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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太宰读轻小说

太宰治转生! 佐藤友哉 9865 2024-11-04 12:07

  1

  大量购买自己的书让我明白一件事。

  我,太宰治,在当今,二零一七年,载入史册的伟人。而且,我,太宰治,是代表日本的文学家,对当今活跃的作家们留下了深远影响。我,太宰治写的《斜阳》仅在新潮文库就卖了四百万部,《人间失格》甚至卖了六百万部。我,太宰治,如今依然被男女老少阅读,经久不衰。

  承蒙天择的恍惚与不安俱存于吾身。

  我,胜利了。

  我写任何东西都不叫座,被志贺直哉和川端康成厌恶,被朋友笑话,被评论家们抨击,收到读者的侮辱信,不被任何人正视。如此诸事不顺的我,太宰治,没有做错。

  我的小说,今天依然在被人们阅读。

  这也就表示,以我所在的时代为视角,我与夏目簌石和森鸥外是一样的,《斜阳》《人间失格》与《我是猫》《舞姬》是一样的。

  它们是载入史册的著作。

  距离《圣经》一步之遥。

  我在胶囊旅馆狭窄的客房里一边看着自己的书一边思考。就算那样,会不会也未免太畅销了呢?我对自己的才华也就两三次产生过怀疑,也相信过自己的作品才是文学正统,但《人间失格》迈出六百万部实属脱离常轨。如果真有六百万人对我的苦恼产生共鸣,那真是诡异。

  说到诡异,还有书的装帧。

  在我那个时代,书的封面基本只有书名和作者,就算有画也就只简单画了花或风景,但现代出售的《人间失格》上画的是一名身着学生服的青年脸上挂着狼狈的微笑,《潘多拉的盒子》《维庸之妻》上面用的是基本和内容无关的少女照片。我起初觉得这是废物编辑想出的馊主意,为这种瞎搞感到愤慨,但仔细想想,现在距离首次出版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这样的新装帧应该属于化妆,能方便现代读者拿起来阅读。譬如说《源氏物语》,你不能给里面的人物穿上裙子,但只改封面也无伤大雅。

  我佩服这巧妙的策略,但更让我佩服的是我自己的作品。通常来讲,仅仅改变包装不能让古典文学看上去像现代作品。可是,太宰治的小说通过这简简单单的加工便能够深深沁入现代人的心灵。这证明了我作品的普适性,也证明了我的才华,我很满意。

  尽管我在这现代依然是只幽灵,但知道我的书流传下来,让我精神倍增。几天后,我跟再次来洗澡的毛蟹都能够平等地交谈了。

  那天他又请我喝啤酒,我们边喝边聊。

  「我最近啊,痛彻地感觉到,人必须坦坦荡荡才行!」

  「我也这么觉得啦,很普通的心得吧」

  「不,你要笑就先听我把话说完!实际上这个心得很可怕。我昨天走在路上,也痛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你一旦试图掩饰,生活就会变得复杂,变得麻烦。你实话实说,笔直前行,其实生活就会变得简单」

  「是吗?活得坦坦荡荡才艰难吧。有时掩饰、撒谎都是情不得已」

  「或许如你所说,但坦坦荡荡地生存就不会再有失败。失败是指你想瞒天过海却最终掩饰不了的情况。然后,清心寡欲也很关键。你欲望强烈,执着于不属于你的东西,于是你就开始想要掩饰,并尝试去掩饰,然后生活变得复杂起来,最终路出马脚,变得胡思乱想。这道理是很浅显,但我领悟它却花了三十多年!」

  「这么说老师,你就活得坦坦荡荡是吗?」

  「我性格张扬,和谁都很快打成一片,竭尽全力地去奉献,然后就被抛弃。那是我的爱好。可我那么做下去也只是在消耗自己。或许那样的生活能让周围人心情愉快吧,但我自己迟早会耗得彻底垮掉」

  「噶哈哈哈!那老师就得赶紧回家,给老婆道歉咧」

  「唔、唔唔。我,没什么可道歉的」

  「我懂,我懂。我也没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啊,婆娘要发火的时候就会发火。下雨日子现场停工,我就在家里游手好闲,那种时候总有种像是负罪感的心情。老婆也一边洗碗一边嘴里絮絮叨叨抱怨。那种时候啊,总之道歉就对了。低个头就能解决的事情,还不简单?」

  「哦,就那么简单啊」

  「另外啊,只要不挑,工作其实好找的很。我这儿不巧雇不了老师这样的小身板,不过总会有地方需要老师」

  「我现在就被人需要!」

  我变得傲慢起来后,有天很好奇其他作家的存活情况,就去了三鹰车站的书店。

  我找了那么多书架都找不到志贺直哉的书。

  那个老作家曾说我「摆讨人厌的姿势,找不出半点优点」,看了我的《犯人》笑话说「很差劲,一下就猜到结局了」,读我的《斜阳》指指点点「金枝玉叶谈吐像个下人,服了」。他对我百般嘲讽,结果这里到处都找不到他自己的书。

  他仿佛从历史中消失了,令我神清气爽。

  真想让他好好瞧瞧。

  他就不曾坦坦荡荡地活着。嘲讽他人的弱小,迷信自己的强大,像发神经一样瞎忙一通。周围有人拥护他,他就早有准备地飞快摆出符合那些家伙喜好的表情,于是众人为之喝彩。此人这般欺瞒世人,殊不知如今落得荡然无存。他对弱小的人十分冷漠,一心只考虑把人纳为仆人,所以他才写出《新加坡沦陷》那篇充满军人精神,恬不知耻的文章。就算东条英机都不写那么不过脑子的东西。志贺直哉,粉身碎骨。他『好杀』了自己。

  那些笑话过辱骂过我的评论家的名字,同样一个也没留下。但凡一两个世纪前的,被贴上『雅』这一标签的大文豪的手笔,他们全都无条件赞扬歌颂,不遗余力地去宣传,对近在身边的新人的作品却只会投以龌龊的嘲笑。那帮令人费解的家伙要是知道我的作品在平成这个新时代依旧被人们广泛阅读,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会不会把我供上神坛,三拜九叩赞誉我「哎呀,太宰老师太杰出了」呢?一定会大惊失色吧。志贺直哉就被他们誉为『小说之神』,但那其实是嘲讽吧。

  川端康成的书摆了一些,我看了看讲解。他那么否定我嗑药、自杀未遂的糟糕生活,自己却自杀了。真是好笑。他就因为没有坦坦荡荡地活着,所以搞成那样。体弱就体弱,有何不可,就因为硬是去锻炼力量,所以把身体折腾垮了才落得自杀的下场。

  同样是自杀,但川端的自杀与我和芥川的却截然不同。

  没有人明白芥川的烦恼。

  阴暗者的苦闷。

  软弱。

  圣经。

  生活的恐惧。

  输家的祈祷。

  多一句嘴,芥川的书现在依然很多在卖。

  织田君,还有仰慕我的田中英光君的书,一本也没看到。

  2

  我在书店里逛着逛着,发觉一件事。

  在现代,小说的主流似乎不是文学。

  在标有『文学』的书架中摆放着明治文豪、昭和存活的胜利者以及平成时代现役作家写的书,但这些充其量也不过占据了书店一角。尽管唯独为我设了单独的书架,其他小说并没有这么好过。书店的主角反而是漫画书,堪比照片的美丽图画以及我那时代就有的夸张画陈列其中,估计是这七十年里漫画的潜力得到了发挥,又或是对小说的追求变了。我不清楚原因到底是什么啊,但我就算目睹书店里的景色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心依然平静。我的书都卖出几百万部了,我没什么好怕的。

  无所畏惧的我不经意间注意到,还有另一类书占据着大量书架。

  那些书在各个地方水平堆放着,它们的封面被插画铺得满满当当,插画的配色非常光鲜。那些插画净是眼睛大大的少女,有的穿着像是《一千零一夜》里山鲁佐德的服装,有的穿着女校校服,有的穿着强调胸部的铠甲,有的骑在龙设上。我不懂现代的文章逻辑,看到那些也完全想象不出来里面是怎样的东西。

  「哎呀,欢迎光临!」

  是那位告诉我太宰治现在依然是人气作家的书店店员。

  我忍不住想向她透露我的身份,但真那么做了,我怕她会大吃一惊,红着脸逃走。那样不好。真实的太宰治反而去污染对太宰治纯真的爱,这是罪恶。我对店员仅仅露出一抹微笑,也没问关于书的事情。我本来就是作家,书的事应该我自己思考。

  我对陌生的书籍进行调查,看看到底写的是怎样的内容,然后发觉了一件可怕的事。

  转生。

  竟然这些书很多书名里有『转生』这个词。

  转生。

  说不定和我自己有关。

  我把书名有『转生』的书全买了一本,回到胶囊旅馆里废寝忘食地狂看,结果了解到一件天大的事。

  万万没想到,似乎有一部分日本人在死之后竟然转生了。

  我在我死的一九四八年那个时期,人们从来不曾想过这种离奇现象。战时我抱着玩乐的心态买过科学杂志,爱之名字不记得了,总之上面有篇帝大教授题为《从地壳炸碎纽约》的文章,脱离学术总结起来讲得就是朝美国发射弹性波或许可以引发人工地震。那当然只是幻想,好像连那位帝大教授自己都不相信。可是,运用现代科学的话会怎样呢?按毛蟹的说法,日本在那之后从来没打过仗,但他也没说从来没被侵略过。现在的日本是不是受到了来自别国的科学攻击,地壳什么弹性波什么的产生扭曲,其影响造成一部分死者转生到了异世界(好像很多人被抛到了那种地方)?这只是个假说,但这么解释的话,有那么多转生者也就说得通了。

  我花了好几天,饶有兴致地读了我采购的书。

  这些书作为小说而言文章很单调,由此判断应该是转生体验报告。看来是转生到不同异世界的人们分别写出了自己的经历体验,文章几乎是外行人水平,但也做了一些不让读者感到厌倦的尝试。倾注了这么多的心血,可见转生这一现象在现代是场不容忽视的国难。我所在的时代,国家制作过关于灯火管制的执行指南,这些书或许是类似的东西。我不知道当今政府有多认真在应对这个问题,但若不尽快解决,恐怕不用多久死者绝大多数都要转生到异世界去了。

  跟写出转生书的他们一比,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应该强多了。幸好我转生的地点是未来日本。我可不愿意转生到异世界,跟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战斗,更不愿意变成那什么叫史莱姆的像是西洋果冻的玩意。

  然后我最大的发现是,我能读到这种文章就代表他们顺利回到了现代。那么,我或许也能够回到一九四八年。我很难说想不想回去,但知道至少能够回去,还是放心了。

  我继续看转生书。它们作为读物给我带来纯粹的快乐,每本都读得下去。我觉得他们都该去当小说家。能把自己的经历写得这么有趣好笑,以小说家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吧。

  志贺直哉有部叫做《暗夜行路》的作品,小题大做的标题,结果暗夜到底在哪儿?感个冒,患个中耳炎,这就暗夜了?妥妥的自我肯定臭气熏天,就是无良老儿在装腔作势。相较之下,这些外行人认认真真写出的转生体验报告要精彩上万倍,也更有实际意义。志贺直哉本质上就是个无良老儿。既然对力量有信心,你去打拳击不得了。

  另一方面,转生书中的文章中有着对不良的向往,以及羞耻之心。他们通过转生获得了生前所不可能获得的特殊能力(似乎魔法、不死这类居多),以此为资本重新书写过去并不幸福的人生。这是由软弱孕育而出的正义。真正的正义只在没有上级下属,而且自身弱小,并被收容起来的构图中才得到承认。转生后的他们正确认识过去自己的弱小与现在自己的强大,没有丝毫妄自尊大,也不沉浸于个人幻想,只写实实在在的东西。我,站他们这边。

  3

  转生书连系着现在的我,我读起来很有兴致,当然过去的书连系着过去的我,就像老照片突然冒出来时一样令我不寒而栗。

  虽不及我,但坂口安吾的书也流传到了现代。我看到了《堕落论》这个标题,便顺手买了下来。

  《堕落论》在《新潮》上刊登是战后第二年,昭和二十一年,成为坂口先生的成名作。我和织田君在同时期也以奇怪的方式受到关注,于是我们在文坛中一时占据一席之地。我、坂口先生和织田君一起出奇《改造》的座谈会,然而由于织田君迟到,我和坂口先生喝得烂醉如泥(后来大家又重新一起喝了一场,就在那个『鲁邦』),我们在织田君一周年忌辰的时候也一起喝过闷酒。

  坂口先生本来是有所谓同伴意识的。

  买《堕落论》时,我怀着随随便便的心情,可一打开发现,里面写着地狱般的字句。

  最开始,坂口先生那寻常的态度让我挺享受,看他一个劲损小林秀雄也惹得我苦笑,读起来还很从容,当我在遇到收录在卷末题为《不良少年与救世主》的这篇我唯一不记得的文章后,我不寒而栗。

  上面写的,是我殉情的事。

  檀一雄来了。他从怀里掏出高价纸烟,嘴里还嘟哝着「人穷了就会奢侈,我兜里一鼓就买这种二十日元的手卷纸烟」边说边给了我一支。

  「太宰治死啦。既然他死了,我也就没去参加丧礼」

  人不死会举行葬礼吗?

  檀一雄和太宰治一起参加过共产党基层青年组织的活动。当时太宰治是青年里的头儿,用檀一雄的话来说,太宰治是那群人中最认真的党员。

  「他投河的地方就在自己家附近,所以我觉得他这次是真的死了」

  这位檀大仙还发表神谕说:

  「他又搞恶作剧了,这是一个恶作剧啊。死的那天是十三日,《Goodbye》也刚好发表到第十三回,这个『十三』真有点……有点……」

  檀大仙排出来个『十三』,听得我目瞪口呆,因为我原来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还是这位大仙有眼力啊。

  一阵令我头晕目眩的战栗顺着背脊放射开来。

  我死后的庆幸经坂口先生之手下了下来,檀君在里面登场。

  我继续读《不良少年与救世主》。

  太宰治的死我知道得比谁都早,因为消息还没见报的时候,《新潮》的记者就来告诉我了。一听到这消息,我急忙留下一封信就溜了。我在上面写到,我直觉上料到报刊杂志会因为太宰的事冲过来找我,然后署明是给各位来访记者留言,留下信就出了家门。这就是误会的根源。

  我留下那封信的日期比这个消息的见报日期早,新闻记者觉得奇怪,认为太宰治的自杀是在演戏,猜测是我把他们俩窝藏了起来。

  我开始也怀疑他还活着,然而听说河边还清楚地留有他滑落的痕迹后,才感到他是真的死了,不可能连那个滑落痕迹都是恶作剧。新闻记者还是拜鄙人为师,学学侦探小说怎么写吧。

  假如新闻记者这次歪打正着的话,那就太好了。如果是我藏匿太宰治一年之久,又出人意料地让他死而复生,新闻记者和社会上那些有良知的人或许会气得暴跳如雷的。其实偶尔搞那么个恶作剧不也挺好的吗?我心想,如果这次不是真的自杀,而是策划的自杀骗局,那太宰治的文学今后的势必会更加杰出吧。

  现实的捉弄则要比那过分得多,我竟莫名其妙地转生到了未来日本。坂口先生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笑一笑原谅我呢。先不管原不原谅,这最后一句话我不敢苟同。我要真是能玩出伪装自杀的大骗子,我的文学早就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朋友三田君玉碎化身护国神的时候,我提出为他出个遗稿集,可是我看不懂三田君的诗,一不注意就说出「最开始的时候应该不是太理想」这话。当时受邀同席的山岸外史山岸外史先生就对我苦笑说「看来不能死在太宰先生前头啊,不知道到时候会被说什么」。我觉得他讲得太对了。死人不会开口,被判缺席,根本不知道会被如何评论。

  太宰治虽然自称M.C,我的喜剧演员(My Comedian)但他不论如何也没能彻底当个喜剧演员。

  他晚年的作品,我总感觉写得不好。小说《晚年》就写得毫无章法,很差劲。在他离死不远的作品中(我这话说得有点糙),《斜阳》是最优秀的。然而他十年前写的《鱼服记》(这也算他后期写的)不是很棒吗?那才是M.C的作品。《斜阳》基本上也挺M.C的,但他还是怎么也没能完全变成M.C啊。

  没那回事。我不论在小说上还是人生中,都把M.C坚持到底了。我把小丑的角色当到了最后,把戏演演到了最后。哪怕是在我自杀之后,也不容否定这一点。更何况还偏偏被滥用那个叫Adorm的安眠药,正天东倒西歪的坂口先生这么说,我就更不愿意了。

  《斜阳》中的奇怪敬语太多,譬如对「在客房打开盒饭,喝起自带的威士忌」句子中的「客房」「盒饭」「喝」「自带」全都用了敬语。我又想起了这篇小说里和田舅舅一坐上火车就兴高采烈地哼起谣曲的情节。这种描写贵族的老套子真是太平庸了。想必作者以为这种地方没什么文学的真实问题,所以写得很随意,而这里恰恰就是那种宿醉般的最丢丑的地方。

  这种丢丑没有任何意义,对文学来说,也是不足取的。

  志贺直哉那个人抓住太宰治的这个问题就是一通抨击。这件事说明,志贺直哉怎么算文学家?他不过是个文章家。不过,他的抨击也戳中了宿醉般混沌状态所造成的最大软肋,所以肯定让太宰治丢尽了脸,激得他恼羞成怒了。

  在那场座谈会上,坂口先生和我一起否定了志贺直哉的做法,但看来他在这里又否定了我的做法。我继续读《不良少年与救世主》,看上面还写我被虚弱所累当不成M.C,只会一个劲发出宿醉的叹息。上面还写,我以出身在富贵人家为耻,同时也引以为荣。

  太宰治的这种『无法获得拯救的悲哀』,那些太宰迷是无法理解的。每当太宰治轻蔑地冷眼嘲笑不成熟的青涩思想和人们莽撞招致的失败,或是宿醉般地折磨自己时,那些太宰迷都在为他喝彩。

  太宰治当然不希望出现宿醉般的状态,他对此深恶痛绝。他也希望生活得更好,哪怕那生活方式再幼稚、再不成熟也没关系。为了这个目的,他当然费尽心思想当个好人,不管世俗认为的善事还是别的什么都拼命去做。

  是他的软弱不让他这么去做。这使他迎合现世的太宰迷,没能变成历史上的M.C,而是只成了太宰迷的M.C。

  「《人间失格》《Goodbye》还有什么『十三』都令人讨厌。哼!」如果这是别人干的事,太宰治不也必定会这样说吗?

  要是太宰治当时大难不死,又活过来的话,肯定早晚也会在宿醉的羞愤、苦闷、心乱如麻后写道:《人间失格》《Goodbye》、自杀都令人讨厌。哼!

  我被戳到痛处。实际上我就是没死成,现在就在丢人现眼的饱受苦闷。最好的证据就是,明明坂口先生听不到,我却还在空洞地反复拿我已经把M.C贯彻到底的主张去回复他。

  要是坂口先生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对我说「喂,太宰,你这就叫宿醉味的叹息。但凡讲点常识,谁会对着空气反驳」。

  是就是吧,我不在乎。

  坂口先生,我们继续座谈会。

  什么殉情?弥天大谎!魔术只让他喝得如醉如梦去迷恋女人,他酩酊大醉之后已经不是本人,而是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如何迷恋女人,他本人是不知道的。

  首先,真的由于迷上女人而去寻死是荒谬的,因为迷上女人之后应该活下去。

  坂口先生,你总爱写明明白白的大实话。殉情确实是个弥天大谎,就是场三流闹剧。我没有爱过小佐,只因为在我虚弱到极点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就是小佐。真正的爱不是寻死,而是求生。道理或许如此,可我这个人太懦弱,我惧怕爱。因为,我曾被爱伤害过。管它神圣还是污秽都能囫囵啖下的坂口先生是不能理解的吧。

  太宰治的遗书写得太不像样。他死前不久的文章虽然带有宿醉味,但还能算是个面对现世的M.C。不过,《如是我闻》的最后一回(记得是第四回)写得很糟。那里面几乎没有M.C,只有牢骚。我感觉,他写这种东西使自己内心的羞辱与愤怒愈演愈烈,消耗了精神,自己也变得窒息、郁闷。然而,他越不像M.C,周围人的喝彩就越热烈。他明知这样很蠢,也感到厌烦,却似乎仍然去迎合他们。在这一点上,他直到最后还能算是M.C,只不过是在围绕在他周围的那个最小的圈子里的M.C。

  他的遗书中,连属于那个最小圈子的M.C也看不到了。

  在最终成为我遗作的《如是我闻》连载上,我忍不住在上发泄了我对志贺直哉为首的前辈们的不满。其实我知道,我那时已经自暴自弃了。我知道我既不是M.C也不是小丑,只是纯粹在疯狂抱怨。写得那么糟糕,哎,反正大家都懂。但我就算明白,我还是忍不住那么干了。我很明白为数不多站在我这边的人会对我失望,但我还是写下了那些东西。我不写就受不了。

  因为,我想赢。

  问他对出身做何感想,他回答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太宰治脑子里净是强迫观念,结果使他心里巴不得自己真是华族子弟、天皇血脉什么的。这种无聊的梦想就是这家伙内心的人生。

  太宰治提起父母、兄弟、前辈、祖先,便敬畏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总是惜口如金,避而不谈。不过太宰治对他们倒是爱到几乎浑身颤抖、失声痛哭的地步。这是不良少年典型的心理特点。

  他到了四十岁也还是个不良少年,没有办法变成不良中年、不良老年。

  不良少年是不服输的,总想设法显得非同一般,就是上吊自杀也想死得别具一格。正如他恨不得自己是皇族子弟、天皇后裔那样,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尽管年逾四十,太宰治依旧是这种不良少年心理,他当真去寻了短见,足见其错乱之甚。

  我花了十五年开始靠笔挣钱,那时我人微言轻。我又花了足足二十年才能够正常应对前辈们。我对前辈尽了二十年礼数,安分听话,这才总算愿意听我说话。这正是我的虚弱所不堪承受的。

  别想要去取得胜利,不可能取得胜利。你以为你要赢过谁?

  我明白啊,我明白啊,坂口先生。胜利的空虚与痛苦,我全都明白。就算这样,身为人,不,身为男人,也必须为了生存而战,而且必须取胜。哪怕明知没有胜算,哪怕明知根本就不存在输赢,我们也必须战斗,不容失败。

  学问就是发现限度。我,为此而战。

  《不良少女与救世主》以这一句话结尾,我不禁这样叫喊起来。

  「看啊!坂口先生不也在战斗吗!」

  人只能选择战斗。

  不能不战而活,也不能不战而死。

  4

  《不良少女与救世主》刊登在昭和二十三年七月的《新潮》上,所以是坂口先生在我死后立刻写出来的。坂口先生写得真好。我怀着一种类似怨恨的感情,向你致以感谢。

  许许多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让我产生了几乎近似宿醉的症状。

  《堕落论》的解说是檀君执笔。

  檀君写到『因此我如今依然认为安吾的死是壮烈战死,喷出淋漓鲜血』。卷末年表中写,『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二月十七日,于家中因脑溢血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九岁』。坂口先生战死了。想必檀君也是战死了。

  大家都死了。

  就我还活着。

  活着的,就只有一直寻死的我。

  我感到坐卧难安,飞奔出胶囊旅馆。

  外面已经入夜。

  我独自一人在夜色中奔跑。玉川上水就在附近。河已完全不见当年的面貌,水也干涸了,只剩一丝细流。看到这玉川上水,我悲从中来。啊,连玉川上水都在战斗。

  「咦,大叔?」

  忽然传来声音,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乃乃夏。

  她头发随意地扎着,肩上跨着撑得鼓鼓的包,眼神就像在看怀了小猫的猫妈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蹲在护栏旁边的我。

  「好久不见啊。谢谢你为我介绍旅馆,帮了我大忙」

  我觉得我这话说得很没劲,不过现在的我没什么余力,想不出来作怪表演的好点子。

  「大叔,你还在三鹰啊」

  「谁让我无处可去呢」

  「然后,你在那儿做什么」

  「该问你在做什么才对。大晚上带个大包,难道是离家出走」

  「这是服装……反正你管不着吧」

  「是啊,我管不着。你往包里装什么,与我无关」

  「怎么,这么失魂落魄,是不是钱花光啦?」

  「夏子小姐她,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啊,对了,劝你还是赶紧离开三鹰。我家爸妈正到处找你呢」

  「我已经习惯被人追了」

  「大叔,你难道醉了?」

  「迷恋而死,毫无意义是吗?」

  「突然说什么啊」

  「迷恋而死,毫无意义是吗?」

  「迷恋的话,通常只会数量变多才对」

  「数量变多?」

  「会生下孩子呀」

  「啊,说得对。迷恋而死毫无意义,是迷恋而生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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