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龙的骤变
简单来说,现在是异常事态。
仅仅一天半的时间里,——菲尔向丈夫发出的关于邀请、拜访的问询就超过了十五次。
其中,后八次是她本人亲自走到克劳的房间前敲的门。而且这八次里,她都在半刻不停锲而不舍地喊门。
(如果我们不是夫妻的话,我大概会被怀疑是个神经病吧。)
虽然做出这些事的人是她自己,但菲尔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即使被人当作是行径疯狂的人也没有办法。接下来,试着加上「夫君大人,妾身要对您诉以恨意……」这样令人吃惊的台词吧。
可是,不管菲尔怎么做,克劳还是不肯回应她。
对于顽固地逃避妻子的丈夫,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然后死心吧。但遗憾的是,菲尔也不是个坦率的人。
(我明白了。这是一场较量。在让我躬身低头道歉之前,我绝不能认输!)
反而点燃了斗志的菲尔四处向佣人们打听克劳的动向,终于得知他在北塔奇利亚的房间里。
(好极了。回去的时候他一定会经过这里……。我该说些什么跟他搭上话呢。『哎呀,夫君大人,真巧啊,能在这儿和您见到面真是百年一遇的妙缘啊,可以请您同妾身聊一聊吗?』)
现在菲尔所在的地方是通往北塔的长廊。她在暗处屏住呼吸,反复进行着遭遇克劳时的脑内预演。
菲尔现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纯白丝绢搭配浅桃色缎子的礼服。描绘着平缓波浪的装饰叠袖十分可爱,给人一种宛如抚子花的印象。
「穿着淡而柔和的颜色去的话,对方和自己的心情都能更平静一点吧。」这是选了这件衣服的拉娜说的。她还对菲尔说“加油”,这样的关心让她很高兴。
(哈啊,但是,还是好紧张啊……)
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菲尔不得不向他问清自己醉酒后的丑态。但另一方面,这还是菲尔得知身份暴露后,第一次和夫君大人会面。
(啊,不过这总比被认为是真正的席蕾妮大人暴露出惊世骇俗的痴态要好吧!不,果然完全不行啊!!)
菲尔一边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考中,一边呆呆地望着走廊的墙壁和柱子,然后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平时藏在盔甲和东方风格的装饰壶里看不太出来。
(?……这里的墙壁,有一处颜色不一样?)
在将圣诗篇组合成千花图案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挂毯之下。
墙上的灰泥上有一个四方形围成的区域。
高度正好离天花板还差一点。
(简直就像是被强行涂上了什么一样。从大小来看,像是一扇门……?)
确实,门的间隔都是有规律地排列着的,只有那里空得不自然。
菲尔用指尖夹起挂毯将它翻开,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墙壁,发出“咚”的一声回响。里面好像是空的。那么,果然……
陷入沉思的菲尔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
「那是帕鲁的房间。」
「!」
突然有人在背后发出声音,吓得菲尔一下子松开了挂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夫、夫君大人……」
菲尔回头一看,之间克劳和自己一样站在走廊的红毛毡上,凝视着墙壁上的『缺口』。
「您、您来了啊。」
视线追溯着被黑衣包裹着的高个子身影,能看到他那雕刻般端正的侧脸。面对本应该司空见惯的丈夫的身影,菲尔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对自己的心脏不好,明明先埋伏起来的人是自己,菲尔想道。
但即便如此——
「……是帕西瓦尔大人的?」
(确实,我在黑龙城里没见过他的房间……但是,为什么呢?)
菲尔歪着头。
竟然用灰泥把夭折的最爱的弟弟的房间涂得严严实实的。这明明,是他怀念弟弟生前面貌的,贵重的依靠。
克劳似乎察觉到了菲尔的疑问,他盯着墙壁,小声说道:
「不是我,是父皇直属的红龙师团兵特地来涂的。」
「……诶」
「不过,这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在城堡的前院,那家伙的衣服和肖像画全都被烧毁了。房间里的手记,他作为总督从东南部寄给我的报告和私人信件,爱用的家具和餐具,全部都。」
「!」
皇帝彻底清除儿子痕迹的理由只有一个。
为了保护作为杀子嫌疑犯的第三妃莉葛琳。
「四皇子本来不是尤安,而是帕鲁……但是,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家伙曾经在这里存在过,只有这墙壁上的污渍。」
物品、图画、文字都没有留下。
横死的皇子,仿佛其存在本身都不被允许一样。
「那种事……」
面对吃惊的菲尔,克劳低声说道:
「把我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的人,想和我分享幸福的人,都会被卷入那个女人的诅咒,然后被夺走一切,这就是他们的末路。」
对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菲尔,克劳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想说了。
「这里很冷,你快回房间去。」
克劳冷冷地说完,马上快步转身离开,菲尔慌忙小跑着追上他的背影。
「请您稍等。妾身有话要说。」
菲尔一边移动着脚步,一边感到有一种像刺一样的不协调感牵动着胸口。
(果然很奇怪。总觉得夫君大人,和平时不太一样,是吧?)
最让人担心的是他的阴沉表情。
平时只要菲尔走在他身边,他就一定会配合她的步伐。但现在菲尔根本追不上。
——简直就像在躲避身旁的人一样。
「我和你无话可说。」
没有任何回应。
菲尔绕到完全没打算停下前往办公室的脚步的他面前,终于和他面对面了。克劳愤愤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于张开双手拦住他去路的菲尔,克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虽然菲尔拼尽全力拦下了克劳,但被他这么一问,顿时语塞起来。
「嗯、是吧……」
是为了向您问清自己在醉酒之后干出的这样那样的事,然后向您匍匐道歉。
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会怎么样呢?还有,自己还想再做点心理准备。克劳应该没有察觉到菲尔的心思,但他还是改变了话题。
「啊,对了。我正好告诉你。明天开始我要去中央教会。」
「啊,是吗?这还真是突然呢,请您路上小心。」
「你也要一起。」
「什么?」
「我和你,还有圣职者高文殿下也一起去吧。不过,这也不是长途旅行。来回加起来才五天的行程,你就放心吧。穿衣打扮需要侍女同行吗?我倒是不太想带她去。」
「不用,妾身一人也能穿戴得当。」
菲尔眨了眨眼睛。
原以为只是单纯的视察,没想到自己也要一起?
「为什么要去教会呢?」
「你不用知道。」
「唉……但是,妾身也要同去,对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
「真啰唆,到了就知道了,我说了,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嘶!」
因为这句话,菲尔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被一堵冰冷的墙锁住了。
「是、是吗?」
菲尔就像是被撒了盐的青菜一样,一下子心就蔫了。
(意思是不想把重要的事情告诉像我这样的新娘?前天的我,干、干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儿吗……呃,不、不行不行!不是这个问题!)
在菲尔陷入动摇的时候,一回过神来夫君大人就已经只剩下背影。
(别想逃!)
菲尔这次跑得更加大步,重新追了上去。
路再次被堵上的克劳,更大声地叹了口气。虽然这态度一点不像平时的他,但菲尔也没来得及注意。
看来他根本不想说话。克劳的蓝眼睛似乎完全没有看向菲尔的意思。连脸都不想看,是这个意思吗?
——自己晚餐会上的胡作非为的猜想终于变得可信了。
经过几次被人试图钻过去然后被她挡住去路的反复尝试后,菲尔终于下定决心,切入正题。
「那个,前天真的很抱歉。妾身喝醉了酒,没能为兄长大人和尤安送行,真是太失礼了。听说是夫君大人照顾了喝醉的妾身。」
「啊啊……是这么回事。」
听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菲尔首先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给您添麻烦了。那个……晚宴会上的情况,能否请您亲口告诉妾身!?」
菲尔怀着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好事的想法,向前倾着身子问道,克劳轻轻地晃了晃肩膀:
「情况啊……是啊。我记得,你为了和吉尔福特皇兄对抗,你开始和他并排着表演起半裸舞,让尤安大倒胃口。」
「骗人的吧!?」
「啊,骗人的。不过……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真的是骗人的吗?)
焦虑也只会让自己心情不快。菲尔有点生气,忍不住反驳道:
「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哟!妾、妾身记得那天发生的最重要的事。」
我只记得你告诉我,你知道我是冒牌货。
菲尔在心中继续说道。对了,这个人——知道真相。
当然,这种话无法说出口,于是菲尔闭上了嘴。
但是,听到这话,克劳露出了猝不及防的表情。
也许是无意的,一直紧绷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到底是什么让他露出了破绽,菲尔更在意了。
「最重要的事……莫非是指那件事?」
那件事,是指知道我是替身的发言吗?也不能就这么说出口,菲尔含糊地说了句「以妾身之口(难以启齿)……」。
「……是啊。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对你来说,那件事……如果要说我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做了……变成这么一回事了吗,果然……」
接着,克劳用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个动作做到一半,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中途突然停了下来。
这个动作到底是怎么回事?用嘴唇示意,一定是和嘴有关系。那么,不会吧。
(呜哇啊啊啊,果然——!!)
醉汉和嘴巴。也就是说,「喝多了的醉汉会做的事,首先是这个!」这是贵妇人最不能做的事。具体要说出那是什么行为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硬要说的话,就是从嘴里拿出这样那样的东西(食品)之类的。
「道、道歉……」
我想向您道歉。
菲尔声音嘶哑,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她已经被抽干的气血暂时没有恢复的迹象。菲尔看不见他的脸。虽然应该继续说“妾身向您道歉”,但到底有没有将歉意传达给他呢?
在因罪恶感而颤抖的菲尔面前,克劳按住眉间:
「不,虽然是因为你当时醉得太厉害了……但道歉还是有必要的,确实。」
那位夫君大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兴地取笑她,而是这种反应。
菲尔试着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他穿着美丽的礼服。自己也像谎言一般,穿着一件镶满珍珠的昂贵鲜红礼服。
自己到底对那华丽的衣服和作为礼物的丝绸礼服做出了怎样粗俗的行为,光是想象菲尔就想死。
(不对,这已经除了上吊谢罪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与其说是需要道歉,不如说是罪孽太过深重了。简直罪该万死,就算被处刑也无可抱怨。」
「万死,处刑……是吗……对你来说,这么讨厌吗……」
菲尔没有注意到彼此之间的对话有些微妙,忍耐着让胃收缩般的沉默的重量。
——然后。
「抱歉。」
克劳突然向菲尔道歉,让她瞠目结舌。
「哈?什么抱歉?」
「……你说什么抱歉?那天晚上的事,你不是还记得吗?」
「唉、唉唉……」
听到这句话,菲尔歪了歪头。
(除了你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么,他有什么误会吗?
夫君大人毕竟是夫君大人,一定是他对自己做了什么有趣的恶作剧吧?
那么,菲尔握紧了拳头。这一定是个恢复好感度的好机会!
「不,妾身完全不记得!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唉」
「嘛,不管发生了什么,反正妾身全都不记得了。」
您趁我喝醉的时候做了什么都没关系,我都不记得了,所以请您放心吧,菲尔用笔直的眼神断言道。
「那种事超绝无关紧要,反正就是像掉在地板上的面包屑和粘在旧织物上的毛球那样无聊透顶的事嘛!」
「…………唉?」
就在这时,菲尔感到内脏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冰块。
「是吗……面包屑、毛球啊?嗯哼……?」
好冷。
从克劳那一边,怒涛般的寒气汹涌而来。他本来似乎就已经低落至地面的心情,此刻更是传来了跌破谷底的声音。
(唉、等等。什么情况,刚才、我踩到了什么地雷吗!?为什么、他要做什么!?)
克劳眯起眼睛,快步朝她走来。因为菲尔本来想逃跑的,结果露出了破绽,于是只能后退。
后退了一两步,菲尔的腰碰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放着装饰壶的置物桌边缘。等菲尔回过神来,克劳的手臂已经撑在她的两侧,菲尔就像被夹住了似的被他紧紧地困住了。
明明刚才紧追不放的是自己,现在立场却发生了逆转。菲尔的手心渗出了令人讨厌的汗水。
「嗯、啊,那、那个。夫君大人?」
「……无关紧要,微不足道。哦,原来如此?」
(脸、脸,太近了太近了!)
近处是一对冰冷的蓝眸。
他爱用的柑橘系古龙香水轻轻地扑鼻而来。平时是能让人安心的香味,但只有今天效果完全相反。
菲尔拼命地辩解。但因为太着急了,大部分的说辞都前言不搭后语。
「对不起,啊,那个,其实把毛球收集起来也可以用来填补棉花不够的部分,面包屑也可以掺杂在家畜的饲料里,所以也不是那么微不足道吧?」
「不是这个问题。不过……充其量也就是『填补』,『掺杂』吗?这比喻真是简单易懂啊。」
好像在火上浇油。
因为距离太近,菲尔就像是中了魔法一样,无法移开视线。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离、离得这么近,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了!)
菲尔觉得克劳周围所弥漫的空气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就连触碰脸颊的呼吸,现在都像是彻骨的冬风。——简直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出嫁时那个可怕的『毒龙公』一样。菲尔有这样的感觉。
「夫、夫君大人等等,稍、稍安勿躁!中场休息!」
「不等了。……那么,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真的吗?」
「这个、到底是……您是什么意——」
在菲尔问出口之前,克劳将一只手从桌子的顶板上拿开,用力地拉近菲尔的脖子。
浓重的阴影向菲尔的脸庞逼近。他身上的古龙香水香气浓郁。
(噫呀啊!?)
虽然刚才也离得很近,但现在那双群青色的眼睛就在几乎能听到眨眼的声音的距离里。克劳另一只手抓住菲尔的下巴,硬是抬了上去。指尖陷进了的脸颊。
——他想要接吻。
就连菲尔也明白了。他只吻过自己一次。尽管如此,那近在咫尺的双眸中的冰海却显得前所未有的可怕。
「请您不要……!!」
菲尔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用力地打了他一耳光。“啪”的一下,声音清脆响亮。
克劳乖乖地挨了这一巴掌。停顿了一拍之后,他在菲尔耳边继续说道:
「抵抗,这样就结束了吗?」
(唉?)
「那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反正我整个人都无关紧要吧?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话,就表现给我看看啊。」
更有甚者,克劳抓住菲尔下巴的手指滑了一下,搭在了她的锁骨附近,一股胆怯涌上了菲尔的背脊。
(不、不要……!)
喘不过气来。身体也动不了。现在的他,简直就像个陌生人。——好可怕!
在嘴唇即将碰到的,极近的距离里。
连热度都触及到了肌肤,菲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
「……你害怕我吗?」
「唉?」
克劳小声地喃喃道:
「那就好,不要和我交心,继续害怕我吧。」
菲尔不由得睁开眼睛,忘记抵抗地看着他的脸。与带着些微阴翳,仿佛要被吸进去似的一对深群青色的双眸碰在一起。
(什么意思……?)
就在菲尔忍不住想要问出口的时候。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亲爱的?」
仿佛被耳熟能详的声音所阻止一般,黑影突然从自己身上远去。
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跃入菲尔视线的是一位高个子吟游诗人。
(老、老师)
高文大步流星地走来,一把抓住了离开菲尔的克劳的肩膀。
「黑龙公,可以请您说明一下情况吗? 如果人家没有看错的话,您刚才的行为似乎是对诚实的誓言之神的亵渎——在迎接沃尔普吉斯夜之前,您就想对夫人出手吗?」
「……高文大人,您应该没有资格对我们夫妇之间的事情说三道四吧?」
克劳面无表情地说道,高文眯起琥珀色的眼睛。
「是啊。不过,您失约了吧?和人家约的好好的,可是您根本不来。」
「慢着。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吗?」
「如果您睡糊涂了的话,人家建议您去初春的湖边游上半天泳哦。还会帮您准备重物,顺便帮您把能爬上岸的位置都踢进水里。所以……您这是在干什么呢?」
高文原本在开玩笑,但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仿佛空气都将破裂,菲尔缩了缩脖子。
杀气逼人,刺痛肌肤。
先开口的是克劳。但那是对菲尔说的话:
「席蕾妮」
「是、请吩咐。」
菲尔猛地站直了身子。
「其实我是打算在教会里说的,不过现在是个好机会,我就先告诉你吧。」
克劳毫无感情地看着站在原地的妻子,冷冷地说道:
「你以前不是说过不想待在我身边吗?这句话,现在我原话奉还。」
「唉?」
「我已经受够你了,席蕾妮……请你,适可为止吧。」
「嘶……!!」
咣当一下。
一听到这句话,菲尔的脑袋就像是被大石头砸了一下。
「说到底,你就是个人质,却一直在多管闲事,把心思都花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明明想离婚的人是你,却没有一丝一毫身为妻子的自觉和觉悟。」
没有身为妻子的觉悟?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明明才——下定了决心……)
菲尔的胸口仿佛被刀捅了一下似的,感到一阵尖锐地刺痛。
克劳无视茫然若失的菲尔,这次终于转向高文。
「高文殿下……我先一步去训练场等您。」
「人家马上就会过去的哟。敬请期待。要记得好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哟。」
在一触即发的空气中,耳边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克劳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直到完全看不见了,菲尔仍然呆呆地望着天空。
高文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你没事吧!?菲尔蒂娅,你没有被他做什么吧!?」
「是、的」
「那个、可恶的色中饿鬼!! 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凯大人告诉人家,事情好像有些蹊跷,所以人家马上就赶过来了。而且那个混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已经察觉到管家在偷听了。」
「……」
「小菲尔蒂娅,你在听吗?喂~」
菲尔的肩膀不停地被摇晃着,高文的红头发模糊地浮现在眼前,高文紧紧地抱住她。
「放心,现在这里应该没有别人……说真的,那个混蛋……到底是怎么了?」
「老师……」
被温暖的臂弯包围着,菲尔终于吐出了一直堵塞在喉咙里的气息。
为什么呢?脑子里一片混乱。
(为什么?……为什么?)
虽说是未遂,但突然被夺走嘴唇,菲尔当然也很吃惊。从刚才开始,他冰冷的声音就一直回荡在自己的耳朵深处。
——我受够你了。
(他说,已经,不想我待在他的身边了)
是我那天暴露出的丑态太出格了吗?
不过,菲尔觉得他的态度并不仅仅是这个理由。
(为什么,夫君大人?说我……明明没有身为妻子觉悟。会让他这么想,是我的行为让他哑口无言了吗?)
明明很想哭,菲尔却流不出眼泪。
「……夫、夫君大人他……」
「放心吧,人家这就去狠狠地把他揍一顿。」
菲尔用颤抖的声音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却什么都说不出口。高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气到极限的老师虽然满面笑容地微笑着,声音却完全不带笑意。
「他的事先放到一边,呐——你想回去了吗?」
「诶?」
「人家说过,如果你想逃,无论如何人家都会把你带回去。你还记得吧? 如果你遭遇了残酷的事情,就算把那个笨蛋的头骨拧碎,然后一起回到贝尔法缇斯,人家也做得到哟。」
高文琥珀色的双眸中充满了认真的神情,笔直地凝视着菲尔的眼睛。菲尔沉默地回望着高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和老师回家……)
想要回家,菲尔心中强烈地浮现了这样的念头。
回到首都贝尔法缇斯的孤儿院。
那里没有会让自己这么心乱如麻的人,只要她想,马上就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但是……
(但是——)
菲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她镇定下来了。因冲击而扭曲的思考终于开始转动,菲尔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回去。」
「……为什么?」
菲尔答不上来,一时语塞。
「……您问为什么……」
高文盯着低着头咬着嘴唇的菲尔的脸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再次抱住菲尔的身体。
「是吗?人家知道了。」
最后他小声地对菲尔耳语,如果你改变主意了,一定要告诉人家。
高文扶着菲尔的背,一直陪着她,直到他能自己走路。
凯似乎很机灵地把周围的人都支走了,因为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夫人』和『吟游诗人』,不能由高文送菲尔回房间。
不过,为了不让佣人发现异常,菲尔还是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也是呢。我本来就是个冒牌货吧。啊——,真是丢脸。我到底在误会个什么劲儿啊? 真是像个傻瓜一样……)
以自己的立场,无论什么时候被他厌倦、抛弃或是嫌恶,都是无可奈何的。
原本就只是因为皇子的一时兴起自己才会和他绑在一块儿,不得不留下来的。如果因为得罪了他而失去了原本可以得到的信任,那就没有办法了。
(……哈啊)
回到房间后,菲尔仰面躺在床上,目光追随着最近重新粉刷过的天花板的图案,突然感觉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房间,她缓缓地坐了起来。
「菲尔!我听高文先生说,你和殿下夫妻吵架,被他大骂一顿并赶出来了!?」
「拉娜、……是这么回事呢,离婚……虽然我应该也是想离婚的。」
大惊失色急忙赶来的拉娜,看到菲尔憔悴不堪的脸,吊起了眼角。
「殿下真是的,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 你等着,从今天开始,每天整理殿下床铺的时候,我都会和侍女们商量,让她们在天盖上密密麻麻地挂满毒龙人偶。」
「哦,听起来不错,真是朴素的找茬方式呢。不用了,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拉娜的担心让菲尔感到高兴,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倒也不是。)
眼前浮现出那双蓝色的眼睛。他抛过来的言辞也很尖锐。
菲尔多少能理解被压扁的铁板的心情。如果是现在的话,应该能和被长矛刺穿的盾牌成为好朋友吧。但从盾牌的角度来看,也许会被拒绝。
「高文大人大发雷霆,说要把殿下挥舞着扔出去。尽管如此,他还是问你要不要回去,但据说被你拒绝了……」
「嗯……现在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花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整理好了心情。
——明明没有身为妻子的觉悟。
这句话一直让菲尔耿耿于怀。
(酒真的很可怕……话说回来,虽然事情的起因是那个,但反过来说,这正好是个重新思考的好机会。)
克劳知道菲尔最大的谎言。
照现在这样下去。连道歉的话都无法传达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就算我自己下定了决心,如果不告诉他,那也毫无意义。)
菲尔点了点头,看向拉娜:
「拉娜,你听我说,明天我要和夫君大人一同去中央教会,这是好不容易才能离开黑龙城的机会哟,和在城堡里的时候相比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特别是凯大人不在,所以……」
「嗯?那又怎样?」
「夫君大人——不对,我想亲自向克洛维斯殿下坦白,关于替身的事。」
那一瞬间,拉娜面无表情地陷入沉默。
菲尔歪着头,想要再重复一遍同样的话:「我要亲自告诉克洛维斯殿下……」
「你在说什么啊!?」
慢了一拍的拉娜大吃一惊,让菲尔一下子闭上了嘴。
「其实,你是个觉得用来缝袜子破洞的线太可惜了,就不缝袜子的吝啬鬼,阴险到每周要诅咒丈夫十次,希望他的头发从毛根开始全部掉光,每当有鱼做成的菜肴,你就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漂亮地从骨头上把肉剔下来,其实本质上是个贫穷又苦命的人。你打算向他坦白这些事吗!?你是认真的!?」
「啊、是的,我很清楚拉娜平时是怎么看待我的。或者说,我会先把守财奴、平民出身之类的事情放在一边,只是把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主动说出来而已。」
拉娜抓住她的双肩摇晃着,菲尔回以暧昧的笑容。
——如果替身的事已经被他识破了的话。
(将他得罪过头,突然被宣布离婚,然后被送回尤奈亚……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
「既然要以这种不情愿的方式结束,那就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好地告诉对方『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对你有所帮助』。」
现在就分手的话,自己肯定会后悔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应该堂堂正正、坦率地对他说:「虽然我就是这样的人!但至少也要等到派上用场之后再被吊死!」
「殿下应该不是说不通的人。如果我一直说谎的话,就什么都无法传达给他。该道的歉也道不了。不过,关于斯坦特陛下和席蕾妮大人有关的事,就算被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的。」
面对毅然总结的菲尔,拉娜哑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之后,她严肃地确认道: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嗯,下定决心了。」
「是吗?……即使被踩了也不气馁,我不讨厌你这种像杂草一样的本性呢。」
拉娜耸了耸肩,用自己的额头撞了一下菲尔的额头。
「明明是那么重要的时刻,但从明天开始,我就无法跟你同行了,我很担心。」
「有老师在,没关系的。」
菲尔虚张声势地笑着,按住了胸口。
(明天就要去教会了吗……一定要找到机会和那个人说上话。)
然后告诉他真相。
为此而滋生的烦恼、担心、不安和忧虑充斥心头。
怀抱着纷杂不堪的心绪,菲尔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