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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骑狗难下

狗与剪刀必有用 更伊俊介 15226 2024-11-04 12:04

  『呃呃,下一班车的时间是……』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抬头往上看,看着新稻叶车站南口站前公车的时刻表。

  还在当人的时候常常坐这条路线的车,变成狗以后倒是第一次搭这条路线。或者该说,这搞不好是第一次用这个身体搭公车。我平常大概都是徒步、被放进笼子里搭电车。对了,之前还搭过游艇。

  『嗯,巴士应该五分钟以后就会来了。』

  「是吗。」

  在洒落地面的温暖日光中,我回头一看,坐在轮椅上的姬荻红叶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

  公车站里没有其他等车的客人,散发着铁锈味的长椅上没有半个人。

  『我带你去一个很棒的地方!好好期待吧!』

  「嗯,我很期待。」

  红叶所坐的轮椅,有着以灰色和青色为基调的朴素设计。右手边有一个用来操控轮椅前进的操纵杆。左手边有一个不知道拿来干么的装置。椅背装有握把,好让协助者能够帮忙推轮椅。

  红叶还是一样顶着一张像是带了面具似的、毫无表情的脸孔。就算刚刚说了「我很期待」,从外表看起来实在感觉不出她有在期待。然而,即使如此,我应该做的事情仍旧没有改变。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做这些事呢?

  为什么我没在看书,而是在这种地方等公车呢?

  那是几分钟之前的事,一切都始于Immerculate新稻叶一楼大厅的对话。

  ※※※

  『负、责?』

  「是的,请你负责。」

  红叶清澈的双眼和毫无表情的脸蛋,直直杵在我面前。

  「春海和人,你说你要教我认识外面的世界,要把我不懂的事情通通教给我,难道你忘了吗?」

  『不、没有,我记得。』

  我都记得,我的确说过这些话。把自己关在那个炼狱馆,而且连自己的心也关起来,我曾经对着那样的红叶说:『我会教你』。

  「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咦?』

  「春海和人的确说过会教我,说会教我认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可是我在炼狱馆待了好一阵子,丝毫不觉得你会来这里教我。我想,难道是因为地理因素的阻碍吗?于是我搬到这栋大楼来。但是,我搬来之后,又等了好一阵子,你还是没有要来教我的样子。」

  红叶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上面那些话。搞什么,难道这家伙本来就这么健谈吗?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让人难以掌握她的情绪。

  「所以,我开始怀疑。那些话都是谎言吗?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完全不是真的吗?读者的话,全部都是虚构的产物吗?全部,都是谎话。我的读者也都是假的吗?」

  『才不是谎话!!』

  我大叫,就算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困惑不已,只有这一点我是不会退让的。只要是跟书有关的事情,我都不会说谎。我的确看过姬萩红叶的书。一直看、一直看、通通都看过了。我在炼狱馆对红叶说的话,是我不折不扣的真心。

  「是吗?」

  『那还用说!』

  不可能是谎话。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

  「那么,你要教我认识什么?」

  『咦?』

  「如果不是谎言的话,你到底要教我认识什么?」

  『呃、呃。呃……』

  「你该不会什么都没想过吧?」

  『怎、怎么可能、嘛。』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你什么都没想吗?」

  『啊、啊呜呜呜呜呜。』

  简直就像小学时,小小地恶作剧了一下,结果却把级任老师惹火一样。

  『我、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哟,只是,圆香刚好进入东川高中就读,映见和真岸之间起了一点争执,而且要跟那个女仆在大楼里巡视,最近真的有很多事。还有,我也忙着看书啊。』

  「你什么都没想吧?」

  『不、不是……』

  「你什么都没想吧?」

  『呜呜呜呜呜。』

  红叶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我看。缺乏抑扬顿挫的话语,让人无法感受到她的感情。

  被人这样盯着,感觉实在很不好。要是夏野的话,早就直接诉诸暴力了,这样至少我不用烦恼什么。啊、不是的,我绝对不是希望对方直接使用暴力!

  「哥哥?」

  红叶默默地看着我好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开口叫唤在背后等候的九郎。

  『什么事红叶!怎么了啊红叶!我什么都会做的红叶!』

  给我冷静一点,小心咬到舌头。听到妹妹开口叫自己值得那么高兴吗?

  「以后请哥哥不要说多余的事,老实地当中继站吧。」

  『咦!?』

  听到红叶的话,九郎超级兴奋的情绪急转直下。嗯,也难怪他会这样。总之,这就等于被命令:「一句话也不要说。」

  『怎么这样嘛,红叶,你不想跟我说话吗?可是、却想跟那只烂狗说话!!而且还是透过我当中继站!怎么可以让这么恐怖、这么悲伤的事情发生呢?不,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你再重新思考一下吧红叶!难道你的魂都被那只烂狗勾走了吗!』

  喂,你这只烂乌鸦,干么这样说我。

  「那么我们来订规则吧。」

  『规、规则?』

  红叶低头看着九郎,冷冷地说:

  「哥哥只要说出一句多余的话,我就一天不跟你讲话。」

  『怎、怎么这样!?你是在开玩笑吧,红叶?』

  「一天不跟你说话。」

  『咦咦咦咦咦咦!!怎么这样!!』

  「两天。」

  『呜啊啊啊啊啊!!我不要!!』

  「三天。」

  这什么闹剧啊。

  九郎只要一出声,红叶就平静地往上加天数,一直到不说话的天数累积到一个礼拜,九郎终于闭上嘴巴。看样子他好像停止思考,同时也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好可怜。

  就这样,九郎沦为红叶和我之间的对话翻译装置。

  「那么,春海和人,你决定要教我什么了吗?」

  『咦?』

  「还没决定吗?」

  『啊、是,对不起。』

  红叶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语调和表情低头看着我。哎呀,难道刚才的对话都是为了让我有时间去思考吗?这种事如果不先讲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已经知道春海和人什么都没想了。」

  『呜、呜呜呜。』

  「可是,这也是我预料中的情况。哥哥也说过,『反正那只狗一定已经忘了。所以继续跟我一起在这里生活吧。』」

  喂,那只乌鸦,可以闭上你的鸟嘴吗?

  「所以,我已经都先考量过了。」

  『考量?』

  「是的,如果你说你什么都没想的话,那么就请你实地来教我吧。」

  红叶转动轮椅,离开大厅,来到门外。春天上午的阳光,也同时洒落坐在她膝上的我。

  红叶像是觉得有些刺眼似地眯细了眼睛。

  「春海和人,对我来说,从这里开始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然后,她低头看着我说道。

  「走吧,然后教我吧,教我认识外面的世界。」

  ※※※

  就这样,为了教姬荻红叶认识「外面的世界」,我们现在在这里等公车。

  的确,对于从来不曾离开那座岛屿的红叶来说,大楼外面全部都属于「外面的世界」。那个意思是,就算不用特地搭公车去其他地方,只要在新稻叶这一区随便逛逛,只要带她去新稻叶商店街、本田书店、城德学园、住谷庄之类的地方逛逛就可以了。

  『……不过这些地方的确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我觉得新稻叶这条街,对初学者来说实在太刺激了。因为有很多变态栖息在这里,所以我不建议外行人来逛这边。对于温室里的红叶来说,都是一些不适合让她看到的东西。像是肌肉男之类的。

  而且,如果继续待在新稻叶的话,就我个人而言,可能会遇到很大的危险。

  那个危险名叫夏野雾姬。

  我问了一下,从我在姬萩家睁开眼睛,一直到被人硬生生丢到大楼大厅,这似乎都是红叶的计划。一切都是为了把我带到外面来,而九郎和佐茅,都在协助执行那个计划。

  可是夏野不一样。

  那家伙之所以没有出手协助,从她刚才的态度来判断已经很清楚。她的怒火强度实在太可怕了。

  我们外出的时候,佐茅似乎要负责绊住夏野雾姬(作战对象N)。可是,我很怀疑佐茅能撑到什么时候。因为,对手可是那个夏野雾姬啊。就算佐茅号称战斗女仆,但是到底能跟夏野对峙到什么时候,我实在满肚子疑问。我家那个作家可是很凶的。

  所以,必须要先设想到最糟的情况。

  假如那个女仆被打倒,黑魔王就会被解放到这个世界上。那时,如果我还待在新稻叶,非但没有足够的逃命时间,而且夏野一定会用光速出现在我背后吧。然后她会俐落地挥舞剪刀刀刃,我的小命就会以DEADEND收场。到这里为止的情节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来,实在太可怕了。

  所以我应该尽早离开新稻叶。这样一来,就算没有足够的时间逃命,至少也可以争取到为自己找藉口的时间。而且,这辆公车要去的地方,是最适合教导红叶认识「外面世界」的场所,这个一石二鸟之计实在太赞了。

  顺带一提,我已经跟红叶约好,这次的导览结束之后,请她动用姬萩家的所有力量,跟夏野说明事情始末,而且要说服她别伤害我的小命。如果要叫我胆小鬼就叫吧。我可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因为没命的话就不能看书了。

  『……还是很缺读素啊。』

  一想到书本就觉得呼吸困难,今天都还没开始看书。

  『不行,光看广告根本不够。』

  贴在长椅内侧的广告一眼就看完了。从大楼到这个公车站的路上,我虽然一一看了路上每一则广告,可是阅读分量还是不够。没有书果然不行。

  『喂,红叶,你有带紧急时刻备用的书吗?』

  我怀着一丝希望,询问坐在轮椅上的红叶。

  『……你在干什么?』

  我注意到她的奇怪行为。

  红叶直直盯着公车站牌的柱子。

  不光是「看」而已,她不断移动视线,从公车站牌的这一端看到另一端,像针对研究对象进行调查的科学家一样,仔仔细细地观察。简直就像要把公车站牌的一切都烙在自己眼里一样。

  『红、红叶?』

  我诚惶诚恐地叫了她一声,红叶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那种不可思议的魄力,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春海和人。」

  『怎、怎么了?』

  「这个、是什么?」

  红叶指着公车站牌如此问道。

  『……啊?』

  我不明白红叶的问题,反射性地叫了一声,感觉自己很蠢。

  『这不就是公车站牌吗?』

  就只是公车站牌而已啊。红叶指的东西是不折不扣的公车站牌。时刻表里侧贴着附近补习班的广告。

  「原来如此,这就是公车站牌啊。」

  红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她低头看了我一眼,又立刻把视线移到公车站牌上。

  『搞什么啊,奇怪的家伙。』

  「这样很奇怪吗?」

  『当然怪啊,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简直就像完全不知道公车站牌是什么东西似的。』

  「不,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就是说嘛,不知道的话也太奇怪了。』

  「是的,我知道,但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

  『……咦?』

  红叶伸出右手,来回抚摸贴着公车时刻表的地方。

  『等等,你刚刚是说,你没看过公车站牌?』

  「是的。」

  『咦、没看过公车站牌……真的假的?』

  「是真的。」

  在我眼前,面无表情地继续观察公车站牌的红叶,简直就像从没有公车站牌的未来世界来到这里的人类。红叶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公车站牌」,这句话听起来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可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呃,可是,你在《北斗》那本书里,不是写过有关公车站牌的事情吗?』

  我的读书经验发出异议。没错,我的确读过。

  在姬荻红叶的着作「北斗」一书里,描写登山时发生山难的男女,在洞穴中发现一座不可思议的公车站牌。我还记得读到那个场景时的感动。如果那本书是姬萩红叶所写,那么红叶不可能不知道公车站牌这种东西。

  「是啊,我的确写过这个。」

  『没错吧?什么嘛,你明明知道啊。』

  不要吓我咩。害我吓一大跳,真是的。

  「春海和人,我从来没说过『我不知道公车站牌是什么』。我只是说,『我没看过公车站牌』而已。」

  『……啊?』

  「我知道公车站牌是什么样的东西。可是,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因为,监狱岛上并没有公车站牌之类的东西。既然不存在的话,我当然也就不可能看过。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呃、呃,是没有错……』

  「只是,实际的公车站牌,跟我所想像的有一点不同。没想到竟然这么大,而且看起来似乎很重,还有,里面是空心的。」

  红叶专心三思地继续用手指戳着公车站牌。公车站牌表面发出一点紧张感也没有的「铿铿」声。

  『跟你想像的不一样?你本来以为它是什么样子?』

  「嗯,我以为所谓的公车站牌,整体看起来是圆柱状,做成柱子的模样。」

  红叶开始说明公车站牌的形状。

  「而且比较轻薄短小,要搭乘公车的人,就会把站牌背在身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把公车站牌放着,公车就会从某处开过来。」

  『等一下,你想像的公车站牌也太诡异了吧。』

  「是吗?我心里觉得所谓的公车站牌就是这个样子。」

  『我该从哪里吐槽呢?』

  她对公车站牌的基本观念根本就是错的。这应该叫做「不知世事」吗?是这个层次的问题吗?

  『呃、等一下。』

  红叶口中的公车站牌,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可是,《北斗》一书中的确出现过公车站牌,这个意思难道是——

  『你明明没看过真正的公车站牌,却能够写出那本书?』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红叶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没错,如果她说今天是她第一次看到公车站牌,那么距今一年以前出版的《北斗》,就是从未看过公车站牌的姬萩红叶所写出来的作品。

  『这、这样真的能写作吗?』

  「无论如何,我的确写出那本书了。」

  『是、是没错,可是。』

  「我不需要看过实物。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知道它为何而制造、知道它为何而被使用。只要知道这些,就能够想像了。只要能想像,就能够写作。因此不需要看过实物。不管看过或没看过,那都没有意义。对写作来说,那并不是必须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

  「而且,我没看过的,不只是公车站牌而已。」

  『什么!?』

  「是的,山峦、小屋、吊桥、老婆婆、坡道、山路、鸟居,这些东西我都没看过,因为监狱岛上并没有这些东西。可是,树木、花朵、星空、月亮、洞穴、大海,这些我有看过,因为在监狱岛可以看到。」

  这么说,姬萩红叶的写作方式,是在心中想像一切,在书本中创造万物。在她的写作方式里,从头到尾,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心中完成。多么异样的感性啊。

  书中出现的公车站牌,的确是在险峻的大山中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我本来以为那是姬萩红叶独有的,充满诗意、充满艺术气息的表现方式。可是,那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而已。想不到红叶其实只是把自己所想像的世界写下来而已。

  因为是姬萩红叶,所以才能办到这一点?或者该说,正因为能做到这样,所以姬荻红叶才会成为姬萩红叶?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写出来的作品,反而制造出常人无法想像的世界观,因此被评价为一种艺术形式。在这个世界上,逐而产生了足以称之为「狂热」的红叶帮读者,于是,姬荻红叶的世界,在现实世界获得了承认。

  『红叶……』

  我看到九郎很寂寞地抬头看着红叶。身为哥哥、同时也身为责任编辑的姬萩九郎,看到那样的红叶,会有什么想法呢?看着完全不知道外面世界、所有一切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与结束的亲妹妹,他是什么心情?

  可是,红叶现在离开了那座监狱岛,来到这里。即使我当初那句话是她行动的契机,但她现在之所以在这里,其中也包含了她自己的意愿。而且,她的确说过,「我想请你教我认识外面的世界」。

  红叶想了解外面的世界,这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既然这样。

  『喂,红叶。』

  「怎么了?」

  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今天会教你很多事。』

  「好的,就拜托你了。」

  红叶如此回答,她的脸庞虽然没有浮现任何表情,但是,我觉得似乎有某种不一样的感情出现在她脸上,是我多心了吗?

  我听到公车的引擎声。

  沿着站前的安全岛缓缓驶来,公车进站了。这是无障碍公车,即使乘坐轮椅也能自由上下。公车的前门打开,乘客依序下车。

  『好,没有其他乘客,只要我们低调一点,我跟九郎一起上车应该不会被别人抱怨。等一下要是有其他乘客抱怨,就说我们是从旁协助身障者的狗和乌鸦就好了。』

  在公车后方门口,发现到坐在轮椅上的红叶,壮年司机走过来准备帮忙。为了不妨碍他们,我抢先溜进公车里。

  『来,好好上车吧……哎呀?』

  可是,红叶一动也不动,好像没发现司机走到她身边似的,直直盯着停止不动的深蓝色车体。

  『红叶,怎么了?』

  「小姐,您怎么了?」

  看到红叶一动也不动,我、九郎,以及司机先生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在我们的注视之下,红叶的身体终于动了,她缓缓举起右手,指着公车。

  「春海和人,这个、是什么?」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公车】从新稻叶车站南口出发,稻叶交通旗下的公车,早晚通勤时间总是挤满通勤上班族或学生,其他时间则乘客不多,可以享受愉快的乘车时光。据说一年会有一次,以特别公车行驶这条路线。

  【北斗】姬荻红叶的作品,在登山时遭遇山难的男女,在山里的洞穴发现了公车站牌,搭上这辆不可思议的公车后,前往各式各样的世界。对幻想世界的描写深深震慑读者,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似乎也被囚禁在陌生的世界里。

  『……终、终于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冲下公车。回头一看,闯入视线的是一张胡乱贴着墓园、牙科、游乐园广告的老旧长椅。然后,在长椅另一端,是在司机的协助之下下车的红叶。在这一站下车的,好像只有我们而已。

  老实说。

  很累。

  结果,从一上公车开始,一直到在这一站下车为止,我遭到红叶一连串的问题攻击。如果是普通问题的话也就算了。可是,红叶的问题加了太多自己的解释,让我很难不去吐槽。

  CASE1关于公车

  「这个、是什么?」

  『嗯?这不就是公车吗?』

  「原来如此,这就是公车啊,我是第一次看到。」

  『这个也是第一次啊……算了,既然连公车站牌都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第一次看到公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所知道的公章,主要栖息在沙漠边缘。野生的公车只要一看到公车站牌,就会马上跑过来,只要能征服它,就可以搭上公车。我以为是这样的东西。」

  『那玩意儿怎么看都是生物吧!?难怪出现在你书里的公车,表情会丰富成那样!!』

  CASE 2关于汉堡

  「这个、是什么?」

  『嗯,广告里的这个吗?这是汉堡啊。』

  「原来如此,这就是汉堡吗?我是第一次看到。」

  『你从来没吃过吗?既然你从来没在外面买过东西,也难怪没吃过汉堡。不过那个女仆应该会做这个吧。』

  「我所知道的汉堡,是把绞肉压成薄薄的圆形煎熟,接着用同样圆形的面包夹起来。」

  『喔喔,没错没错。』

  「而且,只要去垃圾桶捞就可以找到它。」

  『……啊?』

  「只要去垃圾桶捞,不是就可以找到了吗?」

  『找你个头!就算在垃圾桶捞到,那个也不叫汉堡,而是曾经身为汉堡的某个东西!总之也就是垃圾啦!』

  CASE3关于青蛙

  「这个、是什么?」

  『啊、啊啊,这次是那个吗。那个是青蛙啊。』

  「原来如此,那就是青蛙啊,我是第一次看到。」

  『等等,监狱岛不是应该有青蛙吗?』

  「还有,那是哪一种青蛙?」

  『你要问种类吗?怎么说呢,因为只看到一眼,所以不太确定。不过大概不是赤蛙之类的吧。』

  「那是被施了魔法的青蛙吗?还是可以存档的青蛙?或者是勇者型的青蛙?还是王子型的?」

  『你的知识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是受到哪个电脑世界的电波影响吗!?』

  就像这样。

  红叶的问题,包括从公车车窗看到的所有东西,以及印在公车广告上的所有东西,在到达目的地之前!!问题无穷无尽地涌来。对那些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蠢知识一一吐槽的我,实在累到不行。

  『算、算了,总之我们到了。』

  把驶离的公车抛在身后,我们走进建筑物的空地。

  红叶说,希望我教她认识外面的世界,我在前往公车站牌的路上拚命思考,最后终于想到这里,最棒最大的场所。就是这里。

  从路旁飘过来的,是树木和泥土的香气。久违的芬芳空气让疲劳感烟消云散。我几乎都要飙泪了。从人类变成狗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到这里来。

  『这里就是稻叶图书馆!!』

  我以几乎要用两只后脚猛然站起来的气势,如此宣告。

  稻叶图书馆。

  从新稻叶车站前,搭公车沿着山边开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这里。这是一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图书馆,坐落在和缓丘陵地的中间。斜面像是用红豆色的块状物堆叠而成,这是它最具特色的外观。

  『红叶,你不是说,希望我敦你认识外面的世界吗?』

  「是的,我的确那样说过。」

  路面略带和缓的坡度,不过红叶的轮椅毫无障碍地跟在我身后。

  『如果是这里的话,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原来如此,这就是图书馆吗?」

  『啊啊没错!』

  这里就是图书馆。人类知识聚集的场所,是书本的宝箱、知识的宝库,是不容侵犯的圣域。

  这里是许诺之地,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汇聚宇宙万物的场所,是所有知识根源汇集的场所,也是人类历史的终点。

  因为来到久违的图书馆,我的情绪一下子炸开,所以才会下意识地用这么夸大的形容方式。总之,这里的书多得跟山一样。如果是在这里,我可以把红叶所不知道的世界通通都告诉她!

  还有,说顺便的话似乎有点那个。如果还有剩一点时间,我也可以借书对吧?要是只有我一只狗的话可能办不到,但是,只要拜托红叶去办借书证就可以了。难得来一趟图书馆,什么都不借的话未免也太奇怪了。那样应该是犯法的吧?

  反射性出现在我脑中的,是身为人类时,使用稻叶图书馆的记忆。

  从入口的自动门一走进来,右边就是童书区,左边是杂志区,那里放着沙发,上了年纪的读者在那里看报纸。至于最里面的服务台,馆员小姐俐落地帮读者办理借还书的手续。

  怎么办,光是想像心情就变得超级兴奋。书本!不可不看!变成狗身体后暌违已久的library life又回到我手中了!

  「……哥哥?」

  『去死吧!!』

  突然之间,竹枪从天而降。

  『呜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喔啊啊啊啊啊!?』

  就在竹枪尖端险些刺到我头顶狗毛的瞬间,我长年锻链的危机回避能力瞬间启动,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躲到竹枪无法刺到的地方,在间不容发的一刻,逃过变成串烧的命运。

  『搞什么!?刚才那是什么!?』

  我跳了起来,现场惨状映入眼帘。插在我刚刚所在位置的,是一根差不多跟金属球棒一样大的竹枪。那是一根似乎可以轻松贯穿幼犬的凶器。

  『……啧。』

  『喂,乌鸦。』

  停在红叶轮椅上的臭乌鸦,恨恨地盯着我。啊啊,是这家伙的杰作吧,我很清楚。

  『这真是太危险了,春海,你差一点就变成串烧了呢。』

  『你要说的话只有这样吗?』

  『哎呀,今天天气真好啊。像这种日子,我就会想起跟棒球社的伙伴们一起追着白球的那一天。没错,那是高中二年级春天的事,那一天,球队经理把我叫了出去……』

  『那种假惺惺的回忆就算了吧。』

  现在我所在意的是,那根竹枪,到底是从哪里、怎么冒出来、为什么冒出来?还有,关于那句『去死吧!!』我非常希望有人能跟我解释一下。不,解释什么的就算了,先让我揍一拳再说吧。

  「你清醒了吗?」

  正当我准备让那只臭乌鸦尝尝我的春海SPECIAL时,红叶开口说话了。

  『咦?清醒什么?』

  「是的,哥哥说,『春海只要一看到书,就会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要是他听不见你说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可以让他恢复清醒。』」

  『呜!?』

  「太好了,你恢复清醒了。」

  我的思考模式完全在他人掌握之中。轻视我的九郎实在有够惹人嫌。我的心思果然很好懂吧。话说回来,那根竹枪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图书馆吧。」

  『没错!是图书馆!』

  算了,不要去管那只乌鸦干的好事了。我就用宽大的胸怀原谅他吧。毕竟现在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图书馆啊。因为地理环境的影响,「温柔」的参数可以补正百分之三十。

  『好,我们进图书馆吧!Go go library! 』

  正当我兴致勃勃地准备走进图书馆时。

  「不用了,不必教我认识图书馆。」

  红叶面无表情地喃喃说着。

  『Pardon?可以再说一次吗?』

  咦、红叶、你在说什么啊。我觉得,既然她连公车、站牌、汉堡都没看过,那么对图书馆应该也有很多问题要发问吧。如果是关于图书馆的事,不管有多少问题我都、可以为她说明。

  「我知道图书馆,而且也看过图书馆,所以不必特别介绍。」

  『你看过图书馆……咦、可是,你看过的图书馆,该不会是有被封印的魔兽跑出来、或者是从次元的间隙冒出来的那种乱七八糟图书馆吧。』

  这里可是规规矩矩的图书馆喔。有书本和杂志喔。

  「不,如果是图书馆的话,我家里也有。」

  『……啊?』

  她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绝不可漏听的关键句?

  如果是图书馆的话,我家里也有?

  『哈、哈、哈,别开玩笑了。一般人家里怎么会有图书馆呢?不可能有那么美好的事。好笑好笑。』

  哈哈哈,这个小丫头在说什么啊。

  『哎呀,春海,我没告诉你吗?炼狱馆本馆旁边,刚好位于从大门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一栋建筑物摆着我们历代祖先收集的所有藏书。呃,感觉起来就像一个比较大的书库。姑且不论能不能称之为图书馆,不过红叶和佐茅都是叫它『图书馆』啦。整个墙面都摆满了书,看起来相当壮观。虽然,自从佐茅来我们家工作之后,第一排书柜就变成了「姬萩红叶全着作收藏区」。』

  『……什、什么,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是吗?』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啊,这只臭笨鸟。现在是用一句「是吗」就能轻松带过的场合吗?至少认真一点吧,这可不是在开玩笑啊?

  我从来没想过那座岛上有这么棒的东西。为什么不带我去那里呢?为什么不是去那里,而是去一个贴满红叶相片的诡异恋妹狂房间?

  『咦?那些书有一起搬来吗?』

  『不,不可能把所有书本都搬到大楼来,炼狱馆的书都还放在那里。我正在想,是不是要找个时间,把那些书捐到什么地方去。』

  「哥哥。」

  『喂,红叶,那本书要怎么处理啊?』

  「你太多话了。」

  『!?』

  「十一天。」

  『!?!?!?』

  九郎紧紧闭着嘴巴,死命地用力摇头。

  「所以,接下来你要教我认识什么?」

  『咦?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图书馆这样就可以了。」

  红叶面无表情地说道。从那种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听起来,我觉得她好像真的对图书馆失去了兴趣。

  『可、可是,就算看过图书馆、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是,那是监狱岛上的图书馆吧。外面的图书馆完全不一样喔,不管是藏书或设备都不一样。如果是不同的图书馆,里面的世界也会完全不一样!而且,这里有人在看书,有很多很多人。或许里面也有你姬萩红叶的读者喔。』

  「我的、读者吗?」

  『嗯嗯,你的读者。』

  红叶很认真地盯着我看,然后用莫名冷峻的视线说:

  「不、不可能会有的。不可能有我的读者。」

  她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毫无疑问地,这里一定会有姬荻红叶的读者。「这里不会有我的读者」,为什么要说出那么悲伤的话?

  「不可能有的,请你看看这个。」

  红叶所指的,是我的头顶,贴在图书馆入口自动门上的白色公告。上面写的是。

  ——本日休馆。

  『呜哇啊!?』

  那种冲击,像是突然掉落地狱似的。

  『怎么会,我竟然忘了图书馆的休馆日!?』

  的确,仔细一看,建筑物里没有开灯,完全没有人们走动的气息。这个图书馆空无一人,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

  「这里有我的读者吗?」

  『……咦?』

  我的视线游移不定。无法正视红叶的眼睛。

  「这里面,现在,会有我的读者吗?」

  『呃、呃呃。』

  可是,就算把视线移开,也没办法躲过红叶的质问。

  「有吗?」

  『应该、没有吧。』

  败得体无完肤。

  『太久没来,齿轮都松了……』

  因此,才没有其他人在这一站下车。稻叶图书馆是这一带最大的图书馆。如果有读者的话,路上就算遇到更多人也不奇怪。

  「你真的只要一遇到跟书有关的事,就会失去理智呢。」

  『大概吧。』

  这就是书痴之所以为书痴的原因。当我忘记书本的那一刻,也就是我忘记自己性命的时候。

  「那么,接下来你要教我认识什么?」

  『啊、啊啊,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走出图书馆空地,我们再次回到公车站牌旁边。现在还是上午。我本来盘算着,只要来到图书馆,就可以消磨到闭馆时间为止,所以完全没思考后面的行程。

  『对了,要不要搭公车回新稻叶,然后去本田书店逛逛?』

  「……」

  『还是去之前去过的,位于登井车站前的大和书店比较好?那边的书很多。虽然对大叔跟樱不好意思,不过反正我们还住在新稻叶,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本田书店。而且新稻叶还是比较危险。』

  「……」

  『不、等等,既然都搭公车出来了,就这样回去也太可惜了。对了,可以到处随意晃晃。没问题的,如果是我,可以在五分钟以内找到书店。这是重新磨练敏锐度的好机会。』

  「……那个。」

  『好、就这样决定了,红叶。我们用走的吧!跟我一起踏上寻找书店的旅程吧!没问题的,去逛熟悉的书店虽然开心,不过去开拓新的书店也会很开心!Viva书店Life!』

  「为什么通通都是书店?」

  『……咦?』

  「图书馆之后是去书店,为什么都是跟书有关的地方?」

  『咦?』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咦、你、讨厌书吗?难道、不爱、书?』

  红叶的话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无法隐藏自己动摇的情绪,下意识地用破碎的词汇询问她。

  「我并不是讨厌书,也没有说我不想去。只是,选项全部都跟书有关,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呃、所以、总之、也就是说……你要我死吗?』

  这种话由自己来说似乎有点那个,可是说到春海和人,就等于书本。这是我的自我认同。要是把书本封印起来,我到底还会剩下什么呢?应该什么都不剩吧?应该是一片空白吧?

  红叶看着一团混乱的我,开口说:

  「一般的约会,不是都会去游乐园之类的地方吗?」

  那一瞬间,图书馆里面发出了爆炸声。

  巨大的声响就像是把几万根烟火绑在一起同时发射一样,接着,整栋建筑物发出了隆隆声响。

  大概是在进行什么爆破解体的工程吧。里面一阵骚动,几个看起来像是相关人员的人慌慌张张地聚在一起跑过去。大家都露出了大事不妙的相同表情。

  可是,那些事跟现在的我都没有关系。因为红叶说了一句比那些事还有问题的话。

  『约会!?』

  从红叶口中说出的单字,完全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今天不知道已经惨叫过多少次的我,又再度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不对吗?就我所知,我跟春海和人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所谓的约会。」

  『咦、是吗?』

  「是的,所谓的约会,意指至少一组以上的异性,透过事前的协议,去某些专供享乐的场所,然后……」

  『哥、哥哥不准红叶去约会!!』

  对于约会这个词汇,反应比我还激烈是那只黑乌鸦。有恋妹情结的恋妹狂,姬萩红叶的哥哥姬萩九郎。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红叶,什么约会?对你来说太早了!而且,对象竟然是这种狗畜生!要是沾到肮脏的狗味该怎么办!』

  『喂、你这只鸟畜生。』

  就算要诽谤他人名誉也该适可而止吧。我们也差不多该来确认一下生态系里狗跟乌鸦的正确排行位置了。

  可是,那只妹控乌鸦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继续自顾自地向红叶说:

  『没、没错,红叶,如果无论如何你都想约会的话,要不要跟我约会?不要跟这只狗,我会给你最完备的保护。没问题的,因为我已经当了很久的社会人士,而且也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好、就这样吧、决定了!外面有点冷,就让我代替披肩,围住红叶的脖子吧。然后,我们可以慢慢聊很多事!!对了,从今天起就不要叫我『哥哥』,直接叫我『九郎』好了?拜托这样叫我好不好?』

  那只乌鸦对红叶说道,它用力拍动左右两边的翅膀,彷佛在说:「来、飞奔到我胸口吧」。

  「二十二天。」

  『怎么变两倍了啊啊啊啊啊啊!?』

  那只乌鸦被红叶的话一举击落。

  「那么,春海和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对哥哥宣判死刑的红叶,就这样转头看我。刚刚被她亲手埋葬的哥哥,似乎完全无关紧要。哭泣崩溃的乌鸦,好像根本不在这里。

  『呃、呃呃……』

  看到红叶那种面无表情的魄力,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之前想的通通都是跟书本有关的地方,根本没料到会行不通。也就是说,No plan!没有计划!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明明说是要我教她认识外面的世界,为什么变成了约会?怎么会解读成这样!?

  『不、等等、约会、约会啊……』

  以前,为了圆香,我曾经特地筹画过约会行程。我拥有关于约会的相关知识。总之,现在所必须做的,是从那些知识里找出最适当的解决方式。红叶刚刚不是也提供了线索吗?

  我抬头看着公车站牌旁的长椅。从上面琳琅满目的广告里,寻找我要的东西。

  『……好,红叶,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决定好了!』

  我使劲伸出右前脚,指着贴在长椅上的广告。

  『就是那里!』

  那是位于这辆公车终点站的主题乐园「大洗复仇者乐园」的广告。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稻叶图书馆】从新稻叶车站朝山的那一边走,位于山侧的图书馆。拥有最新颖的设备,邻近一带有许多民众会来使用这座图书馆。目前也有举办读书会,提供行动图书馆之类的服务。

  【休馆日】对于使用图书馆的读者而言,是攸关生死的严重问题,一定要养成确认休馆日的习惯。

  【恋妹狂】满脑子想着妹妹,那种感情爆发之后,除了妹妹之外再也无法思考其他事情,这种人类最后的模样称之为恋妹狂。这种类型的人一旦遭到妹妹否定,最惨的情况甚至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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