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魂呼
1
自那天以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优美月色高挂夜空。
他坐在宅邸缘廊,眺望明月,手里捧着酒杯,芳香酒气融入夜息。
「夜光大人。」宅邸里,她在月光洒落不及的幽暗处出声呼唤。
「您的心意还是不变吗?」
听见这问题,他面露苦笑,将酒杯送到唇边。
他应了声:「嗯。」语气中笑意犹存。
接着,他回了句:「抱歉。」语声中笑意尽失。
庭院传来虫鸣,恬淡而轻柔地和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她静静凝视月光中的主人。
然后,她端正坐姿,缓缓垂下头。
☆
总之目前时间宝贵。
「空,拜托你了!」
春虎瞪着镜,跃向后方。实体化的空燃起狐火,当成烟幕,『鸦羽』立刻转而展开脱逃行动。
不过,「啊啊?」镜凶狠沉吟,左手提着日本刀,随手一挥,刀刃刺入空设下的狐火烟幕,轻轻一剐,狐火随即雾散。接着镜把右手伸向春虎,戴着数枚戒指的手指高高弓起,犹如钩爪。手指先是往旁边一横,撕裂虚空,再往纵向一划。早九字。指尖注入的咒力飞越空间,在春虎前进的方向浮现格纹,「呃!」春虎随即遭咒壁弹飞。
过去鵺的撞击也是被这一招弹飞了出去,要不是春虎身上披着『鸦羽』,最坏的情形是就算当场丧命也不稀奇。
镜半眯起眼瞪向春虎。
「别在那里乱窜,干脆把你的手脚砍个一两只下来好了。」
同为『十二神将』,他拥有和木暮完全不同——但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压迫感,活像面对语言不通的凶残肉食野兽。遭格纹弹开的春虎单膝屈跪在地,憎恨地瞪视着镜。
——偏偏在这种时候来搅局!
独立祓魔官镜伶路,人称『食鬼』,为国家一级阴阳师,与春虎有过几次过节,在这危急时刻与他为敌,可说是再恶劣不过的对手。
「之前『这家伙』受你们关照啦。」
镜说着把刀尖对准春虎,这把刀名为『髭切』,为镜的使役式式神雪佛附身的形代。
他这话指的是上个月发生在目黑分局的那件事,咒搜部为执行双角会扫荡行动,选派镜担任夏目的护卫,他则是把自己的式神雪佛安排在春虎等人身旁。雪佛后来破坏双角会成员带来的咒具,引发连锁灵灾,自己也受瘴气影响失控,攻击护卫对象夏目与春虎等人,那是春虎等人第一次真正经历到所谓的殊死决斗。
「多亏了你们,灵力到目前还没完全恢复,你们还挺疼他的嘛。」
「开什么玩笑!那家伙害得我和夏目差点没命!」
「那也算上了宝贵的一课吧?听说你脱胎换骨,实力『长进』不少哦,春虎?只不过……」镜咧嘴嘲讽说:「『另一个人』好像就没得到教训了。」
春虎还没有反应,空已经抢先发怒:「混账家伙!」倒竖起耳朵与尾巴的毛。春虎的心情当然也和空一样,甚至觉得全身血液沸腾,不过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封住了愤慨的情绪。
疯狗乱吠何必理会?镜的挑衅毫无意义,此时当务之急是全力逃离这个地方,仅此而已。这绝非易事,必须集中所有精神,投入全心全力,丝毫没有让怒气攻心的余力。
「…………」
春虎凝视着镜,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见到春虎这样的态度,镜的脸上瞬间闪过讶异。
「稍微机灵点了吗?……不,不对。」
镜自然看穿了春虎的决心,虽然赞许春虎面对挑衅不为所动,但之后展现出的态度似乎更让他恼火。
「很有独当一面的『气势』呢,呵呵,打倒雪佛让你这小子目中无人了,是吗?还是受到『鸦羽』唆使,让你以为自己是传说中的阴阳师转世,只要有意,就算『十二神将』也不是对手?」
「…………」
这对手蛮不讲理,要趁他讲话时突袭也不可能,这下看来只能正面交锋,没有必要取胜,只需要设法逃离他的掌心。
「对了,我对『鸦羽』不是没有兴趣,土御门夜光转世也是一样。如果只是嚣张的野狗,踹飞也没意思……」
镜冷冷地说,踏响了脚下皮靴。春虎趁这时间思考战术,空也接收到主人的战意,一言不发地拔出匕首。双方灵压逐渐高涨,逼近临界边缘。
「很好,过来吧,春虎。我会依照之前的约定,狠狠地把你踹飞出去。」
这话成了引爆的信号,春虎以看不见手上动作的速度,飞快向镜射去咒符,加以快速组成的术式,一口气注入咒力。只是这一连串动作,便让镜脸上倍显严肃。
「急急如律令!」
春虎抛出护符,三枚护符同时展开咒壁,以自创的术式合为一体,半包围住镜。这时他又抛出咒符,这一次是五枚护符,从外侧包围第一道咒壁,春虎视到这里,往旁边冲去。
「…………」
镜像是觉得无趣般随手挥下『髭切』。第一道咒壁自不用说,之后展开的咒壁也遭他一刀斩裂,宛如用热刀切开奶油。镜对咒壁不屑一顾,冰冷的目光追上冲向一旁的春虎。「这是在搞什么鬼?」镜没有因扫兴而揶揄对方,嗓音里甚至流露出轻微的怒意。不过这正是春虎的目的,他最初也是最大的胜算,便是趁『食鬼』疏忽时展开攻击。
「急急如律令!」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气势,咒术发动了,发动的是第二次投掷的木行符与火行符。镜惊呼一声,转过头,木行符的木气在他面前引燃火行符。五行相生中的木生火,经过大幅变动的符术没有冒出火焰,而是炽热黑烟向上膨胀,有如火山喷发烟雾,升起内含雷火迸裂的黑烟。紧接着黑烟凝缩,使第二次展开的咒壁向上伸展,一边自行修复遭斩裂的缺口,一边将镜整个人笼罩在膨胀的黑烟之中。
起先设下咒壁的目的有二,一为掩饰第二次投掷护符中的五行符,另一个是刻意展现自创术式,让对方误以为第二次的护符术式也与第一次相同。第一道咒壁用以诱导思考,第二道咒壁以木生火发热产生黑烟,让烟雾向内膨胀,此外往一旁冲去,目的也是为了把对方的注意力从术式引开,种种步骤形成了这一次的咒术。
想当然耳,镜不可能被这样的招式打倒,然而关入内侧的黑烟如空的狐火向外扩散,再往内凝缩压迫着镜,而且封入内部的黑烟火气与『髭切』的金气为火克金,两者相克。
镜停下脚步,这便是以此为目的特别组成的咒术——战术。
「空,拜托你了。」
「是!」
空留在原地,春虎披着『鸦羽』一口气滑翔过街道。在咒壁被破坏,黑烟散去之前——镜的视线被封住的这段期间,他远离战场,冲进了狭小巷弄。
把空留在战场,是为了在黑烟被突破后,可以稍微拖延对方追击的时间。只有空留下来,一旦遇上危险,她可以解除实体,隐形逃离那个地方。总之现在是分秒必争的状况,尤其对方是正面对战也胜算渺茫的强敌,于是春虎选择在第一击孤注一掷,以求一击逃离战场。
他穿过狭窄的巷弄,往一旁的街道冲去。一冲出小巷,路旁立刻有车灯照了过来,正好开来的车子连忙刹车,在差点撞上时,他往上一跃,勉强跳过车顶。他冲出的街道为两边共四线道的大马路,在这时间也有一定的车流量,他立刻飞上数公尺高,不过要是飞行高度超过周围建筑物,恐怕从远处就会被发现踪影。
——隐形!
正当他这么想的瞬间,不等他使出隐形术,『鸦羽』随即让穿著者隐形。虽然惊讶,不过更多的是感激。这下行了——他这么想,正打算再次提升高度的时候——
「挺有一套的嘛。」
咒力的斩击飞来,闪躲不及。『鸦羽』立刻翻动衣摆,进行防御,斩击削去布料,把空中的春虎弹飞了出去。「呃!」他飞过马路,撞上对面车道的交通标志,虽然『鸦羽』减缓了冲击力道,他还是一时间喘不过气。他吃力地看向发动攻击的方向,发现镜提着日本刀,人就站在自己先前冲过的巷弄出口处。
——好快!
为什么——想到这里,他注意到镜的脚下有咒力的痕迹。
——可恶!是靠灵脉吗?
禹步。
透过环绕大地的灵脉移动,属于超高难度的『帝国式阴阳术』。镜无视由头顶笼罩的黑烟与咒壁,从脚下的灵脉摆脱了春虎的陷阱。尽管曾经目睹镜的禹步,在制定战术时却忘了这一点,未免粗心大意。说到大意,隐形也是太迟。如果在逃离战场的同时隐形,至少就算镜以禹步脱离陷阱,也难以即刻捕捉到自己的踪影。
在激烈撞击的冲击下,春虎瘫软地落到地面,路过来车再次按起喇叭,紧急回避。在他跌跌撞撞地移动往人行道时,下一道斩击袭来,他打滚似地躲开攻击,后面车辆却是难逃一劫。
在咒刃前,遭到斩击的车身前方引擎盖弹了起来,轮胎发出哀鸣,后轮打滑,车身打转,在冲过分隔岛后撞上对向车辆,响起刺耳的轰声。两辆车撞得车身严重凹陷,喇叭声大作,后方来车此起彼落地响起惊慌失措的刹车声。春虎哑然睁大眼——
下一道斩击又劈了过来。
「混……!」
一句混账也没来得及骂出口,春虎拼命闪躲,接二连三飞来的咒刃似乎完全没把周围情形放在眼里。柏油路面碎裂,车身断裂,大楼铁门崩落,交通标志被斩断。车辆冲上人行道,摩托车倒在地上,悲鸣与喇叭声、刹车声接连响起,又再度发生追撞意外。
简直是乱成一团。
「这里是祓魔局!现在要进行灵灾修祓,一般人赶紧前往避难!」
镜高声警告,从容不迫地踏进交通中断的马路。春虎忍不住怀疑起镜的理智。
「这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你……!」
「啊?没打什么主意啊,你也听到了,这是在『修祓灵灾』,那个『鸦羽』原本就是禁咒指定的咒具,既然你把那东西擅自带了出来,多少会造成损害吧。」
镜说得坦然,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看来是想把这惨状归咎于『鸦羽』。
「真让我刮目相看呢,春虎。刚才那陷阱算合格了,如果要我给你一个忠告,那就是你太注重招式,实战时行动必须更俐落。」
——厚脸皮的家伙……!
春虎怒不可遏,一方面也为自己的天真气恼。
比方说,大友与道满那场令春虎印象深刻的咒术战,那次说是实战,其实也是一次『比试』,较劲彼此的技巧,双方皆默认遵守这样的规则。不过这一次情形不同,必须更贪求胜利。
听见镜的警告,人们纷纷惨叫着逃离现场。这下灵灾修祓部队恐怕会更快赶到,春虎拼命动着脑筋,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出招。在最大的机会被毁后,如今局面逆转,最大的危机挡在面前。
——怎么办?
「怎么,不出招吗?这样的话换我攻击啰。」镜说着,反手握住『髭切』,大动作举上头顶,「去!」抛了出去。「什么?」春虎睁大眼,指示『鸦羽』振翅往上空避开攻击。这时镜以空出的双手结成手印。
「曩莫、萨漫跢、博萨罗怛、憾!」
压倒性的咒力迸发,从镜所在的地方卷起烈焰。火焰向上延伸,化为火蛇,高举起脖颈,袭向空中的春虎。那是春虎不曾耳闻的咒文,不曾见识的未知咒术,不过——
——这是不动明王小咒!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知道,是在课堂上学到的吗?但他反正就是知道,也知道如何对应。
「曩莫、萨漫跢、博萨罗怛、赞拿摩诃路洒拿耶、索贺怛也、吽怛罗咤、憾漠!」
他结成剑印,吟诵咒文,使出不动明王的慈救咒。镜瞠目结舌,但春虎现在没有余力理会。他本想以此咒相杀,可惜临时使出的咒力差距过于悬殊。他让『鸦羽』带着自己飞舞似地往后退,一边拼命削弱追上前来的火蛇威力。他并非一次使出全力,而是一次次缓慢削弱镜的小咒。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有意思。」镜依旧嘴角上扬。「用这种方式回击啊,既然如此……我记得是从金气来的吧?五行变转——急急如律令!」
符术,撒上空中的五行符分别为金行符、水行符、木行符、火行符。先是金行符化为刀刃,袭向逃过火蛇攻击的春虎,『鸦羽』代替专注于慈救咒的春虎挥开了攻势。紧接着,遭弹开的刀刃吸收火蛇热气,表面浮现水滴,水滴落下后发动水行符,咒力相生化成水流,淹没柏油路面。春虎见到这样的景象,终于惊觉,想了起来。
——这是!
接着木行符吸收水行符生成的水流,如大树生出藤蔓。春虎紧急提升咒力,好不容易削去火蛇威力,这时最后的火行符发动,藤蔓瞬间燃烧,生出较火蛇庞大数倍的火炎大蛇。这是大友在道满面前展现的五行相生符术,将当时情形告诉镜的不是别人,正是春虎自己。
热浪如海啸般席卷马路,扰乱周围大气,火炎大蛇张开血盆大口,炙热灼烧着春虎的肌肤。
——那个混账!
导师那令春虎心荡神驰的术式经由镜袭向春虎,当时道满在空中绘出咒印,以黑风——带有金气的风与黑色瀑布的水气相生,用以对克大友的火气。然而这一招春虎实在模仿不来,只能使用『鸦羽』再往更上空逃去——
用不着逃。
双手指尖擅自行动,「风!」他向『鸦羽』下令,连自己也摸不着头绪。『鸦羽』立刻大幅振翅——生成带有金气的黑风,接着春虎的手指往空中依样绘出当时道满的咒印,将『鸦羽』生成的黑风化为黑色水流,如洪流般直击镜的大蛇。
轰隆爆炸声响起,水蒸气爆发。春虎遭狂风突袭,哑然注视自己的手臂。
——对了。
是『鸦羽』。『鸦羽』向自己灌注咒术知识,这种感觉说起来和治疗夏目时一样,那时因为埋头治疗,没有余力怀疑,不过现在这么一回想,那时候也是有自己不知道的咒术接二连三浮现脑海。
——该不会就是这个吧?这就是夜光的……?
这就是夜光运用的咒术吗?
春虎的惊愕没能维持多久,「有意思!」镜大喊,灵气与斗志贯穿烟雾弥漫、浓厚的水蒸气,清楚地传向春虎。
「厉害啊,春虎!还是该说夜光?这样我也要使出真本事啦!」
镜冲过柏油路面,再一次划出早九字,这次格纹展开攻击,袭向春虎,春虎立即以『鸦羽』防御,镜便趁这机会移动。镜冲向先前掷出的『髭切』,他用鞋尖踢起刀身,让刀身浮在半空中,再反手握住刀柄,使力将刀尖插入柏油路面。接着,他在『髭切』前结根本印,一边从刀中吸取灵力,一边吟诵咒文。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咤、赞拿、摩诃路洒拿、欠、佉呬法呬、萨缚、 尾觐南、吽怛罗咤、憾漠!」
火界咒。借由灵刀『髭切』的灵力加上镜浑身的咒力,一口气展开咒术。气势惊人。春虎在厅长室时曾稍微瞥见覆盖厅舍的火海,这威力简直可与当时的咒术匹敌,破坏力远超过『鸦羽』的防御能力,一旦遭火舌吞噬可是万事皆休。
「可恶!」
『鸦羽』的衣摆翻飞,春虎拼了命地逃向上空。「别想逃!」镜大喝。火界咒向上延烧,形成灿亮的凶猛火塔,逼近『鸦羽』。也许是判断逃离不了这阵攻势,『鸦羽』掠过火舌,急速俯冲,在火界咒的动向间穿梭。尽管理应受到结界保护,却又有强烈的加速度感袭来,让春虎险些昏厥。
镜的火界咒以攻击为重点,因此动作稍显迟钝。『鸦羽』打算用速度而非自身的防御力决一胜负,但这么做总是有极限,镜的火界咒接连堵住去路,逐渐将『鸦羽』逼上绝境。
——这下惨了!
再这么下去是「死路」一条,至少只有一瞬也好,必须减缓火界咒的动作。水克火,要使出水的咒术,这咒术也是——现在很清楚明白,一样是透过『鸦羽』进入脑中。
手上结成龙索印。
「跢侄他、乌驮迦提婆那、堙酰堙酰、娑婆诃!」
古印度吠陀神话中水的掌管者缚噜拿,此外也是十二天之一水天的水天法。水气充沛的咒力化为水滴形成雨水,最后下起豪雨狠打镜的火界咒,再次爆发出水蒸气的风暴,产生乱流,翻腾着『鸦羽』。
与火咒术相克的水咒术。可惜没有用,他对自己的力量有自信——尤其在打破自己的壳后,理应多到足以失控的咒力一点不剩地注入了咒术,但还是不够,镜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
火界咒不为所动,火舌向上猛窜,袭向乱了阵脚的『鸦羽』,春虎的视线遭火焰渲染。避不开了,他咬紧牙——
「休想得逞!」
火界咒一时大乱,『鸦羽』紧急回避,从抓住领口的死神手中逃了出来……但春虎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视线随即往镜的方向挪去。
「空?」
镜傲立在拄在柏油路面的『髭切』前,左臂遭空的爱刀狠狠劈了下去。原先负责拖住镜的护法,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了主人的危机。
然而——
鲜血喷溅,镜的表情随之扭曲,双眸燃起纯粹的愤怒,比起手臂遭袭的剧痛,他更气愤的是咒术战遭到扰乱,以及自己的轻忽。
「——死小鬼。」镜毫不在意伤口扩大,用力向外挥动遭砍伤的左臂。大量鲜血喷溅,空在空中失去平衡。镜顺势转身,用右手拔出拄在地面的『髭切』,「别来碍事。」刀身笔直向前挥去,在空中的空立即回身闪躲,但最后仍是没能完全避开攻势。
在瞠目的春虎面前,带有咒力的『髭切』刀锋贯穿了空的腹侧。
2
那是一场剑咒与幻咒交错的战斗。
夜晚的公园里,黎明正逐步逼近。天马保护着失去意识的京子,退到安全场所,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咒术战。
木暮的『天魔刀』白刃一闪,一次次斩断大友的咒符,而木暮『天魔刀』的刀光每一逼近,大友就使出咒符混淆视听。一进一退。在泰然自若的步伐、手指动作中,皆有如电流的紧张感窜过,在呼吸的时机,视线的流转间,仿佛可以瞥见深远的意图与战略。天马看不出其中真正的奥妙之处,但「厉害」一点还分辨得出来。
双方迸散出的咒力均为高度输出,维持一致,形成均衡。尽管有木暮为刚,大友为柔这样的印象差距,但两人的咒力与散发出的灵气几乎不相上下,甚至有如表示「气」之阴阳的太极图般,呈现不可思议的和谐。
激烈流动又均衡且和谐的战斗。天马舍不得转移视线,暗中赞叹这是多么奇妙的光景啊。
这时,「阵!」木暮再次高喊。「你再重新考虑一次,京子的预言和行动的对错、善恶是两回事!你真的打算让春虎施行禁咒吗?你想让自己的学生成为罪犯吗?」
「……禅次朗,现在不是那个问题哩。」
「不然是什么问题?我现在说的是『现实』问题,就算『泰山府君祭』成功了,春虎也会变成咒术犯罪者,遭阴阳厅缉捕。夏目也是一样,假使她活了过来,你认为她以后还能过正常生活吗?再说——」木暮挥刀,大友及时避了开来。「你认为他们能成功执行『泰山府君祭』吗?成功机率可是万分之一啊!而且要是失败,不晓得又会酿成什么大祸,说不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过错!」
「无法挽回的过错早就发生了。」大友回应,挥出刀印,木暮张起结界阻挡咒术。「所以我没有阻止他们乱来,学生都说『可行』了,我怎么能不相信他们。」
一边是在黑夜中守护东京的祓魔官木暮,一边是引导学生未来的阴阳塾讲师大友,两人议论分歧,这无关各自的想法如何,而是因为彼此立足的立场不同。
「再说……」大友往天马瞥去,天马暗吃一惊,不由得紧张。「你也听到了吧?凉好像插手管了这件事,由她来执行的话,成功的机率一定会远远超过万分之一哩。」
听见这话,「阵!」木暮涨红脸喝了声。「到现在你还相信那个家伙吗!」
「当然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信』她哩,那家伙绝不会轻易失败。」
不同于激昂的木暮,大友的态度始终冷静,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他其实是刻意压抑情感。看见他那模样,木暮的怒气转为沉重的苦闷,「你说错了。」他嗓音平静,坚决否定。「就我所知,她有过一次重大失败,那就是背叛我们。」
「…………」
大友没有回应,静静凝视着木暮。木暮也不以为意,迎向了大友的视线。这时在镜片后方,大友露出了什么样的眼神?从天马这里看不见,他也觉得自己不该去看。等注意到的时候,两人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在公园中央对峙。
木暮缓缓深吸一口气,再以同样的速度吐气。他双手持『天魔刀』,刀锋对准大友,摆出正面架势,接着在手中回转刀柄,反过刀刃,以刀背示人,俨然是一招刀背斩。原本刀背斩是在刀刃即将击中时反转刀刃,如今他刻意事先展露招式,是用来警告对方。
之前他以刀刃应战,反过来说其实他无意「击中」,不愿意与大友刀刃相向。如今他采取刀背斩的架势,就算挥出的是刀背,视情况也可能造成致命伤……明显是表示自己不会再手下留情的意思。他不是命令大友退开,而是宣告自己将以刀刃逼他知难而退。
大友微微苦笑,像在说对方是「一板一眼的家伙」。他把右手伸向前,手中拐杖「咚」的一声敲响地面,以这姿势等待木暮的攻击。
「……唵、芰洒啰缚四啰、摩怛也摩讫啰洒耶讫洒、芰缚跢那缚加缚谛摩怛啰贺怛尼、婆娑诃。」
向四天王之一军神毗沙门天祈求调伏的陀罗尼,木暮全身涌起武威显现的灵气,咒力渐敛至『天魔刀』。神刀灵压高涨,仿佛以刀身为中心,周围空间开始歪斜扭曲一般。
天马的手脚因为敬畏而颤抖,喉咙干渴,似乎随时可能昏厥。
另一方面,大友的态度沉着冷静,目光透彻,双眼凝视木暮的神刀散发的灵气,犹如自高处眺望曙光。面对可能招来死亡的力量,他如平静无波的湖面,以平常心从容应战。
唰,木暮的刀锋微动,大友稍微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然而,那个瞬间并未到来。
「到此为止,双方都退下。」
两人的灵气顿时混乱,天马也吓了一跳,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呵呵。」
怪异的笑声响起,夜里的公园出现一个矮小的少年。在格格不入的入侵者当前,天马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但他的注意力很快移向少年后方,一望见那里,他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了出来。式神。那是道满用来袭击厅舍的式神,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必须借助式神的扶持,勉强站着的男人——极为衰弱的老人家。
少年又「呵」地笑了一声,「我得说明,刚才那不是我,是他的意思。他现在似乎说不了话,所以由我来代劳。」向茫然自失,杵在原地的木暮和大友解释。
这些人是谁?天马仔细观察起少年与老人。少年自己并不认识,这么有特色的小孩子理应是过目不忘,但是老人有些面熟,虽然样貌改变了不少,总觉得在哪里——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天海部长。」木暮嘶哑着嗓音说。这下他记起来了,当初探望大友的时候,有位老人家早一步到了病房,那确实就是大友的前上司,咒搜部部长天海大善。
「这个老不死……」说出这话的人是大友,他的嗓音一反常态地发着抖,「一大把年纪了,老了就别那么莽莽撞撞,我们这些年轻人可受不了哩。」
老人奄奄一息,但是面对木暮和大友,他神气地笑了出来。
☆
「空!」
带有咒力的『髭切』刀锋贯穿空的左腹,少女青蓝的双眸目眦欲裂。镜抽出『髭切』,空的表情冻结,全身窜过激烈裂核,步履蹒跚地试着逃走,最后用尽力气,「咚」的一声落到地面。全身裂核不止,空的身影凌乱,透明得甚至可以看见底下的柏油路面。
「空?」
空没有回应,春虎感觉到主人与式神间的联系急速减弱,脑中一片空白,试图冲上前去的双脚在空中胡乱踏着脚步。
镜的攻击没有停止,左臂的伤势相当严重,但是他不在乎治疗,以给予「致命一击」为优先。他朝空跨出脚步,在火界咒残留的余光照耀下,由右手伸出的『髭切』白光闪动,耀眼夺目。
为回应春虎无声的呐喊,『鸦羽』如箭般俯冲,以由背后绕行的轨道冲进镜与空之间。镜斜眼——以如岩浆的目光一瞥,『鸦羽』瞬间变换轨道,「欸!」无视春虎的抗议,敏捷地拉开距离,判断不该贸然进入镜的「攻击范围」。
在此之前,『鸦羽』承受过数次来自『髭切』的咒力斩击,尽管不是毫发无伤,但刀刃并未贯穿至穿著者身上,除了一开始镜出其不意的那一刀例外。『髭切』刀身斩断了『鸦羽』的下摆,换句话说,『髭切』直接的斩击远胜过『鸦羽』的防御力。
以穿著者的安全而非意志为优先,身为保护穿著者的咒具,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但也违反了式神「须绝对服从主人意志」的规定,春虎咬牙切齿,这行为同时也表现出事到如今,『鸦羽』仍未认同春虎是自己真正的主人。
「……春虎,你这是瞧不起人吗?」镜说,嗓音因为过度愤怒而麻痹了情感,鲜血汩汩流出。「主人打算为了式神奋不顾身吗?别闹了。」他怒骂似地说,俯视蹲在路上的空,眼里浮现的不是杀意,单纯只是和斩断敌人咒符一样冷静的判断。
「可恶——!」
不管『鸦羽』如何判断,春虎怎能眼睁睁看她送死?
——上!
春虎这么命令,『鸦羽』再度振翅,向镜逼近。镜再一次往春虎投出斩杀般的视线,结果还是一样,『鸦羽』在眼见就要接近『髭切』的攻击范围时,又振翅获得了逃往上空的浮力。镜在确认春虎修正轨道后,漠然地高举起『髭切』,视线转回倒地的空。
在那一瞬间,春虎把『鸦羽』脱了下来。
在手臂要抽出袖口时,也许是多心了,感觉『鸦羽』传来惊讶的气息。春虎随即下降,在路面着地,双脚弯曲吸收冲击,在镜讶异转身前,全身一弹,往前冲了出去。
「空!」
空虚弱地睁开眼,接着凶刀一闪。最先感觉到的是热,灼热,一种伴随冲击的灼热,有如碰触炽热的铁块。强制中止各种思考的热与冲击——以及疼痛。不过和热、冲击与疼痛同时感觉到的是指尖前方轻柔而空虚的触感,因为虚幻脆弱,所以不能置之不理的触感。
我必须保护她。
这念头在意识与无意识的界线上推动着春虎,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双手已经抱起空站在路上。
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只不过在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外,自己正与手握『髭切』,摆出斜身架势的镜对峙。
「……我懂了。」镜说。『髭切』刀尖滴下鲜血。「你这家伙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这话只有耳朵勉强捕捉到了,几乎没有进入脑中。春虎脑里如今被「痛楚」填满,这还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存在感如此巨大的疼痛。痛不堪言,难以忍受的剧痛始终没有消失。
轰隆声大作,当下没察觉原来那竟是自己的血流。血液每一作响,就有剧烈疼痛窜过身体。剧痛肆虐、爆发,永无止息的一刻。
手中的空动了。
「……春虎大人……!」
她的嗓音中流露出惊愕,春虎因而俯视手中的式神,但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那和式神身上的激烈裂核无关,映照在眼里的影像本身即带有明确的异样感。
原因摆在眼前。
左眼看不见了。
这时春虎终于察觉自己的左半脸湿答答的,而且破坏思考的剧痛正是来自自己脸上。
左眼被砍伤了。
镜挥下『髭切』时,刀锋从春虎脸部的左眼上方凶狠地砍了下去。
「混账……」在春虎手中,空全身覆满裂核,把头转向镜。「混账家伙!」震怒的空放声怒吼,不顾自身伤势的咆哮引起了危及自身存在的裂核现象。
不出所料的是,镜并未加以理会。
「……(生僻字)。」
军荼利明王的种子真言击向春虎主仆两人,如今没有『鸦羽』的守护,两人硬生生挨了这招,被击飞出去。正觉天地激烈倒转时,全身遭到坚硬的撞击,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撞上了柏油路面。
全身神经麻痹,只有剧烈疼痛支配着身体,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唔……
也许自己就要命丧在此了。朦胧意识中,春虎清楚感觉到这一点。之所以缺乏真实感,是因为脑部功能低落吗?在这不真实的状态中,模糊的眼瞳映照出眼前的光景。
「……真无聊的结局。」
镜手握『髭切』,遗憾似地说。在他面前,一再出现裂核的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为了保护春虎,娇小的背影敞开了双臂。
「我——」空说。赌上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意义,斩钉截铁地宣言。「我等待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这种浑小子夺去主人!」
咚,心脏猛然跳动。春虎睁大了剩下的右眼,以鲜血淋漓的左眼——
优美月色高挂夜空。
他独坐在宅邸缘廊,眺望明月,手里捧着酒杯,芳香酒气融入夜息。
「夜光大人。」宅邸里,在月光洒落不及的幽暗处传来呼唤。
「您的心意还是不变吗?」
听见这问题,他苦笑着将酒杯送到唇边,「嗯。」应了声,接着是一句:「抱歉。」
庭院传来虫鸣,恬淡而轻柔地和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她静静凝视这里,然后端正坐姿,缓缓垂头。
「我会等下去的,不论天涯海角,因为我是——您的
「飞车丸?」春虎低喃。那一瞬间,土御门家长久以来束缚她的五道封印依从古老盟约,开始进行解咒。
☆
薄暮时分。
宅邸深处传来的婴儿哭泣声总算停了下来,不久之后,一名男子出现在面向庭院的『桔梗之间』。
年纪约在三十前后,身穿和服,带着金属框的眼镜,线条细致的容貌给人知性——有些纤细的印象,此外忧虑与迷惘在脸上生根了般,如随年龄增长的皱纹。
他拥有众人求之不得的能力,能预见未来,读出其中的可能性,但他不认为这力量是什么福音,既不完全又不安定,却强力束缚着人心,不过是招致更多苦恼的不祥力量罢了。
然而此时的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这份力量,面对困难重重的未来,他的力量实在过于薄弱。
不知不觉间,他动也不动地杵在『桔梗之间』,从拉开的纸门眺望庭院。落日渲染中庭,色彩时时刻刻改变,他着迷地望着这样的变化,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侧脸上的忧虑与迷惘似乎淡去了一些。
不过他能如此安逸的时刻也只有这短暂的瞬间。注意到的时候,庭院里出现了一道人影。在缘廊对面,人影双肩沐浴着斜阳,单膝跪地,低垂着头。尽管注视着庭院良久,但他始终没发现人影接近。
隐形,而且是解除实体的隐形,是式神而非人类所能达到的技巧。为阻挡未经允许的灵性存在接近,宅邸设下了多重结界,能穿越这些结界,是因为她曾住在这座宅邸吧。
惊讶迅速消散,苦笑浮上了双唇。
「行动真是迅速……不,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吧。」
等待着你的主人——这话她没有回应,因为这是用不着特地回答,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如此认为。
「你是哪一位?」
「……在下飞车丸。」
「这样啊。」
澄澈、有些严肃的嗓音。以传说中的式神来说,是相当小心谨慎的登场方式。但就算她这样静静地低垂着头,也能感受到蕴藏在体内的强大灵力。
「你的要求是什么?」
「随侍主人身旁。」
简短的一句话里,透露出绝不退让的钢铁般意志。她会像这样低着头,只是尊他为土御门现任当家,在立场上需尽礼数,并非因为对方是她绝对服从的对象。无关家族与血统,她的忠诚仅为唯一的灵魂奉献。
他眯细眼镜底下的双眸,专注地凝视着她跪在庭院里。落日西沉,把火焰的炽红染上了始终垂着头的式神。
式神的星象无法判读,但是——面对困难重重的未来,他的力量实在过于薄弱。
「……有个条件。」
她终于抬起头,白皙美貌得以显露,美丽高雅的湛蓝双眸直直地注视着他。
☆
如今这「条件」即将获得满足。
束缚她的封印共有五道,第一道加在其他封印之上,为伪装封印本身的封印,向他人甚至是「对空」隐藏其他四道封印,目的是为了让她察觉不到自己正遭到封印这个事实。
第一道封印一解除,那天在夕阳余晖中与土御门泰纯缔结盟约的记忆随即苏醒,取回自己是「何人」的自我同一性,接着连锁解放接受盟约条件,在自己身上施下封印时的意志与使命感。
这一瞬间,她先是觉醒为「小飞车丸」。
飞车丸率先确认主人——春虎的状况。左眼损伤,全身伤痕累累,灵性方面也受到严重创伤,这些全不是致命伤,但依然是处于危险的状态,毕竟「敌人」还在眼前。
分秒必争,飞车丸如此判断。
她无视原本的顺序,同时处理剩下的封印,同步进入解咒过程。这时眼前的「敌人」察觉异状,双眸锐利地说:「——怎么回事,欸?」敏锐的家伙。飞车丸全神贯注在解咒过程,强制提升处理速度。
第二和第三道封印迅速解除,展开遭到压缩的要素。
第二道封印封的是「人格」,第三道封印则是「外形」,两道封印彼此连动,原本无法像这样瞬间解咒,好在第三道封印「松脱」了。泰纯施在春虎身上的封印因为春虎而半毁之后,由于承受主人施放出的过大咒力,术式出现破绽,尤其先前『髭切』那一击更是削弱了封印的力量。飞车丸以最简略的步骤攻破第三道封印,接着也在短时间成功解除第二道封印。
飞车丸的意识渐增,扶持夜光的杰出式神——强韧的人格觉醒。纯粹与坚毅的精神不变,纯真的湛蓝双眸里,成熟的知性、纯熟的力量与精湛的才能寄宿在眼瞳中。在此同时,全身的裂核与先前的情形不同,她的身影在闪灭中开始「成长」。
耳朵与尾巴留了下来,四肢向外延伸,体格改变,样貌逐渐成熟,像是一口气长了十岁,取回飞车丸原本的模样,与内在人格相符的外貌,最后出现了绝世的美貌。
清高的锐气如一位凛然的女武士,妖艳而美丽,和本人资质相反的美艳保持着危险平衡,温香软玉般的国色天香更衬托出她的美貌。
然而外表上的变化也引起了「敌人」的注意。「——曩莫、萨漫跢、博萨罗怛、憾!」镜厉声吟诵不动明王小咒,乘上『髭切』——一闪。银光划过刀身,放出热浪,袭向飞车丸。
虽然立刻张起的结界削弱了热浪威力,终究没能成功阻挡,在判断拦阻不住攻击的瞬间,飞车丸将剩余的力量集中到后方的春虎而非自己身上,展开结界保护主人。紧接着,热浪打破最初的结界,把飞车丸轰飞了出去,成长中的身体满是裂核,飞上空中。
解除封印的术式大乱,飞车丸咬紧牙,不在乎自己,反将注意力投注向春虎。热浪照样突破后来展开的结界。咒力不足。春虎的身体无能为力地被轰飞出去,如人偶般滑过路面。主人再也没有抵抗或是逃走的力量,眼看就要失去意识。
飞车丸下定了决心。
剩下的封印有两个,其中第四道封印的是「灵力」,是对飞车丸最重要的一项能力。过去她舍弃人类的肉体,转生为灵性的存在,如今自身的灵力成为与维持自我存在直接相关的力量,为保持灵性安定,原本得耗费一整个晚上——至少数个小时,阶段性地解除封印。
此时为了救主人脱离眼前的险境,无论如何都需要灵力,因此她所做的不是解除封印,而是强行破坏。
第五道封印的解除交由术式自行往后退,第四道封印则是从术式那里夺取控制权,再亲自击溃封印一角。取回的灵力化为咒力,接着斩裂封印。灵力急速膨胀,但因为缺乏稳定性,由根本撼动起飞车丸的存在,覆盖全身的激烈裂核如今更像是由体内迸出的雷电。
即使如此依然追赶不及。
「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镜向加速度取回力量的飞车丸胡乱挥出咒刃,飞车丸力量虽然逐渐恢复,但解除封印便使上了全力。她极力避免耗费,看清攻击轨道,在岌岌可危的瞬间及时闪避斩击。在引起「敌人」注目的这段期间,也不忘全力破坏第四道封印。
不过镜的观察力果然敏锐,看出飞车丸的目的是拖延时间,「雪佛!」把手中的『髭切』抛上空中。使役式式神雪佛随即实体化,握住抛上空中的『髭切』刀柄。那是个高瘦纤弱的男子,让春虎等人尝过不少苦头的强大式神,但他的灵力似乎果真尚未复原,神情空洞,动作也不俐落。
镜瞪着飞车丸,「做掉春虎。」冷冷地下达指令。飞车丸一听立刻中止破坏封印,解除实体,急忙赶向春虎。「别瞧不起人了!」镜的早九字攻向飞车丸,她再次现出实体,在路面着地。不行,没有破绽,要正面突破的话力量还不够。
镜的伤势理应相当严重,但他却是若无其事,专注应付飞车丸,试图看出她真正的实力。在他背后,他的式神正慢吞吞地走向春虎,手中提着『髭切』。
再这么下去会来不及,她再次做出决定。
由破坏封印转由将封印束缚的部分——自己身为灵性存在的一部分解体,再由半开的缝隙间强行脱离。一旦做出这种事,之后不可能再重新构成,甚至可能危害自身的存续,但如此一来「总体」增加,可暂时取回昔日的力量。
不惜封印自己,历经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在主人身旁守护主人。如果守护不了主人,不只是力量毫无意义,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主人的安全为第一优先,就护法来看这是自明之理。
遗憾的是,封印尚未完全解除,还有第五道封印。
第五道也是最后一道封印封住的是飞车丸过往的「记忆」,往日与主人共度的种种回忆,每一件对飞车丸来说都是无可取代的宝物,即使只是失去些微的记忆,也比破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更加来得痛苦。但是过去的回忆怎能优先于现在的主人?飞车丸白皙的美貌上浮现严厉的决心,将自己的内部解体,一口气从濒临毁损的封印缝隙间汲取力量。
裂核消失,飞车丸全身迸出无数雷电,庞大的灵力发出隆隆轰声,卷起漩涡,镜哑然凝视着飞车丸。
飞车丸斩钉截铁地宣告:「小子,退开。」强行取回的力量一时间无法控制,飞车丸将疯狂肆虐的灵力形成狐火,往镜展开攻击。猛烈的青蓝火焰接踵而来,向镜袭去。镜展开结界,狐火便将结界整个吞噬。飞车丸更进一步利用灵力接连展开攻击的动作提炼咒力,伸出左手,缩紧右手,摆出拉弓架势。击出的狐火顺势收束,镜脸色一变,可惜为时已晚。
「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百千万亿兆、京核柿穰沟润正、极尾多波久米加!」
插图p007
她吟诵蟆目神事的神言,射出咒力的箭矢,只是庞大的咒力不像箭,倒像大炮或是飞弹。镜不禁瞠目,咒力随即向结界猛烈冲撞,压倒轻微的抵抗,贯穿了过去。强大的压力使结界向后方爆发,剐过柏油路面,碎片散落在半空。
飞车丸一击致胜,但她没有闲工夫庆贺胜利。视线一角,缓慢前进的雪佛正站在春虎身旁,手中的『髭切』——贯穿自己,夺去主人左眼的刀刃再次散发出不祥光芒。然而事不过三,飞车丸冲上前去,尾巴在空中飞扬。如今的雪佛不足以构成威胁,只要让他远离主人,危机就可以解除。
来得及。
不过,「还没完!」火焰咒术从一旁堵住去路,出其不意的攻击使她猛然停下脚步。是镜。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一这么想,空先前的记忆随即苏醒。禹步,又是这一招——没想到他能在那样的时机瞬间使出这种高难度的咒术,这男人果真是当代屈指可数的阴阳师。飞车丸咬紧牙,正准备施展出下一招时——
雪佛同时高举起『髭切』。心脏猛然一揪。她抛掷狐火,冲向雪佛,但镜可没好心到容许这样的行为。每一步都异常遥远,恐惧贯穿全身。「可恶。」飞车丸舍弃防御,全力奔驰,可是就算可以无视镜的咒术带来的伤害,遭拖延的速度却是无可挽回。
来得及。
不对——来不及。
雪佛挥下『髭切』,飞车丸发出惨叫声的那个时候——
「这下算欠我两次了。」
咚的一声,似乎有个沉重的东西在春虎的另一边着地。
那是个男人,身高将近两公尺——不,如今看来甚至更显高大,魁梧的彪形大汉。男子在着地的同时伸出右手,用掌心随意握住了挥下的『髭切』刀身。金黄短发如王冠闪耀,五官深邃的脸庞里,细眯的双眸射出强烈目光。他穿着西装,没系领带,平时俐落的打扮在这时候看来宛如威猛的战袍。空荡荡的外套左袖受男子的鬼气吹拂,优雅翻飞。
「角行鬼?」
「哟,飞车丸。看你应付得那么吃力,身手变钝了吗?」
男子——角行鬼咧嘴,狂妄地笑着,接着右手把『髭切』的刀刃压回上方。在倒地的春虎另一边与他对峙的雪佛抛下原先空洞的神情,如野兽般龇牙咧嘴地怒声咆哮。撞上这宿敌的鬼,战意顿时爆发。
角行鬼哼了一声,「这样也想跟我斗,你还是回去再多练一练吧。」接着他把握住的刀刃一转,将『髭切』连同雪佛甩了出去。雪佛在被抛出后,落到了镜附近,并且顺势解除实体,只有『髭切』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落在柏油路面。角行鬼望着镜,挑起一边眉毛,像是问他如何打算。
「……!」
镜显然是咬牙切齿。
角行鬼把春虎保护在脚下,只凭鬼气就足以镇压周围。飞车丸也一样瞪向把主人逼上绝境的镜,目光中浮现出凶狠的杀意。如果只是应付飞车丸,那个傲慢的阴阳师可能会与她缠斗到最后,但要是需要同时对付赶来的角行鬼——他并不愚蠢,也没傲慢到动这种念头。
「碍眼的家伙。」
狐火一挥,镜立刻拾起『髭切』,回避巨大的火球,接着直接踏行复杂的脚步,消失身影。是禹步。他撤退了。
这时候要追击或是扰乱灵脉都不成问题,但现在必须以春虎为优先。
她冲向春虎,全力使出治疗的咒术,「布!」头也不回地怒吼。
角行鬼无奈地耸耸肩,撕下外套左袖。自己在危急中出手相救,对方却一点也没有表达谢意的意思,要是向她指出这一点,肯定会被责骂之前跑到哪里去了,反过来被严厉说教。面对满身裂核,在春虎的左眼裹上布的飞车丸,角行鬼不禁苦笑。明知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主人身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还是不说不快。
「受不了,你这家伙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接着,因为飞车丸的咒术而注入生气的春虎「……呃。」地呻吟着动了下身体。飞车丸灵敏地上前搀扶,扶着春虎坐了起来。在飞车丸的扶持下,春虎瘫坐在地上,再次发出痛苦呻吟。他微微睁开完好的右眼,专注地凝视起眼前的式神和鬼。
飞车丸的湛蓝眼瞳里落下晶莹的泪水,就近一瞧更是令人不禁屏息的美貌,使泪水有如宝石般光彩夺目。
「……飞车丸。」
春虎唤道。飞车丸深受感动,双颊飞红,稍微往后退去,低头跪地。一察觉旁边没有动静,「欸!」她气冲冲地怒喝。角行鬼俯视着春虎,像是在说「一见面就搞这一套啊。」般刻意耸耸肩,接着又咧嘴一笑,退到飞车丸身旁,屈下单膝采取相同姿势。
在交通中断的荒凉马路,坐在柏油路面的春虎面前,过往夜光的双翼与昔日的主人再会,深深跪拜行礼。
传说中的式神,飞车丸与角行鬼。
传说中的阴阳师,土御门夜光。
振翅声响起,金乌翩翩落在春虎肩上。看见这姗姗来迟的不忠式神,飞车丸再次投去了锐利的凶狠目光。
不过,「不要紧,飞车丸,它就是这种家伙。」这话听得飞车丸浑身颤抖。「请问……」她嗓音轻颤,出声确认。「请问该如何称呼您?」
飞车丸当然还保有空的记忆,无论主人如何选择,也不会为她的忠诚蒙上一点阴霾——但她仍是掩不住紧张。
听见这问题,春虎不以为意地说:「随你喜欢。」接着四肢用力,打算起身。飞车丸连忙准备上前搀扶,但角行鬼抢先一步,自然地配合起春虎的呼吸,把他的身体扶起,让他站了起来。飞车丸气恼地瞪着,角行鬼尽管察觉也无意理会,反正理了也是没完没了。
「……所以呢?」角行鬼自己也站了起来,俯视着春虎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春虎仰头瞥向角行鬼,接着把视线移向飞车丸,沉着宣告:
「执行『泰山府君祭』,将土御门夏目唤回现世。」
3
仓桥等人没有立刻杀了天海,自然有其考量,原因正是因为他们必须警戒诅咒。
天海这类的咒术者为预防惨遭毒手,献上自己的性命设下复仇的诅咒这种事——至少在天海或仓桥的世代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因为有这一层顾虑,最安全的做法是让咒术者的性命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他们就是生存在这种时代的人。
因此仓桥在表明隐藏的真相,知道天海不愿意提供协助的时候没有马上取他性命,而是耗日费时,一点一滴地削弱天海的灵力与生命力,以求诅咒一旦发动,届时威力也会大减。这同时也是仓桥这个世代所认为最为合理的因应对策,事实上这种「处理方式」在阴阳厅不能对外公开的纪录上就留有几个前例。
不过让他「暂且活命」,也不是置之不理的意思。他身上与镜伶路和大连寺铃鹿同样被施下了「抑制咒力的封印」,但不只是「限制」而是「完全归零」——让他无法操纵一切咒力,甚至连感觉灵气的见鬼才能也遭到封印。接下来更进一步为了让他不能吟诵咒文,以咒术烧灼他的喉咙,再斩断他双手肌腱,让他无法结成手印,最后夺去他的意识,把他关进地牢,施下十日致死的古老禁咒。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残杀」更罔顾人类尊严,可说是一种冷酷的处置方式。
遭到如此严重封杀,照理来说天海没有一点逆转的可能性,再说仓桥也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只是……
也有人无法接受仓桥这样的处置,那就是宫地。对于不答应提供协助就要夺去天海性命这件事,他难掩犹疑。于是在杀害天海的禁咒施下后,他擅自解咒,改施以另一种禁咒,「冻结」对方。在经过了数个月或是数年,所有的障碍都消失后,再让天海重生,不以一介咒术者,而是单纯以老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然而宫地不知道,固守地牢的结界注重的是内部,对来自外界的接触在防备上称不上万全。此外,在得知仓桥等人的真实身份时,知道自己命数已尽的天海为留下蛛丝马迹,当机立断地抛下了一把扇子。
扇子名为胧,为天海灌注全部心血制造的高等机甲式式神。力量绝非强大,但拥有模拟主人的人格——万一天海出事,可作为代理做出同等判断的高水准模拟人格。
在主人失去意识后,胧一察觉他性命犹存,马上全力尝试与主人接触。虽然终究没能解除主人身上的禁咒,但成功隔着结界与主人的意识接触。牢狱的结界坚固,即使取回意识,也无法由天海向胧下达指示,于是胧提供主人几个选项,再主动读取主人的选择,借此方式好不容易获得指示。
如果说代替天海的头脑活跃的是胧,作为天海的双眼双手活跃的就是他以前因为好玩而购买,放入厅舍内的人造式『诡蛛』。
『诡蛛』有两个优点,一是理论上可半永久性地自主行动,此外只要一开始设定完成,就算是非见鬼的普通人——当然也包括被封住见鬼才能的阴阳师——也能操纵。不消说,天海将『诡蛛』放入厅舍时,设定早已完成。
在半死不活中取回意识的天海以胧为中介操纵『诡蛛』,一心找寻反击的契机。为等待突然降临的奇迹,偶然的交错,迎接「那个时候」的到来而张起了网。这是骨气也是一种坚持,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至于得到回报的可能性,这么说来绝不夸张,简直是小于天文机率。
不过那扇门打开了,经由春虎、大友、冬儿、京子、铃鹿以及天马。
最后是道满。大友离开厅舍后,道满也不甘不愿地撤退,结束与宫地的咒术战。之后见到式神把天海带了过来,他忍不住抚掌大笑。
当然这还算不上是天海胜利,他不过是从地狱爬了回来。大战现在才正要开始,而且比起这次生还,赢得这场大战的机率甚至更低。
至少自己的「运气」尚未耗尽,天海如此评断。
☆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这家伙确实被关在地牢里,另外……看他『这个样子』,你们大概也想象得到发生什么事了吧。」
说完,道满往后方一仰头,看向倚在式神身上的天海。
就天海的状态看来,他还能活着实在算是奇迹。式神胧遭到破坏后,此时的他甚至无法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思。刻在额头上的那个巨大的十字伤疤——×印记的封印连最基本的处理也没有,已经化脓而且溃烂,要不是「冻结」这诅咒维持着施咒对象的性命,就算这伤口成了致命伤也不奇怪。
面对这样的天海,木暮不再挥剑。亲眼目睹到阴阳厅的黑暗面——其中一角,他无言以对,一时间说不出话。
天马在远处注视着这一幕,大人们的交谈听得他屏住了呼吸,就算不了解来龙去脉,事情的严重性和壮烈程度他隐隐约约也能够明白。
「——如何?你要怎么做啊,大友。」道满不怀好意地呵呵笑说。
「撤退。」大友马上应道。「没问题。」也许见情形如此发展终于心满意足,道满没有抱怨,听从他的意见。
木暮手里依然握着剑,严肃地看向大友。
「……阵,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大友一听把脸转了过去,两人视线交会。
「嗯,暂时避避风头吧。」
「……阴阳厅会追捕你哦?如果命令下来,我也会遵令行事。」
「……说得也是。」
「你以为总有办法解决的吗?」
「不……不过一定得想办法解决哩。」
大友说完,耸肩露出了随兴的微笑。木暮凝视着大友好一会儿,接着率先移开视线,脸色始终严肃。
大友与木暮,两人的未来就此诀别的瞬间。
木暮迅速挥了下爱刀,摆出与剑士相符的姿势,转身朝向靠式神扶持的天海。
「天海部长,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不过看在您的面子上,这次我就不再追究。不过有一点我得声明,阴阳厅有存在的必要,需要阴阳厅的人有很多,只要有人需要阴阳厅,我这剑就会为他们而挥。」
如要同时应付大友和道满,木暮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赢过他们,但他还是刻意放话,也算是他的自尊心使然。
「——很好,那也是一条路。」道满代替天海应道,露出了阴沉的笑容。「阴阳师木暮禅次朗,希望有天可以和你较劲彼此技巧啊。」
「…………」
木暮没有回应,不发一语地把爱刀收回刀鞘,接着视线不曾再望向大友,就这么离开了夜晚的公园。
4
土御门夜光有两护法,为辅助其双璧。
春虎带着过去受到如此赞扬的「双璧」,秘密潜入祓魔局本部。由正面闯入或许也能达成目的,可是这时候增加多余的纷争只是浪费时间。再度披上『鸦羽』的春虎以及飞车丸和角行鬼各自施展隐形,潜入本部,一路上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顺利潜进最深处的灵安室。
枯燥、冰冷又单调的宽敞室内,后方靠墙处有一张推床,只有床上方的那盏灯还点着。
在推床前方,有人先到了一步。
「……终于来了。」
受仓桥命令,早一步赶往夏目身边的夜叉丸——如此回答的人并不是他。
是多轨子。
在她两侧,站着一脸凝重又半是屈于放弃的夜叉丸,以及紧张之情溢于言表的蜘蛛丸。她将两位八濑童子置于后方,稍微前进,注意到春虎左眼缠上布时,神情赫然一僵,接着把目光对上他剩下的那只右眼,但也没能持续注视,视线往下方垂落。
「……事情我听说了,春虎……还是我现在该称呼你夜光?」
「随你高兴。」
春虎和先前一样不以为意地说,见到这态度,夜叉丸暗吃一惊,单片眼镜底下涌起了兴趣,嘴上倒是什么话也没说。
「那么……春虎,我……我不会向你道歉,我没有让夏目遇上那种事情的意思,不过这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确实。」
春虎始终淡然以对。听见春虎这回答的瞬间,多轨子心如刀割,脸色扭曲——接着马上借由意志力消去了脸上表情。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多轨子的双眼红肿。她哭肿了眼,并且试图掩饰。
多轨子鼓起勇气,再一次抬起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春虎。春虎睁着冷酷的右眼,回望多轨子。多轨子的意思,他大概明白,事到如今,春虎对她依然不存有厌恶。她个性坦率,和原本就活泼、真挚、率直的本性,甚至包括不成熟和幼稚导致思虑不周的部分,都不让人讨厌,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只是「无法信任」。
空——飞车丸的忠告此时更是让人痛心。无法信任「不代表」可以妥协,在大多数的情形,这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关键。
安置死者的灵安室内,蔓延着生者的沉默。打破这沉默的,是个独臂的鬼。「……所以呢?」角行鬼嘲讽似地把不久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接下来要怎么办?」
宛如微弱的电流窜过,灵安室的气氛瞬间紧绷。
飞车丸与角行鬼随侍左右的春虎。
夜叉丸与蜘蛛丸随侍左右的多轨子。
飞车丸眼里流露出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杀意,角行鬼的目光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豪放。相对的,夜叉丸眼中闪现锐利光芒,打量着春虎,蜘蛛丸的眼神则是高涨着紧张与觉悟,以及绝不屈服的斗志。
过去土御门与相马曾携手合作,如今在收容夏目亡骸的灵安室内,双方阵营静静迸散着火花。如果这时双方的对立失去平衡,引爆战火——祓魔局本部势必会遭受非厅舍那时可以比拟的毁灭性破坏。
两位主人同时制止了一触即发的式神,他们面向对方,各自举起一只手臂,抑制住守在背后的式神。
「春虎。」多轨子确认道。「你想执行『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吧?」
春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这场合,没有回答便已经是给了答案。
「夏目交给你。」
多轨子缓缓说道,在春虎身旁,飞车丸一脸讶异。
另一方面,夜叉丸始终保持平静。
「……公主?」
「退下。」
多轨子头也不回,冷漠地下达指令。夜叉丸眼珠子一转,仰望向天花板,没有再多开口。
「……当然我不认为这样可以补偿什么,可是……」
多轨子说到这里不再开口,咽下后面的话,她紧抿唇,抬头挺胸,奋勇地向前迈步。蜘蛛丸连忙追赶,夜叉丸也跟了上去。多轨子与春虎之间的距离拉近,春虎没有动静,角行鬼也泰然自若,只有飞车丸缓慢眯细双眸,仿佛在警告对方要是敢轻举妄动,自己会立刻反击,毫不隐藏威胁的意思。
多轨子等人的脚步声在灵安室里回响,双方接近、接触——
错身而过。
「……春虎,再会……」
多轨子留下这句话后,领着夜叉丸和蜘蛛丸离开了灵安室。
飞车丸似乎不太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展,瞪向走出灵安室的多轨子等人。「……就这么让他们离开吗?」从问话的语气里听来,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她便会乐于从命,向多轨子等人挑起战端。
「没关系。」春虎应道,脚步像是对这种事情满不在乎,翻动起『鸦羽』的下摆,如与多轨子等人交替般走向灵安室深处。设置在灯光下的推床,一名少女横躺在床上。春虎俯身朝向青梅竹马,以无比温柔的语气向她开口。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夏目。」
他恭恭敬敬地伸出双臂,轻柔地抱起躺卧的夏目。
☆
漆黑的夏日夜空逐渐明亮,开始褪去色彩。同时,星辰的光辉融入天色,迅速隐起踪迹。
除非在黑暗的夜里,否则无从知晓星星的存在,但就算是旭日东升,星辰也不会消失。在太阳支配的天空中,他们一样存在,在原处等待下一次夜幕的降临。
白天里受艳阳持续曝晒的柏油路面热气没有传上屋顶,反而是风吹不止,夺去体温。早乙女坐在石台旁,缩着身子,发抖着仰望星空。
石台周围矗立有四座鸟居,北侧是黑色鸟居,东为蓝,南为红,西为白。阴阳塾塾舍楼顶的天坛——为『泰山府君祭』设置的祭坛。早乙女在天马家附近埋伏,将他当成式神向阴阳厅击出术式后,在这里等待结果。
塾舍屋顶视野辽阔,月沉星落的夜空一览无遗,天空缓慢迎来晨曦。虽是日复一日的光景,这么一瞧还是不禁为这壮阔的景观震撼不已。
无论是自己的思绪、心愿还是图谋,终究是微不足道。无论是经过数年抑或数十年的持续努力,动用大量人力完成多少丰功伟业,世界也不会为此改变,只是平静地不停转动。
再过不久天色就要破晓,星球如此的自转正是「时」的表现,运载着所有生活在这星球上的人类,从白昼至黑夜,从黑夜至白昼持续运转的「时间」,多么具动力而且绝对性的运动啊。
不过——还是有少数的例外存在,超越绝对的「时间」运行,摆脱「时间」的枷锁,比方说……
喀嚓一声,开门声传来。往天空仰望的早乙女猛然颤抖了下身子,移下视线。传来声响的是下方,从屋内进出屋顶的那一扇门,接着嘎吱、嘎吱,有人踏响了设在底下的铁丝网。
早乙女起身,在祭坛前方站了起来。风势强劲。祭坛所在的高台处与底部的高低落差约有三公尺,展开巨大羽翼的暗鸦大动作翻飞,跃了上来。飞翔的『鸦羽』展开漆黑的衣摆,优雅振翅,洒下金黄光粉,在主人的脚尖踏上高台后,衣摆也跟着轻轻垂落,宛如收起羽翼,随吹过屋顶上的风势任意飘扬。
紧接在主人身后,两位式神也现出身影。
一位是绝世美女,拥有如野兽的一对耳朵和树叶形状优美长尾的「狐妖」,由于血缘的缘故,也有人称之为「返祖」,和清廉忠贞的气质相反,其美貌弥漫着非人的妖艳。
另一位是鬼,古老而且真实的鬼,为左臂手肘以下遭到砍断的「独臂鬼」。过去以「罗生门之鬼」及「茨木童子」闻名,传说中也有一说认为是白发女鬼,确实除了浑身充满凶猛的野性,鬼身上也带有让观者产生疑似恐惧情感,因而内心悸动的危险魅力。
然后是身穿『鸦羽』,带领两位式神的阴阳师。
他的左眼如绷带般缠着块布,那块布和他的左半脸、脖颈处及肩膀全被大量鲜血濡湿,看来是受了重伤,但完好的那只右眼竟像是不受影响,散发出坚定的光芒。
他双手抱着一位少女。
鲜血同样染上了横躺在他胳膊里的少女胸口,乌黑长发流泻至脚下,与「鸦羽」的衣摆一同随风飞扬。
早乙女那张冷漠的脸庞对眼前光景留下了深刻印象。
身穿漆黑『鸦羽』,抱着少女亡骸的土御门春虎。
伴随在他左右的护法,飞车丸与角行鬼。
在曙光将至的这个世界,穿越时间的人们正聚集在眼前。
在重现光明的天空底下,新的一夜正要揭开序幕。
「……等你们很久了。」
早乙女百感交集,平静地说。
☆
古时,阴阳师安倍晴明为救三井寺僧人智兴性命,以弟子证空之命作为交换,以延其寿,行『泰山府君之法』。
5
破晓前。
祓魔局情报课灵视系所属的灵视官察觉都内灵相发生急遽异变,地点在涉谷,异变的中心位于阴阳塾塾舍附近。他们立刻请求目黑分局的灵灾修祓部队出动,但在部队出动前,和开始时一样,灵相的纷乱忽然止息。
那天夜里,由于阴阳厅厅舍的骚动,灵灾修祓部队大多出动,几乎没有留下部队待命防备灵灾发生。因此修祓司令室接到异象平息的报告后,在部队出发前紧急取消命令,并令部队继续待命,以防万一发生的灵灾。离开修祓司令室的宫地室长,以及祓魔局局长仓桥接到报告时,天色已亮。接到这报告前,仓桥早已从夜叉丸那里得知多轨子将夏目交给春虎一事,只说了句:「这样啊——」没再特地下达新的指示。
不过……
挂断电话后,平常总会立即埋头工作的他此时却是静止不动,陷入沉思。接到报告的地点是厅长室,坐在办公桌前的仓桥默默凝视着房间中央,「——即使如此……」低喃着像在与人对话。「即使如此,阴阳之路不会断绝——」这话是说给不过数小时前站在那里的少年,同时也是向少年背后那些生养他的人们所说的话。
仓桥的话无人回应,他一人坐在厅长室的办公桌前,静静凝视着虚空。
☆
既然木暮离开了,自然不会有祓魔官到公园里来。大友如此判断,传了封简讯给仓桥塾长,请她来带回这些学生和天海。
天海在那之后很快失去意识,大友让还没清醒的京子和失去意识的天海躺在长椅上,以咒术尽可能地为他们进行治疗。接着他交代天马几件事,「再见了。」说完便带着道满离开公园,现在则是坐在道满那辆黑色轿车,远离东京。驾驶座上是道满专门用来开车的简易式,大友坐在副驾驶座,道满坐在后座。
木暮说的没错,阴阳厅肯定会通缉大友,虽然暂且需要潜藏在地下,但大友并不以为意,毕竟那里是他过去的「职场」。
现在更重要的是——
「……法师?」大友隔着挡风玻璃凝视前方,向背后的道满问道。「您知道『泰山府君祭』后来怎么了吗?」
「遗憾的是不清楚结果,可是不久前灵相出现异动,至少可以视为泰山府君受到召唤的证据。」道满说,往来路——东京的方向转头瞥去。
春虎借助早乙女的力量进行『泰山府君祭』,执行灵魂咒术、阴阳厅禁止的禁咒。自己只是想夺回春虎,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
也许是错误的决定,但这就是自己的选择。
大友向打算阻止春虎的木暮这么说,制止了他。这判断究竟是对是错,从现在起自己必须好好观察,如果错误——接下来自己又该做出什么样的判断?
「……法师。」
「如何?」
「感谢您今晚的帮忙。」
「呵呵,用不着多礼。我说过,这是为了还欠你的『人情』罢了。」
「……说到这个『人情』。」大友微微起身,回头越过肩膀看向后座说道:「是因为我『赢过』法师吧?」
听见这带有确认意味,直言不讳的语气,道满察觉他的意图,应道:「正是……」从墨镜底下朝他投去刺探的视线。
「在由我挑起的『比试』中,我技不如人,败给了你,原本是就算遭修祓得一干二净,也不该有怨言的立场。」
「这么说来,这次要说还清『人情』……」
「……嗯,确实,是稍嫌不足。」
道满一边试探大友真正的意图,唇边隐约浮起愉快——而且不祥的微笑。
「……很好。」大友冷静地说。「既然这样,法师,干脆趁这时候,请您一次还清剩下的『人情』,成为我的式神。我想想,一年……不,两年就够了。」
道满一时间默不作声,凝视着大友,接着那稚嫩的面容笑了起来,笑里感觉不出一丝天真的气息,倒更像是摆脱了外表的稚气,露出底下那张衰老不堪的丑陋老脸,犹如非人的「魔」的气息,数百年的岁月痕迹悄悄浮现。
「突然又来这么大的赌注啊,你明白自己这话的意思吗?」
道满向大友提出人情一事,是为用「咒」束缚大友,大友愈是依赖道满的力量,便愈容易「依存」这个荒御魂,掉进道满的魔掌。道满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欠』大友人情,大友也很清楚他的盘算。
这一次双方仅止于「共同作战」,一旦订下「式神契约」,对彼此的影响力则是不可同日而语。
「你……不怕被我吞噬吗?」
这可能性非常高,大友也有觉悟,换句话说这等于和恶魔签下契约。但是在与阴阳厅为敌的现在,自己必须潜藏入地下,而且不止是潜伏,还需要抢先阴阳厅,单独追踪春虎的下落。
「要是被法师吞噬……到时候就用另一只脚为代价饶了我吧……或是我再赢一次『咒术比试』,就能取回自由哩。」
道满听大友说得若无其事,乐得开心大笑。
「很好,很好。你那不惜牺牲性命的作法近来极为罕见,咒术者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您意下如何?」
「我答应你,从这一刻起阴阳师大友阵就是我的主人。」
道满爽快答应,大友也简单地道了声谢,把视线转回挡风玻璃前方。
漆黑的Mini载着阴阳师与荒御魂在马路上奔驰,挡风玻璃映照出远方的天色正急速泛白,车内的黑暗却似乎愈显幽冥。
☆
骚乱的夜晚宛如一场骗局,造访庭院的是和平又平凡的黎明。
东方泛起拂晓的晨光,夏日早晨清爽的朝气渗入周围空气。天马的心情复杂,经过一个晚上什么事情都变了个样,出现在眼前的晨间景象却是一如往常。
天马这时正在仓桥家位于目白的别馆,那是栋老旧的小洋房,采和洋合并的形式,隐约有种大正时代建筑物的怀旧气氛。庭园还算宽敞,虽然称不上华丽,但看得出打理相当用心。
天马在庭院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前方是围绕宅邸的黑色铁栏杆,他在长椅上眺望向栏杆另一头。
大友带着道满离去后,接获通知的仓桥塾长在短短几分钟内赶到公园,让失去意识的京子和天海坐上车,和天马一起进入这栋别馆,现在则是在寝室为天海进行治疗。
「——天马。」
「京子,你醒了吗?」
「嗯,刚醒。」
走出庭院的是京子,她的脸色依然憔悴,但似乎已经恢复镇定。
「你说过的话,我从祖母那里听说了。」
京子说着往长椅走了过来,天马站起来让出位子,京子只是笑着摇摇头。
天马的话简单来说就是晚上发生过什么事情的报告,当然他只是就自己所知的范围进行解释,只是这样内容就已经让人十分震惊。塾长没多说什么,不过让他们到别馆而不是本家宅邸避难,想必是为了躲避仓桥厅长的耳目——至少需要隐瞒天海的行踪,恐怕这栋别馆也不会待上太久。
塾长不晓得向京子提到多少关于父亲的事情,不过她迟早得面对这一切,也或许她早就有所察觉。今后京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大友老师也走了呢。」
「是啊,他要我帮忙向大家问好。」
没错,不只京子,大友也下了决定,当然春虎也是一样。
冬儿、铃鹿以及天马本身此后也必定会被迫做出决定,不管各自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都已经回不了头,无法再成为一无所知的塾生。
「……春虎没有联络吗?」
天马对京子这问题默默点了个头。
天亮了,春虎照理是在昨晚执行『泰山府君祭』,既然如此为什么连个联络也没有,该不会是仪式失败了吧?因为什么情形都不晓得,心里愈来愈不安,但就算想主动联络,春虎和夏目身上这时候应该都没有手机。
「啊,不过刚才有封简讯——」
天马话还没说完,京子忽然睁大了眼,惊讶地转过身。
这时,把手搭在别馆旁铁栏杆上的人说:
「……哟,我们来迟啦。」
「冬儿!小鹿!」
天马和京子赶向栏杆旁,冬儿淡淡一笑,铃鹿见到京子平安无事,稍微放心了一些。先前冬儿联络天马,天马也告诉他这栋别馆的位置,他会来到庭院,就是为了等冬儿他们到来。
然而天马和京子的喜悦之情并不明显,冬儿和铃鹿也是一样。
「……春虎同学没和你们一起吗?」
「啊啊……这么看来你们果然也没接到联络啊。」
冬儿叹着气,总之先移动到正门口,和铃鹿一起进入别馆,从头向天马和京子解释起与春虎分开的经过。
冬儿和铃鹿在当成诱饵,让春虎趁机逃走之后,灵灾修祓部队一直追赶他们到将近天亮。后来他们找机会也让自己和简易式交换,这才好不容易摆脱了追捕。
「不过乌天狗撤退后,应付起来也没那么吃力,这都多亏了铃鹿。」
冬儿转头道谢,铃鹿却是一脸阴郁。她没望向其他人,只是盯着自己的脚。
「……我们约好了。」
「什么?」
「他答应过会活着带夏目回来……」
「小鹿……」
天马再也说不出话,京子不发一语地走了上去,搂住铃鹿娇小的双肩。铃鹿不同于以往,没有试图抵抗。
朝阳照耀的庭院里,四人无声杵在原地。就在这个时候,轻微的震动音响起,四人浑身一颤。是手机来电的声音,从天马的手机传来的。天马连忙确认是谁打来的电话,上面显示出刚登录不久的名字。「早乙女学姐?」听到他这么说,其他三人也紧张了起来。提到早乙女,她应该和春虎一起执行了『泰山府君祭』。天马赶忙接起电话。
『——早安,天马你起床了吗?』
电话里传来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淡,毫无疑问就是她没错。「早乙女学姐。」天马用力握紧手机。
「春虎同学呢?夏目怎么样了?『泰山府君祭』成功了吗?」
『算是吧。』
天马望着三人,脸上绽放出光芒。三人似乎也稍微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冬儿握拳叫好,京子把双手握在胸前,铃鹿先前的忧郁一扫而空。
不过——
『天马你也辛苦了,虽然暂时见不了面,但用不着担心我们,你那边也要加油。』
这不能置若罔闻的事情被她说得若无其事,而且听来像是马上就要挂掉电话。三人脸色一变,「先等一下!」天马也急忙大叫。
「暂时见不了面是什么意思?『泰山府君祭』不是成功了吗?夏目复活了吧?该不会春虎同学代替她——!」
『别担心,两个人都还算活着。』
「什么叫做还算活着?而且不能见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
「别开玩笑了!请解释清楚!」
这真的不是开玩笑,尤其早乙女是认真而不是说笑的可能性甚至高到让人笑不出来。天马拼了命追问,但是早乙女的声音自那之后便已远去,「早乙女学姐!」天马一再呼喊。
一会儿过后,『春虎要我传话说「谢谢你们」,太好了呢。』
「一点也不好!春虎同学也在那里吧?让他听电话!」
『抱歉,我们没什么时间,差不多该走了。』
「别闹了!拜托你——」这时冬儿忽然从旁插嘴:「天马,开扩音。」
「咦?啊——」
天马立刻反应过来,把手机的扩音功能打开。扩音一开,冬儿马上朝手机大声怒吼。
「春虎!你听得见吧?回答我!」
开着扩音的手机里『呀』地传出了学姐的惨叫声,她大概是连忙把手机拿开耳边,听得见疑似风吹过的声音,其他还有远处的引擎声、红绿灯的警示声、微弱而且众多的脚步声,以及——
忽然间传了出来的笑声。
那是春虎的声音。
「春虎!」
「春虎同学!」
「春虎?」
「蠢虎!」
冬儿、天马、京子和铃鹿七嘴八舌地朝着手机大喊。手机收进四人的呼唤声,播放在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就这么直接挂断了。
天马为之愕然,急忙重新拨起电话,但是打不通,不死心地一再拨打后,有一瞬间对方接了起来,然后又马上挂断,接着再打还是一样没人接听,在拨打数次之后,手机里传出了语音留言的提示。
「……这是怎么回事?」
天马不明所以地说,其他三人恐怕也是一样的心情。
刚才的笑声无庸置疑是来自春虎,春虎人就在那个地方,可是为什么他完全不愿意解释?
「该不会……」京子脸色苍白地喃喃说:「该不会春虎他……变成了夜光……」
天马和铃鹿一听这话,难掩惊愕,僵在原地。春虎觉醒成为夜光,这种事情相当有可能发生,而且这么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春虎如果没有改变,像这样单方面拒绝联络的情形绝不可能发生。
天马他们愣愣地盯着手机,哑口无言,这变化之大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范围,就算讨厌这样的变化也想不到该如何应对。
不过,「……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问问本人吧。」冬儿说。
他的神情僵硬,同样认为京子的推测极具说服力,但是面对不由自主转过头来的其他三人,他脸上浮现了不可一世的笑容。即便是装腔作势,笑中也展现出了冬儿的气概。
「就算要把所有地方都翻遍,我也要找到他,问清楚:『你这家伙是谁?』……顺便确认他是不是忘了我们。」
简直像京子观星后说出的预言,冬儿这话瞬间窜入天马、京子和铃鹿心中,在心底扎根。「——就是说啊。」京子坦率应道。天马望着冬儿点了下头,铃鹿紧紧抿唇。
「如果他说自己是夜光……我要狠狠打他几巴掌。」
「……嗯,我不会阻止你,要打到春虎同学道歉为止。」
「……哈,两个仁慈的家伙,在那之前要先叫他跪下吧,谁叫他再三——没完没了地这样耍人。」
三人说到最后半是成了哭声,「好。」尽管如此,冬儿还是在同伴面前伸出了紧握的拳头,然后——
「今后我们大概会各分东西,没办法再像过去一样待在一起。」
这话来得突然,但在现在这个场合说来却是再适合不过。天马等人听着冬儿这番严肃的言词,心中感受到不小的痛楚,然而没有人出言反驳。天马先前早有预感,京子和铃鹿也能明白,接下来每个人必须各自做出自己的判断,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塾生。
「以后也许会分散到不同的地方,不过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找出春虎——还有夏目,教训他们一顿,教那两个笨蛋知道什么是礼仪。」
这正是楔子,联系起四人的咒术誓言。
在冬儿伸出的拳头上,天马把自己的拳头叠了上去,接着是京子,最后是铃鹿。四拳合一,将心意牢牢地束缚在一起,朝向往后终将解放的那一天。
雏鸦离巢之时已然到来。
6
叫声传进耳里,啊啊,那是春虎。春虎在呼唤着我,只是这样就觉得好幸福。
春虎在呼唤我。夏目,他呼唤着我的名字。好安心,心里好温暖。
春虎在叫着我呢。
然后——
夏目忽然醒了过来。
漫长——宛如历经了一段漫长的梦境,她脑中昏昏沉沉,漫不经心地往四周张望。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枕头,陌生的棉被。恐惧忽然袭上心头时,一声熟悉、温暖的呼唤传来。
「夏目。」
夏目迷迷糊糊地望向呼唤声传来的方向,床边枕头旁,青梅竹马的少年正坐在那里。她脸上自然而然地绽放笑颜,「春虎。」娇甜的嗓音轻声唤着。
「你醒啦,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呢?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像是身处在云朵里,飘浮在空中,感觉有些不安。不过有春虎在身边的话,不要紧,完全没问题,一点也不会害怕。
夏目露出率真的微笑,「嗯」地应了一声。春虎也温柔地回以微笑,轻微又确实地点了个头。
这时她赫然惊觉一件事,春虎的左眼缠着块布。「怎么了?」这一问,「出了点事。」他苦笑着说。他受伤了吗?夏目因为担心,手自然地从棉被里伸了出来,春虎笑着握起那只手,「不要紧的。」叠上自己的手掌。春虎的体温传到夏目手中。温柔的触感,舒适而且让人安心。
春虎正握着自己的手——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难为情,满脸通红,想把手收回,可是春虎笑着不肯放手,反而握得更紧。她脸上禁不住发热,「春虎?」困惑地低声问道。
「笨蛋夏目。」春虎笑说。「你为什么用北斗的身份来见我?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在逃避我哦?」
突如其来,而且还是超特快的正中直球。庆幸的是,迷糊的头脑不是很能顺利运转。夏目沉浸在没有醒来的梦境中,身处在无法自由活动的云朵里,慌慌张张地挥动着手脚。用不着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面红耳赤,眼眶里含着泪水。事情终究还是曝光了,长久以来隐瞒的秘密,深藏在心里的那件事。
而且——而且在那个烟火的夜里,是自己主动说了出来,一边哭着一边说了出口。
抑制不住的心意。
最真实的爱恋。
「春、春虎。」说到这里再也说不出话,夏目半张脸埋在棉被里,静静注视着春虎。像是为了捉弄这样的夏目,青梅竹马刻意微微一笑。
真狡猾,夏目心想,只有自己遭到这样的捉弄真不公平。因此她鼓起勇气,凝视春虎的眼睛,颤抖着声音努力开口。「春虎……」见到她这副模样,春虎的神情也变得严肃。夏目突然觉得害怕,但是已经停不下来。
我喜欢你……
将所有心意与心愿化为语言,最后询问确认。
春虎你呢?
春虎的脸上恢复笑容,笑得既腼腆,又混杂着泪水一般。他握起夏目的手,轻轻地把脸凑上去。夏目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全身颤栗发抖。但她无意逃避,脸红心跳地——闭上了眼。
碰触在唇上,温暖又柔嫩的触感。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咒术。
桎梏灵魂的咒术。
可是——
「……对不起。」
双唇离开后,春虎说。夏目惊呼,微微睁开双眼。
「对不起,夏目。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话,但却再也听不见,就这样消失在空中。「春虎?」夏目轻声呼唤,在朦胧的视线中努力凝目注视——
插图p008
「……春虎?」
张开眼时,已看不见春虎的身影。奇怪,夏目心想,睁着惺忪睡眼往四周张望。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枕头,陌生的棉被。陌生但不是第一次,这里正是刚才自己与春虎所在的房间。
「……春虎?」
夏目迷迷糊糊地又轻轻呼唤了一声。
是梦吗?不知道。脑子里恍恍惚惚的,不是很灵光。睡意笼罩着夏目,眼前事物暧昧不明,无法做出正常判断。
不过——
夏目的指尖轻抚过双唇,留在唇上的触感奇妙地强烈、鲜明而且真实。她羞红了脸,又一次把脸埋进棉被里。
这么一来睡意又重新袭来,将夏目的意识拉入温暖的黑暗之中。夏目再度阖上眼,眼睑内浮现心爱的少年面容。春虎——她说着梦话似地喃喃低吟,怀抱幸福的心情,再次回到先前的梦乡。
床边窗户上,白日将窗帘照射得耀眼明亮,但夏目不在意,只想再多享受一会儿美梦。
再一会儿。
只要再一会儿就好……
为了醒来后——
能有独自在暗黑夜空飞翔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