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讨伐『暴风』丹巴斯特•古利普司数日之后,在这座收复的城镇里,许多居民都歌颂着我们的丰功伟业。自魔王军发动侵略起已经历十年,人类总算击败了一名八战将。
逝去的生命及崩毁的大地都不会复原,然而重见希望之光的人们仍喜不自胜。
「好痛!」
「很痛吗,勇者大人?」
「是啊。不过没问题,和人们承受的痛苦相比,这点程度的伤不算什么。好痛!」
「万分抱歉。并非『圣女』的我已经尽全力了。」
当人们欢庆胜利之际,受伤的我则专心进行治疗。
是由除了『圣女』以外,能够使用治愈系技能的『治愈师』负责为我疗伤。话虽如此,『治愈师』的技能得仰赖伤患的体力,因此治疗过程可说是在与自身战斗。
当我因痛楚而呻吟时,为我担忧的女性『治愈师』决定转移话题,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不过,真不愧是『勇者』。听说水都爱坦达姆的居民之所以能全数获救,都是多亏『勇者』大人您拟定的策略,对吧?」
「什么?」
我慢了一拍,才对『治愈师』这番话作出反应。
◇
「悠!为什么你拟定的计画全部变成我的功劳!?那是你制定的作战策略才对吧!?」
与丹巴斯特决战之际。
拟定计画并让市民逃离城镇的人是我。
耳闻此事的我错愕不已。
不对,想出作战计画的是悠,然而众人都毫不犹豫地说那全是我的功劳。
于是我离开现场,向身处于偏远庭园里的悠大声怒吼。
「啊,法伊尔。怎么了,你不是正在治疗吗?」
「我当然是强行离开了啊!别说这个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功绩为什么全部变成我的功绩了!?」
「呃,梅莉小姐说没做任何事的胆小鬼,没有资格接受表扬,要我主动辞退。」
「这种事你能接受吗!?」
「嗯,毕竟战斗时我几乎没有派上任何用场。真教人不甘心。」
悠云淡风轻地如此说道,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看不出有任何一丝不甘。
为什么?
你明明达成了那么伟大的事,应该多以自己为傲,拿出自信才对啊。
「纵使如此──」
「话说回来,恭喜你了法伊尔!你的勋章又增加了呢。法伊尔果然很厉害!」
「唔!」
啊啊。
我发现了。
我察觉到了。
悠的眼神,与其他人看着我的眼神一样,充满尊敬及崇拜。
与那时相同。得知我是勇者之后,其他朋友、村民、神官及周遭的人就是对我投以这种眼神。
那些人与我拉开了距离。
本应近在我身边的青梅竹马,此刻看起来却如此遥远。
「别这样……不要连你都用那种眼神看我……!」
悠疑惑地歪头,我则立即逃离现场。
逃也似地离开悠的视线范围之后,我并未返回治疗室,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卧在为勇者准备的最高级床铺上。
我就这么拿起附近的桶子,开始呕吐。
「呼、呼……」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得想办法才行得想办法才行该怎么做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为什么,悠?你可是『勇者』喔?然而你为何如此轻易地侮蔑自己!?」
我长年在悠身边守望着他,并持续等待。我心想等他觉醒为『勇者』之后,再把圣剑交给他即可。
然而现实却很残酷。悠迟迟没有觉醒为『勇者』。
再这样下去不行。直觉告诉我,要是继续拖延下去,悠会甘于现在的立场,永远不可能觉醒为勇者。
因为现在的状况不就是如此吗?
纵使遭到葛拉帝斯及梅莉蔑视,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为什么?不,对了。」
理由自不必问,正是因为我。
悠深信我是『勇者』,认为我才能够拯救世界。不过真正能拯救世界的人是悠才对。
我是……不行的。我办不到。
「但是该怎么做?纵使说出真相,悠想必也不会相信。说到底,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同时出现两名勇者,没有人会相信的。」
追溯过去的纪录,勇者必定仅有一人,从来没有其他勇者同时现身的纪录,所以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我曾想过要找『神官』商量,但经历过那次《神谕》之后,我就不怎么信任『神官』。曾经直接看见我的《神谕》且为悠担心的那位年迈『神官』,是我唯一信任的对象。然而他已经过世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究竟该如何是好?
我反覆思考却始终得不到答案,于是深陷迷惘。一直找不出答案,将问题拖到今天,终于来到了我不得不采取行动的时刻。
但是我能怎么做?
我陷入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
然而这次,一线曙光降临了。
「砰」的一声,某个东西掉落的声音传入耳际。我转头望去,一本书从桌上掉了下来。
那是我从孩童时代就一直带在身上的绘本。即便成长为大人,我仍珍惜地随身携带着它。
「『勇者物语』……」
绘本掉落地面的瞬间打开至某个页面,上面描绘着我从孩童时代就很讨厌的勇者敌人,安古夏司。
他以敌人的身分数次阻挡于主角面前,每次都会败下阵来。无论受伤多少次,他始终妨碍着勇者。
最终在与魔王决战之前,他终于遭勇者击败。
那难缠的性格令故乡的其他孩子都很讨厌他,包含我也不例外。毕竟安古夏司老是阻碍『勇者』。
然而无数次阻挠勇者的反派角色(安古夏司),其实是主角失散已久的哥哥。安古夏司哀叹弟弟坎坷的命运,为了阻止弟弟、让他放弃,才不断妨碍他。
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弟弟。为了阻止只是碰巧成为勇者就被迫站上战场的弟弟,哥哥才会出面阻挠。
最后,他在亲弟弟手中命丧黄泉。身为反派角色的他始终没有对弟弟阐明真相。然而讽刺的是,数次与安古夏司交战的『勇者』也因此提升了实力。
「这样啊……打从一开始这么做就好了。」
喃喃自语的我,脸上扬起一抹扭曲的笑容。
由我来当反派角色(安古夏司),并阻挡于悠面前。如此一来他肯定就能觉醒为『勇者』。
这是激烈的手段,或许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然而被逼上绝境的我,除此之外想不到任何方法。
「啊,法伊。」
当我打开房门之际,正准备敲门的玫伊刚好就伫立于眼前。她穿着一身美丽的洋装。
我的心脏怦然鼓动了一下。
「你怎么突然离开治疗室?我本想去探望你,你却不在,害我吃了一惊呢。半路上见到悠的时候,他也很担心你。他说和你聊了几句话之后,你忽然转身就跑走了。」
「啊……没事,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真的吗?你能稍微蹲低一点吗?」
我依言稍微蹲低身子之后,玫伊将额头抵上我的额头。
「玫、玫伊!?」
「别乱动……嗯~似乎没有发烧。也许是因为太过疲劳,才导致你身体不适。难道你又在偷偷帮助别人吗?可不要瞒着我唷。毕竟法伊你总是喜欢独自背负一切。」
「才没有……这种事。」
「那就好。但是,绝对不可以逞强哦!」
玫伊做出从儿时就没有改变的动作训斥着我。
她的举动疗愈了因为悠的事而深受挫折的我。
「玫伊。」
「嗯?什么事?」
玫伊绽露一抹笑容,那美丽的笑容跟孩提时一模一样。她的眼眸映照出了我的身影。
……不要。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我害怕夺走她的笑容,害怕被她厌恶,害怕受她轻蔑。
最重要的是,我更害怕伤害他们两人。
但是我已经做出决定。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将悠逐出队伍,打碎他心目中对我这名勇者的幻想。
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纵使要毁灭我和悠及玫伊共度的温暖空间也在所不惜。
「……啊。」
此时,我才总算察觉到。
我也一直安于现状。没错,我一心想维持这舒适和煦的空间,而迟迟不肯向前迈进。
我真是个残忍的人。
当无辜民众受害的时候,我却满脑子只想着自己。
我老是心想葛拉帝斯及梅莉是自私自利的人,自己却也不例外。
像我这种人早已无药可救。
所以我做出了觉悟。
「?法伊你真的没事吗?」
「……不,我没事。比起这个,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随便想了一个请求,请玫伊帮忙。
她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答应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这样就行了。如此一来玫伊便暂且不会回来,接下来只需要把悠叫来即可。之后,我又立即召集剩下两名同伴一起到这里。
◇
「怎么了,法伊尔?突然把我叫来……咦,你们两位也在啊。」
来到房间的悠先是望向我。看到其他两人也在之后,他的神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事先得知事情原委的葛拉帝斯及梅莉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悠满腹疑惑地望向我。我则面无表情,以鄙视般的目光看着他。
悠,尽管怨恨我、尽管憎恶我吧。
憎恨如此残忍的朋友。
憎恨只能用这种方法……而无法珍惜你的我。
「悠,我要将你逐出队伍。」
我凝视悠的双眸,道出离别的话语。
「咦……?法、法伊尔,为什么……?」
「抱歉,我从很早以前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我要将你逐出这支队伍,他们两人也赞成我的提议,我们不需要派不上用场的同伴。」
「但我至今也为这支队伍付出了很多努力,为什么……」
「别说笑了,废物。像你这种没有任何优点又软弱无力的人,留在这支队伍里太荒谬了。」
「说得没错,既不会使用魔法又没用处的你,根本不该加入光荣勇者同伴的一员。没有职业的人应该认清自己的立场。」
同样待在房内的葛拉帝斯及梅莉以侮蔑的眼神看着悠。
他们没有对我说的话提出异议,反而欣喜地点头赞同。尽管我不喜欢那种态度,但现在反倒正合我意。
「看在我们曾是同伴的分上,这袋子里的钱全部给你。拿着这笔钱去某处过日子吧,你可以走了。」
「等等……法伊尔,怎么能如此单方面地……!我们刚才不是还像平时一样交谈吗!」
「是啊,所以我察觉到了。正如梅莉所说,像你这种人没资格待在勇者队伍。」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肩负使命,是为达成使命而被选上的存在,像你这种毫无用处的人竟与我们待在一起,实在教人不悦。」
「我当然明白自己的身分与这支队伍不符,但我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帮助大家──」
「其他人也能办到那些事。喂……认清现实吧,悠。这世界职业就是一切。」
「唔!」
悠的神情因绝望、悲痛及悲观而扭曲。
不对。其实我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不,不行。不准反悔,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不想再和你这种『无名』打交道了,普罗塔哥尼斯。」
这是决定性的道别。
难以承受这句话的悠没有接受那笔钱,就这么离开了现场。同伴们看着他嘻笑出声。
我则是笔直地凝视着悠离开的背影。
◇
「法伊!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那之后,旅馆老板娘告诉我悠拿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旅馆。当我伫立于石桥上时,一阵怒吼声传入耳际。
用不着回头,我都知道声音的来源是谁。
我转头望去。
「啊,是你啊,玫伊。你是指什么事?」
「还问我什么事,你为何把悠赶出队伍!?」
「根本用不着说明。那家伙与这支队伍身分不符,所以我赶走了他,仅此而已。」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你难道忘了悠为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吗!?法伊你应该很清楚吧!?」
「与我无关。除了悠以外的人也办得到同样的事。」
这是谎言。我深知悠有多么关心我们,多亏有他帮忙寻觅敌人及警戒四周,任务才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世上不存在比悠更优秀的人。
然而我却用谎言掩饰它。
怒不可遏的玫伊听见我这句话之后,声音逐渐减弱并垂下头。
「哎……为什么?直到昨天为止,我们三人不是还感情融洽地相处吗?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法伊。拜托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哎,为什么……?法伊你不是这种人才对……!」
「不,我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我们的使命是击败魔王并拯救众人,不需要──」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脏剧烈鼓动,几乎快要窒息。快说、快说,说出来……!
「他那种没用的人。」
我说出口了。
不晓得我的声音有没有颤抖。无论如何,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响亮的声音响起,玫伊赏了我一记耳光。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不甘,她的眼眶泛起了泪光。
我不禁涌起一股冲动,想替她拭去泪水。然而害她落泪的自己没有那么做的资格,因此我只是紧握拳头。
「你变了,法伊。从前的你不是这种人。过去的你很温柔,愿意善待并关照每个人。」
「我不可能永远像个小孩子,玫伊。况且,我不曾改变。」
「──骗子。」
玫伊流露哀伤的目光,以夹带悲伤及轻蔑的口吻说道。
「我要去找悠,不能放任他独自一人。」
「这样啊。」
「我也会离开队伍。我本来就和另外两人合不来。如今悠已经不在,你又变成这种人,我自然待不下去、也不想待在队伍里。」
「……这样啊。」
我早知道玫伊肯定会这么做。
我垂下了头。
「再见了,法伊尔。你曾经是我最重要的青梅竹马。」
这句话是决定性的道别。当玫伊走过身旁时,我悄声低喃道。
「……玫伊,悠就拜托你了。」
当玫伊讶异地回过头来时,我已经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啊啊,虽然初恋本来就不可能开花结果,但还是很难受啊。)
我持续奔跑。比起被赏耳光的脸颊,心更是阵阵作痛。
接着我在杳无人烟的巷子里独自瘫坐在地。
「呼……呼……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啊啊……」
我没有哭出声。
因为这是我自行做出的选择。
有玫伊陪伴,悠肯定不会有问题。玫伊一定会支持着悠,为他照耀道路。
我也……没事的。
我没事。
没事的。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流下泪水。我只会善尽自己的职责,直到最后一刻──
◇
玫伊亦紧接在悠之后脱离了队伍,不过葛拉帝斯及梅莉的反应十分平淡。
「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物,毫无疑问与这支队伍身分不符。强大才是正义。选择跟随那种软弱之人,证明她也只是个卑劣的女人。」
「区区一介平民和高贵的我们同属勇者队伍,本来就不可理喻。尤其那个贫民女人甚至和我同为魔法师,更是极度碍眼。啊,法伊尔大人您当然另当别论!毕竟您是能够击败魔王的勇者大人,是人类的希望!」
葛拉帝斯奉行实力至上主义、对弱者不屑一顾。
梅莉身为贵族,只是为提升自身地位而加入这支队伍。
两人认为自己才是击败魔王的勇者队伍一员,他们沉浸于这种愉悦感之中,蔑视民众。他们甚至一直暗地欺凌着悠。看到他们以拯救世界自豪,就令我忍不住作呕。
然而我也一样,我也一直伪装成勇者。即便如此,此刻的我是勇者,因此我不得不扮演这个角色。
「没错。为了帮助众生,我们不需要弱者。我们得拯救这个世界才行。」
我隐藏真心话,并扬起笑容。
挂起虚伪的笑脸,本着虚伪的心掩盖真相,施展虚伪的力量。
即便明知等在前方的只有毁灭一途,我仍继续与这两人踏上旅程。
我将扮演勇者,直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