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侣外出过夜「不客气。」
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女朋友。
我一拿这种话当开场白,可能有些人会心存戒备地想:「这回又要冒出什么黑历史来了?」但我想请各位稍安勿躁。当时的我与绫井结女,虽然的确是脑袋烧坏的小屁孩情侣,但并没有把所有情侣会发生的事件全部跑过一遍。
毕竟我们那时还是国中生。凭这种等于毫无社会力量的身分,能做的事有限──更遑论什么过夜,对于连交往的事情都没跟爸妈报告的我们而言,那比作梦还要遥不可及。
绝对不是因为我没那个胆。
……好吧,硬要说的话,国中二年级五月左右的林间学校可以算是在外过夜,但当时我与绫井还只是普通同学,只是连话都没说过几次的男生A与女生A。从在班上的存在感来说恐怕连A都称不上,差不多只能算P吧。
这样的男生P与女生P,有可能发生能讲给别人听的趣事吗?不,不可能。我们能擦身而过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像开始交往的我们那样,发生令我们羞得满地打滚的黑历史。
所以这次黑历史公开单元就跳过,不如迅速进入现代篇,切换到我与那女的之间以血洗血的战斗场面──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
当时连点头之交都不是的我们,照理来讲不可能留下什么弥足珍贵的时光。
不可能留下什么回忆。
真的,明明就跟擦身而过没两样。
但我,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
记得我初次窥见绫井结女的真实样貌,那时候的事情。
林间学校。
关于这个活动,我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具体来说都做了些什么,我完全没留下印象。只有在空档时间看的书名还记得清清楚楚──《不会笑的数学家》,作者是森博嗣。
对我来说小说跟漫画或电玩同样是一种娱乐,但看来人类有种常见的Bug,光是看到学生在阅读文字就会觉得「哇,真是上进」,所以即使我完全不跟别人说话只顾著享受阅读乐趣,也没有人来讲我的不是。
听我这样描述,一些不把阅读或电玩当成休闲计画的人也许会可怜我,觉得我是个「空虚寂寞的家伙」,但这是我个人享受林间学校时光的方式。在山上看推理小说也别有一番风味,还不赖。会让我想像森林外头会不会有幢奇形怪状的洋房。
于是,夜晚来临。
我们没有奢侈到能睡单人房,就只是在类似宴会厅的地方用睡袋打通铺。
虽然位置有分开,但女生也跟我们睡在同个空间。阴暗沉闷的空间,飘散著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们本人或许以为是在讲悄悄话,但几十个人一起讲话,再小声也会形成难以忽视的噪音。
我辗转难眠,很快就爬出睡袋站了起来。我一面感觉到附近男生用「这家伙有没有搞错啊」的视线看我,一面拿起文库本,装出一副要去厕所的模样,匆匆溜出了充当大通铺的宴会厅。
走廊也已经关灯了,不过从窗户射进的月光,朦胧地照亮著木质地板。只要有这点光源,要阅读文字就不成问题。我移动到离大通铺稍远的地方,靠在窗边仰望天空。
当时我正在阅读的书《不会笑的数学家》,故事与星空有很大的关系。由于正在看这样的书,所以我才会反常地想体验一下观星的乐趣。
我心想:哦,还挺美的嘛。
仰望星空的人,实际上大概也就这种感想了。顶多只有电视演员或YouTuber,会故意感动地喊什么「哇啊……」吧──
──哇啊……
忽然间,这个声音从我旁边传来。
怪了?有人在看YouTube吗?我如此心想,视线转去一看,只见在我旁边的旁边的窗户,有个娇小女生仰望夜空看得出神。
我这人基本上从来不记得同班同学的名字,但也有例外。
也就是跟我一样,在学校格格不入的人。
尽管我很清楚两个边缘人建立起舒适圈,也不过就是两个边缘人罢了,但还是会无可避免地自动产生同类意识。
绫井结女。
记得那个女生,是叫这个名字。
她总是寸步不离自己的座位,所有时间都在看书。我从没看过她跟朋友说话。即使在这林间学校,仍然看到她无法进入同学的圈子,一个人手忙脚乱、鬼鬼祟祟地度过每个时间。
让我解释给在学校过得一帆风顺的人听吧,其实边缘人也有分处事聪明与笨拙的类型。
前者即使没有朋友,还是能靠自己度过危机(例如忘记带课本),但后者一定要别人帮忙才能解决问题。我敢说自己比较属于处事聪明的类型,但她……绫井结女明显属于笨拙的类型。
看到她那种类型的人,我会觉得有点尴尬。
不知是同类相斥还是尴尬症发作,我一看到她遇到麻烦,就会觉得好像连我都遇到了麻烦。
搞到最后,甚至会若无其事地伸出援手。
其实今天中午也是,在露营区煮咖哩时,我才刚把多余的材料分给没领到材料的她。
像她这种型的人总是不敢老实说自己搞砸了,所以别人只能自己去关心、帮助她。不巧的是我们班上就我一个人能想像到这种内向者的隐情,所以只能由我来帮助她。
因此,我所知道的绫井结女只有两种模样,一种是在教室无处容身的她,另一种是当我伸出援手时,惶恐不安的她。
但是──此时此刻,在那里的她……
她那在朦胧月光照亮下仰望夜空的脸庞……
是我不曾见过的表情──我摆不出来的表情。
……我暗自感到无地自容。
我发现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一直在瞧不起她──而对这个事实感到可耻。
换成现在的我会说「那种女人一辈子瞧不起她无所谓」,不过以一个欠缺考虑的国中生来说懂得自我反省已经不错了,这点倒是可以称赞一下。
或许错就错在我不该怀著这种心思,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脸庞吧。
绫井看向我这边……
──啊……啊呜……
随即羞耻地缩起肩膀,再也不说话了。
……真是,这个女生实在太笨拙了。
我不认为像她这种女生会毫无理由就溜出大通铺。她一定是有事找我。
但我觉得,假如我直话直说地问:「找我什么事?」她会更害怕。
……仔细想想,其实就算那样对我也没影响,但当时的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的夜空,说了这么一句话:
──月色真美。
──咦啊!
立即见效。
绫井以外的人听到这句话,想必会愣愣地不懂什么意思,但她却脸红到连在黑暗中都看得出来,变得更加手足无措、目光游移。
──那、那个是,那、那个,啊呜,呜呜……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我摇晃著肩膀低声偷笑。
真的,我也不懂我怎么会这样开她玩笑。至今我仍然不懂自己当时的心态,一定是当时我已经预料到这女的会变得面目全非吧。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啊……
绫井不知为何,半张著嘴看著我的脸。
我很好奇她觉得什么东西这么稀奇,但到头来她什么也没说,仅仰望我说很美的月色。
丛云飘来半掩群星辉映的明月,又飘然远去。我们沉默无语,从间隔一扇窗的不同窗户,仰望著同一个月亮。
不久,就在厚重阴云遮住月亮时,我听见了细小轻微的声音:
──……中午,谢谢你……不好意思。
我还来不及转头看她,她已经啪哒啪哒地小跑步逃回大通铺去了。
我一边望著娇小背影消失的走廊,一边暗自恍然大悟……原来她追出来找我,是想说这个啊。
连邂逅都称不上,这只是擦身而过罢了。
不符合因果关系的因,不是理由也不是契机。
假如隔著一扇窗的距离交谈的这段对话,竟然是三个半月后那件事──绫井结女成为我女朋友的伏笔,那我怕老天爷是看太多推理小说了。
现实人生没有那么精密,能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未来相关。
只是,我对著其实不觉得有多漂亮的星空,反常地许了个愿。
不是以男生女生的关系,而是看在同为学校不适应者的情分上。
但愿对她来说,这场恐怕绝不会变成美好回忆的林间学校之旅,能因为这片星空而变得美丽一点──
然后我才发现,我没跟她说不客气。
好吧,下次再讲就是了。一定还有机会。
我心里这么想,就这样过了两年的时光。
◆
有个名词称为五月病。就是一个人渐渐习惯从四月开始的新生活,气候又开始转暖,导致整个人丧失动力、慵懒倦怠的那种现象。别人的新生活只花一个月就能适应,真是令人羡慕不已。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适应跟前女友住在同个屋檐下的生活环境。
然而,到了五月中旬──母亲节之后过了一星期的这周六日。只有这两天,我能够从这种让我备感压力的环境获得解脱。这要我怎么能不高兴?
「我得感谢你,川波。即将到来的期中考就交给我吧。」
「哦,你要帮我温习功课吗?」
「我会帮你打气。加油。」
「就这样喔!」
明明就读超认真明星学校却在发梢上大玩造型的叛逆男子──川波小暮满口怨言。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我的加油打气可是很珍贵的。
我们正走在从我家前往川波家的路上。
这周六日,我出于一些原因,决定在班上同学川波小暮的家里住一晚。
我的亲生父亲与继母虽说是再婚,但好歹也是新婚,却总是为了彼此的拖油瓶劳神费心,看起来似乎没能保留夫妻独处的时间。于是我们这对贴心的儿女,决定将这周六日的时间送给两人当礼物。
所以,这两天,结女也会去住朋友──南晓月的家。
久违了大约一个半月,终于要跟那女的在不同的屋子里过夜了。
……只是……
「到了,我家就在这。」
说完,川波在一栋有点年代的公寓前驻足。符合京都地区的常态,公寓大楼没有很高──最多不过十层吧。
我在川波的带领下,穿过自动上锁的入口大厅。
川波家似乎在比较高的楼层,我们走到电梯大厅。这时……
「……靠。」
「……啊。」
我见到了不想见到的面孔。
可能是在等电梯吧,大厅里伫立著两个女高中生。
一个是把头发绑成活泼马尾的娇小女生。她把松垮垮的T恤衣角在腰侧打个结,毫不吝惜地展现出短裤底下的赤裸细腿。一身打扮真要说的话给人中性的印象。
正是南晓月。
而站在她身边的,是个把烦躁黑发留长得七分像鬼的女人。她今天身穿白底连身裙,一整个故作清纯。明明只是个小老百姓却这样到处散发名媛调调,难道这也是高中出道的战略之一?
正是伊理户结女。
我对结女投以内藏敌意、歹意与冷意的视线。结女随之也对我回以内藏恶意、犯意与杀意的视线。
『给我滚。』
『要滚你自己不会滚啊。』
『你又不是没有其他朋友。』
『哎呀,对不起喔。我没考虑到有些人没得选择。』
我们只凭眼力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
最后是南同学不符场合的开朗声音,为不毛的争战划下了句点。
「啊,是伊理户同学耶~!怎么了怎么了?该不会伊理户同学也要住外面?」
南同学蹦蹦跳跳地闯到我面前,窥探似的抬头看我的脸。
(插图007)
她想杀我!我边反射性地后退边说:
「对、对啦,差不多……」
「真巧!结女今天也要住我家喔──」
霎时间,南同学进一步逼近我,小声呢喃著说道:
「(──听说今天的这个,是伊理户同学提出来的?)」
她的嘴角,浮现与小动物般外貌极不搭调的冷笑。
「(谢谢你喔。竟然能跟结女两、个、人、单、独过夜,简直像在作梦一样!真是人如其名!)」(注:结女日文与「梦」同音)
……我是不知道她想酸我什么,但这个超狂妹可是想跟我结婚好跟结女做姊妹呢。我看还是得警告一下。
「(……你可别做什么奇怪的事喔,南同学。)」
「(你在为我吃醋?超开心~!没枉费我努力倒追?)」
「(你如果是说认真的,那只能说你真的蠢到无敌。)」
「(好说好说!)」
我没在称赞你,别给我摆一张跩脸。
「好了啦,离远点离远点。」
川波过来,像拎一只猫似的抓住逼近我的南同学脖子把她拉开。
「这样硬闯男人圣域不好喔。女生到一边摘花去吧。」
「哇喔──男尊女卑这么明显。而且还男人圣域咧,哼,跟你超不搭!」
「喂喂,这样好吗?被撇在一边的小公主可是芳心寂寞喔。」
我把视线转向被晾在一边的结女,只见她用带点闹别扭意味的目光望著我们。她一发现我在看她,立刻冷漠地把头扭到一边。
南同学挣脱川波的手,冲去抓住结女的手臂。
「对不起嘛,结女!我不会冷落你的!我不会!」
「不会,没关系的,晓月同学。我只是觉得某个做弟弟的一副色眯眯不要脸德性,身为家人觉得很丢脸而已。」
冷酷的视线迅速飞向我身上。什么色眯眯,那家伙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啊。最好去眼科看看。
南同学抱住结女的手臂,转向川波说:
「……那么,川波,你可别来烦我们喔?这边是女生圣域。」
「不用你拜托,我也不会去你家啦。」
见到川波边掏耳朵边不屑地回道,又看到南同学吐舌头扮鬼脸,结女拘谨地说:
「……呃,晓月同学,我一直很好奇……你跟川波同学,是什么关系?」
对,就是这点。
我这次就是误判在这点上。
本来以为可以赠送老爸还有由仁阿姨一段两人独处的时间,顺便又能让我远离结女──却没想到计画会出错。
「啊,你完全不用在意喔?」
南同学笑容可掬,好像不当一回事地告诉她:
「我跟那家伙只是住隔壁,从念小学的时候就常常玩在一起而已。」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吗?」
我吐槽一句。
地点在川波家的客厅。听说他爸妈经常整天不在家,今天也不太可能待在家里。所以他说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占用所有房间,我在客厅桌边接受他的麦茶款待。
川波隔著桌子在我对面坐下。
「没那么夸张啦。就只是住隔壁,从念小学的时候就常常玩在一起而已啊。」
「这不叫青梅竹马的话,那什么才叫青梅竹马啊!跟全世界的青梅竹马角色道歉!」
「你在激动什么啊?」
川波冷淡地说,咕嘟咕嘟地喝著麦茶。这是怎样,好像我才是怪人似的。我有哪里奇怪吗?
「青梅竹马啊……的确,别人过去或许是这样称呼我们的……」
「别讲得好像是过去树立传说如今避世隐居的作品主角一样。」
「可是啊,所谓的青梅竹马,不是用来形容现在仍然感情很好的人吗?只不过是小学同班而已,不能叫做青梅竹马吧。」
「我怎么看你们现在感情还是很好?」
「那是因为我跟那家伙就只有交际力特别强啦。你知道吗?能跟处得不怎么好的人假装处得很好,这种能力就是俗称的交际力啦。」
这套莫名接近真理的说词,让我不小心被说服了。以这种定义而论,那我的交际力就是零。
「那也就是说,你们以前感情很好,但现在疏远了?还真老套。」
「别说别人的人生老套啦。更何况现在的我跟那家伙,心灵距离已经远到用疏远不足以形容了。」
「可是物理性距离却是邻居?」
「对啊。」
「真是地狱。」
「是吧?」
我能够痛切体会。这男的,处境跟我真是越来越像。
「……不过,假如我记得没错,你不是说你跟南同学『国中上同个补习班』吗?」
「我可没说谎喔?只不过是国中上同个补习班,又是从小学以来就是邻居而已。」
原来是叙述性诡计。在日常对话中加什么叙述性诡计啊。
「……好吧,我是不打算追问你的隐私。」
「我倒是打定了主意要追问喔。你跟伊理户同学发展得怎么样了?」
「多少顾虑一下好吗!」
川波露出爱挖人隐私的嘻嘻贼笑。
「好嘛好嘛,就当作是一宿一饭之恩嘛。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会怎么样?」
「真是个趁人之危没在手软的家伙……」
「岂止趁人之危,我还要上下其手呢。」
「根本变态一个嘛。」
「所以把话讲开了,你看过她的咪咪没有?乳头是什么颜色?」
「谁要告诉你啊!就算看过我也死都不会说!」
「哦──?意思是伊理户同学的咪咪从实物到资讯,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随便你怎么想吧……」
「哦──原来如此──」
川波露出贼头贼脑的邪笑。我一产生不祥预感的瞬间,这家伙忽然大声高喊:
「伊理户说『结女的咪咪是我的』──!」
霎时间,「砰咚砰咚砰磅!」背后传来一阵声响。
……咦。
该不会……
我全身冻结,一边冷汗直冒,一边看向正面笑得邪门的同窗。
「啊,我忘了说了,这栋公寓的墙壁很薄喔。」
不会先说啊!
「砰砰咚砰磅!」我背后的墙壁传来一连串的恐怖声响。这正是所谓的壁咚(爱情片里不会有的那种)。
『结、结女结女!冷静冷静冷静!继续打下去,墙壁或结女的手有一个会面临极限啦!』
『呜呜……!呜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先是听到猛兽般的低吼声,接著手机传来一大串啪啷哔铃嘟咙呸咙登楞的LINE通知音效。
〈Hentai〉
〈Hentai〉
〈Hentai〉
〈Hentai〉
看来她连打个国字或加个惊叹号都嫌太慢,速度比随便一家垃圾讯息快多了。
我悄悄关掉手机电源。
然后,我对著眼前从刚才爆笑到现在的男人,送出头等冰冷的视线。
「……川波。」
「噫──噫──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混帐的房间在哪?」
「嘻──嘻嘻嘻────嘻?」
川波的笑容冻结了。
伊理户水斗绝不忍气吞声。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受到的伤害要加倍奉还。这是我一辈子博览群书学来的知识。
「──『将来的梦想川波小暮我将来的梦想是当警察。我要变成很厉害的警察,这样就可以保护晓月』──」
「不呜呜呜呜呜呜要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砰咚轰磅磅啪叽!)』
『等……晓月同学暂停暂停!啪叽一声!它发出啪叽一声了!』
我去川波的房间挖宝,结果挖出的黑历史都能堆小山了。这份小学作文,看来是在他开始男生爱女生的时期写的,丝毫不疑有他地想要南同学「当老婆」。想到这份作文竟然是当著全班同学的面念出来,虽然不关我的事还是让我有点发毛。
『川波──!我不是叫你把那些东西丢掉吗!都怪你,被结女听见了啦!』
「关我屁事啊!」
『还不都怪你乱开玩笑,你这笨蛋──!』
「吵死了啦白痴──!」
川波在被电线捆绑的状态下隔著墙壁跟南同学互骂。
想不到这个平常总是贼兮兮地邪笑看好戏的男人,跟疯狂印象过于强烈的南同学,两个人会一起这样抓狂。
我不怀好意地笑著,对手脚被捆绑倒在地板上的川波说:
「川波……我看你们其实感情还很好吧?」
「学校没教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
「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不愧是我,非常明白该如何利用别人的黑历史,没枉费我被过去的自己整得团团转的经验。我也不想要这么可怕的力量啊……(浑身颤抖)
「好──来看看能不能翻出更好玩的东西吧。」
「这段是没完没了了吗!伊理户你真是够S的!一副乖乖牌的嘴脸,本性却是个恶霸是哪招啦!」
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面。我……竟然是这种人……!(浑身颤抖)
我把被我绑起来的川波丢在客厅,再次踏进川波的房间。
床上堆满了脱下来随手乱扔的睡衣等等,书柜里只有漫画,游戏主机电线都打结了。可以说就是一般高中男生的房间。
我发现书桌上摆著笔电,随手打开看看。看来原本是休眠状态,没经过锁定画面就直接显示桌面了。喂喂,把人叫到家里的时候这样太不小心了吧。
我本来想泄漏他H图资料夹的名称,但在那之前先看到了几个文字。
「……日记?」
是Word档,看来他会用笔电写日记。真不像他的作风。
这个可能有点太侵犯隐私了……我如此心想,良心复活了一瞬间,但看到更新日期时改变了心意。最后更新日期是在好几个月前。
哈哈──看来是半途而废了吧?我如此推测,心想没写几天的话不会写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点击了两下。
以朴素明体写就的文章,闯进我的眼里。
『10月13日
当某人看到这个日记时,我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
我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用这句话当日记的开头。
但本人目前还在隔壁客厅活力十足地鬼吼鬼叫,明明就尚在人世。
好奇心泉涌而出,我继续看下去。
『10月14日
我作了恶梦,梦到晓月帮我洗澡。我不会输的。』
『10月15日
肠胃不舒服,今天又腹泻了。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不停。』
『10月16日
我得了圆形秃,勉强用发型掩盖过去了。』
『10月17日
有生以来第一次吐血。我想去医院,但被晓月发现了。』
『10月18日
整个人不舒服,身体好重,头好痛。』
『10月19日
我什么都不能做。她不让我做。』
『10月20日
不行了救救我~~~~~~~~~~~~~~~~~』
我关闭了档案。
就当作没看见吧。
然后,我决定对川波小暮再好一点。
转眼间就到晚上了。
川波家的双亲真的没回来,我们离开公寓去吃晚饭,说是附近有间他常去的家庭餐厅。
「没办法,冰箱里只有冷冻食品。我平常都是吃那些,但是拿那种东西随便招待客人未免太残忍了嘛?」
夜晚的城市,有种近似异世界的风格。平日熟悉的街景,彷佛叠上了不同的图层。也许是因为我不会在夜里外出走动,这种感觉才会格外强烈。
我一边走在居酒屋招牌的灯光下,一边对川波说:
「你爸妈真的很晚才回家呢。」
「这里可是以一亿人总血汗国家闻名海外的日本耶?正常啦。」
川波一边交互踏过街上形成的光与影,一边耸了耸肩。
「你跟我说想安排爸妈独处的时间,拜托我让你在家里过夜时,我可是很佩服喔,想不到现在还有这种值得嘉许的年轻人。」
「你几岁啊?」
「满十岁之后就没在数了。」
「到底是有多不会数啊?」
川波晃动肩膀,嗤嗤发笑。
假如那个没有家人的家,对川波而言是自幼以来的日常生活,那我的确能理解。在那种环境下,如果隔壁人家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孩,怎么可能不变成好朋友?
就是所谓的──情同手足吧。
……比起我与结女,这家伙跟南同学更像是一对继兄弟姊妹。
「两位吗──?」
「是。」
「正好有两人座位空著,这边请──」
虽然离晚餐时间有点久了,但家庭餐厅里满是以一家人为主的客人,生意很好。幸好碰巧有两人座位空著。我们前往店员带位的窗边座位……
「「「「啊。」」」」
四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块。
结女与南同学,竟然就面对面坐在店员带位的座位旁边。
「呜!」南同学露出懊悔的表情。
「糟了……!我忘了川波也会来这里……!难得跟结女两个人的优雅晚餐时光都泡汤了……!」
「明明就是廉价家庭餐厅,谁跟你优雅晚餐时光啊。反正你一定又是点义式肉酱起司焗饭吧。」
「又不会怎样,义式肉酱起司焗饭很好啊!便宜又好吃!我看你才是会点感觉有害健康的披萨吧!」
「披萨有什么不好?又便宜又好吃还可以大家分享。」
我来回看看一碰面就聊开了的川波与南同学,坦白说出心里的想法:
「这个摆明了一副『平常都两个人一起来』的感觉……真不愧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谁跟这家伙是那种关系了!」」
「你们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还有,一般都是被当成男友或女友时才会有这种反应好吗?为什么被当成青梅竹马就这么激动?
由于川波不情不愿地在靠走道的椅子上坐下,我也就不情不愿地坐到了靠墙的位子上。以位置来说我的旁边是结女,川波的旁边则是南同学。我是觉得既然两个人都不情不愿大可以换过来,反正一定是川波这家伙又在替我们想太多了。
我得留意来自极近距离的攻击才行──我如此心想,看了一眼从刚才就闷不吭声的结女,只见她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身体坐立不安地晃来晃去。
「……找厕所的话在饮料吧旁边喔?」
「并不是!不是啦,只是……我是第一次跟朋友晚上来家庭餐厅……」
「哈!不愧是高中出道。」
「就跟你说不是出道了!」
「现在正初次来到家庭餐厅的人讲这种话没说服力喔。」
「怎样啦,你不也没有过这种机会吗?因为你没朋友。」
「因为我不觉得跟川波一起来家庭餐厅有什么好感动的。」
「喂喂──对今晚借住的房东给这种评价也太大胆了吧。」
我从第一次看的菜单随便选了个便宜的义大利面,同时点了饮料吧。
我虽然饮料吧饮料吧的讲得跟真的一样,其实我只知道有这玩意,自己是第一次点。两百圆就能喝到饱老实说真厉害。
「喂,伊理户,你去拿饮料吧。」
「我怎么忽然变成你的跑腿小弟了?不会自己去啊,你这死奴才。」
「我怎么忽然变成你的下人了?不是,我是说我帮你看著东西,你去帮忙拿饮料。」
「喔,瞭了。」
「跟伊理户同学一起。」
「呃不,为什么啊。」
「你看嘛,你应该没自己用过饮料吧?可以请她教你啊,温柔细心地教。」
川波露出邪恶下流的笑脸。一旁的南同学表情写著「恶烂」并斜瞪他一眼。
那你这个有经验的人怎么不去?我正想反驳时,我旁边有个声音说道:
「哦──?是这样呀?你没用过饮料吧啊──?都念高中了耶?哦……」
「……喂,继妹,干嘛用这种欠揍的眼神看我?」
「都上高中了,竟然没用过家庭餐厅的饮料吧,真稀奇呢~?你都没跟朋友来过呀~?没办法喽,要不要我来教教你啊──?」
这女的也太扯了,只不过是会用饮料吧就能这样耀武扬威!
我这一口气咽不下去,毅然决然地从座位站起来宣布:
「……看仔细了,我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饮料吧。」
「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吧。」
「现在是怎样,要开始料理对决了吗?」
我与结女没理会微微偏头的南同学,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饮料吧。
可乐、柳橙汁、气泡水、红茶、冰咖啡──附有各种按钮的饮料机等著我们到来。哪种都行,无论按哪一颗钮,我的职责都一样──俨然一副朴实刚毅的神态。正合我意。
「那……就来杯冰咖啡吧……」
「真的吗?真的决定是它了吗?」
就在我把杯子放到冰咖啡的位置,准备按下按钮时,结女开始说话扰乱我的心智。
而且还故意叹气给我看,一副受不了我的样子在那里耸肩。
「真是……看来你似乎不知道呢。外行人就是这样……」
「你说什么?不就是按下按钮,把喜欢的饮料倒进杯子里就好了吗?」
「我来示范给你看。这才是饮料吧的标准礼仪!」
说完,结女拿起一个杯子,放到哈密瓜苏打的位置。等到绿色液体装到约三分之一满后,这次换成加入柳橙汁到三分之二的高度。最后再加进气泡水让绿色与黄色互相融合,就完成了染上内脏般的恶心颜色咕嘟咕嘟直冒泡,宛若地狱河川般的液体。
「所谓的饮料吧呢……就是要亲手调配出原创综合饮料,才是正确的使用方法!」
「……你说……什么……」
我注视著彷佛在电玩里的道具调合系统随便乱配到最后果然失败的液体,感到满心战栗。
世间的高中生平常都在喝这种东西?那些人难道是摄取工业废料长大的怪兽吗?
「来,你也来试试。顺从你的手指尽情混合吧。」
「呣唔唔……」
我皱起眉头瞪著饮料吧。
我不爱喝气泡类所以剔除,其他嘛……
「……首先倒一点红茶。」
「嗯。」
「接著加点葡萄汁。」
「嗯嗯?」
「最后再加入柳橙汁就完成了。」
「你疯了吗!」
竟然质疑我的精神状态,真没礼貌。
「就跟俄罗斯红茶差不多吧。你有听过吗,俄罗斯红茶?就是红茶加果酱的那种。」
「当然听过好不好,真没礼貌!不过的确,经你这么一说,就觉得好像还不错……」
明明是你这家伙叫我做的,疑心病真重。
我们拿著自制综合饮料回到座位上。
结果南同学一看到我们端来的七彩霓虹汁,「噗哈!」当场喷笑出来。
「对、对、对、对不起,结女……!」
南同学抱著肚子浑身抖动。「?」结女偏头不解。
「刚、刚才,我说『在饮料吧自己调饮料才是正确礼仪』……那是,开玩笑的……!」
「…………咦!」
「噗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没想到你竟然会当真……!呜咕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看到南同学趴倒在桌上,结女先是愕然无语,然后羞得满脸通红。
什么嘛,原来只是把南同学的玩笑话当真了,我就觉得奇怪。真佩服她会相信这种明显的谎话──
「噗呼!……是、是说,怎么连伊理户都当真了啊……」
川波指著我手里的山寨版俄罗斯红茶,同样也喷笑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真佩服你们能两个一起上这种无聊的当!噗呼,果、果然是兄弟姊妹,你们真的是兄弟姊妹耶!噗呼哈哈哈哈哈哈!」
「「不准笑,你们这对青梅竹马!」」
不知道是戳中了什么点,青梅竹马二人组爆笑到都飙泪了;我们在羞耻与屈辱下涨红了脸抗议。
结果两人的爆笑,一直持续到家庭餐厅的店员客气地提醒:「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稍微小声一点吗……」才停下来。
「呜呜……肚子咕噜咕噜响……」
吃完晚餐,一行人踏上回公寓的夜路。
走在结女身边的南同学回想起刚才的场面,噗嘻嘻地笑了出来。
「谁教你乖乖喝完了嘛,那个地狱饮料。」
「因为浪费食物不好意思啊……」
「好认真喔──我就喜欢结女的这种个性──!」
南同学咚一下跳起来抱住了结女的脖子。可能是早已习惯了她的这种亲密接触吧,结女也一副「是是是」的反应回抱住南同学,一路拖著她往前走。
我一边从后面望著她们女生感十足的模样,一边按住胃液翻腾的肚子。
走在旁边的川波说:
「我也应该比照办理吗?」
「你有胆试试看,你的衬衫将会染上从我的深渊溢满而出的混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川波反而与我拉开了一步距离。这才是明智的判断。
「虽然早就觉得你跟伊理户同学都有点未经世故的地方,但没想到这么夸张。」
「小说里面又不会特别写到饮料吧要怎么使用。」
像我直到最近都还以为,饮料吧大概就是「来点饮料吧」的意思咧。
「哼哼哼,这点似乎可以利用。看我下次来灌输你什么……」
「喂,给我等一下你这愉快犯。」
我不会再上当了!
「喂──!伊~理户~同学♪」
忽然觉得左臂一阵沉重,原来是南同学不知何时从结女身边跑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不放。
「我听结女说,伊理户同学你好像很擅长现国?我们也算是有缘,你就教教我嘛──你看,期中考不是快到了吗?」
怎么了,这是怎样?突然好像跟我分不开似的。你不用去黏著结女没关系吗?
也许是感觉出我的这种思维了,南同学大大咧嘴一笑,比出V字形手势像剪刀一样开开合合。
「(反正夜晚还长得很嘛!现正实行吊胃口作战中。)」
我往结女那边一看,只见她在稍远处露出闹别扭的表情看著我们。原来如此,不愧是与生俱来的交际力怪物,在心理战方面很有一套。
旁边的川波意有所指地低喃:
「(……问题来了,她嫉妒的真的是你吗?)」
南同学用带有敌意的目光,瞪著笑容别有含意的川波。请不要把别人夹在中间搞暗斗好吗?
就在我们继续讲悄悄话时,结女越来越一副被排挤在外的样子。真是,拿她没办法。
「……很遗憾,南同学,我的现国学习法可能没办法做为参考。」
「咦──?为什么──?」
「一天看一本小说,维持这种习惯整整一年……办得到吗?」
「呜哇啊,我没办法!」
「我不是那种有建立起特别学习法的类型,如果要请人教你,找那家伙比较有用。」
我指著前方那个没能加入话题的女人。那家伙一注意到我的手指,「咦,啊?」就莫名地慌张起来。
「我……我吗?」
「就是你啊。你比我更适合当老师,因为你是个努力的人。」
她先是左右张望不知道在找什么,然后开始把发梢缠在手指上,像是要掩饰什么。
「是、是吗──想不到你还满清楚的嘛?没错,晓月同学,要用功的话我来教你就好。我想我应该比那男的教得好多了。」
「是啊,不像你必须死命K书才能考得好,我是凭感觉拿高分的类型,所以不擅长教别人。」
「是怎样,你不惹我生气就会死是吧!」
事实如此啊,怎样?
就在我把没完没了地飞来的骂人话当耳边风,听听就算了的时候,我在极近距离内,看到仍然抱著我不放的南同学脸颊在抽搐。
「挺……挺有两下子的嘛,伊理户同学……竟然反过来利用我赚分数……算我服了你……」
我不知道她在敬佩我什么。也许因为我是凭感觉拿高分的类型吧。
〈晓月☆:呜哇──!我错过结女的裸体了──!本来想拿来炫耀的──!〉-22:32
〈Yume:谁教晓月同学的眼神那么下流……〉-22:32
〈K_KOGURE:伊理户同学,你的判断是对的!那家伙可是个在小学生身体里藏有一颗大叔心,惊世骇俗的色狼萝莉!〉-22:33
〈晓月☆:川波你给我记住〉-22:33
南同学连贴了好几个菜刀贴图。躺在床上看手机的川波叫出「呕恶……!」一声开始吓得发抖。
从家庭餐厅回来,澡也洗过了(当然是一个一个来),我在川波房间的茶几上摊开了课本与笔记。
放在旁边的手机萤幕,显示出各自回家之际,南同学说出「我把我跟结女令人目眩神迷的甜蜜生活直播给你们看!」之类的梦话建立的LINE群组聊天内容。一方面也是为了监视南同学不要做出失控行为,我偶尔会瞄一下做确认,没想到那女的还满懂得保护自己的。
〈晓月☆:伊理户同学都没说话,他在干嘛?〉-22:38
〈K_KOGURE:K书准备考试。结果什么凭感觉拿高分的类型都是骗人的,超没意思。〉-22:38
〈晓月☆:嗄?川波你没在念书喔?我们现在是边念书边LINE耶。〉-22:39
〈K_KOGURE:少来了──〉-22:39
〈晓月☆:没在跟你开玩笑。〉-22:39
〈Yume:川波同学,我想你可能是因为距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星期所以大意了,但我们学校跟一般高中不一样。你回想一下入学考的难度。〉-22:40
「……………………」
川波盯著手机萤幕沉默了半晌,然后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
接著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我这边。
「…………有那么可怕吗?」
「很可怕。」
我一边翻课本一边秒答。
「可怕到自诩为凭感觉拿高分型的我,考试期间还没到就得打开课本。」
「……真的假的?」
「不盖你。」
入学后没多久,我随便翻阅一下发下来的课本时还吓到发抖,心想:这就是明星学校?
「川波,你应该交游广阔吧?学长姊没跟你说过考试有多难吗?」
「是有听过一些传闻,可是……唔喔喔喔……!原来我还没脱离入学考之后的解放感啊……!」
我懂他的心情。好不容易才活过地狱般的考试准备,实在没那个胆短短不到两个月就重返地狱。
「好吧,如果只想拿平均分数的话或许是不用太拚。」
「嗯嗯?那你现在为什么反常地拚命K书?」
「那当然是因为──」
我看看LINE的画面。
「──我不想输给某某人啊。」
虽然入学考吃了败仗,但我可不会每次都甘拜那家伙的下风。
我已经听说考试结果会连同排名一起贴在走廊上。那女的现在趾高气昂地坐著的王座,下次我一定要抢过来。
「……你们俩真够厉害的。」
川波忽然轻声低喃了这么句话,使我从课本中抬起头来。
「我实在没那动力跟对方正面较劲。我只会表面上假装谅解,随便糊弄过去就结束了,没办法像你们这样倾尽全力,花精神去应付对方。」
「……是吗?」
我故意不问他在讲什么,直接这么回答:
「我倒觉得你们看起来也满爱比的,就今天的情况来说。」
「不,你看到今天的场面应该明白吧。如果至今的事你都看在眼里,应该会懂才对。我们表面上就是能处得还不错,不会像你们这样毫无矫饰地正面冲突不断。因为我们知道那样超累。」
「……那是因为你们处事精明吧。」
川波小暮对我而言,是处境相似的同志。
不过,如果要举出不同之处的话,必定就在这里了。
「让我来说的话,你们的处事精明才让我羡慕。」
假如我们能像他们一样处事精明的话──我们的关系,想必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川波表情流露出有些讽刺的浅浅笑意。
「外国的月亮总是比较圆。」
「不错啊,顺便练点国文。」
「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
川波「嘿」一声下了床,从书包中翻出课本。
「我也来用功一下好了。的确仔细想想,我也想考得比南那家伙好。」
「对吧?我会帮你打气的,加油。」
「不是吧,教我念书啊,你这想拿全年级榜首的家伙。」
就这样,我们一边完成学生的本分一边度过这一夜。
川波那家伙,在床上呼呼大睡。
也不过才凌晨一点,看来这家伙意外地不擅长熬夜。
虽然我已经把今天的考试准备进度完成了,但我本来就是个夜猫子,还没有困意。
一直听男人打呼总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我来到客厅。
从阳台洒落的月光,微微照亮了阴暗的客厅。
视线转往阳台,可以看到辽阔无垠、宛如星空的夜景。说归说,从集合住宅能看到的夜景也不会漂亮到哪去,但是对于在独栋住宅出生长大的我来说,从住家看到视角这么高的景观倒是挺新鲜的。
我彷佛受到夜景吸引,打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
冰凉的夜风吹过脖子。现在是五月,正值春天。吹来的风只让人感觉清凉,而没有寒意,相当舒服。
我借用一下放在一旁的拖鞋,靠在阳台的护栏边。
阳台的两侧有块白色板子写著「发生紧急状况时请击破这里」。左手边是南同学的家──换言之,就是那女的可能正在睡觉的屋子。
不只墙壁很薄,只要有那个意愿,想进出彼此的家都很容易。
不过应该很少有机会,会需要打破这个隔板跑去邻居家吧。
我把手臂放在护栏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眺望夜景。
从我面前一直向外扩展的光海,在中途受到山影隔开后,换成往天上铺展。
感觉比平时更贴近自己好几倍的群星,出乎意料地美丽。也许是因为自有生以来,我从没认真仰望过什么星空。就连超级月亮还是什么血色月亮在世间闹得沸沸扬扬时,我都没特地打开窗户仰望过夜空。
硬要说的话──没错。
唯一的一次,就在国中林间学校的那个清晨──
「──哇啊……」
我听见了有点耳熟的声音。
我往左边看去。
也就是南同学她家的方向。
「「……啊。」」
结果,我们目光对上了。
我跟站在白色隔板另一头的那女人,对上了目光。
结女一注意到我,立刻尴尬地调离视线,嗫嚅著不敢开口。
嗯……
「都念高中了,看到夜景与星空还会感动到发出『哇啊……』一声有这么可耻吗?」
「知道就不要说出来啊!」
结女脸红到活像正在加热的烤箱,把脸埋进阳台的扶手里。
她的头上,戴著毛绒绒的帽兜。上头有小熊耳朵,是那种光用孩子气还不足以形容的孩子气帽兜。帽兜中露出用白色大肠发圈绑起的两把黑发,像浴巾一样垂在胸前。
(插图008)
嗯……
「看来都念高中了还穿著可爱动物睡衣的模样被人看见,也让你相当难为情呢。」
「竟然还补枪!魔鬼!鬼畜继弟!」
就跟你说是继兄了,你这继妹。
「呜呜呜呜……!」结女压低了脸不断发抖,我面露圣贤般的和蔼微笑安慰她。
「哎,不用在意。跟我这个年纪相仿的男人住在同个屋檐下肯定对你造成了很大压力吧,我能体谅你想趁这次机会发泄一下的心情啦。」
「不要再表现出这种恶意满点的同情了好吗……?我是被晓月同学逼的,才会穿这种睡衣……」
「没事没事,我觉得很可爱啊(白痴到可爱)。」
「我听见了!最好不要以为只要说可爱,女生就会高兴!」
「这点小事我知道,所以我才会说啊?」
「这样更恶劣!」
可能是还没调适好心态,她没做出反击,单方面地被我呛爆。看来是进入加分关卡了,可得趁现在多赚点分数才行。
「……你才是。」
我正在思考接下来怎么逗她时,结女抬起还有点泛红的脸,侧眼看了看我。
「一个人跑到阳台上来,是在感慨什么?俯视著夜晚的城市,自以为是什么阴谋的幕后黑手吗?中二病发作吗?」
「如果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是骗人的,但很遗憾地,这里不是最高楼层。可别太小看中二病了──」
中二这个名词,实际上的确害我想起了是什么回忆让我感慨。
结女先是诧异地看著忽然闭嘴的我,「……啊。」然后将视线转向夜空。
然后,她唇角流露出些微笑意,如此说道:
「──月色真美。」
「…………唔。」
我的脸颊一阵抽搐……这家伙反应真快。
结女将眼睛从夜空转回我这边,捉弄人似的笑了。
「原来你还记得啊──?林间学校的那一晚。记忆力挺好的嘛?」
「……你才是,竟然连我说过的话都记得。要论记忆力的话恐怕是你比较──」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结女的嘴边流露出某种虚幻、如星辉闪烁般的笑意,使我为之屏息。
结女的纤细手指,越过隔板,缓缓伸向我的脸──
──然后忽然换了方向,指向我的手。
「《不会笑的数学家》。」
「…………嗄?」
「你那时候,拿在手里的书。我也喜欢那本书,所以记得很清楚。你可得感谢森博嗣老师喔。」
「……………………喔,是喔。」
我逃避似的把视线转向夜景,手肘支在扶手上托著脸颊。我只能努力维持住表情做无谓的挣扎,结女却嗜虐成性地轻声窃笑。
「被人发现都念高中了还把国中时期的小小回忆当成宝贝记在心里,有这么可耻吗?」
「……是是是,好丢脸好丢脸。恭喜你报复成功。」
「真不可爱。」
结女把下巴搁在交叠于扶手的手臂上。
可能是驼著背的关系,也可能因为穿的是小熊睡衣,她那模样看起来比平时更稚幼。对,就像以前,那个个头娇小的绫井结女。
「…………我说啊。」
结女仍然把下巴搁在手臂上,说道:
「我如果跟你说──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你,你会怎么做?」
我看了看结女的侧脸。她侧眼偷瞄了一下我的反应。
其中没有捉弄人的意味。
「……还能怎么做?这能改变什么?」
「也是……事实上,我那时候还不算真的喜欢你。」
「还不算?」
「当我没说。」
结女摀住自己的嘴调离了目光。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本来很想继续追究,但气氛不适合,于是我转回原本的话题。
「怎么忽然提这个?」
「没什么……只是看到晓月同学他们那样,就有点……觉得有些事情,也许是随著时间累积培养起来的。」
「……随著时间累积,是吧。」
的确,川波与南同学之间有种牵绊──我这样说一定会招来惯例的一句:「谁跟这种人有牵绊!」所以换个说法,就像是某种长年累积的专业知识。
──我们表面上就是能处得还不错。
能做到这一点,想必不只是因为处事精明,更是因为他们自幼就很了解对方。是因为长时间相处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才能看清不能跨越的底线,保持适当的距离,表面上装作相安无事。
光凭不过一年半左右的交往,无法达到那种境界。
话虽如此,再多加个短短两个月,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就是了。
「……用不著补上不存在的两个月。」
我轻声开始说起后,结女把脸颊贴到手臂上看向我这边。
「要时间的话,我们多得是──当然,前提是老爸跟由仁阿姨没分手。」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分手吗?」
「不觉得。」
假如他们耍甜蜜耍到让我们看不下去的话──换言之就是像以前的我们那样的话或许反而还令人不安,但也许该说不愧是大人吧,我认为老爸与由仁阿姨已建立起了互相适度关怀的良好关系。
我们恐怕一辈子,都是继兄弟姊妹了。
「……真让人厌烦呢──」
「就是啊。」
这种关系居然要维持一辈子,真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如果共度的时间够久──也许我们就能像川波他们那样,变得能够表面上假装相安无事……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起争执。
不知该怎么说,那总让我觉得──
「──很寂寞?」
往旁一看,结女把脸颊贴在手臂上,看著我贼笑。
「假如你觉得寂寞,要我继续骂你骂下去也行喔──?」
「我只是觉得吵架吵不起来很没劲,并不是欠骂。」
「笨蛋──白痴──死阿宅──」
「……我说你啊。」
我注视著结女迷迷糊糊的眼睛。
「我看你是困了吧?」
「…………嗯。」
结女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承认了。
「不要在阳台上睡著喔。隔天早上变成冻死尸体被发现可不关我的事。」
「我会先把你衣服的纤维塞在指甲缝里──」
「不要人都快睡著了还打这种可怕的主意!」
我把结女伸过来试图捏造冤罪的手推回去。她的手变得像小婴儿一样热,搞不好真的会就这样在阳台上睡著。
我很想弹她额头一下帮她提神醒脑,但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问问她。她现在睡眼惺忪,即将对睡魔无血开城,铁定会立刻诚实地回答我。
我眼睛望向不同于两年前,却又如同两年前的星空,同时自言自语般说道:
「……你开心吗?」
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朋友家过夜。
吵吵闹闹,又笑又叫,一起用功──享受当下的时光。
做这种两年前没机会做的事,开心吗?
结女没看星空,继续看著我,绽开嘴角回答:
「……嗯。」
然后又说:
「……谢谢你。」
我把视线转回结女身上,捡起两年前失落的事物。
「不客气。」
然后我伸手过去,赏了结女的额头一记弹指神功。
距离,比两年前更近。
然而,一块白色隔板清楚划分了我们的界线。
──不过嘛,这块板子,在紧急时刻似乎可以打破。
我向不怎么漂亮的星空祈祷那一刻永不来临。
◆
我大概在中午时分离开让我过夜的川波家,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里。
结女似乎打算先跟南同学在外面玩过再回家,我独自打开家门。
脱了鞋子我才想到「糟糕」。也许我该说一声「我回来了」。以前家里很少有人在,我没养成这个习惯。
……算了,管他的。反正宣布自己已经到家又没太大意义──我把自己的疏忽轻松带过,总之先打开了客厅的门。
这是伊理户水斗这辈子,犯下的最大过错。
「嘴巴张开~♥小峰,好不好吃~?」
「很好吃,由仁。再给我一口好吗?」
「讨厌啦,你真贪吃♥来,嘴巴张开──」
我慢慢关上了门。
迅速转身背对房门,浑身不住颤抖。
……怎、怎么会这样……
我看到了。
竟然就这样亲眼目睹了。
看到一把年纪的中年人!
我的爸妈!
简直好像国中生情侣似的!
装年轻晒恩爱的场面──!
「……呜咕喔喔喔喔喔……!」
我……我要吐了……!
背后的客厅没传来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他们现在眼中只有对方,没注意到我回来了。
……我即刻传LINE给结女。
〈紧急呼叫。爸跟由仁阿姨很糟糕,请尽速返家。〉
差不多才十分钟,结女就冲进了玄关。
「妈妈他们怎么了!」
「嘘──!」
我在嘴唇前竖起手指叫她小声点,默默地指了指客厅。
「?」
结女一脸诧异,同时没多想就打开了客厅的门。
然后把门关上。
她迅速转过身来,用手遮住了脸。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她跟我完全一样,浑身不住颤抖。
看吧,你也跟我一样吧。
「……你……你怎么让我看这种东西啦……!」
「身为一家人,我认为家里的事情应该要共同分享。」
「根本只是想拉垫背的吧……!」
也可以这么说。
我们一块儿蹲在客厅门口的走廊上,偷偷摸摸地开始召开家庭会议。
「(他、他们俩一独处就会变成那样……?在我们面前只是装正经?)」
「(如同我们戴起了兄弟姊妹感情好的面具那般,看来老爸他们也戴起了可靠双亲的面具呢。)」
「(现在就连高中生情侣都没那样耍甜蜜了啦!记得那两个人,今年应该──)」
「(够了,别说了。会害我更想吐。)」
「(……怎么办?)」
「(……装作没看见?)」
「(……也是。那就这样──)」
正当讨论快要有结论的时候……
就在我们的背后,「哗啦──!」客厅的门拉开了。
我们战战兢兢地转头一看。
只见由仁阿姨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脸上,挂著亲切可人的满面笑容。
「你们两个……看到了?」
装作没看见。
明明说好要这么做了,我们俩却忍不住一起别开了目光。
就在一种尴尬的气氛弥漫四下的瞬间……
由仁阿姨的娃娃脸,歪扭著挤出了一堆皱纹。
「对……对不起嘛~~~~!」
意想不到的是,由仁阿姨竟然掩面哇哇大哭起来。
看到做母亲的这样嚎啕大哭,我们两个小孩只能当场愣住。
「我、我一直,努力,想当个,好妈妈……呜啊啊啊啊~~!我对不起你们~~!都一个欧巴桑了,还不知道要成熟点……呜哇啊啊啊啊啊~~!」
要说不成熟的话现在也差不多。
原来父母亲嚎啕大哭,就跟父母亲晒恩爱一样让人敬谢不敏。真是个新发现。
总之我与结女只想脱离这个状况,于是站起来安慰由仁阿姨。
「阿、阿姨你别担心!不用哭没关系!这样很年轻,没什么不好啊!」
「就是啊,妈!这不叫『不成熟』,是你还『年轻』啦!我觉得很好啊,嗯!」
「……真的……?」
被她用哭得红肿的眼睛一问,我与结女都只能点头如捣蒜。
「这样啊……我还『年轻』啊……的确,常常有人说我很年轻……」
「对吧!对吧!」
「那么,我们在结女你们面前卿卿我我……也没关系喽?」
我们别开了目光。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峰!两个孩子都不敢对我说真话~~~~!」
由仁阿姨冲回客厅,找老爸哭诉去了。老爸一面露出极端尴尬的神情,一面轻抚哭哭啼啼的由仁阿姨的背安慰她。
自古都说,小孩的学习源自观察父母的作为。
虽不知道我们今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总之我绝对不想变成那样。
……即使看到他们那样,我还是觉得他们不会分手,不知道究竟是差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