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里有个少女。
她把头高高伸出水面,紧接着又扑腾着沉下去。
她溺水了。
出大事了。
水流很缓但是很冷,又是大半夜,不去管的话怕是要出人命。
我纵身跳进河里。
我这么做不是出于正义感或者觉得现在死得其所,其实只是因为我头脑混乱了,根本没多想。
幸好水位不高,脚站在了河底。我顶着水的阻力向少女靠近。
「你没事吧!」
「救、救、救命!」
「你等着,我现在就过去」
「救命!救命!」
少女拼命叫喊。
平时我总是大喊「Help!」想让别人来救我。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自杀都觉得独自去死太寂寞,还让小佐陪我。
有人对着这么窝囊的我大喊「救命」,发出求救的声音,我不经意就慌了。
这样肯定不行吧。
我脚下一滑,耳朵鼻子都灌了水,和服吸了水后跟着变沉,使我无法自如活动。
「呜、哇啊!救救救、救命!」
我不会游泳,所以我才选择投水自杀。这件事被我彻底给忘了。
我,沉了下去。
意识变得稀薄,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周围剩下一片白乎乎的黑暗,十分矛盾的景象。
「听得见吗,听得见吗,还活着吗?喂,你还活着吗?」
所以,这是个难解的提问。
我究竟是死是活,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
「我问你死没死啊!」
肚子上传来一阵冲击。
眼睛在疼痛之下睁开,只见刚才的少女俯视着我。
我们都浑身湿透,似乎在河边。当时我拼了命,也就记不清了,不过看样子我顺利地救下了她。
我几乎借助怒气让自己坐了起来。
「你干什么!」
「啊,活过来了」
「真不像话!尽管不想这么说,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这话该我说才对」
「啊?」
「你突然就跳进河里,大喊救命,然后就傻乎乎地被水冲走了,所以是我把你拖上岸的」
「可、可是你刚才求救……」
「你那哪里是救人啊,真救人的是我好吧」
何等失态。我羞得满脸通红,拼命寻找少女什么有没有什么能让我一举逆转的弱点。
这个少女的打扮耐人寻味,长相看上去像个十八九岁的调皮丫头,打湿的头发染成让人难以形容的颜色,而且还戴着大大的口罩。
少女制止我,说
「喂,别继续靠近了。我想道理你也明白」
「暴力之后接着又是拒绝吗」
「还不是因为你没戴口罩。掉河里了?」
「只是不戴口罩而已,怎么就被当成细菌一样」
「求你别那么敏感。毕竟现在就是这种世道,我又有什么办法」
「世道?」
「不反对一下社会其实我也不自在……啊、啊嚏」
「哎,冷很吧,毕竟我们都掉河里了。和服都湿透了,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取暖?」
「你来想办法」
「为什么」
「你不是要救我吗」
「呃,唔」
窝在怀里摸了摸,掏出湿哒哒的钞票。这是我的全部财产。啊,真是丢人,堂堂日本男儿竟然就只有这么点钱!
少女狐疑地看着灰心丧气的我,说
「我说,你没事吧?掉河里没有缺氧吧?名字说的出来吗?我叫真弓」
「我、我是太宰,不过本名是津岛,转生之后……」
「这是在说什么?呃,太宰先生?你是为了救我才跳河的对吧」
「嗯,是的」
「那我不能收」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现在可以肯定,这个叫做真弓的少女肯定不是不小心掉进河里,而是自愿投河寻死的。
自杀专家太宰治这么说肯定没错。
2
外头好像就我们两个人,两个人影都看不到。
我和真弓在夜色笼罩下静悄悄的街道中一个劲地往前走。
「也就是说,现在世界上有个叫做新型冠状病毒的神秘疾病正在蔓延,已经死了很多人?」
「是啊,于是今天城市发布了紧急事态宣言,所以离我远点」
「那么,刚才看到的那个戴口罩的男人是首相?」
「你连那种事都不知道?」
「我最近一直闭门不出,再说政治活动我早就洗手不干了。另外,我那时候是片山内阁,不,还是卢田?」
「你真的没事吧?真的没有缺氧吧?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会自责的……为,保持距离啦」
「不好意思,我对距离感这东西实在把握不好。话说,涩谷街上完全没有人影是因为……」
「这里是中目黑来着」
真弓那张扬的头发滴着水,这样说道。
看来我脑子乱得不轻,从涩谷走到了中目黑。
既然如此,刚才那条河就不是涩谷川,而是目黑川了,怪不得两岸开着樱花。
「话又说回来,现在是紧急事态宣言啊。光听上去完全没感觉啊」
「你有没有感觉无关紧要,欧洲死了超多人,意大利医疗系统都崩溃了,英国的那个谁来着,名字忘了,总之首相已经感染了」
看来现在的欧洲和我所知道的欧洲一样,处在极度混乱之中。就算告诉我「死了超多人」,我又没有亲眼所见,还是没有感觉。
真弓对我的感觉迟钝感到无话可说,烦躁地对我问
「太宰先生是吧?你怎么那么无知?现在整个世界被新冠搅得一段乱啊,连奥运会都延期了。糟透了」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日本昭和十五年的东京奥运会也因为打仗而中止。这个国家总是被奥运抛弃。
我甩着打湿的头发,说
「我现在与世隔绝,世间乱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好吧,真让人羡慕。我倒像是反过来,被人世隔绝了的感觉」
「我懂,我们去喝一杯吧」
「哪有店开门啊」
「为什么?」
真弓突然止步,非常夸张地叹了口气。
「别闹了啊,你是昨天刚出生的小宝宝吗?小宝宝你听好,政府发布自律要求,非紧急非必要禁止外出,餐饮行业停止经营」
「自律要求?这说法真奇怪。自律是据自己做判断,不是别人要求的」
「别跟我说,这是政府的决定。集会酒会展演会都有可能感染新冠,所以要求自律」
「集会自由很重要,战败之后像求神拜佛一样盼来的明主主义究竟扔哪儿去了?」
「都说了别跟我说……糟了!」
有几个人男人走在化作空城的夜晚街道上。
他们带着各种器材,戴着口罩,笔直向我们靠近。
「不好了,被发现了!太宰先生,我们得逃了」
「怎么了?难道看到了人,我们找他们借钱吧」
「什么奇怪主意!那多半是街头采访啦」
「街头录音吗?就是官员和百姓在街头交换意见的那个吧」
「还不快逃」
「我在广播里听过一次街头录音,真是令人作呕。百姓的态度怒不可遏,恨不得都朝官员咬上去,可官员还一边发出那种奇怪的笑声一边不停讲着官民齐心重建日本之类冠冕堂皇的套话,让人听不下去。官员从来瞧不起百姓。这个自律要求基本上也是在玩文字游戏,说是要求而不是强制,以此规避责任……」
「都说赶紧逃了啦,你这人怎么就顾着说话……啊啊真是够了!」
我们被那些男人包围了。
他们亮明身份是电视台的人,打量过我和真弓后,向应该很愿意做客电视的不良少女伸出麦克风。
为什么浑身湿透?现在处于战后最大的危机中,跑出来玩没关系吗?不遵守自律要求吗?非常时期外出是不是太不严肃了?有保持社交距离吗?你带着的人为什么不戴口罩……
这不是提问,是指责。
怒火涌了上来。真弓做什么了?再说了,既然要摆出文化领导一样的嘴脸,指责之前好歹先温和讲理地解释一下才合情合理吧。
他们沉醉于正义,脑子里只剩下攻击。不论什么时代都有这种人。
正在打仗的时候也是,我拖着衰弱的身体拼命写小说的时候,那种人却诽谤我,向情报局和大政翼赞会告我刁状……唉,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挺身而出,站到真弓前面。
「既然你们这么想问,那我就替这孩子回答。『非常时期』『自律要求』这类听起来毛骨悚然又难懂的词汇是可以随便拿来用吧!可是现在已经是民主主义社会了,可以用正确的语言来阐述自己的意思了,同时也有人要出来承担这么做所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然而,不止官员用无聊的冷笑话跟舶来新语言打马虎眼,连你们这些媒体人也加入他们,不评论政策反而去搞阴阳怪气批评别人,简直不像话……喂!好好听我讲!」
我把麦克风抢了过来。
「昭和二十年,我带着一家人上了汽车。
东京的家被炸弹炸毁了,疏散点的家也被烧了个精光,可就算这样仗还要继续打。我想横竖都是死,索性死在故乡青森省得麻烦,就带上妻儿到了上野车站。到了之后马上响起空袭警报,车站旅客们杀气腾腾,我们被挤开,结果没坐上汽车。社会要是对带孩子的家庭都那么冰冷了,那就是要完蛋的前兆!
当时能吃的东西就一点都自。孩子们饿着肚子,小的连哭都没力气,大的眼巴巴地盯着别人吃便当的样子,真是太可怜了。
我很早以前就开始想,要是仗打得更加惨烈,演变成为一个饭团都要相互争抢的局面,我就放弃生存。
于是我看着越来越可怜的孩子,心想,『那个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但我没有死。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对身处那种连一个饭团都没有的『那个时刻』的漩涡之中,感到了一种神奇的安宁感觉。
战况越是恶化,我反而越发活力充沛!
当然,我非常讨厌战争,觉得那种事情从地球上消失才好。
但就算这样,战争就像是台风,来的时候不会管我们欢不欢迎。台风真的来时,我们把挡雨门板钉死来抵御登陆,台风过后再看河水泛滥,道路被弄的乱七八糟的景象,心里虽然烦躁,但也不能否认有种心潮澎湃的心情。
我认为这是一种可悲的兴奋效应,是人类为了在任何状况下都能生存下去的一种机制。
你要像爱自己一样去爱身边人。
人必须懂得温柔。
我不知道口罩的重要性,也不知道不能外出,那你们向我解释就好了,怎么像是发现了恶鬼要取其首级一样闹哄哄。恶鬼不就是你们吗!再说了,媒体就应该……」
「别、别说了太宰先生!够啦。那、那个,我们告辞了!」
真弓拉着我的胳膊拔腿就跑。
「你干什么,我还没讲完呢!」
「行了啦!」
我们转了好几个弯,冲进一条漆黑的巷子里之后,她才总算松开我胳膊。
真弓气喘吁吁地说
「真是的……吓我一大跳。怎么突然滔滔不绝起来啦」
「我似乎有一兴奋就开始演说的毛病」
「什么怪毛病啊」
真弓笑了出来。
那笑容尽管藏在口罩之下,但楚楚动人。
「太宰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我救你?」
「你为了保护我,所以那个啥来着,才故意扮小丑的吧?没想到你挺行的嘛」
「咦?我没那个意……啊,嗯,你说得对。被你发现了啊,挺害羞的」
「我说太宰先生,要不要上我家?不过我男朋友也在」
3
「我本来想死的」
在去真弓住的公寓路上,真弓开始叽里咕噜向我坦白。
我什么也没说。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真弓渴望死亡。
「……我现在十九岁了,高中辍学后直接离开了老家。我家父母非常教条,我一直都怀着一个梦想,他们却觉得有闲工夫做梦不如好好学习,跟他们完全谈不拢。所以我离家出走,就跟现在的男朋友一起……他大我四岁,但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他没有嘲笑我的鹏翔,还支持我」
我都想打哈欠了。
我听不惯别人讲自己的事情,心里总觉得别把我扯上,所以只希望她早点讲完算了,可她还在继续讲
「于是我特别特别努力,参加了好多好多试音,然后定下来这个月就出道了!我的梦想实现了!可是因为疫情,试音结果作废了!然后,我男朋友特别过分,他居然还对这件事高兴。他之前好像只是为了讨我开心装作支持我,心里根本不希望我出道,只想让我正常过日子,然后就趁着这个时机都告诉了我。我彻底惊呆了,然后跟他大吵一架,跑出了公寓。到这里都还好,但是外面疫情严重我却回不去,试镜结果也又取消了,我心灰意冷之后想不开就跳了河……太宰先生,你在听吗?」
「没在听」
「太过分了!」
「你的这些话对我来说太没劲,无非是世间常见的概念,跟走路会累是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再说了,你煞有其事讲的那个梦想到底是什么?」
「艺术家」
「艺、艺术家」
「没错,成为歌手就是我的梦想」
「吓坏我了……歌手就好好说歌手」
「歌手不也是艺术家吗?都一样吧」
「就因为这样,艺术家才不好惹。再说,你讲得太夸张了,出道延期是要跳河的事吗?」
「你当让了,自己的梦想破灭了啊」
「你现在的行为是把单次的不安当成了生涯的不安,急得团团转而已」
「没那种事!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再也回不到寻常的生活了……」
「我并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机制,但有句话我可以讲。不论发生多大的事,总有一天会结束,一切都将在它结束的那一刻恢复原状。历史证明了这一点,战争也是如此」
「战争?」
「我的朋友里有个叫三田君的,他在阿图岛玉碎,化身一祗神明。我还有朋友在原子弹下面粉身碎骨」
「等等,这是在讲什么?」
「战争是地狱,但战争一旦结束,所有人都像是忘掉了一切似的满不在乎。我自己或许也一样满不在乎吧。这次的病毒风波过去之后,你也会加入满不在乎的行列」
「但我不觉得会那样……啊,到了」
抬头一看,前面有一栋小小的公寓。
「我回来了」
真弓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我偷偷摸摸地扫视里面。
「你说的那位男朋友在哪儿?要是被他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就麻烦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要是挨揍就亏大了……」
可是真弓依然背对着我,没有回答。
我跟她说话,结果她吓得一抖。
「太宰先生,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真弓转过头来,只见她面色铁青。
「出了什么事」
随后真弓拿出一封信给我看。
信是真弓的男朋友留下的,大致是说真弓离家出走后不久,他突然开始发烧,怀疑是患了那个病毒,害怕感染给真弓就去住宾馆了。
真弓不住地瑟瑟发抖。
「怎么办啊,我鼓不起勇气。我很想联系他,但他万一要是……」
「现在贸然行动不是勇敢,而是自暴自弃。你首先应该泡个澡,吃个饭,好好睡上一觉。等你休息好了再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在发借钱的电报的时候也常常这么做」
「可是,可是」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出于伪善,而是尊重科学。照我说的做,好吗?」
这样定下来后,后面就是休息了。我们交替洗了澡之后,我借用了他男朋友的睡衣,真弓下厨简简单单吃了个饭。
真弓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一边说
「……太宰先生」
「什么事」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真的能满不在乎吗?」
「会的」
我放下筷子。
「即便就我真实经历来看,这个社会还是一丁点也没变」
仗打完后回到东京,就像经历了一趟小小的旅行再回到家的感觉。
城市里什么都没变。
当然,形而下的变化自然存在,不过以形而上的气质来说实在是跟平时如出一辙,甚至让人觉得它改变一些也无妨……不,是它应该改变。
我说出这番话后,真弓好像不信。
「但是啊,许多人在这次疫情中丢了工作,失去了重要的人,他们不可能简简单单就满不在乎吧」
「现在确实很痛苦吧,但大家马上就会开始前进。知道为什么吗?」
「鬼知道」
「因为流泪也需要能量。不干活不吃饭的话,连哭都哭不出来」
「生活真是残酷啊」
「正因如此,人不能一味沉浸在悲伤之中。生活这东西,其实很完善。总之,那什么,你的男朋友很定没事」
「不是胡说吧?」
「根据倒是没有,但肯定没事的。你要相信他没事,这也是生活」
「嗯……」
这些算不上多好的鼓励,但人这种时候总之就需要安慰,随便怎么安慰都行。
「我唱首歌吧」
讲着讲着,真弓这样说道。
「歌?不要作践自己」
「才不是。我只是想用歌声来展现我是艺术家。你想点什么?」
「那么……就请来一首《雨中绽放的花(雨に咲く花)》吧。演唱者是关种子,当时的流行歌唱家,我和朋友谭一雄一起去酒吧玩的时候总是唱这首,它是一首青春之歌吧」
「行,那么稍后开始表演」
真弓拿着那个叫做智能手机的,现代人人人都有的板状机械操作一番后,弹着吉他唱了起来。
不可及的恋情 放弃了
但眷恋的那个人啊
如还和从前一样,这一次
哪怕只见一面,也想相见
离别的人,一想起就悲伤
只能向着那片遥远的天空呼喊
被雨淋打着,绽放着的花
难道就像我的恋情?
虽然只不过是虚幻的梦
依旧忘不了那个人啊
天边传来含泪的小夜曲
像是一个人在抽泣
我献上掌声。
好甜美的歌声,让我有种欲罢不能的感受。
我不禁心想,这个姑娘将来必有大成。
之后我们都睡了。
真弓睡床上,我睡沙发。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动静,睁眼一看,我那件和服洗得干干净净摆在我身旁。
真弓已经起床了,也已经做好了出门的打扮。
「太宰先生,早上好!我跟男朋友联系过了,他说他烧退了,好像只是普通的感冒。后来事务所也来电话了,说我肯定能正式出道,只是要稍稍推迟。所以我下面要去见我男朋友,之后还得去趟事务所,你赶紧换衣服吧」
看样子真弓很快就适应了这新的日常生活。她已经满不在乎了。
我就像被赶出去一样离开了公寓。
外面刺眼的朝阳挂在天上。
真弓一边稀奇地东张西望一边说
「哇,完全没有人,超级安静。紧急事态宣言真的开始了啊。太宰先生,你之后准备怎么办?」
「随便走走,随遇而安吧」
「啊,等等。这个给你。千万别死啊」
他给了我一个洁白的口罩,对我笑了笑就走了。
我戴上不习惯的口罩,独自迈出脚步。
在找到愿意和我一同赴死的女性之前,我决定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