天。这些巨柱所组成的行列,恰好构成一道环绕整座学院外围的圆圈,而每一座魔力塔里都明显储存了庞大的魔力。
这几百座埋进地底的尖塔,都是为了守护学院而存在。事实上,这些魔力塔里所储存的,全是希丝缇本人的魔力。而它们此刻全都得到了解放,整座学院的广大腹地,逐渐笼罩在希丝缇的魔力之下。
盘踞在学院上空的那道腥红魔法阵,开始闪动了起来,彷佛是要和希丝缇的魔力叫阵似的。就在下一个瞬间,腥红魔法阵朝着正下方的学院腹地,不由分说地喷射出破坏的光线。一道红色的光柱,带着宛如朱红色迷你太阳的巨大能量,一口气炸裂开来,空气顿时沸腾起来,甚至扰动了笼罩住整个生存区域的巴比伦塔防护壁。那道有如神之铁锤直落而下的光柱,看起来马上就要将整座学院夷为平地。
然而,一道澄澈的魔力光芒,丝毫没有落后于那道光柱,将整个主校舍的周遭包围了起来,犹如一片从天而降的星空。紧接着,希丝缇轻声宣读魔法的名称:
「【无限王风《ligra litas》】。」
那股力量立刻像是连锁爆炸般扩散开来,一道掺杂着翡翠色的黄金之风,一口气席卷包覆住整座学院。只见那道黄金之风在交叠重合之后,化为一堵对抗红色破坏力量的障壁,将整座学院笼罩了起来。如梦似幻的强风漩涡不断形成新的障壁,逐渐构筑起无数道的防线,简直像是在细腻地编织一张黄金地毯似的,修筑出了一道滴水不漏、层层叠叠的高密度防护壁。
就在下一个瞬间,红色的破坏魔法挟带着庞大热能急袭而来,但是那道黄金色的障壁毫不畏惧地向前迎击。将一切化为尘土的魔法和能够守护一切的魔法,两股力量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它们撕咬吞噬着对方,激起了一道道互相抵消的漩涡,惊人的冲击声甚至响彻了亚鲁法全境。那道听起来像是空气在哭喊的尖锐声响,宛如怪鸟所发出的临终哀号——又或者是被作为祭品献祭的亡者之魂的痛苦呐喊。
那是一道足以引发耳鸣、并在耳边徘徊不去的怪异声响。
几道光束从魔法障壁绽裂的缝隙透了进来,像是划破夜空的探照灯一般;上空一带不时漾出令人为之目眩的光芒。
希丝缇很清楚眼前的禁忌魔法是什么来路。过去的人类在和魔物鏖战的过程中,曾经创造并使用大量的禁忌魔法。而其中用来阻止大规模魔物侵攻的终极手段,就是被称作【索祭秘法】的各种邪门歪道。那是将人类的生命作为媒介的禁忌术法,以此来发动单一魔法师不可能施展出来的极致级魔法。
而此刻朝着学院施放的这道魔法,正是在【索祭秘法】的框架下开发出来、和普通魔法截然不同的光系统魔法。
——居然连【献祭镇魂曲《sense requiem》】这种东西都有……到底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啊?不过和当时相比,禁忌魔法以外的魔法也已经进化许多了啊。
希丝缇一边承受着头顶激烈的红色热能放射,一边泰然自若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即使是障壁系的防御魔法,也不可能永无止尽地抵挡威力如此强大的魔法。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旗鼓相当,可是希丝缇所构筑的【无限王风《ligra litas》】表层,其实已经在逐渐融解消灭。即使攻守双方乍看之下势均力敌,但是盾牌被开出一个大洞似乎只是早晚的事情。
然而——
「守护学院可是理事长的职责。我还有一大堆工作得处理,早点把这件事情搞定吧。」
希丝缇操作起在空中绽放光芒的法杖,将法杖牢牢地握在手里。她的脚边不知何时已浮现出一道魔法阵,站在魔法阵里的她,轻轻挥舞了一下法杖。弥漫在周围的魔力光芒,登时转化为黄金色,并且开始盘旋翻腾。接着便一面画着螺旋,一面朝着上空有些变薄的障壁而去,宛若一支奔赴前线救援的生力军。
希丝缇似乎是打算在魔力耗尽以前,就这样反覆不断地对障壁进行修补。那些衰减的部分在得到补强之后,障壁的厚度看起来甚至比原先更加结实,如此一来,的确还有办法承受好几个小时的样子。无比庞大的魔力注入【无限王风《ligra litas》】,包裹住整道障壁。
直到方才为止,都还响遍整个障壁内部的轰隆声响,此刻已经进不到希丝缇耳中。徐风般的黄金之风环绕在她的身侧,让她的耳边只剩下清风吹拂的宜人声音。
而战况也在此时出现了变化。那道来自上空的腥红魔法阵、彷佛永无止尽的破坏性照射,微微显露出衰退的迹象。希丝缇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空隙,只见她将手腕高高举向头顶,宛如是在用双手支撑看不见的天花板,并且开始更进一步的咏唱。接着她将所有的魔力,全都转换成了编织障壁的魔法之力,一口气朝着上空推了过去。原本围绕在她身边的黄金之风,同样直接化为巨大的漩涡,笔直地朝着上空的腥红魔法阵飞升而去。
就在同一时间,黄金色障壁的厚度陡然暴增,把【献祭镇魂曲】的照射光柱顶了回去,并且很快就将它吞进炫目的黄金光芒之中。编织出【献祭镇魂曲】的那道魔法阵,已经无法维持足以和【无限王风】抗衡的威力,上头逐渐出现龟裂的痕迹。最后,一道宛如恶鬼临终哀号的嘶吼声响彻周遭,【无限王风】画出一道无比巨大的黄金螺旋,一鼓作气地粉碎了腥红的魔法阵。余势未消的黄金之风,在撞上高空的巴比伦塔防护壁之后,立刻如同枯萎的花朵般凋零下去,随即在空中烟消雾散。就在腥红魔法阵遭到完全消灭、黄金色旋风也缓缓减弱的同时,笼罩住整座学院的障壁,也从顶点处开始崩塌瓦解,逐渐消失无踪。
在那之后过了几分钟。学院的天空一片风平浪静,简直无法想像前一刻才发生过那样的异常事件。巴比伦塔的障壁好像多少还是受到了影响,天空不时可以看见劈哩啪啦的杂讯,不过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人工阳光,依旧静静地朝着地面照射而下。
「累死人啦……我看我还是去找露姬喝杯茶,顺便休息一下好了。」
希丝缇的肌肤仍然吹弹可破,身段也依旧婀娜多姿,但似乎还是很难避免年龄带来的疲劳问题。不过,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装糊涂而已。
真要说起来,尽管希丝缇克服了眼前的危机,但她要处理的工作变得更多了。因此像这样稍微逃避一下现实,或许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更别说她才刚经历一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魔法大战。
无论如何,只要希丝缇还坐在理事长的位子上,第二魔法学院的防卫能力在七大学院里,应该就能继续稳居第一名宝座——因为她当年从第一线退下来的最大理由,就只是为了将席次让渡给亚尔斯而已。由于无双魔法师的席位有限,因此七大国为了维持政治上的对等地位,在当年有一项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各国都只能拥有一名无双魔法师。
尽管当时的亚鲁法尚未成为七国之首,但是包含亚尔斯在内,麾下已经有两名无双魔法师(另一名当然就是希丝缇),再加上希丝缇在无双魔法师里是最年长的一位,所以她毅然决然地从第一线退了下来。只是现在的她依旧宝刀未老,即使说她的实力媲美普通的无双魔法师,其实也一点都不为过。
响彻整座学院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确认事态得到控制的教职员工,开始和军方的警备部队一起指挥引导学生。
希丝缇从主校舍的屋顶俯瞰着这一幕,心中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虽然好不容易脱离了危机,但是从前两天的袭击事件以来,学院方面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包含应对措施在内,感觉一切都在某人的计画之中。就连身为学院理事长的自己,也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尽管对方从何处获取大规模禁忌魔法一事也很令人在意,但是古铎曼和洋娃娃军团三番两次地袭击学院,实在执着到有些不可思议。
古铎曼恐怕已经察觉到军方即将实施扫荡作战了。正因如此才更加令人难以理解。敌人既然有能力筹备执行这种等级的魔法,那么以军方本部或相关设施为目标,应该能收到更好的效果。此外,也不是说希丝缇想自卖自夸,但是她在第二魔法学院担任理事长的事情,在亚鲁法可说是人尽皆知。说得直白一点,敌人的行动完全不符合逻辑。第一次的袭击姑且可以用威力侦查来解释,但是为什么会像是较劲似的特地发动第二次袭击?
——是想透过袭击学院和其他设施,来分散军方原本就人手不足的警备部队吗?可是,我们这边也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做好了相关对策。
事实上,自前两天的袭击事件以来,军方便派遣了部分人员前来学院驻守。假设古铎曼的企图真是如此,那他就应该要向学院以外的地方下手才对。为何他不惜付出禁忌魔法这样的巨大代价,也要再次袭击已经因为先前骚动而加强防守的地方?
这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让希丝缇感到一阵焦虑,不由得轻轻咬起了指甲。
「有种讨厌的感觉呢。」
希丝缇带着这种甩不掉的感觉,从屋顶上轻轻跳了下来,落在阳台的栏杆上。
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像【献祭镇魂曲】那样的远距离魔法,必须事先做好布置才有可能正确瞄准目标。想要做到那种程度的瞄准,就需要有相应的事前准备,以精确地指定座标位置。希丝缇在刚才的魔法大战里,能明确感受到对方做了这种准备。正因为她直接参与了那场攻防战,所以才能掌握到这样的事实。
恐怕在洋娃娃士兵发动的首次袭击里,他们就已经透过某种方式在学院里做了记号——大概是某种能发送特定座标讯号的东西。
「真是一群令人伤脑筋的孩子呢。要是让你们继续跑来学院恶作剧,也是挺麻烦的,我还是来做个彻底的大扫除吧。」
就在希丝缇举起法杖、准备随意挥舞两下的时候——她在弥漫整座学院的自身魔力里,察觉到了少许类似杂讯的东西。是飘散在周围一带的魔力残渣,还处于不安定的状态吗?
不对,那毋庸置疑是某种异物的感觉。处于希丝缇支配之下的魔力,很快就将那股违和感的所在位置,正确无误地传达了过来。
希丝缇微微一笑,脸上露出无畏的表情,像是在透视某处的墙壁似地眯起了眼睛。
「原来如此啊……」
◇◇◇
希丝缇击退禁忌魔法的高超手腕,让对她抱持着些许不信任的露姬感到心服口服。
那是连魔法大全都没有记载的障壁魔法,其隐密性大概足以和国家机密相提并论。将自身的庞大魔力作为紧急状况的预备手段,把它们事先储存在学院里,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做得到的事情。为了确保这座学院的安全,「魔女」等于是将自己捆绑在这里。只是她本人究竟是否希望如此,就连亚尔斯也无从得知。
我们唯一能说的是,纵使是幅员如此辽阔的第二魔法学院,用来束缚一名前无双魔法师的人生,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过于狭小了。
无论如何,学院内部的秩序,正在逐渐恢复到平常的安定状态……不,在亚尔斯的研究室里,可以说马上就陷入一阵骚乱。
因为恢复冷静的忒丝菲娅在回过神来之后,立刻就大叫了起来。
「艾莉丝!艾莉丝她人还在外头呀!」
忒丝菲娅一想起这件事情,立刻一脸焦虑不安地从窗户搜寻好友的身影。下一个瞬间,她突然像是灵光一闪地再次大喊道:
「我说露姬!你能不能用探查魔法找一下艾莉丝?」
银发少女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非常遗憾,刚才那一场攻防战所产生的大量魔力残渣,目前还飘散在整个校园里头……」
「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学院刚才发出了避难通知,而且也没有什么实质灾情出现。」
即使亚尔斯这么说了,忒丝菲娅依旧无法抹去不安的神情。这两名少女的羁绊之深,恐怕不是他能够想像的吧。在外界出生入死、深知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的亚尔斯,自然会和其他人保持一种距离感。因此反过来也可以说,忒丝菲娅和艾莉丝拥有亚尔斯所欠缺的东西。
「啊~急死人啦。那我就自己下去找她吧。」
听到亚尔斯不懂得安慰人的笨拙话语,露姬不由得暗自苦笑起来。接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就跑进了厨房,拿了一个水壶和装有茶点的包裹,递给忒丝菲娅说道:
「虽然现在是这种状况,但是请你帮我把这些转交给艾莉丝和她朋友享用。刚才那一场魔法大战产生的热度,似乎让气温提升了不少,而且人在不安的情况下,体力的消耗会比平常剧烈。」
从露姬的表情看不出她心底的真正想法,但或许是忒丝菲娅先前送给她的伴手礼,在此刻发挥了些许作用。至少这可以视为某种贴心的举动。不过亚尔斯要是开口向露姬求证,肯定会当场遭到她严词否认吧。
「嗯,我会转交给她们的。谢谢你,露姬!」
尽管慌慌张张,忒丝菲娅还是满面笑容地向露姬道谢,将水壶和茶点接了过来。从水壶发出的「咔啦咔啦」声响来看,里头应该装进了碎冰块。她几乎是将身体从门缝之中钻了出去,彷佛等不及入口的门扉完全开启,就这样冲出了研究室。
「……话说回来,真亏这些家伙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呐。好啦,颜面扫地的军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可是值得一看的好戏。总督也很久没有气到脸红脖子粗了吧。」
「亚尔斯大人,作战的执行日就在明天。所以不管怎么样都会波及到您吧?」
「唔……这就饶了我吧。」
亚尔斯微微蹙起眉头咕哝道。无论如何,任务的执行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
——军方如果在这个时间点上分出人手处理骚动,对我来说确实是挺麻烦的。表面上像是要袭击未来的魔法师幼雏,但实际上果然只是佯攻作战吗?
总而言之,再怎么说,这次的禁忌魔法都不可能是古铎曼一个人搞得出来的东西。这完全是在强大力量的支援下,才有可能做出的示威行动,也就是说古铎曼背后的组织,同样明确地露出了他们的獠牙——是直接杠上亚鲁法整个国家的狂妄罪行。
思及于此,亚尔斯蓦然注意到一件事情。
他也想到了希丝缇同样产生的那个疑问。
——可是……敌人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袭击学院?禁忌魔法到头来还是被希丝缇阻止了。除此之外,在双方第一次交锋的时候,我和费莉也参与了战斗,对方应该会留下希丝缇以外的学生也很难对付的印象。因此照理说来,第二次的袭击目标将转移到军方设施之类的地方才对。
亚尔斯怎么样也想不通这一点,一脸不解地陷入沉思之中。为此感到有些担心的露姬,轻轻喊了他一声,但是完全进入沉思状态的亚尔斯,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察觉到这一点的露姬,决定在一旁静候他得出结论。
就在下一个瞬间,彷佛绷紧的丝线突然断裂,所有的线索都连接了起来。亚尔斯有了一股半是确信的直觉,将意识拉回现实的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黄连一样。
「被摆了一道……我从前提开始就已经弄错了。古铎曼那家伙的研究,根本就还没有完成。」
「——!!这、这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古铎曼的研究是否完成,在露姬看来已经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了。因为只要明天一到,无论如何都会执行歼灭作战。然而,她这个小小的疑惑,立刻就被亚尔斯的声音打断了。
「露姬,马上发动探查魔法,去把艾莉丝找出来!就算有点勉强也要试着去做!」
「是、是!」
但是,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不行!在如此高密度的魔力残渣里……魔力声纳会出现错乱。」
「我这里也一样。因为残留魔力的影响,没办法汲取这一带的情报。彻底被摆了一道啊。」
亚尔斯懊恼地咋了咋舌。
「忒丝菲娅大概也是白跑一趟了吧。前来学院找艾莉丝的那名女子,那家伙非常可疑。我得马上询问警卫人员一声……」
「亚尔斯大人,您该不会是想说,艾莉丝同学是古铎曼这次的目标吧?虽然我也略微听到艾莉丝同学的过去,可是事到如今,古铎曼为何还会向她出手?在过去的研究设施时期,古铎曼应该已经从她身上获取了充分的数据,至少那些实验体看起来都有办法使用光系统啊。」
「不对。光系统因子的提取,本身是一件相当困难的工程。当时负责这个研究项目的古铎曼,大概是注意到了艾莉丝的魔力资讯出现了缺陷。那些缺陷的部分,就是包含了【基础字符】的元素因子核心。」
「……」
亚尔斯一边操作着虚拟液晶萤幕,一边解释道,露姬则是神色严肃地侧耳倾听。
「而发生缺陷的原因,就是因为直接从体内提取出了因子。尽管那只是一次偶发的事件,但是从结果上来说,古铎曼成功地完成了实验,同时也导致了艾莉丝的魔力资讯发生缺陷。正确来说,或许该说是资讯遭到了剥除才对。」
然而,正因为那只是一次偶发的事件,古铎曼在其他同为光系统的实验对象身上,无法成功再现相同的结果。因此作为唯一成功案例的艾莉丝,才会让古铎曼如此穷追不舍。
就在这时,室内突然跳出一道虚拟液晶萤幕,亚尔斯立刻用视线扫过上头显示的内容。
「是警卫人员慢半拍的回覆。他们果然没有允许符合忒丝菲娅描述的外部女性进入学院。」
「那么,艾莉丝同学……」
「嗯,错不了的。这两次的袭击全是为了这个目的。还真是一场超级华丽的障眼法呐。」
亚尔斯觉得自己完全被人当成傻瓜。他马上命令露姬跟费莉涅菈取得联系。
「露姬,我们得提前执行任务了。你帮我跟费莉说,虽然很抱歉,但是我们已经没空慢条斯理地等到明天。还有麻烦你简略地跟她交换一下情报。」
点头答应的露姬,身手敏捷地接住了亚尔斯扔过来的特许证。在露姬联络费莉涅菈的期间,亚尔斯着手准备任务的行装,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已经整装完毕。但是就在他换装完成、回到房间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在心里咋了咋舌,后悔着早知如此,直接从窗户跳出去就好了。
亚尔斯走进房间的时机实在很不凑巧,因为终于回到研究室的忒丝菲娅,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入口那里,和他直接打了个照面。只见她束着招牌发型的红发已是一头紊乱,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望向亚尔斯说道:
「怎么办,艾莉丝她、艾莉丝她……我完全找不到她啊……!」
然而就在下一秒钟,看到亚尔斯那身装束的忒丝菲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和自己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亚尔斯此刻穿在身上的,既非学生的制服,亦非居家的便服。那套威风凛凛的军装,展露出他身为军人的另一张脸孔。
「你这是要去哪里?难道说,艾莉丝果然出了什么事情……!」
「……」
忒丝菲娅原本就还算是脑筋灵光,在事关好友的情况下,脑袋更是全速运转了起来。她似乎立刻就领会过来现在是什么状况。
亚尔斯瞬间踌躇了一下。他没有时间向忒丝菲娅解释一切,而且任务本身又是机密事项。此刻的他分秒必争。艾莉丝应该是在禁忌魔法发动的前后被掳走的。在露姬的探查魔法无法发挥作用的情况下,详细的追踪大概是不可能了。因此剩下来的选项就只有直捣黄龙,直接闯进古铎曼的根据地了。他现在没工夫哀叹自己的糊涂大意,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就只有救回艾莉丝而已。而这项任务必须迅速完成才行。
露姬正在透过特许证和费莉涅菈通话,向她说明事情的原委。亚尔斯这次在现实中咋了声舌,以严肃的眼神对着红发少女的眼睛说道:
「嗯,没错,艾莉丝恐怕是被敌人掳走了。那些家伙居然不惜动用禁忌魔法来当幌子……这是我的失误。我一定会把艾莉丝带回来的。」
忒丝菲娅目不转睛地迎向亚尔斯的视线。接着她倏地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亚尔斯身上的长袍。那只不愿意让亚尔斯就此离去的纤纤玉手,此刻倾注了忒丝菲娅全身的力气。
「你好好跟我解释是怎么回事。」
亚尔斯很快地朝房里瞥了一眼,露姬的通话似乎还没有结束。
「抱歉,我没有办法全部告诉你。我只能说名为古铎曼的男子,是这次事件的关键人物。掳走艾莉丝的幕后黑手也是这个混球。我现在正准备前往这家伙的老巢。」
「——你说的那个古铎曼,我记得他是艾莉丝小时候的……」
「你连这个混球是谁都晓得啊?」
「嗯,艾莉丝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她小时候的那些事情……」
「那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既然你对这件事情有这么深入的了解,那这也算不上什么机密了。只是我真的没想到,古铎曼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向艾莉丝出手。」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再次把艾莉丝掳走……啊!难、难道说,那名女性也是……?」
「嗯,或许她的确是艾莉丝的老朋友,但是她很有可能和古铎曼有什么关联。虽然军方已经严加戒备,但还是完全被摆了一道。」
在恢复冷静思考之后,忒丝菲娅那双原本因为惊讶而瞪大的眼睛,逐渐显露出下定决心的神色。那是带着觉悟的眼神。
接下来会从她口中蹦出的话语,已经是昭然若揭。在亚尔斯眼中看来,那实在是有勇无谋到令人敬佩的行为。只有那些试图在精神的支持之下,鼓起微不足道的力量以卵击石的傻瓜,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亚尔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接着微微张开右手,悄悄将力量送进手掌。他准备情况一有不对,就立刻让忒丝菲娅昏迷过去。虽说是不公开的秘密任务,但毕竟是军方的正式任务,他不可能带着还是一介学生的忒丝菲娅同行。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由亚尔斯处理。
「我也要去!我要去救艾莉丝回来!」
——是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亚尔斯在心中暗自说了句「没办法了呢」,同时狠下心肠,决定让忒丝菲娅暂时昏睡一会儿。当她醒过来时,一切肯定都已经结束了吧。到时候不管她要怎么痛骂或指责自己都没有关系。然而……
「可是,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够,光靠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救出艾莉丝。所以……」
忒丝菲娅放开紧握的长袍下襬,不多不少地向后退了一步。那条红色的马尾在亚尔斯的视野里翻飞起来。只见忒丝菲娅深深弯下腰去,以连后颈都露出来的姿势说道:
「所以,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请你将你的力量借给我。」
从忒丝菲娅嘴里蹦出来的话语,并不是预期之中的「带我一起去」。
登时有些不知所措的亚尔斯,暂时放松了右手的力量。
他得问清楚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也就是说……你是在请求我协助?」
「只有总督才拥有请求无双魔法师出动的权限,这一点我也非常清楚。即使如此,也还是请你通融一下……!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我还是必须拜托你!」
亚尔斯曾经在课堂的问答里提及这一点,而忒丝菲娅没有忘记这件事情。不仅如此,在明知这是违反规则的情况下,她还是拚了命地向自己提出请求。
然而……在抛去所有的矫饰和伪装之后,可以看到一股真正崇高的精神光辉。那股潜藏在她灵魂深处、无以名状的力量——尽管无法化为言语表达出来,但此刻的亚尔斯,确实能在眼前的这名少女身上,窥见这股力量的片鳞半爪。
无论如何,亚尔斯本人同样抱着即使打破作战程序,也要把艾莉丝救回来的打算,因此他也没有立场指责忒丝菲娅的无理请求。
「我说,你真的清楚状况吗?即使是来自总督的请求,同样也得支付报酬,调遣无双魔法师的规则就是如此。而国家支付给无双魔法师的报酬,可是一笔巨大的款项喔。」
亚尔斯一时兴起地这么说道,但他并不是真的想向忒丝菲娅索取报酬。无双魔法师拥有最高的薪资待遇,所以他在金钱方面没有任何压力。可是忒丝菲娅似乎信以为真,用力地咬紧嘴唇说道:
「全、全部付清可能有点困难……可、可是我一定会想办法付给你。」
「你不是其实是个穷学生吗?」
前来学院就读的忒丝菲娅,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家里的金钱援助,亚尔斯曾经在食堂听她本人说过这件事情。事已至此,忒丝菲娅似乎放弃了说之以理,只是不顾一切地吐露出心中的情感。
005
「如果能够用来补贴报酬,我可以让出我的AWR!拜托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姑且不论说服力,忒丝菲娅说她可以让出AWR似乎是认真的。如果是以前的她,还真不一定能立刻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尽管亚尔斯觉得她的话语内容已经没有逻辑可言,但是少女的全力恳求却带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隐隐撼动着自己冷眼旁观的心灵。意识到这一点的亚尔斯,紧盯着一脸拚命的忒丝菲娅,想要厘清那股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而且……我和艾莉丝一直以来都在一起。从以前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一直、一直……我们早已决定要以魔法师的身分,一起走在未来的道路上!我想要帮助艾莉丝!如果艾莉丝因为她的过去而苦恼不已,我想要成为一股帮助她跨越这道难关的力量;如果艾莉丝至今仍然被束缚在过去之中,我想要成为一把帮助她斩断过去的利刃。因为艾莉丝永远都是我独一无二的挚友。」
和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语相反,那双眼眸所散发出来的强烈光芒,看不到一丝阴霾。
——原来如此。
未来,是吗……忒丝菲娅恐怕是想也没想地就说出了这个字眼。然而听到这个词汇的亚尔斯,却像是虚脱似地叹了口气。忒丝菲娅耿直的程度,远远超乎亚尔斯的想像。那是亚尔斯所不具备的纯粹和愚直,而且毋庸置疑是未来的其中一种可能性。
此刻的亚尔斯,甚至觉得忒丝菲娅的这种反应很有意思——原本为了让她昏迷过去而蓄势待发的手掌,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一直维持着张开的状态。
即使如此,亚尔斯还是有些许犹豫。他的理性在警告自己:这是一场鲁莽的赌博。未来的可能性,这类东西听起来固然美妙,但这其实也可以说成是单纯的直觉。他那性能过于优异的煞车理性,无法将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作为行动的优先准则。
这个决断肯定会在之后带来巨大的影响。尽管亚尔斯不确定那将是莫大的好处,还是庞大的负面效应,但他直觉地如此感受到。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如果是过去的自己,大概是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犹豫不决,因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就顺着这种前所未有的明显变化前进吧……此刻的亚尔斯想要尝试这么做。
他之所以在刚才的对话里提出报酬的事情,只是想要确认忒丝菲娅的觉悟而已。
而忒丝菲娅姑且算是通过了这项测验,即使如此……还是缺了那么临门一脚。单凭一时的感情动摇判断事物,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行为。亚尔斯在外界所培养出来的敏锐感觉,肯定会在作战期间对这项抉择不断提出质疑。就和心中存有迷惘一样,会以杂音的形式表现出来。
「……」
无言的沉默持续了好半晌。亚尔斯已经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次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他那颗被现实浸透的心灵,已经变得太过抑郁沉重。自己究竟还需要什么东西,才能够和自己的内心达成妥协呢?
也不晓得忒丝菲娅是怎么理解这段沉默的,只听她慌慌张张地补充说明道:
「有了,刚才提到的委托报酬,可不可以……等我出人头地以后再付清啊?」
「你这是在搞笑吗?」
亚尔斯不由得苦笑起来。忒丝菲娅像是受到刺激似的,一脸焦急地又添上了这么一句:
「啊,那还有一个!虽然我不晓得这样子能不能帮上忙……不过我多少认得和艾莉丝在一起的那名女性喔!」
大概是连她本人都觉得根据太过薄弱,伴随着愈来愈微弱的话语,忒丝菲娅偷偷抬头窥视亚尔斯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一只挨骂的小狗似的。
「那名女性和实验体……和贼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呃,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可是,她叫出了艾莉丝的名字。而且她还露出了笑容,只是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哀伤。」
——听起来和我知道的洋娃娃士兵不一样呢。她是古铎曼的合作者吗……?总而言之,既然那名女子不是古铎曼本人,也不是洋娃娃士兵的话,那就和背后的组织有一定关系啰?或许会是一条意外重要的线索。
亚尔斯在内心沉吟道,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推论实在有些牵强,不禁自顾自地苦笑了起来。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说到底只是在顾虑一件事情:那名女性似乎是艾莉丝的老朋友。无论如何,亚尔斯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犹豫了。或许就先把骰子掷出去再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答案就是……
「也罢,以你的水平来说,这个理由算是很不错了。的确是呢,你如果晓得掳走艾莉丝的家伙长什么样子,或许是能派上某些用场。不管怎么样,既然你已经有这种程度的觉悟,那么就算死了也别来找我抱怨啊。」
「你、你的意思是……」
忒丝菲娅的脸上顿时浮现喜色,亚尔斯朝她微微颔首,接着开口叮嘱道:
「嗯……你既然要跟着一起过来,那就给我好好干活。还有,虽然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不过你要想办法保护好自己。」
「谢谢你,阿尔。还有露姬也是……我在这里正式拜托你们了。」
忒丝菲娅深深低下头去,再次向两人送上感谢的话语。
「但是……」彷佛是要重新绷紧缓和下来的氛围,亚尔斯回到了正题上头。
他还有一件非说不可的事情。因为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战斗,和两名少女所知的人类与魔物之战,存在着根本上的差异。没错,这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战斗——互相厮杀。若是想要跃入这样的漩涡之中,当然就必须强迫自己变得冷酷无情。
「你应该没有亲眼见过……虽说是实验体,但对方的外表和人类没有什么两样。即使如此,你还是能够为了艾莉丝而挥舞那玩意儿吗?你真的能动手杀死敌人吗?」
听到这番比想像中还要更沉重的话语,忒丝菲娅的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亚尔斯所说的「那玩意儿」,是指既是魔法师的证明,同时也是魔法师骄傲的AWR。讽刺的是,忒丝菲娅的AWR正是一把刀——原本就是用来斩人的这种武器,有着纯粹的杀戮道具所应有的外形。
亚鲁法在处理国内的犯罪问题时,都是采取情报封锁的政策,其他各国也是如此。在整个国家都必须同心协力、共御外敌的情况下,内部的无谓混乱和团结裂痕,只会让人类难以应对魔物的威胁,即使有魔法师存在也无力回天,因此需要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正因为魔法师是宝贵的资源,所以必须随时保留这份战力来应对外界的威胁。在亚鲁法境内,普通军人或魔法师应付不来的严重犯罪或魔法相关犯罪,基本上都是由亚尔斯出面解决。这些犯罪案件都是在暗中秘密处理,就算在完成处置之后也不会曝光在世人面前。
因此忒丝菲娅大概也在潜意识里,排除了和人类对手交战的可能性。然而,这个世界上既然存在着奉公守法的小市民,必然也就存在着令人唾弃的犯罪者,这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若是能够不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在这次的行动里,如果不去正视这样的现实,恐怕很难夺回艾莉丝。此外,还需要考虑到的是,由于魔物这种共同敌人的存在,「我们同为人类」的同胞意识,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强化。因此和洋娃娃军团的战斗,有可能让两名少女的剑刃从此蒙上阴影,这一点也是亚尔斯担忧的地方。不,忒丝菲娅恐怕根本还未能理解,将自己的刀刃指向人类的真正恐怖之处。
因此当她在战斗中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很有可能就此命丧敌人之手。即使如此,倘若忒丝菲娅真的能够毫不犹豫地行使力量,以此来保护艾莉丝和自己的话……
「……我做得到,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我没有办法保证我一定做得到,但是我没有打算放过掳走艾莉丝的那些家伙,而且如果是为了救出艾莉丝的话,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这样啊……那么,你把这一点给我记牢了:只要敌人一息尚存,你就保护不了任何东西。尽快抛开就算不弄脏自己的手,也能够守护重要事物的天真想法。只要你心里留有丝毫这样的念头,你手中所握的刀刃,早晚会反过来指向同伴……又或者是你本人。」
「没问题,我一定会救出艾莉丝。在达成这个目的以前……我不会疏忽大意的。」
忒丝菲娅在亚尔斯的眼眸深处,看到一股冷冽黑暗的神色,忍不住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回答。亚尔斯偶尔展露出来的这种冷静透彻,肯定也是他用来贯彻冷酷无情的面具吧。忒丝菲娅忽然涌现出这样的想法。
「想要守护某个人,有时就等于要杀死另一个人。在这样的战斗里,你需要杀死的不仅是敌人,有时还包括你自己。」
「……嗯。」
亚尔斯的眼神光芒稍微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就在那个瞬间,忒丝菲娅和露姬彷佛都看到了他身上所背负的无尽哀伤。
忒丝菲娅一脸老实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忽然惊讶地眯起眼睛。因为亚尔斯突然伸出手来,随意摩挲了几下她的红发。然后他立刻转过身去,向露姬开口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露姬。既然你也参与其中,我可不接受抱怨喔。我们这边会单独展开行动。还有,帮我跟费莉说一声,请她去协助军方那边的任务。」
「我明白了……事情就是这样啰,费莉涅菈学姐。」
露姬恢复一度中断的对话,在和对方继续交换了几项讯息之后,就此结束通话。她用双手捧着作为通话工具的特许证,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毕竟她不可能像亚尔斯那样随手就把特许证扔过去。
「军方好像也很重视这次的袭击事件,打算提早实施作战计画。」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就麻烦他们配合一下我们这边的行动吧。反正就算有什么问题,作为我的委托人的斐培尔家也会负起责任嘛。」
「等一下!不是这样子的吧!这、这是我个人提出的委托!!和我的老家没关系吧?」
「好啦,我们没有什么时间。露姬,你马上去做好准备。」
在亚尔斯开口催促的期间,露姬就已经整装完毕。不过她除了换上军服以外,平常本来就处于完全武装的状态。忒丝菲娅也重新拿好了AWR,轻轻点了点头。
古铎曼藏身之处的相关数据,亚尔斯早已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话说回来,对于自己刚才所采取的行动,亚尔斯本人有股难以释怀的感觉。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就算得动用暴力让忒丝菲娅昏迷过去,也绝对不会出现带她一起前去的选项。所谓「弥补不足的力量」,只不过是弱者用来抱团取暖的借口而已。如果新加入的成员确实能在队伍里发挥作用,那倒还可以理解;但是亚尔斯带着忒丝菲娅一起前往现场的意义……老实说,就连他本人都还没找到足以让自己心服口服的理由。只是亚尔斯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仅仅是为了救出艾莉丝,而是他有一股预感,「在那之后」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虽然忒丝菲娅是在偶然之下提及「未来」这个字眼,但是那里确实存在着位居顶点的亚尔斯也未能得到的东西——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位居顶点,才无法得到那样东西。
忒丝菲娅看着脸上浮现微笑的亚尔斯,突然语带犹豫地开口问道:
「……我说阿尔,你如果断定我只是单纯在无理取闹,会怎么处理啊?」
忒丝菲娅在问这句话时微微别开了视线。她似乎终于明确意识到擅自介入军方的任务,是一件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亚尔斯漫不经心地将身上的长袍系到脖颈位置,同时面无表情地答道:
「肯定是让你暂时昏迷一阵子啊。明知对方是个碍手碍脚的小丫头,却还带着她一起上战场,只有傻瓜才会干这种事情。要是有谁因为这样而阵亡了,可全都成了我的责任啊。」
忒丝菲娅忍不住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她大概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方才的鲁莽举动,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千钧一发。
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多想的了。因为自己是在理解这一切的基础上,向亚尔斯提出了请求。我想要救出艾莉丝,没有其他念头能够胜过这样的动机和心愿。因此无论要忍受什么样的耻辱、无论要冒着什么样的危险,我都一定要陪伴在那名少女的身边——忒丝菲娅像是再次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只见忒丝菲娅的表情变得一脸严肃,此时亚尔斯突然朝她的脑袋敲了一下,接着露出一个无畏的笑容说道:
「所以你得给我好好派上用场啊。还有……你是凭着你自己的力量,推翻了我的事前判断。虽然位子不大,但我还是让你搭上了这艘重要的船。哪怕你只是出现一瞬间的胆怯,都会害这艘船和宝贵的机会一起沉下去。如果只有我的话也就算了,可是露姬和艾莉丝也都坐在这艘船上。你可别让这艘船轻易地就沉了啊。」
「……嗯!」
忒丝菲娅手按腰间的爱刀,用力地点头答道,像是要把亚尔斯的这一席话深深铭刻在心中。
能力愈强,责任愈大。亚尔斯迄今为止,都是以独自一人执行任务的方式,来履行这份责任。不,或许该说他是放弃履行这样的责任。
亚尔斯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保护好每一个人。外界的无数次经验,让他深刻体认到了一项事实——那就是这样的想法有多么傲慢不逊。他甚至认为在许多情况下,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好眼前的同伴。在潜藏于世界深处的无尽残酷的面前,像自己这样的区区人类,只是犹如蝼蚁一般的存在。他只是在不断歼灭魔物的过程里,自然而然地被人们誉为最强魔法师,并冠上现役首席的头衔而已,他本人从不认为自己是无敌的存在。
而这次的任务和过去的任务相比,有着根本不同的意义。这次纯粹是为了守护某人而战。不是为了猎杀某个目标,而是为了守护身边之人的一场战斗。
尽管目的相异,但是手段相同……然而,亚尔斯的心中有一股不确定的预感,觉得在这两者之间存在着绝对的差异。
——也罢,至少身在近旁的你们,就由我来守护吧。虽说是一段孽缘,不过也可以算是斩不断的缘分了……没错,我才不管其他的家伙会变得怎么样。
亚尔斯像是个准备恶作剧的顽童,在下定决心的同时露出一抹坏笑,给自己订下了一个目标。
「好啦,武打场面就交给我负责,你就专心在救出艾莉丝的事情上吧。露姬,麻烦你帮忙照看她一下……要是回过神来时发现她已经挂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喂!!」
「我知道了。」
露姬冷静地点头答道。虽说和忒丝菲娅相比是理所当然,不过露姬真的是十分可靠。当战局陷入混乱的时候,她的探查魔法肯定能有效发挥作用。即使在魔力漫天飞舞的混战里,姑且不论整个战场,要充分掌握特定局部空间的战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好意思,你们能稍微等我一下吗?有样东西一定能派上用场……」
忒丝菲娅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直勾勾地看着亚尔斯,说她想要先绕去训练场一趟。但是——
「谁有那种闲工夫等你啊?凭你那种蜗牛速度,是要我们等到天荒地老吗?」
亚尔斯一不做二不休地一把抱起忒丝菲娅,直接从研究室的窗户一跃而下,彷佛是觉得从大门走出去太浪费时间;露姬则是紧跟在两人后头。为了去拿忒丝菲娅所说的那样东西,一行人快马加鞭地朝着竞技场赶去,转眼间就抵达了目的地。忒丝菲娅急急忙忙地跑进训练场里头。
就在这段些许的空档时间里。
「这样子真的好吗?亚尔斯大人。」
「嗯,不要紧。这是我做出的决定。」
面对露姬有些唐突的询问,亚尔斯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他就这样将视线望着远方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单从任务的角度来看,绝对是不该带她一起去的呢。」
「那么……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不停地歼灭魔物、不断地杀死人类……或许是我已经厌倦这种事情了吧。」
亚尔斯在喃喃道出这一席话时,脸上已经不是露姬见惯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神色。尽管他的表情变化依旧很不明显,但是在他的眼神里,却不可思议地流露出些许感情的颜色,露姬还是头一次看到。
「那就好……」
露姬开心地微笑起来,将视线转向和亚尔斯相同的方位。她的这句呢喃被蓦然吹起的微风盖过,没能传进任何人的耳里。尽管如此,露姬仍然像是终于卸下心中的一块大石,胸口盈满了一股安心喜悦的情绪。
「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也没有。」
等在他们前头的,是一场毋庸置疑的艰钜任务。即使如此,露姬嫣然一笑的欢颜,彷佛在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那之后,从训练场回来的忒丝菲娅手里,握着一把应该是为了艾莉丝准备的剃刀型AWR。那似乎是具有伸缩结构的最新款式,在收拢起来之后就是根稍长的棍子而已。
「原来你是去拿这东西啊。好啦,就让我们去找那群愚蠢的乌鸦算帐吧,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抢走玩具。露姬,你可别跟丢啰。至于你嘛,是特等座位。」
亚尔斯从忒丝菲娅手中接过收拢的剃刀,将它背着手拿在身后,接着微微弯下腰去。
虽然忒丝菲娅瞬间犹豫了一下,但那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在分秒必争的情况下,她已经顾不得难为情了。「拜托你了。」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忒丝菲娅为了不被甩落下去,用手臂搂紧亚尔斯的脖子,整个人紧贴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