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末代国王
1
办公室里充斥著大量文件,同时还有好几名脸色苍白的内务官。
脸色的苍白,来自大量公务造成的身体疲劳,以及知道王国被逼入多大绝境所造成的精神压力。
赛纳克连续用力甩动签名签到痛的右手,然后转动肩膀。一转动就听到全身上下喀喀作响。
看来自己的身体也跟他们一样想休息。
他很想在这时候休息一下,遗憾的是送进房间里的公务分量只增不减。
既然这样,比较聪明的做法或许是增加人手,或者是将公务分配给别人,遗憾的是没人能让他放心托付工作。顶多只有王族能为现在的赛纳克代劳。
但是赛纳克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请父亲或拉娜帮忙。
不向他们寻求帮助恐怕是错的,但事实上他不得不这么做。
赛纳克再次执笔,把传给自己的文件读过一遍。然后签名盖印。
重复同样的步骤到第八次时,有人来敲门。
好几名内务官都在叹气。想必是文件又要增加了。
一名肥胖的内务官装模作样地用鼻子「噗唏──」地喷气,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门边。那种迟钝沉重的动作,就好像晚点开门可以减少一点公务似的。
门一打开,一名骑士露出脸来。
「抱歉百忙之中打扰各位,拉娜大人光临,表示想与殿下见面。」
虽然在意料之外,但说穿了一样是麻烦事。
「我很忙,帮我回绝。今天的晚餐时间我再听她说。」
自从哥哥失踪以来,他们总是尽量跟家人一起用餐。但这几天来一直办不到,拉娜想必都是独自用餐。
只是,拉娜八成不会因此而感到寂寞。目前她减少了女仆人数,大概会跟克莱姆──还有布莱恩──一起用餐,所以心情应该很好。比跟赛纳克还有父亲一起用餐时更好。
「遵命。」
骑士关上房门。但赛纳克有预感,知道拉娜不会就此乖乖听话。
赛纳克收起手上的笔,指示正要从门边回来的内务官在那里等著。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后,再次有人敲门,骑士在同样的过程之后露出脸来。
「非常抱歉,殿下。公主她……那个,她表示如果殿下不希望她乱喊些有的没的,就请跟她说话……」
威胁我啊?赛纳克带著苦笑咒骂。他不认为妹妹会那样做,但既然都放狠话了,就不能不听听她想说什么。况且她要是真的大声乱嚷嚷,公务肯定会再次增加。
只是,赛纳克还是要表现出一副「我是不得已才答应你」的态度。
「知道了,准她入室。不过,禁止拉娜以外的人进入。让另外两人在隔壁房间等著。」
「遵命。」
骑士立刻就听懂了,可见那两人果然也跟来了。
布莱恩是王国当中无人能及的战士,而克莱姆也远比随便一个战士要强得多。几乎不踏出王宫一步的拉娜带著这两人当侍卫,总让赛纳克觉得是在浪费人才。
只是,那两人并非受雇于王室,而是拉娜自掏腰包支付薪饷,属于拉娜个人的部下。赛纳克无权说三道四。
骑士关上房门后,赛纳克对正在室内工作的内务官们出声说道:
「我妹来妨碍大家工作了,没办法,你们高兴一下吧,进入休息时间。现在开始让你们休息三小时,好好歇息之后再回来做事。」
内务官们面露些许疲倦的笑容,然后用活像僵尸的沉重脚步鱼贯离开了房间。
拉娜与他们擦身而过走进来,脸上浮现与离开的那些人正好相反的灿烂微笑。
「哥哥,我想您应该知道,要让各位内务官好好休息才能提升工作效率哟。因为人一累就容易疏忽出错。再说──哥哥您还好吗?」
赛纳克摸摸长出胡渣的下巴。毕竟跟那些人工作了同样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是疲劳显露在脸上了。事实上,赛纳克也跟他们一样想休息。但他身为领袖,有很多事情得由他裁决。
「我打从心底觉得,早知道就该雇用个能模仿我签名的人了。」
「有位人士可以模仿父王的签名,不妨拜托那位人士帮忙如何?」
拉娜定睛注视著赛纳克。赛纳克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做个确认。
「──什么事?」
「……父王是否尚在人世?」
赛纳克不禁要苦笑了。
「喂喂……你以为我会弒父吗?在这种状况下?……父王身体微恙,我请他在房间静养。我是怕父王想起身为国王的职责会无法好好休息,所以才会连你这个公主都不准会面。抱歉了。」
拉娜露出跟自己脸上一模一样的笑容。她那种笑脸,让赛纳克知道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哥哥,我们兄妹之间就别说这种谎话了吧。少了雷文侯爵的士兵,哥哥之所以还能监禁父王,就表示军务尚书与内务尚书都选择跟随哥哥……父王原本想做什么?」
「他想跟魔导王交涉以解决问题。」
这正是赛纳克担任国王代理人,全力执行公务的原因。
既然监禁了自己的父亲,自己就该背负起所有麻烦的工作。现在如果去跟父亲哭诉求救,身为一个男人就太可耻了。
「唉,我也能体会父王的心情。毕竟他人就在现场,目睹了二十万军势于一瞬间惨遭消灭的场面……」
岂止如此,他还失去了葛杰夫·史托罗诺夫跟自己的儿子。不过赛纳克把这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
「……父王希望能用交涉解决此事,以将伤亡人数减少到最低,这种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用那种手段解决的局面了。」
赛纳克拿出一大张纸,在桌上摊开。
质地并不粗硬,价值不菲的轻薄白纸上,以「临摹」描绘著王国全境的地图。
「看,这些都是王国境内疑似遭到魔导王攻陷的城市。」
王国东部以及王国北部的大约一半面积被打了×。只要是对当地地理有所了解的人,应该会看出那是具有不少人口的城市位置。而聪明的人应该能推测到,假如地图连村落位置都有记载,这些×记号的数量恐怕会大幅暴增。
赛纳克让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原本以为魔导国自开战以来并没有动静,实际上他们却是像这样往北部进攻。」
在赛纳克的手指前方,拉娜指出了一个国家。
「想必是为了压制我国与评议国的国境,以防止他们派兵救援吧。」
「就是这么回事。当父王以为没有动静表示宣战声明不过是威胁,正想试著进行交涉时,其实已经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状况。城市化为废墟,居民似乎也全数遭到了屠杀。」
赛纳克咬牙切齿到叽叽作响。
「……岂能容许他们这样胆大妄为?」
若是纵容这种行为,就不配当王室成员了。
「魔导国无意坐下来谈判。既然这样,接著就只能用其他手段示威了。我有说错吗?」
「我想哥哥说得对。接著──就只剩下武力一途了。」
赛纳克点点头。
所以他现在正为了对王国内全体贵族发出檄文而忙得不可开交。
「……老妹,麻烦用你聪明绝顶的头脑告诉我,为什么没人察觉魔导国的入侵?一直到在北部的耶·奈沃尔击退敌军之前,我方为何都没收到消息?」
魔导国在攻打城市等地点时,据说总是展开凄惨的屠杀行为,不留一个活口。但是要彻底做到滴水不漏应该是件难事。况且即使是战时,各条干道上还是会有商人或旅人来来往往。
敌人是如何封住他们的口的?
是魔导王的某种魔法力量吗?
「嗯~哥哥您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这种状况不是只靠魔导国封锁情报所达成的。」
「是啊……果然是这样。这样想来,地图上的×记号也不见得全部属实了。」
如果不只是魔导国的力量,再来就好猜了。是王国内部人士所为。
第一种可能,是这宫殿内的内务官等人背叛,做了虚伪呈报。第二种可能是一些拥有领地的贵族背叛王国转投魔导国,提供了他们欺敌用的情报。
赛纳克在地图上滑动手指。在这广大的国土当中,哪个地区的贵族背叛才能做到这么大规模的情报操纵?
赛纳克的手指停在一座城市上,然后悄悄移开。
「…………老妹,你的话应该知道吧?你认为是哪个贵族背叛了?」
「不问是哪种可能性吗?」
自己的思维完全被看穿了。不久前的赛纳克还会觉得毛骨悚然,现在却觉得十分可靠。
「……没几个人能如此彻底地封锁传进王都的情报。军务尚书的话或许办得到……但他应该也无法让进出王都的商人等人闭嘴才对。由此可知王都内部的人员很难封锁情报。」
「哥哥都知道这么多了,应该也知道答案才对,不过……我想是雷文侯爵。」
「──怎么可能?岂有此理。」
赛纳克即刻否定,刻意忘记自己刚才手指就停在耶·雷布尔城的位置。
「您是真的认为不可能才这么说的吗?雷文侯爵深爱儿子,假如儿子被捉为人质的话呢?」
「…………他们用这种手段威胁侯爵?下三滥!」
「我倒是觉得侯爵可能只是判断『王室已是穷途末路』就背叛了。」
赛纳克不愿相信雷文侯爵叛国。但像他那样位高权重的贵族如果游说交情笃厚的其他贵族,或许能够拦截从那些城市传来的情报。况且逃出生天的人民想寻求庇护的话自然会选择大城市。这样想来,耶·雷布尔的确是个适于逃难的地点。
魔导国是想到这么多,才会觉得雷文侯爵值得拉拢?
「……你认为魔导王是什么样的人物?」
「一位多谋善断到令人害怕的人物。是能够以国家等级施谋用智的英才。而最可怕的是,即使拥有那般强大的力量,他却不有恃无恐,而是以智谋行事。也可以说是个感觉不到狂妄自大的怪物。」
哦?赛纳克有种奇怪的感觉,看著拉娜。虽然表情与平时无异,但声调中含藏的感情却异于平常。彷佛能从中感觉出些许敬畏。
「我们所看到的这些蛛丝,恐怕是早在好几年前就布下了。我们或许就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吧……」
「我比较喜欢说成蝴蝶而非飞蛾。」
「反正都是猎物,哥哥喜欢蝴蝶就说是蝴蝶吧。总而言之,就算能成功钻过这面蛛网,恐怕还有另一面蛛网在等著我们……想到如此懂得施谋用计的人跟自己处于同一个世界,就教我有点害怕。说不定我的一举一动也早在他的计算之内呢。」
「他比你还聪明?」
拉娜笑而不答。
「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想哥哥您应该在考虑搜索雷文侯爵的宅第,但恐怕找不到什么的。」
「我想也是。但还是不能袖手旁观。」
既然知道侯爵极有可能背叛,就不能不采取任何行动。况且赛纳克还抱著微薄的希望,说不定真能找到些什么。
「换作是你,在这种状况下会采取何种行动?」
「在回答之前我想问问哥哥,假如魔导国照目前这样继续行军,接著就要在王都近畿展开决战了吧?我不知道您打算将士兵配置于这座王都或是要主动出击,但您要如何召集将兵呢?」
「王国贵族们都给了令人满意的答覆。」
然而远方的贵族们并未做出回应。不是没收到信,是在观望情势。大概是打算等王室覆灭后,要向魔导王磕头求饶吧。或者单纯只是不想因为协助王室而被魔导国盯上。
无论是怎么想的,都太天真了。
以为事不关己最是证明了他们的愚蠢。
不,赛纳克无法笑他们愚蠢。目睹过魔导国是如何残忍地对待外国,赛纳克无法摆出那种态度。他们也只是情报封锁之下的牺牲者罢了。
等到毁灭王都之后,魔导国必然会一路蹂躏其他城市。不参加此次决战的贵族只会遭到各个击破。
「哥哥认为有胜算吗?」
赛纳克苦笑了,觉得她怎么能问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是有没有胜算,是只能放手一搏。魔导国将那些城市焚烧殆尽,并杀光了城里百姓。为了活下去,我们只能召集所有兵力孤注一掷。」
赛纳克用力握起拳头。
「………………哥哥……您已是一位君王了呢。」
「什么?现在是在讲什么?是在说我臭架子很大吗?」
「……呃,这次一旦战败,王国就会直接灭国了对吧?那么不管让王都人民逃去哪里都没用吧。我认为哥哥所说的孤注一掷是对的……噢,雷文侯爵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背叛呢。」
「原来如此……作为难民的收容处,是吧……」
「可是,魔导王或许会不允许侯爵这么做,要求雷文侯爵处死逃进领地的人民喔。当作是思想调查的手段。」
雷文侯爵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选择背叛?不,实际上他是真的背叛了吗?这会不会是魔导王的反间计,自己与拉娜都上当了?
赛纳克想起雷文侯爵曾经想让王国成为更好的国家。
如果寄信给雷文侯爵,把话讲开了会怎么样?但那样做说不定会危害到他的立场。
倒戈者收到旧主方面寄来的信。这足够让魔导王心存疑虑了。
作为一项计谋或许有用,但那是雷文侯爵成为魔导王部属,倒戈相向时才该采取的手段,他认为在现阶段不该这么做。
假如雷文侯爵是因为家人成为人质才会协助魔导王的话,赛纳克实在怨不了他。
赛纳克想起雷文侯爵异样疼爱儿子的神情。
他有点怀念地眯起眼睛,然后看到妹妹的脸而回过神来。
「避难啊……对了,稍微换个话题,父王似乎想派你……正确来说是我们担任使者前往城邦联盟喔?不过那是在我监禁父王之前的事了。你打算怎么做?想去的话就快趁现在离开王都吧。」
眼下处于即将集合全军展开决战的状况,但坦白讲,胜算微乎其微。一旦战败,这座王都以及其余城市想必都会被魔导王化为焦土。
换言之王国当中已无安全之处。因此除了照父亲所说弃国逃亡之外,再无生存之道。
一般来说,前王室成员有两种用途。
其一是结婚以吸收其血统;其二是杀之以宣告天下王室已灭。
以魔导国来说必然是后者。
赛纳克从他们的作为当中,只感觉得到将王国化作历史的意志。
「真是个好主意。哥哥您要去吗?」
「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怎么可能会去啊……不过换作是我们那老哥的话,已经喜孜孜地开溜了吧。所以你不用管我,你想怎么做?既然说魔导王是不死者,你应该不会落入女人特有的凄惨下场,但处死是在所难免吧。」
「魔导国如果攻打进来,我还是有可能被一些自暴自弃的人凌辱喔。」
听到妹妹讲这种话讲得若无其事,赛纳克一脸厌烦。还是说应该称赞她看得清现实?
拉娜的美貌人尽皆知。无法保证不会有人对她施暴。
「你可别离开克莱姆跟安格劳斯身边喔。」
「是,您说得对。我不会离开克莱姆的。」
「这里只有我在,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会说什么,但你就不能回答『他们俩』吗?」
布莱恩·安格劳斯怎么会去服侍这种女人?
他好像说过是因为欣赏克莱姆,该不会是同性恋吧?更何况经过调查,他没有女人──其实算是有,但应该没有子女。
这种事情要是说出口不知妹妹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他保持沉默。况且万一走漏消息被那两人知道,那就糟透了。
「总之,我也无意逃亡。就让我以公主的身分有尊严地死去吧。」
还是一样,赛纳克感到有些意外。
之前赛纳克就想过,他以为妹妹会说「我要跟克莱姆远走高飞」。还是说她只是跟自己说说而已,其实已经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这家伙是有可能那么做……)
「那个魔导王的话,可能连尸体都会拿来用喔。」
「或许吧。那么哥哥您将率军与魔导王一战吗?」
「对,想必是了。我在不在或许都没差,但全军总帅需要由王室成员──由我来当。」
赛纳克仰望天花板。
「就像你也说过,我是下一任国王,必须负起责任……我死了之后,父王想必会代替我结束这一切……你随时想逃走都行喔。」
这妹妹虽然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毕竟是自己的妹妹。既然如此,就让自己表现点做哥哥的风范吧。这样说不定死了以后能得到神的赞许。
「好的,到时候我会的。」
赛纳克将视线转回来时,看到拉娜用一如平常的笑容如此回答。
2
魔导国终于开始西侵,一路破坏无数城市与每个村庄,直取王都而来。只是进军速度非常缓慢,是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
虽说士兵人数越多越容易拖慢进军速度,但她的同伴伊维尔哀说过,这点不适用于全军皆为不死者的魔导国军团。她猜测应该是为了给王都居民施加压力才会这么做。
敌国此种步步进逼的压力,导致王都内一度陷入严重混乱,造成了不少伤亡。之后,王都居民大致上做了两种不同选择。
其一是离开王都,往与耶·兰提尔相反的方向──西方──疏散。
其二是留在王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选择后者的人压倒性占多数。因为前者只限手上有点钱财或人脉,不然就是身怀一技之长,即使逃到外地也能维持生计的人。
因此有95%以上的人口都继续留在王都。
只是,那是只到昨天的状况。
王室贴出了告示。
内容是说魔导国大军正日渐逼近,为了捍卫这座城市,有能力战斗的人都该上战场。换言之就是徵兵。
当然,有很多人怕打仗,选择关在家里。但是,有更多人认为不挺身而战就会眼看著该守护的人丧命,而决心一战。
近乎狂乱的热情遍布王都上下,激起了人们的狂暴斗志。路上塞满了忙于准备的人群,为了让离家从军的父亲或儿子尽量吃点好东西,食品商店生意兴隆。
尤其是民众得知王室命令所有商人降低食品价格后,更是增强了这股热情。
「苍蔷薇」小队走在这些人之间。
离目的地的旅店还有段距离。
拉裘丝向走在背后的成员们提议道:
「大家听我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反正对方的委托内容也没有指定由谁去,这点程度的委托不用所有人都去的。你们应该也都很忙吧?就在这里解散如何?」
「……你从刚才到现在是怎么了,拉裘丝?有什么理由不能让我们一起去吗?」
伊维尔哀的一句话让拉裘丝面露假笑。心里虽然在想「好敏锐!」但努力不表现在脸上。缇亚与缇娜更是比伊维尔哀还要敏锐,幸好自己的脸不是对著她们。
「没有啊。只是不好意思占用大家宝贵的时间。」
「老子可以理解拉裘丝的心情啦。不是说阿兹思大爷也来了吗?」
拉裘丝感觉到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没错。对方似乎也约了拉裘丝的叔父兼精钢级冒险者小队「朱红露滴」领队阿兹思·艾因卓,跟拉裘丝她们在同一时间见面。
「毕竟是亲戚嘛,应该有些话想单独谈吧?老子明白。」
太好了,幸亏她误会到那方面去了。
拉裘丝配合格格兰的说法。
「就是这样,你们愿意谅解吗?叔父明明回来王都了却不来找我,所以──」
「就是这点奇怪。」
「不懂。」
「咦?」
拉裘丝把脸转向双胞胎。
「连既是亲戚又同为精钢级冒险者小队领队的人都不知道他也在这时候回来王都,这次的委托主是从哪里得到情报的?」
「假如是『朱红露滴』相关人士的话大可以光明正大报上姓名,委托人却只字未提。」
昨晚,一个平凡无奇的男子出现在苍蔷薇下榻的旅店,告诉她们有人想委托工作,希望她们能过去一趟。对方未透过工会直接找上门,坦白讲让拉裘丝起了疑心而很想回绝,但听到朱红露滴的阿兹思也会来,就不能不露个脸了。
「就是啊。到这种地步已经不叫可疑,而是在猜他们想搞什么鬼了。例如对方也许是想用谎言把老子我们找去。」
「说得对。考虑到陷阱的可能性──你的确很强,但也有很多事情是一个人办不到的。假如对方有意加害于我们,就必须避免遭到各个击破的状况。」
「你们……」
拉裘丝很高兴大家为她担心。可是──
「况且我也想见见我们的前辈──那位英雄。」
「至今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既然是亲戚,让我们轻松见个面应该不会怎样。」
拉裘丝感觉到胃整个缩了起来。
叔父不是个坏人,但也称不上品行端正。总之可以确定是个只会带坏小孩的人。
拉裘丝小时候见到的叔父可能是隐藏起了本性,比现在正经多了。还是说冒险生涯让他脑袋里的螺丝松了一根?
拉裘丝只能向莫名其妙的存在──总不能为了这种事情求神眷顾──祈祷。
叔父在跟人初次见面时绝对会装乖。他总是说遇到崇拜英雄的人,实现对方的梦想正是英雄的职责。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点上了。
拉裘丝等一行人抵达约定见面的旅店。
这是一间生意清淡的骯脏旅店。
店门很坚固,而且意外地沉重。
缇亚与缇娜跟在拉裘丝后面摸了摸门,在她腰上拍了两下。
这个暗号表示「注意」。想必是感觉出了某些异状。
店门口正面有个柜台,看起来似乎没有经营酒馆等生意。
在店面位置这么差的地方,也不经营酒馆,只专门做旅店生意?
不协调感让所有人切换心态,拉裘丝感觉到大家进入了可以应对任何状况的战斗模式。
拉裘丝对动也不动地站在柜台后方的不起眼男子出声说:
「……我们是『苍蔷薇』。可以让我们见委托人吗?」
「麻烦你们去三○一号房。『朱红露滴』的艾因卓先生已经到了。」
是不是真的来了,晚点就知道了。
拉裘丝道声谢,走上就在旁边的楼梯。
旅店里静悄悄的。中途没有跟任何人擦身而过,也没听到半点声响。是隔音做得太好,还是根本没人?
到了三楼,她们发现房间数量很少,不到二楼的一半;应该是因为这层楼的每间客房面积比较大。
拉裘丝敲敲门牌刻有三○一数字的房门。
「叔父,我是拉裘丝!」
她侧耳倾听,感觉好像听见房里有男人非常小声地说「进来吧」。由于实在太小声,她无法断言是叔父的声音。
拉裘丝阻止想上前的缇亚与缇娜,慢慢打开门。
房门内外简直像是不同的空间。
屋里摆满了豪华稳重的家具,说不定比拉裘丝她们住宿的旅店还要高档。老实说,有点不对劲。这间旅店果然有问题。
还来不及环顾周围,有个声音对拉裘丝说:
「嗨,拉裘!好久不见!」
「叔……」
的确是叔父熟悉的声音没错。
拉裘丝把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猛然关上房门。
「………………」
「你……你是怎么啦,拉裘丝?」
格格兰代表大家发问。
大家恐怕都听见叔父的声音了。在这情况下回答「没什么」太牵强了。
「……各位,我自己去跟叔父见个面就回来。」
「都来到这里了,这家伙怎么还在讲这种话啊……」
伊维尔哀会目瞪口呆地这么说很合理。
拉裘丝环顾众人的脸。伊维尔哀只是代为道出心声,可以肯定其实大家都有著相同的想法。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
「呃,各位,我就明说了。叔父是个会让人很想皱眉头的人。」
「……他可是朱红露滴的领队耶?」
对于缇娜的发言,拉裘丝表情严肃地大大点头,然后再次环顾众人的脸。大家都显得一脸狐疑,但毕竟跟拉裘丝相处已久,看来是相信她不会撒这种谎。拉裘丝看到大家脸上浮现理解之色后,才再次打开房门。
房间里有一张散发天鹅绒般深沉光泽的长型大沙发。
沙发上坐著一名男子。男子正是她熟悉不已的──阿兹思·艾因卓本人。
男子打著赤膊,肌肉紧实的腹部与隆起的胸肌等部位一览无遗。实在不是与委托人见面时该有的模样。只是,拉裘丝并非因为这样,才不敢介绍同伴们与他认识。
是因为阿兹思的左右两边各坐著一名半裸女子,依偎在他身上。
不,岂止半裸。两人袒胸露乳,浑圆饱满的乳房暴露在外。虽然有穿内裤,却细得跟条线似的,根本遮掩不了什么。
两人容貌都还算姣好,想必是高级娼妓。
原本可能穿在身上的煽情衣裳,在地板上堆成小山。
阿兹思双手绕过两名女子的肩膀,正在搓揉她们的胸部。
「叔父……受到同一名委托人请来的侄女都来了,您用这种模样相迎不应该吧?」
拉裘丝这样说的时候,阿兹思的双手仍然没放开两名女子的胸部,毫不客气地尽情揉捏。而两名女子也不顾忌拉裘丝等人的目光,径自发出娇喘。
这种态度让拉裘丝更是恼火。假如这两个女人是委托人叫来的,她绝不会客气。
「不是,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来嘛。哎,怎么说,反正又不是在床上搞,无所谓吧?」
「有所谓!」
拉裘丝不敢看背后同伴们的脸。
「……是吗?」阿兹思偏著头,一副真心不懂的态度。其间双手还继续搓揉两个女人的胸部没停过。「你脑筋真的很死板耶,男人天生就是会想跟好女人上床啊。更何况如果是我的子女,天赋异禀的可能性应该很大吧。为将来留下我的血统也是很重要的喔。」
「哼,明明说脱离了贵族家庭,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改不了是吧?」
伊维尔哀这句话让阿兹思变得一脸厌恶,瞪她一眼。视线虽然强烈到给人沉重压力,但苍蔷薇当中没有一个成员会被这种压力压垮。特别是对伊维尔哀来说,恐怕就跟一阵轻风没两样。伊维尔哀继续说了:
「……真是,被说中痛处就摆出这种态度。明明听说是位英雄,本人却跟个小孩子似的。不,或许就因为是这种性情,所以才能舍弃贵族的身分,走上冒险者之路吗?……总之你这不是迎接委托人的态度。两个女的,你们给我退下。」
「──这小朋友是怎样?」
依偎在阿兹思右侧的女子瞪著伊维尔哀。
「唉,麻烦死了。喂,艾因卓……那边那个房间也能用吗?」
伊维尔哀指著不靠走廊的另一扇房门。
「可以,那间是卧室,检查过啦。」
「是吗?那你就叫这两个家伙过去吧。」
「这个小朋友是怎样,她以为她是谁啊?」左边的女子满脸怒容地瞪著伊维尔哀。「连脸都不敢露的小鬼,少跟我摆架子!」
「……唉。『迷惑人类』。去吧。」
「啊,好的,我知道了。」
见左边的女子迅速起身,右边的女子露出惊愕的表情。她张大嘴巴──
「你也是。别忘了把地板上的衣服也带走。」
女子还来不及说什么,「迷惑人类」就先发动了。然后两名女子听从命令,走向隔壁房间。
阿兹思瘪著嘴夸张地耸肩。从冒险者的观点来看,伊维尔哀这么做等于是拔剑相向,但看来他无意追究。虽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叔父在这种地方可说很有度量。
「伊维尔哀……干得好!」缇娜翘起大拇指称赞伊维尔哀。「不过话说回来,竟然敢把可能是暗杀者的女人留在身旁,真不愧是精钢级冒险者。」
「有这种可能吗?」
「我们那边也会接受那方面的训练。一些没有臂力也没有法力的女人,只能拿女人的身分当武器。我是觉得跟格格兰你无关,但还是跟你说明一下有哪些方法好了。首先──」
缇亚开始解说,伊维尔哀左耳进右耳出,对拉裘丝说:
「我不得不那么做,不然怕她们等一下吵死人。总之,我无意再继续插嘴,你们想谈什么就谈吧。」
「谢谢你,伊维尔哀。那么……唉……」还没开始谈话就已经累坏了。「那么叔父,话说这次的委托人实在太可疑了,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啊?喂喂,都没搞清楚就跑来啦?好吧,总之是一群背后有大型组织撑腰的家伙啦,大概。」
「……大概?应该说叔父您知道对方是谁?」
「我没直接见过他们。如果对方是一群乖乖牌,来了以后应该会报上姓名吧。好吧,假如他们隐藏真面目──」阿兹思咧嘴一笑。「八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啦,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指的是?」
「假如你打算逃──离开这里的话,可以用我的门路没关系喔。」
「我不打算离开这里。」
拉裘丝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啧。劝你还是算了吧。魔导王来此的一路上杀光所有百姓,把城市都彻底捣毁了。你如果以为只有王都可以幸免,想法就太肤浅喽。」
「那么叔父,我们一同奋战吧。」
「办不到呢。我没亲眼目睹过魔导王的力量所以不会说绝对不行,但假如流传的消息属实,凭我──凭我们是赢不过那家伙的。只有怪物才能够赢过怪物,人类想插手根本是大错特错。」
阿兹思疲倦地叹了口气。拉裘丝从没看过叔父这样。
「……我知道没用,所以没把其他同伴带来,也已经叫老哥他们快逃了。」
「我猜……大概没有人逃跑吧?」
「是啊。真是……太傻了。不过只有孩子托付给我,应该已经被我那些同伴带去评议国了。」
就在拉裘丝心里百感交集时,缇亚带著紧张感喊了一声「老大」,同时走道上响起某个男人的声音说「真准时」。
站在房门口的缇亚、缇娜与格格兰三人就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动走入室内,接著有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最前面。
男子十根手指都戴著戒指,端正的脸庞上浮现柔和的笑容。
接著是一名懒洋洋的女子。服装邋遢,一副连走路都嫌麻烦的感觉。女子戴著大到异常的帽子,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孔。
拉裘丝加强了戒心。同伴们是被身为生物的强悍──层级的不同所震服了。两名来访者给人造成的惧意,就连举世闻名的精钢级冒险者拉裘丝都觉得望尘莫及。
然而当另一人出现在他们背后时,气氛霎时剧变。
那名男子摇晃著庞大身躯慢慢走进房里。男子背著巨斧,穿著打扮像个野人,散发出让人误以为周围景象都随之扭曲的强烈威吓感。
的确,前面两人是很强。
但这个男人更是非比寻常。
喉咙彷佛被黏住了般无法发声。
拉裘丝身为精钢级冒险者,长年以来击退了许多强悍魔物与亚人类强者。但是,这个男人非同小可。比那个亚达巴沃作乱时现身的骷髅头恶魔更强。
这个男人或许是前面两人的护卫。
这般等级的一群强者不可能隶属于弱小组织而没没无闻。既然这样,背后必然有个能够完全隐藏起他们的真面目,达到国家等级的巨大组织。
「……全副武装过来果然是对的。」
「……每个人恐怕都比我们厉害。」
「是啊。老子可不记得有听说过王国里有这样的一群家伙。」
「喂喂喂,明明迟到了还这样散发危险气息,太扯了吧。顶头上司有叫你们几位来对我们无礼吗?」
阿兹思酸溜溜地说完,女子嗤之以鼻。
「把娼妓都带上了,还自以为了不起啊,老家伙。这里可不是宾馆喔。」
阿兹思以讪笑回应女子说的话。
「哈,谁教你们把我叫来这种地方?我故意给你们难看的。」
啧!女子毫无顾忌地咂舌。
既然肯定了阿兹思所言,这间旅店应该跟这几人有关连。能够建立起国家级组织的国度──除了王国以外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评议国,另一个是教国。
想想就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
「好了,好了,就到此为止吧,算是帮我一个忙。」
「阿克……好吧,毕竟这次的领队是阿克,我会听啦……」
在花美男的好言相劝下,女子不情不愿地点头,同时耸耸肩。
「艾因卓大人说得极是。我们请各位百忙之中抽空过来,自己却最后才到,实在万分抱歉。」
「哈。」
阿兹思故意付之一笑,但没能对花美男的笑容造成半点阴影。
「那么不好意思,就让我立刻说出来意吧──阿兹思·艾因卓大人,以及并未到场的朱红露滴各位成员。」
拉裘丝眯起眼睛。
拉裘丝的叔父舍弃了贵族称号。只是他仍然保有荣誉骑士爵号蒂,因此假如按照礼仪称呼的话会是更长的名字。但那样做会让阿兹思不高兴。
这是初次见面想遵守礼仪的人常犯的错误。
而花美男躲过了这个失误,换言之这个男人做了十分详尽的调查。不,应该说是这个男人的顶头上司。
「拉裘丝·亚尔贝因·蒂尔·艾因卓大人、伊维尔哀大人、缇亚大人、缇娜大人、格格兰大人。我们是来恭请各位加入我方阵营的。各位在此地战斗到壮烈牺牲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希望能请各位放眼未来。」
「哼,没礼貌的家伙。所以,你们是哪国人?」
「哪国人又怎样?废──」
女子背后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只手来摀住她的嘴。
「什么!」
「不会吧!」
缇亚与缇娜惊愕地拔出武器。
女子背后站著一名奇装异服的男子。不只全身上下,连脸部与双手都包著密不透风的衣服,以类似金属板的物体做了补强。
「不妙,那暗杀者本事在我们之上。」
「不妙,那人比我们强太多了。」
这两人是拉裘丝所知当中最强──最难对付──的暗杀者。而对手竟在她们之上。
「请放心,也请收起武器吧。假如我们真的有意杀死各位,就不会用这么浪费的方式暴露真面目了。」
花美男言之有理。那人潜入了这个房间,却没被满室的任何一名精钢级冒险者察觉,可见必定是用了某种力量完全隐藏踪影。可是现在却用这么荒谬的方式现身,等于是在表明自己无意行刺。
还是说对方的目的就是故意现身?旨在强调「你们若不归顺,就会被优秀的暗杀者盯上」。
「先别说这个了,抱歉我们的同伴险些出言不逊,还请见──」
「──喂喂,你们有什么事必须隐瞒吗?我看你们是教国人吧?」
「真的是教国吗……想不到教国竟有如此高手……」
伊维尔哀惊讶地说,拉裘丝也很惊讶。
以前拉裘丝曾经与一个烧毁亚人类村庄的部队交手过。那个部队也很强悍,特别是疑似队长的男人,比当时的拉裘丝还要更强。但那个部队当中并没有如此等级的高手。
「你们没听说过吗?我还以为好歹有听过风声呢……就是教国引以为傲的英雄部队,漆黑圣典。只是看你们几个,好像有个人偏离了英雄的领域啊。」
阿兹思视线对准了那个野人。
男人脸上浮现肉食动物般的笑意。
「呵呵呵呵……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嘛。但是,那里不也有一个吗?跟我一样,或者是比我达到更高境界的家伙。」他指著伊维尔哀。「苍蔷薇的伊维尔哀。这可有点难对付了。」
但不像是认输的态度。那是属于认为自己也能企及高峰之人的表情。
「……哼,比我更强的家伙……嗯……恶魔除外,仅限人类或亚人类种族的话,顶多也就飞飞大人了。」
「顶多也就飞飞,是吧……」
野人面露冷笑低语后,便不再开口。
「我说啊,教国的秘密部队各位人士。你们能不能也跟我们同心协力对抗魔导王?」
伊维尔哀喃喃自语著「那个女人也……不,那是……」之类的话,但阿兹思当作没听见;花美男保持著一如刚才的笑容,回答他的问题:
「非常荣幸能得到您的邀请,但我们来到此地是为了完成拉拢人才的任务,因此请容我郑重拒绝。因为擅作主张参加战斗的军人,只会对组织造成危害。」
「拿国家命令当挡箭牌啊。我想听的是你们个人的意见耶。」
「无聊死了──既然上头都这么说了,听话照办就没问题啦。」
女子不耐烦地一说,花美男初次失去笑容,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只是懒得想吧。」
「对啦。只要听命行事的话,责任上头就会扛啊。我不喜欢负责任,太麻烦了。大家都称赞我很会把责任推给别人喔。」
「那不叫称赞。」
野人低声说了一句。
「呵呵。那么,艾因卓大人的……失礼了,阿兹思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苍蔷薇的各位成员呢?」
「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你们要如何逃离这里?」
「只要你们愿意加入我们,到时候再回答您。附带一提,我们已经游说过几个冒险者小队的人士并获得了同意,都请他们去更安全的地方避难了。」
「……喂,你们不会是用武力或威胁的方式,强行把那些人带走的吧?」
格格兰说得对。若是受到他们这样的强者威胁,恐怕难以拒绝。
「我们不会那么做的。就算勉强请他们加入,也不知道何时会背叛啊。我们是真心希望各位能加入我们,为了将来──为了世人而帮助我们。」
花美男的严肃表情中没有任何虚伪之色。或许正因为是这样的人,才会被选为说客。
「……我拒绝。」
拉裘丝还没来得及问「你们呢」,格格兰先开口了:
「别说什么『我』啦……老子我们也赞成领队的意见。」
所有同伴都点头同意格格兰说的话。
「这样啊……看来说什么也没用了。那就没办法了。」
拉裘丝稍稍沉下腰,如此就算意外明理的花美男突然诉诸武力,也能够随机应变。
面对这样的拉裘丝,花美男困扰地笑了。
「请放心,拉裘丝大人,我们并不打算动武。祈望各位能对魔导王报一箭之仇。劳烦各位光临的车马费已经放在柜台了,回去时请记得领取。那么──我们走吧。」
花美男下指示后,教国成员都开始走出房间。看来事情可以平安结束了。拉裘丝稍稍放下心来,但阿兹思却对花美男说:
「喂──对了……那个叫卢弗斯还是卢夫斯的仁兄过得好吗?」
「卢……?非常抱歉,我国幅员广大,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如果能够再详细──」
「──噢,对喔。你们这个等级的人不知道名字也无可厚非。那么平常你们都怎么称呼那个不死者?大人之类的?」
漆黑圣典的所有成员先是愣了一愣,接著突然之间,变成了凶神恶煞般的嘴脸。让人确定一场血腥厮杀即将开始的杀气一口气充斥室内。然而,花美男的动作比谁都快。
他往两旁伸出双手,制止了成员。
「──阿克,喂,你这是干嘛?不杀了他吗?」
对于女子的疑问,表情冰冷地看著阿兹思的花美男冷静回答道:
「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各位,请勿轻举妄动。这是命令。」杀气就如同出现时一样即刻消失。花美男冷眼看著阿兹思。「……对于您所知道的事,我非常感兴趣……我会向上级报告一声。各位,我们走吧。」
漆黑圣典的成员们丝毫不掉以轻心,散发著只要拉裘丝等人一采取敌对行动就会全力对抗的刺人氛围,一一离开了房间。
过了半晌,等确定他们都走远了之后,拉裘丝才开始跟阿兹思抱怨:
「叔父……您在我们当中是最弱的一个,劝您还是别乱挑衅吧。」
「啊?……是啦,的确是很惊险。没想到他们会摆出那么强烈的敌意。要不是那个假笑男在场,我早就没命了。我本来是以为──那些家伙比起动手把我干掉,倒不如让我对魔导王报一箭之仇的好处比较大,所以不会对我怎样。」
相较于阿兹思哈哈大笑,拉裘丝则是故意叹一口气。
可是,真是如此吗?
叔父让对方知道自己握有教国的某种重要秘密,但对方难道不会为了不让秘密走漏给魔导王,而将他灭口吗?或者也可能将他抓去,用拷问或魔法问出情报。
真要说起来,阿兹思为何要故意让对方知道?若不是他那样做,会谈早就平安结束了。
为什么要做出在自家放火的行为?
阿兹思不是那种轻虑浅谋的人。既然这样,其中也许有著拉裘丝无法参透的某些内情。
再想也想不出答案。拉裘丝不再花脑筋去思考。
「真是……那么叔父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啊?我打算待在这里──在王都等魔导王过来。几天内王都似乎就要出兵到附近地区布阵了,但坦白讲我不认为能赢,那些家伙铁定会来到这里……你们对付不了魔导王的,还是快逃吧。」
好严厉的一番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丢下这座城市逃走……吶,叔父……」
假如有人能打倒魔导王,靠的绝非战士的一击,而是暗杀者的一刺。所以拉裘丝只能咬住嘴唇,目送准备迎击的人们从王都出征。
「如果你是要我跟你们并肩作战的话,我拒绝。我有我的做法。」
「是吗?」
「对,我会尽我所能,你也尽你所能吧。不过,让我再提醒可爱的侄女一次,你们最好还是逃走。面对那魔导王的力量,你们无能为力。」
「……哼,你这什么口气?你就有办法了?」
被伊维尔哀这么问,阿兹思困扰地笑了。
「我当然也赢不了魔导王,我也就这点本事了。只是就算魔导王包围这座王都,我一个人的话还是有办法脱身。」
阿兹思站起来。
「好咧,那我去隔壁房间运动一下腰杆。你们呢?」
拉裘丝听出叔父话中的意思,皱起脸孔。
「我们要回去了,接下来还有很多准备要做。」
拉裘丝向叔父告别,姑且保持戒心回到旅店一楼。她们在那里收下报酬后,出了店门。那些人似乎没有要回来袭击她们。
3
他们接到报告指出从王都以旅人脚程不用三天的地方,已经看见了魔导王的大军。在赛纳克的指挥下,全军自王都出发准备迎击。
离王都不到半天路程的平原,在接到魔导国西侵的消息后设下了抗魔导国军用简易阵地,作战方式是让全军进入阵地,等著魔导国国军到来。
阵地是以封锁干道的方式建成,如果魔导国大军继续一直线往王都而来就有效果,但假如他们改变前进路线就得重新布阵。赛纳克原本在担心这点,不过探子报称魔导国的大军是一直线往王都而来,因此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但是,没有人会为此而高兴。
这次的王国军动员了邻近贵族们、王都人民与难民当中能够战斗的男丁等等,称为王国的决战兵力也不为过。
其人数超过四十万。
虽然很想称赞他们竟能召集到偌大军势,但其实不过是凑数,还有很多人因为没有像样的装备,而拿著手工制作的棍棒。
只是虽然缺乏装备,战意却很旺盛。但这不过是穷鼠啮猫。只不过是一群知道魔导国有多残忍的人,一心只想守护自己珍惜的人事物而拿起武器罢了。这份勇气只要稍有裂痕,王国军必然会溃不成军。
即使如此兵力仍然等于武器,千军万马光是行兵布阵的壮观模样就具有异样的威吓感。那么往他们挥军前进的魔导国又有何目的?
只要对军事战略稍有了解,应该就知道不该跟这样的庞大兵力硬碰硬。或者不如说,对魔导国而言最十拿九稳的战略应该是「什么都不做」。不像不死者军队不需要辎重,四十万人的大军如同狼吞虎咽的巨兽,光是包围这头巨兽予以恫吓,就能让它步上饿死或是惊恐躁动而死的命运。
但魔导国却践踏路上的一切人事物直取王都而来。从魔导王至今挥军进击的本领来看,怎么想都不可能是鲁莽进军。
魔导国是有自信能够获胜。
这对魔导国而言绝非有勇无谋。魔导王过去只以一招魔法就消灭了二十万将兵,也许是算准了这次只要使用两次魔法就能杀光他们。
身为总帅的赛纳克希望不至于如此,但事实上以贵族为中心,的确有一些人抱持这种想法。
也有些人表示应该分散兵力。这个想法的确可以理解。虽然有遭到各个击破的风险,但分散兵力可以避免在一招魔法之下全军覆没。
然而赛纳克办不到。
上次大败与这次的侵略,造成能够指挥大军的贵族、骑士或高阶军官人数锐减。光是分散兵力就足以造成军心涣散。届时他们就不再是「决战兵力」,而是普通的「四十万人群」了。
况且也是因为有如此庞大兵力──将士弟兄聚集在一起才能壮胆,敢于与魔导国对峙。
进入阵地以来已过了两天。
由于兵力太过庞大,光是做战斗准备就要花上这么多时间。当所有行列阵势布置完成之时,就像在说「已经给你们够多时间了」似的,魔导国大军雄壮威武地前进,终于现身了。
兵力大约一万吧。看样子兵员结构可以大致分成三或四种不死者。尽管比起四十万大军像是不堪一击的寡兵,但个体的强悍却是魔导国压倒性为上。
「殿下。」
「我明白。」
赛纳克简短回答军务尚书。
军务尚书不习惯穿铠甲,动作生硬,甚至显得有点滑稽。只是赛纳克也没资格说别人。
他虽然穿起了过去葛杰夫穿过的铠甲──王室宝铠,但自己也知道与葛杰夫一比简直难看到不行。
但他还是对魔法铠甲万分感激。
最近因为压力大而暴饮暴食的关系,腹部累积了更多肥油。幸好这是一件魔法铠甲,否则还得请锻冶师改尺寸才行。
「牵马!」
赛纳克一声令下,骑士将一匹马牵到赛纳克的营帐前面。
赛纳克费了一番劲才骑上责备地看著自己的爱马,没带随从就独自离开阵地,往魔导国的军队而去。
只要魔导王决定杀了赛纳克,就算带上贴身侍卫也没用。自然也不可能达到威胁效果。
既然这样倒不如独自前去,还能让众人知道自己的胆量。再说假如独自前往而遭到杀害的话,也可以让所有人知道魔导王心胸狭窄。
(里·耶斯提杰出俊杰,是吗……)
赛纳克没受到任何人阻拦,来到了两军对阵的中间位置,启动带来的魔法道具扩音说:
「我乃里·耶斯提杰王国王子赛纳克·瓦尔雷欧·伊格纳·莱儿·凡瑟芙!望能与魔导王陛下一对一谈话!」
赛纳克无意展开唇枪舌战。现在做这种事已经不具意义。
赛纳克只是纯粹好奇,魔导王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
安兹在遮蔽三面的遮阳篷下,望著自军搭建阵地的模样。由于几乎以不死者组成的魔导国军团不需饮食,因此阵地不是很大,比起兵士人数相当迷你。
虽然他也想过或许根本不需要搭建阵地,但这也是一种经验。
事实上做过几次之后,阵地的防御力似乎比一开始增强了许多。
本来应该同时运用马雷的魔法建造阵地,但基于某个理由,马雷只是待在安兹身边,默默地跟他一起旁观不死者们劳动的模样。
身旁的亚乌菈也一样在看著自军整队的模样,不过她的视线似乎朝向自己的仆役。
无论是阵地还是帐篷,都能用魔法做出更舒适的环境。但是出于同一种理由,安兹搭起耗费人力物力搬来的营帐,拿来当成本营。
(今后或许可以把魔导国的建筑修缮工事全部交给马雷。)
安兹轻瞄一眼少年站在姊姊身边,神情严肃地望著不死者们的侧脸,漫不经心地做如此想。
魔导国的亚人类以及异形类种族当中,有些人很擅长挖洞。让那些人在马雷底下效力或许是个好点子。应该说安兹猜想雅儿贝德或是谁可能早已开始筹备了──如果是的话,文件应该已经上呈到了安兹的手里──所以稍微观察一下反应会比较好。
不知是不是这份想法传达到了,正忙于搭建本营的雅儿贝德带著负责护卫的科塞特斯,返回他们这里。
「安兹大人,从人类军队那边来了个像是使者的人。该怎么处理呢?」
「应该是开战使者吧?好好招待客人……就准备个饮料欢迎他吧。」
雅儿贝德正在准备桌椅时,安兹看到的确有个穿著全身铠的男子策马往这边奔来。
安兹对那男子身上的铠甲有印象。
(那是……记得应该是……葛杰夫·史托罗诺夫的铠甲……那人就是新一任战士长吗?怎么似乎跟我听说的不一样?)
使者在恰好位于两军中间的位置停步,大声报上姓名:
「我乃里·耶斯提杰王国王子赛纳克·瓦尔雷欧·伊格纳·莱儿·凡瑟芙!望能与魔导王陛下一对一谈话!」
声音能清晰传到这里,一定是使用了某种魔法道具。
「……安兹大人您认为呢?既然不是开战使者,窃以为没有一听的价值。不如直接开战吧?」
「不可,雅儿贝德,此举不宜。对方定是想与安兹大人来场唇枪舌战。若是拒绝,恐会让世人笑话安兹大人心胸狭窄。」
「还怕笑话……」雅儿贝德冷酷地笑了。「反正他们再过不久就要没命了,没人能听见的传闻又有何意义?」
安兹也不想跟对方来什么唇枪舌战。对方既然是这个国家的王族,除了战斗能力之外想必都比安兹来得优秀。但是──
「雅儿贝德,你忘了吗?说不定会有人偷窥,散布传闻喔。」
「……非常抱歉。」
「唔嗯……那么我去去就回。既然王族单独前来,那么我也该单独过去才不失面子。」
「……不要紧吗,安兹大人?」
「不知道。不过假如我遭受到洗脑等法术,亚乌菈,到时就请你用你那世界级道具保护我。」
平常装备的世界级道具这次放在纳萨力克没带来。因此如果亚乌菈使用山河社稷图,安兹也会被困在其中。这么一来就算安兹遭到洗脑,也无法用传送等方式逃出去。
「遵命!」
「唔嗯。」安兹回应亚乌菈后,骑在噬魂魔身上,从阵地往前走去。附带一提,安兹有在练习骑马,因此目前骑得还算像样,但不能说马术精湛,所以在众人面前都是骑噬魂魔以避免出糗。
对方在安兹到来之前已经下马,于是安兹也跟著下到地上。无论之后他会面临何种命运,安兹都无意改变以礼还礼,有仇报仇的一贯作风。
对方是个有些肥胖的男子。只是眼睛底下有著即使化妆也无法掩盖的浓重黑眼圈。
「有幸得睹尊颜,魔导王陛下。我的名字是赛纳克·瓦尔雷欧·伊格纳·莱儿·凡瑟芙。」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殿下。我是安兹·乌尔·恭魔导王,请多指教。好了,站著说话不方便……」
安兹发动两次魔法,在较远处做了两个面对面的黑色王座。由于是以魔法制成,两把椅子当然是相同的形状,分毫不差。
「这椅子虽然硬如金属,但就让我们坐下说话吧,如何?」
「乐意之至,陛下。」
两人在椅子上坐下,同时安兹使用另一种魔法,在两者之间准备了同样黑亮的桌子。
安兹从刚才到现在用了多次魔法,但赛纳克看起来毫无戒心。也许是因为他无意刺杀安兹。
接著安兹从道具栏取出两只玻璃杯,以及装了冰水的容器。
「喝水可以吗?喝酒不方便吧?或是我也有柳橙汁……?」
「谢陛下,喝水就可以了。」
安兹虽然不能喝,但还是礼貌性地替自己倒了一杯。
「这下就可以好好谈谈了。那么该说些什么?要我向你说明我国的侵略乃是正义之师吗?」
「您不用向我做这些说明,陛下。比起这事,我有一事想请教陛下。您为何要做出如此残忍的行为?为何不接受我国的投降?」
这样问合情合理。虽然整件事对安兹来说有著合乎逻辑的意义在,但对他们来说恐怕只是一场残杀风暴。
安兹沉吟点头。一味隐瞒既无济于事也没有意义,于是他道出魔导国的计画作为回答:
「因为没有好处。你们将成为我们的牺牲品,让天下知道今后与魔导国为敌是多么愚蠢的事。为此我们将在歼灭你的军队之后进攻王都,把城里的一切尽数化为断垣残壁。并且我打算维持这座废墟数百年至数千年的时光,让你们愚昧反抗魔导国的下场永为流传。」
「……看来您并非在说笑。」
「我不是在说笑,只是道出可能发生的事实罢了。」
「为什么?」
「什么?」
安兹不懂他的意思而反问。
「魔导王陛下拥有强大的力量。不用这么做,想必也能够让成千上万的人知道陛下的神威。」赛纳克伸舌舔舔嘴,接著咕嘟一声吞下口水后才问道:「您为何心胸要如此狭窄?」
「心胸狭窄,是吧。」
赛纳克可能正在怕触怒安兹而心情紧张,但安兹并没有生气。
「您的目的是什么?」
安兹在口中喃喃念道:「目的是什么?」
以前对于安兹……不,对于铃木悟而言,在YGGDRASIL这款游戏中邂逅的同伴们才是人生的一切,是光辉灿烂的回忆。所以安兹很想跟同伴们重逢。
他在YGGDRASIL这款游戏迎接结局,一切理应就此消逝的瞬间,来到了这个世界。
结局并不代表结束。
不,是开始。
同伴们创造的NPC们开始能以自我意志行动,他们举手投足都让安兹想起过去的同伴们。不,坦白讲,安兹刚开始来到这世界时无法跟上环境的急遽变化,担心他们会背叛自己的心情胜过对同伴的怀念,现在说起来都觉得好笑。如今安兹已几乎不再担心他们会背叛。
而且也不一定只有安兹被传送到这世界。实际上不时也能发现其他玩家的踪影。
既然这样,会猜想共度那段灿烂时光的同伴们或许也来到了这世界,应该是很合理的思维。当然,安兹也认为既然自己是在最后那一瞬间来到这世界,那么同伴们就不可能会在这里。
事实上,安兹每次使用几种魔法收集情报,都会隐约猜到大概没有任何人来。但只要还不能确定,就还有剩下的可能性。
抱持著如此些微的希望或许很傻,或许很难看。
但对那时候的安兹来说,这就是一切。
而如今,这份梦想已经渐渐淡化──终于淡化了。
他很重视那些同伴,但也同样重视NPC们。
因为他们在安兹心里,就像过去同伴们留下的子女。
身为最后一人,安兹必须守护他们。
正因为如此,安兹才能够牺牲一切。为了不让NPC们遇到任何一点危险,为了让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势力不输给外敌,壮大组织一事的优先顺序胜过一切。
夏提雅曾经落入某人的支配下。安兹虽成功救回了她,但是一个弄不好,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情报甚至可能全数落入敌人之手,遭受到毁灭性的损失。
绝不能再让那种事情上演。
「我的目的是什么?这问题其实不难。我的目的……我追求的事物只有一个,就是幸福。」
「幸福?」
赛纳克眼睛眨啊眨的。
他这种反应让安兹露出浅笑。笑的是安兹自认为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追求的不都是幸福吗?」
安兹忘了平时的演技,语气像是在跟亲密友人畅谈。
「您是说为了这个目的,剥夺别人的幸福也无妨?」
「这不是当然的吗?为了让我珍爱的人们获得幸福,其他人是死是活我都不在乎。如果你能用外国人民的痛苦换取母国人民的幸福,你又会怎么做?难道会放弃幸福的机会吗?」
「你这是偏激之词!」赛纳克说完随即恢复冷静,低头致歉。「失礼了,陛下。」
安兹也取回了统治者应有的态度。
「不,不用介意。」
「智勇双全如魔导王陛下您,想必有其他方法能够获得幸福吧?」
「……可能有,但也可能没有。如果眼前有能够轻松获得幸福的方法,与其摸索不一定存在的方法,不如把握机会。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幸运女神的后脑杓没有头发?」
赛纳克显得一脸不解。
「真是位奇特的女神呢。啊,失礼了。我无意取笑陛下信仰的神,请见谅。」
「噢,别放在心上。我并未特别信仰那个女神,只是想到好像有个这样的谚语罢了。好了,事情就是这样。为了让我必须庇护之人获得幸福,我要请你们陷入不幸的命运,这就是这场战争的根源思想。这样你懂了吗?」
「是,我能体会陛下的想法。追求本国利益,让自己的臣民获得幸福,正可谓领导者的职责。既然陛下毁灭我国是为了让魔导国人民幸福,那我明白您为何不接受投降了,也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机。」
「是吗?你明白了啊。那么接著或许换我问问题了,但我没什么想问的……」安兹稍稍抬头向上,思考片刻。「噢,对了。既然你穿著这件铠甲,就问问那把剑的事吧。之前葛杰夫·史托罗诺夫持有的剑,现在在谁手里?」
「那剑在名叫布莱恩·安格劳斯的男人手里,形式上是由他保管。」
「布莱恩·安格劳斯?喔,那个男人啊。」
安兹与葛杰夫单挑时,旁边两个男人的其中之一应该就叫这个名字。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安兹几乎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安兹将会让王都化为废墟,但预定回收几件道具。他想起葛杰夫的剑也是其中之一。
「那个男人这次也来了吗?」
「不,没有,陛下。他应该还在王城。」
「是吗?那么无论我用何种魔法消灭你们全军,都不成问题了。」
只要提醒负责攻陷王城的科塞特斯注意一下就好。
「我丝毫无意认输,但还是希望陛下在杀我的时候能够大发慈悲,使用不太痛苦的魔法。」
「……唔嗯,也好,知道了。难得有这缘分促膝长谈,我杀你的时候就尽量以慈悲为本吧。」
「感激不尽。」
赛纳克开朗地笑起来,让安兹瞠目而视。
这个男人胆子真不小。安兹能有他这种胆量吗?
(──我不认为我办得到。王族果然就该这样吗?真是获益良多。)
赛纳克拿起玻璃杯,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他那堂而皇之的态度,好像丝毫不怀疑水里可能下毒。
「真是好水,陛下。对了,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兄长是否死于陛下或是陛下的下属之手?」
「兄长?」
安兹偏偏头,随即想起有人提过把王国王子处理掉的事情。但安兹想不起来王子叫什么,只记得名字很长。
「应该是我的下属所为。」
「原来如此……果然已经死了啊……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陛下,谢谢您告诉我。失陪了。」
只留下这句话,赛纳克就往马匹走去。
安兹把剩下的杯子等物品收掉,然后走到噬魂魔身边。只见赛纳克待在马匹旁边等安兹过来。
安兹一边不懂他为何不上马一边骑到噬魂魔身上,接著赛纳克也上了马。
想必是考虑到王子与君王的身分之差,为了不在马上俯视安兹才会这么做。安兹没学过骑马相关的商务礼仪,不禁佩服地心想:「这才是贵族的正确礼仪吗?」
(我也得好好学学贵族的正式礼仪才行……该学的事情越来越多,不知要到哪天才会减少……)
●
「殿下!」
几名贵族前来迎接赛纳克回营。几乎都是响应赛纳克的檄文而来的周边领地贵族。
方才赛纳克没被任何人拦阻,很快就出营了,现在却正好相反,想进营帐都不行。说穿了,大家都是有所期待,认为赛纳克一定能让魔导王做出某种程度的让步。最重要的是──
赛纳克开门见山,回答他们想问的问题:
「不行,魔导王陛下打算杀光我们所有人,完全没有交涉的余地。」
有的贵族脸色发青,让赛纳克感到很不可思议。难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以为有转圜的余地吗?
赛纳克下马,留他们在那里咬住下唇开始考虑一些事情,走向自己的营帐。
一进营帐,军务尚书就前来相迎,然后脸上浮现挖苦的笑意。
「看来谈话结果不令您满意呢。」
「换言之就是一如先前所料。只是,好吧,只有一件小事让我惊讶。」
「是吗?话说臣从未见过魔导王,请问他是多么邪恶的怪物?」
赛纳克面露微笑。
「比想像中更有人性。」
这个回答让军务尚书吃了一惊,双眼圆睁。说不定赛纳克是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赛纳克想起关于魔导王的事情。
的确外貌是个令人作呕的怪物。他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存在感,一身华服的价值无可估计。但即使如此,为了自己珍惜的人事物与幸福而行动,难道不是所有人共通的欲求吗?
坦白讲,他那种反应不像是与生者为敌的不死者,简直像个人类。
赛纳克完全不懂魔导王心里有何想法,以至于要用上这种手段。但如同他刚才对魔导王说过的,他对作为王者的部分能够感同身受。
「嗯,是啊,没错。就跟──普通人没两样。」
赛纳克将视线从军务尚书身上转往营帐外。
说不定在更早之前──在事情没走到这一步之前还有更好的方法。但一切都太迟了。
「……那么指挥体系以及战斗准备的进度怎么样了?」
「殿下直属──王都将士都能立刻动身。依王都内住址做分配的方法十分有效。但是拥有领地的那些人动作可以说相当缓慢,正在互相推卸先锋任务。」
军务尚书神情极度怏怏不平地说道。
「哎,无可厚非。他们不在我们的麾下,一部分贵族甚至连战死的觉悟都没有。我只求他们不要轻启战端,看来这点小事他们还做得到。」
无法稳住阵脚应战是一大麻烦。话虽如此,如果少了他们又会让士兵人数大减四分之一,那也同样是个麻烦。
即使魔导王的魔法像上次一样屠戮二十万人,那也还剩下一半;照这种骇人的计算方式来想,假如那些贵族全包含在其余一半当中,就知道四分之一有多大的重要性了。
「那么都提出了哪些作战?」
「没有任何作战,殿下。」军务尚书既像疲倦,又像死心地笑了。「也没有任何队形,就只是一股脑地向前冲杀。因此……一定要设法阻止士气溃散,否则后果必定不堪设想……要设立督战队吗?」
「算了吧。别说这些了,让侍奉王室的骑士担任先锋。还有──」
「──殿下切勿如此。由我们去吧。」
你去?赛纳克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看著对方。如果不考虑五十步笑百步的问题,他有点无法想像这个面黄肌瘦的人挥剑杀敌的模样。
「假若必须有人率先迎敌的话,臣愿前往。请殿下在后方指挥全军。」
赛纳克跟军务尚书互相注视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很高兴殿下愿意谅解……」军务尚书忽然抬头向上,望著营帐的天顶。那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也看不到天空。但他仍仰望了那里一会儿,轻声低语:「坦白讲,臣以前不是很欣赏史托罗诺夫,但臣没有一天不希望他仍在世……」
「我懂你的心情。不过,我倒是很欣赏他。」
军务尚书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时,外面变得吵闹起来。
「是怎么了?莫非是魔导国有所行动了?」
「不……」赛纳克侧耳偷听,忍不住笑了。「我看不是。」
然后有一群人猛然闯进营帐来。
是在王都周围──话虽如此,还是有段距离──拥有领土的一群封建贵族。方才脸色发青的几名贵族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带来的人可能是佣兵,可以看到剑上沾了血。
「拔剑进入殿下的营帐做什么?退下!」
军务尚书大声喝斥,但没有一个贵族答话。他们的眼神如同被逼入死路的阴沟老鼠,看著赛纳克。
赛纳克真想捧腹大笑。
进来时他就隐约猜到几分了;之所以觉得好笑,是因为赛纳克完全能理解他们的愚蠢念头。
让骑士们离开自己身边去担任指挥官,看来是做错了。是制止力的丧失导致了这种失控局面。赛纳克未能料到会有人在这种状况下谋反,是因为他没想过人类能够肤浅至此。
不,不对。
他们这么做也不算错。因为他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拚命摸索生存之道。
这件事应该怪在自己头上。是赛纳克没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去除他们的不安,让他们遵循共同方针。
换作是父亲会怎么做?想到这里,赛纳克费劲装出来的严肃脸孔差点因为想笑而破功。
「退下!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住手!军务尚书!」
「可是,殿下!」
「我叫你住手!你退下。」
「恕难从命。」
「军务──」
「──还请殿下适可而止吧。拖延时间也无济于事。」
「……哼,我可没有那种打算。」
虽然装备著国宝铠甲,但赛纳克并未接受过太多战斗训练。换作是哥哥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但凭赛纳克的本事几乎不可能砍死这里的所有人。
如果他们这场叛乱并非突发状况,而是事前多少有所谋划的话,自己就穷途末路了。
赛纳克瞪眼看向他们,贵族们都显露出畏缩的模样。
真是丢脸难看。假如认为自己站得住脚,就该抬头挺胸。所以赛纳克在他们面前抬头挺胸,让他们知道自己绝没有做错事。
「你们来到我的营帐所为何事?总不可能不知道在此拔剑代表的意味吧?」
「──这是自然,殿下。这场战争,我们想请您投降。」
赛纳克面露微笑。
「向魔导王陛下投降也没用。我已经去问过他的想法了,他绝不可能接受我等的降服……你们或许不愿相信,但我们唯一能得救的方法就是击退魔导王陛下。」
「不可能赢得了……」
一名贵族如此低语。赛纳克也赞成他的说法。
「但还是只能一战。我也向陛下提过我们愿意服从,但是没用。我重复一遍,我们想活命的话只能战斗。」
「……殿下或许是如此。但我们如果立下汗马功劳,魔导王也许会高抬贵手──就用您的牺牲来换取我们的性命吧。」
以这番话为开端,贵族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真要追究的话,是妨碍魔导国粮食运送的人不好。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们要发誓效忠魔导王!」
听在赛纳克耳里,他们的言论就跟在茶会上拿理想中的骑士当聊天话题的千金小姐没两样。但他还是能痛切体会这些人的心情。
「只有一点我必须声明:你们想把我带走是没用的。我已有所觉悟作为王室成员战斗到最后一刻,不要命的人就来吧!」
真令人无奈。
最后居然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实在不是个完美的结局。
不,至少幸运的是像他们这种笨蛋死在这里,就不会拖累到妹妹或父亲的生命安全。
不过以妹妹来说,她只要有那位战士在,就绝不可能被这些家伙杀害。
「想要我的项上人头就来拿吧!」
赛纳克拔出了剑,军务尚书站到他的身边。
虽然对剑的本领没自信,但论武装的话绝不会输给他们。
赛纳克瞪著迟迟不袭击过来的贵族们。
「怎么了!都已经血染剑刃闯进这里了!既然不用灌毒药的手段而甘愿弄脏你们自己的手,不就表示你们已有某种程度的觉悟了吗!」
贵族们一瞬间面面相觑。
赛纳克发现他们根本没想到那么多,不禁大失所望。失望的是自己的性命竟然得落在这种缺乏觉悟的人手里。
看来搞了半天,这不过是他们亲眼看到魔导王的大军,吓得崩溃而做出的冲动行为。
结果看样子自己并不适合当王。自己既没有父亲那样的仁德、哥哥那样的威风,也没有妹妹那样的智慧。但无所谓,他并不是想得到王位,只是希望能改善这个国家罢了。
没错。
赛纳克只是想让他的国家、人民与家人……
想让他们获得幸福罢了。
但这时一名贵族往营帐外呼喊,好几名身强力壮的佣兵走进来。
赛纳克啧了一声,想起哥哥挥剑的模样,一边模仿他的吶喊一边冲向了贵族们。
●
安兹在自军阵地跟科塞特斯、亚乌菈与马雷讨论王都攻略事宜时,在营帐外替军队行列做最终确认的雅儿贝德神情有些困扰地回来了。安兹用眼神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雅儿贝德回答:
「安兹大人,敌军阵地似乎发生了混乱。」
「……什么?混乱?怎么了?」
安兹站起来,走到营帐外看看。那里的确发生了某种混乱场面,应该说看起来像是闹内哄。
不久一个骑兵集团从敌军阵地飞奔而来。看起来不像是偷跑抢头功。
安兹等人沉默地看著,集团随即来到魔导国的阵地近旁。集团成员有的武装各异像是佣兵,有的则是贵族。
一个贵族打扮的壮年男子从多名强壮男子之间跑出来。接著男子有些神经质的高亢嗓音随风传到安兹这里。
「我等有要事想与魔导王陛下禀报!请陛下恩准!」
集团当中没有赛纳克的身影。再加上敌阵的混乱,以及来到安兹面前的少数贵族,足以让人产生某种预感。
「……雅儿贝德,带他们过来。」
安兹眼睛不看低头领命的雅儿贝德,回到营帐中,重重地坐到临时王座上。三名守护者一言不发地在安兹身边排队站好。
不久,大约十名做贵族打扮的男子被雅儿贝德带了进来。那些疑似保镳佣兵的人似乎被留在外头了。
他们先是被坐在王座上的安兹吓一跳,看到安兹身旁的科塞特斯更是大吃一惊,然后对亚乌菈与马雷露出疑惑的表情。
「准许你们拜览陛下的尊颜。」
王国贵族们在离入口不远处跪下,向安兹低头。
「还不快抬起头来。」
站到安兹身边的雅儿贝德说道。
「今日得以拜见尊颜,三生有幸。」
其中一名年长贵族代表众人说道。从其他人的态度来看,他应该就是这个集团的领袖。
「我等钦服于陛下的伟大,愿能伏伺于陛下脚边。首先,我等将此物献给陛下……」
一名贵族从后面拿出一个袋状物体。雅儿贝德正想去拿,但安兹阻止了她,然后慢慢地──用练习过的动作──从王座上起身,走到那个贵族身边。
然后安兹拿起了袋子。
(原来不是陷阱啊……)
安兹失望地看著袋子。
袋子散发出浓厚的血腥味,猜得出来里面装了什么。
安兹打开袋口,往里面一看。
他与赛纳克四目交接。
安兹细细打量袋中物。由于只有刚才见过那一面,他很难断定这不是替身。但从他们的行动来想,替身的可能性应该很低。
安兹束起袋口,回到王座后把袋子交给雅儿贝德,告诉她:
「好好安葬。」
用来制作不死者的尸体还多得是,不必连赛纳克的尸体都拿来用。
「那么这家伙身上的铠甲怎么了?」
贵族们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表情望向安兹。大概是以为献上统帅的首级可以获得称赞吧。
「怎么了?安兹大人问话不会回答吗?」
「不、不敢!是这样的,应该是留在王子尸体所在的营帐里。」
被雅儿贝德冷冰冰地一问,作为代表的贵族急忙回答。
「是吗……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
这句话让贵族们满面喜色,低头呼喊:「谢陛下!」
「那就让我论功行赏吧。你们想要什么?」
「请饶过我,以及我全家的性命!魔导王陛下!我发誓绝对效忠陛下!」
待在众人代表背后的贵族突然大叫。代表众人的贵族也满脸焦虑地吼出自己的愿望:
「你这家伙!我也是!陛下!恳请大发慈悲!」
然后是此起彼落的「我也是!」。安兹高傲地挥手,阻止他们继续恳求下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已经明白你们的想法。所以你们都是同一个心愿,对吧?」贵族们猛烈点头。「是吗?那就不杀你们了。雅儿贝德……把他们送到尼罗斯特那里去。」
「──遵命。」
「陛下,小人的家人……」
安兹没听漏一名贵族的低语。
「家人也要?」安兹露出微笑。当然,他们想必是看不出来的。「真是拿你们没办法。雅儿贝德,问问他们的家人都在哪里,然后一起送去。」
「遵命,安兹大人──你们跟我来。」
在雅儿贝德的带头下,贵族们走出营帐。他们离开后,安兹招手对亚乌菈下令:
「你去跟她说一声,除非那些人主动寻死,否则绝不可杀了他们。」
「遵命,安兹大人!」
亚乌菈正要走出去,安兹抓住她的手,然后对一脸困惑的亚乌菈补充一句:
「还有,就算他们主动寻死也不要立刻杀了他们。」
「是!」
安兹松手后,亚乌菈知道没有后续指示了,就追在雅儿贝德之后离开营帐。
安兹盯著她的背影,对其余两名守护者下令:
「我没兴趣了。我命科塞特斯担任指挥官,马雷担任副指挥官,并且准许你们亲自发挥力量,王国上下不许留任何活口。」
两人出声领命。
于是一小时后──里·耶斯提杰王国最后的大军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