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错综复杂的战场
1
相传有一本为阴阳师安倍清明所编撰的阴阳道秘典,那就是『三国相传阴阳辖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咒术界相关人士多少听过这本书名,可谓传说中的经典。
不过,一般为人所知的『金乌玉兔集』都是抄本,实际编撰的时期众说纷耘。全五卷的书中也有一些明显是后世由他人増补的内容,编撰者不是「晴明」而是标注为「清明」,也可以算是其中一个象征。
不过,这顶多只是对外公开的范围,先祖安倍晴明留下的秘典确实由土御门家代代流传了下来,只不过不是以「书卷」的形式。
「您知道吗?」
春虎执拗地询问,如果「他」不知道,春虎可就真的无计可施了。以前角行鬼讽刺地揶揄过他,不过这确实是一种「求神」的行为。
你的见解……没错……
思绪从远方传了过来。
由于是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强行联系的「场」,思绪既遥远又薄弱,而且非常模糊。其实过去夜光在与「他」接触时,「他」透过千年岁月送出的灵气就已经几乎呈现雾散的状态。为了维持「他」的存在,夜光生成两具式神,将「他」的灵力与咒力寄托在『鸦羽』,知识与人格寄托在『月轮』上面。换句话说,形同「他」替身的『月轮』不在身旁,通讯总不免会出现问题。
即使如此,春虎依然聚精会神,勉强让双方的意志能持续沟通。
眼前是停在木箱上的漆黑金乌,他朝着金乌的金黄色瞳孔继续提问。
「可是……这种情形有可能发生吗?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针对春虎的问题,『鸦羽』的另一头传来复杂的思绪,意思大概是事实摆在眼前,实际上也确实是如此。就算不相信,这样的现象千真万确地存在在眼前,而且「他」也认同这一点,可见春虎在这件事上的理解并没有错误。
「原因是什么?您认为有什么可能?」
接着传来的同样也是难以判读的暧昧思绪,「他」疑似也无法判断原因,果然这件事没有前例可循。春虎自己在这一年半内用遍了各种手段,始终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形,也找不出发生这种事情的理由。
他咬紧了牙。
不过事到如今,用不着弄清楚原因也无所谓。
只是……
「我该怎么办?她已经逼近极限了,与北斗之间的联系也不知道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不对,就算不用担心这些事情,只要相马执行计划,届时东京的灵相将出现急遽变动,照她现在这个状态不可能撑得住。」
他想知道方法,知道如何救夏目脱离目前「特殊」而且「扭曲」的状态,加以修正的方法。他必须找到这个方法。
……不对,要是无法修正也无所谓,如果有能让夏目维持在现在的状态继续活下去的方法,春虎也能接受。从将夏目的灵魂借由『泰山府君祭』唤回来的时候,春虎就做好了脱离阴阳正道的觉悟。那个时候他原本打算将自己的大半性命献给夏目,促使她复活。
「请赐与我指引。」
只有这件事——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他都希望务必能得知帮助夏目的方法。
然而,春虎的想法没有得到对方的认同。
阴阳之理……外……无道。
春虎差点发出哀号声,他咬紧牙,死命地忍了下来。
他记起前些日子自己说过的话。阴阳师存在的理由为维持阴阳调和,他曾这么训诫夜叉丸。当时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旦自己遇上相同情形,结果照样落得这种下场。和哀求铃鹿行使『泰山府君祭』的时候一样,自己最根本的部分完全没有成长。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意退让。
就算得依赖外法,堕入魔道,他也绝不放弃。
「没有其他方法了吗?不管什么方法都行……!」
春虎竭力克制住疯狂、几近失控的念头,继续提出问题。
对方迟迟没有回应,他能感受到有股庞大的思绪正在另一头缓慢盘旋。「他」在土御门家可以说是等同于神的存在,然而春虎如今面对的不过是他过去透过『泰山府君祭』自行留下的分身——灵体的一部分与残留的思绪,并不是无所不能。
春虎耐着性子等待回覆,眼前的金乌一动也不动,短暂的时间让他联想到彻夜难眠的夜晩。
……唯有修正……一途……
接着「他」终于这么回答,「修正?」春虎回问。
郑重肯定的思绪传了过来。
……将灵魂……送来这里……
全身热气霎时消退,让他有种体内冻结,冷气充满全身的错觉,「我拒絶。」一口回绝的嗓音听来不像自己的声音。
「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夏目丧命吗?办不到。就算要违反阴阳之理,我也绝对不可能那么做。」
春虎坚决地说,口气极具攻击性。
他的脾气会这么暴躁是因为着急,要是连「他」也束手无策,春虎可就真的找不到其他方法,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不过,「他」的思绪没有理会春虎的怒气,「不是那样的。」送来了否定的意思。
为了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春虎集中精神。
这是为修正……现在发生的所有事……
与「他」的通讯不是透过言语而是思绪,必须由春虎自行将思绪转换为语言,不过「他」想说的话背后其实带有复杂的含意,而且由于是强行形成的「场」,传来的思绪也是模糊不清,很难正确掌握思绪里的意思。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修正所有事情?」
春虎锲而不舍地再次追问,不过就在这一瞬间——
沙——
「场」出现激烈动荡。
「糟糕!」
外在因素影响了术式,是秋乃。
秋乃那边疑似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对,说不定是匆促建立的「场」到达了极限。前几天的『降神』扰乱了东京的灵脉,对于进行远距离咒法——尤其是像这次这种精密的咒术,是非常困难的状态。
听好……了……是无所……不在……
「他」也察觉到了状况变化,继续送来思绪,然而周围情况变得愈来愈混乱,几乎无法判别他的意思。
春虎提升灵力,竭力维持术式,可惜一度遭到破坏的咒术只是加速瓦解。
春虎咬牙切齿,以独眼凝「视」远方的灵气。
「睛明大人!」
为了回应他的呼喊——
时间……
激烈震边的另一头,传来了「他」最后的思绪。
接着,春虎执行的『泰山府君祭』瞬间崩毁。
★
「我说你啊!」
秋乃忽然被人从背后抓住肩膀,把她的身体转了过去。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真搞不懂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你根本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明不明白?」
接着,她被人按住双肩,使力地摇晃身体。即使遭受这样的对待,她的意识还是没有马上回到身体里面。
「……欸?秋乃?」
也许是察觉她的模样很不对劲,对方停止了粗鲁的举动。这时候她的视线焦点终于对上眼前望着自己的少女。
是铃鹿。
「……等一下,你那是……咒术吗?那灵气是『月轮』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怒气从铃鹿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望着秋乃的冷酷视线。秋乃很怕这样的视线,不过现在她完全不以为意,真要说起来是没有余力在乎这种事情。
「惨了……」
秋乃抓住铃鹿按着自己双肩的手臂,也许是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铃鹿蹙起眉间,显得困惑不已。
「夏目她——夏目她要死了!原来刚才的情形是……而且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会撑不住的!」
「慢、慢着!你先冷静下来。你到底是怎么了!」
「春虎刚才是这么说的!」
「什么?」
陷入极端困惑的铃鹿一听见这句话,态度猛然一变。她用力按住秋乃发抖的双手,以锐利的目光一再「视」着她。
「……『月轮』出现了啊,是受到春虎的召唤吗?」
铃鹿这么确认,秋乃听见后僵硬地点着头。接着铃鹿咬紧唇,瞪大了双眼。
「春虎人呢?他来过了吗?」
秋乃这次摇了摇头。
「他、他没来,是从很远的地方忽然在脑中……!」
「远距离咒法啊,看来是上次见面的时候让他锁定了吧……」
说到这里,铃鹿一时之间默不吭声,脸上露出了不甘心又落寞的表情。
「……他不在了吧?」
「咦?啊,是,刚才本来还在的。」
「…………」
铃鹿低下头,咬紧了娇小的唇瓣。秋乃眨了眨眼睛,仔细凝视着铃鹿。她做梦也没想到会从铃鹿脸上看见这种表情——这种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过,铃鹿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神情已经恢复严肃。
「——所以呢?那个笨蛋用『月轮』做了什么事?」
「对、对了!他在和别人说话!我听不见声音,可是他们说的事情直接传到头脑里面……他们说夏目再这么下去会有危险!春虎想知道可以帮助她的方法,结果一直很不顺利!」
「啊啊,烦死了!你不能说得有条理一点吗?」
「对、对——」
「用不着道歉了!总之春虎在和某个人说话对吧?他们两个人说小夏有危险吗?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危险?」
「我、我不知道,可是他们说施在夏目身上的咒术就要维持不下去了……我、我在仓库也视见了!夏目的灵气很乱!虽然只出现一瞬间,说不定那就是前兆!」
在向铃鹿解释的时候,秋乃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刚才听见春虎他们的谈话,不安的情绪就险些把她压垮。
铃鹿也是一脸正经听着她的描述,「咒术?」喃喃说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蠢虎不是利用『泰山府君祭』让小夏复活了吗?」
「他说那个方法行不通……」
「行不通……是指失败了吗?」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什么原因。他说这种事情没有前例,一般来说不可能发生,照他的说法,夏目还有另一个灵魂……」
说到这里——
说了这么一大串话之后,秋乃赫然一惊,全身像是冻住了,这时候才想起答应过春虎的事情。
看见秋乃忽然不发一语,铃鹿怀疑地瞪着她。
「刚、刚才那些事情你千万别告诉夏目!春虎提醒过我,说要是让夏目知道,不晓得会造成什么影响。他、他要我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秋乃惊慌失措地说。
「什么?可是你刚才全说出来啦。」
「……!」
秋乃满脸通红,在眼镜底下泛起了泪光。
为什么自己这么不中用?
自己想帮上夏目他们的忙,希望可以成为她可靠的朋友,可是说到自己做的事情,要不是琐碎的小事就是闯祸。连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丢脸得让人想哭。
自卑感充塞胸口,让她恨不得马上死在这里。
可是,「哼,算了。」铃鹿轻拍了下秋乃的头顶。秋乃吓了一跳,害怕得闭上眼睛,全身僵硬。不过铃鹿的动作不只不粗鲁,甚至显得轻柔——有些别扭。
铃鹿在她头顶的两只耳朵之间轻轻摸着,动作似乎也很战战兢兢。秋乃惊讶地睁开眼睛,看见铃鹿不耐烦地把头转过去,眼眶微微泛红。
「……那、那个……」
「……冷静下来了吗?」
「咦?」
「冷静下来的话我们就回去吧。我想再多了解一点你刚才提到的事情,用不着担心,我不会告诉小夏。」
铃鹿说完把手收了回来,头也不回地说了句:「走吧。」语气冷漠,那肯定是她故意装出来的。
秋乃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铃鹿。
她的内心还是一样乱糟糟的,实在很难说是已经冷静下来。不过原本激动不已,眼见就要崩溃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
也许是察觉到凝视着自己的视线,铃鹿烦躁——眼眶依然泛红——「干嘛啦?」以威吓的语气这么质问她。
「……你、你没有生气吗?」
「生气?生什么气?」
「因为……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你、你也跟着追来这里……」
「废话,我当然是气得要死啊。再说我看见你就有气,一副窝囊样,正好就是我讨厌的那种人。」
她骂起人来毫不留情,没有多余的谩骂,更能听出确实是她的真心话,和挨一巴掌是相同程度的打击。
不过——
「……你没办法忍受什么事都不做吧?」
「咦?」
「自己也得出一份力——反正你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吧?你是想透过这样的方式获得认同吧?」
「…………」
「其实这种想法也没有错。」
「——」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兔子耳朵猛然跳了起来。她一时搞不懂铃鹿这话的意思,眼睛睁得老大凝视着铃鹿。铃鹿像是觉得尴尬,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种想法谁都会有,虽然我要你安分一点,要是你做出草率的行动我也会生气……可是我没有否定你这种心情的意思……至少这个样子总比那些哭着求援的家伙让人佩服,还算有胆量。」
「…………」
难以置信。
自己明显扯了后腿,给大家添了麻烦,居然会得到这种回应——而且是从铃鹿口中说出来,她简直不败相信。有胆量,她生平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评论自己。
铃鹿本人就像她自己说的在生气,说秋乃让她看了就有气,是她讨厌的那种人,这些话恐怕都是实话。
即使如此,铃鹿直截了当地表明没有否定秋乃心情的意思。她将秋乃不成熟而且幼稚的心态与她的行动和结果分开审视,最后肯定了她的作为。
秋乃默默凝视着铃鹿,铃鹿虽然无视她的视线,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叹了口气。
铃鹿始终没有看向秋乃。
「我以前也差点做了蠢事,是蠢虎和小夏阻止了我,而且他们并没有否定我这个人的意思。所以……有句话说对事不对人,总之就是……就、就是这么回事。」
铃鹿说到最后不知道该怎么下结论,强行结束了这段话。
然后……「嗯。」彷佛为了掩饰,她朝秋乃伸出手。「希望能获得认同的人不只是你,我也一样,所以说用不着焦急,总有机会能让你证明自己。」
「…………」
秋乃有种奇妙的感觉。
铃鹿贵为『十二神将』,是咒术界里人称『神童』的巨星,甚至连寺里的人也知道她的事情,秋乃也曾经从寺里的杂志看过她的照片。她是年轻又才能优异的天才,也是目标成为阴阳师的人的憧憬。
可是,她像这样笨拙地向自己伸出手的模样,看起来不过是比自己年长一点——正因为年长,刻意在晚辈面前故作老成的一位普通少女。
秋乃胆战心惊地握住铃鹿的手,少女的手和自己一样娇小。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在秋乃的手握住的瞬间,彷佛能感觉到铃鹿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秋乃想起了一件事。
铃鹿也是相马家的人。在寺里的时候,千爷说过那是秋乃在东京的远亲,而她正是其中一人。
「这就回去吧,我来传个简讯通知小夏。」
铃鹿说着,另一只手拿出手机输入文字。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掩饰内心的难为情,秋乃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并未因此试图放开铃鹿的手。
忽然间,秋乃的耳朵往后面转了过去。
铃鹿不禁纳闷,也跟着转过头去。
秋乃她们所在的地方是斜坡路边的自动贩卖机旁边,自动贩卖机旁是栉比鳞次的民宅,对面则是一排石墙。
坡道下方,站着一位脚下拖着长长影子的少女。
她的五官端正,风格中性,让人容易一时误以为是少年。她的气质凛然而且古朴,散发出不可思让的神秘气氛,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一头红发。少女的红发沐浴在夕阳中,随风飘逸,像极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少女望着这里,然后有些惊讶地说:「——铃鹿?」语气中难掩欣喜。
秋乃感觉铃鹿牵着自己的手出现了剧烈的反应。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吓了我一跳。」
少女又继续说下去。她们认识吗?秋乃正这么怀疑的时候,赫然记起以前在哪里听说过关于「红发少女」的事情。
没错,夏目他们提过她的事情,她记得那是相马家的——
「多轨子……?」
铃鹿看着少女,喘不过气似地唤出她的名字。红发少女朝做出这种反应的铃鹿露出了妖艳的微笑。
2
『神通剑』在市区里展开咒术战。
一接获通报,咒搜部立即全体动员,火速赶往现场。现场就在附近,而且事情发生在恐怖攻击预告公开后的隔天,他们的情绪会如此高昂也是理所当然。
此外,不只是咒搜部,为了防范重蹈荻漥那时的覆辙,祓魔局本部也紧急派出祓魔官部队。
荻漥发生第四级灵灾时,由于人在现场附近的木暮英勇奋战,使得损害程度获得了抑制。虽然损害程度没有扩大,但因为修祓部队无法即时抵达,逃过木暮修祓的灵灾依然带给周围相当程度的损害。为了不让当时的失态重演,他们可说是卯足了全力。
然而,在咒搜部倾巢而出时,只有山城和三善留了下来。周围陷入兵荒马乱的时候,三善依然悠哉地读着他的书。
他跷脚坐在椅子上,「……你不过去吗?」翻着书页向山城确认,听起来就像在问对方「不把电话接起来吗?」的语气。
山城听见这问题,毫不隐瞒内心的焦躁,「我说过了吧?」顶撞了回去。
「仓桥部长直接下令,要我们在咒捜部待命!」
山城同样恨不得能冲到现场,尤其他不想放过立功机会的念头比其他人更加强烈,今天他甚至对中午以前完全无法取得联络的木暮气恼不已。
然而在那之后,他接到了正式的待命命令,而且还是来自仓桥厅长——咒捜部部长的直接命令。部属只能服从长官的命令,所以山城才会这么恼怒。
「待命命令……你有问清楚理由吗?」
「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
山城没想到对方会追问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出来。三善照样没有从书里抬起头的意思。
「那可是命令,一般不会问理由吧?」
「这个嘛……要是不去理解命令发布的理由,只会一味服从,永远别想当上发布命令的人……尤其在咒搜部里面,就算不问清楚也要自己察觉原因,否则恐怕很难待下去。」
三善说着,又翻了一页。
由于判断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山城板起脸孔。
这时——
「……和木暮对战的对手……前几天也出现在荻漥。」
听见突如其来的报告,山城不禁目瞪口呆。现场与这里相距约徒歩二十分钟的距离,而且由于双方在咒术战中提升了灵力,以三善担任过特别灵视官的见鬼才能,这样的距离根本难不倒他。
山城急忙追问三善。
「难不成是土御门春虎吗?」
「不,不是他,是之前和他对战的对手。我说过了吧,宫地独立官发动大威徳法之前,有两位式神挡住了土御门春虎与他的两位护法。现在出现在那里的是当时的其中一位式神,绝对不会有错。」
三善斩钉截铁地这么断定。
山城一时之间无法掌握事态,看见后辈这副模样,三善脸上掠过一丝微微的苦笑。
然而,这丝苦笑如刹刀暗藏尖锐,刀身上涂抹着唾弃般的嘲讽。
「也就是说——」啪的一声,三善暗起书本,发出清脆的声响。「木暮他现在正在和土御门春虎的敌人交战。」
三善抬起头,看向山城。
他的瞳孔一如往常,宛如冰冷的玻璃珠子,但山城不知道为什么受到了震慑。然后,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像是承认自己确实想不通。
「对方的身分是什么?」
「来历不明的式神——恐怕是使役式,是极为特殊而且强大的式神。」
「木暮先生这么做是为了确认式神的身分吗?」
「希望是如此。」
「什、什么意思?」
「这还用得着说吗?要是木暮在『知道对手是谁』的情况下开战,表示他选择与『土御门春虎的敌人』为敌,当然这不等于他将变成我们的敌人,只是与他交战的对手确实挡下了土御门春虎,而且恐怕是为了帮助阴阳厅。」
山城哑口说不出话,只是茫然回望三善冷酷的瞳孔。
他发出嘶哑的嗓音说:
「……您的意思是木暮先生背叛了阴阳厅吗……?」
「所以我说希望他是去『确认对方身分』,假设木暮选择背叛阴阳厅,这可是足以动摇阴阳厅的重要大事。背叛的事实尽管严重,更重要的是『理由』。其他人也就算了,做出这种事的可是那个木暮。万一他真的决定背叛,希望他是受人欺骗或唆使,我由衷这么盼望……可是……」
三善慢条斯理地将视线从山城身上移开,语气空虚,说到最后甚至是含糊其辞。
宛如凝视着远方的视线似乎没有「视」向什么地方,他在想些什么,山城也猜不透。
「果然当初我不该离开灵视系的。」他自言自语说。
两人之间弥漫着不平稳而且不透明的沉默,这样的沉默缓慢吞噬着山城的内心。
「……『理由』会是什么?」
山城这么询问,但是三善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的问题,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应。他会如此也是理所当然,刚才他才亲口表示自己不知道木暮这么做的「理由」。
只是,不回应山城的这个举动,彷佛暗示了三善内心的「答案」。
「……山城,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接着换三善询问山城。
「你会定期和仓桥部长联络对吧?今天你也像往常一样,向部长报告了木暮的行动吗?」
「这……」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而且我也知道这几天你一一回报了木暮的行动,你接到了这样的命令吧?」
「……」
「早上收到简讯后就联络不上木暮,你报告了这件事情吧?我想知道——想确认的是,仓桥部长命令我们待命,是不是在你报告无法与木暮取得联络的时候。知道木暮单独行动之后,仓桥部长命令我们在原地待命,我有说错吗?」
山城没有回答三善的问题,这阵沉默却充分肯定了他的质疑。
双方之间只有问题,没有回应,然而和平时话不投机的对话不同,两人之间似乎有种看不见的念头正在成形。
不知不觉间,山城浑身战栗,咬紧了牙。
「您想说什么?」
三善再一次把头转向山城,「这个嘛……」他说着,平静地娓娓道来。
「关于阴阳师这个『职业』,我们也得深入思考了。」
3
直接修袯没有意义,必须活捉对方。
当然,不经由本人同意捕缚式神非常困难,但并非不可能的事。
饭店的总统套房里面,落日从窗户照入宽敞的客厅,为室内染上一片火红。不论是房里的木暮、蜘蛛丸还是若宫,夕阳看起来就像是从他们头顶洒下稀释的血液。
日与夜,阳与阴交替的逢魔之时。容易发生灵灾的这个时间带,也是木暮在战场上熟悉的时间。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吧。」木暮说。
「大致猜得到。」蜘蛛丸应道。
「用不着回应,我没有时间说服或是和式神交渉。」
「……你不问吗?你知道多少?」
「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这人相信眼见为凭。」
木暮说着,露出了狂妄的微笑。
对与他同一阵线的人来说,那是可靠的笑容,但如果是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那是他们忘也忘不了的恶鬼般微笑。
「实际上我很好奇,虽然看起来年轻很多,但我绝对不会认错。在我眼前自杀的前双角会第二把交椅为什么会变成式神?你的主人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追逐比良多这条线索的记者面前……」
「……我们确实很有缘,『神通剑』,这是我的荣幸。」
「用不着那么谦卑,六人部——不对,现在该叫你蜘蛛丸吧。没想到你似乎也是个重要人物,本来以为你只是个恐怖份子、夜光信徒,至于你『背后』隐藏着什么——」
木暮在说着这些话的同时,稍微将重心往前倾。这个小动作令蜘蛛丸提高了警觉。
「我这就来确认。」
话声一落。
木暮身上迸出庞大的灵力,神速的步伐与同时出鞘的银光露出凶狠的杀气,劈开血色的斜阳。
蜘蛛丸好不容易让双手交叉在胸前,抵挡这一击。然而强大的咒力奔流在室内奔腾,不只击破他的防御,甚至将他完全吞噬。
犹如在房内释放出硬是压缩过后的台风,高密度的破坏漩涡随处肆虐。若宫似乎发出了惨叫声,只是那声惨叫也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不消说,那根本不是饭店建筑结构能承受的压力,冲击与轰声瞬间破坏房间,天花板坍塌,地板龟裂,室内墙面粉碎崩毁,位于斩击正面的窗户则是连同外墙被轰飞了出去。
所有家具从墙壁消失的地方往外飞了出去,「呃!」蜘蛛丸作势防御的身体遭到压力推挤,抛上了半空中。下一瞬间,木暮毫不遅疑地跨出脚步,立刻追了上去。
在咒力风暴与纷飞的粉尘中,木暮一口气冲出客厅,「獭祭。」并且召唤出式神。他指派式神留在现场,保护先前在结界之中的若宫,自己笔直冲向遭到轰飞的墙边——
纵身往外跳出去。
二十二楼。他看也不着眼前的夕阳美景,身体完全没有受到袭来的重力或是风速影响,往先前摔出大楼的蜘蛛丸挥出爱刀。蜘蛛丸瞠目结舌时——
他挥出了第二刀。
从头顶斩下的这一击直接击中蜘蛛丸,甚至让他来不及闪躲。式神的身体出现裂核,如陨石坠落,咚地摔在柏油路面上——接着,刚才遭到虫飞的外墙碎片终于从蜘蛛丸上方落下,犹如飞弹着地,又扬起一阵粉尘。
紧接着,四周纷纷传出惨叫声。
「黑龙。」
他又召唤出一只式神——乌天狗。受到召唤的乌天拘「呱」地大叫,操纵风向,控制住木暮的下降速度。风缠绕着木暮的身体,让他呈直线往下降落。
咚,他以全身的弹力吸收冲击力道,在人行道上着地。
看见这电光石火般的连续攻击,即使是熟知木暮的人肯定也会不由得打起寒颤。一般式神不可能承受住这种程度的攻击,然而木暮完全没有乱了气息,带给人的印象甚至称得上冷酷。
木暮与蜘蛛丸摔落在宽敞的人行道上,前方就是马路。这地方人潮不多,不过还是在周围引起了混乱。饭店房间忽然爆炸,会引发混乱也是在所难免,其中有人窜逃,有人瘫倒在地上,也有人兴奋地拿起手机拍照。
木暮俐落地挥舞爱刀『二铭则宗』,继黑龙之后,「醴泉、凤凰美田。」接着召唤出剩下两只式神。
「你们分散往三个方向,指引一般人前往避难,同时为了不让敌人逃出这一带,展开包围网。」
「呱?包围?」
「为什么?禅次朗,胜负已定。」
「不。」木暮一口否定质疑他的式神,冰冷的目光望向漫天飞舞的粉尘。「对方比想像中的更难应付。」
木暮给予这样的评价之后,蜘蛛丸从砸毁的外墙瓦砾堆上现出实体。仔细一「视」可以发现,他承受的伤害远比原先料想的还要轻微。
木暮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去。」
命令一下,忠诚的式神随即散开,前往指引周围的人群避难。
直接修祓没有意义,必须活捉对方。
要捕缚式神,首先得将对方的灵力削弱到非常微弱的地歩,尽可能夺去对方的抵抗能力,再以咒束缚。当然,式神的灵力愈强大,捕缚也就愈困难。
「看来这下得费一番工夫了。」
他喃喃说着,踹了下地面后挥剑斩了上去。
相较于平静的态度,剑势极为猛烈。然而蜘蛛丸没有闪躲,正面接下了这一击。
「喝啊啊啊啊!」
斩击伴随着勇猛的气势挥舞,白刃劈裂空气,刀身击飞夕阳。另一方面,蜘蛛丸以足以产生残像的速度回避了木暮的攻势。当他闪避不及时偶尔会出现裂核,不过伤害极为有限,而且他也看穿了对方的招式。在木暮试图以佯攻牵制的时候,他便会提升自身的灵压,挥出手臂弹开刀刃。
——这家伙……
实力相当坚强,灵力深不见底。木暮的刀锋接连扑空。
人类的身体原本就不可能追上式神的速度,因此他释放出咒力,提升灵压阻碍对方行动,说起来就像用重物压住整个空间。
然而,蜘蛛丸完全不把木暮施加的压力看在眼里。不论木暮再怎么增强力量,蜘蛛丸始终有办法应付。
「有意思!」
木暮挥刀斩向蜘蛛丸,并且在蜘蛛丸俐落地闪开攻击时,立即施展出不动金缚,目标是他的脚下。「唔!」蜘蛛丸的身体顿失重心,在木暮紧接着展开的攻击就要击中敌人——之际,蜘蛛丸顺势倒了下去,用单手支住地面,往后方跳开。
木暮滑过柏油路面,展开追击。攻击流畅地改变方向,如飞燕袭向蜘蛛丸。不过就在木暮逼近的这短暂时间内,蜘蛛丸扯断金缚,接着几乎是贴着地面闪过往自己袭来的白刃。
斩击余波让头发出现裂核,蜘蛛丸的表情却是不为所动。他立即转身,再度与木暮对峙。
夕暮染上灵刀刀身,绘出优美的弧线,光芒转瞬间接连交替。
灵气与灵气相互抗衡,有如挤压着两者之间的空间。木暮始终没有放慢攻势,内心不禁啐舌。
——没想到这么难缠。
就在他这么想的瞬间,躲开攻击的蜘蛛丸使出了一记犀利的回旋踢。
与木暮的斩击一样,这不只是物理性攻击,也是带有高度咒力的一击。木暮自然是随即展开防御,他高举起剑首,借助灵刀的力量施展咒壁,防御攻击。
然而,传来的冲击力道极为强劲,撼动体内。即使展开防御,双脚依然向后滑行,身体频频后退。
「……呃!」
他鲜少遇上如此强悍的攻击。不只灵力极为强大,耐力尤其强韧。在这场需要持续使出大量灵力的战斗中,对方完全没有显露出疲态,简直像是从某处获得了无穷的灵力。
这个式神的实力确实坚强。
此外还有蜘蛛丸的动作。
他的行动灵敏而且冷静,面对木暮的攻击也能即时反应,可是……
——难不成这家伙。
这时,「我也很惊讶。」蜘蛛丸忽然喃喃说了起来。木暮立刻重新举刀摆出攻击架式。
「两年前,我亲自体会过『神通剑』的实力,没想到居然能和你一较高下……如果是几天前的我,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你想说什么?」
「真让人期待。」
蜘蛛丸呵地笑了出来。刹那间,从理性又严肃的青年内心深处,形成他克己自制之心原动力的核心——浮现,出现在表层。
「接下来的发展实在太让人期待了。」
那是对咒术的探索心,想要接触到灵性真理的强烈而且单纯,毫不掩饰的欲望。
彷佛受到蜘蛛丸的笑容吸引,木暮唇边也掠过了笑容,只是他脸上的笑显然是过于苦闷的笑容。
接着,木暮先前感觉到的疑惑变成了肯定。
「你在打什么主意?相信用不着我说,拖延时间只会对你不利。」
蜘蛛丸默不吭声,没有回答木暮的问题。
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封住若宫的嘴,这一点无庸置疑。既然木暮亲眼目睹当时的场景,蜘蛛丸就只剩下两个选择。
一是立刻从这里撤退。
另一个选择是顺带处理掉木暮。
蜘蛛丸没有逃离现场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决定打倒木暮。
然而,蜘蛛丸的行动偏重防御与回避,而不是攻击。木暮原本以为对方会趁自己出现破绽的时候主动进攻,但就算他刻意露出破绽,蜘蛛丸也没有趁势追击。刚才那一记回旋踢也是一样,那一击的目的不在击倒木暮,更重视甩开对方,拉开距离。
这地方就在阴阳厅旁边,祓魔局也在这附近,再过不到几分钟,势必会有大批的咒搜官和祓魔官赶到这个地方来。到时候不只是打倒木暮变得更加困难,搞不好就连脱离战场也有问题。
——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吗?挟持赶到这里来的人,当成人质。
他当然不可能让对方的诡计得逞,不过这如果是对方的目的,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
——之前他可以说是彻底避免让厅里的人撞见,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转变?难不成他没有必要再隐匿行踪了吗?
他猜不透蜘蛛丸的目的,而也许是看出木暮内心的困惑,蜘蛛丸悠然提升起咒力。
「……我要上了。」
听见蜘蛛丸这么宣言,木暮举着刀,压低身体重心。
「暗、牛头、谛啭、誓愿、随喜、延命、娑婆诃!」
蜘蛛丸结成三钴印,吟诵出真言。碰上这出乎意料的攻击,木暮的行动出现些许迟疑。蜘蛛丸接着蹲到地上,双手掌心贴在柏油路面,全身喷发出瘴气的漩涡。
阴性的咒力注入大地,破坏五气平衡。柏油路面彷佛化为液状,涌出泡沫后接着迸裂,接连向外扩散瘴气。
木暮高吊起双眸,「你!」这么大叫的时候,第一个灵灾发生了。
灵灾一口气演变成第二级灵灾,接着第二、第三个灵灾发生时,第一个灵灾已经实体化形成第三级灵灾。
那是个长出四肢与尾巴的丑陋怪兽,样貌伴随着裂核一再改变,高度足足超过三公尺。怪兽瞪着木暮,发出威吓猎物的嘶吼声。
咿——!
如笛子坏掉的尖鋭叫声带着破坏性的咒力,木暮立即设下的结界出现剧烈震动,耸立在旁的饭店窗户耐不住叫声,纷纷碎裂。
「奇美拉型灵灾?」
是鹤。
那是两年前,蜘蛛丸——六人部在灵灾恐怖攻击现场释放出的动态灵灾。不过,这次蜘蛛丸没有事先进行准备,当场形成了鹤。
——居然在瞬间演变成第三级灵灾?
而且现场不只出现一只鹤。实体化的鹤背后,紧接着发生的灵灾此时正要从第二级演变为第三级。
「上!」
蜘蛛丸一声令下,鹤随即杀气毕露,跃上了高空。
4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扭曲。
近似晕眩的朦胧意识中,声音与光芒、灵气与时间交相融合,混杂在一起。
由于失去感官知觉,自我与世界的界线逐渐变得模糊,接着就连「自己」的存在也开始丧失意义。
灵魂在彼岸徘徊,自我消融,与世界混为一体。
唰,光芒一闪。
出现黄金光点,光点流动、延伸,化为雄伟的光带,在周围徜徉。
光带缠绕、包围着「夏目」,将她与世界分离。在「自己」与世界区隔开来后,自我确立,夏目惊醒了过来。
光带使力拉住夏目,强行将她与原来的场所——她的肉体连结在一起。
可恶。她好像听见了这样的怒骂声,而且是令她异常怀念的噪音。
★
夏目!
大叫声唤醒了她,夏目睁开眼眸。
模糊的视线里,似曾相识的青年正凝视着自己。这里是什么地方?头脑无法运转,身体也不听使唤。世界与自己彷佛出现落差,宛如身处在清醒的梦境之中。
接着,她疑似听见体内传来「振作点」的激励声,那是先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的噪音。异常怀念的嗓音。
「……北斗?」
她不自觉喃喃唤出这个名字。「什么?你说什么?」眼前的青年纳闷地问着她,但是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注意力更是自然而然转向自己内部传来的嗓音。
「……香气?消失了?」
嗓音愈来愈遥远,在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最后闪烁出一道金黄光芒,声音也消失在术式之中。
……术式?
「——!」
夏目的视线聚集在焦点上,意识也变得清晰。
察觉到她清醒过来之后,「夏目!」冬儿喊着。
夏目横躺在地上,看见她猛然坐起来,冬儿总算松了口气。
「这里是?」她环视自己所在的场所,这地方似乎是某栋建筑物——大概是三、四层楼高的大楼屋顶。「是我把你搬过来的。」冬儿立刻向她解释。
「你不记得了吗?你和天马讲电话讲到一半忽然失去意识……而且你不单纯只是昏了过去,虽然只维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你的灵气完全停止运转,害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听见冬儿这么说,夏目也记了起来。天马在电话另一头表示秋乃正一个人过来这里,铃鹿也追了过来之后,她身上的灵气忽然大乱,接着直接失去意识。冬儿恐怕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抱着夏目跳上这栋大楼的屋顶。刚才还绑在他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肯定是因为他在那时候让自己化成了生灵。
「一分钟?」
「对啊,状况完全没有改变。话说回来,刚才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意识只消失了不到一分钟,只觉得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甚至感觉自己身处在时间停止流动的场所。
不过,情形正如同冬儿的解释,木暮与蜘蛛丸的灵力仍在远处爆发激烈冲突,秋乃理应在这附近,说不定铃鹿也在。
「糟糕,我们得马上——」
「等一下!万一你又昏倒怎么办?总之你先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解释清楚!」
夏目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冬儿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制止了她。夏目原本想甩开肩膀上的那只手,但看见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后,她终于恢复理智。
冬儿的视线非常严厉。确实,要是自己前往帮助木暮,在对战途中发生像刚才那种情形,那将会是非常严重的惨剧。
话虽然这么说——
——发生了什么事?
夏目也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她试着思考。那种朦胧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在哪里?什么时候?她努力寻找着自己的记忆。
听见某人的呼唤声后,从朦胧意识中脱离的感觉。
——是养父。
她想了起来。她第一次与养父面对面道出真心话的那间饭店房间里。
那是在她借由『泰山府君祭』死而复生之后,刚才她失去意识时的感觉或许也近似一种濒死的体验。
而且……
——北斗!对了,北斗刚才对我……也就是说……!
「……春虎的术式出现破绽了。」
夏目愕然说着,冬儿眼里顿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春虎的术式?让北斗附身在你身上的术式吗?」
「……春虎利用北斗,让我因为死亡而离开的灵魂与身体连接在一起。恐怕就是那个术式出现破绽……」
仔细回想起来,夏目在这几个月里面不只一次借用北斗的力量,而且那些莽撞的举止甚至足以破坏春虎的咒术,怪不得术式会出现破绽。实际上,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应该说做不到让北斗部分实体化这种事情。
然后……
——北斗刚才在最后对我……
香气。
对了,他说「香气」消失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香气是指——
「啊。」
返魂香。
自从让春虎救活之后,她天天将鹰宽调和的返魂香薰在衣服上,不过在吉祥寺遇袭后,她手边就没有了香。
一般认为返魂香是唤回死者灵魂的灵药,只是效果在『泛式阴阳术』中并未获得证实,夏目与鹰宽也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所以在与伙伴会合之后,她就忘了薫香这件事。
上一次使用返魂香是在遭到袭击的前一天晚上,那之后已经过了整整四天,会在这时候出现影响也不足为奇。
「也就是说因为返魂香没了,导致春虎的术式出现破绽吗?」
听完夏目的解释后,冬儿简洁做了个总结。「恐怕是这样。」夏目点头。
「术式可能原本就有破锭,不过北斗的意思可能是返魂香阻止了破绽继续扩大,现在因为香没了……」
「我明白了。夏目,你留在这里。」
「冬儿!」
「没有时间了,我们在这里磨蹭的时候,也不知道木暮先生什么时候——」
冬儿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而且除了冬儿,夏目的注意力也离开了两人的讨论。
两人同时往同一个方向望去,那里正是木暮与蜘蛛丸对战的方向。
「这是……!」
「奇美拉型灵灾!」
是鹤,绝对错不了。两年前,夏目他们第一次目睹的动态灵灾。如今那里出现了不只一只鹤,又接连发生数个第三级灵灾。
前些日子荻漥发生的事情,以及两年前的那次灵灾恐怖攻击『上巳再祓』掠过脑海。万一那些鹤随处肆虐,不晓得会给周围带来多严重的损害,而且秋乃照理也来到了这附近。
「第一封咒,解除。」
冬儿解除身上的封印,化为生灵。
「我也一起过去!」夏目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可是不许你使用龙气!」
冬儿控制住鬼气,把夏目一把抱了起来。
为赶往战场,两人从屋顶一跃而下。
★
「上!」
蜘蛛丸一声令下,鹤跃上高空,从空中袭向木暮。
木暮立即往旁边纵身一跳,袭上前来的鹤击中地面,造成大地晃动。
落地的鹤踏破柏油路面,甩动巨大的尾巴形成反动的力道,随即往木暮追了上去。木暮用刀挥开蜂拥而来的瘴气,接着后退与鹤保持距离。然而,此时又有另外两只新成形的鹤绕了过来,包围木暮。
由于是刚形成的灵灾,威胁性远不及两年前在神宫外苑迎击的那两只鹤。不过像这样轻易操縦动态灵灾绝不是一件简単的事,就木暮所知的范围内,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只有荒御魂芦屋道满。
木暮脸上浮现出狂傲的笑容,「有意思。」又重复了一次刚才说过的话,双眸释放出烈焰般的目光。
木暮一手举着爱刀,另一只手迅速结成手印。
「暗、芰洒罗缚四罗、摩怛也摩讫罗洒耶讫洒、芰缚眵那缚加缚谛摩怛罗贺怛尼、婆娑词!」
击退怨敌的毗沙门天的陀罗尼。
获得军神加护后,木暮的灵力又有飞跃性的増长,他的全身涌现直冲天际,英勇壮烈的灵气。
由于灵气强大而且浓密,用不着提升就能转换为等同于咒力的威力。半实体化的灵气沿着路面在周围弥漫开来,木暮举刀的身影犹如优游于云海的巨龙。
「什……!」
面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的蜘蛛丸,木暮将大量咒力流入爱刀。刀身散发出辉煌的灵气,使逼近的鹤不由得胆怯。
木暮冲了上去。
「喝!」
挥出一刀。
斩击释放出惊人咒力,一击击飞鹤的上半身。冲击威力波及四周,另外两只鹤身上也出现激烈裂核。木暮不顾蜘蛛丸愕然愣在原地,疾速向前冲刺。
第二刀、第三刀。『二铭则宗』发出威武的咆哮声,鹤每遭到劈斩,身上便出现裂核。
伤口喷出的瘴气只要一接触到灵刀的灵气便随之净化。鹤的惨叫声回荡在现场,木暮灵活地展开攻势。
刀刃射出的银光往四面八方乱舞,削切过第三级灵灾,动作比起灵灾修祓更接近剑舞。
蜘蛛丸啐舌,又继续生成鹤。就像生成简易式一样让动态灵灾攻击木暮,而木暮也一个不留地悉数消灭。
力量与数量。
接踵而来的鹤群是呈现出怪兽模样的瘴气海啸,眼前的景象不只是第三级灵灾,简直像在使役第四级灵灾。
逼近木暮的海啸只消一刀就让他挡了下来,甚至缓慢往后退开。
形成如此大量的灵灾,蜘蛛丸却完全没有灵力耗尽的迹象,实在是不寻常的力量。然而,蜘蛛丸还算不上运用自如,只是白白浪费自己拥有的庞大力量。在与木暮的对战中,看得出他的技巧还不够纯熟。
只是另一方面,对战到这个时候,木暮也支撑不了太久。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击倒对方,一口气取得胜利。
木暮冲上前去。
剑士炯炯有神的目光贯穿嘶吼的鹤群,牢牢盯着蜘蛛丸,视线本身犹如束缚住蜘蛛丸的金缚。
忽然间,木暮的身体向下一沉。看见木暮忽然在眼前消失,蜘蛛丸连忙提高警觉,正戒备周围的袭击时——
「——你可别被完全消灭喔。」
木暮在因为裂核动弹不得的鹤群间穿梭,从蜘蛛丸面前跃出身影。挥下的刀锋劈开最后一道夕阳,带有骇人咒力的刀刃往蜘蛛丸斩了下去。
「暗、地哩底曳、娑婆诃。」
咒文几乎是在耳边响起,漆黑的烟雾瞬间遮蔽视线,缠绕全身,甚至钻进鼻腔与喉咙,侵入肺部。木暮甚至没有余力设下结界,他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蜘蛛丸身上——因为那是他不这么做没办法打倒的强敌。
喘不过气,无法呼吸。木暮无能为力地倒在地上,另一位实体化的式神唰地落在他身旁。
——我太大意了!
他这时候才记起来,那天晚上三善说过在荻漥挡住春虎他们的式神有两位。他几乎确定蜘蛛丸就是那个时候的式神,却忘记提防另一位式神的存在,犯下致命的失误。
「……呃!」
遮蔽视线的黑雾另一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戴着白色手套指向这里的双手以行云流水般的手势,从先前的罗刹印结成转法轮印,再接着转为结成咒缚印。
「凡世间种种尽在掌握,以不动明王正身本誓,发大愿降此邪灵恶灵!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聚精会神使出的不动金缚术式在每一个音韵都注入了强大的咒力,让黑雾侵入的身体遭咒束缚,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唉。」对方轻声叹息之后,「要是杀了你,说不定会惹来宫地的怨恨。我不会夺去你的性命,不过你还是做好觉悟吧。」
那嗓音听起来很年轻。木暮痛苦呻吟着,死命地眯起眼睛想瞧个清楚。黑雾前方彷佛能看见有个圆形的东西发出光芒,光芒来自人影的头部。脑中唤醒了数年前的回忆。
是单片眼镜。关于爱用这种与时代不相符物品的人物,木暮知道一个人。
「……『导师』……!」
引发第一次灵灾恐怖攻击『上巳大祓』的双角会主谋,六人部隶属于御灵部时的上司。
与六人部一样,他也是理应在自己引起的灵灾中死去的男人。
单片眼镜的人影在黑雾中露出了狞笑。
「我就知道你在得知恐怖攻击预告后一定会有所行动,接到你单独展开行动的联络后,我想了结这件事情的时候终于到了。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出现在我们因为另一件事锁定的杂志记者身旁,结果我晚到一歩,真是急死我了。」
那人说着,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对了,顺带向你解释一下。和六人部一样,我现在的名字改成了夜叉丸。」
这句话说完后,咒束缚了木暮的意识。
喀啦,爱刀发出清脆的声响,掉落在地面。
★
「怎么会这样……」
夏目与冬儿藏身的地方在倾斜的屋顶上。
那是间位于马路旁的旧商店屋顶,马路正前方可以看见部分墙壁遭到破坏的饭店,以及下方宽敞的人行道,在那里进行的咒术战也勉强看得见。
——没赶上。
夏目他们赶到的时候,战况正对木暮有利。面对如简易式般操纵着鹤群的蜘蛛丸,木暮将军神之力注入爱刀,从正面迎击对方的攻势。战况激烈,简直不输给夏目过去目睹的大友与道满的那场咒术战。
木暮原本居于优势,不过在刀刃眼见就要往蜘蛛丸斩了下去的时候,埋伏的夜叉丸出现,扭转战局。木暮先前强大的灵气犹如一场幻觉,此时已消耗殆尽。
——要是我刚才没昏倒!
双方势均力敌,夏目与冬儿也险些赶上战局。如果夏目途中没有昏倒,立刻赶来现场,说不定木暮能获得胜利,他们也可以顺利将他拉拢进自己的阵营。
——都是我害的……!
她内心懊悔不己。
可是——
「……走吧,夏目。我们赶紧离开这里,等瘴气散开后,我们的行踪说不定会曝光。」
冬儿厉声在夏目耳边叮嘱,接着维持压低身体的姿势从屋顶上爬了下去。冬儿的话里有「没时间让她慢慢后悔」的意思,事实上他说得也没错。不只夜叉丸与蜘蛛丸,照理来说阴阳厅也往这里派出了咒搜官。他们绝不能败露行迹,因此这时候只能选择撤退。
夏目跟着冬儿爬下背对马路那一侧的屋顶,接着隐形离开了战场。
在木暮有难时置之不理,她内心有种强烈的罪恶感。遗憾的是不只是救出木暮,现在就算他们出面也改变不了战况。
「真不敢相信……和在荻漥见到的那个时候相比,八濑童子的力量明显变得更强了。那时候虽然也是不好应付的强敌,但还不至于强到这种夸张的地歩。当时的八濑童子,就连我也能暂且充当他们的对手。」
「我明白。虽然是前年的事情了,我也稍微和他们交过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简直是恶劣的玩笑。」
冬儿的口吻比夏目冷静,只是脸上的表情僵硬而且苍白。歪斜的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恐怕只有这么做他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笑中带有逞强的意思。
「『你们应付不来』……是吗?可恶!不过应该有我们能做的事,绝对有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事。」
冬儿提起大友的忠告,咬紧了牙。
在他们撤退时,突如其来的咒术战引起的骚动没有平静下来,情况反而愈来愈混乱。惨叫声不绝于耳,街上的气氛也是惶惶不安。
「总之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暂时先撤退再说。麻烦你联络铃鹿,我们得赶紧找到秋乃。」
没错,木暮的事情确实遗憾,可是危机还没解除,至少得先尽速确认其他伙伴的安全。
夏目拿出手机,正打算联络对方的时候,「啊。」手机传出震动,收到铃鹿寄来的简讯。
也许她找到秋乃了。夏目立刻确认起简讯内容。
她料想得没错,铃鹿传来的简讯中简洁地提到自己已经和秋乃会合。她马上转告冬儿简讯内容,「很好。」冬儿脸上稍微取回了一点活力。
「这地方不宣久留,我们走。」
冬儿冲出去,夏目也随后跟上。
只是她在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战场。
——对不起,您千万别死……
她握拳抵在胸口,由衷如此祈祷。
接着,两人带着沉重的战果,从战场逃了出去。
过没多久,第二封简讯传来了。
5
「相马多轨子……」
铃鹿唤出这个名字,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最后一次见到多轨子是在上个月——不对,是上上个月。铃鹿掌握到灵灾恐怖攻击的情报后,她似乎就没有再来到研究室。想到去年为止她几乎是天天造访研究室,像这样再见到面,铃鹿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可是,就算许久没见面还是很奇怪。
眼前的人分明是多轨子,然而——
——谁?
她却不由得这么怀疑。
站在坡道下方的人无疑正是相马多轨子。美丽而且中性的容貌、凛然的身姿,尤其是那一头鲜艳的红发,在在证明她正是相马多轨子。
可是不一样,她有什么地方改变了,不再是以前的多轨子。她这么判断不是出自理性,而是直觉。
「铃鹿。」多轨子用她活泼的语气唤着铃鹿的名字。「别来无恙,我们有好一阵子没见到面了,而且……老实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到面,仓桥厅长说的果然没错,我好高兴。」
多轨子说着笑了起来,笑容里看得出如同话里所说的欣喜,也有些话里听不出的落莫。
多轨子当然知道铃鹿逃离阴阳厅一事,知道铃鹿决定与自己的阵营分道扬镳。多轨子此时脸上的笑容坦率地表现出重逢的喜悦,以及铃鹿离去后的哀伤。坦率、认真而且单纯,确实很像她会露出的笑容。
可是……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有什么地方和以前的多轨子不同。
——冷静下来……
铃鹿缓缓地深呼吸一口气。
总之情况危急,真要说起来简直是糟糕透顶。要是自己逃不出去还不打紧,一定得让秋乃逃离开这个地方。
万一让秋乃——『月轮』落入敌人手中,她也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由于『月轮』刚和春虎通讯,而且他们在中途断了联络,这表示春虎再一次尝试接触的可能性非常高。
伙伴们一直在寻找可以和春虎联系的手段,在危急的局势之下——尤其是在与大友并肩奋战的可能性消失后,这可以说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保住的联络方式。
况且,她根本不可能轻易把秋乃交到敌人手里。
——毕竟我刚才摆出了那种架子。
然而,眼前的状况严峻,而且是极为严峻。铃鹿没注意到加速的心跳,只是让思绪高速运转。
——总之当务之急是……
她挡在秋乃面前,悄悄把手绕到背后。为了掩饰这样的动作,她慢条斯理地和多轨子聊了起来。
「……你在这地方做什么?」
「来进行『特训』。你不知道吗?那地方就在这附近。」
「……特训结束了吗?」
「呵呵,今天因为没有保镳在,让我找到机会可以偷懒。我正好在这一带散步,平常可没办法像这样一个人出来走走。」
「一个人?」
「对啊。」
多轨子天真地承认了,铃鹿听见后不自觉双眼发亮。
多轨子口中的保镳不是指阴阳厅的人,而是她的护法夜叉丸与蜘蛛丸。现在那两位式神没有跟在她身边,实际上附近也没有感觉到诡异的灵气。虽然不是没有隐形的可能性,但多轨子不是会说谎的人。
——有办法逃出去。
关于多轨子的咒术实力,之前在阴阳塾与夏目的那场模拟战中已经确认过了。尽管不知道「特训」为她提升了多少实力,铃鹿有自信能够成功逃离这个地方。
不,说不定这是个大好机会。如果能在这里活捉多轨子,将能一口气逆转形势。多轨子是相马家的巫女公主,也是他们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不,不行。要是真的抓住她,「那些家伙」马上会——
不如杀了她,一了百了。
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铃鹿顿时心跳加速。
没错,只要在这里「解决」掉她,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不管八濑童子实力多坚强,失去主人的式神等于没有武将挥舞的武器,根本构不成威胁。
「…………」
心跳在耳边鼓噪。
如果是过去那个试图让哥哥复活的自己,想必不会有半点犹疑。如果是一年半前的自己,肯定也能立即下定决心。造成夏目丧命的直接原因是多轨子带走『鸦羽』,导致『鸦羽』失控。如果杀死这样的对手可以保证自己与其他伙伴的安全,铃鹿理应不惜做出冷酷的判断。
可是……
——『我好高兴。』
这句话和她脸上的笑容不是虚情假意,现在的铃鹿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直到去年为止,她们几乎是每天碰面,而且她也是铃鹿遭受监禁时唯一的说话对象。
每次只要一有事,她就会跑来找铃鹿,另外她也会带些礼物来讨铃鹿的歓心。要是铃鹿对她发脾气,她会伤心难过,可是绝对不会冷落铃鹿。她听不懂讽刺,听见笑话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比铃鹿更不知世事。有一次她心血来潮,玩扑克牌玩得起劲,结果像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整个晚上缠住铃鹿不放。
——呃……
『情』。
如今正是以前蜘蛛丸平静解释过的那些话绑缚了铃鹿,他们花费一年半以上的时间设下的乙级咒术直接影响『头脑』以外的『内心』,阻碍了铃鹿的行动。
「…………」
铃鹿咬紧唇,拼了死命凝聚意志力。
然而,咒始终没有解除,束缚铃鹿的『情』丝毫没有松懈。
多轨子的眼神既纳闷又有些不解,看着迟迟没有出声的铃鹿。接着,她的视线稍微往铃鹿旁边看去,「好漂亮的耳朵。」铃鹿从牵着的手上感觉到秋乃吓得打了个哆嗦。糟糕,铃鹿暗呼不妙。
秋乃的兔子耳朵没有藏起来,何况多轨子是突然出现,要是秋乃马上把耳朵藏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能顺利掩饰过去。
另一方面,多轨子没有察觉铃鹿内心的想法。
「我从式神那里听说过你的事情,你好,我是相马多轨子,一定有人向你解释过我是谁了吧?」
秋乃没有回应,她只是紧紧握住铃鹿的手,把自己藏在铃鹿背后,躲避多轨子的视线。「如果夜叉丸没说错,你也是相马一族的人吧?也就是说相马家的三个女孩子碰巧齐聚一堂,而且还是在这个地方,说不定这是先祖的指引呢。」
多轨子把眼睛眯了起来,愉快地说。
「我真的觉得好开心哦。」
这一瞬间,铃鹿终于察觉自重逢以来的异样感究竟来自何处。
——她……!
情感很平淡。
多轨子原本是喜怒哀乐变化激烈的少女,而且习惯将情绪变化直接表现出来。说好听点是天真,说难听点是幼稚。她在尊崇自己的那些大人围绕下成长,是相马家尊贵的「公主」。
不过,现在的多轨子缺乏这样的情绪起伏。虽然也不是感觉不到情感波动,只是和以前相比明显平淡许多。尤其多轨子原本最强烈的「平易近人」的特质,也没有过去那么鲜明。
——这是……
宛如身处在轻柔的梦境之中,套上让意识变得稀薄的滤镜。人在这个地方,灵魂却在远处。
——『那是相马多轨子搞出来的哩,她做出类似「降神」的行为——』
脑中掠过数小时前从大友口中听到的解释。难不成——铃鹿睁大了双眼。
——她没有完全脱离通灵状态?
多轨子疑似在荻漥进行了降神,说不定她身上还留有当时的影响。换句话说,她还处于神灵附身的状态。
不过,荻漥发生第四级灵灾已经是四天前的事情,影响通常不可能维持这么久。
……不。
——『他们的目的不只是暂时性的「降神」,还要能够永远留存在这世上。』
铃鹿全身因为恐惧打起了哆嗦。察觉异状的秋乃忍不住担心,轻轻唤了声:「铃鹿?」从多轨子的灵气本身感觉不出巨大的变化。
可是,「铃鹿。」多轨子唤着。她的嗓音沉稳,如钟声在脑中隆隆回荡着。「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纠缠不清,可是……你真的没有回来的意思吗?我很喜欢你,而且我不会勉强你帮忙,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
铃鹿无法回应,来历不明的某个东西——多轨子背后的某个东西震摄着她,逐渐麻痹她的身体。糟糕。焦躁涌上心头,精神逐渐失去平衡。
这时——
「我们是夏目的朋友!」
躲在她背后的秋乃忽然跳了出来,高声大喊。喊完后,她又马上躲回铃鹿背后。铃鹿感觉这一声大喊像是往她后脑勺挥下的一记重击,身上的压力顿时消失。她缓慢地转过头往后瞧,看见长出兔子耳朵的娇小少女正发着抖,呼吸非常紊乱。
铃鹿取回了心灵的主导权。相对之下,多轨子难看地扭曲着脸庞。
「我还不是……」
愤怒、不甘与哀伤交杂,这正是铃鹿熟识的多轨子原本的表情。
另一方面,可以「视」见多轨子的灵力出现不稳定的迅速増长。铃鹿立刻提升咒力。
不过就在下一刻——
「秋乃!铃鹿!」
空中传来了叫唤声,铃鹿反射性地抬头往上空望去,可是根本没有那个必要。总算察觉的灵气——那两道灵气她都很熟悉,那些毫无疑问是生灵的灵气。
龙与鬼。
「夏目!冬儿!」
抱着夏目的冬儿大动作跃过石墙,力道强劲地落在马路上。
★
「秋乃!铃鹿!」
在腾空跃起的冬儿怀中,夏目俯瞰下方坡道,立即掌握现场状况。
先前她收到第二封简讯,号码是铃鹿的手机,输入内容的却是秋乃。仔细瞧可以发现,双眼闪闪发亮仰望着这里的秋乃,手中握着疑似是铃鹿手机的东西。
恐怕秋乃是利用铃鹿充当掩护,趁她在与多轨子讲话的时候躲在她背后,用她交给自己的手机传出简讯。简讯内容解释了两人在会合之后遇上多轨子,而且多轨子没有带式神随行,另外也在附加档案里面确实告知了她们所在的场所位置。
「夏目!冬儿!」
当铃鹿大喊,秋乃也发出欢呼声的时候,冬儿以强劲的力道在坡道马路上落地。夏目随即从冬儿身边离开,冬儿也移动到反方向,呈现铃鹿、冬儿与夏目三人半包围多轨子的阵仗。
收到秋乃传来的简讯时,「机会来了!只要捉住主人,夜叉丸他们也没办法出手。」冬儿立刻这么主张,夏目也同意他的意见,两人于是急忙赶向简讯里面告知的场所。
他们也在赶来这里的途中决定了战术。夏目如今的状态犹如一颗不定时炸弹,因此由她负责引开多轨子的注意,至于捉住多轨子的任务就交给冬儿。唯一的难处在于这地方距离刚才的战场并未相隔太远,在打倒木暮的八濑童子回到主人身边之前,他们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情。
没有时间拖拖拉拉的了。夏目进入备战状态,一边迅速向铃鹿使了个眼色。也许是察觉夏目他们有什么计划,铃鹿也立即准备应战,开始提升咒力。
另一方面,多轨子像是没把周围的状况放在眼里,只是睁大了双眼,出神凝视着夏目的身影。
「……夏目。」
她喃喃唤着,这一声呼唤中带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种种感触与无限的感慨。夏目望着她,两人的视线交会。双方的思绪没有经由语言,在瞬间交错。
夏目胸中涌现的情感并非单纯的憎恶或怨恨,她也不是没有这种情绪,只是不仅如此。
夏目这么对春虎说过,多轨子与在阴阳塾和春虎他们熟稔之前的自己有些相似。经过那起重大事件后,她的想法至今依然没有改变。
如同多轨子贵为相马家的公主,度过了一段奇特的人生,夏目身为土御门家的继任当家,也度过了异于常人的人生。如果不是春虎在自己身边,或者如果没有抚养自己长大的泰纯在,没有遇见冬儿、京子、天马与铃鹿这些人的话,她绝对会和现在的夏目判若两人,想法和现在不同,采取的行动也与现在迥异。
在夏目心中,多轨子就像立场相异的另一个自己。
——可是!
现在的她是「敌人」。
不论心中有什么样的感慨,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急急如律令!」
夏目掷出咒符。是火行符。耀眼的火花瞬间迸裂,将坡道照耀得光彩夺目,逼退节节进逼的黑夜。
这么做是障眼法。夏目的符术炸裂的同时,真正负责发动攻势的冬儿让鬼气瞬间升高。
他用力踏碎路面,一口气冲了上去。速度将是致胜的关键,这件事必须速战速决。
然而——
冬儿忽而失速,身体往前倒了下去,双膝甚至跪倒在地上。夏目大吃一惊,忍不住讶异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怎么、回事?」
冬儿浑身战栗,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呻吟声。
他已经解开第一道封咒,额头上冒出双角,唇边长出獠牙,闪烁不定的铠甲武士身影飘散出勇猛的鬼气。那是他化为生灵时的模样,「视」不出任何异状。但他像是身体忽然不听使唤,蹲在地上动弹不得。不只夏目,「你在搞什么鬼!」铃鹿也是一样惊慌失措。
这时——
「实在太惊险了。」
思绪瞬间染上绝望。
声音从坡道上方,夏目他们的背后传来。夏目手持咒符转过头去,看见两位式神,夜叉丸与蜘蛛丸出现在那里。
在迅速渲染大地的黑夜中,夜叉丸朝他们露出冰冷的目光。
「之前我不是说过吗,阿刀冬儿?你和我们是同种的眷属,获得了『同样的加护』。」
「你在说、什么……」
冬儿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质疑冷冷说着这番话的夜叉丸。
八濑童子露出冷笑。
「你忘记自己变成生灵的经过吗?你身上的鬼是我在四年前发动『上巳大祓』的时候请来的,当时其中一小部分,充其量只是一点飞沫溅在你身上,让你变成了生灵。我请来的是什么——只要稍微动脑想一下,应该就能知道了吧?」
他说得盛气凌人,接着狂妄地大大敞开了双手。
「那就是我族的先祖平将门公。当然,我那时候一开始就做好了失败的觉悟——真要说起来,我那么做只是为了开创未来的道路。这里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打算攻击的是什么人吗?这位可是将门公的摘系子孙,相马多轨子公主。我们护法自不用说,你得到的那股力量根本不能动她半根寒毛。」
脑中一片空白。
——居然有这种事……
夏目只希望这是谎言,是夜叉丸为了动摇他们内心的乙级咒术。
不过,夜叉丸的解释的确非常合理。鬼附身在冬儿身上的时期正如同夜叉丸所说,是四年前发生『上巳大祓』时的事情。他因为遭受恐怖攻击引起的灵灾波及,在生死存亡之际变成了生灵,而且就他们所知,附身在冬儿身上的是相当特殊的鬼。
从这个鬼——动态灵灾的力量「来源」思考,夜叉丸的话确实有道理,况且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个说法。冬儿无法对多轨子出手,跪倒在她面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个时候我也说过要你寻求我们的『协助』吧?那股力量只有在我们的指导下才能充分发挥,其实现在开始也不远。」
夜叉丸揶揄似地笑道。冬儿见状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开什么玩笑!第三封咒,解除!」
冬儿嘶吼,浓密的鬼气如喷泉涌了出来。
铠甲立即实体化,冬儿全身缠绕着鬼气的火焰。鬼的咆哮声震撼空气,冬儿跪立起单膝,使劲抬起颓倒的身躯。
然而,他始终站不起来。他聚精会神地燃烧着斗志,但是不管如何奋力挣扎都无法让自己站起来。在跪立着卯足全力的冬儿面前,神情有些哀伤的多轨子平静地站着,俯陬这一幕。
「你明白了吗?」夜叉丸说。「游戏结束了。」
他说得没错。
其实在两位八濑童子回来的那一瞬间,夏目他们就没有了胜算,甚至连逃也逃不掉。
游戏真的「结束」了,而且结束得草率,只能无力地宣告落幕。
拼命抵抗的冬儿最后也放弃了挣扎,脸色苍白的铃鹿咬着唇,夏目也一样无计可施,只能杵在原地。
不过,现场还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希望。
「好。」秋乃忽然斩钉截铁地说,语气坚决而且坚定。「无所谓,请动手吧!」
秋乃的兔子耳朵,玉兔的耳朵散发出淡白色光芒。下一瞬间,秋乃的目光变得朦胧,眼阵深处出现与先前不同的光芒。夏目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一惊。她认得那道光芒。
秋乃深深一呼吸——
「冬儿,马上重新封印!夏目、铃鹿,快往同一个地方集合!」
秋乃大叫,那既是她的声音又不是她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每个人都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春虎?」
在此同时,秋乃一口气提升咒力,以高速踏起步伐。步伐复杂而且精细,但以玉兔的速度,瞬间就完成了九成九的术式。
禹步。
「蜘蛛丸!」
夜叉丸一声令下,蜘蛛丸随即往前冲了出去。他的目标是秋乃。秋乃马上把一旁的铃鹿推了出去,自己也闪开了蜘蛛丸的攻势。八濑童子立即展开追击,但始终跟不上秋乃的速度。
「再封印!」
冬儿重新启动封印,被推开的铃鹿一脸惊讶的样子,跌跌撞撞地冲到冬儿身边。夏目也记起先前的指示,赶紧往他们冲过去。
「休想得逞!」
夜叉丸说着,让自身的灵力爆发。他蹲了下来,将戴着手套的右手伸向地面。
禹步是经由灵脉瞬间移动至远方的咒术,因此夜叉丸打算扰乱灵脉,阻止他们逃亡。
然而秋乃毫不在意,只是沿着坡道冲去。
一路往前冲。
秋乃并未冲向聚集在一处的夏目等人。她假装往他们冲过去,其实是冲过他们身旁,笔直冲下坡道。
夜叉丸与蜘蛛丸瞬间变了脸色。
两位护法完全没有理会其他人的意思,化成子弹直线冲向主人。两位式神的高速移动促使狂风呼啸,撼动大地。
秋乃伸长了双臂抓住惊讶的多轨子,两位八濑童子也间不容发地抵达主人身旁。
然后,「——夏目,对不起。」最后这一句话是发自秋乃口中。
抛下这句话后,秋乃与多轨子、夜叉丸和蜘蛛丸一同被吸进了灵脉里面。
★
「……唔!」
『月轮』进入灵脉的瞬间,与『鸦羽』之间的联系中断,春虎的意识回到了身体里面。
由于这是非常激烈的招式,大幅消耗了灵力。春虎松开盘起的双腿,低垂着肩膀,痛苦地喘着气。
「发生什么事了?」旁观的角行鬼看见春虎的样子,蹙起了眉头。「没事吧?」早乙女在一旁窥探着他的脸色。
春虎调整了呼吸之后说道:
「……『月轮』落入相马手中了。」
「你说什么?」
「我找不到其他办法,只是……」
解除联系的金乌抖动着身体,展开翅膀飞往习惯停留的衣帽架上。春虎神情凝重地眺望着式神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接着向寻求解释的两人简单描述了一下事情经过。
在第一次的『泰山府君祭』当中失败的春虎为强化连结,改造了术式,从灵的层面联系『鸦羽』与『月轮』,因此得以发现夏目等人陷入存亡的危机。
为了救夏目他们脱离险境,他只能选择牺牲秋乃。此时秋乃和多轨子他们应该正移动到阴阳厅厅舍附近,秋乃暂且平安无事。
「……好不容易得到『月轮』,相马他们照理来说不会加害秋乃。」
尽管不至于加害秋乃,但她势必会遭到严厉的监视。虽然事先徵得本人同意,这实在是残忍的手段,可以说春虎欠了她一个很大的人情,必须想尽办法把她救出来。
而且,失去『月轮』的事实对他来说也是重大的损失。
『月轮』沦落到相马手中,等于置于敌人的监视之下,要再一次透过『泰山府君祭』召唤「他」出来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事。换句话说,知道拯救夏目方法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该死,简直糟透了……!」
春虎忿忿不平,握拳用力槌向地面。
在日渐危急的状况中,这实在是非常惨重的结果,不单纯只是失败,甚至是大幅倒退,接下来不晓得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挽回。
「……情形我了解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早乙女这么建议。
为了使出禹步,春虎将咒力注入『月轮』,而且因为事发突然,让他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咒力。此外由于距离遥远,相当大量的咒力流了出去,不能忽视被阴阳厅发现的可能性,最好尽速转移到其他藏身处。
角行鬼往下瞥向早乙女。
「飞车丸的状态怎么样?」
「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了。」
「好。虽然不想移动,不过没办法,我马上去找地方。」
护法以理性的态度这么表示,接着「春虎。」朝主人的背影唤着。
春虎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咬紧了牙。
「好……」
然后,他发出了犹如从地底响起的低沉嗓音。
角行鬼与早乙女不约而同望向春虎,春虎缓缓站了起来,愤恨地这么宣告。
「这下我已经无计可施,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迷惘的了。我要毁灭相马、打倒阴阳厅,救回秋乃,再拯救夏目。我绝不放弃。」
他说得平静,独眼却散发出炽烈的光芒,让人联想到熊熊燃烧的岩浆,是令观者无不胆颤心寒的目光。角行鬼咧嘴露出狂妄的笑容,早乙女那张缺乏表情变化的脸庞掠过了些许的不安。
日已西沉,烛火微弱的光芒照亮室内。
在摇曳欲灭的光亮与压倒性的黑暗中,阴阳师宛如向自己施咒,始终瞪视着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