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起点
1
——怎么办?
木暮咬牙苦恼。
逃窜的鵺和主嫌六人部,平常总是当机立断的木暮遇上这种两难的局面也不免迷惘。
六人部为‘十二神将’大连寺至道的得力助手,前宫内厅御灵部的第二把交椅,实力相当坚强。虽然不至于打败仗,要取胜也得费上一番工夫。可是,再这么拖延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鵺逃走,要是不趁此时解决鵺,势必会带来更严重的损害。
联络比良多好了,不,还是应该先出动直升机追踪鵺的去向。只是球场上正为祓禊危险等级四的灵火忙得人仰马翻,恐怕无法立即同应要求。
木暮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这时——
“夏目!”
由青山大道跑来的少年朝这边大叫。
下一刻,夏目轻快地跳下机车。
“我去追!”
“什、喂!”
他还来不及出声阻止,夏目已经冲向少年。追?他打算追什么?那还用说,当然是鵺。他打算单凭两人的力量追上鵺。既然自己被人挡住去路,确实只剩夏目能继续上前追鵺。
六人部他……用不着担心,他刚才发动的攻势只针对自己。不仅如此,为了不殃及后座的夏目,掷出的符箓中还刻意混入了几张有效范围极小的符箓。六人部为双角会成员,绝不会对谣传为夜光转世的夏目出手。
木暮咬紧牙,同时下定决心。
“好吧,可恶!醴泉!凤凰美田!你们去追鵺,黑龙和獭祭先回来!”
就祓魔官的角度来看,这是个错误的判断。明知如此,木暮还是从机车上跳了下来。
☆
夏目屏息遥望鵺逃出狩猎场。
这时——
“夏目!”
春虎发现夏目他们遭到袭击,还以为出事了,急忙大叫。她定睛一瞧,发现春虎正冲向自己。
一听见儿时玩伴的声音,看见他的脸,夏目瞬间拾回勇气与判断力,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采取行动,跳下机车,抛下了句:“我去追!”随即奔向春虎。“什、喂!”木暮连忙叫住她,她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她不担心这个名叫六人部的男子,只要男子与木暮对峙,自己就不可能遭受攻击,她相信木暮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夏目在奔跑时,瞥了六人部一眼,六人部也朝夏目看去。
两人视线交会。
这个男子恐怕是引起这一连串事件的夜光信徒之一,夏目原本应该避之唯恐不及,奇怪的是,不同于去年袭击自己的咒搜官,夏目并未感觉到同样的厌恶。
六人部在两人目光相遇时,露出了一丝浅笑。那笑容亲切又温暖,不只没有攻击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敌意。夏目觉得不解,从六人部身边跑了过去。
“呼——呼——!”
银杏隧道上,她全速冲向春虎——青梅竹马式神的身边,春虎也正朝她跑来。
这时——“真受不了!从外表看不出来,你这家伙满有精神的嘛!”一旁突然有声音传来,而且还是木暮的嗓音。她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张望,只见一只乌天狗不知何时飞到了自己身边。
乌天狗发出木暮的嗓音说道:“我派式神跟你一起过去,等我收拾掉这家伙后也会立刻赶上,明白了吗?绝对别逞强——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名字是獭祭,走吧?走啰!”与木暮的联系一断,式神立刻叫出尖细的嗓音,机车的引擎声同时在背后响起。她回头一望,发现有辆上头空无一人的机车正逼近自己,看来是其中一只乌天狗寄宿在机车上,发动了引擎。
“快!跳上去。”
“咦,什么?”
“JUMP!”
夏目依言一往上跳,獭祭随即绕到她背后,一把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呀!”夏目忍不住惊叫,机车顺势往前一滑——獭祭手一放,夏目便掉了下去,一屁股坐到机车上。一回过神,她才发现自己止骑着机车。
“嘎!你叫得跟个女孩子一样!冷静点,握紧把手!”
“好……好……!”
夏日慌忙握住机车把手——准确来说是抓着把手不放,于是机车一口气加快速度——
☆
“春春春、春虎大人!”
“哇啊!”
夏目脸色惨白,骑着机车飞快接近。春虎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开。
不过,加速前进的乌天狗早机车一步,叫了一声:“小子!上去!”
“上、上去?”
这未免太乱来了吧——春虎心想。空一察觉乌天狗的意图,马上从后方抱起春虎,把他抓到半空中——接着抛向机车后座。春虎不由自主抓紧了夏目。
“呀!春、春虎!你在摸——!”
“天啊!我快死了!我这条小命不保啦!我可不会耍特技啊!”
载着两人的机车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不顾狼狈不堪的塾生,疾速冲出银杏隧道,在青山大道上奔驰。车身倾斜,车轮滑行转向右方,在柏油路上压出胎痕。春虎和夏目此时的感觉就像搭着一辆没有安全带可系的云霄飞车,夏目抓紧机车,春虎死命抓紧夏目,獭祭和空则是在空中飞行,紧跟在两人身后。
“夏夏、夏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先别说这个了,你的手——呀!春、春虎,你在做——!”
“我什么也没做!话说回来,你有机车驾照吗?一
“我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在主人与式神的怒吼声中,黑龙寄宿的机车全速奔走,疾驰在春虎前来的道路。南下,往涩谷奔去。
“总、总之,当务之急是鵺!不能让它逃了,我们快追!”
夏目扯着嗓子大叫。没错,春虎努力重新振作,抬起了头。
他仰望天空,在右手边的大楼上头发现鵺和紧追着鵺不放的北斗,以及两只乌天狗。与春虎他们并肩奔走的獭祭也离开机车,加入攻击行列。
龙与乌天狗为了不让鵺有逃走的机会,连番发动攻击,鵺为了甩开式神,忽而降落在大楼屋顶上,忽而跳跃,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虽然体型庞大,鵺的动作迅速,像极了在树上穿梭的狒狒。尽管身上随处出现裂核反应,它依然没有展现出一点胆怯之意。
——怎么可能……!
“空!去帮北斗他们!”
“遵遵、遵命!”
“……不行,再怎么死缠还是会被甩开!”
“可恶,要是能再多几个人手来帮忙就好了!”春虎和夏目仰望夜空叫嚷。
鵺一路沿青山大道南下,再下去就是涩谷车站。北斗、空和乌天狗一再进攻,奋力挡下巨鵺的脚步。
——可恶!
春虎咬牙。再这样下去,自己拚命赶来岂不是白费力气?
鵺高声咆哮,迸散出的瘴气扩及青山大道,袭向夏日与春虎,他们只能强忍着让瘴气笼罩全身。
接着,腼俐落甩动长尾,如鞭子一鞭打中正要绕到鵺前方的北斗。北斗被击飞了出去,摔到马路上——春虎两人前方。龙的身体因为裂核出现剧烈闪灭。“北斗!”夏目哀叫。
由于头一次目睹北斗遭到敌人攻击,春虎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倒是遭受攻击的北斗丝毫没把这么点伤势放在心上。它摔在地上,懊恼似地发出凶猛低吼,接着往路面一拍,挺直了身体,眼看就要飞上天时——
——就这么办……!
“慢着,北斗!过来这里!”春虎不自觉大叫。
夏目“咦?”了一声,转头看向春虎,但是春虎没加以理会,只是直直盯着北斗。北斗脸上瞬间闪过疑惑,不过它像是从春虎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端倪,马上转过身体,滑过地面,迅速往机车接近。
春虎想起跳上车时的感觉,那简直像在玩命的特技,和这相比,乌天狗的举动不过是在胡闹。
即使如此——
春虎用力抓住夏目的肩膀,从机车后座站了起来。他把惊愕的夏目抛到一边,“带我上去!”一跃跳下机车。
“春虎!”夏目面色惨白,忍不住惊叫。察觉春虎意图的北斗则是精神猛然一振,一路狂飙,在春虎撞上地面前潜到了他的身体下方。
春虎抓住北斗头上的角,北斗就这么直接飞上天际。“我走了!”他向夏目抛下这么一句话后,跨坐在北斗的头——颈项上。夏目被这突来的举动吓得睁圆了眼。
机车与北斗冲过南青山三丁目上的十字路口,北斗一口气加快速度往上飞,这次总算成功绕到鵺前方。风压强劲,春虎咬牙苦撑,把手探向腰间的符箓盒。
“急急如律令!”
他掷出符箓——水行符。咒力夹带丰沛水气形成滚滚洪流,直击鵺的头部。鵺怒声咆哮,停步转身。
“您、您为何出现在此?春虎大人!”
“空!别管我,继续攻击鵺!”
春虎怒斥大惊失色的式神,接连抛掷符箓,卯足全力只求能拖住鵺的脚步。
“嘎!厉害!太乱来了!可是好帅!”
“好帅!我们可不能输!”
“真热血!不等禅次朗那家伙了!由我们来收拾这只鵺!”
乌天狗受到春虎的疯狂举动激励,卷起狂风,扰乱鵺的视线,往鵺接连投掷咒力。此外,春虎一飞上天才发现,乌天狗的叫声本身似乎也是一种咒术,它们嘎嘎大叫,响声逐渐渗透侵蚀鵺的平衡感。
春虎等人也不落人后,空使出狐火转移鵺的注意力,春虎再趁机以符箓攻击。鵺全身接连窜过阵阵杂波。
鵺怒吼,吼声里充满瘴气与咒力,不过——春虎早就习惯了。他不再害怕,反而吼着:“休想得逞!”把咒力灌注在符箓上,胡乱掷击。强韧的灵力是他唯一的武器,凭藉着这股灵力,他不顾青红皂白拚命投掷符箓。
在凌厉的攻势下,一心逃亡的鵺终于起而反击。它张牙舞爪,朝春虎脚下的北斗发动攻势。
“别想乱来——急急如律令!”
春虎同时掷出三枚护符,三堵防壁顿时耸起,在空中阻挡鵺的行动。鵺忍不住怒吼,气急败坏地伸出爪子,试图强行撕裂碍事的防壁。只是,这个动作正好使它的行动出现破绽。
愚蠢的家伙——北斗双眸一亮,随即扑向鵺,动作犹如相中猎物的猛蛇。由于它的速度惊人,跨坐在它脖子上的春虎立刻因为惯性被抛到半空中。
“——!”
大楼屋顶上空,一种轻飘飘,直让人血气尽失的感觉袭向顿失重心的春虎。在他眼前,北斗咬住了巨鵺的脖颈。鵺的哀嚎声化为汹涌的冲击波,一波波猛烈打向空中的春虎。
“春虎!”
夏目惊声惨叫。糟糕——北斗连忙伸出后脚,敏捷地抓住差点掉下去的春虎。春虎全身僵硬,连叫也叫不出声。而就在北斗的意识转向后方的瞬间,鵺往北斗脸上狠揍一拳,逃出了龙牙。
鵺和北斗身上双双出现激烈杂波,其中最严重的是鵺。鵺直接坠落在大楼屋顶上,庞大的身体剧烈摇晃,瘴气如鲜血从北斗咬出的伤口大量迸散。北斗虽然也受了伤,却还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样,朝鵺怒声咆哮。
“好机会!趁现在!”
“趁现在!醴泉!凤凰美田!给这家伙致命一击!”
“了解!”
三只乌天狗抓紧机会攻击,灵压相互共鸣,逐渐攀升。
“混混混、混帐!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同时,空飞向北斗,当头怒骂。北斗板起脸,仿佛在骂她大惊小怪,接着扭转身躯,让春虎重新坐回头上。
春虎马上抓紧北斗的角,又猛摇头。
“——空,你在做什么!”
“咦?在、在下……”
“你听不懂命令吗?别管我,快去攻击鵺'!”春虎怒吼,马上抽出新的符箓。
“现在是大好机会!北斗也是一样,就依刚才的步调全力进攻!”
其实他手脚还是止不住颤抖,不过现在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阵眼前的鵺。
春虎这么一说,北斗立刻再次气势凶猛地朝鵺扑了过去,空那张稚气的脸庞尽是犹豫。
“……既为主命……”然而,她还是遵从春虎命令,回到攻击行列。既然事已至此,最该除去的就是这危害主命的罪魁祸首。
春虎等人加强攻势,战况更显激烈。
鵺从大楼屋顶跳向墙壁,又再往下跳,一边躲避攻击一边移动。由于北斗那一击奏效,鵺无力加以反击,甚至是强行闯越春虎等人的包围。
过没多久,他们移动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地铁表参道站正上方。鵺一路遭到追赶,终于在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了下来。
“好!大家上!”
獭祭一声令下,北斗、醴泉、凤凰美田、空和春虎一拥而上,从鵺头上发动一轮猛攻,以咒术集中攻击,尽全力压制以防鵺再次跳脱。
鵺身上出现剧烈杂波,巨大的身躯扭山变形。
既不能放任它继续深入市区,要是不在北斗造成的伤势愈合前尽快解决,最后还是得眼睁睁看着它逃走,因此现在正是一决胜负的时候。春虎带着随时可能倒下的觉悟,将灵力转换为咒力,注入符箓,抛击向鹒。
然而,鵺承受住这些攻击,它受伤又变得脆弱,但还是灵活运用自己的巨躯,一跃突破春虎等人的包围。“可恶!”春虎咒骂,北斗气恼地紧追了上去。
就在那一瞬间——
“春虎!”
他听见了挚友的呼唤。
2
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时的自己正感到焦躁难耐。
“哟,好久不见啦,冬儿,反正你也闲着无聊吧?”
冬儿曾经不由分说地痛殴前来病房探望的春虎,而且不只一拳,他一打再打,又踢又踹,把心中阴郁的情感一股脑儿宣泄在春虎身上。春虎当然没乖乖挨打,但抵抗只是白费力气。那时的冬儿已化为生灵,实在不是春虎可以匹敌的对手。
最后是设施里的职员赶到病房,制服了冬儿。春虎只能怪自己挑错时机来访,打从那时候起,他就格外不走运。
冬儿没有一点后悔的念头,甚至感到神清气爽。主治医师那个幸福的儿子让他看了不顺眼,他无法忍受春虎看着自己的眼神,那个总像在鄙夷自己的眼神。在强化封印的那天,冬儿整晚狂笑不止,为了自己的遭遇又哭又笑。
而就在他燃尽成灰的隔天,一大早,春虎只身走进病房。
“我来还击了。”冬儿没有回手,任凭春虎殴打。他不痛也不气,只是大感震惊。
前一天的伤势尚未愈合的春虎俯视一边脸颊红肿、跌坐在地、愣愣望向自己的冬儿,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怎么样啊,生灵?昨天的魄力跑到哪里去了?”
冬儿语塞,这才发现有个滚烫的东西划破红肿的脸颊。
春虎吁口气,配合冬儿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
“我们两个真是孽缘啊。”这句话深深刺入冬儿空虚又空泛的胸口——
直到现在依然不见拔出的迹象。
☆
雪风载着冬儿,奔驰在离地十公尺的高空。
它蹬过大楼墙壁,踹落行道树枝叶,沿最短路径奋力急冲。狂风吹乱发丝,冬儿一心紧盯着前方。
疼痛。
他的额头感到疼痛,犬齿也是一样。随着情感亢奋,鬼在体内的影响力也逐渐高涨。他知道自己头上冒出角,嘴里长出尖牙。他很清楚,但是并不畏惧。
关键在自己。只要他坚持住身丸阿刀冬儿的自己,根本用不着害怕鬼的存在。
生灵。
接受吧,他心想。
直视成为生灵的自己,进而接受并且相信。我就是我,他默念着这句话。
真是个丢脸的男人,他忍不住自嘲。把自己的境遇当成免死金牌压迫身边的人,沉醉于暴力带来的快感,又深感空虚,最后甚至被鬼附身,险些丧命,连伸向自己的援手也一把推开。
丢脸。低贱。无聊。无可救药。
只是即使是这样的自己,身边依然有一群不离不弃、就算他恶意拒绝仍愿意伸出援手的好友。既然如此,自己也不能再逃避,该是面对、接受并且前进的时候了。结束自暴自弃地与黑暗嬉戏的时间,挣扎着爬向光源,与让自己下定如此决心的同伴共同前进。
——别怕。
不需要怕鬼,还有人生,以及将来。
不需要恐惧,不需要逃避,面对才能解决问题。
他脸上生出双角与獠牙,鬼气萦绕全身。鬼自行披上铠甲,在冬儿的制服外头罩上武士的身影。
不过,没问题。阿刀冬儿手里依然紧握着控制鬼的缰绳。
他们一路冲上青山大道,雪风驰骋在林立马路两旁的大楼间。冬儿的变化完全没有引起它的恐惧,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冬儿不知道——雪风早已习惯载着生灵东奔西跑。
马蹄踏破夜空,冬儿跟着雪风一同前进。四周风景如箭飞逝。他们的目标是鵺,以及应该正在与鵺奋战的伙伴。
突然间,冬儿眼里闪过锐利光芒。
前方出现巨大灵灾气息,雪风也有所察觉,抬起前脚嘶鸣。冬儿拉紧缰绳,用力一甩。
“在那里!驾!”
耳风奔向夜空,奔过南青山五丁目的十字路口——眼前出现了全长超过二十公尺的动态灵灾。危险等级三,鵺。在它周围盘旋的是疑似乌鸦的身影和……北斗。
此外还有——
“呵。”
冬儿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意从心头涌上唇角。
北斗头上有个人影,正跨坐在龙的颈项上。在冬儿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会如此冲动。
大战一触即发的气息使体内的鬼兴奋不已,冬儿也有同感。他与鬼共鸣,模样狰狞,身上冒出岩浆般的灵气——鬼气从身体深处喷发而出。
他反手握住天马托付给自己的锡杖,全身出现剧烈杂波,脸部覆上鬼的铁面。鬼引起阵阵剧痛。没关系,冬儿笑着。
——我现在就把猎物带来给你。
你就尽情地吃个够吧。
“喝……!”
他双眸发亮,露出獠牙,以鬼的样貌握住锡杖,接着像抛掷长枪似地用力高举,使尽全力——把自己的灵气和鬼气化为咒力﹒注入锡杖。锡杖低鸣,散发光芒,力量提升至几近迸裂。
冬儿体内的鬼寄宿在锡杖上。
目标对准——
“春虎!”
冬儿聚精会神,把锡杖猛力抛了出去。
☆
听到这一声呼唤,春虎马上把视线转向鵺的后方。
前方空中有道影子,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那匹马是雪风,而跨坐在雪风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冬儿。
冬儿朝自己丢了个东西过来,那是把细长的——长枪,不对,是锡杖。那是大友专为自己打造的锡杖。
春虎脑子里一片混乱。为什么冬儿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雪风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手上有锡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疑问立时被春虎抛到脑后。
锡杖像是受到吸引,恨不得一击刺穿鵺那庞大的身躯。
可惜鵺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到后方飞来锡杖,以及灌注在锡杖上的惊人力量,它吼叫一声——尽力翻转身体,并且在空中一踹,翻身闪过攻击。锡杖从鵺头上掠过,没有刺中。
就差那么一点。
不,不对。
冬儿的呼喊——他的意图——春虎确实掌握到了。
“北斗!”
北斗同时也正确了解春虎的用意。它扭转过身——一头冲向鵺闪躲的方向,如疾箭奔向锡杖抛来的轨道。
“喝!”春虎朝急速飞来的锡杖伸长了手,接着紧紧握住,接过冬儿传来的锡杖。
一抓住锡杖,春虎的手指差点没被震飞。锡杖里灌注了凌厉而狂乱的力量。但他坚决不放手,以全力紧接住冬儿的用心。紧握,并且加以控制。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这半年来努力不懈的成果展现在这一刻。阴阳塾的老师若在现场,肯定会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他好不容易总算控制住锡杖的力量。
溢满锡杖的力量流入前端的圆环上,圆环如怒涛回转,以咒力形成刃——一把巨大的刀刃。
不,把这称作刃并不恰当,这是獠牙,剐削、贯穿、撕裂、啜噬,凶恶又具有强大力量的獠牙。
北斗伸长了身子,迅速飞上天际,挡在鵺的头上。鵺看向他们,浑圆的双眸掩不住怯色,慌忙压低了头。
“吃我这杖!”
春虎挥出锡杖,击向企图往下窜逃的鵺。这一杖打在鵺的颈项,正好击中北斗咬出的伤口。
锡杖前端化为咒力之牙,深深刺进鵺的脖颈。灌注在锡杖上的力量在鵺的体内炸裂,鬼的力量随之朝四面八方迸散,从内部撕扯鵺的身体。北斗察觉危险,马上拉开距离,春虎也迅速放手,让锡杖留在鵺身上。
腼再次落到十字路口中央,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防御。猛烈的杂波袭上巨躯,宛如形代遭破坏的式神,身影每一闪灭,瘴气便向四周扩散。
形成灵灾的灵气逐渐崩毁。
可是——“……可恶,还不够吗?”鵺还没完全被击溃。伤痕累累的濒死怪兽试图拚命一搏,任由锡杖插在身上,奋力抬头,威吓包围自己的春虎等人。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一列光芒四射的符箓在空中整齐飞舞,七彩虹光围绕在鵺身边,形成美丽的光环,光辉灿烂的符箓散发出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咒力,如香气溢满周围。
这当然不是春虎施展的咒术,也和冬儿及一众式神无关。
“——奇一奇一速速结云霞,执宇内八方,速速贯九泉,通玄都,听太乙真君召,奇一奇一速速感通——!”
夏目。
机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黑龙在一旁拍打翅膀,飞在半空中。夏目跨坐在停下的机车上,
双眸阖起,集中精神吟诵咒文。
弥漫全身的灵气带着淡雅光芒,为少女染上绚丽色彩。系上缎带的黑发在空中飘舞,右手中的一叠符箓如蝴蝶展翅,一张又一张飞了出去,进入包围鵺的光环。
在最后一张符箓飞入光环时,夏目猛一睁眼,双手结起刀印,高举过头。
“以我天之御中主神威名,扫尽此间邪气瘴气!急急如律令!”
刀印带着勇猛气势一挥而下,这是土御门夏目习得的咒法当中最强力的修禊咒术——“太乙真君咒”。
咒力弹向串成光环的符箓,接着往内侧迸裂,形成一条滚滚光流。现场不只春虎,北斗、空、乌天狗,甚至连稍远处的冬儿和雪风也因为耀眼光芒不由得闭上了眼。音乐般的咒力奔涌而过,清明的灵气笼罩周围,光辉与灵妙的旋律满溢并且支配整个空间,春虎感到全身,甚至连灵魂都沉醉在这股咒术的力量之中。
鲜明的空白。
“……呃……”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时间的感觉麻痹,春虎缓缓睁眼。
因光芒目眩的双眼慢慢看清映入眼中的景象,前方是北斗头上的双角,另一头是夜幕下冷清寂寥的十字路口。
鵺消失了。
刺中鵺的锡杖飘浮在十字路口正上方,在受到重力牵引后,掉落至春虎眼前的地面。锡杖里头疑似仍残留有些许力量,只闻金属声一响,锡杖应声立在柏油路面上,意气风发,像在夸耀自己的功劳。
“……修禊……成功了吗……?”春虎吸了口气,发出僵硬的嗓音间道。
“嘎!厉害!”
“除掉鵺了!”
乌天狗齐声欢呼,嘎嘎叫着,开心地跳起了舞。北斗见状也喷起鼻息,仰头挺直了胸口。春虎一脸茫然,沿着北斗的身体一路往下滑到背上。“……解决了吗?”他喃喃说了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他话才刚说完——
“……空!快过去接住春虎!”机车上的夏目趴在把手上急忙大叫。
紧接着,北斗消失了。
由于使用还不熟练的强大咒术,夏目的灵力似乎已经到达极限,无法继续让北斗保持实体。
“哇啊!”春虎顿失支撑,再次往下坠落。空赶紧飞上前去,支起主人的右臂。春虎紧抓住空的腰,总算稳住了重心。乌天狗见到这幅景象,不只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甚至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春虎就这么与空两人缓缓降落,愈是接近地面,他愈是确切地感受到灵灾已经祓除。
“……太好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我还真挑对时机来了。”
“冬儿?还有……雪风!”
雪风载着冬儿悠然下降,停在春虎身旁,春虎这才重拾回刚才抛诸脑后的惊愕。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冬儿也就算了,雪风不是在乡下老家吗——啊,冬儿!你的角!”
冬儿额头上的双角让春虎一下子睁大了眼,仔细一瞧,他身上甚至随处可见鬼的盔甲留下残影。
鬼化又更进一步了。
不过,冬儿脸上浮现的不是鬼,毫无疑问是他常在损友脸上见到的表情。
“挺帅的吧?”冬儿咧嘴一笑,那自负又轻佻的反应和平常的冬儿一模一样。
春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才刚结束一场激战,他的脑子还不是很灵光。虽然混乱,他却没有一点不安或是恐惧,反倒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他直觉认为,这位友人跨越了一道难关。
“……嗯,还不错嘛。”春虎认真盯着冬儿说,唇边和损友一样泛起嘲讽的笑意。“那种‘狂妄自大’的模样和你简直是再速配不过了。”
3
“……啧,居然解决了……”
在青山大道上,南青山三丁目的十字路口通往表参道车站途中的天桥上头,镜喃喃咒骂了一声。
他嘴里咒骂,表情却很愉悦,整个人趴在栏杆上,双眼紧盯着表参道车站的方向——祓除鵺的春虎等人。
在神宫外苑进行的修禊应该已经结束,镜看准大势已定,便独自提前离开现场。他宣称自己要前去追上逃走的‘二号’,其实他是对傍晚遇见的土御门夏目——正确来说是以他为首的阴阳塾塾生感到兴趣。
不过,要说“感兴趣”其实也不大对。镜以独特的嗅觉闻出与其应付只有体型吓人的‘一号’,参加和举行运动会没两样的大规模灵灾祓禊,这一头的情形肯定有趣多了。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无误。由门外汉负责修禊危险等级三的灵灾,虽然有木暮的式神在一旁支援,仍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土御门夏目为夜光转世的谣言势必会更添可信度,传得沸沸扬扬。这一连串的灵灾由双角会谋划,但在鵺悉数遭到歼灭后,他们反而可能更加兴奋雀跃。实在讽刺极了。
“好啦……该怎么做呢?”镜倚在栏杆上,低声冷笑。
祓魔局正全力修禊灵灾,派不出人手监视镜的一举一动。因此他就算在暗地里“介入”,也不会有人发觉。他不会犯下这一类的失误。况且此时最让他感兴趣的不是土御门夏目,而是那个变成生灵的塾生——冬儿。
作战开始前,镜调阅过两年前的纪录,确认冬儿的确被卷入了大连寺至道引起的灵灾,而且还和进入危险等级四的大连寺有过直接接触。也就是说,他在危险等级四‘鬼型’灵灾的灵压与瘴气侵袭下,差点化为灵灾。
犬连寺至道以自身为核引发的‘鬼型’灵灾不是单纯的灵灾,不,该说内情应该并不单纯。
“……可惜资料全被销毁了……”
天底下没有事情瞒得过镜那双利眼,‘神童’大连寺铃鹿便是一例。镜与她有过数面之缘,并且一眼看穿她是个“鸾生”。‘十二神将’的才能——年纪轻轻就发挥出来的惊异才能,充其量不过是附加效果。
大连寺至道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鸾生”。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那当然是为了让什么东西附身在她身上,为让灵体“降临”所做的准备。大连寺把自己的女儿当成接收灵体的“器皿”,一路扶养并且加以栽培。
两年前人连寺引发灵灾时,不是以女儿,而是把自己当成核,只是不只镜,就连咒搜部也没能找出其中缘由。
既然大连寺“准备”了女儿这个鸾生,后来化成‘鬼型’的他实在无法轻易归为一般灵灾。危险等级三的灵灾——动态灵灾指的其实就是“实体化的灵体”,也就是说最适当的解释是,大连寺“把自己当成鸾生进行降灵”,结果导致灵灾化——鬼化。
那么大连寺至道——既是前阴阳厅御灵部部长,也是双角会干部的他,究竟打算让什么东西降在自己身上?
结果凭附在他身上的又是什么?
灵灾化的大连寺遭祓魔局祓除,把御灵部当成巢穴的双角会遭到检举,由咒搜部进行彻底搜查,只可惜确切的事实一个也没挖出来,现在更是只留下难解的谜团。
不过,如果有人遭受大连寺波及,变成生灵呢?那个生灵体内的鬼会只是普通的鬼吗?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答案不难知道,只要把盖子打开就能真相大白,而那个装着谜底的箱子正在前方,在无人监视的自己眼前。
“……不过,他要是堕入鬼道就省事多了……”他嘀咕着说,信步离开栏杆,刻薄的唇边浮现一抹骇人笑意,只是这抹笑意转瞬消失,没维持多久。
叩——
木头轻敲水泥地的声音……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他心头一惊,立刻有个硬物抵到背上。
“……你这家伙还是死性不改咧。”
爽朗又热情的关西口音,不过镜听得出来,平静的语气底下潜藏着冰冷的寒意。
“我在第一天就教过得随时提高警觉,你果然不适合当咒搜官,把你调去当祓魔官还真是做对咧。”
大友把手中的短杖抵在镜背土,悠悠说道。他的语调仿佛活怕捏碎鸡蛋,但又施加压力把蛋紧紧握在手中。
镜唇角上扬,露出桀骜不逊的微笑,不过是锐利如刀,充满紧张感的笑。他回不了头,全身紧绷。
“……这不是大友前辈吗?”
“好久不见啦,镜。”
两人互相打了声招呼,貌似亲切,其实话里藏刀。镜觉得简直像被人用枪从背后指着,命令自己高举双手,而他非常清楚,现状与这比喻的情况同样危险。
“……您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听说您退休了,难不成是来参观的吗?”
“怎么可能,现在还轮不到我出场,我只是晚上出来散个步咧。这是我最近的兴趣啰。”
“又是这种老头子兴趣,您一点也没变呢,前辈。”
“你的品味也是数十年如一日啊,看上去完全没个公务员样,根本就是个小混混嘛。”
两人脸上含笑,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番。
“你那么精明,就算我不说你也会马上发觉,所以我还是先告诉你吧。我呢,现在是个老师。”大友又接着说。
“老师?”
“没错,我在阴阳塾当老师。”
镜身子一僵,朝春虎等人瞥了一眼。
“……呵,原来是这样啊……”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真让人意外呢……前辈居然会转行当老师。”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意外咧。不过实际上当老师还满有趣的哦,而且我发现自己非常习惯对付问题儿童,要找到比镜伶路更难搞的可不容易咧。”
“真伤人啊,我还以为我们很合得来呢。”
“也是,真怀念那段日子啊。”
说着,大友哼了一声,镜的唇边也浮现深感憎恶的嘲讽笑意。
“好啦。”大友说:
“难得碰上一面,不过我可没有把公事繁忙的独立祓魔官一直绑在这地方的意思,先告辞啦。”
“那可真是遗憾,我还想再多聊一会儿呢……对了,改天我会到阴阳塾打扰一趟,有个塾生很让人感兴趣呢。”
镜刻意说出挑衅的话语,大友听了只是低沉地冷笑了一声。
“我看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咧。你光是解咒就要耗上一段很长的时间,得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啰。”
“你说什么!”大友这句话一出,镜头一次显露出怒气,回头望向大友。
大友满足地扬起嘴角,露出冰冷目光。
“你这家伙未免太大意了。我在和你闲聊的时候,都不知道下了多少诅咒咧。我好心提醒你一声吧,里面没一个是常见的诅咒,都是些稀奇古怪,不查古书找不出名字,不为人知的诅咒。不过放心吧,我设了一段还算充裕的期限,你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查。”
“……别以为这样吓得倒我。”镜随即应道,语气里听不出刚才的从容,反倒带有十足的火药味。“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最擅长的三寸不烂之舌吗?”
“哈哈哈,这话真有趣。不过,你也别白费唇舌咧。反正你很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自己在我手下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带你走上那么多惨烈的战场?那就是为了让你搞清楚,我这个人‘一有必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镜狠狠咬紧了牙。
大友说的没错,当初进入阴阳厅时,镜的才能受到肯定,人格与性格方面却被认为大有间题,高层于是决定由大友带领镜进行实习。
当时大友身为咒搜部的‘黑子’,为‘神扇’天海大善的得力心腹,一手承揽阴阳厅里那些见不得光、绝不能公诸于世、属于咒术界黑暗面的工作。镜在实习期间便一一亲眼见识过大友的“工作内容”。
不,正确来说是大友“故意”让他目睹那些场景。
控制对方的知识是乙级咒术的基本,而将“未知的领域”活用至极限更是乙级咒术的精髓。
“刚才我也说过,你精明得很。我的话就算有九成是虚张声势,剩下的那一成可不能忽视,绝对不能。好咧,你就花点时间慢慢研究吧,直到你确信我说的话全是随口胡诌为止。”
大友用力转动抵在镜背上的短杖,像是恨不得削去他的皮肉。
“记住,只要我还活着,就休想对我的学生出手。”
这句话如同滚烫的水银,说来平淡,却带有慑人的魄力。
镜一时无语。他承认自己确实被摆了一道,正如大友所评价的,他没有蠢到宁死也不肯认输的地步。
“……总有一天……”他细细吉尝如岩浆喷发的怒气、憎恨与焦躁,咬牙用力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击败你,我简直等不及那一天了……”
“哎呀,这真是太可怕咧。为了求个安稳,干脆让你在这里意外丧生,你想试试吗?”
“……我一定会杀了你。”
“呵,这下我们一样是‘三寸不烂之舌’咧。”
大友笑说。明知镜嗓音中的杀气是故意挑衅,他还是照样出言激怒镜的神经。
另一方面,镜则是乐不可支。不一样,那些又是生灵又是转世的臭小鬼根本没得比,笑谈生死,唯有脱离常轨的成人游戏才能享受到这种欣喜若狂的感觉。
“……到此为止吧,阵。”
一听到这话,镜吃惊地往右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走上来的木暮已经站在天桥的另一头。不同于惊讶的镜,大友悠哉地应了一声。
镜又咬紧了唇。
不论处在什么情形,无时无刻都得提高警觉。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大友早在事前就注意到木暮往这里走了过来。不同于愤怒与憎恶,镜心里忍不住涌起懊恼,气自己没及早察觉。
大友朝老同学板起了脸。
“我说你啊,这实在太乱来咧,禅次朗!为什么让我班上的塾生直接跑去对付鵺?我跑来一看,简直吓了一大跳。祓魔局把外行的未成年人当成什么咧?”
“我、我也不愿意啊,事出突然嘛。我被双角会的六人部缠上,一直到刚才才脱身。”
“这算什么烂理由,你这个呆子!你们早在一开始就该研拟对策应付六人部,祓魔局得为此负起责任,我要是透露让媒体知道,局长的乌纱帽可不保咧。”
“混帐!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这可不是好玩的啊!”
也许是认为大友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事,木暮脸色大变。真是闹剧一场,镜忍不住啐了一声。
“……木暮兄,你顺利逮到六人部了吗?”
“当然……虽然我很想这么说。”听到镜的疑问,木暮不禁一脸苦涩,难以启齿地说:“……他死了。”
“什么?”
“哇啊,好逊,你怎么让他死咧,禅次朗。”
“唉,最重要的主嫌又死了,看来这出戏还有得演啰。”
“这个手脚不俐落的男人,真是……”
“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从以前就是这样咧。”
“吵、吵死了!他打从一开始就在自己身上下了自杀的诅咒,这我又有什么办法!再说你们两个平常老是吵得鸡犬不宁,说起我的坏话倒是很有默契嘛!这未免太奇怪了!”
大友和镜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个不停,木暮气得满脸通红,连声抗议。从对话内容听来,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他们是国家一级阴阳师——国内首屈一指的术士。
“啊,找到禅次朗了!禅次朗在这里!”
“你一定想像不到!他们祓除鵺了!厉害吧?他们做到了,厉害吧!”
四只乌天狗——木暮的式神接连飞向天桥。大友随手放下短杖,好不容易从咒缚——乙级咒术的压力中解放,镜的胸口依然感到郁闷难耐。
这场闹剧真是愈演愈烈。镜一边配合闹剧演出,一边强忍住怒意。既然木暮来了,接下来得慎重其事才行,要找乐子只能静待下次有机会再说。灵灾祓除后,待会儿还得跑去处理麻烦透顶又枯燥乏味的善后工作。
不过,至少转世后的夜光以及和大连寺有关的生灵,还有大友所在的地方都搞清楚了。
阴阳塾。
他丝毫不想放弃如此充满魅力的猎物,虽然打从心底讨厌忍耐,但只要有需要,他依然具备能耐住各种艰难困苦的耐力。他伺机而动,务求杀得敌手措手不及。不管是祓魔局、阴阳厅、还是大友都难逃一劫,镜把这一点牢牢刻在心上。
可是——他没料到在回到枯燥的工作岗位前,还有场好戏正要上演。
突然间——“啧。”大友望了过去,接着木暮全身窜起寒意,然后镜也注意到了,那股“气息”。
三位国家一级阴阳师同时脸色一变,望向远方。乌天狗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也循着他们的视线望去。
望向春虎等人所在的方向。
4
在祓除鵺的灵灾现场,春虎筋疲力尽地独自瘫坐在路上。
一旁是从雪风身上下来的冬儿,他脸上的尖角和獠牙已经恢复原状。空落地后四处来回走动,似乎在勘察灵灾现场。木暮的乌天狗把维持现场原状的工作交给春虎等人,飞去找主人报生口。
夏目没有待在春虎他们身边,依然坐在稍远处的机车上。从冬儿手中接过雪风的式符时,她顺口问了雪风出现在这里的理由。“父亲他……”她喃喃说了几个字便没再开口,神情显得相当复杂。春虎和冬儿顾虑到她的心情,不约而同地从她身边离开。
在场没有人开口多说一句话,吵闹的乌天狗离开后现场更显寂静。在完成这么一件大事后,他们甚至没有力气表现出欢欣鼓舞,最后赶来的冬儿还不至于如此,春虎和夏目已经累得全身瘫软无力。
春虎坐在地上,两手撑在后头路面。“话说回来——”他苦笑说:“总算熬完这一天了。”这一句话似乎为这一天下了最好的总结。冬儿也近似苦笑地答了句:“就是说啊。”
从实技测验开始到现在其实不过半天的时间,这段期间接连发生如此多事——而且每一件都是事关重大的严重事件,他们难免感到心绪混乱,迟迟无法平复。
今天早上,春虎担心的事情只有能不能顺利升学,至于灵灾、‘十二神将’和发展到危险等级三的灵灾这些惊人事态,他虽然具备相关知识——因为身在阴阳塾、同属于咒术界所以知道这些事,但那毕竟和日常生活无关。
发生在冬儿身上的事情也是一样。当初听说考试内容时他尽管担忧,倒是没认真烦恼过冬儿会再出现鬼化的征兆。这正表示他十分信任周遭的大人——担任冬儿主治医生的父亲、实技测验的监考老师,以及自己所属的阴阳塾,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些大人都会挺身而出,守护他们的日常生活不受破坏。
不过,经过这一天下来,春虎确实明白自己错了。
大人们不是不愿意保护,他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即使是实技训练的老师,也会发生他们应对不来的事态。即使是阴阳塾,也无法保护塾生毫发无伤。即使是祓魔局,就算最后祓除了灵灾,还是造成了严重损害。即使是阴阳厅的王牌‘十二神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其中既有像铃鹿这样的小女孩,也有像镜那样惹人厌的家伙。
春虎相信大人们终究会保护自己,从不认为这是种错误的观念,尤其实技老师为他们挺身而出的身影,更令他铭记在心。
只是另一方面,他也明白了一件事。盲信周围的大人,不明就里地把事情全交由他们处理,那不叫做“信任”,而是“依赖”。在依靠大人的帮助前,他学会应该先依靠“自己”。依靠自己的力量,卯足全力……如果这样的努力不足以解决问题,他相信身边的人都会前来帮忙。这才是真正的信任,或者该说是“信赖”。
“……我得更努力才行了……”
在打倒鵺后,他没想到脑子里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感想。成为阴阳师的路途似乎远比自己想像的还要严苛,不,应该不只阴阳师如此,长大成人肯定是个艰辛的过程。
“……倒是我没想过真可以驾驭鬼……怎么样?冬儿?没问题吧?”
春虎坐在路上,仰望站在一旁的冬儿。他表面佯装平静,其实内心深处仍掩不住动摇和紧张。毕竟他才刚和差点变成鬼的冬儿大打一架,而冬儿虽然表现得若无其事,心里想必也还存着几分芥蒂。
“我也不清楚。”不过,冬儿的态度与平常无异,嘴角照样泛起嘲讽。“刚才只是头一回‘练习’,还不能确定。”
“……听起来怎么怪可怕的,又是前不良少年又是鬼,这简直不是鬼拿棍子,已经是鬼挥大刀了。”
“说话小心一点,春虎。万一我变成鬼,第一个吃掉的很有可能就是你,而且是从头一口咬下去。”
冬儿故意露出牙齿,咧嘴笑了一下,融解了春虎心中仅剩的一点疑惑。春虎重新确认了一点,冬儿是值得“信赖”的家伙。
“下次我送你一条※虎纹内裤,你就代替头巾戴上好了。” (译注:日本传说中鬼的形象为手持狼牙棒,下围虎皮。)
“哼,打倒一只鵺就让你飞上天啦,锡杖里灌注的是谁的力量,你可别忘啰。”
“你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们有多辛苦,在事情快要解决的时候才冒出来,居然还好意思邀功。”
“因为我这可怜人被某位先生揍晕了嘛,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赶过来这里,这种情形可是很罕见的哦。”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互相瞥了对方一眼。春虎的表情早一步松懈下来。
“你也真是辛苦。”
“老实说,我有自信运气比你还差。不过——”冬儿突然一脸正经。
“我和你一样,似乎总能在险境中来个大逆转。我在碰到鬼,变成生灵的时候,被你爸救了回来,也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这一切可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塞翁失马?什么意思?”
看着春虎那一脸疑惑的神情,“蠢虎。”冬儿苦笑道。
“我遇到鬼,但是也遇见了你们,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冬儿难得以少年般坦率的语气说道。春虎惊讶地眨了眨眼,仰望损友,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
“啥?你怎么啦,冬儿?你这一个晚上把这辈子的‘青春’都过完了吗?”
“……说的也是。刚才当我没说过。”冬儿难为情地自嘲,别开了脸。
春虎赶紧抓住机会紧咬着不放。“不要,我绝对不会忘记。”他改成盘腿坐,两手抱着脚踝,咧嘴嘻笑。冬儿一脸不好意思,敲了下损友的脑袋。
☆
远处,空不知何时竖起了双耳,心神不定地远眺春虎与冬儿,看上去像是想回到主人身边,又抓不准时机。
这时——“空。”坐在机车上的夏目悄声向空招了下手。
难得受到夏日叫唤,空吃惊地走了过去。
“不能打扰他们哦。”
夏目用少女的口吻提醒着空。她说得成熟,神情却明显在忍耐。空不甘愿地应了声:“在下明白。”
夏目轻叹了口气,和空一起眺望春虎与冬儿的背影。
虽然在意父亲仿佛看透一切的举动,但她同时也明白这种事情即使在意也无济于事。她不了解父亲的真正用意,又单纯认为至少父亲送雪风过来,应该心怀感激。
自己现在正和春虎与冬儿一起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这条路上也许遍地荆棘,但只要记得大家同在一条船上,再危险的难关也能一一克服,今天正是最好的例子。
“只是……”空嘟囔着,视线依然望向主人与他的损友。两人正开怀人笑,互相取笑对方。“……实在令人称羡。”
夏日听着空不满抱怨,笑说:“对啊。”打从心底表示同意。
即使打扮成男生,改变的不过是外表,在男人的友情面前一样是个局外人。
“男生那种关系,真是——狡猾呢。”说着,夏日耸耸肩,把脸埋进制服衣领里。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
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开进了十字路口。
车子从原宿方向驶来,春虎连忙站起,冬儿、夏目和空也惊讶地注视这辆豪华轿车。
由于一直没有车子经过,他们还以为这附近的道路已经全数封锁。事实上,交通的确受到管制,否则就算夜再深,青山大道上也不可能看不见半个人影。
“封、封锁解除了吗?”春虎低喃,夏目和冬儿闻言也有同感。
奇妙的是,那辆轿车行驶得非常缓慢,像是打算停在十字路口正中央。而且这辆高级车没有发出一点引擎声,简直像在冰上滑行,实在令人费解。
春虎与冬儿退向夏目所坐的机车旁。
接着,豪华轿车无声一个转弯,正好停在鵺曾落下的地方,侧对着春虎等人。车子停下后,夏目不禁惊叫一声,同时冬儿还有春虎也惊觉异状。
轿车的轮胎没有转动,甚至微微浮在半空中。这么说来,由于鵺大闹,这一带路面随处可见裂痕,再怎么高级的轿车也不可能没出一点声音,在地面上滑行移动。
然而,其实四周已被强力的结界包围,这些阴阳塾的塾生当然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
春虎等人愕然凝视轿车,面对他们的后座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春虎大人!”空竖起双耳和狐尾,叫声中充满至今未曾出现过的紧迫感。
然后——
“——晚安。”
车子后座——漆黑的车内传来招呼声,那是一道年轻又情感丰沛的嗓音,只是当车里的灯光一亮,印象也随之颠覆。
车子里亮起的照理来说应该是车内灯,灯光朦胧,宛如蜡烛烛火,照亮幽暗车内一个满脸皱纹,看上去相当高龄——一让人不禁误认为木乃伊,垂垂老矣的年迈老翁。
老翁羽毛般的白发梳至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漆黑和服,昏暗中戴着一副鲜红如血的墨镜。
耶幅景象十分“诡异”。黑色豪华轿车,朦胧灯光,光影里浮现的老翁。再仔细一瞧,车窗里的距离感也不太寻常。灯光照亮了老翁,座椅和车内空间则是沉没在黑暗里,仿佛在摇下的车窗另一头,存在着人世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时,在“车窗”后的老翁开口与春虎等人攀谈。
“本来还以为多少可以回收一点,看来是被祓除得一干二净了。也罢,也罢,今晚这戏着实精彩极了。”
老翁说得开心,但不同于愉悦口吻,他的神情不见任何变化,只是机械式地翻动双唇,吐出字句。
春虎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夏目、冬儿和空也是一样。他们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无法动.弹,只能直直盯着老翁。
“期待,实在令人期待,只是你们不过是雏鸟,才刚从蛋里孵出来罢了,绝不可自满。”老翁略咯笑说,表情一动也不动,只有笑声从唇边流出。
“继续努力吧。”老翁向春虎等人说。
“然后,尽快到‘这里’,老朽正引颈期盼呢……”
话音刚落,车里灯光一暗,车窗后头顿时一片漆黑。
车窗缓缓升起,关了起来。
春虎等人一等莫展,只能单方面聆听老翁的话。“你、你是谁?”不过,夏目用力挤出声音。此话一出,即将紧闭的车窗猛地停止动作,细窄的车窗缝隙间再次传出老翁的咯咯笑声。
“老朽名为芦屋道满。”
说完,车窗完全紧闭,春虎随即失去意识。
他不是目眩也没有昏迷,却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丧失时间观念。他第一次体会如此冲击,吓得浑身僵直,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一回过神,高级轿车已经从眼前消失。他连忙四下张望,只是连个车影也没发现。
“夏、夏目?”
“呃,刚才意识突然……?”
“冬儿?空!”
“可恶!刚才那是怎么同事?”
“在下一时不察,实在罪该万死!”
全员惊慌失措,提高了警觉。对手在面前时,他们毫无防备、呆若木鸡,等到对方一消失,才连忙摆出戒备姿势。就客观角度来看,这实在是一幅滑稽的光景,但他们个个严加戒备,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异常的紧张感。手脚发抖,汗如雨下。
夜晚的十字路口寂寥平静,嗅不出一丝危险,一如往常地呈现在春虎等人面前,如此“平凡”的景象,一点﹉滴抚平了春虎等人受到的冲击。
“……他走了……吧?”一会儿过后,春虎低声问道。为了接受这个事实,夏目、冬儿和空,就连春虎自己也又花上了一点时间。
不久,冬儿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欸,春虎。我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不太可能出现的‘名字’,好像做了场梦呢……”
“……真巧啊,冬儿。老实说,我也是一样,总觉得听到了一个有名到连我这个无知的人都知道,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听到的‘名字’……”
“哈哈……就是说啊,简直是开玩笑嘛。”
“对啊,真想叫他别闹了……”
两人交谈的模样不若之前从容随意,他们面色惨白,仔细听还可以听见他们的语音中带着颤抖。
“……芦屋……他说自己是芦屋道满?”夏目说,差点没从机车上摔下来。“这是骗人的吧?这怎么可能……!他……他到底是谁?”
现场没人答得出这个问题。
春虎咬唇,冬儿啐了一声,往地上踢了一脚,空不自觉凑向春虎。夏目——愣愣望着豪华轿车曾经停留的地点。
那一瞬间,这群雏鸦第一次窥见即将展翅翱翔的夜空竟是如此高深莫测。他们已经站上了起跑线,通往那个自远古绵延至今的深沉幽暗与咒术的世界。
一分钟过后,遭结界阻挡的木暮便带领乌天狗,匆匆赶到春虎等人身边。
5
阴暗中,男子心无旁骛地念诵着咒文。
男子面前搭起了祭坛,烛台上烛火摇曳。那是唯一的光源,男子念诵的咒文也是唯一触耳可及的声音。火光随咒文摇晃,在男子脸上落下杂乱阴影。
男子持续念诵咒文。
祭坛上除了烛台,还摆了两枚符箓。其中一枚展开,另一枚则是包在和纸里,封了起来。
写在展开的符箓上的咒文已干,文字和图样表面龟裂。符箓上不是以墨,而是以鲜血写下咒文。
符箓前方有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记载祭文的都状。
男子持续念诵咒文。
再过不久黎明将至,在背地里进行秘密行动的时间所剩无几。不过男子一点也不焦急,他根本没有余力分心烦恼这类杂念。
男子持续念诵咒文。
片刻过后,紧闭的双眸猛然圆睁。
“在此谨向泰山府君,冥界诸神禀告——”
祭坛上的都状迸出咒力,浮上半空,接着页面一阵翻飞,忽然燃起青蓝火焰。都状在瞬间烧尽——消失。四周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冥黑暗。
“……六人部先生?”黑暗中,男子悄声问道。
展开的符箓发出微弱光芒,像在回应他的问题。光芒立即消失,男子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您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男子低吟,恭敬地拿起符箓,用事先准备好的和纸包起,小心翼翼地封上,再和先前封好的符箓一起放入怀中。
他站了起来,拆解祭坛,嘴里继续吟诵咒文,仔细消除祭祀痕迹。在无垠的漆黑中,男子的动作毫不见迟疑。
在整理工作结束后,男子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启电源。
不出他所料,里头有好几通未接来电。善后虽然麻烦——反正不过是些琐碎的杂事,要不令人起疑又处理妥当并不难。
他接下来必须继承同志的志向,完成大业。为此不管遇上什么情形,都得慎重而且确实处理。男子有自信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掀开摺叠式手机,确认手机荧幕。液晶荧幕发出微光,在黑暗中照亮男子的面容。
黑发融于漆黑,混杂着一缕鲜艳朱红。
宛如滴落黑暗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