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罗狄亚斯要求角鸮靠到自己身旁,坐在绒毯上。角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从开始在城堡中生活,角鸮便中意绒毯上的空间;虽然只要她坐在绒毯上,就一定会被侍女们责备。但是这里却没有任何人会责备角鸮。
直接坐在绒毯上,即便是角鸮也得以抬头看见异常纤瘦的少年王子。库罗狄亚斯坐在比自己的身体大好几号的椅子上,他仿佛被埋没在其中的沙发里一般。
「让我看看你的刻印吧!」
库罗狄亚斯仅在口头上对角鸮这么说。角鸮顺从他的话,摘下了戴在头上的帽子,让他看自己的额头。「这纹路真奇妙啊。」
听到王子说这句话,角鸮嘿嘿地笑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腕和脚踝吧!」
角鸮照他所说的,伸出手臂让他看手腕,直立起膝盖让他看脚踝。
「都变色了呢。」
「欧莉叶特说这些痕迹都褪不掉喔。」
「你是被锁链锁着吧?」
「嗯,对呀。他们说,这就像生锈一样呢。」
「不会妨碍你行动吗?」
「妨碍?嗯~不会痛,也不会感到不方便呀?」
「……这样啊。」
这时库罗狄亚斯小声笑了起来,那是属于角鸮很少看过的笑法。其实说起来,角鸮实在无法判别他到底是不是在笑。「这么说来,我的情况还比较严重呢。」
「嗯?」
「我的手脚都丑陋地变色了吧?」
「嗯。」
角鸮天真地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丑陋是指怎么样的东西,但那确实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这是天生的,我的手脚天生就无法行动。」
「动不了吗?」
「是的,完全动不了。我的出生甚至夺走了母后的生命,却是……这副德行,连父王也……想必是大失所望吧。」
只有在说这句话时,库罗狄亚斯才微微俯着头,将视线从角鸮身上移开。
「这副身体简直就像是受到诅咒。像我这个样子,是不可能现身于国民之前的。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受诅咒的王子,对我感到畏惧。所以,我从出生到现在几乎都不曾走出这个房间一步。」
面对傻愣愣地张着嘴巴的角鸮,库罗狄亚斯笑了,脸上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笑。
「如何?我很不幸吧?」
被他一问,角鸮歪着头说道:
「不幸……?」
「是啊。」
不幸,就是不幸福的意思。角鸮心想,既然王子自己这么说了,可能真的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问我呢?角鸮觉得很不可思议。
「还是说……怎么样?角鸮,曾经被夜之王所捕获的你,要主张自己比我更为不幸吗?」
库罗狄亚斯皱着眉头,以一副悻悻然的表情瞪着角鸮说。
「呃……」
角鸮却一点也不胆怯,毫不在乎地说:
「我很幸福啊!待在这个城堡里,很幸福啊!」
角鸮的回答似乎让库罗狄亚斯感到被乘虚而入。他张开了大而黯淡,绿宝石般的眼睛。
「他们都说是托了国王的福喔,也是托了王子的福吧。」
角鸮开心地微笑着说。库罗狄亚斯别过了视线。
「我……是没有任何权力的。」
角鸮不知道「权力」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唐突地站了起来。虽然没有库罗狄亚斯的允许,但是从大窗户看出去,夕阳实在是太美了。
「哗~好棒啊!」
角鸮发出了欢声。
「好棒啊,这里真好,好漂亮的景色喔!你看,看得到大街上的市场呀!」
「角、角鸮,我的话……!」
「还没说完」
这几个字,被角鸮的欢呼声完全盖了过去。
「听我说、听我说喔,那个市场摊子烤的水果,真的很好吃喔!你有没有吃过啊?」
角鸮天真地问王子。库罗狄亚斯脸部扭曲地说: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无法从这里出去!」
「你没吃过吗?我了解了,下次我去买来给你!那真的很好吃喔,而且我和那里的老板交情很好呢!」
角鸮笑嘻嘻地说。看着她这副样子,库罗狄亚斯原本张大了嘴想要向她说些什么,但是怱地仿佛说不出话来而闭上嘴巴,然后小声问角鸮:
「……你要去帮我买回来吗?」
「嗯!我去帮你买!那真的很好吃呢。其他还有漂亮的东西和好玩有趣的东西喔!」
角鸮点了好几次头,她感到很幸福。她这时想起了那位老板的笑容,因为她称赞好吃时,老板显得很高兴的那副笑容。库罗狄亚斯抬起脸看着角鸮。他的视线不安,仿佛是在寻求依靠一般。
「你……」
「嗄—?」
「你不怜悯我吗?」
「怜……悯?」
角鸮像只小鸟歪着小脑袋。
「你不说我可怜吗?」
「呃~王子很可怜吗?」
听到角鸮的问话,库罗狄亚斯一瞬之间涨红了脸,别过了视线。仿佛角鸮的反问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屈辱一般。
「我也被人家说过很可怜喔。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可怜的呢。」
角鸮满脸笑容说道。库罗狄亚斯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脸庞说:
「……呐,我说角鸮啊。」
「是~!」
「你能不能教教我?外面的世界里有什么美丽的,有什么好玩的……还有,有什么美好的?」
库罗狄亚斯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对于他的请求,角鸮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好啊,我来教你。我也会买好吃的来给你!在街上有很多东西都让人大开眼界呢。还有,也有很多漂亮的东西哟!」
「…………」
库罗狄亚斯沉默不语,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说角鸮啊。」
「是?」
「……你能不能……」
库罗狄亚斯头发之间露出来的耳朵显得有些泛红。
「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对于库罗狄亚斯的请求,角鸮微笑着说:
「朋友是什么啊?」
她的反问流露出清新爽朗的天真。库罗狄亚斯跟着也稍稍抬起脸庞,似乎感到伤脑筋般地笑了。那是库罗狄亚斯第一次真正展现出来的微笑。
这天,当结束了政务的国王走向会客室,只见安多克优哉游哉地占据着沙发睡着了。国王此时才处理完繁重的政务,忍不住想要在他散漫的睡脸上点火;然而对方是仰赖剑维生的人,实在是疏忽不得。
「……懒得出门的家伙。如果不希望被剥夺职位的话,立刻出去!」
国王以低沉的声音说。安多克傻里傻气地发出
「嗯~」
的声音,一边起身,这名圣骑士总是失礼地说这间房间的沙发很好睡。
「你来做什么?」
「睡午觉。」
「回去!」
「嗯,我这就要回去了呀。如果太晚回去,就会被夫人骂呢。」
安多克满不在乎地说着站起身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禀告国王:
「对了,你知不知道,听说狄亚和角鹑相处得很不错呢!」
「……是有所听闻。」
「哦?是国王唆使的吗?」
「是库罗狄亚斯说想要见见被囚禁的公主。」
「哦……依旧是很宠孩子啊。不不,这样也无妨。对于国王让他们相见,我是有点意外,但是我也觉得这样做真的很好哟。」
安多克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口中说着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国王则是对他投以冷漠的眼光。
「既然如此,有什么事?」
被国王这么一问,安多克仿佛在找适当的语汇,一副困惑的表情;他缓缓地开口说:
「……你应该再多关照狄亚的,能不能不要再把他关在那种地方?让国民们看到他也没关系吧?如果对于突然让他现身于国民之前感到踌躇的话,现在大可以先将他托顾于某处的宿舍呀。你知道列密特岛吧?那是边境的一个离岛,不过听说那里的学校相当不错呢。」
也不知国王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说话,国王始终都不正眼瞧安多克一下。安多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着:
「……国王陛下,狄亚的身体的确是那副样子,但是……他非常聪明的。」
「…………」
国王沉默以对。安多克叹了一口气,改变了话题
「让魔王木乃伊化的计画是不是进行得很顺利呢?」
「是啊,没什么特别的阻碍。」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啊。」
国王对于拖拖拉拉毫不干脆的话,失去耐心得连声音都为之—变。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的,是有点……我是觉得对手既然是那个魔王,一切未免进行得太顺利了吧?」
再怎么说,魔王统治魔物之森也有数百年的岁月。不禁令人怀疑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落人人类的手中。在讨伐的那一瞬间,他便有这种感觉。
「那正代表了本国的魔法师团有如此伟大的力量。」
国王仍然做了如此的回答。
「真是这样就好了。对了,国王陛下啊,你打算如何运用榨取自魔王的魔力呢?」
安多克用稍稍轻佻的口吻问国王。
「……我只会让它用在国家的利益上头。」
「这样啊。」
对于漫不经心的回答,安多克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打了声招呼,如往常一样离开了会客室。留在室内的国王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悄声自语:
「……爱丽狄亚……」
这是个很美的名字。仿佛随着呼唤,她的身影便会在脑海里复苏一般,她是那样地美丽。她的肖像画仅挂在会客室和寝室——画中微笑着的身影,便是当今已过世的王妃。尽管这位佳人是那么地体弱多病,却深爱着国王,并且深爱着这个国家。与其多活一秒钟,这位女性选择了生下新的生命。对于大家反对她生孩子,她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句话:「我想成为这个国家中独一无二的王妃。」在她死后,这个国家的王妃仍然只有她。并且,要背负国家重担的王子也依旧只有一位。
「王子殿下!你看这个,这是从国土边境带过来的喔!」
「这是什么?」
库罗狄亚斯透过光线,观赏着角鸮递过来的透明黄色团块。
「我跟你说啊,他们说这是从树木流出来的汁液凝固成的东西呢。你看,里面有虫对不对?」
「真的耶……」
库罗狄亚斯眯起了眼睛。
「总觉得有点像是蜂蜜喔。我一直以为舔起来会有甜甜的味道,不过你最好不要去吃它,吃起来不好吃哟。」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说得也是喔,因为你是王子呀。」
角鸮说了这些话后,嗤嗤地笑了起来。大约每三天,角鸮便会造访一次库罗狄亚斯的房间。虽然角鸮抵达库罗狄亚斯的房间时,偶尔有负责教育相关的人士在其中,但是库罗狄亚斯一见到角鸮的脸,便会立刻摒退那些人。
「……角鸮,我将赋予你名誉,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
「嗯?」
「这是我回报你的……你可以不称呼我为王子,而直呼我为库罗狄亚斯。」
王子对角鸮说可以直呼他的名字,让她不解地眨了好几次眼睛。角鹑在心里想,可是库罗狄亚斯这个名字好长,不好念啊。安迪不也是因为安多克不好念,才叫安迪的吗?
「呃,那么……因为是库罗狄亚斯,所以是库罗……」
角鸮差点说出口,却又猛地停止。(咦?)刚才脑袋里是不是有脑鸣声?(库……罗……)不对,脑袋里有人这么告诉她。不可以呼叫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是……那个名字是……
「库罗?别叫得这么寒酸。要叫的话……就像安迪他们一样,叫『狄亚』好了。」
库罗狄亚斯说着,脸上却黯淡下来。
「狄亚?」
「嗯,是啊。狄亚——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名字。」
「妈妈?」
库罗狄亚斯低下了头。
「她……在生下我之后就死了。是我杀了她。」
「狄亚杀了她?」
角鸮歪着头说。
「是啊,是我杀了她。母后身体虚弱,对魔力也没有抗性。她的身体遭受这个国家日渐增强的魔力所压迫。事实上……她的身体根本就不能生育孩子。」
哦,这样啊——角鸮心想。可是这样为什么算是库罗狄亚斯杀的呢?
「但是,她还是希望把狄亚生下来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库罗狄亚斯说着,一张脸扭曲歪斜。
「但是我的身体却是这副德行。国王想必也疏远我……」
「疏远?」
角鸮又歪着头说。库罗狄亚斯常常使用角鸮所不知道的艰深语汇。
「就是讨厌的意思,角鸮。」
「哦,我是不大懂啦……」
话说至此,角鸮开心地微笑着说:
「我觉得即使人家讨厌你,你也是可以活下去的;而且我不讨厌狄亚哟。」
听到她这么说,库罗狄亚斯心酸地眯起眼睛,说了一句:
「……角鸮,你也曾经被别人讨厌过吗?」
「嗯……」
说到这里,角鸮稍稍地垂下了眼角。
「我不记得了。」
库罗狄亚斯心想,她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在哭一样。
有一天,当安多克造访角鸮所生活的房间,他看到角鸮将手肘靠在窗沿上,专注地抬头看着天空。
「角鸮?外面有什么有趣的吗?」
安多克如此问角鸮。角鸮头也不回。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在看有没有月亮。」
「月亮?现在还是白天呢。」
「嗯,我想看白色的;晚上的金色月亮也可以喔。」
「哦,角鸮很喜欢月亮啊。」
听他不经心地说,角鸮的脸色悄然黯淡了下来。
「嗯,也许我真的很喜欢月亮吧。感觉上,好像……很令人怀念。」
角鸮小声的低语,简直就像在叹气一般。
「喂,夫人,我在想——」
安多克返回自己的宅邸后,整个人坐在沙发上把脚翘起来,向欧莉叶特开口说道。
「怎么了?」
正在看帐簿的欧莉叶特,此时并未停下手边的工作一边回话。
「角鸮失去记忆,对她来说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吗?」
「……」
欧莉叶特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安多克闭上眼睛继续说着:
「一个人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忘却痛苦的过去吗?例如说,所谓的幸福不是累积了许多眼泪和痛苦,才能更增添光辉的吗?所谓人的韧性,不正应该是这样的吗?」
「……安迪。」
欧莉叶特用微弱的声音说。
「嗯?」
安多克将脸转向欧莉叶特:欧莉叶特站了起来,从书柜取出一本书。书籍看起来很老旧,似乎是某本书的手抄本。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过因为始终挂在心上,所以我去查阅了神殿的古老文献。」
神殿的地下图书馆严密保管着足足有数百年前的文书,平常一般人无法亲眼见到这些文物然而出身于神殿,具有(圣剑的圣女)身分的欧莉叶特至今对神殿仍具有莫大的影响力,她得以自由出入地下图书馆。
「你说的查阅是……?」
「……就是有关角鸮额头上的刻印。我去调查了施加在她身上的魔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查出来了吗?」
欧莉叶特静静地走向安多克,在他身边屈膝;她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阴晴圆缺的月亮,中断的调查。」
她缓缓地翻开了老旧的书籍。变色的羊皮纸上,用模糊的墨水所描绘出的纹路,确实就是角鸮额头上的刻印。
「那是封锁记忆的刻印哟。」
安多克张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捂住了嘴,然后一脸严厉地皱着眉头吐出
话来:
「竟然会是如此!魔物在捕捉了角鸮后,连她的记忆都予以抹消!?」
「不是的。」
欧莉叶特以强有力的口吻否定了安多克。
「不、不是这样的。如果照你说的,顺序就有所出入。角鸮连森林里的事情都忘了。魔法开始起作用……是在角鸮离开森林的时候。」
安多克开始回想。当时森林在燃烧,其中蹲着一个少女。她当时哭喊着,并且受了伤。她那个时候在喊着某人的名字。安多克用自己的手捂住了嘴,游移着他的视线,自言自语。
「对于魔物来说……有什么不利于他的事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是不了解魔王真正的想法。只是,失去记忆这件事,如果不是角鸮个人的意志,那么……」
欧莉叶特依旧垂下双眼说。
「角鸮的记忆无法挽回吗?」
安多克问道。
「我认为值得一试;但是,我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角鸮的身体状况不但营养不良,手腕和脚踝上还有无法消失的锁链痕迹。她过的日子应该绝不会是快乐美满的。而且,对手……是魔物之王呢。原本以人类的魔力是无法和他较量的啊。即使是这样,如果还是盼望恢复记忆的话……我想这大概就要看角鸮的意志而定了。」
「你认为呢?」
面对据实以告的安多克,角鸮的表情显得困惑而旁徨。安多克面对她的犹疑不决,温柔地报以微笑。
「只要你有任何的不愿意,那就算了,没有关系的。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就算失去记忆,你还是可以过得很幸福的。」
然而,角鸮整个人坐在床上,向安多克询问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
「……如果魔法消失的话,额头上的纹路就会消失不见吗?」
面对角鸮小心翼翼说出来的话,安多克扬起了眉毛。
「不,因为只是抹杀掉魔法效力……很遗憾地,刻印应该是不会消失……」
「那么,我愿意!」
角鸮猛地拾起脸庞,迅速地做了回答。她点了点头,两眼闪闪生辉。
「角鸮……你喜欢……那个刻印吗?」
角鸮天真地笑了起来。
「因为这个刻印很好看啊。」
在库罗狄亚斯的房间,只要一敲门,必然会被盘问「是谁」。而只要回答「是我」的人是安多克,总是能得到允许并要他立刻进入房间。
「嗨,好久不见。」
安多克笑着挥挥手打了招呼,此时库罗狄亚斯也绽放出笑容。虽然这个笑容很难说是和他的年龄相符,但是他笑得毫无防备。
「今天这个时候没有教师在吗?」
「嗯,没有呀。」
「这样啊。」
「喂,安迪。」
库罗狄亚斯平常总是在倾听安多克说话,今天却一反往常,主动向他开口说话:
「角角怎么样了?」
「角角?」
安多克虽然在刹那之间歪着头摸不着头绪,然而却很快地发觉到他所指的是谁,笑了起来。
「哦,你是在指角鸮吗?」
「呃,嗯。」
库罗狄亚斯的脸颊稍稍泛红,点了点头。安多克发现,原来这个少年也能有如此丰富的表情。他不发一语,为之感动。
「你似乎和她处得不错嘛。角鸮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向你说了?」
「嗯,她说今天要接受解除咒语的魔法。角鸮的记忆能够恢复吗?」
「……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呢。目前利贝尔他们花了一整天向角鸮施以魔法。我的夫人也在陪她。」
「这样啊……」
「看来你们两个相处得相当融洽嘛。」
安多克脸上绽放着笑容,如此说道。库罗狄亚斯稍稍低下头,小声地说:
「那家伙真的很怪。她对我完全不感到畏惧,也不会对我感到同情,总是笑脸逐开。」
「……狄亚,你希望她怜悯你吗?」
对于安多克的问话,库罗狄亚斯猛地抬起了脸庞,却因说不出话而闭上嘴巴。然后,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也不知道。但是,角角绝对不会说自己很不幸。看着这样的情形,我就……总觉得……」
说到这里,他似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安多克静静靠到他的身旁,温柔地抚摸了库罗狄亚斯的头。
在这个国家之中,能如此将手放到他头上的,只有安多克和欧莉叶特、以及灰发的国王了。安多克初次和库罗狄亚斯相遇时,库罗狄亚斯还只是个拥有枫叶般小手的婴儿。之后,安多克便一直守护着他的成长:对于没有孩子的安多克以及欧莉叶特这对夫妻来说,库罗狄亚斯之于他们有着特别的情感。
「如果角鸮恢复了记忆……」
安多克以温柔的声音说着:
「也许她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角鸮了。」
「什么……?」
库罗狄亚斯惊讶地拾起脸庞。
「记忆这种东西,足形成一个人的确切要素之一。恢复记忆的角鸮,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才不要这样!」
库罗狄亚斯的声音忍不住粗暴了起来。安多克像是要安抚他,报以微笑。
「但是,你会希望和新的角鸮能够成为好朋友,对吧?」
「那是……嗯……」
咬住了嘴唇,库罗狄亚斯轻轻地点了点头。安多克仿佛是在回答他一样,用力地点着头。
「如果——」
安多克继续说:
「如果……角鸮恢复了记忆,而且还愿意待在这个国家的话……我在考虑让角鸮成为我们的女儿。」
库罗狄亚斯听到他这句话,瞪大了眼睛看向安多克。安多克带着些腼腆笑着说:
「当然,这要看角鸮愿不愿意了。」
他补充说道。
「……如果我……」
库罗狄亚斯偏过脸庞低下头,然后以微弱的声音流露出他的心声。
「嗯?」
「如果我是安迪和欧莉叶特的儿子就好了。」
面对库罗狄亚斯如蚊鸣一般微小的声音,安多克凑近望向库罗狄亚斯。
「你讨厌你的父王吗?」
「我不讨厌他!」
库罗狄亚斯用力摇头说:
「我怎么会讨厌他!但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却身为王子,国王必定会感到绝望呀!我的……身体因为是这副德行……!我是害死了母后才得以生出来的,却……」
安多克微微一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别对自己的父母这么客气啊。」
「……可是……」
「我说啊,库罗狄亚斯。」
说到这里,安多克向窗边走去,背对着库罗狄亚斯。
「你会希望手脚能够活动吗?」
「……那当然,我会这么希望,我盼望手脚能够活动。但是,无论本国的魔法师们如何努力,也无法让我的手脚活动,不是吗?」
「果真是这样吗?」
「难道说有办法吗!?」
仿佛缠住不放似的,库罗狄亚斯追问道。安多克头也不回,静静地说:
「……如果有强大的魔力,或者……」
「你倒说说看哪里会有这样的魔力呀!」
库罗狄亚斯喊叫道,并且咬住了嘴唇。安多克回过头来,再度抚摸库罗狄亚斯的头,温柔地告诉他:
「我会再来。」
库罗狄亚斯还是低着头,对将手移开的安多克说:
「……如果遇到角角,请转告她……请她再过来,我等着她……」
库罗狄亚斯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名少年虽然语带呜咽,却不流泪。因为,他无法擦拭自己的眼泪。
「我一定会转告她的。」
安多克点头说着,然后离开了库罗狄亚斯的房间。
「角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角鸮花了一整天接受解除咒语的魔法后,欧莉叶特温柔地问她。安多克也从一旁凑过来看。夜之王的刻印解咒,终究是无法完全见效。『老实说,最后的一道墙攻不破。』魔法师团团长利贝尔如此说道。
「但是,封印已经绽开到极限了……还是有很大的可能性,能让角鸮的记忆从破绽中恢复过来。」角鸮深陷在床铺当中,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头好痛。」
「不要紧吧?」
角鸮那纤瘦弱小的身体,想必承受了很大的负担。
「嗯,我作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呢?」
欧莉叶特问道。角鸮用乾渴的嘴唇回答:
「我梦见有人对我说,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我就对那个人说,我不要。别开玩笑了,混帐东西,为什么我得忘记一切~呀!」
因为角鸮将激动的说法说得平铺直叙,欧莉叶特忍俊不住地笑了。
「不像平日的角鸮哟。」
「是我呀。」
角鸮清楚地回答道。
「那是我的声音。」
然后,角鸮如同要确认似地又说了一次。
「别开玩笑了,混帐。」
隔天,有一位稀客受邀前往王城里角鸮的房间。
「啊,好久不见。对了,确实是你,没错。」
他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踏着王城的绒毯而来;看见角鸮,不由得绽放出了笑容。他微胖的身体穿着朴素的上衣,和王城的白色墙壁显得非常不搭调。
「你记得吗?呃~我和你在森林里见过面的。」
「?」
角鸮依旧坐在床上,歪着头回想。带着这名男子前来的欧莉叶特,催促他再向角鸮身边靠近一些。
「席拉先生,请你详细叙述当时的情形。」
「好的,欧莉叶特夫人。」
被称做席拉的男人将帽子攒在胸口,向欧莉叶特深深地一鞠躬之后,又转而面向角鸮。
「当时我在森林里迷路,正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是你突然对我说话的呀。我本来以为你是魔物,所以心里感到很害怕。你当时……对了,称呼我为大叔呢。」
「大叔。」
角鸮像一只鹦鹉似地,反覆着他所说的。席拉微微一笑,一连点了好几次头。
「对。然后你指点我路该怎么走,说是那条路走下去之后,沿着河流往下游走。多亏了你的话,我才能从森林里脱困而出。」
「路定下去,沿着河流……」
「我当时问过你:『那你呢?』没错,你那时回答了自己的名字。我问你的意思是指『你要怎么办?』你却回答『我是角鸮』呢!」
「我叫……角鸮……」
一阵脑鸣袭向角鸮。(嗯~?我是角鸮~啦。)这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然后当我问你:『你不一起跟过来吗?』的时候,你回答我说因为你要带这朵花过去,所以走不了。你当时手捧着鲜红的花朵呢。你对我说可以驱除魔物,给了我雄蕊。」
席拉追溯记忆,缓缓述说着当时的情景。
「鲜红的……花朵。」
「你的手被血染得湿漉漉,那是我从没看过的美丽红花。」
「红……花。」
汗水沿着角鸮的背脊流下来,心脏怦通怦通地跳着。
「你当时说什么……对,对了。你当时说,必须把那花朵带去给猫头鹰才行呢。因为是角鸮和猫头鹰的组合,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猫头鹰。」
(那就~猫头鹰~!我要叫你猫头鹰喔!)夜已深沉。黯淡无光的黑暗。月亮……很美。
「猫头鹰、猫头鹰……」
「角鸮?怎么了?不要紧吧?」
欧莉叶特从一旁问角鸮。角鸮不做回答,只是念念有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咦?请恕我无礼。额头的纹路变得不一样了啊……」
席拉凑近过来看了角鸮后说道。
「在这之前是什么样的纹路呢!?」
欧莉叶特惊讶地问向席拉。
「呃!我看到的时候并不是纹路,我记得似乎是数字。三个数字好像是……333……?不,不对。是332吧……(三百三十二~号!)那是……我的。我的……编号。
「不……要……」
角鸮瞪大了眼睛,然后双手捂住了耳朵。欧莉叶特在叫着角鸮的名字,但是她的话已经传不进角鸮的耳里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像是临终痛苦的叫声一般,角鸮嘶吼了一声。是的,简直就像那天,离开猫头鹰的最后一天似的。
角鸮开始呕吐。她一边哭,一边吐到只剩胃液。欧莉叶特不停地帮她顺背,她却拂开了欧莉叶特的手,继续吐个不停。她被卷入记忆的洪流之中,而且继续呕吐。
她再度追溯所有的记忆。那天的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感受到了什么;还有——杀了……谁。
然而,她并不拒绝重新回忆起过去。如果是现在,就能理解当时所受的一切疼痛、痛苦。在那个村子里,自己是如何地游走在死亡的边缘;然而,她要再一次取回记忆。不再别过目光,不再放弃任何事物。然后,一边追溯过去,拼命地寻找。(角鸮应该是受到了温柔的对待。)不知在何时,一定是。(角鸮受到了温柔的对待。)受到了温柔的对待啊。(两个月亮。)银色,还有……金色的月亮。锵啷锵啷作响的,角鸮身上锁链的声音。角鸮的世界中的声音。(猫头鹰。)仿佛嘶吼般地,在心中呼唤这个名字。(猫头鹰……!)
「我才不会……忘记……」
然后角鸮紧紧地握住了拳头,确实地吼了出声:
「不要随便消去人家的记忆呀,猫头鹰你这个笨蛋!」
在瞠目结舌的欧莉叶特身旁,角鸮仿佛昏倒似地失去了意识。另一方面,这时在王城的地下——魔力与生命力一分一秒地被榨取当中,猫头鹰小声地自言自语:
「你才是笨蛋……愚蠢的家伙。」
但是,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