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你不是死了吗?
台版 转自 Lafrente
(哇……都是女生耶。)
是光看到葬礼会场,最吃惊的就是这一点。
高雅的西装外套、黑色百褶裙的制服款式属于是光就读的平安学园,此外还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洋装、水手服、背心、短上衣、缎带,让人不禁讶异女生制服竟然可以如此多变。
还不只是这样。
有个穿着时髦黑衣,像是女大学生的女性哽咽地哭喊着:
「光!光!」
旁边有位看似粉领族、气质知性的女人用手帕捣着脸,哭得肩膀颤抖。后面还有个打扮得像贵妇的女人含泪低着头,甚至还有小学的小女生像兔子一样哭红眼睛,不停地掉泪。
是光在学校布告栏上看了葬礼的日期地点而来到这里,立刻就后悔了。
在满屋子泪眼汪汪的女人之间,他这个抿紧嘴巴、顶着毛躁红发、眼神尖锐、稍微驼背的高中男生实在太显眼了。
在场宾客不时愕然地望向是光。
身穿平安学园制服的少女们也很惊讶,不知道这个声名狼藉的新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没有人敢问他理由,大家似乎很害怕太靠近会被他咬,个个都尴尬地转移目光,远远闪避。
即使真的有人来问,是光大概也回答不出为什么要来吧。
(真是的,我跟这个现充的家伙一句话都没说过,何必来参加他的葬礼……(※现充,御宅族术语,指现实生活过得很充实的人,和沉溺网路虚拟世界的人互为对比。)
他望向悬挂在充满白檀香味的大厅中央的帝门光遗照。
在白色洋桔梗、百合花、康乃馨的围绕之下,如天使一般的美少年微笑着。
那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明亮澄澈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曲线优雅的嘴唇、纤细的胖户,全都带有少女般的清纯柔媚气质。
是光回想起第一次在校内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穿着男生制服的女生。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嗓音迷人、个性亲切的少年被大家称为「校园皇子」。
不是「王子」,而是「皇子」,这种称呼才能表现出「光之君」的高雅。是光曾经无意间听见从国中部升上来的女生对高中才入学的女生这样说。
总而言之,帝门光的女人缘好到破表,他从就读于这所学校的附属幼稚园开始,身边就已围绕着众多女孩了。
这间学校多的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而他的家世和资产更是远胜其他人,而且他对所有女生都温柔到极点。
那个时候,是光只觉得他是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现充帅哥。
是光和帝门光初次见面时,他却带着爽朗笑容向是光攀谈:
「我有事要拜托你。」
是光心想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不过他也很好奇,「有事拜托」到底是什么事。
结果还没搞清楚这件事就先听到光过世的消息,是光实在不敢相信。
听说光在黄金周里去了信州的别墅,掉到雨天暴涨的河里淹死了。
讲过几句话的人才十五岁就结束生命的消息让是光十分震惊,不由得感受到人生无常、生命脆弱。他还想起爸爸死时的事,心情非常沉重。
于是他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蒙蒙细雨中来到葬礼会场。
是光臭着一张脸坐在会场中的铁管椅上,眯着眼睛瞻仰遗照,耳朵听见的都是女孩们的细语。
光真是个俊美的男生。
个性非常温柔。
拥有迷人的笑容。
声音也很好听。
手指像艺术家一样纤细。
虽然花心,但就是让人没办法讨厌。
害怕寂寞的个性好惹人怜爱。
仿佛注定要拥有这世上的一切幸福。
生来就是个活在灿烂光辉之中的孩子。
整个会场都在为这个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少年哭泣、哀悼。
压抑的啜泣声奏起了送葬与追忆的旋律。
是光和死者根本不熟,无法沉浸在和她们等量的悲伤中。
悲伤像海浪般涌来,一波波打在是光身上,让他有点厌烦又有些愧疚,因而坐立不安……
这时他注意到家属席中的一个女人。
看起来很年轻。
大概才二十岁出头。
那人像花朵般纤细脆弱的躯体穿的不是洋装,而是黑色和服,头发扎成一束。
是光瞄到那人的侧脸,讶异地倒吸一口气。
帝门……?
他一时之间还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帝门光本人。
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帝门光。
两人都有在光芒之下显得透明金黄的柔顺秀发、像初雪般白皙的肌肤、优雅的眉目、鼻子、如花瓣的嘴唇、纤细的脖子。
她白皙柔媚的脸上满是泪水,垂着眼帘。
(她是帝门的姐姐吗?)
那女人微微一笑。
明明还在落泪,嘴角却微微扬起。
那是非常平静的美丽笑容。
在呛鼻的白檀香味之中,是光头昏脑胀地看着她那不适合葬礼的平静笑容。
她为什么笑?
还笑得那么美……那么开心。
为什么在葬礼上……
疑似光姐姐的女人脸上的微笑稍纵即逝,短暂得有如梦幻。
是光正在发呆,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真是个笨蛋!」
他吃惊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光的遗照前站着一个穿着平安学园制服的女生。
少女披着乌溜溜的长发,头上系着黑色缎带,感觉稚气未脱,像是有教养的千金小姐,一双大眼睛中却充满愤怒和不屑的神色,紧握的双手微微发抖,瞪着遗照上微笑的光。
她颤抖的红唇激动地继续唾骂:
「竟然淹死在河里,真是个大笨蛋!太丢脸了!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死在女人手上呢!你一定是太爱拈花惹草,才会遭到天谴!」
「别这样,葵。」
穿着同款制服,身材高挑、神态沉着的少女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带她离开会场。
#插图
系黑缎带的少女被她拉走时,依然盯着光的遗照。
那铁青僵硬的侧脸让是光深受冲击。
她的表情令人触目心惊,仿佛蕴含着激烈的怒火和伤痛……
少女张开稚嫩的嘴唇,发出轻蔑的尖锐声音。
「大骗子。」
是光觉得胸口仿佛挨了一刀。
心头真的感到一阵剧痛。
(哇靠……这是感情纠纷吗?)
会场瞬间静了下来,接着慢慢升起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在谈论刚刚发生的事。
大骗子……
是光的胸中仍然残留着那少女强烈批判的语气,还有她的盛怒目光和痛苦表情。
大骗子。
大骗子。
(帝门这家伙长得像天使一样清纯,没想到他的葬礼会有女生跑来大骂。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明显表露出伤痛的声音,仍在他的耳底不停叫着「大骗子」。
在光死了以后还要跑来骂人,这个少女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光是怎样欺骗了她?
(算了……反正跟我无关……)
和尚开始诵经,会场又恢复了严肃的气氛。
家属席里那个很像光的年轻女人也静静地低着头。
痛骂光的黑缎带少女也在是光的心中渐渐淡化。
轮到是光拈香时,他捏着香灰闭目低头……
(有事拜托,到底是什么事啊?)
他仍在心中这么想着。
不用说,躺在棺材里的光当然不可能回答。
葬礼结束后,是光走出会场发现天色已暗,小雨持续下着,空中夹带着湿气。
(撑伞太麻烦了……)
他直接踏上湿淋淋的地面……
——赤城同学。
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是光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是我听错了吗?)
后面有两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女生,她们看到是光回头部吓得肩膀一抖,浑身僵硬。
这反应让是光很不舒服,他驼着背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那个素行不良的人会来参加光之君的葬礼呢?
听到这些悄悄话从背后传来,是光不悦地咂嘴。
◇◇◇
这世上有一种人特别容易受到误解。
十五岁的赤城是光最大的不幸,就是拥有这种外表。
他生来就有凶恶的目光.而且总是貌似不悦地紧抿嘴巴、板着脸孔,给人一种脾气暴躁、桀骛不驯、品行不端的印象。
而且他个性阴沉,没有丝毫的亲切可爱,再加上那对锐利眼神、稍嫌削瘦又略显驼背的体型、一头毛躁红发,怎么看都像个不良少年。
回首从前,他的童年时期也是经常遭人误解。
在幼稚园里,孩子们都很怕是光的凶恶眼神,对他敬而远之。小学的入学典礼,坐在他旁边的女生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其他孩子也跟着哭了,搞得场面大乱。
别人都以为是光欺负了那个女生,母亲们还告诫子女「不要和那孩子一起玩」,害他度过了一段孤独的小学生涯。
到了国中,他无端被一群经常用蹲茅坑姿势众在校舍后的学长盯上,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解开嫌隙,却又因此被同学们视为危险人物,得到「干架王」、「流氓老大」之类的封号,此后三年都交不到半个朋友。
他最难忘的就是毕业典礼。
同学们都依依不舍含泪相对,只有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枯萎的樱花树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光不免开始这样想。
到了高中一定要交到朋友,绝对不要再被人称作红发恶魔、招来灾厄的男人,或是疯狗。
他默默下定决心。
可是……
开学典礼前一天,他在大马路的路口被卡车撞了,需要住院一个月。
是光的姑姑兼监护人小晴冲到医院,怒火冲天地破口大骂:
「你为什么老是惹麻烦啊!难得你能奇迹似地考上校风端正的私立名门高中耶!竟然从开学典礼就因住院而缺席!说什么红灯时在路口被卡车撞到,难道你是小学生吗!」
他好不容易才脱离这段灰暗的住院生活,到了值得纪念的上学第一天。
是光右手撑着拐杖,左手挂在三角巾上,头上包着绷带,呆呆地在中庭的穿廊站了很久。
「靠,教职员室到底在哪啊?」
他想要问路,学生们却都惊慌走避,所以他不知怎地走到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
广大的中庭有修剪整齐的树木,大大小小的岩石,还有池子和小河流。
平安学园是提倡一贯教育的名校,从附属幼稚园到大学部一应俱全,连庭园都花了不少钱布置。
是光冬天来考试时,看到这里的厕所和庭园都修缮得漂漂亮亮,相当感动,他满心期待地想着,这么有格调的学校里一定不会有擅自修改制服、偷偷藏着小刀的可怕学长,自己一定能和同学顺利地相处。
结果第一天上学就把所有人吓跑,自己还迷路了……
(可恶……你们这些家伙只会以貌取人!说我靠着混黑手党的爸爸走后门入学,和其他学校帮派决斗时把对方打得半死,自己也进了医院,我全都听见了啦!要说人家的坏话至少别让当事者听到啊!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吧!)
是光愤愤不平地撑着拐杖,在中庭的穿廊上前进。
他发现前面柱子旁站着一个人。
那人轻轻靠着柱子,纤细的身躯穿着西装外套和长裤……是男生?
从中庭照过来的晨曦柔和地打亮他的头发,显得金光闪闪。
这个人干么一大早站在这种地方?
不过,来得正好。
是光想去问他教职员室的位置,结果他先转过头来。
(咦?是女的?)
那人明明是男生却长得那么清秀柔和,是光有点困惑,还以为那是个穿着男生制服的女生。
(不对……应该是男的吧?)
那个人和气地眯起清澈的眼睛,笑得很亲切,然后张开形状优美的嘴唇。
「赤城同学。」
声音很好听。
那不可思议的迷人声音像是一阵香气,轻柔地窜进是光的耳朵,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你是一年级的赤城是光?今天第一次来学校?」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光警戒地问道,但他还是开朗地说:
「大家都在说今天来了个可怕的新生呢,好像是和其他学校帮派决斗时把对方打得半死,因此当上第二十七代老大的传奇人物、流氓之王。你身上的伤真的是和人决斗时留下的光荣勋章吗?」
敢向是光攀谈的人本来就很少,更别说是像这人一样毫不胆怯地直视是光的脸,他甚至挂着平静的微笑。
所以是光没计较自己被当作流氓老大,反而感到好奇。
这家伙竟然能若无其事地向据说是流氓的人说话……
虽然这个人长得像女生,胆识倒是不错。或者只是因为个性迟钝?还是说,他有什么企图?
是光板着脸孔,冷冷地说自己是被卡车撞伤的,这个地区才没有什么流氓老大,再说自己也不是流氓。
那人听了就问:
「为什么会被卡车撞到?」
「……只是偶然。」
「这偶然也太惊人了。」
「……我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偶然啊。」
「唔……可是,会有人偶然被卡车撞到吗?」
「……」
是光实在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而且对方的态度太自然,不习惯和人聊天的是光忍不住感到胃痛。
他也不太喜欢那人像在观察珍禽异兽般的目光。
「……教职员室在哪里?」
是光冷漠地结束话题,那人也不介意,乖乖地回答他:
「从这里直走,再左转走到底,楼梯上去就是了。」
「喔。」
他撑着拐杖走过那人的身旁,对方又叫住了他。
「赤城同学,我今天忘了带古文课本,你可以借我吗?」
啊?
是光当场愣住。
为什么突然开口借课本?
他回头一看,那人用清澈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们班今天又不上古文课。」
是光一边回答,一边揣测着对方的意图。
「这样啊,真可惜。」
那人喃喃自语,然后又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那我下次再去你班上借课本吧。到时我另外有件事要拜托你。」
有事拜托?什么事啊?
本来只说要借课本,一下子又变成有事拜托。是光满腹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是一班的帝门光。再见。」
那人挥挥手,然后朝庭园走去。
那张仿佛吸收了中午阳光的耀眼笑容深深烙印在是光的眼底。
远处的松林中传来了少女的莺声燕语:「呀!是光之君!」、「早安,光之君!」
是光一脸呆滞地听着那些声音渐渐远去。
这是发生在黄金周前一天的事。
过了一个星期。
是光包着石膏、撑着拐杖来到学校,发现女生们都哭哭啼啼的,还说「光之君竟然死了」。
◇◇◇
(结果帝门没来找我借课本,而且从头到尾只跟我说过那次话……)
是光走在昏暗的路上,冒着蒙蒙烟雨回到家。
他从葬礼会场回来的途中,一直在想光的事情。
(伤脑筋耶……)
他只见过光一次就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葬礼上还发生了很多事。
是光和帝门光这个人可说是毫无瓜葛,所以那人率性的言行、别有深意的眼神和微笑在他的心中留下重重的谜团。
帝门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那家伙没有死……真的会来找我借课本吗?)
他会不会一把拉开门,带着灿烂笑容朗声大喊:「赤城同学,我忘了带课本,你的借我吧!」
这情景闪过脑海的瞬间,是光觉得胸中隐隐作痛,大概是因为十五岁就结束人生的少年而引发了一点感伤吧。
雨势渐渐变大。
当他到达爷爷在家附近经营书法教室的旧木屋时,一头毛躁红发已经湿透,贴在眼皮和耳朵上。
他打开玄关拉门,姑姑小晴立刻拿着盐巴走出来,严厉地命令他:
「是光,转过去!」
衣袖和裤管卷起的运动服,随意扎起的头发,这就是小晴平时的打扮。这个姑姑在离婚后回到老家,平时总是待在家里,靠着电脑做进口贸易的工作。是光的家里就只有他和姑姑、爷爷三个人。
是光乖乖转身,然后听见盐巴洒到背上的沙沙声。
(就算要去除晦气也不用洒这么多吧?又不是在腌萝卜。)
虽然他在心中抱怨,考虑到原本属于爷爷的赤城家主导地位已经渐渐转移到姑姑手上,只能默不作声。
「好,转过来。」
他又依言转身,盐巴接着洒在他的胸口和脚上。湿透的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盐巴。
「热水已经放好了,你先去洗澡。等一下就要开饭了,别拖拖拉拉的。」
姑姑用男人一般的口吻下令。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噗哧一笑。
「你姐姐好豪迈,真是个有趣的人,而且你们长得好像。」
(咦?)
是光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刚刚好像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不对,大概是听错了吧。)
他心想一定是不习惯参加葬礼,才会太过疲劳,于是将小晴递来的毛巾披在头上,直接走向浴室。
只要泡了热水,身心都会得到纾解,脑袋也会变得比较清晰。
是光脱下制服外套,把穿得很不舒服的湿透衬衫的钮扣解开,下半身也全部脱光。
他拉开浴室玻璃门,又听见那圆润悦耳的声音。
「喔……看你好像很瘦,没想到比我多了这么多肌肉。真不愧是流氓老大。」
我才不是流氓。
不对,现在应该问「是谁在说话」才对。
听起来比爷爷的声音年轻,也比小晴的声音温柔。
「我脱了衣服只会被人说很美,像女生一样白白嫩嫩,真是有损我的男性自尊啊。」
那个甜美得令人鼻尖发痒的声音,和是光在中庭走廊见到的少年的声音很像。
可是那个少年已经死了,是光今天还参加了那个人的葬礼,为他拈了香。
「你的手臂虽细,感觉却很结实。好好喔,真完美。」
如果只是听错,会持续这么久吗?
那个声音非常清晰,好像是从头顶传过来的……
是光僵硬地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立即发出惨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那个穿着学校制服,长得像天使一样的美少年!帝门光!
就在浴室的天花板!混在水蒸气中!
轻飘飘地浮在半空!
「咦?难道你看得见我?赤城同学?」
对方似乎也很惊讶。
在光芒之中闪耀着金光的头发像是被风吹起,在他小巧的脸旁轻轻飞舞。
是光抓着浴缸边缘,吓得嘴巴一张一合,瞪大眼睛看着光。他飘浮在蒸气里的身影有如从天而降的天使,如果不是穿着制服,而是披着白布,想必会神圣得令人不敢逼视。
「你……你不是死了吗……」
是光抬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这时小晴突然跑过来,拉开玻璃门大叫:
「怎么了?是光?你滑倒撞到头了吗?可别说你又要住院了喔!」
她似乎正准备做晚餐,右手还抓着一把切肉刀。
「小、小晴……那边……」
是光颤抖的指尖对着天花板。
那里有个身穿制服的美少年飘浮在半空中,不知道是因为生性悠哉,还是看到女性就有反射动作,他还对着小晴微笑。
那笑容无比甜美,小晴如果是十几岁的少女,说不定会被迷得如霜淇淋般融化。实际上,她却杀气腾腾地骂道:
「干么?有蟑螂吗?你又不是女生,别为这种小事鬼叫。」
「你没看到吗?」
「是啊,没有蟑螂也没有蜈蚣。」
看她那副恶狠狠的表情,如果是光说出「有个穿制服的男生啦!」说不定她会把刀子丢过来。
小晴「磅」的一声关上门走掉了。
「好凶悍的姐姐啊。」
光仍然笑着耸肩说道。
是光默默地告诫自己「冷静点、冷静点」,试图厘清目前的情况。
已经死掉的帝门光出现在自己家的浴室里。
虽然他有脚,却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小晴看不到光。
是光战战兢兢地瞄向挂在浴室墙上的镜子,只看见赤裸的自己和水蒸气。
他又抬头看看光。
真的在那里。
他再看看镜子。
镜中有个眼神凶恶的红发少年,脸色发青地看着他。
「呃,赤城同学……」
声音从近处传来。
「——!」
是光回头就看到光在自己背后,如同耐心十足的驯兽师安抚着露出尖齿激动低吟的恶犬一般,和颜悦色地说:
「你刚刚说的没错,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应该是我的鬼魂吧。嗯,一定是这样。我不太清楚鬼的定义,不过这种解释最简单,而且我对奇幻故事的喜好胜过科幻,所以就当作是这样吧。赤城同学,你只要接受这个解释就好了。」
(好个屁啦!你干么随便帮人决定啊?再说突然看到死人跑出来说话才不是什么奇幻故事,是灵异现象吧!)
是光在心中吐槽,但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在国小低年级已经不相信世上有鬼了,可是镜子里真的看不到帝门光的身影。
常识和现实的矛盾令是光陷入混乱。
「嘿,你看。」
光伸出纤细白嫩的手臂去碰是光的手,他的手穿过是光的皮肤、肌肉、骨头,从另一边冒出去。
是光差点又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才忍住。他到死都不想看见别人的手从自己的手上长出来。如此超现实的情景令他背脊发毛,仿佛有条蜈蚣爬在背上。
他慌张地把手缩回胸前,喘了几口气才说:
「假、假如我现在意识清醒,不是在作梦,而你真的是鬼,那你为什么要突然跑来我家浴室?」
他们不是朋友。
甚至不是同班同学。
而且只交谈过一次。
光那双深邃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是光。
「不是突然跑来,你还在灵堂的时候我就在你『上面』了。当时我叫你『赤城同学』,你不是回头了吗?」
这句话让是光呆住了。
是光回家时的确听到声音,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所以这家伙打从那时就轻飘飘地浮在我的头上了?我回家时他也一直跟在后面?
是光想到那个画面就头昏。光仍然若无其事地说:
「用术语来表示的话,你大概是在那个时候被我附身的。」
「喂!你干么找上我啊?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难道你想抢第二十七代老大的宝座?你在中庭找我说话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如果是这样,我随时可以把这称号让给你,要拿去当法号还是干么都随便你,我还可以拿雕刻刀帮你刻在墓碑上。」
是光额头浮出青筋,气呼呼地说,光却笑着回答:
「不是啦,我跟你无冤无仇。」
「那是为什么?」
是光瞪着他,他不以为意地说:
「我不是预约了吗?」
「啊?」
是光愣住了。
什么预约?
「我说过要去找你借课本,到时还有事要拜托你,不是吗?」
那张少女般的清秀脸孔笑咪咪地看着是光。
是光很想转开视线,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倾出上身问道:
「喂,你说有事拜托,到底是什么事?」
自从他听到光过世的消息就一直挂念着这件事,有如鱼刺哽在喉咙。
光到底有什么事要拜托他?
为什么会找上素未谋面的他?
为什么会找上人们都视为凶暴流氓,避之唯恐不及的他?
笑意从光的嘴边消失,他缓缓露出悲伤的眼神,垂下眉梢,眯着眼睛沉默不语。
「……」
(干么突然不说话?还用这么难过的眼神看我……)
看到对方变得这么正经,是光不自在得后颈都痒起来了。
这尴尬的沉默几乎让他冒出冷汗,此时光轻轻地笑了。
「那是……算了。」
光小声地说。
「啊?这是什么意思?」
是光的语气转为粗鲁。他为了这件事烦恼到睡不着,实在无法接受这种回答。
「你这家伙,别想随便混过去,给我交代清楚!」
光合起细瘦白皙的双手,对气愤的是光说:
「抱歉,老实说我死了以后好像丧失了一些记忆,所以记不太起来了。」
真的假的?是光露出怀疑的眼神,光微笑着回答:
「不过我既然已经和你预约了,死后又能和你沟通,你能不能帮我另一个忙呢?」
「帮另一个忙?」
光亲切地点头。
「嗯,我大概是因此才会附在你身上吧,希望你能帮我。」
光盯着是光,他的眼睛带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会让人身不由己地受到吸引。
校园皇子。
他的深度、风采、高贵气质,让人可以理解为何他会被封上如此脱俗的称号。
——我的要求向来没有人会拒绝喔。
他仿佛会挂着灿烂笑容说出这句话。
惨了。
是光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他的本能已经发出了警讯。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落入对方的圈套。这个不祥的预感如闪电般贯穿他的全身。
「是光!干么一个人在浴室里鬼叫啊!你是在跟蟑螂聊天吗?快点给我出来!」
小晴又打开玻璃门叫道。
「呃……喔。」
是光无力地用脸盆遮着下体,一边回答。
「……蟑螂是指我吗?」
光一脸悲伤地喃喃说着。
◇◇◇
「哇!原来现代日本还有矮桌耶!」
是光、小晴和爷爷三人在客厅吃晚餐,光就像个初次见识百姓生活的皇子殿下,兴致盎然地在屋内飘来飘去,发现任何东西都要感叹一番,再三观察,有时开心微笑,有时惊讶睁眼。
「啊,是炖芋头耶!煮得亮晶晶的,看起来好好吃~真好,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吧?我也好想吃喔~」
是光夹起芋头正要放进嘴里,却发现光一脸渴望地看着自己,实在有点难堪。
(你不是鬼吗?要怎么吃东西啊?)
是光很想吐槽,可是爷爷和小晴都若无其事地吃饭,所以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爷爷他们真的看不到这家伙,也听不见他的声音耶……)
这个事实让他再度感到苦闷。
「喂喂,这幅书法写得好漂亮,是谁写的?」
(是我爷爷。)
「这个狸猫摆饰是哪来的?」
(我怎么知道。)
「哇!这扇纸门有用和纸修补过的痕迹耶。啊!这边也有!是你们自己弄的吗?好厉害喔。」
(喂!不要那么仔细地到处看啦!)
是光手持碗筷瞪着他。
「是光!你干么一直东张西望?」
不只是小晴开口训话,连出生于战前的爷爷都骂道:
「不要把饭粒掉得到处都是,会遭天谴的。」
是光被骂得缩起脖子。
光仍然津津有味地看着纸门说:
「啊,这里是用千代纸补的耶,还剪成乌龟的形状……」
他才刚说完,又兴奋地大叫:
「赤城同学!有鸣子木偶耶!还放了一整排!你们在收集鸣子木偶吗?鸣子木偶好可爱喔,这细细的眼睛就是日本的传统美人典型吧。」
(你都已经死了,给我安分一点!)
是光气得太阳穴鼓起。
话虽如此,假如光安分守己地窝在角落怨恨地盯着他,一定更让人头痛。
总之还是尽快让这多话的鬼魂离开爷爷和小晴所在的房间吧。
否则他们一定会觉得他变得怪里怪气。
是光每餐都会添第二碗饭,但今天只吃了一碗就起身离座。
「走啦。」
他用魄力十足的声音说道。
「只是回自己的房间干么装帅?又不是流氓寻仇。」
小晴又损了他一句。
「开始问话之前,你先给我『坐下』。」
是光进了房间就关上门,把坐垫丢在榻榻米上,严厉地命令。
「赤城同学,你特地搬出坐垫来欢迎我,我是很高兴啦,不过我是鬼,用不着坐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光以屈膝的姿势浮在半空,愉快地说道。
「谁要欢迎你啊!你飘在空中的样子有够吓人的,给我乖乖地把脚放在地上……不对,这种时候应该说把膝盖放在地上……总而言之,要我听你说话,就给我拿出像样的态度!」
是光青筋暴现地怒吼。
「嗯,好的。」
光倒是很乖巧地并拢双腿,跪坐在坐垫上。
和稍微驼背的是光相比,他的坐姿格外挺拔优美,是标准的「正座」,除了双腿稍微陷入坐垫以外都很完美。
「这样行了吧?你愿意听我说话了吗?」
他清纯可爱地笑着说。
(总觉得我一直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
是光默默地想着,也跟着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听一听是无所谓。」
「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帮忙啦。其实我很挂念一个女孩,她的生日就快到了。我把信笺绑在紫丁香树枝上,在黄金周的最后一天送到她家。」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信绑在树枝上?寄电子邮件或打电话不就好了吗?是光无法理解。
光的眼睛嘴唇展露了甜美的笑意。
他送给情人的信上写着:
「这是第一件生日礼物,我还准备了另外六件礼物为你庆祝生日,敬请期待。」
(女人是这么贪心的动物吗?过一次生日要拿七份礼物才会高兴?每次生日都要准备七份礼物,这开销也太大了吧?更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想到要送人家七份礼物?)
这件事听在是光耳中就像异次元一样莫名其妙。
不过,光很悲伤地垂下眼帘。
「你知道的,我已经死了,没办法遵守约定。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把礼物交给她呢?」
「你要拜托我的事就是泡妞?」
「嗯,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光抬起视线,又露出幸福的温柔微笑。相较之下,是光的表情却难看到极点。
「我拒绝。」
「咦!慢、慢着,你、你也回绝得太快了吧,赤城同学!」
虽是鬼魂却始终悠哉悠哉的光第一次显得惊慌。
是光板着脸说:
「叫我帮你泡妞,我才不干。」
「为什么?」
「爷爷总是叫我离女人远一点。」
「什么意思?」
「二十年前,爷爷的老婆……也就是曾经是我奶奶的女人说要去找寻第二春,只丢下一张离婚证书给爷爷。」
后来爷爷嘴边经常挂着「女人就是这个德行」的口头禅,动不动就和离过一次婚、爱讲「男人这种玩意儿」的小晴拌嘴。小晴认为奶奶会对爷爷生厌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那是因为你爷爷受过打击嘛,你奶奶又不能代表所有女性。」
「曾纵是我妈的女人也在我国小一年级时丢下我和我老爸,跟其他男人私奔了。」
「呃!」
光说不出话了。
「而且那个奸夫还是我的级任导师。」
「咦!」
「老爸半年后就因心肌梗塞死掉了。」
「这、这样啊……原来你经历过这么多事。令、令尊实在太教人同情了……可是我的女友又没有提出离婚证书,也没和人私奔,更何况我并不是拜托你和她交往或结婚,只是请你在她生日时帮忙送礼物,让我可以无牵无挂地升天。你想想嘛,如果我一直跟着你,你也觉得很不方便吧?」
光一边婉转地威胁「要是不答应我就要纠缠你到底」,一边用可怜兮兮的表情苦苦哀求。
「拜托你啦,那个约定真的很重要。我没有朋友,所以只能拜托你了。」
「没有朋友?少骗人了。你明明是个桃花不断的现充。」
这家伙拥有这么闪亮的外表,个性随和又潇洒,被称为校园皇子,走到哪都能听见欢呼,竟然好意思说自己没有朋友?真正没有朋友的是光听得心头火起。
他心想,这家伙一定不知道,每次在体育课或美术课听到老师宣布「两人一组」都会落单的人是多么地可怜。
想找人问教职员室的位置,大家就作鸟兽散,下课时间也找不到聊天的对象,连十分钟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只好不厌其烦地温习或预习,像他那种天真的公子哥儿怎么可能了解这种被人排挤的痛苦?
光悲伤地缩着肩膀,低下头去。
「真的啦……我从幼稚园时代开始就很容易吸引女生,全班女生都想当我的女朋友,小学的学年会议之中甚至有人提议『光是属于大家的,应该禁止偷跑』,谈到最后还订了协定呢。」
……这是在炫耀吗?是说小学生拿这种事来表决也太夸张了。
是光的嘴巴抿得越来越紧。
「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我一直遭到男生排挤。」
是光惊讶地抖动耳朵。
(他说……遭到排挤?)
「每次体育课分组,我都找不到搭档。」
是光的耳朵继续发出反应。
「升上国中以后,也是动不动就有人叫我到体育馆后面,说是女朋友被我抢走,要来找我算帐……还有人到处散播很难听的谣言,所以班上的男生都不和我说话。」
一想到那种情景,是光就觉得胸口郁闷。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恶名远播、受尽忽视的痛苦。
中午总是独自吃饭。一边听着同学愉快的话语声从背后传来,一边默默地动筷子。因为生活太无聊,还会帮桌上乱刻的涂鸦取名为「山姆」或「约翰」,偷偷和他们对话。
想起这些往事,是光的眼眶都热起来了。
原来如此,这家伙也了解那种辛酸啊。
他也是从那样的日子走过来的啊。
虽然他抱着遗憾,无法安心升天,可是他没有朋友,所以只能找我帮忙。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真是太悲伤了。混帐!
「没、没办法……我只帮忙送礼物喔。」
是光把脸转开,拼命眨眼强忍泪水,故作冷淡地说。光似乎松了一口气。
「谢谢!我就知道你一定肯帮忙,真的很谢谢你!」
如此坦率的致谢和信任,让是光的喉中涌起一股热意。
「我……我去一下厕所。」
是光低头遮掩溢出眼眶的酸咸液体,迅速地走出房间。
他走进厕所,抹抹眼泪,叹了一口气,把睡裤和内裤一并脱下的时候……
「——!」
光带着愧疚的浅笑飘浮在马桶上方。
「哇!你干么跟来啦!竟然偷看男人的命根子,你这个变态!」
「你在浴室的时候早就被我看光了。」
接着他轻轻叹气,严肃地向惊慌失措的是光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很不幸的事。」
什、什么啊?
是光紧张地屏息,光仿佛要安抚他的震惊,很冷静地说:
「我好像得随着你一起移动。所以你请便吧,不用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