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进入七月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菜绪的母亲在医院里去世了。死因好像是心脏麻痹,但实际上似乎是自杀的样子,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传闻。
虽然菜绪没有出现她母亲那样的症状,但即使只是短时间,她也确实看到了卑沙子的脸,所以几乎失去了视力。因为不能再过以前的生活,也无法依靠已经组建了新家庭的父亲,所以她要去投靠住在长野县的亲戚家。
别说是道别了,就连一封书信都没留下,她就从悟的眼前消失了。真是多么让人悲伤的、单方面的离别。
警方根据那那木的通报,在‘恸哭之’下面的地底深处找到了坂井的遗体。将缠在遗体上的植物取掉之后,发现遗体的骨肉已经溶解了一半,完全没有留下原形。除以之外,还发现了一些疑似人骨的碎片,不过由于损伤严重难以确认身份。那那木似乎和警方人士有些关系,对这方面的情报十分清楚。
还有,由于发现了可疑的遗体,深山绿地公园已经被禁正进人。毕竟那里本来就是经常会有变态出没、还有女人在晚上被抓进去侵犯,发生过诸多问题的地方,所以当地并没有出现反对的声音。据说不久之后那里就会设置铁栏,正式封锁起来了。这样的话至少‘恸哭之木’和‘颜崩之女’的传闻应该会逐渐消失了吧。
当所有的骚动都差不多平息下来的时候,悟就要离开这个镇子了。
最后一次上学的那天,悟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教室:走到楼梯的中间平台时,在这里刚好碰到了靠在扶手上挽着手臂的真神月子。月子看着停下来的悟,有些故作姿态地对他露出腼腆的笑容。
“筱宫君,听说你要转校是吗?要去哪里呢?”
面对露出警戒态势的悟,月子以相当自然的口吻开始和他闲聊了起来。
“还不知道。只知道会离开这个镇子。”
“还真奇怪。真是漫无目的呢。”
月子就像以往那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和怪物的战斗结束之后的第二天,将要成为悟新监护人的叔父来到了筱宫家。
听到满里子的叫唤,从楼上下来的悟看到叔父的样子后被吓到眼睛都差点蹦了出来。筱宫家的人一开始对没有固定职业的叔父一副瞧不起的态度,但对方说着“这是对各位至今照顾悟的谢礼”这句话、递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时,他们就马上展露出至今从没见过的亲切笑容,搓着手不停地对叔父表达谢意。
实际上叔父从他父亲——也就是悟的外祖父那里继承了巨额的遗产,拥有就算不用干活也可以轻松过上两辈子的经济能力。叔父就是以此为生,过上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生活,也难怪亲戚们会对他不甚待见,悟也大致上理解了这一点。
“不过,真是太好了呢。你不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大人嘛。你应该还能和那个人一起过上七年——不,大概八年左右吧。虽然不会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但那样好像还挺快乐的。我觉得筱宫君很适合这样的生活哦。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离别的时候才会痛苦。大概是现在的悟君无法想象的程度吧。”
说到这里时,月子的表情稍微沉了下来。
“因此你要有所觉悟。一定要坚定自我。虽然会很痛苦,但那都是必要的考验,所以你绝对不能逃避哦。”
单方面地说完了这番意义不明的话之后,月子就不由分说地抱了过来。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等一下!”
悟惊慌失措,慌忙想要挣脱出来,但被月子缠在脖子上的手勒得紧紧的,根本挣脱不了。
“——在遥远的未来再会吧。”
月子依依不舍地轻声说道,然后她放开了悟,展露出最后一次笑容之后,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去。悟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他看着月子跑下楼梯的背影,突然觉得莫名地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以后肯定也会像这样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行来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还会发挥出与她那外表不符的对幽灵和怪物的敏锐直觉吧。真是和她那如云彩般捉摸不定的性格非常相符的任性道别方式。
离开校舍,走过操场,来到校门那里的时候,悟被人叫住了。他停下脚步,安良泽就像早就埋伏在那里一样从阴影处出现,还把手上的几册文库本塞到了他手里。
“这个送你吧。我看一遍就够了。”
悟一脸困惑地看了看那些书的名字,发现全都是自己没看过的作品。
“没关系吗?给我这么多……”
悟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赠礼不知所措地问道,安良泽噘起嘴扭过了脸点了点头。
“反正你在新的学校也没那么容易交上朋友吧。就拿去打发时间好了。”
虽然他的语气很冷淡,表情却相当温和。
“要是在新的镇子也能找到像我这样理解恐怖小说的人就好了。”
“像安良泽这样这么了解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啊。”
“嗯,也是啊。”
然后对话就此中断,悟不知该说什么了。安良泽也同样有些尴尬的样子-
我会努力学习,以后成为大学的教授。”
看来是再也忍受不住沉默,安良泽开口说道。
“我会在那里研究民俗学,详细调查那些怪异现象之类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证明那个诅咒是真的。我还要到各个地方,不光是北海道,也要到全国各地去搜集怪谈。然后在学会上发表……
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安良泽低下头垂下了视线。悟耐心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一会儿之后安良泽慢慢抬起头,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就算是传闻和怪谈,只要能写出论文来证明的话就行了。我总有一天会解开你们所见到的谜题。虽然好像和我的性格不符就是了
安良泽就只有最后那部分不太自信地说得吞吞吐吐的,对此悟露出认真的表情对他摇了摇头。
“——安良泽的话能做到的。肯定。”
安良泽只在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再见啦,筱宫。”
这就是悟和安良泽最后的一次对话。
离开学校之后悟便前往绿地公园。本来的话他是根本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的,不过既然被指定要在这里会合,那也没办法了。
来到广场上后,他马上就看到了叔父。
“——抱歉我来晚了,那那木先生。”
被叫到名字,那那木抬起头,把书签夹在还没看完的书里。
“喂喂,这也太见外了吧。以后你可要好好地叫我“叔父”知道吗?”
那那木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从长椅上站起身,俯视着悟。
没错,他正是悟母亲的弟弟,也就是相当于悟的叔父。
那那木来这个镇子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接悟的。不过因为途中听到怪谈的传闻,所以忍不住优先处理那边的问题了。明明初次见面时听到悟的名字他就已经发现了,但他却故意没有挑明两人的关系。
虽然悟对此非常惊讶,也对那那木那恶劣的性格很是不满,不过发现原先担忧的叔父身份居然是那那木,还是让他非常高兴。
顺带一说,悟母亲的旧姓不是“那那木”,而是“瓜生”。这是因为悟的母亲在小时候被别的家庭收作养女了。那那木和悟的母亲在长大成人后才再次重聚,从此就恢复了来往。
还有一件事,那那木的本名是“那那木登志也”,“悠志郎”是他借用外祖父的名字所取的笔名。每当进行执笔,或者像这次这样前往搜集怪谈时,他才会自称为那那木悠志郎。
“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那那木站起身,看着眼前的悟。一身整齐的藏青色西装穿在他身上确实很有派头。真不愧是资产家。
“——那个,那那……叔父。”
那那木被叫到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听到这个问题,那那木一脸惊讶地皱起眉头。
“唔,我觉得你这次做得挺不错的啊。”
“不过,说到底这次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啊。小野田也是……”
“……这些话我已经听腻了。”
那那木苦笑着摇了摇头。
“而且小野田菜绪不是捡回了一命嘛。视力也不是完全丧失。”
“这只是结果论。那时小野田是打算被卑沙子杀死的。虽然我尝试说服她,但最后还是没能把她留住。”
明明口口声声要救她的。一旦面临紧急关头,却只有自己一个毫无用处。既没有像菜绪那样鼓起勇气面对,也无法像那那木那样看穿怪物的本质。就算没有自己,状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种想法更是否定了那个想要寻求容身之处的自己。在发生这次的事件之前,就已经在和菜绪一起度过的时间里发觉到这一点了。不过,这肯定也只是自己所抱有的幻想吧。正因为这样,菜绪才会一句道别都没有就离开了。
一想到如此,悟就觉得胸口好像被紧紧地揪住了一样。
“——是啊。也许确实如你所说吧。”
那那木突然说出的这句话,冷漠得让人感到可怕。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那那木脸上带着一丝冷漠,俯视着自己。被那如同能把人冻结般的凌厉视线贯穿,悟全身都僵住了。
“看来你自己也很清楚了,你确实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累赘。虽然你口齿伶俐,头脑里的知识和理解能力在小学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过说到底,人的本质就只有在面临危险的瞬间才会表现出来。面对怪物时你就是个只能狼狈、胆怯、恐惧、颤抖的胆小鬼罢了。”
悟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你就是个没有任何力量、在可怕的怪物面前无能为力,只能被单方面地蹂躏的弱小人类。不过,你知道吗?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在怪物面前都是脆弱无力的,跟一下就能吹飞的小虫子没什么分别。虽然多少有些个人差异,不过这个定义还是不变的。”
那那木的语气中渗透着一股无奈,看来他自己也痛彻地理解到这一点了吧。
“正因如此,当面对怪物时才需要仔细地‘了解’怪物。了解自己,了解他人,了解其起源,然后理解怪物。一切都是这样开始的啊。”
认清自己的软弱,认清敌人的可怕。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找到活下来的方法。那那木在紧急关头对菜绪所说的那些话,就正好体现出了这一点。正因为有坂井的告白才能理解卑沙子的人性,然后从中推导出对应方法。正是即便身处绝境也要勇敢战斗的气势,才能在最后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话虽如此,毕竟也有像这次那样通过‘认识’来产生威胁的怪物存在,所以好奇心这种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害死猫。这一点你一定要铭记于心。”
那那木这么警告道,脸上恢复了笑容。
“总之,你现在还小,所以只要长大后明白就行了。无论是自己,还是朋友。还有怪物也是。”
那那木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根烟叼起来,弹开打火机的盖子。那是一个表面刻着对月亮吼叫的狼图案、背面画有几何图形的老古董,大概保养得很好吧,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闪闪发光。摩擦着火石,随着噗的一声点起的火焰烧红了香烟的前端。吐出的紫烟乘风飘上了天空。
“——对了,叔父,‘恸哭之木’和卑沙子的幽灵以后会怎样呢?要是以后又有人念了咒语的话,她还会出现吗?”
“谁知道会不会呢。要我来说一句的话,怪物本身并不会引发什么。只有与人相关,怪物才能成为怪物。无论发生任何事,造成其原因的必然是人类。因而,由人类引起的灾难,必定要以人手来终结。而能做到这一点的,还是只有人类啊。”
“……我好像明白了。大概吧。”
虽然悟回答得模棱两可,但那那木还是一副满意的表情。他略微扬起嘴角一笑,然后静静地点了点头。
两人漫无目的地迈步走着,只有正在西沉的太阳一直凝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