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侣互相依靠「……谁教我现在是姊姊。」
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男朋友。
事情的契机是书。我在学校的图书室里,因为个子太矮而拿不到想拿的书时,他伸出了援手──我们就在这种老掉牙的契机下邂逅,因为兴趣相同而意气相合。
话虽如此……
其实我们的喜好有著些微差距。我专门阅读本格推理,那男的则是不挑类别的滥读派。国中生这种生物总是除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全都觉得很烂(偏见),因此那个男人的阅读喜好看在我眼里显得很没原则。
然而当时比横沟正史作品更黑暗的我,竟然会不合时宜地去写什么情书,是因为令我气愤的是除了兴趣之外,那男的竟然还有其他地方引起我的共鸣。
我与那男的,兴趣以外的共通点。
这点同时也成了害我落入现在这种荒谬状况的一个原因。
换言之,就是单亲家庭。
记得家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严重争执。
印象中直到小学低年级,我都生活在平凡无奇的和乐家庭里──爸爸妈妈从来没大声吵过架,当然也没有什么家暴。所以那件事对当时的我而言,来得非常突然。
也就是爸爸妈妈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我没有追问过原因,但如今我能体会。一定没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只不过是小小摩擦随著时间经过不断累积,过去确实有过的热情转淡,越来越冷,然后渐渐烟消云散……结果变得再也无法在一起。大概就只是这样吧。
没什么稀奇的──就连我都有过同样的状况。
可是,当时年幼的我还不能体会。我好寂寞好寂寞,每天都在哭。妈妈紧紧抱住这样的我,一次又一次地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让我好伤心,不想再让妈妈道歉了,于是不知不觉间就不哭了。
因为小时候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的心中,有著一个大洞。
曾经理所当然地存在的事物,突然消失而留下了空白。
我并不是就此与爸爸永别,现在每年还是有机会见个一次面……可是,我跟爸爸见面时,妈妈基本上都不会来。因为我跟妈妈是一家人,我跟爸爸也是一家人──但妈妈跟爸爸,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有一天,爸妈不再是一家人了。
我并没有变得特别不幸,也没有特别受委屈……只是在我的心中,留下了这种形状的空洞。
所以我会问他那个问题,是迟早的事。
──你都不会……觉得寂寞吗?
当我有些迟疑地,小心翼翼地这样问他时,那男的回答道:
──我不太能理解什么叫做寂寞。
现在回想起来,完全就是国中生会有的刻意耍帅的回答,但他的侧脸与表情,却是毫无虚伪的面无表情。
一无所有。
心无所感,无动于衷。
就像对于连寂寞是什么都不懂这件事,怀抱著无处宣泄的焦虑──那样的面无表情。
他那副侧脸,在我胸中的大洞吹起一股强风。
他没有失落的部分,一定不像我心中有个大洞。他不会像我那样寂寞地哭泣,根本也做不到。
所以他不像我,需要别人的拥抱安慰。
他的孤独,他的孤傲,形成一阵风吹过我的胸中,留下一阵刺痛与酥麻。如同药水彻底渗透伤口,相触的心灵起了敏感的反应。
──对于那男人的亲生母亲,我没有多问。
我不知道那男的怎么会成长为这么别扭的一个人。
但是,当妈妈他们再婚,我搬进这个家里时,只有一次,我在那里坐了一下。
在一楼的角落。
一间平时几乎没人会去的榻榻米和室。
我曾经在那房间深处悄然安置的──佛坛面前坐过。
◆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
意外的是据说世界上有很多高中男生,不知道这是什么节日。
对我来说,这是一年当中数一数二的重要节日。由于以前稳居第一的八月二十七日──亦即「成为伊理户同学女朋友的纪念日」可喜可贺地遭到撤除,因此这个日子如今可能是地位无可撼动的第一名。
那就是母亲节。
「……喂。」
黄金周结束后的第一个周六,我把每天要温习的功课念完来到一楼,看到继弟优哉游哉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书,于是我冷冰冰地叫了他一声。
水斗继续盯著书本,不耐烦地回答:
「啊──?怎样?你又犯了什么蠢吗?」
「请不要认定我一定会犯蠢好吗!」
是说这男的明明自己也常常犯蠢!
「……不是,我是要问你有没有准备?就是明天了耶。」
「嗄?准备啥?」
「礼物!母亲节的!」
我从沙发椅背凑过去看著他说,继弟眨了好几下眼睛。
「姆侵劫……母亲节……?」
水斗阖上书本,先是拿起放在桌上的智慧手机,然后嘴巴凑向它说:
「Ok Google,母亲节。」
「这还要问Google吗!」
「哦──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为感谢并慰劳平时母亲的辛劳而庆祝的节日……对耶,好像有听说过。」
「……你是说认真的吗?」
「没办法,谁教我长年以来没妈。」
「那你知道父亲节是几月几号吗?」
「…………Ok Google,父亲节。」
「这还要问Google吗!」
这男的对人类也太没兴趣了,连家人都不例外。到底要发生什么奇迹,这种货色才会交到女朋友?喂,你有在听吗?国中时期的我?
水斗目光游移著说:
「哎,我想一般来说男生都不会过这种节日的。嗯,就这样。」
「不行。」
我一伸手就把水斗想拿起来看的书抽走。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不许你对母亲节不闻不问。」
「莫名其妙,竟然当起母亲节警察来了……还兼差当范•达因二十法则警察?」
「不准你再提起那件事……!」
把所有违反范•达因二十法则的推理小说全部骂个狗血淋头的可耻女人已经死了。
「……反正你没准备母亲节礼物就对了吧?」
「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礼物。」
「哦?你不是还大半夜跑到女友家里送圣诞礼物吗?」
「……不准你再提起那件事。」
被他怒目一瞪,我得意洋洋地邪笑。要互讲黑历史的话,题材多得是。
水斗叹一口气后,总算坐了起来。那颗脑袋差点撞到从椅背凑过去看他的我。
「麻烦讲重点。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我要是不管你,我看你一定不会准备礼物。所以你现在就跟我去买。」
「嗄?」
他对我投以彷佛看到奇珍异兽的目光。真没礼貌。
「……跟你?我?两个人一起?」
「对。我可以监视你,又可以让妈妈他们觉得我们处得很好,而且只要跟我合送就不会难为情,又可以各出一半钱。」
「喂,我看最后一个才是你的目的吧?」
「礼物重视的不是金额是心意。」
其实因为我现在会跟学校的朋友出去玩,造成钱包比以前吃紧。
「唉。」水斗叹口气。如果说一直叹气会让幸福跑掉是真的,这男的早就被车撞死了。
「我拒绝。叫我跟你一起?买东西?哈!你才十几岁就老人痴呆啦?你还好吗?记不记得自己吃过饭没有?」
「……气、死、人、了……!」
这男的真是惹恼我的天才。
……很好。你想来这套,那我也有我的办法。
我走出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迅速梳妆打扮,对著穿衣镜检查一遍。确定成果完美无缺后,我再次下楼。
我一面撩起垂下的头发,一边凑过去看再次躺回沙发上的男人的脸。
「你好啊,水斗同学?」
「嗄?刚才不是才见过──嗄?」
水斗抬头看到我的模样,眼睛眨啊眨的。
我换上了连身裙、罩衫搭配宽缘帽的避暑胜地名媛风穿搭。
没错。
也就是完全配合这男人口味的打扮。
「嘿。」
水斗一脸呆愣地抬头看我,我慢慢伸手去按他的胸口。怦咚怦咚怦咚,明显快过一秒的心跳传到手心上。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好奇怪喔,只不过是继姊稍微打扮得漂亮一点,心跳居然就乱成这样。你这样完全出局了吧,老弟?」
「什……!你打算连心跳都要套用那个规定吗!」
「又没有人订个分则说『不随意肌不予追究』。」
规定是说谁做出继兄弟姊妹不该有的行为就得暂时当弟弟妹妹。然后,没有人会只因为姊妹穿连身裙就心跳加速。
我扬起嘴角嗤嗤地笑。
「再说就算不计较心跳好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看傻了眼?你真的很喜欢这种清纯的打扮呢。你们这些宅男对女生也太会抱持梦想了吧?」
「谁还跟你抱持梦想啊。多亏某位小姐,把我的想像毁灭得原形尽失。」
「哦?是谁啊?这里就只有一个普通的姊姊而已呀。」
「……可恶……」
水斗一边咒骂一边坐起来。然后他极力不往我这边看。
「……我去就是了,就去买礼物总行了吧。」
哎呀,没想到他这么听话。还以为他会再耍赖一下。
「真的这么合你胃口?」
听我一边邪笑一边这么说道,水斗粗声粗气地低语:「你很烦耶。」
「给我等一下!你打算就穿这样出门?」
「嗄?穿运动衫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
逼他换衣服,把睡乱的头发也梳好,我们才终于踏出家门。
本来以为水斗也许会穿上去水族馆时的衣服,但他只穿了普通衬衫搭配普通背心加普通卡其裤的普通打扮。
好吧,他如果打扮得太好看,被人家误以为是约会就讨厌了,所以大概也就这样了吧……我可没有觉得遗憾。
我隔著帽缘仰望天空。
最近气温越来越高了。京都的热天总是让人全身黏腻,透气性高的连身裙或许是个好选择。
「那,我们走吧。」
「……嗯。」
水斗把脸别到一边,扭头就走。看来他想采取彻底眼不见为净的作战策略。
我缠人地嘻嘻笑著走到他身边。
上次这男的跟我一样盛装打扮,害我一时失常,但这次看来将会是我大获全胜了。心情好到不行。
「你要去哪里?河原町那边?还是京都车站?无论哪边,平常我都是骑脚踏车去……」
「我穿裙子怎么骑脚踏车啊?你白痴吗?」
「所以我在问你要怎么去啊,不会从前后文判断啊。」
「搭电车就好啦,你白痴吗?」
「好创新的语尾啊,我可以扁你吗?」
我一面与他稍微保持距离以防他动粗,一面前往最近的车站。
目的地是京都车站。车站大楼里有一间礼品店,我每年都会去。
从我们家那边骑脚踏车也能到,不过还是搭地下铁最快。虽然得花两百多圆的车费,但不用十分钟就能抵达。
我先等水斗买完车票,然后用IC卡通过验票口。
「你怎么没有卡?」
「如果储值了却没用到岂不是等于浪费钱?」
看来是因为不会跟别人出去玩,所以没机会用到储值IC卡。真可怜。
月台上人潮拥挤,稍微走两步路都得钻过人墙。面对这座人肉迷宫,水斗发出了呻吟。
「人好多啊……」
「你可能因为老爱窝在家里所以不知道,假日本来就会挤得要命喔?」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喜欢窝在家里好吗……」
水斗用厌烦的声调说道。他还是一样讨厌人挤人。不过我想大概也没人喜欢。
我抓住元气大伤的继弟手臂,用力拉了他一把。
「好啦,快跟上。可别走散了喔?」
「如果走散了我就回家。」
我拉著水斗在月台上移动,排队等车。总觉得真的越来越像在照顾弟弟了。如果能换个更娇小可爱又老实的弟弟就好了。
不久电车来了,「呜恶。」水斗发出好像快吐了的声音。
「要坐那个喔……可不可以等下一班?」
「等几班都一样,没用啦。」
电车上有很多人抓著吊环。再把我们这些人塞进去,标准的沙丁鱼罐头就完成了。
话虽如此,我觉得比传闻中东京的拥挤电车要好多了。至少我们这里不用跟别人「前胸贴后背」,只是一步都动不了罢了。即使如此,似乎还是足以让这男的感到生不如死。这家伙要是在东京搭电车可能会死掉。
等乘客下车后,大家排队依序上车。我们排最后,所以水斗上车后车门就关闭了。
电车缓缓加速,让我有点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
「……喂。」
「嗯耶?」
我之所以笨笨地叫了一声,是因为他从我背后硬是扯我的手臂。
我的背被推到车门上。
他干嘛啊!
我有点生气地抬头一看,霎时间,我忘了呼吸。
水斗与我调换了位置,一边用手支著车门保持平衡,一边近距离地低头看我。
以男生来说较细的颈项,以及一反颈项的纤细明确主张其存在感的喉结,就在我的眼前。维持一定节拍的呼吸感觉好近,简直就像在我耳边呢喃。
而刚才还对人潮厌烦不耐的眼瞳,此时略带愠怒的光辉注视著我的眼睛。
以客观角度来看……
我现在的姿势,就像是被水斗做了所谓的壁咚。
「……应该是你站门边吧,以一般来说。」
听到他粗鲁地这样说,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该不会,是担心我遇到色狼吧?
哦……这样呀~?
我翘起嘴角,微微抬眼回望继弟的眼睛。
「你愿意保护我啊?」
「当然了。」
彷佛与我较劲般,水斗带著挖苦的味道歪扭起嘴唇。
「这不是弟弟该尽的义务吗,老姊?」
……差点忘了,他现在是我弟。
我忍不住噘起嘴唇。
「……弟弟还敢这么臭屁。」
「世界上臭屁的老弟又不是就我一个──唔喔!」
「呀……!」
电车转了个弯,所有乘客都往旁摇晃。
水斗失去平衡,一个踉跄──一回神才发现我被他按在车门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抱、抱歉……」
声音搔动著我的右耳。
虽说我比国中时期长高不少,但仍然不比这个结束了发育期的大男生。以我们的身高差距来说,他的嘴唇恰好就在我的额头高度,所以变成这种姿势时,他等于是整个人覆盖住我,让我彻底体会到自己有多瘦小,呜呜呜呜……
「总之,我这就让开。」
「──啊,等……暂停……!」
看水斗做势要从我面前离开,我急忙抓住了他的衬衫。
──当然,我不是舍不得解除这个姿势。
……是因为如果他现在让开,我这张脸会被他看到。
(插图006)
到时候,就换我变成妹妹了。
「反……反正每次电车一摇你就会这样吧,谁教你是瘦皮猴。」
当然我不可能实话实说,于是随口掰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你就站你觉得稳的姿势吧……反正很快就下车了。」
「……好吧。」
声音与气息落在我的耳朵上,然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
之后,电车再也不曾摇晃。
好不容易才终于下了电车后,我们走进直通车站的地下街。
我们挤进人潮,一直线走在女性服饰店林立的走道上。我平常挑礼物的礼品店就在这前面。
可能是人挤人的关系,也可能是女性服饰精品散发出的闪亮氛围,似乎让水斗觉得很尴尬。真是,宅男就是这么没用。
「……你只说要买礼物……」
不知道是想掩饰什么,水斗突如其来地开口:
「但是要买什么?你应该心里有底吧?」
「花束,或者相框……再来就是平底锅之类的?因为妈妈很喜欢下厨。」
「但你从来都不会想跟阿姨学学。」
「……要你管。什么女生不会下厨就很糟糕,这种观念太落伍了。」
「哈!但我怎么记得有个女的我没拜托她就做了便当过来──好痛!」
我一气之下踢了他小腿一脚……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扳回一城。
讲著讲著,就来到了目的地的礼品店。旁边隔一条通道就是花店,我打算顺便买一小束花,不过先挑礼物比较重要。
继弟一副被女生氛围吓得裹足不前的样子,我硬是拉著他走进去。
水斗在陈列的商品之间东张西望。
「……哦,本来还以为八成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东西,原来也有很多实用物品啊,像是手帐。」
「应该没几个人会买莫名其妙的东西当礼物吧,又不是你。」
「我什么时候送过别人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东西是没有,但你总记得自己推荐过别人奇怪的电影吧?」
「《记忆拼图》明明就是经典。」
「是没错,但真佩服你竟然跟国中女生推荐那种时间轴跳来跳去的电影。」
那是在我们还没交往的时候。《记忆拼图》故事描述一个记忆只能维持十分钟的男人试著找出杀妻真凶,那的确是一部好片,也很合我的胃口,但以一个国中生推荐给同年级女生的电影来说似乎有点太强烈了。可以想见这个男的在国中时期有多可悲。
「我不是看年龄或身分,而是看人推荐电影的。《蝴蝶效应》还有《十二怒汉》你明明都很喜欢。」
「这些电影我还记得,但我忘记是哪个家伙推荐的了……」
「啧。早知如此就推荐一些画面过度明亮的爱情片,让你强颜欢笑到脸抽筋算了……」
「你如果能那么做,后来大概也不会弄得那么难看了。」
因为我一定不会跟那种人告白。这正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我一面端详写著英文字母的马克杯,一面问继弟:
「所以呢?不看年龄或身分而是看人推荐作品的老弟,决定好要买什么礼物给妈了吗?」
「我哪知道由仁阿姨喜欢什么啊。至少我想不会是这种情侣一起购买,等到分手之后才来烦恼怎么处理的马克杯。」
「是呀,送礼一定要考虑到之后的问题。」
国中时期的我们假如有什么地方值得称赞,大概就是没有买成对的物品了。感觉会跟SNS的情侣共用帐号一样难以处理。
「我虽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过……」
水斗望著商品架上方的空间说道:
「我有想到由仁阿姨──应该说由仁阿姨他们可能需要什么。」
「妈妈他们?……把峰秋叔叔也算进去?」
「嗯。」
水斗颔首后说:
「礼物等会再挑,我们先在这附近走走好吗?我想思考一点事情。」
我们搭电扶梯,来到了京都车站大楼的地上楼层。
「啊,有书店。」
「不准去!现在进书店会把时间跟预算全部用光的!」
我拦住像蚂蚁找到食物一样差点被书店吸走的水斗,跟他走在伴手礼商店林立的通道上。
「欸,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怎么觉得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晃?」
「因为我们就是在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晃。」
「什么!你是说我现在正在跟你像朋友一样散步吗!」
「你好像很高兴嘛?这么兴奋,简直跟狗似的。」
「……如果我是狗,你是主人的话,你的手现在已经被咬断了。」
「原来如此,那我给狗粮时可得小心点了。」
说完,水斗把边走边小口喝的罐装咖啡瓶口朝向我。谁要喝你对嘴喝过的咖啡啊!
我用手推开表示拒绝后,水斗用鼻子哼一声,把罐子扔进经过的垃圾桶……根本已经喝光了嘛!
「到处乱晃是没有目的,但是有意义。我是在找点子。」
「点子?」
水斗边走边轻快地闪过人群说:
「不久之前我就在想……由仁阿姨跟我那老爸,自从再婚以来,感觉好像一直对我们有所顾虑。」
「……你说得对。妈妈也是,再婚之后好像都比以前早回家。」
「我爸也是。我想我们毕竟是年轻男女,要让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心里应该还是有正常的顾忌。特别是由仁阿姨,一般来说有哪个单亲妈妈,会想让自己带大的宝贝女儿住在有同年纪男生的家里?」
「…………换做是我绝对不愿意。」
「对吧?」
事实上在决定一起住的时候,妈妈也跟我确认过。
问我:对方也有儿子,你可以吗?
我没想到是同年纪的男生,更是作梦也没想到会是这男的,但如果对方儿子的年纪在国中生以上,老实说打死我都不愿意住在一起。
当时我才刚跟这男的分手。在这种时候,我哪有办法跟其他男生住在同个屋檐下。
但如果我说不要,妈妈就会跟峰秋叔叔分居,或是根本放弃再婚。所以当时我没有把话说死,只说先见过面再决定。
结果来的是这男的,于是我决定忍耐。
因为我知道如果是这男的,先不论精神层面,至少身体方面不会有危险。
……可是,妈妈当然不知道这些内情。她应该是看在峰秋叔叔的面子上才会信任水斗,但一定会为我担心。
「这方面的担忧,说实话只能靠我们以行动慢慢证明了,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问题。」
「是呀,你说得对。所以不要再三更半夜到房间来找我了。」
「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这样吧,你如果有什么事非得联络我就用手机好了。」
我抬头盯著水斗的脸看,他诧异地回望我。
「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没有,没什么。」
晚上,在房间,偷偷讲手机。
这……岂不是跟还在交往的时候没两样?
──我如果这样说,他一定会挑我语病故意闹我。
「这个问题先摆一边,重点是……」
水斗似乎完全没察觉,继续说下去:
「他们俩只顾著顾虑我们,该怎么说?我觉得很可惜。」
「可惜?」
「我的意思是既然都结婚了,好歹该享受一下新婚生活吧。」
「……对喔。」
妈妈跟峰秋叔叔基本上算是新婚。但因为有我们在,导致他们不能只想到自己。这的确……很让人过意不去。
「所以啦。」
水斗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著,语气平静地说:
「我们能送给他们的最好礼物,是时间──老爸跟由仁阿姨的夫妻时间。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他的侧脸不带丝毫玩笑或耍帅意味,只是真诚地说出理所当然的想法。
……这男的,竟然会说这种话。
曾经说过──不懂得何谓寂寞的他,竟然……
「……不过嘛,问题在于我想不到具体的办法。送餐券或旅行券是最快的方法,但老爸他们还有工作,况且用我们的零用钱能买的票券额度也大不到哪去……」
「……所以才要找点子?」
「就是这么回事。我是想说逛逛平常不逛的地方,看看平常不看的东西,也许能想出些平常想不到的点子。」
这男的一辈子当中,到底需要考虑多少事情?
明明要等我提醒才想起母亲节的事,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得比我还深。
他这种思考的分量,大概是……因为没有人能帮他想。
因为他无法将大脑的资源,分给自己以外的事物。
……胸中的空洞,发出了呼呼风声。
然后,就好像伤口结痂那样,一个答案自动剥落。
「……既然这样,只要反过来想不就行了?」
我自言自语地说出的一句话,吸引了水斗的目光。
「假如想为他们安排夫妻独处的时间,其实不用让他们俩去其他地方……」
正好就在那个瞬间。
我看到车站大楼的窗外,见到车水马龙的景象,还有马路对面的建筑物……
那个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帘。
虽然时机巧到像是故意算好的,但这完全只是巧合。
我们逛过平时不逛的地方,看过平常不看的东西──就这样成功想到了平常想不到的点子。
「……原来如此。」
水斗一边不知道想通了什么,一边看了看手机时钟。
「今天──的话实在太赶了,下星期六日比较可行……」
「咦……?等、等一下,你是认真的吗!」
「这不是你出的主意吗?」
「不,不不,我只是说也可以这样去想……!」
「你若是有替代方案,我洗耳恭听。」
「……啊……呜……」
我想不到。我的脑袋只会空转,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妙计可以让这男的心服口服。
可是,可是……
我想都没想到,这男的,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再度抬头,看看马路对面那家店的招牌。
在大厦的二楼,「网路」、「漫画」几个大字正在强调自己的存在感。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总觉得好像带点地下文化的味道。我只听说手头拮据的人会拿来做那种用途,没实际经历过。
在我们的视线前方──有著一家网路咖啡厅。
「──妈妈,谢谢你平时的付出。这是母亲节礼物……是我跟水斗送你的。」
翌日,星期天──下午在客厅。
我带著每年固定的感谢词,把昨天买来的小花束送给了妈妈。
妈妈一边收下掌心大小的迷你花束,一边连连眨眼,看著站在我身边的水斗。
「咦……?水斗也是?」
被讲到的本人则是把脸转向一边……我看这家伙是在害臊吧?
我用手肘顶了一下继弟的侧腹部,暗示他不许打混。
结果水斗还是不肯看妈妈的眼睛,用模模糊糊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
「毕竟……您帮我做便当,替我打理生活大小事……算是对您平时的照顾表达一点谢意吧……嗯,大概就是这样。」
这男的就不能正常说句「谢谢你」吗?就连这种时候都喜欢讲道理。
但是对妈妈来说,这似乎已经够好了。
大颗的泪珠,开始从妈妈的双眼滚落。
「咦……那、那个,由仁阿姨?」
水斗吓了一跳,狼狈地不知所措。
我……早就猜到会这样了。
因为妈妈明明有我这么大的女儿,却像个小孩子一样爱哭。
「呜呜……呜欸……呜啊啊啊……!我才是……谢谢你……!」
妈妈哭得整张脸皱成一团,用没拿花束的那只手紧紧抱住了水斗。水斗似乎还在困惑,但默默地接受她的拥抱。
妈妈至今从来不曾要求水斗叫她「妈妈」。水斗这人不会在乎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所以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但妈妈一定觉得很不安,不知道水斗有没有接受她的存在。
毕竟她曾经失败过一次──在跟别人建立家庭的这件事上。
我也是因为明白这点,才会希望水斗也送她母亲节礼物。
「结女也是,谢谢你喔喔喔喔!」
抱水斗抱过瘾之后,妈妈马上转往我这边。
「抱歉,妈,不要弄脏我的衣服喔。」
「知道了~~~!」
妈妈踮起脚尖以免眼泪或鼻水沾到我的衣服,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抱住我。我得稍微蹲下才能让她抱。
国中时期的发育,让我的个头早已超过了妈妈。记得妈妈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还闹别扭地说:「明明是我女儿,这样太诈了!」……
「你们真是乖孩子……!结女跟水斗都是乖孩子……!」
「是,是。」
我温柔地轻拍妈妈的背。现在到底谁是女儿?
──至于水斗,则是用昔日曾经有过的面无表情望著我们。
妈妈抱著我们哭了一顿之后,又喊著:「峰秋~~~~!」扑向待在不远处的峰秋叔叔。峰秋叔叔一边面露温柔的苦笑,一边像我刚才那样安抚妈妈。
──嗯,这次一定不会有问题。
我正在做如此想时,看到水斗偷偷溜出客厅。
「…………?」
我感到不解,于是把妈妈他们留在客厅,自己随后跟上。
走廊上不见水斗的人影。取而代之地,我看到位于走廊尽头的纸门开著。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打开的纸门。
叮──一声传来。
声音很轻,但余音不绝。我听过这种彷佛让人审视内心──回首过往的音色。
我也敲响过一次。
──在这间和室的佛坛前。
我悄悄探头,往打开的纸门内看去。
只见没有开灯的状态下,一个背影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
在他的正面有个小型佛坛。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但在那佛坛上,供著年约二十来岁的女性照片。
听说──她的名字是伊理户河奈。
那是──伊理户水斗的亲生母亲的佛坛。
水斗足足十秒钟以上,面对它默默双手合十。
不久他抬起头来,注视著照片──遗照半晌后,站起来转身时,才发现我站在门槛上。
「……你偷看我?」
水斗维持著不毛沙漠般的面无表情,对我投以责难的视线。
我没理他,走进了和室。
我端坐在佛坛前的坐垫上,拈起小棍子,轻敲金色的磬。
叮──声音绵延不绝。
我双手合十,暂时闭上眼睛。
当我抬起头来时,发现原本已经站起来的水斗,盘腿坐在我旁边。
一样是面无表情,而且一言不发。
由于他只是一个劲地注视著佛坛,于是我主动而谨慎地开口:
「……你好像说过,你不记得了?」
尽管这个问题缺乏主语与宾语,水斗仍立刻回答:
「好像本来就身体不好。」
他回答得也很简短,但我听懂了。
大概是说分娩消耗的体力拖垮了她吧。
于是……她就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撒手人寰了。
「长相也是,我只知道这张照片。我既不知道她的说话习惯,也不知道她喜欢或讨厌什么。老爸也不爱提──只有水斗这个名字存在。这是唯一确切的事物。」
水斗。
然后是……河奈。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搬来这个家的那一天,我跟妈妈去的第一个地方,不是客厅也不是分配到的房间,而是这间和室。
我跟妈妈坐在这个佛坛前,双手合十,向她问好。
妈妈深深低头,这么说道:
──对不起。然后,请您多多关照。
这个家里,还有这位女士的位子。妈妈明白这点,所以才会像那样跟她致歉,低头寻求宽恕。
当时水斗也在场……同样是面无表情。
母亲的存在,深深地刻在他的名字里。
所以峰秋叔叔,还有妈妈,都能从中感觉到她的痕迹。
──但是,水斗自己什么也没有。
没有回忆,没有记忆,甚至所知不多。
但他却被迫接受母亲这种不曾存在的失落……他能怎么办呢──他能怎么想呢?
除了回以一无所有之外,他还能怎么办?
所以他才会──面无表情。
「…………我说啊。」
「嗯?──啊,咦?」
水斗不禁发出困惑的声音。
因为我──轻轻一碰。
倾倒身体,用自己的肩膀去碰他的肩膀。
「……你这是在干嘛?」
水斗也不怎么动摇,在我的耳畔,老大不高兴地低声说道。
「我是在对你好啊……谁教我现在是姊姊。」
「昨天那个还没完啊……」
「又没有人规定到第二天就结束了。」
──恋人,总有一天会分手。
──就连夫妻,都并非永恒。
但是,只有父母兄弟姊妹──理所当然地,是一辈子的关系。
所以,假如这家伙离开我的身边……
所以,假如我离开这家伙的身边……
在当事人的心中,必定会留下失落。
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是失去曾经有过的事物。
──我相信,他再也不能说什么「不太能理解」。
滴答,滴答,滴答,某处传来时钟的声响。
在昏暗的和室里,我整个人靠在继弟身上,将我的存在刻进他的心中。
不久,在无法忽视的近距离内,传来投降般的声调:
「……好吧,既然是规定就没办法了。」
我的肩膀被微微推回来了一点。
「这就是所谓的一不做二不休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呵呵。」
与我互相依靠著,伊理户水斗淡淡地笑了。
◆
就这样,母亲节礼物表面上,顺利地拿给了妈妈。
但是,还有秘密礼物没送。
「欸,真的要那样做吗?」
妈妈他们好像还在客厅卿卿我我,所以我们继续窝在昏暗和室里。当然,身体早就没靠在一起,恢复到适当的距离感。
「那还用说吗?要是能正好碰上修学旅行就好了,可是好像还要等很久。再说如果得依靠学校活动,以后想再来一遍会很难。」
「再来一遍──咦,你、你还想多来几次吗!」
「能让老爸他们时常有机会放松,不用顾虑我们不是很好?我们只要不待在家里,就能达成这个目的。」
没错,这就是我们不小心想到的礼物。
只要我们暂时离开家──换句话说,就是在外面过夜……
妈妈他们应该就能享有夫妻的时间了。
「哎,就忍一阵子吧。等到他们信任我们之后,只要叫他们两人去外面吃饭什么的就行了。」
「这个嘛,好吧,或许是这样,可是……」
「讲话干嘛不乾不脆的,有什么问题吗?」
「问、问题多得是好吗!虽然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可是你想嘛,毕、毕竟还是男生女生……在窄、窄小的网咖里……住一晚……」
「嗄?」
在昏暗的房间里,水斗的神情诧异地歪扭。
「你该不会以为,要在网咖的情侣包厢或什么跟我住一晚吧?」
「…………咦?」
我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咦?……咦?
不是吗!
「你白痴啊……」
水斗故意叹了一口超长的气,说道:
「法律规定未满十八岁是不能在网咖过夜的。那样做会来个被柜台拒绝、警察劝导外加联络家长的三连击,只会收到反效果。」
「咦……咦咦!不会吧!」
「饭店或旅馆也都行不通,因为需要父母同意……虽然也有一些地方可能会放任高中生过夜……」
「有那种地方吗?」
「爱情宾馆。」
……爱什么?
面对当场僵住的我,水斗重复一遍:
「我说爱情宾馆。只要从监视摄影机看不出来是高中生就过关了……我听说的。」
「笨……你……!」
「你要去吗?」
「去你个头啦!」
我用力拍了一下水斗的肩膀。他好像不怎么觉得痛。
「我查了一下,住宾馆也不便宜,所以说到底还是行不通。」
「……你查个什么劲啊,难道便宜的话你就要去住吗?跟我?」
「最糟的情况下。」
「…………最糟…………」
这男的是不是说,跟我住爱情宾馆是最糟的情况?
我瞪他一眼,他嗤之以鼻。气死人了……!
「所以喽,我们只能用最普通的方式找地方过夜了。」
「不要卖关子了啦,最普通的方式是什么?」
「那当然就是……」
水斗用一种不太能体会的表情与语气说道:
「所谓的……朋友喽?」
水斗把LINE的画面拿给我看。
萤幕上显示出他跟班上的川波同学的对话,川波同学如此写道:
〈可以啊。既然是为了这种事,我可以让你住个一晚。〉
〈伊理户同学的话找南帮忙就OK!〉
〈南她家就住我隔壁,这样你也放心吧?〉
「……咦?」
我惊讶地看向水斗,水斗用一种难以释怀的表情点点头。
「我也吓了一跳……看来那两人是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