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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乐圣少女 杉井光 28455 2024-11-04 12:07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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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图:马甲少女A

  翻译:nc913414

  各位有没有做过窥探鸟类内部器官的这种举动呢?

  我曾经有过几次。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

  由于母亲是钢琴家,所以家里地下室放著一架三角钢琴。每当母亲演奏的时候,我就会将上半身塞进琴盖与共鸣板之间,毫不厌烦、目不转睛地盯著琴弦下方毛毡制琴锤的舞蹈。还相当幼小的我,无论母亲多少次说「那里很危险所以快从钢琴上下来」都宛如听不见。

  「因为那很像生物啊,很厉害耶。」我兴奋地对母亲这么说著。母亲停止了演奏,将我从钢琴的边缘抱到她的膝上。

  「真是的,就这么喜欢机械的内部吗?真是跟你爸爸一个样。」

  母亲混杂著叹息如此说道。我保持著被抓住的状态伸出手脚,在母亲的脚上站了起来,继续看著钢琴的内部。

  「其实钢琴真的是生物喔。」

  因为母亲说的话,我稍微有些惊讶地将手从琴盖上拿开。

  「古德语的称法就是"flügel",指的是鸟儿的羽翼。」

  「……鸟儿吗?」

  我从对角线方向凝视著那有些倾斜、闪烁著光泽的黑色羽翼。这样的话,绷紧的琴弦就是血管了吧?打键时琴锤的旋律就是脉动了吗?我不禁打颤了一下。

  「嗯,黑色的鸟儿。」(神奇注:明显就是真冬在说feketerigo吧,不认识的人可以看看杉井以前的作品「离别的钢琴奏鸣曲,さよならピアノソナタ」。两者剧情没有直接关联,所以没看也无所谓。)

  母亲用左手支撑著我小小的身躯,右手相当爱惜地触摸著白键。栗子色的柔软长发轻抚著我的脸颊。母亲的口吻十分温柔,看起来应该不是在说什么恐怖的事情,我稍微感到放松了一些。

  「最初只是小小的茶色雏鸟。经过了两百年,有无数的职人加以改进,才变成现在这样巨大的黑色鸟儿。」

  「那、这样的话,到了时候会不会也飞上天空呢?」

  见我发出情绪高涨的声音,母亲露出了苦笑,接著摇了摇头。

  「这只鸟儿已经没办法孕育下一代,到此为止了。」

  「为什么?」

  「因为会说任性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母亲在此时告诉了我关于贝多芬的事。

  「他是很久以前的音乐家。所谓的钢琴,其实是和贝多芬一起成长的东西。来自各处的职人为了让贝多芬弹奏而送给他琴,贝多芬用得到的乐器创作新曲,然后为了写出更厉害的下一曲,给那些职人关于钢琴的建议……就是这样的反覆。」

  说完后,母亲停下了话语,将视线往地上拋去。

  「贝、多--贝多贝多先生?已经不在了吗?」

  「嗯。」母亲用寂寞的眼神看著键盘。「已经、不在了。那个创作出谁也不知道的新曲的人、那个渴望著谁也没见过的钢琴的人,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所以钢琴的改进就只到这里。」

  母亲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又会露出那般阴郁的表情,当时的我还不是很能理解。

  「……妈妈想要见到贝多贝多先生吗?」

  面对我唐突的提问,母亲咬起了嘴唇,视线在谱面台的附近仿徨游移,过了一阵子后才回答。

  「不想见到,又不是特别喜欢的作曲家。反正一定是一个随心所欲、固执又自大,像小孩子一样的人吧。」

  虽然一直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过母亲的推测都是正确的。没想到自己真的会遇见真正的贝多芬,年幼的我怎样也无法想像这种事吧。

  不过呢——母亲还想再多说些什么。

  「我想听他的演奏。之后,再让他听我的演奏。」

  在那之后,母亲让我继续坐在她的膝上,再次将手放到键盘。白键静静地下沉,庄重的咏叹调(アリエッタ)旋律与变奏重叠,细化成碎裂的结晶。尽管旋律很美,却是首让人胸口不禁一揪的曲子,那时的我如此想著。在我知道那是贝多芬所留下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最终乐章时,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

  看著面对钢琴的路的侧脸,就会忍不住想起母亲的事情。

  从五个八度的音域谷底朝著星空奔驰而上的琶音,由少女那纤细的指尖编织而出。赤红色的头发随著旋律摆动,可以从中瞥见有些苍白而稚嫩的脸庞。

  路德维嘉.范.贝多芬——这就是路的本名。

  虽然已经住在同一间公寓超过半年了,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她就是那个大作曲家贝多芬。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贝多芬的肖像画,不论任何人都曾经在音乐教科书上看过吧。有些蓬松的灰发以及泛著红光的肌肤,嘴巴成「へ」字型而皱起眉,感觉有些严肃的男性——原本应该要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小女孩呢?这个世界还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话说回来,诞生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过著高中生活的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十九世纪的奥地利,也还没好好说明过。

  用简而明瞭的话来说,一切都是恶魔的杰作。

  「呵呵,YUKI大人,现在想起了母亲的事情对吧?」

  耳旁有著嗫语的声音。我跳了起来,环顾乐器工房的展示场。四周放著大大小小的键盘乐器,相当拥挤,而人影除了路以外谁也没看见。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气息在我的背后。一将视线投过去,修长的身影便将手肘绕在我的肩上。有光泽的黑色长发,以及那袭从肩膀到胸部附近都相当暴露而肉感的黑色礼服。可以说明这个女人是人类以外的种族的特徵,除了那石榴果实般的红色瞳孔外,更重要的是在头部两侧所出现,与狗耳相似的三角大耳。

  「YUKI大人的母亲是位轻触钢琴就会想改造的人呢。是不是很接近这个时代的琴声呢?」(神奇注:因为不是非常懂,在此给上第一句原文:ユキ様のお母様はピアノを軽いタッチ改造なさっていましたものね。)

  女人看似很愉快的说著。一个往往能看穿我的内心,像是恶魔一样的家伙。……不对,她是真正的恶魔。名字叫作梅菲丝特菲蕾斯。

  「而且啊,居然会回想起坐在母亲膝盖上被爱抚的事情,会因此想要回到家撒娇也是没办法的事呢。YUKI大人真是,除了萝莉控以外再加上母控,太棒了。难怪会被歌德大人选为后继者。身为作家,不带有一些特殊的性癖可不行呢。」(神奇吐槽:杉井你要不要先跟一些人道歉啊?)

  稍微给我闭嘴,我没有说出口而是在心中咒骂。

  梅菲正是将我带到这奇妙的十九世纪欧洲的人,现在也一直紧跟著我,偶尔会做出性骚扰发言的麻烦家伙。然而,不幸中的大幸是,除了我以外的人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不……路有著顺风耳,所以好像可以听见梅菲的声音……我偷偷看向钢琴的方向,明明一个黑发的女恶魔就站在身边,视线却没离开过键盘。太好了,看起来是没注意到。我因为感到安心而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被毫不讲理地带到了十九世纪的欧洲,然而因为与路相遇,触碰到了她那颗热爱艺术的心,我很快便决定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并不是因为反正也回不去日本了这种消极的理由。因为我想要看见路的音乐究竟可以到达什么样的前方。

  所以,就算偶尔会想起日本与家庭的事情,那也只是旅人理所当然怀抱著的思乡之情。也不是说现在就想要立刻回去见到母亲。可不是那种原因喔?我在心中如此对梅菲说藉口。

  路突然弹出了强烈的不和谐音,断掉演奏。

  「YUKI,你有在听吗!」

  相当气愤地瞪著这边。

  「咦?啊、唔、唔嗯。」

  没想到会被恶魔捉弄,没能专注于琴声以致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暧昧地想混淆过去。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带你来这边?」路鼓起脸颊。「作为一名演奏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客观看待自己的音乐,这可是原理。明明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著要让你听的。」

  「对不起,那个……」

  我一边想著有什么藉口可以使用,路持续转开了对我的视线。

  「够了。梅菲,你的话应该可以一边愉快地谈话,一边听我的钢琴吧?」

  我大吃一惊,张开了嘴。(神奇吐槽:换成我也会吓一跳的。)

  「是的,刚才有好好地听。」

  梅菲对著路从容不迫地答道。

  「哪台钢琴的声音最有魄力,不要顾忌地给我意见。」

  「个人嗜好的话还是您最初所弹的那一台,路德维嘉大人因为那是商品,所以演奏时有些顾虑对吧?倘若不用平时那种不怕弄坏的气势演奏的话,很难听出一架钢琴音色真正的价值吧。」

  「明明是个恶魔还挺会说的嘛。你才是呢,要是那个毛发浓密的耳朵不像平常一样立起来的话,也听不出音色真正的价值吧。」

  「唉呀,可不是一直都立起来喔。我的耳朵只有在因为不能说的理由而情绪高涨时才会立起。」「什么,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对路德维嘉大人而言还太早了,等您再长大一些。」「别把我当小孩看!」

  看著这对不知道是感情好还是坏,正在交谈的女人,我终于找回自我并切入对话。

  「等、等、给我等一下!」

  「怎么了YUKI?」「YUKI大人有什么事吗?」

  鸢色与红色,四颗眼珠正在把我当作碍事家伙般地瞪著。不过现在没时间在意这个。

  「为、为什么你们在对话啊?」

  「我们不能说话吗?」路耸了耸肩。「梅菲活了好几万年,跟你比起来还比较能做出知性的谈话。」

  「正是如此。我也最喜欢红色头发的萝莉了。老是被YUKI大人独占太狡猾了。我也想与路德维嘉大人做一些痴态的谈话。」

  「快点停止那种日文以外不通用的双关语——不对,呃、呃。」(神奇注:『知性』与『痴态』的日文在此平假名皆表示为ちてき,chiteki,双关语在这。原文的话,前者汉字为知的,后者为痴的。)

  因为有些焦急而说不太出话来。(神奇吐槽:不会啊,你吐槽跟你爸一样自然呢……)

  「为什么路也能看见梅菲?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上个月吧,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路做出感到讶异的神情歪著脑袋。我伸出手指向梅菲。

  「多给我惊讶一点啊!这家伙可是恶魔耶!啊啊真是的,我明明拼上性命想要隐瞒的!」

  「歌德是魔法使的事情就连小孩子都知道。跟恶魔签订契约,然后被带过来这种事没什么神奇的。没有感到惊讶或者是隐瞒的必要吧。」

  「隐瞒是理所当然的吧!话说你难道忘了被教会盯上的事吗?」

  「没问题的,YUKI大人。」

  梅菲用摇著婴儿摇篮般的方式抚摸著我的背。

  「教会早已把YUKI大人当作信仰之大敌,现在才想要隐瞒也太迟了。」

  「你这完全就不是安慰吧!」我挥开梅菲的手。

  我走到钢琴前的椅子并坐下,将脸埋进两手手心之中,企图冷静下来。

  虽然我来到的十九世纪的欧洲有许多奇怪的地方,但最初所遇到的,就是人们对于恶魔的魔术居然很奇怪地有著理解。嘛,虽然说我也是被恶魔给带了过来,实际上还成了魔术师。

  魔术师……。

  我深深地垂下了头。父亲母亲对不起,你们的儿子是个在距离日本相当遥远的异国当魔术师的不孝子……。

  不不,不是已经决定了暂时先不考虑日本的事情吗?也不晓得能不能回去,现在也没有回去的打算。而且,比起这些还有更多现实层面的问题。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看著梅菲。

  「该不会和路以外的人也有交谈吧?」

  「啊啊,当然。市民的各位还有宫廷的各位,为了与他们说明YUKI大人是如何的萝莉控而四处来回呢。」

  我更加颓丧地低下头。父亲母亲对不起,你们的儿子是个在距离日本相当遥远的异国当萝莉控的——

  「才不对!为什么要扩散那种即使在这时代不存在无所谓、从今以后不存在也无所谓的单字啊!」

  「因为YUKI大人明明处于性欲旺盛的高中时期,也可以随时召唤我这种美丽而大胆的大姐姐,但是却连一根指头也不碰。老是只追著无辜可怜的娇小女孩子跑,无论怎么看都是萝莉控。」

  「我是追著谁到处跑了,再说我可是十六岁。」

  「不,歌德大人今年五十六。」「不要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才把人当作歌德!」大约十秒之前自己才说过对方是高中生!

  「你们两个,快点停止那种我听不懂的对话。魔法的咒文吗?」

  在一旁站著的路双臂交叉在胸前说道。然后我才注意到自己因为太过亢奋而不小心使用了日文,赶紧佯装咳嗽想混过去。路继续说下去。

  「还有啊,那个,梅菲时常挂在嘴边的『萝莉控』是什么东西?」

  「咦?啊、不,那个……」原本想告诉路那是一辈子不知道也无所谓的字眼,但是梅菲却抢先一步。

  「独角兽的一种。」「不要随便乱教这种难懂的谎!」「独角兽最喜欢无辜的女孩子了。」这么说起来还真有这种传说呢!「因为是独角兽,所以会接近无辜的女孩子,然后身体里有某个东西会一柱擎天——」「快给我停止这种下流的说明!」(神奇注:独角兽,Unicon,与萝莉控的日文皆为kon结尾的单字。)

  「独角兽的角哪里下流了?」

  路也不要用那么纯真的眼神质问我。梅菲用舌头舔著嘴唇,正在看对于回答感到困扰的我吧。

  「是啊,请问YUKI大人,这哪里下流了呢?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以我与路德维嘉大人都能了解的方式说明?」

  如果是平常的话,应该会从现在开始出现无数的性骚扰连击才对。不过此时,工房的门被打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梅菲的身影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

  「路德维嘉,你在吵什么啊?试奏已经结束了吗?」

  进到工房的救世主,是一名有著一头俐落的短发,带著眼镜的年轻女性。她的名字是奈涅特,这间斯泰因工房的店主。用熨斗好好烫过的清洁的白色女用衬衫,以及黑色的围裙。腰上挂著刀与木槌等等琳琅满目的工具。为了可以随时方便取得而挂在身上,反倒增加了这个人身上那股锐利的气势。(神奇注:Nannette Streicher,1769-1833,19世纪时曾经受到最高评价的女性钢琴制作者。)

  「哦……歌德老师也在吗?」

  她对我投以怀有敌意的视线。因为路的介绍而相互认识时开始,不知为何就对我抱有警戒心。因为巷弄街坊到处流传著我那种没凭没据的流言,会被初见面的女性抱有警戒的理由要几个有几个,总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悲哀。

  「打扰了。」我带著恐惧心点头示意。

  「奈涅特,你去哪里了?我早就弹完这些钢琴了喔。」

  路站起身说道。由于两人早就是熟人,彼此之间的称呼也相当随意。(神奇注:呼び舍て,也就是不加「san」、「sama」之类的称谓。)

  「原本想让YUKI也听听看,却给我站在那里发呆,什么忙也没帮上。梅菲的话——」

  如此说著的路,嘴前却突然出现了手塞住她的话语。发出「唔嗯嗯」的叫声的路耳旁出现了梅菲的脸小声说道。

  ——不行哦,路德维嘉大人。希望您别轻易将我的存在说出口。

  然后梅菲的身影又瞬间消失。路稍微地呛到了。

  「搞什么,就算是你,果然也会像个恶魔一样在意世间的眼光吗?」

  路一边发著牢骚,一边整理乱掉的头发。我也有点惊讶。搞什么啊梅菲那家伙,明明说和路以外的人也有交谈,难道只是为了让我焦急而扯的谎吗?

  「你在说什么呢?」

  奈涅特小姐走了过来,眯起眼镜后方的眼睛,来回看著我们二人。果然,她似乎看不见梅菲。路说著「什么事也没有」,重新坐回钢琴前。奈涅特小姐轻轻歪了歪头,用有些严厉的口气问道。

  「真的已经做过试奏了吗?不是像刚才那样两个人一直在讲话?」

  不只路,连我都被瞪了。我对这个人有点难以应付。总是用警戒的眼神看著我,又不只是那样。让我想起了中学时期的班导,给人一种不随时挺起背脊就不行的感觉。

  「真是失礼。我可是为了买钢琴而来,才不是为了和YUKI废话而来。」

  路不满地说著。之后环视了整间工房里的钢琴。

  「不过到最后,这里似乎还是没有我所追求的声音啊。」

  奈涅特小姐咬了咬下唇。

  「哦……那样子啊。连接近的也没有吗?」

  「不管哪一台都跟我的理想有著距离。首先是高音键盘不足,最少也必须要到c4。」(神奇注:虽然本身是音乐中人,不过还真没认真学过乐理。c4指的是中央C,C大调的Do。不过当时的钢琴难道连这么低的音都没有吗?估计路是想要更高八度的C吧,深造过乐理的人麻烦指点。)

  奈涅特稍稍睁大双眼。

  「需要到那么高的程度?你又要写什么不得了的曲子了呢……」

  口气听起来虽然有些惊讶,不过脸上却充满著生气。作为一名钢琴的制作者,对于这位稀世的音乐家不停踏入新境地这件事情感到兴奋了吧。

  「可是你作曲的时候,手边总有几台可以弹的钢琴吧?」

  「都是艾哈尔社寄赠的。虽然因为声音很大声,所以我很中意,不过被帕格尼尼打成木屑灰尘了。」(神奇注:Sebastian Erard,1752-1831,著名的竖琴制造者,也是法国最有声望的钢琴制造者。1777年其在巴黎制造了第一台方型钢琴。)

  啊啊,那台钢琴吗,我也跟著想起来了。是在路刚搬到我所住的公寓时带来的钢琴。因为强行追入室内的帕格尼尼炮击而变成灰了。记得确实是一台声音很大的钢琴。

  「艾哈尔的钢琴也与我的理想有著一段差距,不过要是改造的话应该能够做出纤细的表现,说不定也能接近我的理想。原本是想给你改造的……」

  奈涅特小姐稍微皱起了眉思考一下,用有些冷淡的语调说道。

  「巴黎的艾哈尔工房呢。我知道了,我会去一趟法国。」

  「等、请等一下!」我赶紧挺起腰椎。「那可是法国喔!交战中喔!不管是列车还是马车还是飞行船都会被『碰、碰!』的炮击喔!不可能去吧!」

  「唔……」奈涅特小姐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被炮击的话,钢琴也会烧起来呢。」

  才不是钢琴的问题。不过奈涅特小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又立刻开口。

  「对了,记得艾哈尔转移到伦敦了呢。我稍微去一趟英国。」

  「就是英国在跟法国交战啦!船会在多佛海峡上被炮击到沉船喔!不可能去的吧!」

  「唔……」奈涅特小姐的脸扭曲了起来。「沉船的话,钢琴就会泡在水中了呢。」

  所以说,不是钢琴的问题啦!

  「没办法。如果奈涅特不行的话,只好去看看要拜托奥格斯堡的工房,或者是去法兰克福的工房找找看了。」路如此嗫语。

  「不可以!」

  奈涅特小姐做出可怕的表情靠近路。这举动让路大吃一惊。(神奇注:原文为『目を白黒させる』,意思大概是因为太过惊讶或者是痛苦而导致眼睛翻白又翻黑……咱自认没能力翻好,只好用同义语。)

  「路德维嘉的钢琴要由我来做,由我!绝对不可以输给其他的职人。我会一辈子照顾路德维嘉的!」

  接著她的目光转向我。

  「我会一辈子照顾路德维嘉的!」

  为什么要说两次,而且还对著我。

  「都说到那种程度了,那就暂时拜托你吧。」路持续著被气势压倒的状态回答。「不过也不能一直等下去。我最近也有些停滞不前,已经很久没写钢琴奏鸣曲了。」

  奈涅特小姐皱起眉,看上去有些担心。

  「演奏会的时候不是也一直在休息吗?大家可是都很希望能听到路德维嘉的钢琴哦。怎么了吗?同业的各位也相当担心呢。」

  「嗯……」路有些难以启齿似地开口。「只要坐到钢琴前面就老是在想那首曲子的事呢,在找到合适的音之前,总觉得没办法提起面对钢琴的精神呢。」

  对于路的话语,我有些后知后觉的感到兴趣。是哪一首钢琴奏鸣曲呢?贝多芬写下第三号交响曲的前后……呃……。我拼命地来回思考音乐史的知识。因为不像祖父与父亲那么专业,没办法立刻就想起来。(神奇注:祖父桧川哲朗,专业乐评家;父亲桧川直巳,专业音乐制作人。详情前面也讲了,请看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究竟是多胡来的曲子,请让我听听看。」

  我的心中正在对奈涅特小姐说著感谢。

  「反正是路德维嘉的话,在自己的脑中也可以想起理想的音吧。请以我也能理解的方式告诉我,不然没办法做出新的钢琴。」

  路简短地做出回应。

  「已经说了吧,因为键盘不够所以弹不出来。」

  「请想想办法!看是要省略音符还是降八度都可以。」

  「我可不想在那种未完成的状态下演奏。」

  「咦咦……」居然不弹吗,我无意识地感到失望。

  仔细想想的话,最近也没怎么听路的钢琴。明明就住在隔壁,但她不练习,作曲也不需要钢琴。会让她如此停滞不前的奏鸣曲,究竟是哪一首呢?好奇心真是愈来愈旺盛了。

  路突然瞪向这边。

  「怎么了,突然发出那种青蛙被踩到的叫声。」

  「啊、呃呃、不,那个……」被问了,真是丢脸。「刚才在想著,我也有点想听呢。」

  试著带羞耻感询问之后,路撑大眼睛,之后像是有些害羞似地转开了视线。

  「哼,连你也是吗?」

  路咬著唇,有好长一段时间都看向旁边。最后终于才有些粗鲁地坐到钢琴椅,将手放到键盘。

  奈涅特小姐用有些不满的神情嘟起了嘴唇。

  「歌德老师的话,不管说什么都会听呢。」

  「咦?不,应该没有那种事吧。」(神奇注:这是YUKI)

  「你说了什么吗?」(神奇注:这是路)

  路挑起了眉毛瞪过来。奈涅特小姐用中指推了推眼镜。

  「什么事也没有。路德维嘉是为了我弹的吧?是那样对吧?」

  「……没、没错,就是这样。跟YUKI才没有关系。反正他也只会发呆,都没在听吧。」

  路用鼻子哼了一声,重新转向钢琴。

  凛冽的睫毛垂了下来。工房的空气瞬间降温,能够感受到那股凛冽的气息。甚至连奈涅特小姐吞下口水的声音都能扰乱这份寂静。

  宛如冰雕般白皙的路的手指,沉没在键盘之中。仅仅凭藉著那以八度音刻下的F小调琶音,我立刻就知道了是哪一首曲子。同时,黑暗的火炎逐渐燃烧起来,将我的心一直往底层引去。

  是吗……是那首曲子啊,我的心情黯淡了下来。

  是那首曲子让你停滞不前吗?

  如同沉入冥想似的音型丢出质问,为了拉出答案而延长的震音。间歇泉般忽地涌出的激情。

  第二十三号F小调钢琴奏鸣曲——

  以病态程度的感情振幅将音域由上而下往返的第一乐章,最终沉入了冰冷的海面下。混杂著嗫语及叹息的第二乐章逐渐扩展并摇荡著,化为泡沫后继续了演奏。再次回到宁静的主题回想的最后,路的手指奏出神秘减七和弦音的瞬间,奈涅特小姐从一旁身手遮住键盘。

  「已经够了,请停止吧!」

  路受到惊吓,挺起了腰。为了呼唤最终乐章的暴风而抬起的双手在空中仿徨。

  「什、什么啊,不要来妨碍我,曲子才到一半而已。」

  路愤然地想拨开奈涅特的手。但奈涅特小姐却丝毫不在意,而是以两手握住路的右手。用相当后悔的表情咬著嘴唇,吐出话语。

  「我道歉,是我太过愚昧。已经不能再让你弹了。」

  「不是你说要让我弹的吗!」

  「我知道,但是,不能用这种能力不足的钢琴演奏这首曲子。说什么省略音符的我还真是肤浅。」

  路有些震惊,有些不满地闭著嘴唇,随后将手抽了回来,坐回椅子上。(神奇注:毒気を抜かれる,应该是一种特殊用法。表示因为震惊而怎样等等。)

  「……那种事情,一开始就给我注意到啊。」

  被这么说,就连奈涅特小姐也有些垂头丧气。虽然平时是教师一样的态度,这种程度的落差还真是让人有些担心。

  「这是就算我的手也没问题的曲子。……就等你的钢琴了。」

  路如此说著,奈涅特小姐抬起了头。她的眼神就像在一片黑暗的天空中寻找星光一样。路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这首曲子有可能就会被放在抽屉的深处。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呢。」

  从工房搭马车的归途上,在我一旁坐著的路保持沉默,视线偶尔会在我这边游移。

  「……有事吗?」

  「什么也没有。」路有些不太高兴地转向窗外。「只是你看起来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不过似乎是我搞错了。」

  「啊啊,呃……《热情》的事吗?」(神奇注:贝多芬的第二十三号钢琴奏鸣曲,热情【Appassionata】。)

  重新转过来的路稍稍皱起眉毛。

  「什么啊,《热情》是什么?」

  「啊、啊啊,唔嗯,刚才弹的奏鸣曲的事情。」

  糟糕了,我暗暗想著。二十三号F小调的热情这有名的称呼,并不是贝多芬本人亲自取的。大概是后年,出版社会擅自加上吧。

  「哼,总觉得是有点现实的名称呢。」

  果然,路不怎么开心地说著。

  「那感觉就像是在说我只凭著感情去弹不是吗,可不是为了那样而写的奏鸣曲。……哼,不过话说回来。」(神奇注:原文,感情のままに,不太会哪)

  路有一阵子都在数著马车车轮咬著地面轨迹的声音。

  「那首曲子也留到了你生存的时代呢。」

  我突然想起路才说过,那首曲子说不定会就这样放著也不一定。如果没有适合的钢琴的话。

  也就是说,路所期望的钢琴出现了吧?在我生存的时代,那台有著八十八键的现代钢琴,是不是就是路的欲求所呈现的完成型呢。

  真是这样的话——

  「所以,如何?」路小声说著。「那个……只当作参考而已。我已经很清楚你所知道的未来相当的奇怪,简直无法依靠。就你来说,那首钢琴奏鸣曲如何?」

  「啊啊……」

  我试著在嘴中寻找话语的头绪。

  《热情》对我来说是一首特别的曲子,在不好的意义上。那么,该怎么说明呢。稍微思考一下之后我才开口。

  「非常……有人气的曲子。」

  变成有点模糊不清的口吻。

  「在路写过的钢琴奏鸣曲中,如果进行人气投票的话应该可以拿下第一名或第二名吧。有很多人都说那是最高杰作。很特别的曲子哦。你看,这首是F小调的话,跟路最初的钢琴奏鸣曲一模一样对吧。所以啊,许多评论家都说这是回归原点什么的,或者是对自我初期冲动的回答什么的,可以算是一个里程碑……好痛痛痛痛痛!」

  路捏了我的手背。有点生气地再次转过身去。到底是怎样?

  「是谁要你说这种让人发睡的话了?就算你擅长东修西补地说这种混杂多人意见的故事,这水准也未免太差了。」

  看来不论是我的迷惑还是打混,都被路彻底看穿了。她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看著不停流转的维也纳街景,继续说下去。

  「因为是F小调所以就是特别的曲?跟笨蛋一样。我会选择F小调,是因为艾哈尔社给的钢琴,最高音就只到c4而已。把钢琴能弹出的最高音放在最后,无论如何也想弹下去所以才选了F小调啦。」

  呜哇。音乐评论家的各位老师要是听到的话肯定会昏倒的理由。

  「我想问的不是那种梦话。而是你的话语。在我演奏的时候,你不也是在忍耐著什么吗?老实地给我说出来。」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背靠上马车的座椅。

  我知道了啦。吞了一口口水后,我下定决心。老实说出来吧。

  「我不喜欢那首曲子。」

  直到我说完之前,我都没有看向路的脸。舌头开始有些打结。

  「虽然听过很多人演奏,但是无论哪个都难以接受。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有人气。……但是,我也没办法无视那首曲子。真的听了好几次。巴克豪斯也是,里希特也是,吉列尔斯也是,博里尼也是,布兰德鲁也是。」

  (神奇注:威廉.巴克豪斯,1884-1969,德国钢琴家

  汉斯.里希特,1843-1916,奥地利指挥家

  艾米尔.吉列尔斯,1916-1985,俄国钢琴家

  毛里齐奥.博里尼,1942,未亡,义大利钢琴家

  阿尔弗雷特.布兰德鲁,1931,未亡,澳大利亚钢琴家)

  明明路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尚未诞生的钢琴家,我却疯狂地说著。明明就不喜欢《热情》,我却无法自拔地一直听著。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听完一枚后便一直想著。这不是真正的曲子,真正的《热情》一定在某个地方。

  结果路直到马车回到公寓为止,一路上都相当沉默。因为觉得是自己惹她生气,就连她的侧脸也不敢偷看。但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罢了。所以也不可能道歉,我也跟著保持沉默,走进公寓的入口。

  在各自房间前面到别的时候,路突然开口。

  「对你没有道歉这件事情,我给你好一点的评价。」

  「咦?」

  「你没有错,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再更早之前的你要是看到我生气,肯定会不知所以的就立刻谢罪吧。」

  「啊……果然在生气。」

  「这不是当然的吗?」

  路晃动了秀长的赤发面向我。就连脸颊都染成了朱红色。

  「什么是不喜欢?什么是难以接受?什么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有人气?真、真亏你敢说啊,南瓜头!」

  「不是你要我老实说出来的吗……」

  「所以我也在老实地生气喔?」

  路粗鲁地拉开自己房间的门把。

  「比任何人都还要难以接受的可是我,所以才更让人生气!给我看好了,奈涅特一定会做出优秀的钢琴来,到时再让你听听会痛哭流涕的演奏!如果想道歉就给我到那时再说!」

  路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我搔了搔头,也跟著回到房里。心里很老实的想著,这刚好求之不得。我也很想听。

  没错,到头来还是我被吸引了。或者该说是被囚禁。被那首宛如火炎燃烧的钢琴奏鸣曲。以及它的名字《热情》。

  *

  到了六月,立刻就被作为皇帝居城的霍夫堡宫传唤。

  因为是从公寓走过去也没问题的距离,我决定不乘坐马车。真希望可以给我一点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要是立刻就到达的话,都还没办法想好没有弄出曲目的藉口,还会变成非得见皇帝不可的状况。

  从那个狂乱之夜——交响曲『波拿巴』的初演以来,完全没有来自皇帝弗朗钦二世陛下的音信。虽然当事人的路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我这一个半月来却总是提心吊胆。毕竟可是举行了完全无视法国政府与皇宫命令的演奏会。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们吧。这么久都没有联络,该不会是因为没办法决定要做出什么样的重大处罚吧?(神奇注:『波拿巴』,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英雄』,历史上贝多芬亲自命名后,由于拿破仑称帝,他愤而挖去乐谱封面的名字。)

  总而言之只能坚定内心了。一边走在阳光照耀、往宫殿延伸的石子街路上,我开始告诉自己。不管是我还是路,都没有任何地方有罪。只不过是挥去了国家那种无聊的思惑,贯彻了自己的艺术而已。绝对不可以道歉喔。

  ……不过我所谓的觉悟,在我到达宫殿的谒见室,看见陛下左手侧、有著魄力的军服模样后,就烟消云散了。右手侧则是站著看似老奸巨猾的贵族官僚,正在以奇异、猜疑、不信任的视线从各种角度刺穿著我。

  「……非常抱歉。」(神奇吐槽:你ㄚ的不是说不道歉吗?)

  我低下头,开始对自己吐槽。喂,你在干什么。不是说要坚定内心吗?

  「歌德卿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听见陛下的声音,我畏惧地抬起脸来。

  年轻的皇帝弗朗钦二世,看上去有些日益衰老的容貌。就像是以最上级的丝绢所制成的杂巾那般的风采。眼睛有些下垂,金发也失去光泽。我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开始寻找著藉口。

  「……呃、总之是、……没有招待陛下去前一阵子的演奏会这件事。」

  呜哇我在说什么啊,这听起来不就像是在挑衅对方吗?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我喊著,说的真棒,如此对著狼狈的我叫道。陛下露出苦笑。

  「没关系,不用介意。如果没有招待席位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那首曲子因为人气很高,乐谱也转眼间卖完,甚至还有很多从各地来的公演依赖不是吗?」

  「是的。」

  原本想说是多亏了陛下,不过我还是闭上了嘴。

  「所以朕到时候也被招待的话,就能够听到了吧。」

  我还没办法推测陛下的用意。难道不是为了处罚我们无视命令而叫我来吗?怎么有种要赦免我们的感觉。

  「唉呀,歌德卿,请不要误会。朕可不是要赦免歌德卿与路德维嘉。」

  被如此告诫,我突然僵直身体。

  「即使现在,朕也不认为公演中止的命令是错误的。朕是顾虑到国家而下此命令。而阁下则是比起国家,更优先选择了艺术,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那样……这样可以吗?」

  不经思考地就问出这种简单的问题。

  「因为朕也没有与两位做出君臣的契约呢。」

  真是贵族的想法呢。真不愧是契约社会的欧洲。

  「无论阁下或是路德维嘉,都没有遵从朕的命令的义务。所以朕也没有生气,朕没有生气。朕没有生气!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但是朕没有生气!」

  陛下坐在椅子上暴跳如雷,这不是在生气吗?我又低下了眼睛。一旁的贵族与军人也是一脸困扰样。陛下身旁的一名看似苦工的外交官咳了一声。记得是叫梅特涅,陛下的心腹。正在无表情地与陛下耳语。(神奇注:梅特涅,奥地利首相,历史上在拿破仑垮台后重整欧洲秩序的人……诸君应该都知道吧?)

  「陛下,您的怒颜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吗?」不要问我啦。我不是只能无言地低著头而已吗?「那个就到此为止。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没办法。朕决定什么事情都要正面看待。看来那晚虽然没能阻止演奏会,但是手中的兵全都过去担任了剧场的警护工作!多亏如此现在市民之间朕的人气可是扶摇直上!毫不畏惧法国也拼死保护艺术的帅气皇帝!」

  「陛下,由您自己来说实在完全不行啊。」这是梅特涅首相。

  「……完全不行吗?」所以说不要问我啦!更加不行了啦!

  「呃、呃。……在那个方面真是非常感谢。多亏陛下从上空迎击,才能够平安无事地演出。」

  「是啊,是那样啊!虽然你的道歉一律驳回,不过道谢的话就尽量说吧!」

  陛下坐在椅子上自我陶醉。一旁的军人当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位皱起眉来,朝陛下耳语。

  「陛下,打扰您不好意思,但是差不多该进主题了。」

  其他的军人也在交头接耳。

  「那家伙是叫歌德吗」「不是一个诗人吗?为什么来军队会议?」「能帮上什么忙吗?」

  军队会议?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叫我来啊?

  陛下说著「说的也是」,重新坐好在椅子上。朝我的方向俯身。

  「那么歌德卿,朕有些事情需要你。」

  「……咦?」

  我直视陛下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陛下用手撑著脸,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今天找你来的要事。与法国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到现在也没办法说是因为强行举办了演奏会。就算没有那件事,那个拿破仑.波拿巴也会来进攻奥地利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总觉得事情开始有点变得奇怪了……

  「所以如此,希望阁下能将法国军队今后的动向告诉我,请务必。」

  虽然知道很无聊,我还是抬头仰望著天花板。陛下的眼睛持续闪烁著光辉。

  「以前询问的时候因为有些懒惰,所以没有问得很详尽。不过,希望这次可以得到您的预言,而且是至少能作为作战方式的参考。以您那满溢而出的温泉力量!」

  与陛下对比,军人们露骨地蒙上了相当痛苦的表情并发出叹息。贵族们则是吃吃笑著。大概是正在想著为什么非得让作家来对军事行动发表意见吧。也就是说不欢迎我。

  「呃、那个……」(神奇吐槽:够了哦,为什么这一卷一直在ええと,拿点别的台词)

  一边搪塞著话语,一边思考著自己的想法。

  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我,确实是知道未来的事。而且还正好刚学过拿破仑战争期的欧洲历史。

  不过我作为一个时间旅行的人,直至现在为止都尽可能努力著不要做出改变历史的事。由于大家都想知道关于未来的事,于是我只能说著一些关于未来的幸福事情来蒙混过去,并不至于对人生的选择造成影响。

  而理由,说实话就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如果我有办法回到说不定还能回去的二十一世纪的话,那边要是发生了什么太大的改变可是会让我很困扰,这姑且还算是我的理由。不过这个十九世纪,在我到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十九世纪了。而且我也已经凭自己的手改写了音乐史的一页。现在才要开始担心未来的事情吗?

  法国已经可以说完全是敌人了。不管是对奥地利、对我、又或者对路的音乐而言都是如此。既然这样,我现在不就应该协助弗朗钦二世陛下吗?

  即使做好决心,两次的深呼吸还是必要的。

  「请听我从最初说起。」

  听见我的话语,陛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所知道的历史,虽然与这个欧洲大致相同,不过却在某些细枝末节有著差异。所以如果把我的话全部都听进去的话我也没办法担起责任……」

  「有些部份不同是指?」

  「嗯……例如说飞行船和电话,至少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还得再经过个五十年左右才会被发明。」

  「现在不是已经发明了吗?」

  「不,所以刚才不是说过与历史不同了吗?该怎么说呢……随著时间的流动,源泉也有可能分成许多支流,就是这样的可能性。」(神奇注:嘛梅菲在第一卷提过的话,历史的潮流终究会留向同一片大海,但是中间是如何分成支流的却没办法预测……类似这样的句子,个人挺喜欢。)

  「那种稍难的句子朕听不懂!源泉?那与温泉力量有关系吗?」

  「一点也没有!」这个人还认为我的返老还童是与温泉有关啊?「总而言之我希望您听的是,我的话只是可能会猜中也可能不会猜中的东西,就像占卜一样。」

  「朕最喜欢占卜了!大臣与将军的人事分配也经常用占卜来决定呢。」

  这个国家没问题吗?算了,现在不是注意那种事情的时候。我咳了几声,从头开始探索记忆。一八零五年……一八零五年的德国……

  「自己都说了没什么依据,那问了也是白费吧。」「说到底那种文人究竟懂什么军中的事。」「唉呀,陛下又在打什么奇怪的念头。」「真是疯了。」

  军人在一旁议论纷纷。这下可不能说些太差的东西了呢,我不禁开始紧张。

  如果可以回到公寓,包包的底下就藏著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教科书。不过我没有回去拿的打算。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教科书的存在。也不晓得谣言会不会从哪开始扩散。就算只是一本教科书,对两百年前的人们而言就像是炸弹等级般的知识之块。如果落到了有著恶意的人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也无人知晓。所以我一直装作未来的知识只在我的脑中。我拼命地在回想一八零五年后半的欧洲局态。

  「……请问陛下知道乌尔姆这个地方吗?」

  陛下看起来是不清楚,军人们瞟了一眼。

  「是巴伐利亚地区的街道吧。」看起来像是将军、留著胡须的人说道。「大约是在维也纳与巴黎连线的中间点。」

  「奥地利准备就要侵攻巴伐利亚对吧?大约是八月的时候。」

  军人们的脸瞬间石化。说的也是,因为这可是军事机密。并不是区区一届诗人该知道的内容。

  「那个,并不是情报泄露了喔。」我提醒他们。「我只是在想著,这样是不是能让各位相信我知道未来。」

  「乌尔姆会成为战场吗?」

  胡须将军如此说著。他与刚才议论纷纷的军人们都换上了认真的神情,等待我的话语。可以进展话题真是太好了。我微微点了下头。

  「先把乌尔姆围城,呃,记得然后是想等待俄国援军的会合,但是却被拿破仑的军队打的一蹋糊涂。」

  「居然敢说输的一蹋糊涂?」「不可能有这种事情。」「是在侮辱至高无上的奥地利吗?」贵族们突然间站了起来。虽然是因为我惹恼他们所以也没办法。毕竟都是些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未来事。记得原本是因为以为拿破仑的军队会从西方过来,却在北方被牵制而导致败因。不过呢……

  与贵族们相对之下,军人们的见解比较现实。

  「不过各位贵卿,歌德卿所说的话十分可能发生。」「更何况现在乌尔姆确实是我们的一个据点后补地。」「既然如此,要舍弃黑森林(シュヴァルツヴァルト)方面的警戒吗?」「那个是最后的方法。」

  看著这些开始交头接耳的将军,我畏惧地插嘴。

  「那个,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些奇怪,不过也许事情不会发展成我所说的那样也不一定。」

  胡须将军往我瞪了过来。

  「让我们听听看理由吧。」

  我像乌龟一样蜷起身体开始说明。与我所生活的世界的历史完全不同,这里是飞行船与铁道都已经被实用化的时代。说不定这些也可以影响军事行动。

  「刚才也说过,那个,因为没有飞行船与铁道,所以会变成怎样还说不定。」「歌德卿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连你们也不懂吗!我被绝望感笼罩,继续说明下去。贵族们与军人还有陛下只是一味地点头。仔细想想的话也是理所当然。就连正在说话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历史会有所变化。

  结果我还是只能做出说明。

  「总、总而言之,我所说的东西就像占卜一样。并不是肯定会输。」

  将军们用不安的表情相互凝望。

  「意思是从正面迎击的话可能会输吧。」「不,也可能是因为包围而兵粮尽绝。」「也有被空袭而战败的可能。」

  就没有不会输的想法吗?

  此时,我背后传来了门以惊人的气势被打开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我全部都听到了,可爱的小猫们!」

  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的身影踏入谒见室。目光炯炯有神到令人不禁想避开、金发碧眼的青年。明明是初夏却穿著高领的厚重军服,加以装饰的则是闪闪发光的勋章与纽扣。结合上宛如人偶般的美貌,简直就像宝冢的男役。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危险感的我立刻往后退去,躲到弗朗钦二世陛下的椅子后方。

  「无需担心,惹人怜爱的德意志的孩子们,美丽的维也纳的小鸟们。我这冰之贵公子亚历山大,会温柔地抱住你们,给予你们保护。也就是说只要我的援军快一点到达乌尔姆就好了对吧?科西嘉岛的小猴子肯定也会咬牙切齿的。」

  青年一边张开双手、一边拍著胸口、一边做出拍打翅膀的姿势往这边走来并如此说道。接著,他突然抓住弗朗钦二世陛下的右手,一边以左手撩起自己的浏海。

  「弗朗钦公,相信我的援护,尽量去协助巴伐利亚的小绵羊们吧!我也会乘上东风、带著太阳、率领十万名俄国的勇士——」

  对著目瞪口呆的我,弗朗钦二世陛下悄悄耳语。

  「啊-、这边这一位,就是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殿下。」

  这种人就是俄国皇帝……把拿破仑逼上绝路的人吗?跟这种人组成同盟的奥地利没问题吗?

  突然,亚历山大陛下注意到我的存在,停下他的演说。

  「你是……」碧色的眼睛打量著我,红色的唇如此嗫语。

  弗朗钦二世陛下用有点担心的口气开口说道。

  「亚历山大殿下,这位就是我们德意志所夸耀的大文豪歌德卿。如果是名字的话相信您应该也曾听说过。」

  就算不介绍我也无所谓喔,我在心中如此责备弗朗钦二世陛下。亚历山大陛下朝我走进,赶走了一旁的军人与梅特涅宰相,然后突然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等、等等,有什么事吗」更糟糕的是后面就是墙壁。逃也逃不了。

  「你,就是那个对少年怀抱著强烈之爱,于是自己也返老还童成为少年的歌德吗?」

  「不,这从头到尾都错了。」至今为止所听过关于我的没凭没据的谣言中,这是最过分的一个,同时却又最接近真相,反而让人很火大。不要用手指碰我的嘴唇啦!

  「真美。真不愧是那个大作家所选择的肉体。我的小鸟。」

  「等、啊、那个」你的脸太近了啦、你的脸!

  「对了,歌德卿,尽管放心吧。」弗朗钦二世陛下说道。「别看亚历山大殿下这样,他可是口味广泛的人,所以不必担心。」

  除了担心以外什么都没了啦!什么叫作「别看他这样」啊,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啦!

  「啊啊,宛如月亮里侧般的黑色瞳孔与黑发,真是太美妙了。就算拿里海所有的水来做交换也不足为惜。真想把你带回圣彼得堡。」

  不知何时连腰都被抓住的我慌了手脚,此时弗朗钦陛下又开口了。

  「啊,对了,歌德卿。尽管安心吧。亚历山大殿下喜欢的是年纪小的,所以无须担心。」

  不安越来越多了啦!我可是高中生!

  「而且男同志没办法生出小孩所以不必担——」「我认为应该先担心陛下的头脑!」

  到达极限的我拨开亚历山大陛下的手并向前冲去,接著拨开完全部来帮助我的军人们,一边大喊「那么已经没有我的事了吧战争方面就请各位加油!」一边离开谒见室。

  「我的小鹿!一起回到俄国吧!我会用你的名字来建立离宫——」

  我粗暴地关上门,砍断亚历山大殿下的声音。

  *

  从我所居住的公寓窗户眺望出去,可以看见多瑙河以及岸边港町的仓库群、旧市街所组成的街道、还有鲜艳的红色与白色形成强烈对比的住家景色。

  奥地利的帝都维也纳,真是美丽的街景。

  刚搬过来的时候是冬初,季节又过了半轮,正准备迎接夏天。从远处眺望河面上四散的阳光与叶影交错而成的模样,就有股舒服的眠气包围著自己,意识沉浸在大自然那无情的温暖,突然有种就算不做工作也无所谓的想法出现。

  ……不对,这种对自己说的无聊藉口还是停止吧。纯粹只是没有做事的心情罢了。我拿开手边纯白色的原稿用纸,将羽毛笔插进墨水壶中,叹了一口气。

  自从我决定要作为歌德生活下去,已经过了一个月。

  我姑且先接受了从剧场来的戏剧执笔的工作。不过才一个工作而已,帝国间却迅速流传起歌德又重新拾起了执笔欲,数十个依赖一同杀到。行程表已经排到两年后了。(神奇吐槽:卧槽,两年后啊?)

  但是,我的内在无论如何都只是个日本的高中生。十六岁的小鬼。啊啊,不对,来到这里后已经要以十七岁计算了吗?总而言之,无论拥有多少歌德的知识,想要把新作从白纸状态流畅地写出来也是有难度的。

  而且——我的视线落在抽屉当中。

  只是写了标题就先收了起来的高级原稿用纸。『浮士德』。

  总有一天非得写出来不可的,我自己的物语。

  总有一天,或者该说,那就等同于现在的事。如果现在不做的话,就会一直停手下去。不行动的生命与肉体只会继续腐烂下去。这是弗雷迪教会我的事情。上个月因为结核而去世的、歌德的挚友。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我会写的哦。写下这段故事。弗雷迪的话语现在也在我耳旁回响。

  歌德的『浮士德』是相当有名的作品,有名到即使是对德国古典文学毫无兴趣的我也曾听说过的程度。浮士德博士与名为梅菲丝特菲蕾斯的恶魔订下契约,返老还童,为心所欲,最后也确实遵照契约死去,而让恶魔拿走他的灵魂——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更后面的部分我不清楚。

  令人想笑的是,我现在正身处那种状况。

  歌德找遍古今往来的结果就是发现了我,甚至跨越时间的潮流,将我召唤到十九世纪。

  所以看来浮士德指的就是我的事情。

  将准备著手描写的故事的主角召唤出来,甚至将自身的灵魂与他同化,歌德的作家根性也还真是令人惊叹。

  我不得不写那个故事。我不得不为了等待著结局的浮士德,将这段故事实体化。恐怕那也是唯一能够胜过梅菲,打破契约并守住灵魂的方法。

  ……真的假的?靠著自己所追寻到的答案,就连自己也没有自信。毕竟又不是向歌德本人确认过,无论如何都只是我的推测。

  我对著阳光照入的窗沿小声呼唤道。

  「梅菲,在吗?」

  彷佛要将慵懒的午后压缩起来的提问,接著有个黑色的小物体从窗外飞入。是黑色的燕尾蝶。

  原本以为蝴蝶会停在桌子上方,没想到翅膀却突然开始巨大化,触角也渐渐伸长并分枝。肢体也开始膨胀,表面变化为人类的皮肤,是会让人迟疑是否应该多作描写的怪异景象。

  在我转开视线的期间,黑蝶已经变化成了女性的样貌。梅菲用手拍了拍头上那蝴蝶的触角,触角变成了倍蓬松的毛包覆的狗耳。

  「您呼唤我吗、YUKI大人。」

  梅菲跨起双腿朝我送来媚眼。

  「虽然都这种时候了……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TOP87、UNDER67的E罩杯。」

  「谁在问你的罩杯啊!」这种毫无脉络的问答是怎么回事。

  「我可是完全没说那是我的罩杯,YUKI大人立刻就对号入座了呢。」

  啊……可恶,被摆了一道!

  「真不愧是每晚都对我的身体乱来的人呢。」

  「我做了什么?就算路不在,也没有其他会听到的人,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做出这种会招来误解的言论?」

  「明白了,那么这些话就等到路德维嘉大人回来后再说。」

  「你给我回去!像是地狱之类的地方!」

  「我可以回去的地方就是YUKI大人所在之处。」

  「你突然说些什么好像贤妻良母的发言?够了,我走!话说,这里不就是我家吗!」

  「欢迎回来,老爷大人——」「『要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吃.我?』这种对话不需要!可不可以快点回到主题!」

  梅菲用两手捂住嘴,感动似地湿润了眼眶。

  「YUKI大人的吐槽尖锐化已经到达了艺术的领域了呢……」(神奇吐槽:因为他身上有小直的血统啊……)

  「已经够了,我有事情要问你!」

  「路德维嘉大人是可怜的A罩杯。」

  「我也没有问那个!你管她这么多,人也是有各种各样的!」

  不行,这样下去恐怕到死都不能切入主题。我用连续咳嗽硬是遮掩住梅菲接下来的话语,像是乱啃似地说道。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梅菲是接受歌德的委托,将我带到这个时代对吧?」

  因为我威胁的态度,梅菲终于回到正常的坐姿。

  「是的,还真是相当辛苦呢。虽然说我原本就是狗所以鼻子与耳朵都相当灵敏,没想到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还得张开天线才能找到呢。」

  「那么,也就是说——我有魔力,对吧?」

  「唉呀。」

  梅菲眼神一变,看来并不是演技。

  「能够靠自己察觉到,又取回名字,还能让我骇然到那般程度,是特地提醒我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吗?还真是都这种时候了呢。」

  「呃呃……」

  被说到那种程度还真是有点害羞,我的视线落在膝盖上。

  确实在那个时候——我与路一起到瑞士的疗养所探望弗雷迪时,我自信满满地对梅菲如此宣言。我已经知道一切了,不会再被你牵著鼻子走。

  不过冷静地考虑一下的话,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是我啊?诞生至现在的十六年间,明明活得与魔术这种东西相当无缘。明明也从来没想过那种东西会真的存在。

  「我只是遵照歌德大人的命令,找出有那个名字的人而已。」

  梅菲耸了耸肩。

  我的名字。代表著成为幸福之人(Faust)的一个字。

  「但是,有著浮士德的名字的人应该有很多吧。不问时代不问国家的话,那数量根本多到数不完。为什么从那之中选择了我?」

  「谁知道呢。我并没有询问理由。YUKI大人有著那样的力量,仅此而已。」

  我看了看右手的手心。

  确实有著力量。尽管我的脑袋装了许多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常识,也无法否定铭刻在身上的事实。我将这只手变成了渴望鲜血的铁块,击毁了帕格尼尼的大炮。我的、也就是从歌德的欲望而引出的魔力。那是可以让故事成型的力量。

  「只有那个时候而已。」

  我无数次地张阖著右手,像是要确认那份锈去的热度余韵。

  「只有和帕格尼尼打架的时候而已。从那以来一点动静都没有。」

  「您又期望力量了吗?为什么呢?」

  「为什么、吗?」

  因为有很多敌人。法国的军队、教会,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和路吧。而且,比起他们更重要的是梅菲。虽然会因为她好像是我的保护者,所以偶尔差点忘记,但她可是要夺走我灵魂的恶魔。

  要是继续这样傻下去的话,一定会遇到很可怕的事情,然后很可怕地死去。就算反过来抵抗,但除了小鬼以外什么也不是的我,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这个魔力了。

  对于就是敌方当事人的梅菲,我无法很好地做出回答而持续沉默。她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唇,笑了出来。

  「明明就已经追寻到答案了,您打算避开视线到什么时候呢?」

  梅菲愉快地说著。

  「现在才做出这种这种天真纯朴的举动,YUKI大人真可爱。」(神奇注:かまととぶる,貌似是日文俗语来著。)

  「嗯……」太过害羞,视线都飘到了地上。

  「YUKI大人还没成为魔术师的原因,当然是因为YUKI大人还没开始著手写下那个故事。只要那个故事还没被实体化,YUKI大人就会一直是可爱的孩子。」

  梅菲往我的手上瞟了一眼。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只写了标题的原稿用纸现在正放在抽屉当中。

  结果与我的推想一样。只要不写『浮士德』,就只会卡在现状。我不禁叹息。

  为什么梅菲会这么亲切地告诉我正确答案呢。明明要是我得到力量的话就有可能毁坏契约。虽然我大概也知道那理由,不过还是天真地问一下吧。

  「要怎么开始写,我完全不知道。毕竟可是从零开始的新作。」

  「明明就已经很清楚了。YUKI大人现在所需要的是——」

  恶魔的手缓缓举起,越过我的肩膀,指向屋内的一隅。

  高大的书架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玻璃的板子还是锁著的。从魏玛搬家的时候唯一带过来的家具。

  「就是读书哦。」

  梅菲如此细语著,消失了。

  我触摸著刚才她所坐的桌子。没有留下体温。因为是恶魔啊。可恶的恶魔,我现在在心里想著,真会利用人内心的缝隙。

  我站起身走向书架,屏住气息后打开锁。

  要完成与梅菲丝特菲蕾斯的契约,被夺走灵魂的条件,就是我必须打从心底被感动填满。那样的预兆我已经尝过好几次。特别危险的时候,就是我阅读歌德,也就是过去的自己所留下的作品时。从那以来,我自己的作品就一直锁在这里。

  怀著畏惧的心情,我打开书架。最喜欢的那种古书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图书馆的味道。

  已经读完的歌德的作品只有一作而已。在书架最右上角的地方,首次的戏曲『铁手骑士葛兹·冯·贝利欣根』。

  在那以后的作品——书架里面没有。

  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被歌德本人亲自舍弃了。出版之后,自己读过一次,心里决定不再读第二次后就扔进暖炉中。

  因为实在太过危险了。

  不过确实应该有留著原稿。我打开书架下半部的门,寻找著被捆的紧紧的原稿纸张。虽然有些资料已经用线绑了起来,有些却是直接凌乱地散著。还真是有点难找。

  还好排序是照著执笔时期排下来的,真是救赎。在『葛兹』的原稿旁边,我找到了那份原稿。拉出最初的第一张后,手写的标题映入眼帘。

  『少年维特的烦恼』

  让欧洲的青少年族群陷入狂热的热门书。描写爱上了其他人的婚约者的少年维特,因为烦恼而迎来自杀的结末。歌德在自身还有著烦恼的时候写下了这本书。那苦痛的过程狠狠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要是读了这个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而且完全不是阅读『葛兹』的时候可以比拟的程度。我体内怯懦的自己如此说著。一旦沉了进去,停止了时间,就再也无法回去。

  不过我还是做了一口深呼吸,用手指抓住原稿,将其从书架中抽出。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咚、咚」作响的声音。

  我受到惊吓似地环顾四周。一瞬间,连自己是谁,身处何处都完全忘记了。眼前有著高大的书架,下方的门是打开的,里面被文件与纸张毫无空隙地填满。正是我单膝跪在书架前,抽出了『维特』的原稿的地方。从肩膀到指尖,就像是打了石膏一样僵硬地麻痹了。

  我将原稿放回去,放下手,缓缓地转了转头。

  总觉得房间里稍微暗了下来……不,不是错觉。刚才明明还有阳光照进来,现在却是失去了色彩的东方天空在河面上扩展。风也凉爽地吹著。可以听见钟声。

  已经是傍晚了。

  指尖还残留著痉孪感。鼓动像是辗著肋骨似地发痛。

  明明连一页都还没读,就只是拿出了原稿而已,时间却停滞了。我将书架的门关上,重新上锁。歇斯底里的手将钥匙扔到了抽屉的最深处。

  没办法。这样没办法。怎么可能读啊。读完的时候灵魂肯定会被拿走的。我将背靠在墙上重整气息,用手指紧紧压著肋骨,想止住那份悸动。

  再说,我是为了写出『浮士德』,毁坏与梅菲的契约,才决定要去了解歌德的。要是在过程之中灵魂就先被拿走,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总而言之现在不行。心情居然如此激昂。给我冷静,给我冷静啊。不对,这可不是心脏的声音。是墙壁。从我靠著的墙壁另外一侧传来的声音。是谁在敲门?不是我的房间。隔壁吗?

  「——路德维嘉,不在吗?」

  可以透过墙壁听见女性的声音。我迅速从墙壁移开自己的身体。是奈涅特小姐的声音。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我跑到玄关。往走廊上探出头,正好和奈涅特小姐面对面。平时所穿的衬衫与黑色的围裙,工具也那样放著。这个人都穿成这样外出的吗?

  「原来歌德老师在吗?」

  总觉得她对我做了什么很过分的表情。

  「路德维嘉在哪里?该不会——」

  奈涅特小姐愤怒地朝我接近。

  「该不会是在老师的房间里吧?」

  我被那股气势压倒,就这样退回房内。

  「没有,她现在不在。」(神奇吐槽:这自己找抽啊……)

  「现在?」眼镜后方的眼睛抬了起来。「也就是说老师常常把路德维嘉带回房内的谣言是真的啰?」

  「带回房内……话说,不是路自己跑过来的吗?」

  「反正一定是用了什么诱饵吧。」

  你那个比喻好像就是如此啊?

  「听好了,路德维嘉可是年轻的女孩子哦。即使如此却进入男性的房间里,太不检点了。老师也请考虑一下自己社会面的立场!」

  「那你可不可以也考虑一下我的社会立场……」这么大的声音,全公寓都会听到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路只是来吃饭的。」

  「……饭?」(神奇吐槽:怀疑啊,你口中的诱饵啊。)

  奈涅特小姐看了看厨房,怀疑的视线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该不会是歌德老师作的?」

  「对,就是我作的。」因为这个国家的东西我吃不习惯,我把这句话吞回肚子。

  奈涅特小姐的脸一瞬间青了起来。

  「怎么会。路德维嘉明明完全不吃我作的东西,到底是为什么!」

  我有点吓到。奈涅特小姐为路准备饭菜?

  详细地问过之后才知道,路刚到维也纳的时候,曾经住在奈涅特小姐那边。是因为如此才会说过什么要一辈子照顾她吗?不过,最后还是因为料理不合胃口而离开。

  「真是奇怪。路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什么都会吃。你是拿出了什么料理?」

  「用钢琴线卷起来的培根与起司、煮豆的白键黑键三明治、共鸣板与谱面台的生菜沙拉。」「会离开是一定的吧!」话说回来第三项完全已经是钢琴的材料了吧!至少吃饭的时候给我离开钢琴啦!

  (神奇吐槽:这什么地狱般的料理……)

  奈涅特小姐看似很失落地垂下肩膀。

  「因为一直在做钢琴,料理的部份就比较不拿手了呢。」

  这也不是不拿手的次元就是了。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让我教你料理?一些简单的应该还可以。」

  奈涅特小姐抬起头了,狠狠瞪著我。

  「为什么我非得让歌德先生教我料理不可呢?请教教我!」

  「对、对不起——」喂,到底是哪边啊。

  卷起袖子第一个冲到厨房的她突然转过身来对著我。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明明就不是来学料理的场合。」

  话说这边也想问你呢。

  「我是因为工作的事而来的。路德维嘉不在对吧?」

  「跟猫一起去散步了喔。」

  「是……这样吗。原本想到了不错的主意,想说要来找她商量的。」

  现在还只有设计图,麻烦交给路德维嘉。奈涅特小姐一边这么说著,将纸堆放到我的手上。上头画著不晓得哪里才是上方的复杂奇怪图形。我叹了口气。

  「这东西,路看得懂吗?」

  「不,不可能懂的。就连我都不是很懂了。」

  什么啊这玩意。

  「是用前所未有的全新思考所想出来的乐器。用磁石来感应弦的震动,并将之转换为电气信号,然后增幅——啊,对歌德老师说这些大概也听不懂呢。」

  总之请帮我转交,奈涅特小姐如此提醒之后离开房间。我因为太过吃惊,甚至没能叫住那个离去的背影。我呆站在玄关,数著她的脚步下楼时离去的声响。

  我回过神来,立刻冲到了一楼。不过即使到了街上,也已经看不见奈涅特小姐的身影。正在扫除石阶的公寓管理员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著我。

  往后退回公寓内,我将腹部靠在扶手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图面展开在桌上。上方四处写著的一堆专门用语还真是完全看不懂。

  但是,我有看过的印象。因为父亲很擅长乐器的修理与改造,常常画过类似的东西。(神奇注:『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男主角桧川直巳,由于父亲的关系经常得修理东西,第一卷开头不到五页就有提过。)

  这是——电子回路图。

  用磁石来感应弦的震动并将之转换为增幅过的电气信号。她确实是这么说的。也就是说是拾音器与扩音器。能够做出纤细的表现与大音量。要将相反的两种东西以一台乐器来呈现的话,原来如此,只要将声音转换为电气信号并加以增幅就可以了。

  (神奇注:扩音器很白话文,不多做解释。拾音器是一种能够引起震动的设置,常见于电吉他、电提琴等乐器,使用之后可以方便录音、扩大音量等等。)

  电气?电子机器在这个时代登场真的没问题吗?汤玛士.爱迪生把电力事业化,将夜晚从地面上夺走——那是几十年后了?总之,就我所知道的历史而言实在是太早了。

  不过电话不是也早就存在了吗,我这么回答自己。飞行船也在天上飞。大概,是技术提早了一百年的进步吧。有一部分连我也不清楚的技术都十分发达,八成又是恶魔的丰功伟业。帕格尼尼所使用的大炮与飞行装置也是如此。这样的话,电子乐器的出现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然而,指尖所触碰到的设计图却有某种违和感。也就是发明者是奈涅特小姐这件事。我与路身边的人正在改变历史。这件事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我还不清楚。总而言之一切都还在谜团中。(神奇注:引っかかる,照原义翻相当奇怪,估计是同义语。)

  「并不是她独自一人完成的唷。」

  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梅菲靠在我的肩上轻语著。

  「英国早已开始了真空管的发明,只是欧陆太晚了。」

  「嗯……」

  光是这样的说明,并没有让不安的预感消失。就好像喉咙哽著鱼骨头一样。

  「好像很在意她呢。奈涅特.修特莱雅……是吗?」

  「嗯,总觉得就是会在意。」

  「为人知性、态度严格的同时却有著许多空隙,很可爱呢。真想试试看多做一些欺负人的动作,让她不停脸红。」「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至今为止都不曾提过,不过不只是倔将的萝莉,倔将的女教师类型我也很喜欢呢。」「你可不可以永远闭嘴啊!」

  多亏了梅菲,奇妙的违和感漂亮地消失了。我一边叹息,一边将设计图与原稿放进抽屉,走向厨房。

  路回来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了。她完全没敲过门就打开我的玄关,同时脚边的五只猫毫无顾虑地擅自进来。

  「YUKI,我饿了!这味道真香。」

  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到餐桌前的椅子。我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试著告诉她「奈涅特小姐有来过哦。」(神奇注:我が物颜,一副以为事物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模样。)

  「奈涅特吗?她有什么事」

  「唔嗯——工作的事情,还有料理的事情之类的。」

  「你说料理?」路露骨地换上了胆怯的脸孔。「该、该、该不会是要请教料理吧?」

  「倒是有做过那种对话。」

  为什么这么害怕啊?我不能教奈涅特小姐料理吗?抱持著疑问的同时,我加入高汤,此时才注意到会话的奇异点。路这家伙,看来是以为我要让奈涅特小姐教我料理。

  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起司与瘦肉切好并排成钢琴的形状,端上餐桌。路立刻全身发抖,躲到橱柜后面。

  「抱歉,是我不好。这可以吃啦,没有用任何钢琴的零件。」

  「是、是真的吧?」

  看她这恐惧的模样,该不会奈涅特小姐曾经逼她吃木材钢琴的线吧。正当我想著怎么会的时候,突然又想到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说不定还真的有。

  奈涅特小姐拿来的图,看来连路也完全不明白的样子。虽然一开始还咬著面包一张一张翻阅,后来乾脆直接就丢出去了。

  「虽然看不太懂,不过这东西可以马上作好吗?」

  「不不,太难了吧。就算再花个十年也没什么奇怪的。」

  「非得让我等这么久不可吗?不对。这样的话在我脑袋里翻滚著的奏鸣曲发想好像会全部腐烂掉一样。」

  将肉与面包放到自己的盘子后,我直盯著路。说著玩笑的手势一点也不确实,表情却相当认真。她脚边的猫群也停下吃鱼的动作,抬头望著她。

  是啊,《热情》确实就是那种曲子。写下那宛如激情暴风般的大作之后,贝多芬有数年都离开了自己最爱的奏鸣曲表现法。

  「是一首很特别的曲子。」

  路看著窗外的黑夜小声说道。

  「跟你所说的意义不太一样就是了。」

  她走向床边,从聚集而来的猫群中,抱起了最小的一只黑猫。是尾巴岔成了两边的一只不可思议的猫。

  「那不是什么最高杰作,也不是什么里程碑或完成形。纯粹只是注入了思念的信。写给那还没来到我身旁的钢琴的——」

  因为路突然停住了话语,于是我插口。

  「……情书?」(神奇吐槽:恋文,瞬间想到了折户伸治在Rewrite的那首曲子啊……)

  「你、你这家伙还真是,一开口就是那种不知羞耻的甜言美语。我是要说挑战书!」路发出巨大的声响,拍打著桌子。(神奇吐槽:这动作跟爱丽丝一个样……)

  在那之后她让猫坐到自己的膝上,目光重新回到窗外。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多瑙河的水面映照著新市街那五彩缤纷的光芒。

  可以听见证在确认归路的鸟儿叫声、港口那边急著指挥卸货的监督的叫声,以及马车踏过路面、灯笼摇晃的声响。

  「……会来吗?」

  路的嗫语,绝对不是在决斗场等待敌人的人类,而是在等待著单相思的人的少女。《热情》是一封情书。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现在,每次路让我看见她对未来怀抱著不安,我就只能说些不负责任和参考了他人意见的话语而已。放在桌上那张毫无详细说明的、奈涅特小姐的回路图吸走了我的视线,刚才那股违和感又再次浮现。路偷偷地瞥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在等我说出故事。抱歉,我不作声地在心中道歉。我知道钢琴会继续进化,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你在等的人。因为我听过《热情》后,丝毫没有从心底感到美妙的感想。也许那首曲子,是因为你没有得到满意的音,而持续流传到我所在的时代吧。

  不过,我如此想著。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即使是向著坏的方向——我忍住这种负面的思考,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可以听见连续响起的钟声,以及远方的巨响。我与路一同看向窗外的夜空。从建在中洲上的仓库那边,可以看见数道几何学的光芒朝著黑暗的夜空浮起。是飞行船。根据船体下方突起的炮塔剪影,可以知道那是军用船。

  「看来就快要战争了呢。」

  路轻声说著。又有一艘,还有另外一艘,船影接连升空。那模样简直就像死在水底的野兽将最后的吐息化为泡沫一般,我如此想著。钟声正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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