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
我灵活地用前脚推开地板。
『呼……终于走完了。』
九郎从我推开的地板缝隙飞进房间。
『以前走起来比较轻松,用这种身体果然不好走。』
『应该吧……因为你是乌鸦嘛。』
我也从地底爬出来,动物组成功潜入屋内。还好可以平安抵达,我本来以为这既然是九郎小时候使用的密道,绝对会有一、两个陷阱,幸亏不至于如此。
『呃,这个房间是……』
我看着阴暗的室内,窗子本来就不大,如今又覆盖着铁门,唯一的光源只有来自密道的一线微光,所以看不清楚这是什么房间。
『这里是当作仓库使用,平时没人会进来,所以才能制作密道。』
明明是鸟目(注7日文的「鸟目」意为「夜盲」。),九郎依然怀念地望着房间。
看来这个房间好一阵子没人使用,但是以狗的感觉判断,说是弃置的房间未免太干净,或许女仆连这个房间都会打扫。
『我们走吧。』
『要先到玄关和夏野会合吧?』
『不,先去我的房间。』
『咦?为什么?』
『因为玄关大门只能从内侧用钥匙打开,还挺麻烦的,从这些地方就能看出以前确实是监狱呢。』
我跟着九郎走在室内。
『钥匙共有三把,一把在佣人房,一把在我的房间,还有一把在红叶的房间。照现状判断,去佣人房太危险了。』
『的确,那等于是堂而皇之地宣告有人入侵。』
就算我们是动物组,若是在这个防守严密的房子里被发现,一定会引起疑心,搞不好还会被当作晚餐摆上桌。
『现在佐茅只注意声音的方向,我们应该可以顺利潜入我的房间。』
九郎说的声音,是至今仍可听见的怪声。夏野和铁门想必还在苦战。
『我知道了,那就先去你的房间。』
『好的,往这里走。』
我们听着响彻屋内的巨大声音,走出房间。
九郎来到走廊。
这里装潢得很漂亮,令人难以想象本来是一座监狱,铺在地上的胭脂色地毯也很高级。或许是因为我体型娇小,转角看起来好遥远,走廊似乎往前一直延伸。
我们在这无尽的走廊上持续行进。
大概是昏暗之故,我感到一种随时会有东西从黑暗中扑过来的气氛。这间房子就算过往有什么渊源或逸话也不奇怪,我感觉自己像恐怖小说的主角。
即使如此,我却一点都不怕。
『因为我平时已经看惯更恐怖的东西吧。』
我不怕鬼怪、亡魂、强尸之类的东西,是说我自己根本和僵尸差不多。不过听到乌鸦开口说话时,我还是吓到了。
九郎没有一点迷惘,坚定地在前方飞着,我也死命驱使小小的脚。为了跟上九郎,我很自然地加快步伐,但是这对我的短腿来说负担着实不小。
如果我是脚比较长的杜宾犬一定很轻松,可惜我是短腿的迷你腊肠狗,所以只能用小小的步伐死命跑着。
『乌鸦真好……』
我对现在这副狗的身体并没有多少不满,不过我有时也很想飞在天上,譬如想要逃离某人的时候、被某人追逐的时候、某人逼近的时候……如果能飞上天就好了。
不对……我之所以变成狗。
九郎之所以变成乌鸦。
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呢?我在生前并非和狗特别密切,所以我一点都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会转生为狗。
此外,如果九郎和我是相同的存在,他在死后是不是也看过那片虹色的空间呢?
『……』
等这次事件结束、平静下来以后,再找他谈谈吧。
为什么我们死后会变成动物、回到现世呢?今后我们又会遭遇到什么?『啊,春海,那边要注意喔。』
『嗯?』
我正在思考自己的未来时,九郎突然提醒我。
但听到他说话时,我的前脚已经踏出去,那只小小的脚踩到盖在地毯底下、感觉像是按钮的东西。
『……踩到了呢。』
『咦?我、我踩到什么?』
刚才好像有「喀啦」一声。
『陷阱。』
『陷阱?』
喂喂喂,你这只乌鸦是在胡说什么?
『不好意思,这是很初级的陷阱,所以我没有急着提醒,想说那种东西应该很简单就能闪开。是啊,因为是很初级的嘛,我还以为你会避开呢。』
『这是我的错吗?』
为何用那么冷漠的眼神看我?为什么我要受到这种轻蔑?在第一次来的屋子里的走廊上踩到陷阱,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吧?这种东西还要人轻松避开,这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为什么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怎么连屋内都设了陷阱啊!』
屋外的陷阱我还可以理解,那是为了赶走入侵这座岛的人,不让人接近这间屋子,但是,为什么连屋内都有陷阱?
『这何必问呢?当然要设置啊。你听好,陷阱分成室外款式和室内款式,怎么可以把室内款式设置在室外呢?室内当然要用室内款式。我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春海。』
『我才搞不懂你!』
真是的,为什么我身边全都是这种变态?本来我还觉得,九郎是一只能正常沟通的乌鸦,但他一说起陷阱就会转换人格。好一只陷阱乌鸦。
『唉,算了。』
冷静点,COOL、COOL、COOL啊,春海和人,踩都踩了也没办法,先想想要怎么脱离这个陷阱。
在这种时候应该慎重行动,书本是这样教导我的。那是描述踩到地雷的士兵如何脱离险境的小说,土门堀太郎老师的著作《扫雷兵夜未眠》。像那本讲的主角罗伯特一样努力脱困吧。
『顺便问一下,这是怎样的陷阱?』
『很正统的那种,会有类似断头台大刀的东西扫过走廊,大概来回五趟。』
『你疯了吗?』
糟糕,我真的吓到了,所以只说得出平凡无奇的吐槽。
『为什么会有这么凶恶的陷阱?』
这完全打算取人性命吧?这和外面那些勉强还算得上是恶作剧的陷阱差别太大吧?『没有啦,没那么厉害,后面的才精采呢。』
『等等等等一下!我不是在期待什么喔!我是在责怪你!』
混账,你这只陷阱乌鸦!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责怪我是无所谓,春海。』
『是怎样?』
『你的脚滑开啰。』
『啊……』
回头一看,我的脚确实和刚刚的位置相差一点。因为吐槽时的力道,让我不自觉地歪了姿势,当然,移开脚之后按钮就起了反应。
银色的巨大刀刃从我头上扫过。
来回一次,来回两次。
风从头顶掠过。
来回三次,来回四次,来回五次。
在狗看来还满远的,不过在人类看来刚好是头的位置。刀刃以惊人的声势扫过,接着消失不见。
嗯……『还好我是狗!我刚才打从心底这样想!』
万岁!我能当狗真是太好了!『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奏效。』
『少啰唆,去撞断头台啦!』
『为什么你的措词突然变得这么不客气?』
竟然问得如此正经八百……如果我不是狗,现在走廊已经血流成河耶,干脆立刻冲过去痛殴他吧。
『啊,那里也有陷阱。』
『?』
喀嘁。
我又踩到了。
踩到陷阱的瞬间,我已经开始厌烦。因为才走一步又中奖,等一下一定还有很多。如果每次都要惊恐绝望,那不是很累吗?所以,我用平常心面对吧,就像看书的时候一样,别带进多余的杂念,专心一志地想着怎么往前进就好。
『冷静,无心,向前走……』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为所动。
现在我已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我拥有面对任何陷阱都能默默避开的闪躲技巧。所以,任何陷阱都跟没有一样。
就算有箭从头上飞过,就算有长枪落下,就算有剑剌来,就算有盔甲倒下来,就算天花板崩毁……『……顺便问一下,这是怎样的陷阱?』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走廊尽头会滚来一颗大怪球……啊,你看,已经来了,就是那个。』
九郎指的方向,天花板传出噜噜噜噜的声音,并出现一颗直径约五公尺的漆黑怪球,不知为何中央还有类似眼睛的装饰。
怪球慢慢移动,朝我们滚来。
『办不到!』
嗯。
『我绝对办不到!』
就算色即是空,我也无法对抗物理攻击啊!如果被压扁就完蛋了,会变成扁扁一张!会成为二次元的存在!我急忙在走廊上奔驰,对死亡的恐惧导致脑内啡爆发。为了逃离被压死的恐惧,我死命奔跑,九郎却像在嘲笑我似地丢下我飞走。喂,你这罪魁祸首!
『等一下!』
『如果有空说话,还不如想想怎么跑快点。』
『可恶,说得有道理!』
他还继续施压。
『好了好了,再不快点跑,就要被怪球追上啰!』
这家伙一定是在施压!
为了逃过巨大的怪球,我在屋内到处逃命。我巧妙利用各个转角,总算逃过大怪球的威胁。
为什么我得在这里搞得这么辛苦、这么狼狈?发现九郎朝脱力的我送来担心的视线,我忍不住说道:
『为什么屋内会有陷阱?装设这么多陷阱,根本不能正常过活嘛!』
在这种惊奇屋之中,怎么想都不可能过普通的生活。竟然每天都要赌命,这到底是哪里的战场?『不会啦,习惯以后就能简单看出陷阱的位置,不会有问题的。佐茅也没有中过陷阱啊。』
『这是因为你们太异常吧!』
一般人若是碰上,绝对会发生事情。
『而且,若不在室内设陷阱就没有意义。』
『什么?你还在讲室内款式的事吗?』
『那也是理由之一,不过更重要的理由是,这些陷阱是用来保护红叶不受外敌侵扰的。』
『……?』
『也就是说,离红叶的房间越近,陷阱也越强大、越凶恶。这是为了不让入侵者靠近红叶。』
九郎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但这些内容可不能听听就算了。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这是为了保护姬萩红叶?理由不只是因为你对陷阱有兴趣吗?』
保护?外敌?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制作陷阱、观察中陷阱者的反应,是我从幼年就有的兴趣。』
兴趣再怎么恶劣也该有个限度啊。
『可是,这项兴趣是出于某种目的。这兼顾了兴趣和实际利益,一切的陷阱都是用来保护红叶!』
『为了……保护?』
先前碰到的陷阱,包括千变万化的陷阱军团,以及会出人命的严重陷阱。既然做了如此超过的防范对策,又说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姬萩红叶而设……
『难道有人想对姬萩红叶不利?』
『是啊,红叶被盯上了。』
九郎一脸严肃地点头。
如果这是事实,同样身为哥哥,我当然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他们会住在这座孤岛上,也是为了防御外敌吗?
『你对凶手的身份有概念吗?』
『有的,很清楚。』
『那是……』
九郎停顿一下,然后回答:
『全世界的男人。』
『……啊?』
『为了防止全世界的男人向红叶求婚,所以我装设陷阱。没错,这都是为了保护红叶。』
『啊啊,嗯……』
我的心情笔直落下。这只乌鸦到底在说什么?难道是因为死过一次,所以脑袋坏掉了吗?
『为、为什么露出那种疲惫的表情?因为红叶是那么可爱、那么漂亮,如果不设陷阱,全世界的男人一定都会涌到她身边!这是正当防卫!卡内德斯的船板(注8古希腊学者卡内德斯构想的一个思想实验,探讨的主题是自卫。)!男人这种生物啊!没错吧!春海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吧……』
我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
『唉,够了。』
认真思考真是亏大了。
姬萩九郎,兴趣是陷阱,有严重的恋妹情结。第一次讲话时,我还以为他是个认真关心妹妹的好人。为什么能听懂我说话的都是这种人呢?太奇怪了,搞得我好想哭。
『啊,春海,请等一下。』
『是是,有什么事吗?九郎先生。』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愚蠢,正想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前进时,有个声音喊住我。
『前面的陷阱是更正统的东西,不太可能像刚才一样等踩到了再来想办法,所以我先教你要怎么对付吧。』
『……那可真是感谢。』
老实说,因为先前中了几次陷阱,才会花掉这么多时间。什么嘛,原来这只陷阱乌鸦还是懂事的。
『虽然看你猛踩陷阱,对于装设者来说实在很幸运,但若一直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到我的房间,所以没办法……』
自己想的事情被人说出来还真是令人火大。这只妹控混账陷阱乌鸦!
『嗯,走完这条走廊,在尽头左转再走一段路就是我的房间。不过这里安装了有点特殊的陷阱……』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走廊啊……不对。』
仔细一看,地毯的模样和先前不太一样,之前都是相同图案规则地排列在一起,现在却是不规则的图案分散在各处。
不对,与其说是图案……『那是字……是字母。』
原来如此,一旦注意到就很容易看懂,我眼前的地毯把「A」到「Z」的二十六个字母巧妙地藏在其中。
『从这里到走廊底端为止,全部是陷阱区域,如果随便走动,全身都会成为陷阱的饵食,从头到脚一点不剩。但是,有个方法可以制止陷阱启动,只要依照正确的顺序踩踏写在地毯上的字母就好。』
『你干嘛弄这么麻烦的东西啊!』
拜托不要做这种类似扭扭乐(注9在彩色圆点的地毯上,依指示摆放手脚的游戏。)的装置好吗?制作者或许觉得很有趣,中陷阱的人或许也可说是自讨苦吃,但是无辜遭到波及的人到底该怎么办?『我现在要说出正确顺序,请牢牢记住。』
『喔喔,我知道了。』
『第一个是「M」。』
『嗯嗯。』
九郎开始教学。如果搞错了,一定会碰上很惨的下场,所以我非得毫不遗漏地全部记住。
『接下来是「O」。后面的顺序请依照「M、I、J、I、D、A、I、S、U、K、I」。』
『嗯嗯,依照「M、O、M、I」的顺序……我明白了。』
什么嘛,比我想象的简单多了。本来还以为会出现什么老游戏的密码,我不禁有点放松。
『红叶我最爱。』
『……?』
『红叶我最爱。』
『………………?』
这只乌鸦在说些什么?
『红叶我最爱。』
我没办法跟这只乌鸦沟通耶。他没事吧?因为弄太多陷阱所以不正常了吗?还是因为妹控病毒终于入侵脑部?
『这是路径的背诵口诀,如果走到一半忘记了,就回想「红叶我最爱」。』
『啊?你在说什么……』
我正想对九郎提出质疑,突然会意过来。
『喔,是这样啊,顺序是「MOMIJIDAISUKI」,连起来的确是「红叶我最爱」。』
『红叶我最爱。』
『话说回来,真亏你想得到这招。』
『红叶我最爱。』
『够了!』
像坏掉的唱片一样跳针的乌鸦真吓人,我还是快点前进。好可怕,真的很可怕。
『呃,首先是「M」。』
我从走廊上的地毯中找出「M」的位置跳上去。
先观察一下四周情况,我准备若有异状就随时逃开,但是看不出任何会发生异状的预兆。
『……好像没事,那就继续吧。』
我小心翼翼地辨识出写在地毯上的字母,朝前方一步步迈进。
『红叶我最爱,红叶我最爱……』
只要稍微踩歪一些,恐怕会发生难以预料的惨状。虽然我没有具体询问,但是这种预感非常强烈。因此我用短短的脚,戒慎恐惧地一个字一个字踩过去。
『好,再来是「I」,这是最后一个。』
终于跨越陷阱地带,我稍事歇息。
太好了,总算突破陷阱区,我的背脊都僵硬了,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不过这么一来又更接近目标,所以姑且庆幸一下吧。
本来应该是这样。
『……』
『咦?九郎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这只乌鸦不知为何浑身散发着不愉快的氛围。
『春海,你刚刚说什么?满口「红叶我最爱」、「红叶我最爱」,竟然拼命说些冒犯我妹妹的话。麻烦你正经一点,那是在开玩笑吧?』
『……啊?』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自愿的,根本是你逼我的吧。』
『我不想听你的借口!』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你有什么立场对我发脾气?自己叫人家做,竟然还抱怨?不然你要我怎么办?乖乖地掉进陷阱吗?你是要我在这无数陷阱中化为这房子里的粉尘吗?
『「最爱」这种话怎么可以随便说出口,尤其还是对我家的红叶说!当然,红叶确实超可爱、超漂亮,你会爱上她也是应该的,但是,有必要这样大剌剌地宣告吗?春海,我真是看错你了!』
『哇!这家伙超惹人厌的!』
九郎同时讲到陷阱和妹妹这两件事时,啰唆力可不只五十三万,简直连贝吉塔星的王子都会被吓跑。
『什么啦,我才刚逃出那么恶劣的陷阱耶。』
『恶劣的陷阱?胡说什么,那是我最喜欢的陷阱!是我投注所有心血所做的陷阱!想要突破就一定得赞美红叶的最强陷阱!名叫「以神之名建造的回廊」(cast in the name of God)!』
『那是什么怪名字!』
『喔,你想知道吗?春海。没办法,那我就来为你说明。所谓「以神之名建造的回廊」啊!』
『你能不能别再开口?』
真的很惹人厌。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扫雷兵夜未眠】土门堀太郎的作品。意外被留在地雷区的罗伯特花费三年时间逃离,详细描述这段经过的非虚构故事。尤其是罗伯特不小心踩到地雷,花了几个月时间慢慢把脚移开、谨慎避免地雷启动的场面更是压轴之作,整本书有八成是在描写这个段落。
【以神之名建造的回廊】陷阱编号〇一一,是姬萩九郎使尽浑身解数的作品、最大的陷阱,中了这个陷阱的愚蠢入侵者必须不断赞美伟大之神的名字才能得救。
『呼,总算通过这条走廊。』
『嗯嗯,勉强过关了。』
九郎在解释陷阱构造时,我借着在脑内幻想读书加以漠视。
『在那个转角左转,再走一小段路就是我的房间。前面没有陷阱了,我们快走。』『会不会走廊上没陷阱,房间里反而有陷阱?该不会有什么装置,让我一进房间就陷入危机吧?』
『……』
『给我否认啦!真是让人不能疏忽!』
不过,毕竟已来到起初的目的地,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许多,先前畏惧的陷阱也没了。我全身放松,朝九郎的房间小跑步而去,正要左转的瞬间……走廊上出现一条人影,正朝我们走来。
『咦!』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我赶紧藏起来。
『怎么回事,春海?』
『有人来了!』
我把头探出转角,再次确认。
走廊中央,有位像是在巡逻守区一样站得笔直的女性。她手上握着一枝特别长的地板刷,一头红发绑成马尾,更特别的是她的衣服,这身打扮似乎不会在大马路上看到,却和这间屋子格外搭调。那是暗红色和白色为主的长裙和围裙,头顶还戴着朴素蕾丝的发饰,简单说,就是女仆的服装。
女仆——这个词汇令我联想到一个人物,从我们来到这座岛就不断阻碍我们的人物,不由分说地排斥我们的人物。
『九郎先生,难道她是……』
『对,她是森部佐茅,是我雇来侍奉红叶的女仆。』
令人想到针叶树的尖锐长发。
有如模特儿一般的高挑身材。
一看就像肉食动物的细长眼睛。
仿佛不是穿着女仆装,而是穿着军服的凛然气魄。
森部佐茅,这户人家的女仆,侍奉姬萩红叶的人。
自从我们来到岛上就遭到百般阻挠,实行这些阻挠的人,如今在我前方。
『喂,该怎么办?』
『这个嘛……虽然已经来到这里,但是很可惜,只要佐茅在那边,我们就进不了房间。』
『怎么这样!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这里耶。』
『我也没办法啊,再想想其他条路吧。幸亏我们还没被看到,要是被佐茅看到可就不妙。』
我正在想其他战略时……「~~♪」我听到了声音。
「~~♪」是歌声。
『九郎先生?』
『不,不是我唱的。是你在唱歌吗?』
『也不是我啊。』
乌鸦和狗面面相觑,双方都不是现在那阵歌声的来源,此外,声音好像是从走廊对面传来的。
『难道是……』
我怀着不祥的预感,偷偷瞄向森部佐茅所在的转角后方。
「我是女仆~♪伺候小姐的女仆~♪」
『咦!』
我立刻缩回来。
『刚、刚才那是什么?是我听错了吗?还是看错?』
『怎么回事,春海?你这模样简直像看见确认已死的同伴又活着回来。发生什么事吗?』
『九郎先生,你能不能跟我一起看一遍呢?』
『喔……好的,我知道了。』
又一次,我和九郎一起探头出去看看转角后方。
「独自在岛上~♪负责照料整个家~♪我是女仆~♪」
『!』
『!』
又一次立刻缩回。
『没有听错!也没有看错!』
那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为何如此兴奋?她无视僵住的我,继续在转角后面进行个人演出。
用力摆手,轻快踏步,咕噜噜地旋转。握在手上的地板刷像麦克风一样地甩着,在走廊举行的演唱会越来越热烈。
「啊啊,我是女仆。在这样的生活中,有时还是会觉得寂寞呢。但是我不认输!因为我对小姐充满了爱!」
『竟然还有自白?』
这表演还真是丰富。
「老是被姐姐们欺负、嫉妒,以及冷嘲热讽!但我绝不认输!只要光芒还在心中闪耀,歌声还在脑中回荡,我绝对不放弃!没错,我怎么能认输!我是女仆,为了唱歌而唱歌的家庭守卫!所以我绝对不能哭!」
『她打算一直唱下去吗?』
煞车坏掉的大货车就像这样吧?我看她根本已唱到忘我的地步。
女仆森部佐茅绕着走廊跑来跑去,这股热情真是让人由衷折服、铭感五内,使得我不敢直视。
『那、那是在干什么?』
女仆没有发现我和九郎的目光,仍然一边旋转一边打扫走廊。看她干练的动作,难怪她可以一个人应付这么大间的屋子。
『不过,有必要唱歌吗?要打扫就正常地打扫嘛。』
她明明只拿着一枝地板刷,为什么可以扫又可以擦,连玻璃都擦得干干净净?难道这是一流女仆的技能吗?不对,等一下,这情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么奇特的场面,我只要看过就绝对不会忘记。
『……佐茅很喜欢那本书。』
『啊?什么?』
这位前雇主感慨良多地望着女仆奇怪的举止,就像父亲看着自己孩子在玩耍的温柔眼神。
『春海,你知道《超从者默示录》这本书吗?』
『干嘛突然这样问?那是姬萩红叶的小说,三年前由书林社出版,还获选为文化局的推荐艺术作品。故事背景是英国的贵族宅邸,描写一个喜欢唱歌的女仆织部沙希在因缘际会下学了东洋舞蹈,渐渐发展成舞台剧女演员的故事。那又怎样?』
『感谢你解释得这么详细,你知道的话,说起来简单多了。你对佐茅的舞蹈和歌有印象吗?应该读过吧?』
九郎这句话唤醒我记忆中的那本书,以及其中的一幕场景。
『啊啊!对了,就是那个舞蹈嘛!』
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当然看过姬萩红叶的作品《超从者默示录》,书中那位年轻女仆为了组合东洋舞蹈的动作和女仆工作、研发出全新的打扫方法,在走廊上又唱又跳的打扫画面真是太经典了,我在读的时候也忍不住想要跟着跳舞。
眼前的女仆——森部佐茅,清楚地重现主角的动作。她把书中那种跃动感、疾速感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完美地在三次元表现出二次元的动作。
『不过,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很简单,因为佐茅是红叶的书迷。』
『书迷?』
『是啊,而且是狂热书迷。我从来没看过像佐茅读了红叶的作品那么多次的人,她的房间堆满红叶的所有作品,每一本都有五个版本,从初版到最新版都有,还分成「阅读用」、「保存用」、「宣传用」、「观赏用」、「突发状况用」,而且每一本她都看过上百遍。』
『真、真厉害……』
我知道对书本的爱不能用阅读量和阅读次数来衡量,不过同样身为书痴,我应该对她的痴行率直地表达敬意。不过,这个女仆与其说是书痴,还不如说是姬萩红叶痴。
『那么,刚才的歌舞……』
『嗯,她想要模仿《超从者默示录》某个角色的动作,每日钻研之下就变成这种结果。或许因为她也是女仆,两人的名字又很像,所以有强烈的认同感吧,现在她似乎能重现书中所有动作。』
『也就是说,她受到姬萩红叶作品的影响,才会做出那些怪事?』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她已经不是「受影响」这么简单的程度,而是演变成「重现」的情况。』
听到这句话,我想起曾经见过的情景。在那座桥上,迷上秋山忍作品的男人也做出和森部佐茅相同的行为。
『这是一段离奇的缘分啊,如果佐茅不是红叶的热情书迷,她大概不会来到这里。因为那间女仆派遣公司对雇主的审查非常严格,之所以能请到像佐茅这样超一流的女仆,是因为佐茅自己有这个意愿,表示想要在姬萩红叶老师的手下工作。』
『所以才会出现这么奇特的女仆啊……』
在我们言谈之间,歌舞扫除(演出:森部佐茅)也达到最高潮,她扫过的走廊干净到从我们这里都看得到反光。
『不过像她表演得这么好,早就应该上电视吧?』
『她似乎不想让人知道。上次我不小心撞见,她非常严厉地要求我保密,如果不是因为我用雇主身份当挡箭牌,恐怕早已变成天上的星星。』
是靠这个啊,真是不择手段。
『说什么不想让人知道,我看她明明一点都不害羞啊。』
『大概以为附近没人,所以一时疏忽吧。』
她朝这边走来,却没有发现我们,我们明明已经进入她的视野呢。难道她是一兴奋起来就看不到周围的那种人?这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准备抵抗入侵者,刚才那么坚决反对我们入侵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松地做家事?话虽如此,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好机会。
『看这样子,我们只要继续躲着就能避开。』
『这样是最好的。上次我看到她这个模样,她气到简直全身都在冒火,而且神情狰狞地追过来,我还以为真的会被她杀掉。如果不是靠雇主身份的保护……』
『够了!』
别再提这件事,害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总之,现在就静静地等她经过吧。看佐茅现在的模样,只要我们乖乖待在角落,她应该不会发现。是啊,只要她摆出最终姿势的瞬间,我们不在她的眼前,应该就没事了。』
九郎讲出了形同插旗的发言后,走廊上的女仆歌手仿佛对此有了反应,准备结束演出。
「World is mine!world is yours!For the maid!For the people!Yeah!」
这般激烈动作令人怀疑这条走廊其实是观众围绕的舞台,像芭蕾舞者一样高速旋转令地毯几乎起火燃烧的女仆,名为森部佐茅。她的动作渐渐放慢,接着朝我们转过来。
「perfect!」
森部佐茅随着这声呼喊摆出最终姿势,伸出的左手握住地板刷,右手则是指向我们。我连甩开不祥预感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她的姿势锁定了。只见森部佐茅脸颊涨红,眼中映出我们的身影。
『……果然是这样。』
真的被发现了。
「呃……」
走廊顿时充斥一片寂静,真是教人尴尬。
刚才那么豪迈地举行个人演唱会的女仆,现在完全静止不动,就像时间暂停似的,彻底地静止。
「呃呃……」
但她随即全身颤抖、脸颊发红,指着我们的手也在抖动,喉咙发出呻吟。看到她这种反应,我们僵在原地,连逃都不敢逃。
我们就这么互相凝视好一阵子。
「看、看到了?看到了吧?」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反射性地回答,这应该是出自防备本能吧,不过眼前的人听不到,第一是因为她听不懂狗说话,第二是因为她根本没在听,只是抱头蹲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被看见了!被看见了!被看见了啦!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颤抖着声音喊道。我原本心想她是不是哭了,但是她捂住的嘴巴发出细微的声音,虽然我不想听还是听见了……仿佛从炼狱的底层传来。
仿佛从监狱的深渊发出。
已不再颤抖,只有低沉凝重的诅咒之声。
「…………………………杀掉吧。」
小小声传来的简洁发言,令我一时之间没办法理解。
刚才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很要不得的话?
『处刑宣言?』
不对吧!
『哎呀,我可不记得有谁说过那种话喔。我只是无害的小动物,一点都不需要在意啦。嗯,妳不会对我们这些玩赏动物出手的,否则相关团体绝不会坐视不管。』
『就、就是啊,佐茅,请妳冷静一点,要是做出那种事就糟了。没事的,妳唱得很好啊,舞也跳得不错,根本不需要害羞嘛。对自己有自信一点!可别做错什么事喔!』
但是,我们说的话都没传进她的耳朵。
「连、连小姐都不知道的秘密竟然被人知道了,就算是动物也不能让牠们活下去。」
真实具体的恐怖,毫不留情地、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穿着女仆装的恶鬼看着我们,眼睛充血发红,脸颊也仍然红红的,手掌微微颤抖地握住地板刷,脸上满是愤怒和焦躁。
「呵呵呵,太大意了,我森部佐茅竟然大意至此。原以为九郎先生既然已死,我唱歌跳舞的事就不会泄漏出去,所以完全安心了,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泄漏。不过不用担心,只要立刻消灭目击者,我就能永永远远守住这个秘密。」
『不妙……』
她说得一副浑然忘我的样子,情况很严重。人被逼到极点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这是我从各种怪人身上学来的教训。
「我还以为九郎先生死了就可以安心,是我太过粗心,都是我的错。真是的,第十三分队的前精英队员退步了呢。不过,没问题的,我立刻就把知道秘密的人从地面上铲除……」
暴涨的预感。
为了逃跑而踏出的脚好沉重。
我只能茫然地抬头看着前方,见到森部佐茅慢慢举起地板刷。虽然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扫除工具,过去却让我好几次感受到暴力的预兆。
已经太迟了。
我们的言语无法沟通。就算可以沟通,我恐怕也无法跟这名失控的女仆沟通。
「去死吧,目击者!」
此言一出,女仆手中的地板刷前端同时落在地面上。
不,掉在地上的只有刷头部分,粗重的握柄前端冒出类似日本刀的刀刃,变得有如一把刺穿猎物的长刀。
『这是什么地板刷?』
我惊叫着吐槽时,九郎突然展开翅膀飞翔。
「什么!」
女仆因乌鸦的动作而露出一瞬间的破绽,我急忙往后跑走,转身狂奔到心脏都快裂开,死命地追着九郎跑。
『……好慢!』
以自身的感觉而言,我像是驰骋在草原上的花豹一样全力奔驰,但还是太慢。刚才逃出大铁球攻击时耗费的体力尚未恢复,我根本跑不快,而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就会被追上。
『怎么办啊,九郎先生!那是你家的女仆耶!』
『上次她变成这种状态是在我发现她秘密的时候,当时我靠着雇用契约书上的「女仆三定律」其中一条「不得伤害雇主,除非是雇主自己的期望」,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
『那就用啊!再用一次,立刻用!』
『不行啦,现在的我只是一只乌鸦,佐茅不会相信我是姬萩九郎。』
『混账,胡说什么,先试试看啦!反正被抓到也是死路一条啊!』
犹豫片刻以后,姬萩九郎大喊:
『佐茅!是我啊,我是姬萩九郎!虽然外表变成这样,但我真的是姬萩九郎!我回来了,听我的命令吧!』
不过,森部佐茅没有听懂他的话。
『九郎先生……噗哇!』
我一时分心摔了一跤,眼看女仆就要朝我杀过来。
「先从狗开始吧。」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干嘛?又不会痛。如果真的会痛,反正死了以后就没有感觉,无所谓啦。」
『不不不不不不不要啊!』
银色的刀刃缓缓挥下。
就在此时——「!」
女仆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朝向我的后方。
「谁?」
我跟着回头,看到另一个人影。
女仆的动作停止,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到那个漆黑人影身上。
「我在问是谁啊!」
佐茅大叫的同时,人影从走廊上冲过来。
黑色大衣翻飞,在漫长走廊上一口气奔来的身影;在这种时候,显得无比可靠的身影;手持银剪刀,以备战姿势往这里冲来的身影——足以对抗无理,更为强势的无理。
『夏野!』
我大喊出声的同时,夏野雾姬、森部佐茅两人兵器相碰撞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超从者默示录】姬萩红叶的作品,以十九世纪的英国为背景,描写一位在某户人家工作、喜欢唱歌跳舞的女仆织部沙希成为顶尖舞台剧女演员的小说。该作以达到艺术境界的文笔,描绘出沙希的歌喉和舞姿,让读者感到如同亲身坐在观众席的错觉。
【森部佐茅之歌】森部佐茅把姬萩红叶作品《超从者默示录》中出现的女仆织部沙希的歌自行谱成曲。话虽如此,因为书中没有提到曲调和歌词,所以森部佐茅唱的歌,作词作曲的都是森部佐茅,目前已有二十一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