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Icek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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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工口枫
不用说也知道,我有两位外公祖父、四位曾外公祖父、八位高曾外公祖父,再上去又有十六位父亲……每回溯一代,祖先的数量都会分毫不差地倍数成长。若如此任思绪顺着广大族谱奔腾而上,会有种地球从前到处都挤满了人,之后代代减半,到了现代集约成我一个的错觉,但实际上恰好相反。感觉真是奇怪。
我对任何事都会认真听完的外公这么说之后,他思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告诉我: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想法大致上并没有错。」
这回答使我错愕地张着嘴抬望外公的脸。
「只要是人就难免一死,地球其实到处都堆满了死人;只是他们都已经归为尘土,没人注意到而已。」
我心里一寒,不禁低头看看脚底。当然,那里只有铺了地毯的客厅地板,没有沙尘,更没有骨灰、尸骸。
「外公只是想说,死人远比现在活着的人要多上太多太多而已啦,不用怕。」
外公似乎是被我害怕的样子吓着了,稍微放柔语气如此补充。我抬头再问:
「所以外公才老是指挥死人的曲子吗?」
听我这么问,身为指挥家的外公表情看来极为苦恼地说:
「……算是吧。嗯,死人写的曲子比活人多很多,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也不全是这样。」
外公皱着眉,一下叉手一下开掌地摸索合适的词句。
「管弦乐这种音乐形式已经不合时代潮流了。你知道以前的曲子为什么都那么长吗?因为那个年代没什么娱乐,也没有录放音机。办一场演奏会,对乐手和听众都很花成本;要让双方都能尽兴,就只有尽量拉长演奏时间,让音乐渗进每一个人的细胞才行,但时代已经不同了。」
我的亲戚多是善于论理的人,而外公更是其中翘楚,对仍是小学生的我说话也是这种论调。当时我能听懂的,连一半都不到。
「所以呢,只为创作而创作管弦乐的作曲家愈来愈少,因为那赚不了钱。因为这个缘故,我的曲目就渐渐变得全是死人的曲子,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外公最近不是都在指挥电玩游戏的音乐吗?我也有去听喔。好想再多听一点喔。」
外公苦笑着回答:
「那些啊……被乐评之类的批得可难听罗。」
「他们说外公的坏话吗?」
「就是啊,报纸和音乐杂志上都有。」
「可是大家都拍手拍得很高兴耶?」
外公眯起限摸摸我的头。那是皱纹密布、凹凹凸凸,单凭一枝指挥棒就征战国内外管弦乐团数十载的有力的手。
「没错,这样就够了。我就是为了这样才指挥乐团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骂外公?」
「因为那也是乐评的工作呀。」
真是奇怪的工作。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的祖父正好就是外公口中的音乐评论家,而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世上有能说的坏话和不能说的坏话,有钱拿的才是能说的;你现在还没有那种本事,所以不可以骂人……如此。
「谁教我说电玩游戏的BGM是不折不扣的现代音乐。靶子这么大,不被打才怪。」
我不解地歪了头。
「可是那是现代的音乐没错啊?」
「就是啊。那些曲子都是用继承欧洲传统音乐的手法和乐器写成的,本来就是现代音乐嘛。现代的有能管弦乐作曲家想一展长才,都只能替游戏、动画或连续剧这些有影像的东西写曲,因为其他领域不需要他们。其中最大宗的,就是游戏。演奏管弦乐需要很多的人,以前只有能够请来一整个乐团的作曲家才有办法创作管弦乐曲;但现在有了电脑,每个人都能在自己桌上生出一组管弦乐团。多亏了电脑的进步,新时代的才华才能从我们想也没想过的土壤中萌芽。不对,应该说我所认知的现代音乐,就只存在于那片土壤之上。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我的想法,就是一些死巴着『古典』两个字不放的人。」
这番话别说一半,就连两成我也不懂,但我仍能感受到外公的热情话语隐含几分哀愁。
「唉,全都死啦。」
外公的呢喃中有一种使我发凉的情感。抬头一看,他深邃的眼眸里,荡漾着夕阳西沉在即的海色。
「音乐厅就是一切的那个年代的音乐家全都死啦,那样纯真的音乐形式也跟着一起死了。可是,我们的眼里不能只有那些故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留给我们的遗产都还活着;那些遗产没有形体,纯粹是音乐本身,而且万世不朽。其中,他们的思想、呼吸和层层堆砌而成的技术都活在我们心里。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敞开心胸接受那些音乐,以现在所能的方式演奏它们而已。」
说到这里,外公终于放松他严肃的神情。
「……这些话对小幸来说,大概有点难懂吧。」
我也放松紧绷的心,点了点头。我已经开始担心外公是不是忘了,他的对象只是他念小学的孙子。外公如岩石般粗糙但温暖的手又在我发丛间援弄。
「不好意思啊,外公话说得太多了。既然是音乐家,就该用音乐来表达才对。下次外公也会请你们来听演奏会,这次有你妈妈最喜欢的理查·史特劳斯和亨德密特,一起来听吧。希望到时候,你能够了解外公想说的话。」
我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到最后,我还是不懂外公的意思。忘了是何原因,我没办法去那场演奏会;后来买了亨德密特的CD,但怎么听也不喜欢。
只知道,外公的话至今仍在我心中流连不去。
那是一段关于由故人们所遗留,现在依旧活在人们心中的遗物的话。
※
来到维也纳第二年的冬天,简直冷得不像话。无论在火炉里塞进了多少柴火,寒风仍不停从门窗缝溜进屋里。
若说日本冬天的寒冷像是划破皮肤的钩爪,在奥地利的寒冷就是刺进肉里的利牙了。在室内,即使是穿着外套也无法忍受,到头来还是得从体内弄暖身子。于是我到厨房炖煮猪肉、豆子和南瓜,却使得一股揪心的乡愁涌上心头,满锅的蒸气薰得我都要掉泪了。
好想回日本啊。维也纳没有柴鱼、没有昆布,酱油、味噌、茼蒿、香菇、白萝卜全都没有。我真正想吃的,是日本的火锅啊。
但如此突发且实际的思乡之情,全都在肉炖出美妙香气时缩回了心底。饥饿真是不幸的最大根源。将菜肴盛盘、撒上胡椒时,我已将日本的种种抛到九霄云外了。
盛好另一盘后,我不经意看看房门。
平常这种时候,早就有人顺着菜香过来缠人了,不过这两天都静悄悄的。吵闹的邻居突然静成这样,实在教人担心。那家伙该不会还在沮丧吧……
我将盘子放上餐盘、进到走廊,踏过冰得彷佛结了冻、每一步都可能踩出裂痕的地板,到隔壁房间敲门。
「……小路,你在吧?」
没人应声,不过我能感觉有什么在里头蠢动。于是我将餐盘摆到门孔边,好让肉汤的味道流进房里。
「中餐做好罗,你早餐都还没吃吧?」
「自己进来。」
听见少女烦躁到极点地这么回答,我便转开门把。
光是捧着餐盘穿过堆满乐谱、几乎无处可踩的房间抵达最里头的寝室,就差点把我累死。床上有座形状诡异的毛毯山,裹满毛的白色粗尾巴、黑色细尾巴和大把红发从毯边露了出来。
「都中午了耶,你想睡到什么时候?」
「睡到我高兴为止啦!」
毛毯山如此回答,最近她都是这个样。嫌麻烦的我不打算多费唇舌劝她下床,掀开毛毯一角就直接将餐盘塞了进去。
「你做什么啊,野蛮人!」
毛毯一部分隆起成头的形状。
「竟然这么乱来,你就这么想用食物引我上钩吗?真是太天真了!太天……不会太甜也不会太咸,松松软软又很香浓,唔、嗯、嗯嗯嗯,这个好吃。」明明就整条上钩了嘛。
这时,外露的尾巴全都缩进毛毯,底下传出喵喵喵的喧闹声。
「啊,慢着,你们这些猫怎么会想吃这么烫又味道这么重的东西呀!喂!你还舔,猫不是怕烫吗!」
五只猫和一只女孩在毛毯下抢汤的画面浮现在我脑中。没多久,小路掀开毛毯一角,探出她红发的头,接着将见底的盘子一把搁在枕边。
「别以为再给我一、两盘就能骗我下床喔!」
想再吃就直说嘛。
当我从自己房间端回重新盛满的肉汤,五只猫咪已经全出了毛毯,在地上坐成一列等我,并在见到我时合唱乞食之歌。幸好我早有准备,在地上摆条鱼乾就一口气堵住了五张小嘴。
这次小路将毛毯整个掀开,从我手上接过第二盘大口啃食。她的睡衣和红发都乱七八糟,明明睡到了大中午,黑眼圈还是那么深。
这就是我的邻居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就是在我所学的历史中,名叫路德维希的那个乐圣贝多芬。在我读过的所有传记里,这位乐圣都是个情绪起伏剧烈的人物;认识小路后,我才深深明白完全就是那么回事。无论是发怒、欢笑或是沮丧,她都放开煞车猛踩油门,让人很担心她的精神状况。
「吃饱以后,要不要出门散步透透气呀?虽然很冷,可是天气不错喔?」
听我唯唯诺诺地问出如此小市民般的提议,小路立刻撇过头去。
「散步哪有办法消除我的悲伤啊。太阳那种东西干脆就这样结冻算了,哼!」
小路又扫空了汤盘,毛毯一盖就睡起回笼觉。我叹了口气,在猫群边蹲下
「一直难过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那又不是你的错。」
床脚边正好有张被揉得皱巴巴的传单。上面印着一对男女在牢笼背景下互相依偎的老式插图,顶端的标题是「FIDELIO」。
——〈费德里奥〉。
那是小路所作的第一部歌剧,于去年年底首度公演。由于评价极差,使她心情跌落谷底,结郁到现在,即使过了年也不肯下床。
「你想想,那些观众都是法兰西官兵,德文歌剧当然得不到共鸣啊。」
说到去年年底,维也纳曾遭法军占领了一段时间。
那个十一月的大雪夜,拿破仑率领法军航空舰队进攻维也纳,将奥地利军打得落花流水。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这就是著名的奥斯特里茨战役。这座城市就此落入敌军掌控,直到翌年。
……话虽如此,维也纳也不是每个路口都有重装士兵驻守、市民买个面包都会被枪抵着追查身分的戒严状态。十九世纪正要开始。即使战争尚未结束,街上也还是飘散着悠闲的气息,市民像平时一样工作、饱餐、买醉、为舞会或音乐会奔波。因此,小路的〈费德里奥〉首演也只有稍微延后几天。
问题是这场意义重大的首演是在占领期间开幕,所以台下坐的几乎都是法军将校级人物。
「……下次观众就应该都会是德意志人,放轻松嘛。」
听我这么说,小路掀开毛毯跳了起来。
「少不经大脑乱安慰一通!哪里是语言的问题啊!」
小路怒发冲冠的模样彷佛那头红发吸满静电浮了起来,就连陶醉地啃鱼干的猫咪们也吓得转头查看。
「在维也纳上演的歌剧到现在也几乎都是义大利文啊,德意志人还不是看得很开心!」
「啊……嗯,这个嘛,说得也是……」
我支吾其词,想找话解释。
「可是啊,大家对那些知名歌剧的情节早就熟得会背了,就算听不懂也知道在演什么嘛。」
「〈费德里奥〉的原着可是法文小说,而且是在法兰西家喻户晓的畅销书!少用那种烂藉口哄我了!」
「这样啊,嗯嗯……」
我何苦编这些话来掩饰小路的失败,再被她自己一一戳破呢?我心里不禁冒出这种疑问。
「我已经明白失败的原因了,我可不只是白白包在毛毯里哀号而已呢。经过了这一个月的反省、呻吟、苦恼,绞尽脑汁的我终于——」
「嗯嗯,大概是因为剧本太冗长,缺乏张力吧。」「你、你既然发现了问题就早点说嘛!」
小路满脸通红地在床上跳来跳去,使得弹簧歇斯底里地惨叫。她怎么没注意到啊?真的整个月都在想这件事吗?
「呜、呜呜呜呜,我只是音乐家,对剧本根本是大外行。」
「可是你对剧本倒是挺挑剔的嘛。」
经常有剧院派人来请小路为他们的剧本谱曲,但她大多只是翻个几下就扔到一边。
在我所知的历史,贝多芬完成的歌剧就只有〈费德里奥〉这么一部;但这并不代表他轻视歌剧,写到一半就扔在一旁不管的断尾剧本像山一样多。歌剧,是尝时艺术的结晶。在这个音乐逐渐步入市民阶级的十九世纪初,创造出能在大剧院上演的精彩歌剧,对于任何作曲家都是最大的梦想,而贝多芬当然也有这种野心。至于为何只完成了这么一千零一部——
「因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理想中的德意志歌剧嘛。」
年少的贝多芬回答得相当简单。
「你理想中是怎样?」
「当然是兼具高贵、真诚和写实的故事啊!」
小路在床上手叉腰跨腿而站。但这个小不点就算垫了张床也没比我高多少,毫无魄力可言。
「像时下流行的义式喜歌剧那样胡搞瞎搞的剧情,我已经打从心里看不下去了。就连莫札特师兄的歌剧也只有曲子动人,剧情却都糟到极点。想用我的曲子,当然非得是高洁、严谨又厚重的故事不可啊!」
「厚重……嗯,剧本的确是很厚重没错啦。」就物理性质来说。
「没错,想打动观众就一定得具有榔头一般的重量……不对啦!」
小路气得往自己大腿用力一拍。我实在没想到她也会玩唱和吐槽。
「不准趁机扰乱我,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替你送午餐啊……」
「唔……对喔。再给我一盘。」
「好好好。」
同样一晃眼就清空第三盘的小路终于下了床。说了那么多,见到她离开那张不健康的床铺,我也就放心了。或许是我多心,她的气色比原先好上不少。人的一天果然要从填饱肚子开始呢。
「我不能一直这么消沉下去,今天就开始修改剧本。」
「怎么个改法?」
「这个嘛……就是改得更精彩啊。」
「所以说具体上要怎么做?」
「还不就是那样,要磅磅磅磅地华丽、咻咻咻咻地流畅又咚咚咚咚地波澜万丈——」
「难怪你到现在只完成一部歌剧……」
「你那是什么意思!」
气得龇牙咧嘴的小路只是个音乐家,剧作不在她的专门领域;就算将她倒过来摇一摇,合适的剧本改法也不会掉出来。
相反的,我可是靠剧作吃饭的。即使我只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日本高中生,在这个世界,我同时也是文豪歌德。
话说回来,要修改那部剧本啊……
我开始回想首演那夜,我在侧台观赏〈费德里奥〉的情况。至于待在侧台,是为了监视观众席,以防企图对小路不利的人混在满厅的法兵里。因此,我的心根本不在歌剧上;但是无所谓,没什么大影响。故事大致上是这样的——
一个名叫佛罗瑞斯坦的政治犯,被囚禁在赛维亚的某国立监狱中。这里的典狱长皮沙罗是个典型的大坏蛋,佛罗瑞斯坦是因为打算举发他才遭诬陷入狱。其妻蕾奥诺蕾知情后,为解救丈夫而女扮男装,潜入监狱当见习狱卒,当时她所使用的假名就是剧名「费德里奥」。这男装一扮,就装扮了整整两年。认真的工作态度使她不仅赢得狱卒的信赖,还赢得他女儿的芳心,甚至有意嫁给她……
想不到,小路的歌剧竟然傻傻地将中间这两年完完整整搬上舞台,真是蠢毙了。原作是小说当然无所谓,在歌剧这么搞,无论观众是法兰西人还是德意志人都会无聊到睡着。
说到那份糟糕剧本该修改哪些地方,我倒是能提出好几个。不过见到小路坐在床边抱胸甩脚苦思的样子,我想还是别开口的好。
「哎呀,为什么呢?」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使我吓得缩起脖子。不觉间,有种感觉倚上我的肩膀,长长的黑发在我眼角流泄而下。是梅菲斯托费勒斯。这位缠上我的女恶魔每次都像这样神出鬼没。她彷佛将我们的对话全听在耳里,面露贼笑地说:
「路德维卡小姐困扰成这样,您却袖手旁观?居然看路德维卡小姐的愁容特别可爱,就故意欺负人家……YUKI大人难道是无节幼虫→眼幼虫→糠虾幼虫吗?」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YUKI大人难道是三级变态吗?』的意思。」
「我不想听那种必须具备甲壳类幼体成长相关知识和日语能力的艰涩双关语冷笑话,没人叫你啦。」
「不喜欢还吐槽得这么仔细,YUKI大人就是这点可爱,让人家突然有种甘愿为您做任何事的感觉呢。」
「那你可以闭嘴闪一边去吗!」
「你们两个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原本沉思不已的小路正凶巴巴地瞪着我们。看来我和梅菲对话时,会下意识地使用日语。
「既然梅菲也在,就别管什么YUKI了,帮我想想办法嘛。」
「我明白了。为了路德维卡小姐,我梅菲斯托费勒斯就暂时忘了自己是个恶魔,化为诗神(Muse)吧。您有何吩咐?」
「这个嘛——唔,先等一下!」
路德维卡打断自己的话。
「你该不是想玩文字游戏骗我订契约,要强占我的灵魂吧?就像娜奈特那样!」
要不是小路自己先开了口,否则我也想插嘴提醒。无论梅菲多贴心、外表多像人、平常和我们如何亲近,她还是个恶魔。
但这位恶魔却宜截了当地回答:
「不必担心,我是无法向路德维卡小姐出手的。」
「为什么?」
「因为路德维卡小姐的心,已经签给其他人了。」
「唔、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说得太暧昧了吗?我的意思是,您恋爱了。」
小路的脸顿时红得不输她的头发。
「我、我恋爱?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没错,而问题就在这里。」
对于逼上前来的小路,梅菲突然正经八百地回应:
「路德维卡小姐对恋爱认知尚浅。〈费德里奥〉是描述夫妻之爱的故事吧?不了解夫妻之爱的您,怎么写得好这部歌剧呢?」
「嗯嗯嗯嗯嗯……」
小路的脸愈来愈纠结。将鱼乾舔得只剩骨头的猫咪们,全在这时一脸风凉相地列队离开寝室,大概是察觉气氛不妙吧;我也在梅菲的严肃表情下窥见一张邪恶的笑脸。这家伙又想让话题歪到没营养的方向去了……
「既然如此,就请您向我学习什么是夫妻之爱吧。」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首先是基本中的基本——迎门。『亲爱的老公欢迎回来呀。想吃饭、洗澡,还是——』」
「做菜我可不会,YUKI不准我煮。」
「因为你只会把食物烧焦……」
「我也不会准备洗澡水,YUKI不准我弄。」
「因为你让二楼底下的房间都淹水了……」
「真没办法。」梅菲皱起眉,但她愉悦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这么一来,您只剩第三个选择『想·要·我?』了。」
「那是什么?」
果然是这个方向。梅菲当着无言的我的面与小路耳语,只见小路的脸逐渐转成鲜红色,有如深秋的王瓜。
「什么!YUKI,你你你竟然还在想那种无耻的事!」
「跟我没关系吧!」
「由于这情境需要男性角色,所以我就借YUKI大人一用了。」又这么鸡婆!
「再说天气这么冷,全身上下只围一件围裙会冻死吧!」梅菲小姐,请问你到底灌输了什么鬼知识?
「所以,剧本就从让蕾奥诺蕾这角色只围一件围裙上台开始改起吧。」「你居然在这个节骨眼扯到剧本上?」「女扮男装在监狱工作,穿那样不就直接泄底了?」问题不在那里好吗!是马上会被关进疯人院吧,
「我第二个不满意的,就是高潮的部分。」
梅菲装作没听见,继续聊修改剧本的事。
「你是有哪里不满意!那明明是最感人的一幕,我还觉得只有那里没必要修改耶!」
「问题就在那里,那一幕证明了路德维卡小姐不懂夫妻之爱。皮沙罗就要对佛罗瑞斯坦下毒手时,费德里奥挡下了他,表明真身说:『我是他的妻子蕾奥诺蕾,要杀我丈夫就先杀了我!』可是呢……」
「这不是很感人吗?」
「这一点也不写实。这对夫妻可是分别了好几年才重逢喔?正常人才不会做那种事。」
「不然会做什么事?」
「传宗接代。」「最好是啦!」那可是生死开头耶!「面临生命威胁,会激起人类想留下子孙的本能。」「应该是先激起生存本能吧!」
「那里又没有甘蓝菜田,要怎么生小孩呀?」
就连堂堂的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也不禁看了小路两眼,而我亦然。甘蓝菜?
「……路德维卡小姐……您晓得夫妻之间是怎么生出小孩的吗?」
「我才没那么无知。不就是在夜里一起向上天诚心祈祷,然后天一亮就到甘蓝菜田里找最大的甘蓝菜剥开找小孩吗?」
没想到她的性知识会贫乏到这种地步。不过仔细想想,十九世纪的性教育都是由谁来教导的呢?母亲?学校?教会?当我如此掩面哀叹时,梅菲又将嘴靠近小路耳边低声说:「小孩子是这样来的……」小路的脸很快就像山间的落日一样红。
「YU、YUKI,你你你竟然都都都在想那种无耻的事!」
「就叫你不要拿我当例子了嘛!」
「可是我和路德维卡小姐又生不出孩子。」「这和拿我当例子无关吧?」「如果是我和YUKI大人,那或许还行。」「这已经跟现在的话题完全无关了吧?」「YUKI,你、你竟然都和梅菲做那种事……」请不要跟着一起离题好吗!
「拿身边男性来比喻才能让路德维卡小姐尽快了解夫妻之爱,否则无法突破创作瓶颈。」
「少胡扯,你只是想性骚扰人家吧。」
「够了。反正我根本不懂什么夫妻之爱啦,我又不打算结婚!」
小路气冲冲地转过身去,但恶魔的呓语没放过她。
「可是您现在不是和结了婚没两样吗?」
「你在说什么?」
「哎呀,还想装蒜。有人为您烧菜、打扫房间、准备洗澡水还喂小猫——」
「扯、扯到YUKI做什么!跟跟跟跟他无关吧!」
「我又没说是YUKI大人。」
「什么!」
「我又还没说是谁就自己想到YUKI大人,表示您也有这方面的自觉嘛。」
「笨、笨蛋!我哪有那样想!YUKI他、他就像是没有血缘的家人一样——」「没有血缘的家人,头一个就属夫妻呀。」「啊啊啊啊啊!」
接连自爆的小路羞得满床打滚。
「再说,能够在女性穿睡衣时进她寝室的男性,也只有丈夫而已喔。」
「怎么不早点说啊!」你现在才计较这种事不嫌太晚吗?「你、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
小路抓了汤匙、枕头就扔,我赶紧逃出寝室,梅菲也窃笑着浮空跟来。
「……你又对她开那种无聊的玩笑……」
我一踏入冷冰冰的走廊就叹了口气,瞪梅菲一眼。
「我其实挺认真的呢。」
「所以感觉才更恶劣啊!」
「有什么不好的。就算我再怎么觉得路德维卡小姐可爱,也无法对她的灵魂出手;这样的小玩笑就请您闭一只眼吧。」
我停下前往自己房间的脚,回头对梅菲问:
「那是……真的吗?」
梅菲露出讶异表情。
「您是指什么呢?」
「没、没什么,就是你说小路的心已经签给别人的事。」
「哎呀呀呀。」恶魔的表情立刻转为贼笑。「您很在乎对方是谁吗?」
「不是那样。呃,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说好玩的。」
「那可是事实喔。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路德维卡小姐和YUKI大人一样,是藉由某个恶魔的力量来到这个时代的异邦人。」
「这个,嗯……」
经梅菲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
「换句话说,那个恶魔已经签下了路德维卡小姐的灵魂。契约详细内容虽无从得知,但为了避免一魂二契,我是不会出手的。」
我翻舌搅动苦涩的唾液,打开自己的房门坐上书桌前的椅子,没看梅菲是否也进了房就问:
「你确定小路接触过恶魔吗?」
「是的,就只有这点能够确定。」梅菲点点头说。「看情况,路德维卡小姐本人并不记得,疑似遭到了范围极广的强效记忆窜改。只可惜,我对对方是怎样的恶魔完全没概念。」
记忆窜改——
当一个人藉恶魔之力将灵魂移置到另一副年轻肉体中,那个人的过去并不会因此被抹消。以歌德为例,周遭的人都还记得变成我这模样前的那个半百文豪是怎样的人。
但贝多芬呢?小路自称十四岁,音乐生涯几乎和年龄等长。周遭的人对贝多芬的认知,都是非常年幼就在音乐之都维也纳粉墨登场的神童。换言之,在这个世界的十五年前,贝多芬是不存在的。
与贝多芬相关的数千数万人的记忆都遭到了窜改。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等同于完全成为了新的贝多芬。施了这种术的究竟会是多强大的恶魔呢?
梅菲能一眼看穿波丽娜·波拿巴本身就是恶魔、萨米尔缠上了卡尔,但想不到这样的她也看不出谁是小路的契约对象。
「我想,那个恶魔很可能无时无刻不跟在路德维卡小姐身边。」
「就像你缠着我这样?」
「没错,只是我完全察觉不到任何动静。」
「哦……」我望向灰蒙蒙的阴寒天空。「算了,就这样吧。无论那家伙躲在哪里,至少都没有危害小路的意思。」
「到目前为止确实是这样没错。恶魔通常都会设法保护契约对象,毕竟是宝贵的顾客嘛。」
「既然这样,就不需要多操心了。如果又想到什么线索再告诉我。」
「我明白了。」
梅菲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后抬起头,毛茸茸的狗耳朵上下跳动。她在笑。
「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感觉有点奇妙。」
「什么感觉?」
「就是YUKI大人对我的信赖。这攸关您心爱的路德维卡小姐,这样没关系吗?我可是对娜奈特小姐下了毒手的恶魔喔?对于我这恶魔口中的恶魔相关情报,您真的不抱一丝怀疑吗?」
「呃……」我搔搔头说:「没关系。关于这部分,我还能相信你。虽然你很爱开玩笑,但是没说过谎吧?」
梅菲睁圆了眼睛。能让这个坏心女恶魔感到错愕,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也非常爽快。
「你都跟了我这么久,这一点我还看得出来。」
那对长满黑毛的三角形狗耳夸张地拍动好几下。看她表情僵到现在,我开始有点担心了。
「……你、你还好吧?」
「没什么。」
梅菲的表情仍一样僵硬,只有两耳不定,像极了刚学飞的雏鸟羽翼。
「见笑了,我是觉得欣喜。我不太懂得如何表现感情。」
「……是喔。」应该没那回事吧,你不是经常很愉悦的样子吗?
「恶魔虽会感到愉悦,却很少有『欣喜』的情绪。毕竟我们是与幸福无缘的种族。」
我一愣一愣地眨眨眼睛。
「你在说什么啊,这没有那么夸张吧?」
「不,就是那么夸张。能服侍YUKI大人,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像您这么了解我的主人,还是我出生数万年来头一个呢。」
见到我难为情地别开眼睛,梅菲才终于恢复往常的戏谵笑法。说也奇怪,这样的笑容反而使我安心。
「好了。饱尝幸福的滋味后,让我又想说些话逗逗YUKI大人了。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你要回到哪一段?」
令人心跳加速的微妙气氛就这么毁了。
「就回到我问您为何不帮路德维卡小姐改剧本吧.」
「喔,嗯……」
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让我晕了一下。
「YUKI大人,您不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剧作家歌德吗?区区的歌剧剧本,您应该三两下就能改完了吧?」
「应该是不只三两下啦……如果她开口,我就会帮。」
「那么不开口就不帮了吗?」
「也不是那个意思。嗯嗯……」
坦白讲,这实在很难简单说明。不过就某种程度上,我的想法和梅菲之前揶揄的一样,希望小路多头痛一点。
「你对〈费德里奥〉了解多少。」
「请恕我才疏学浅,几乎是零。」
「这样啊,呃……」
我尽可能回想祖父和外公告诉我的各类音乐故事。
「〈费德里奥〉是贝多芬费煞苦心才完成的歌剧,中间经过十次以上的修订。我记得要等到很久以后,这部歌剧才真正成功。」
「实际上,路德维卡小姐也下了不少苦心呢。」
「嗯。〈费德里奥〉也因此有很多版本上的差异,而且每次重新开演还会写新的序曲,所以连序曲也有四种版本。这四个版本都完整保存到了我的时代,每个版本的完整度都相当高。」
「但贝多芬还是不断改写吗?」
「因为他自我要求很高吧。」
明明与我无关,我的语气却有种自豪的味道。
「最后固定的序曲,当然就是第四号,不过最受推崇的曲子是二号,而我喜欢的是不怎么受欢迎的三号……嗯,总之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梅菲略显愉悦地点点头。
「若您不让路德维卡小姐继续苦恼下去,这四首曲子就不会诞生,所以才不出手帮忙吧?」
「大概……就是那样。」
自己都没清楚意识到的事,如此由他人一针见血地代述,实在很难为情。结果梅菲乐得整个人靠过来,微笑着说:
「不愧是YUKI大人。为了成就艺术不惜让爱人深陷苦痛,真是比我这恶魔更像恶魔呢。」
「不要说成这样嘛……」
「明知我会拿来当作调侃您的题材,也依然老实地把话说个明白,这样的YUKI大人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呢。」
都忘了会这样,早知道就随便掰个藉口混过去了。我在嘴里反覆翻搅后悔的滋味,吐出一道叹息。
「我也是不擅长说谎啊,和梅菲一样。」
梅菲毛茸茸的狗耳抽了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什么人养什么狗』吗?」谁养谁啊?
收拾完厨房后,我穿上大衣准备外出。一开门,隔壁房就爆出猛烈的开门声,接着是粗鲁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矮小人影出现在我眼前的走廊上。那身装扮怪形怪状,害我一时没认出那是小路。她在平时穿的红色洋装外罩了件洁白的围裙,一张头巾马虎地捆在头上,但藏不住她丰盈的红发;左手拿了个小锅,右手则是握着拖把。
「……你在做什么?」我差点问她是不是哪个狂欢节到了。
「我不要脱光光穿围裙,所以就直接穿在衣服上了。」
这才是围裙的正常围法。
「做家事那么丢脸的事,我不会再丢给你一个人做了!」
「做家事哪里丢脸啦?」给我向全世界的主妇道歉。「再说,你的围裙是哪来的?」
「这个啊,嗯,就是你烧伤的时候——那、那种事不重要吧!」
小路上下交互甩起锅子和拖把。
「总之今后我们两人的家事都由我来做!」
「你饶了我吧……」
「至少我还知道要怎么收拾房间,猫咪也说要帮我呢!」
五只黑白小猫在小路的脚后跟精神饱满地齐声附和。很明显的,它们是想针对厨房的食物作重点式的「收拾」。
「是吹了什么风突然激起你这么无谓的干劲啊?」
「什么叫无谓?就是因为我把家事都推给你,才会被梅菲说我们像夫、夫妻……现在全都由我来做,这总行了吧!」
她到底是从哪块田挖出这种想法的啊?
「若由路德维卡小姐来做家事,就更像夫妻罗?」
臭梅菲,干嘛突然跑出来乱多嘴!我都避免节外生枝而故意不点醒她了耶!
果不其然,小路眼睛眨个不停,满脸涨红。
「好、好像真的是这样……」
「为什么要等人提醒才会发现啊!」
「呜、呜呜呜呜呜,我被骗了!」谁骗你啊。
这时,头上传来嘎吱声,走廊天花板跟着「叽呀」一声翻开一块,一个年轻男子倒栽葱伸出上半身。
「乐迷俱乐部一号会员华德斯坦伯爵来也!路德维卡宝贝的嫩妻倩影是我一个人的!」
接着又一个中年男子从天花板的洞探出。
「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维卡宝贝应该要抛下歌德阁下,和我结为夫妻才对!」
最后是个缓缓垂下身体的小老头。
「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报到!我愿意包下整座梵蒂冈宫,举行路德维卡宝贝和我的婚礼!」
或许已不须多作说明,他们是小路乐迷俱乐部的贵族三傻。小路一如往常地大叫「有、有怪人!」猫咪们攀墙跳向三名贵族;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诡异果实,就这么带着满脸爪痕和悲惨哀号重重摔在走廊上。每次发生这种事,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公寓里其他住户。
※
「歌德老师,我是不是该向父王道歉呢……」
这天课里,路易莎公主突然阖上拉丁文课本,抬起哀愁的眼睛问道。
「向陛下道歉……?为什么呢?」
不明就里的我直接反问。
这位芳龄十三、与头上的花朵发饰十分搭调的可爱公主,正是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的爱女。对于陛下的黏腻父爱,路易莎总是表现出像是喘不过气般的厌恶;先不论原因,仅仅只是说出「向父王道歉」,就令我十分意外。
「父王不是因为我的任性而解散帝国了吗……?」
公主往课本封面提出了这参杂叹息的疑问,我只是说着「这个嘛……」点点头。
拿破仑去年秋天进军维也纳时,法兰兹陛下担忧战火会波及帝都,要路易莎公主到匈牙利避难,遭公主断然拒绝后,陛下竟立刻放弃抵抗拿破仑,甚至自摘冕冠,宣布神圣罗马帝国解散。
「我没想到事情关系如此重大,只想陪伴在老师身边……尽管事后安慰自己这样可以避免战争,可是维也纳仍旧成了战场……」
难怪她从去年底就显得心事重重.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那个,其实您不必自责。」
我打断了公主的话。
「陛下说他那么做是为了公主,其实是装的。那单纯只是藉口。」
「咦……?」
路易莎公主不禁侧首,眼中漾起疑惑的涟漪。
「帝国这个组织,可没有简单到让陛下因为这点理由就解散啊。其实陛下很早以前就下了这样的决定,应该吧。倘若陛下执意守护帝国这个框架,就非得在欧洲各处一次又一次开战不可;诸侯将因此渐渐脱离帝国,加入拿破仑麾下。」
「所以父王他……」
公主含泪低语。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保护整个奥地利才解散帝国吗?」
「正是如此。」
尽管我答得铿锵有力,但这也是谎言。你三十秒前不是才说,帝国这个组织可没有简单到让陛下因为这点理由就解散吗?我不禁如此吐槽自己。
不过,我想陛下确实很早就考虑过解散帝国。无力转圜的事情太多,令人心力交瘁,无论对陛下、国家或人民都是。
公主的任性只是一个引爆点。我实在忍不住猜想,陛下是为了封住拥帝派的嘴,干脆利用自己溺爱女儿的形象,以「担心公主安危」为由强逼大臣们接受他解散帝国的决心。
「那么,我该怎么、怎么向父王道歉才好呢?从那天之后,父王与我一句话也没说过。」
那实在有点可怜,陛下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听说最近父王每天都会关在寝室里两个小时,练习怎么和我开口说话呢。」
那是脑子有病。不对,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让我也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父王太过分了。」
见公主颓下双肩,我连忙安慰道:
「没这回事,是陛下自己太恶——」我赶紧把「心」字吞回去。糟糕,那可是人家的父亲,还是一国之君啊。「太、太有爱了,就是……对孩子给予了太多的爱;会造成公主反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是吗……无可奈何的事啊。就是说啊,谁教父王那么恶心。」你不要自己说出来啦!白费我拚命掩饰!
「总而言之,我想道歉只会让陛下更不知所措.」
「老师是指,我应该从表达感谢做起吗?」
「不,也不是那样。」
路易莎公主直接拒绝了父亲为她准备的安排,道谢反而牛头不对马嘴。
「虽然可能看不出来,但法兰兹陛下是真心为奥地利国民和维也纳市民着想的好皇帝;所以就是,如果能自然地表现尊敬应该比较好。」
「您、您说尊敬吗?」
公主不掩困惑,两手捧着脸颊支吾说了。
「那我该怎么尊敬父王呢?」
会问这种问题,就表示你从来没尊敬过吧!
「所谓凡事都要由浅入深,就从简单的几句话开始吧。我想想,比如说司父王终日公务劳神,真是辛苦了』怎么样?」
路易莎公主吞吞口水,一脸认真地复诵:
「父王终日公务繁忙,真是恶心。」「暂停暂停!真心话跑出来啦!」「咦?奇怪?」
我不禁用手扶着额头。前途堪虑啊。「另外就是『假如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父王尽管吩咐。无论何时,我都愿意为您效劳』等等。」
「假如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父王尽管吩咐。无论何时,我都……觉得恶心。」
「你又说恶心了!」「咦?奇怪?」
根本不行嘛,再简单一点好了。
「那就只说『父王辛苦了』吧。」
「父王辛苦了。」
「表情有点僵硬喔。」
「父王辛苦了!」
「语气再温柔一点,就像安慰病人一样。」
「父王辛苦了~~」
「用黏在朕身上撒娇的感觉试试。」
「父~~王~~辛——父、父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陛下?」
我和公主同时吓得又叫又跳。法兰兹陛下悄悄站在窗帘后面,不知已经在书房待多久了。
「可别小看朕了。」半个身体藏在窗帘后的陛下高挺胸膛。「可爱的路易莎无论在哪个房间,朕都能无声无息地潜入!」
「就是这样才会被嫌恶心啦!」
「父王是大笨蛋!」
又惊又气的公主羞红了脸离开座位,一溜烟冲出书房。枯井般的绝望在法兰兹陛下的脸上扩散开来。
「朕为了保护亲爱的路易莎,特地修练潜行技巧,以便随时在她身边暗中监视,这样哪里不好了!」
「感觉会很恶心啦!」
我甚至忍不住想,有这身无谓的高阶潜行术,干脆直接去对付拿破仑不就得了?
「呜呜呜呜。歌德阁下,快告诉朕,要怎样才能像阁下一样受路易莎仰慕、让她拥抱,还跟她一起洗澡呢?」「我才没那么做咧。」这个人把自己女儿当成什么啦?
我搔头叹息,注视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男子。奥地利皇帝法兰兹一世,他那了无生气的略灰金发、眼角的无数细纹和窄小的颓肩,全都散发着接近退休年龄的万年小主管气息,不过他只有三十七岁。
「朕只是因公积忧,想找路易莎散散心啊。」
「假如陛下不要多嘴,或许就能如愿了吧……」
「阁下是指不说话继续潜伏就行了吗?真是失算啊。」才不是那样咧。
法兰兹陛下走到书桌前,在公主刚坐的位子坐下。
「没办法。朕不是只为了女儿一个人而战,有时不受谅解也是难免。」
「要是不搞跟踪,这句话还挺帅气的。」
最近和这个人对话时,我好像已经完全不想注重遣词用字了。
「话说,来自未来的歌德阁下居然不明白朕为何解散帝国,实在教人意外呢。」
「的确。这……请原谅臣下的无知。」
「其实朕也不太清楚。」帝国不就是你解散的吗?
陛下仰望天花板说:
「不过认输之后,朕确实觉得快活不少,处理起奏章也轻松多了。坦白说,实际损害也没那么大。」
「是这样吗?」
我对那之后的败战处理一无所知。虽记得陛下和外交官梅特涅等帝国重臣,都忙着处理与拿破仑的停战协议;但其中订了哪些条目、奥地利的立场变得如何,我实在没概念。对于现况,只知道去年整段占领期间都将维也纳街道当自家厨房般阔步的法兰西官兵,在年后走得一个也不剩。恐怕和大多数市民的认知程度差不了多少。
「奥地利脱离反法同盟,从此完全不参与反抗拿破仑的战事,还有承认义大利王国独立、割让领土、赔偿四千万法郎。」
「这不是亏大了吗?」
「比起可能让维也纳烧成灰烬,这样好上太多了。」
「这……的确是。」
「朕还以为他们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可是拿破仑本人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没有出席和平会议。听梅特涅说,我方在会议上其实占了不少便宜呢。」
我回想起那场雪夜的事。法兰西军的坦克部队和航空舰队兵临维也纳城下,奥地利军奋勇抗战,而我也在那片战场上。当法军舰队旗舰坠落并撞击地面时,我也亲眼目睹了「魔王」拿破仑毫发无伤地从烧成火球的飞船中走出的画面。
伤了魔王的,并不是人类的武器。
「关于这件事,朕有个问题想请教阁下。」
法兰兹陛下沉下声音说:
「听说——阁下也在战场上?」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总觉得陛下的问题,我不会喜欢。
「伤了拿破仑的——是阁下吗?」
「……不是。」
「否则会是谁?若是大名鼎鼎的魔术师歌德阁下出手,就连魔王——」
「臣下是办不到的。」
这句回答之快,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的确,我现在有时候能做出一些有如魔术的事……但不到那种程度。我并没有能力杀死拿破仑。」
我无法举证,不过这种事靠直觉就够了。若说我的魔力是源自我的欲望,那么我是杀不了拿破仑的,因为我实在不认为自己会恨他或希望他消失。我甚至认为,这个和我有过两面之缘的神秘男子有种特殊的魅力吸引着我,彷佛一个无底的黑洞将我吸引过去。
「那么会是谁?是阁下认识的人吧?」
我吞吞口水,脑中跟着迸出踹了铜锣般的巨响。
怎么办?该照实回答吗?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请问陛下为何想知道?」
「当然是因为说不定能成为以后对付拿破仑的手段呀。」
我悄悄吐出哽在胸里的气息。
奥地利的反法战争并未就此结束。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这张和平条约不用几年就会遭到单方面毁弃,双方再度交火。法兰兹陛下的战意尚未止息。
若为了如此现实迫切的理由,说谎或打马虎眼多半会造成反效果——吧。
「……他名叫卡尔·马利亚·冯·韦伯,是个音乐家。」
陛下蹙起眉心。
「没听过这名字。音乐家?」
「他是最近才从萨尔斯堡来到维也纳的。」
「嗯……朕想聘他加入我军——」
「啊,请等等。」我急忙向前倾身补充:「已经不行了。」
「什么意思?」
「卡尔能和拿破仑拚战,是因为有一把和恶魔订契约才得来的枪;如今这把枪已经因为击发完契约所给的子弹而消失了。」
陛下失望得双肩一垮。
「这样啊……」
如此乍听之下荒诞无稽的事却是彻头彻尾的事实。或许是我正经的态度让陛下相信了吧。
法兰兹陛下用掌心使劲揉揉眼睛,憔悴地呢喃:
「看来想对抗那个魔人,果然不能只靠人类的力量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无论拿破仑重复其人生多少次,都一定会以败战告终;无论历史如何演变,终究会有人击垮那个魔人。不是藉科学之力,就是魔力。
「那么,假如未来有个不得已,朕就只好和他同归于尽了。」
我错愕地抬起了头。陛下表情满是苦恼,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同归于尽?
「朕以前也提过吧,霍夫堡宫里其实藏了超级兵器。」
「……咦?不、不会吧,陛下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梵蒂冈不会因为虚张声势或发神经就限制朕使用那个兵器吧!」
陛下的怒喝使我缩回脖子。
「可、可是,既然那么厉害的东西真的存在,为什么不早点用呢?」
「据说使用者会葬身地狱之火啊。」
我不禁愕然。
「不过,身为皇帝的朕恐怕没有其他选择。兵器会藏于霍夫堡宫为的就是这个。这是我哈布斯堡家族所背负的责任和义务。」
「那——那是怎样的兵器?」
陛下眯起眼朝我瞪来,接着是一段令人难耐的沉默。
「……就朕所知,阁下曾为了保护路德维卡的艺术而不惜与教会为敌吧?」
虽感到唐突,但我还是点了头。
「阁下不怕天谴吗?不怕遭教会放逐,从此落入地狱吗?」
「我原本就不是信徒,也不信奉任何神只。」
陛下退身靠上椅背,压得椅子嘎吱作响。
「这样啊……」
陛下的声音混浊得如同流过雨檐的水。
「那么,这件事或许也该让阁下知道。」
「请问,是什么事?」
我的问声也变得沙哑。陛下究竟想让我分担什么呢?
陛下没回答,只是站起身说:
「随朕来吧,歌德阁下。」
我到现在才知道,皇宫礼拜堂的圣坛后藏了一段阶梯。陛下在礼拜堂内巡视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别人后打开上掀式的门,踏进充满黑暗的阶梯;并从我手中接过提灯,示意要我跟上。
刚踏下第一阶,黑暗便如冰冷的水草缠上我的足踝,吓得我差点失声。见到陛下的提灯光芒愈沉愈深,我才强忍寒意连忙跟上。鞋底像是踩着碎石,微微刺在脸上的不知是霉屑还是灰,有种奇异的气味。一阶、一阶又一阶,每走一步,现实就彷佛离我脑后更远一点。
我感到有人不断呼唤我的名字、搔弄我的颈侧,但我无心理睬,只管注视陛下的提灯举步前进。两人的跫音有如节奏滑稽的轮唱曲,将黑暗缓缓踏碎。
最后,阶梯结束在一扇似乎很厚重的老旧木门前,提灯映出了木门正中央的十字纹徽。
「阁下千万不能将这地方泄漏出去。」
陛下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
「朕是相信阁下,才透露这个秘密的。」
「……陛下为何如此信任臣下?」
这里冻得我嘴唇都裂了,光说这么几个字就阵阵作痛。
「因为阁下不怕与教会为敌。对奥地利而言,教会实在称不上盟友,甚至可能变成比法兰西更棘手的敌人。」
陛下的面容在逆光中没入深沉的阴影,让我看不清表情。
「这扇门后的东西绝不能交给教会,因为那是我们这些凡人最后的手段。朕希望当哈布斯堡家族有个万一时,能有个人替朕处理掉那东西;只不过,朕的心腹都是教徒,无论平时再怎么信赖,都可能在紧要关头为教会倒戈。」
所以才——找上我?
陛下是将我这成长于二十一世纪的无神国度日本、与信仰无缘的异邦人视为最后的保险吗?
那会是什么?这扇门后究竟藏了什么?
陛下推开门扉,铰链发出有如猫头鹰遭到绞死时的最后惨叫声。门后更浓厚的窑暗逐渐吸入了摇晃的提灯;当我举步跟上时,那唤着我名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梅菲。
「不要啊,YUKI大人。」
恶魔的声音彷佛只剩最后一口气。
「不要碰触这里头的东西。」
梅菲是怎么啦?怎么突然这么害怕?恶魔也会害怕?
「我……啊……我不能再陪您前进了,就让我在这里候着吧。啊啊、啊啊,请您……千万不要碰那东西。」
「怎么了?歌德阁下?」
陛下的问声将我拖进门里。
冷冽的空气和陈年的油臭顿时包围了我。我来到一间很高的细长石室,灯光不及的深处似乎还有空间;许多五十公分见方的空洞等距排满了左右墙面,其中都有些拳头大的阴影。
我很快就发现——这里是墓穴。
脚步声和光线渐行渐远、剧寒紧逼而来,迫使我赶紧迫上陛下的背影。
「阁下应也想过——」
陛下的低语在无数骨位中返响、扭曲。
「我帝国冠上『神圣』之名,是一种虚荣吧。」
我开不了口。
「其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查理大帝取得它之后,就随帝位代传至今。」
陛下站定双脚,高举提灯。
提灯照亮的是墓穴最深处的墙;墙上的大壁宠中,挂了一副直立的完整人骨;连结关节的黄金锁具一锈未染,反映着提灯的光芒。我不觉得恐怖。不,是还来不及那么觉得,眼睛就被人骨双手护在怀里般的细长物体所吸引。
那是个竹叶形的金属刃器,约有人骨手肘至指尖那么长;刃身沾附薄霜,寒光闪闪。
啊啊,那是「真的」——我的灵魂如此确信。
连恶魔都畏惧的东西,我只想得到那么一个。这不是任何修辞或颂赞,是真实的神圣力量。那是当年耶稣基督在各各他山丘上受十字架刑时,刺进其腹侧、沾染奇迹与赎罪之血的刃器。
法兰兹陛下以死灵般的语调说道:
「——这就是圣枪(Longin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