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事件结束几个星期之后,里边和那那木一起前往旭川市郊外某个殡仪馆。
放在入口旁边的牌子上写着“故人天田耕平葬礼会场”。因为只是个小规模的殡仪馆,所以一次只能举行一场葬礼,因此几乎看不到他们以外的吊唁者。
少有地穿上了丧服的里边一边与打不惯的领带缠斗着,一边小跑着追上走在前面的那那木。
“喂喂,那那木,这个要怎么打啊?你从以前就很擅长打领带吧?教教我啊。”
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那那木脸上挂着一副就像在说“快饶了我吧”的表情。
“领带哪有擅长不擅长的?又不是刚毕业的小学生。普通地打一下就行了吧。”
“就是因为办不到才拜托你啊。毕竟我是无领带派的。”
这句话刚说出口,那那木那凌厉的眼神中便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哼,无领带吗?这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蔑视的词语了。再说西装这种东西只有打上领带才是完美的状态。说什么清凉商务,这种只是为了让脖子凉快一点而去除领带的风潮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如果只是以不打领带为前提进行穿着倒还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单纯就是从平时所穿的西装上去除领带的话,以我来说就只是一种懒惰的行为罢了。那些人虽然嘴上说什么“减少浪费”“提高效率”“成本优先”,但其实就只是嫌麻烦而已。明白了吗,里边?总之就是不打领带是对西装的侮辱。这是不能原谅的冒渎行为,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认可的。”
那那木少见地流露出感情,严肃地断言道。对于这种好像把不打领带视为弑亲仇人一样的说法,里边整个人都被震慑了。
“我、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好吗?为领带发这么大的火也太奇怪了吧?而且啊,明明是来参加葬礼,你却根本不是穿丧服而是平时那套西装不是吗?”
这么吐槽之后,那那木像是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因为被卷入了一点小事里,所以没时间准备而已。”
他还是老样子,为收集怪谈而忙个不停。话虽如此他还是准备了一条黑色的领带,所以在葬礼会场上看起来也不会有什么格格不入的感觉。
在大厅收下了工作人员的香仪返礼之后,两人沿着走廊前进,往走廊尽头的葬礼会场走去。僧侣的诵经声响起,不太宽广的会场正面深处摆放着一个祭坛,在祭坛稍前的地方放着一具能轻易装下一个成年人尺寸的棺木。在无数的鲜花包围下面露微笑的遗像,感觉只是把老旧的照片放大了做出来的。
天田耕平。面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孔,里边感到胸口一阵苦闷。脑中浮现出以被可怕的怪物支配的白无馆为舞台的噩梦记忆。
要不是有他在的话,自己和那那木早就已经丧命在那里。每当回想起这件事,里边就会感受到从头到脚都被一股冰冷的恐怖感包围。
“你发什么呆啊?快走吧。”
被那那木催促让他回过了神。里边追上快步地走着的那那木,踏入了会场之中。不知是因为有两名高大的男子一起出现在会场中,还是因为有陌生人前来参加葬礼而感到惊讶,坐在遗族席上的和服女性一脸困惑地低下头来。
上完香之后,两人在只准备了二十来张的铁管椅上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听着以一定的节奏不断重复的诵经声,里边再次看向祭坛上的遗像。然后,他好一阵子回忆着那个即便被囚禁在无尽的循环之中,却依然不肯放弃希望,接受自己所背负的命运,以此来拯救了里边和那那木的男人。
告别仪式结束,开始进入出殡的流程时,一名女性追上了正准备离开会场的那那木和里边。
“请问,是那那木老师对吧?”
被叫到名字的那那木停下脚步回过头,穿着和服的女性再次仰望了一下那那木,然后深深地低下了头。
“您就是皆濑真由子小姐吗?”
“是的,像这样见面还是第一次呢。”
被那那木这么问道的真由子用力点了点头。里边不禁惊讶得半张着嘴巴,很不礼貌地紧盯着眼前的女性不放。虽然眼角边渗透出疲惫之色,不过肌肤还很有光泽,看上去比四十多岁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那张开朗地笑着的脸上,依然留有年轻之时的面容。
“多亏了那那木老师,我才能时隔十八年再次见到了那个人。都不知道要如何感谢您才好……”
“我只是根据您提供的情报来确认怪谈的真假罢了。”
那那木淡然地说着,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
“——那个人一直在那个地方徘徊对吧。”
真由子的声音中带有一股痛苦难耐的哀愁。那那木对此点了点头。
“天田先生连自己已经死亡都没察觉到,一直反复经历十八年前的那场惨剧。就只凭着想要守护您的感情来支撑着自己。”
“这样啊……”
真由子轻轻地垂下目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与天田耕平同样,她也是以另一种形式被囚禁在白无馆的状态下,度过这十八年的人生的吧。那大概是只有幸存者才能体会到的罪恶感。正如天田耕平因在火灾事故中无法救出朋友而痛苦自责那样,她想必也是一直背负着抛弃恋人逃跑的十字架吧。
“我一直在担心他。我下山之后拜托警察搜索了很多次,但还是一直找不到他。那些被杀的人连尸体都找不到也太奇怪了,可是警察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话。”
真由子一副遗憾的样子沉下脸来。
“我没有说谎。他一定还在那里面,所以我想过好几次要去救他,但却因为害怕而不敢去。一想到可能会把儿子一个人留下来就更加……”
我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对吧,真由子如此自嘲道,不过那那木却摇了摇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告诉警察的话,就可能会遭到米山美佐的报复。您为了保护儿子必须要避免这种事发生才行吧。而且,就算您去了那个地方,也未必能够把他救出来。既然他被怪物囚禁了起来,那除了杜绝根源之外没有其他解决方法。所谓的根源,当然指的是他内心深处所抱持的‘愿望’。”
“愿望,是吗?”
那那木点了点头。
“那个愿望到底是什么,如今已经无从确认了,但我认为肯定不是别人,而是关于您的愿望。正是想要拯救您、想要守护您的这种坚定的想法,才让他一直留在那个地方的吧。”
真由子一瞬之间倒抽了一口气,但马上又面露困扰地微微一笑。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太会说话,怀着的心事怎么都不肯说出来,但一到紧要关头就算牺牲自己也想要去救助别人。那次火灾的时候也是这样。自从失去若狭先生这个朋友的时候起,他就一直责备自己。我从来都没觉得是他的错,但他却误以为我在蔑视他的行为。我们之间关系变得不和也是因为交流不足而导致的。就连怀孕这件事,最后我也还是没能告诉他。”
真由子再次垂下目光,擦拭眼泪。她那肩膀不停颤抖、反复深呼吸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正拼命地压抑汹涌而上的感情。这样子流了一会儿眼泪之后,再次抬起头来的她,脸上浮现出彷如微风吹过的开朗笑容。
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啊,里边心想。这十八年间对她来说肯定也是一段痛苦不已的日子。失去了天田耕平、独自将生下的孩子抚养长大的她,根本也没有闲工夫终日沉浸在悲伤之中吧。为了孩子必须要变得坚强才行,她肯定是凭着这种想法活下去的。天田耕平想要守护的,也许正是这个瞬间浮现在她脸上的这份笑容吧,里边心想。
“找了老师商量,真的太好了。”
真由子那湿润的瞳孔笔直地凝视着那那木。像是对此感到害羞一样移开视线的那那木轻咳了一声:
“哼,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只是去收集怪谈而已,可不是为了拯救您和天田耕平。这次只是刚好从结果来看变成了这样罢了……”
“喂,怎么了,那那木,该不会你是在害羞吧?”
里边从旁调侃道,那那木用可怕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沉默不语。看到他预料之中的反应,里边露出得意的表情。
旁观着两人交谈的真由子疑惑地问道:“请问这位是……?”
“不好意思,都忘掉他也在这里了。别看他这样,其实是个刑警呢。这次他跟我一起去调查了那个建筑物。话虽如此,其实根本没派上任何用场。”
“喂,你每句话都是多余的啊。”
被里边戳了戳侧腹,那那木还是不为所动,一直装傻到底。
“原来是这样。有刑警先生陪着的话,老师也能放心了呢。感觉两位真是一对很有默契的搭档呀。”
“怎么可能!我和这个男人才不是什么搭档,只是偶然为了打探出需要的情报而利用了他一下他罢了。”
“喂,别把人说得像个情报提取机一样好吗?我也根本不想跟你这种家伙搭档呢。不然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
“呵呵呵,两位的关系真的很好呢。”
“怎么可能,太荒谬了。”那那木这么说着扭过脸去,里边故意用特别大的声音咂了咂嘴,这时会场的门扉打开,棺木被运了出去。真由子远远地看着四名殡仪馆的职员抬着棺木搬进停在外面的灵车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
“老师的书也放进那个人的棺木里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毕竟是我送给他的啊。”
那那木毫不犹豫地说道,点了点头。从神像的内部将天田耕平木乃伊化的遗体搬出来送去鉴定时,在他的衣服里发现了那那木的小说。为何十八年前的遗体会带着还没发售的新书呢,这个事实以及为何只有天田耕平一个人木乃伊化的谜题,让鉴识课的人员大为苦恼。
他们就这件事询问了那那木之后,也只是得到他“世事无奇不有嘛”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虽然是个让人不太痛快的结局,但要对这类奇怪现象——地追求正确的答案,也许才是愚昧透顶的吧。
“虽然他根本不是喜欢看书的人,但既然老师您这么说的话,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这么说完之后,真由子轻轻地微笑起来。
由于发现了米山美佐的遗书,警方不得不承认十八年前在那个地方发生过杀人事件。美佐的死被从自杀和事故两方面进行了调查,但结果还是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边,所以只能草草地结束了调查。她接连杀害巴士事故乘客们的罪行,尽管过了十八年的岁月,还是被媒体大肆报道了出来。
据说真由子也接到过好几通的采访电话,但都被她拒绝了。还有,米山美佐的罪行被与人宝教教徒大量死亡事件关联了起来讨论,柴仓泰元的诅咒、被杀的教徒们的怨念等等话题在网络上引发了轩然大波,但个中真伪无人得知。
除了当时在场的那那木和里边之外。
在被发现的大量遗骸之中,能够判别身份的都已经送回了各自的遗属那里,其他的就只能作为无缘佛 1 埋葬了。
天田耕平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失去了父母,本来的话他的遗体应该也会被作为无缘佛处理的,不过真由子认领了他的遗体,希望为他举办葬礼。虽然两人并没有结婚,但听到真由子表示希望以家人的身份为他举办葬礼的请求时,里边总算安心了下来。
“这么说来,最后还能见到儿子一面,真是太好了。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感觉他们父子之间已经相互理解了。呜呜….”
一想到这里,眼眶就发热起来。
“喂,里边,怎么是你在哭啊?”
“有、有什么关系呢!跟你这种薄情的男人不同,我可是有情有义的热血男儿。”
里边气愤地说道,一脸难过地把头扭了过去,这时他突然发现真由子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
“请问……父子是什么意思……?”
真由子以惊讶的语气问道。
“肯定就是说您的儿子和天田先生他们两个啊。”
“儿子……?”
听到里边的回答,真由子的表情变得越发困惑。
那那木以刺探性的语气开口问道:
“您没从儿子那里听说过什么吗?”
“请、请等一下。我儿子也去了那个地方吗?”
真由子突然发出让人吓一大跳的慌乱声音。看到她那副充满疑惑的样子,里边感觉内心一阵波涛汹涌。
“您儿子想要在您结婚前找到父亲的遗骸,所以去了白无馆。然后他遇到了天田先生的灵魂,相互理解了对方的心意,在我们的见证之下啊。”
“我,结婚……?”
听到那那木的解释之后,真由子一脸惊愕地喃喃说着,皱起了那对形状姣好的眉毛。
奇怪。有什么不对劲。
对,是决定性的某种……
“对不起,我从刚才起就听不懂您两位在说什么。我本来就没有要结婚的打算。”
“没要结婚?可是明彦君确实说过您要结婚的。他说要在您结婚前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以此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真由子像是要打断那那木的话那样摇了摇头。
“所以说,我没有这种打算。明彦也从来没问过天田君——自己父亲的事情。”
“诶?”这次轮到那那木和里边发出慌乱的声音了。
“怎、怎么回事啊?”
果然有什么不对劲。毫无预兆地浮现的违和感在里边的心中逐渐膨胀了起来。挽着手臂托着下巴的那那木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沉默了下来。
三人之间好一阵子笼罩着一股苦闷的沉默。
“妈,原来你在这里。”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名穿着学生服拿着念珠的青年走到了真由子旁边。剪得很短的头发和粗壮的眉毛,与弱气的眼神呈鲜明对照的、散发出坚定意志的嘴角,总觉得有点面熟。
“你在做什么啊?巴士都要出发了。”
“抱歉呀,明彦。都已经这个时间了。”
“啊,明彦?他是明彦?”
里边不禁惊叫出声。他与那那木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再次认真地打量眼前被称作明彦的青年,就像恨不得要把他盯出个洞来一样。
身高、体格,甚至面容,无论怎么看这个青年都不是里边所认识的那个“明彦”。
“妈,他们是谁?你的朋友吗?”
被两个陌生男人紧盯着不放,被叫做明彦的青年一脸困惑地皱起眉头。
“请问,我家儿子怎么了吗?”
“不,就是……”
在顿时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的里边身旁的那那木突然露出了尖锐的目光。
“皆濑小姐,最后请让我再确认一件事。”
“好的,是什么呢?”
“十八年前,你们前往参加的慰灵祭是否有按预定举行呢?”
听到这个问题,真由子一时瞪大了眼睛,她像是要慢慢消化那那木的问题一样把视线投向斜上方,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倒是挺奇怪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慰灵祭。但我们确实收到了邀请,然后坐上了巴士。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没能参加,让我感到非常遗憾,所以后来我就打了邀请函上的电话号码想要问一下,却发现原来是个空号……”
除了这些之外再也查不到其他信息了,虽然觉得很奇怪,但后来逐渐为生活上的事情而操劳,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真由子这么说道。
“……是,这样啊。”
果然如此,这句话似乎带有这种言外之意,那那木点了点头。
“请问,慰灵祭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您儿子的事情应该是我们搞错了。很抱歉打扰您了。”
“我们就先告辞了。”单方面地结束了话题之后,那那木转身离去。
“好的。非常感谢您……”
真由子一脸被狐狸迷惑了一样的表情,有些依依不舍地目送那那木以及里边离去。在他身旁的里边再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歪着头的皆濑明彦一眼,然后也转身走去。
他小跑着追上了那那木,离开了大厅。
“喂,那那木,慰灵祭怎么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啊?”
皆濑明彦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明彦”。既然如此,出现在白无馆的那个青年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什么目的而假冒皆濑明彦的呢……搞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脑袋突然混乱不已,里边烦躁地不停挠头。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感觉很不舒服啊。那该不会是——”里边没说完的话因那那木的手机震动而被打断。
“还真是让人厌恶透顶的绝妙时机啊。”
恶骂了一句之后,那那木触碰了一下屏幕。打来的似乎是视频电话,画面上显示出一名正看着这边的青年。
“——你好,那那木老师。我父亲的葬礼顺利结束了吧?”
画面上的人毫无疑问正是里边和那那木所认识的那个“明彦”。虽然没戴眼镜,发型和服装也不一样,但那亲切的笑容还是和以前一样。
“恶作剧就适可而止吧。我可没打算一直陪你演猴戏。”
那那木以显然带有敌意的声音回答。
“咦,奇怪。怎么一脸可怕的表情呀?”
“喂,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里边忍不住插口说道,青年“噢”地发出欢快的声音。
“里边刑警。你好,真是久违了。之前没打声招呼就先回去了,很抱歉。”
“我在问你是什么人!”
里边不顾旁人地朝着手机屏幕怒吼道。
“赶快回答。别再说你是皆濑明彦这种假话了。”
“啊哈哈。你们终于发现我是冒牌货了啊。那么容我再次自我介绍——”
手机屏幕上先前自称为明彦的青年轻咳了一声。
“我叫神波圭伍。啊,神波是我母亲的旧姓呢。去世的父亲姓辻井。”
“辻井?”
里边鹦鹉学舌地反问道,在他身旁的那那木“原来如此”地说着,一副已经理解了的样子。
“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对吧。自称为皆濑明彦,用想要找父亲的假话来蒙骗我们,让自己有个会在那里的正当理由。”
“正是如此。要不然的话,那那木和里边刑警就会怀疑我的身份吧?这样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我就撒了个小谎。”
“对不起哦。”虽然以一副轻佻的语气谢罪,但他脸上完全不见有歉意的样子。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欺骗我们到底有何目的?”
圭伍一味“哈哈哈”笑着不作回答,那那木代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为了让米山美佐背上十八年前杀人事件的罪状,对吧?”
“——哈哈,回答正确。真不愧是那那木老师。”
对于这句违心的奉承之语,那那木很不快地咂了咂嘴。
“哈?什么意思?她不就是杀人事件的凶手——”
里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沉默了好几秒,他感觉到一股有如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从胃里涌上喉头的不快。
“——难道不对吗?她不是凶手?”
那那木一脸悔恨地垂下目光,轻轻点头。
“对,凶手是我的父亲——辻井拓马。和聪明的那那木老师不同,里边刑警想必头脑十分混乱吧,那我就慢慢地解释一下好了。”
明明没有要求他解释,圭伍就开始欢快地说了起来。
“所有事情的起因,都是源于十九年前的乌砂温泉火灾事故。当时辻井拓马和妻子还有女儿一起住在那个旅馆里。火灾发生时,他的女儿被崩塌的天花板压在了下面。他虽然向周围的人求救,但没任何人愿意帮忙。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大家都在为了活下来而拼命逃难,根本就不是帮助别人的时候嘛,不过也有可能是只顾着避难没听到他的声音吧。”
呵呵,讽刺的笑声透过手机扬声器传了过来。
“最后,女儿被被赶来的急救队员救了出来,保住了一命,但她却因为当时所受的伤而伤到了脊椎,变得一辈子都走不了路啊。不过只要还活着就该庆幸了吧?但是辻井却不这么想。自己那么拼命地求救却没任何人愿意帮忙,女儿就是因此才会蒙受这么严重的伤势。再也走不了路的女儿脸上和身上各处都留下严重的火伤,为此而痛苦不已的妻子逐渐患上了精神病。毕竟她本来就是个心灵脆弱的人,看到女儿这副样子想必是绝望了吧。尽管如此,他们一家人还是在相互帮助之下努力地活下去。幸亏的是,辻井当时经营着一家公司,经济还算富裕。不过在他在为女儿的医疗费和看护费以及妻子的精神病治疗而四处奔走的期间,渐渐地再也无暇顾及工作上的事情了,经营状况越发滑落。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妻子深陷于某个宗教。”
“——是人宝教吧。”
听到那那木这句低语,圭伍“回答正确!”地发出不合时宜的欢快声音。
“妻子深信只要用心祈祷就能让女儿恢复健康。辻井虽然劝说她清醒过来,但越是遭到反对,妻子的精神状况就越发严重。不久后不仅是妻子,就连女儿都深陷于教团的甜言蜜语。家庭转瞬之间崩溃,辻井被逼到走投无路。就在那时,妻子还怀上了第二胎,但家庭处于这种状况下,孩子被生出来也只会不幸,他想必为此非常烦恼吧。然后不知不觉间,连他自己都开始被人宝教的教义所吸引。但毕竟他是个在乎面子的男人,所以似乎对身边的人隐瞒了这件事呢。不过越是了解教团,他就越发对其心醉神迷。妻子所说的可能是真的,也许真的能让女儿恢复健康。这种想法不断地在他的内心膨胀。于是辻井便打算要唤醒柴仓泰元所创造的、如今被封印在白无馆,无论怎样的愿望都能实现的神明大人。”
圭伍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
“为此必须要准备祭品才行。正如柴仓泰元所做的那样,在那个建筑物里献上祭品,以污秽来唤醒神明,向神明祈愿。辻井深信这样就能让女儿的身体恢复,开始选择祭品。于是被选中的就是让他落得这种惨状的那些无情无义的人。对,正是那次事故中抛弃了自己的那些旅馆住客。他花钱让人调查了那些人的身份,寄给他们虚假的慰灵祭邀请,还用钱收买了火灾发生当时作为旅游大巴司机而住在旅馆的饭冢。饭冢因为好赌而欠下了巨额的债务,过井把钱甩过去,他就像只狗一样摇着尾巴答应了要求。然后辻井让饭冢故意引发巴士事故,让那些人前往白无馆避难,想要在一夜之间将所有的乘客全部杀死。可是——”
“辻井遭到米山美佐的反击而死,计划失败。”
接上了圭伍没说完的话,这次轮到那那木开始解释起来。
“辻井想要祈愿的神明倾听了天田耕平的愿望,于是那个地方就变成了一个每年重复一次的“循环世界'。”
“——就是这样。再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吧。辻井这个男人傲慢而且目中无人,是个为达目的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家伙。说不定神明大人是不愿接受这种人的愿望,所以对他降下天罚呢。”
“不过,辻井可是你父亲吧?”
里边插口道,圭伍边把视线投向斜上方边暧昧地回答了一句“也是吧”。
“先声明一下,我可不是为了守护父亲辻井的名誉,才把杀人罪状嫁祸给米山美佐的。虽然我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在身边,但我完全没感到寂寞,因为有比父亲更可靠的人守护着我呢。这方面可以说跟皆濑明彦的境遇相似吧。不过实在很遗憾,辻井事实上确实是我父亲。无论在生物学还是户籍上都是呢。要是那家伙被通报为杀人犯的话,还是有点麻烦啊。”
“也就是说,你只是为了不想成为凶手的家属,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找个人顶罪吗?”
里边抢先一步问道,圭伍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抱歉抱歉。因为里边刑警这种肤浅的想法实在太好笑了。”
“你说什么?”
圭伍冷笑一声,完全不把面露怒色咬牙切齿的里边当一回事。
“那那木老师应该明白了吧?不如由你来解释一下如何?”
大概是很讨厌被人命令吧。只见那那木轻轻叹了口气,以不快的语气开口说道:
“不想成为凶手的家属,从广义上来说的话,确实没有说错吧。不过,这个男人所在意的是更大范围的问题。”
“更大范围的问题?”里边问。
“不是个人问题,而是教团全体的问题啊。这个男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人宝教内担任要职,恐怕他是教徒们的象征,或是广告塔之类的吧。年轻有干劲的干部教徒,有时候能发挥出比教祖更大的领袖魅力。但是,如果被人得知这种重要人物的父亲是杀人犯的话,难免会损害教团的形象。这样的话又得花费漫长的时间来维护教团的声誉才行了。”
说到这里歇了一会儿后,那那木继续提出另一个问题。
“这只是我的推测,米山美佐应该也是你们教团的一员吧?”
“嗯,没错。那个女人因为遭受第二任丈夫的家庭暴力而差点被杀,在反抗中刺伤了对方啊。幸好只是轻伤,没有报警就作罢了,但她还是害怕遭到报复而寻找避难之处。所以我就把她带进了教团里。”
我很厉害吧,圭伍像是想要这么说地挺起了胸膛。
“说得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你最初就打算要利用她的吧?”
“当然了。为此教团一直都盯着她,就是为了作为关键时候能够利用的棋子啊。实际上,她可比我想象中更有用。那封遗书也不是伪造而是她本人写下的,拜此所赐才没有遭到警方的怀疑呢。”
回想一下确实很奇怪。美佐一直处于说话含糊不清的状态,好像在害怕着什么的样子。本以为肯定是过去的噩梦记忆让她变成那副样子的,但原来不仅是如此。
在地下通道被那些木像追杀,圭伍想要扶起倒地的美佐时,她就表现出强烈的拒绝反应,抱着头蹲在地上发抖,即便当时还是面临着快要被眼前的怪物袭击的状况。虽然当时并没有太过在意,但其实她那种反应正好如实地反映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是这个男人强行把她带到那里的。要是逃跑的话,将会遭到更可怕的对待。正因为深知这一点,她才会一直心惊胆战地坚持到最后一刻。应该不是精神操控这种半吊子的东西,她被教团根植了深切的恐惧,被迫服从于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还在那那木的推理之下被当成了杀人犯,最终也成为了怪物的牺牲者。这一切都按照圭伍所写的剧本发展。
“——你这样还是人吗!”
里边下意识地紧握着的拳头因为强烈的愤怒而颤抖。
“哈哈哈,别用这种眼神瞪我嘛。我们不是一起克服了那场噩梦的朋友吗?而且我可是非常感谢你们的。”
“感谢?”
里边怒火中烧地反问道,眼睑微微地抽动着。
“是啊。拜你们两位所赐,我们已经顺利地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是那个铜镜吗?”
那那木轻声呢喃道,有些懊悔地皱起眉头。对此圭伍虽然只是“哈哈”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但显然就是表示肯定的意思。
“铜镜?那东西应该不能用了吧。而且已经作为证物被警察当昭….
里边猛然惊觉,把话咽了回去。画面上的圭伍露出了更加夸张的讽刺笑容。
“人宝教的现籍教徒中有不少公职人员。随便找点理由把那东西从乡下警局的证物保管库里弄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荒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尽管里边是这么想,但也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圭伍的发言充满自信,让人不禁产生这种怀疑,感觉并不像是在说谎。
“柴仓泰元所创造的神明已经毁灭,铜镜也只是昔日的神明宿主罢了。就算得到那东西,对教团而言也不过是异教之神。然而他们却特意弄到手,目的是为了复苏失落的神明,让其成为教团的象征,以此达成过去泰元并未完成的伟业。没错吧?”
圭伍的掌声透过扬声器传来。
“完全正确啊,那那木先生。正如柴仓泰元让佛师平方白舟制作了容器,我们也已经找到了能够制作容器的匠人。神的复苏已经近在咫尺。这次我们一定会创造出专属于教团的神明。”
圭伍以充满自信的口吻高声宣言道。
“话说回来,那那木老师果然很厉害啊。其实我们都很欣赏老师的呢。道南支部那边的人似乎对老师做过很失礼的事,但那并非我们教团的本意。毕竟能像老师这样如此真诚地对待怪谈的人真的很罕见呢。所以我就想如果是老师的话,也许能理解我们的思想。”
“……我就姑且考虑一下好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那那木脸上完全没有笑意。虽然至今为止那那木已经遇到过不少十恶不赦的坏人,但他对别人如此带有敌意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那那木对这名青年的态度,正好表现出了他和人宝教之间存在多么深厚的渊源吧。
“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那那木先生。也期待能在以后某一日和里边刑警重逢。”
“求之不得。下次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抓回去。”
里边如此回答后,圭伍忍不住笑出声来。
“光会逞威风就算了。以为有公安机构盯着我们就放心了吗?不过呢,被盯着的可不只是我们。你们也早已经受到监视了啊。”
“你说什么?”
“我们是人宝教。正如字面意思,是以人为宝的。我们的教义可是渗透得比你们想象中更为广泛。不妨想想,你们眼前所见的人很可能都是我们的同志。只要我们有意的话,要伪装成意外把你们两个杀掉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里边顿时大吃一惊,慌忙环视四周。正在遛狗的老人、穿着运动服慢跑的年轻女人、在跑生意的上班族,甚至连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都突然停下脚步,并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这边。由映入眼帘中的所有人投来的压倒性恶意,当感受到这些恶意的瞬间,里边有股像是陷入了无底沼泽般的错觉。
“不过呢,请别误会。我们绝非邪恶教团,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人类而做的善行。为此偶尔需要采取一些暴力手段。毕竟光会说漂亮话可拯救不了世界,只是给予甜蜜,人类终究会变得懒惰。所以才需要适当地施与毒药。”
这下该明白了吧,圭伍一副像是在这么说的样子,露出自大的笑容。
这个男人说的话根本不正常,所做的行为也超脱了常轨。尽管如此,他依然认为这是拯救人类的“善意”。里边完全理解不了这种思维。
恐怕人宝教所有教徒都是基于这种“善意”,不知不觉间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吧。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别人,为此展示慈悲之心。只要想象到已经有多少人受这种思想毒害,最后像米山美佐那样被抛弃,就让里边感到战栗不已。
两人之间好一阵子笼罩着一股类似于败北感的苦闷沉默。
“……呼呼呼……呼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打破了这阵沉默。
“那那木先生,有什么好笑的呢?”
圭伍倒抽一口气,这么问道。对此那那木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以人为宝,吗?呼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什么……?”
圭伍收回了脸上的浅笑,神色大变。
“你们一边嘴上说着是为了救人,但你们却从来没救过任何一个人,根本就是个名不副实的虚伪宗教啊。真是绝了,实在太好笑了。”
“给我……收回这句话!”
先前的从容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圭伍怒火中烧地大喊道。
“哼,是被说中痛处而不甘吗?其实你应该也注意到了。你们的行为可不是善意,不过是独裁者的自我满足罢了。”
“这种事……”
“既然这样,那对于践踏了天田耕平的心意这件事,你们打算要怎么解释呢?”
“什么意思,是指我假冒他儿子这件事吗?要是这样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那可是出于对他的关怀。要是直接把真相告诉天田耕平,那他就只能孤独地消失,肯定会死不瞑目吧。但是最后见到自己儿子才让他坚定了决心。他肯定从没怀疑过我会不会是冒牌货,毕竟真正的儿子都没有我那么为天田耕平着想呢。某种意义来说,我的行动可是拯救了他。”
圭伍气急败坏地说着。那那木没有看漏在他脸上浮现出的些许动摇之色。
“呼哈哈……你也误会得太离谱了。他是凭自己的意志摆脱“循环世界”的。接受现实、得知恋人活了下来还生下了儿子确实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过,这并不代表就是你给予他的慈悲。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了天田耕平,结果他做出了自己想要的选择罢了。明白了吗?也许你是觉得自己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你的行为之中并没有最为重要的“心”。你只是享受事情都按自己所写的剧本发展而已。就和我、里边,还有米山美佐被你利用了一样,对你来说,天田耕平也只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手法确实高明,但是这样以大义名分将愚昧的行为正当化,我是不会认可的。所以就让我明确地再说一次好了。”
那那木歇了一下,然后将猛禽般的目光投向圭伍。
“虽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以人为宝,但你和你那宝贝教团却从来没救过任何一个人。对应当守护之‘人’的心意和性命都能毫不在乎地践踏的信仰,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只是应当唾弃的祸害而已。”
画面上的圭伍视线落在自己手边,闭口不语。然后在沉默了将近十秒之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的他,脸上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做作笑容。
“……撤回前言。果然那那木老师还是无法理解我们的思想啊。结果你也只是个看不清大局、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罢了。”
“你能理解就最好不过了。我可是非常理解,能作为这样一个渺小的人类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我为自己是个愚蠢、浅薄、难以信任他人、无可救药的悲惨人类而自豪。我和你们的不同点,肯定就在这里吧。”
明确地如此断言的那那木脸上丝毫没有迷茫之色。
“哼,随便你好了。我们往后也无意要阻碍你收集怪谈,不过,要是你今后再介入我们的事情,甚至还妨碍我们的话,那你一定会落得凄惨的下场。就像你那最喜欢的叔父一样呢。”
那那木的表情瞬间冻结了起来。露出意味深长笑容的神波圭伍,这时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然后下一瞬间,他投来了让人难以置信是出自一个有血肉的人类所能释放出的冷酷目光。
“——要是不想像你叔父那样惨死的话就给我老实一点,那那木悠志郎。”
以完全变了个人的口吻和声音如此单方面地宣告之后,圭伍便挂断了电话。手上依然握着已经变暗的手机,缓缓放下手臂的那那木轻轻抬头闭上了眼睛。
浮现在他侧脸上的是难以忍耐的苦恼。
这是对于夺走自己最为尊敬、视之为师的家人之人的无尽怒火-
完 -
18:指无人祭祀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