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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世界公敌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帝都参谋本部

  参谋本部深处的勤务室,静谧与知性的牙城,房间之主杰图亚上将轻轻转动著肩膀。

  虽然没有东部冷,但帝都也开始转寒。眼看就要冬天了。如果是在战前,这个季节会有许多以显贵为首的国人前往避寒胜地旅游。

  遗憾的是,如今可是战时。

  在这种情势之下,就连帝室亲族都无法奢望能在温暖的南部过冬。

  岂止如此,今年家用煤炭的储备也一样令人不安。

  就连参谋本部都显得有点冷。

  「我算是幸运的吧。」

  说了这句话,杰图亚上将苦笑起来。

  这算哪门子的幸运啊。

  这纯粹是战争的规定。但无论如何……他都得前往温暖的义鲁朵雅方面视察。

  假如并非身负重任,肯定是一趟愉快的避寒之旅吧。

  「文件整理好了。问题是行李啊。」

  朝室内瞥望过去,只见一个备妥旅行用品的行李箱。该说勤务兵帮他打理得很好吗?

  「都吩咐要轻便了。」

  杰图亚微微苦笑。

  以勤务兵的常识来看,这样就算是轻便了吧。

  毕竟帝国军的上将阁下只拎著一个将校行李箱移动,严重偏离了战前的常识,所以对方肯定已经努力过了。

  如果在以前,这样的确值得称赞。但现在的话,即使想称赞也没办法。

  「完全不行呢。行李箱可塞不进战斗机的多余空间啊。」

  杰图亚上将摸著下巴,带著叹息把手伸向将校行李箱。所幸,勤务兵也帮他整理得很整齐。

  从中取出一个要用的背包,把真正需要的东西重新打包,用不了几分钟的时间。

  「这样就行了。」

  做好准备后,他看向时钟,离出发前最后的预约还有一点时间。尽管是起飞前的短暂时间,不过还可以抽根菸吧。

  此行要钻进战斗机里前往义鲁朵雅。跟战前搭乘豪华的国际列车,优雅地巡游避寒胜地可是天差地别。

  一如字面意思,是一趟绑手绑脚的旅行。毕竟只是军用机的多余空间,作为旅行手段的居住性是最差的。然而……要是速度快,况且还能将风险最小化,这便只是必须甘受途中一切不愉快的小小代价。

  只不过,由于航程中严禁用火,所以嘴巴会相当寂寞吧。

  「就先抽饱吧。」

  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被妥善保管的雪茄盒。从会留意湿度这点来看,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一旦遇上嗜好,似乎意外地也会在意细节。

  回想起曾是好友的男人面容,杰图亚上将面露苦涩表情,缓缓吐出优质的烟雾。

  烟雾消失在参谋本部深处,副战务参谋长室的天花板上。

  在这种时期,冷飕飕的室内只有一缕白烟相伴,实在让人备感寂寞。没有柴火在暖炉里劈啪作响,格外让人感到冷清。

  最后仰望见的天花板,今天依旧是一整面呆板而冰冷的涂装。

  「虽然想过要人准备一幅画挂上,到头来却还是没有挂啊。」

  没时间讲究室内装潢。

  「既然这么忙,的确没空装潢呢。」

  时间、时间、时间。

  眼下,这是支配一切的法则。

  杰图亚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尽可能地逃离紧追而来的时间。

  他如今肩负著要让刚启动的列车──没错,必须让好不容易才启动的钝重列车,依照时刻表行驶的责任与义务。

  现在不是跑完全程,就是中途失败吧。

  也不知道能否在轨道上跑完全程。

  这辆从名为现在的出发地驶向明天这个未来的列车会前往何处,正因为他非常清楚,才会害怕失败。

  就连默默抽著雪茄的瞬间,都几乎要因为责任的重大而颤抖起来。

  终点站是故乡的未来。

  出轨,便是跟著莱希一同毁灭。

  肩膀上的重任还真是残酷啊。

  杰图亚一面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抖著肩膀,一面在副参谋长室让孤独的一根菸渗入肺腑之中。

  「哎,怎样都得忍下来啊。」

  朝壁挂钟瞥了一眼后,他发出叹息。唯独在充满焦虑感时,时钟的指针似乎不管怎样都动得很缓慢。

  距离与访客──康纳德参事官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会。

  尽管约好要在出发前会谈,但也因为即将启程离开,让等待时间漫长得可恨。

  最近老是这样。

  停滞的时间,会让人毫无理由地火大。

  「也难怪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会那么不像他地焦躁起来。」

  独自肩负著帝国军。

  仅仅如此。这是多么沉重的责任啊。

  「毕竟我们只是不断失败的人。掀起不该去打的战争,错失妥协的机会,期待胜利能解决一切,被该死的主拋弃。」

  尽管如此,战争仍在持续著。

  无法嘲笑就连让该结束的事情结束都做不到的国家有多么愚蠢,也无法因为世界的不讲理而哭泣,甚至不许欺骗自己。

  这是多么孤独的事啊。

  甩了甩头,杰图亚上将注视起冷冰冰的室内,缓缓扬起无畏的笑容。

  面对重担,他早有觉悟。

  因为他接到了必要的命令。

  作为帝国军人,命令就是命令。

  真是受不了──杰图亚加深了微笑。

  「这也是战争。然而,战争是什么?」

  道出独白后,杰图亚无意识地摸著下巴。

  「战争是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的武力行为。」

  这是身为军官,无论谁都知道的大前提。

  是在令人怀念的往日时光,希望成为一名善良帝国军人的年轻杰图亚,天真地学习且毫无批判地信奉的一句话。

  然而事到如今,就连自己到底相信了什么都无法确定。不如承认自己只是自以为理解吧。

  只要有时间,他总是会思考那件事。

  在他仍以胜利为前提思考时,曾相信能经由「胜利」,以「武力」取得「想要的结果」。

  「所以才会将『决定性』的胜利作为万能的处方笺……不断地追求著。」

  但是他错了。

  无可救药地错了。

  结果,让帝国这名患者的病情变得回天乏术。

  「要是再早几年明白的话。这是牢骚……呢。」

  讽刺的是,杰图亚是在东部竭尽一切本领、绞尽智慧,将意志发挥到极限之后,才开始对处方笺感到怀疑。

  他在那里与自己过去相信的价值体系爆发无可避免的正面冲突。只要拥抱不愉快的现实,便能清楚明白「决定性」的胜利是无法指望的。

  然而,杰图亚不得不摇起头来。

  「真是无药可救啊。大半的帝国人,就连军方都仍然以现在进行式不断迫切追求著『胜利』。」

  这就和目的与能力的天平坏掉了一样。

  或许该说帝国人是悄悄,但有意图地自行破坏了「正视现实的能力」也说不定。

  帝国人向名为可达成性的现实挑起决战──扔出白手套后无法回头,大胆无畏的徒劳之战。

  而且偏偏是向世界挑起。

  杰图亚上将注视著副战务参谋长室的天花板,单调的壁面颜色甚至让他想吐。

  「天花板上还是想挂幅壁画啊。」

  无论是黄昏、余晖,抑或希望都行,总之想要色彩。一直盯著枯燥乏味的天花板污渍,精神会撑不下去。

  因为那就像是祖国的未来。

  杰图亚上将叹了口气,再度摇头。

  如今,祖国正值黄昏。

  冷得刺骨不是吗?

  败军之将的命运就算了。但要是无法以最低限度战败,一切便毫无意义。倘若以现在的步调将故乡的年轻人献祭给今天的莱希,只会得到凄惨下场。

  当然,他渴望胜利。

  假如是能取得的东西,当然会想要吧。

  不过,也得视价格而定。

  「要是买下土地,石头也会随之而来;要是购买肉品,骨头也会参杂其中。好啦,我的各位同胞会对胜利标上多少价格,能容许何种程度的副产品呢?」

  命运女神会以帝国能付出的价格卖给他们吗?

  「就连我们所能容许的最糟败北,对如今的世界来说想必依旧太过昂贵吧。」

  正攻法怎样都不可能。

  得和恶魔签订契约,再顺便违反契约赖帐,才能求个没赚没赔啊。那么──杰图亚在此对自己拋出一个略带稚气的询问。

  「我能骗过恶魔吗?」

  他打算竭尽全力。即使离全知全能相当遥远,还是有著能预测到一、两步之后局面的自信。

  就连决心也非比寻常。

  个人名誉自不待言,如果只要灵魂,尽管拿去吧。

  然而,他是知道的。

  仅以螳臂之力挑战世界,未免太过不足。

  「希望渺茫啊……以要与恶魔共餐,欺骗世界来说,手牌太少了。该去找一把长汤匙吗?」

  可以的话,最好是银制的。

  「全是些蠢话呢。」

  硬要说起来,如今的他只能玩玩这种无关紧要的思考游戏聊以慰藉。围绕帝国的,只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残酷现实。

  而负责掌舵的人,居然是凄惨的自己!

  「是军人,区区军人领导著国家吗?」

  这样的陋劣甚至让人感到空虚,宛如承认知性的败北。明明身处参谋本部深处的副长室里抽著雪茄──或许该补上这句话吧。

  尽管如此,依旧不能输。为了激励自己……杰图亚重复著方才的话语。

  「战争,是『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的武力行为。」

  事到如今,帝国已无法命令对方「服从」了。

  作为强者的帝国,能迫使作为弱者的交战国「服从我方意志」的基础已然消灭。

  错失时机很久了。

  杰图亚盘著双手,抽著雪茄,暂时陷入沉思。

  「果然还是得在作为胜者的那时……不,这是凄惨的依恋罢了。」

  只能舍弃自我怜悯,背负起刻薄的现实。

  就容许败北,容许战略失策吧。

  「并非胜利,也非灭亡的第三条路──能够容许的妥协点。我得将帝国所能争取的条件最大化。」

  作为弱者的帝国,能「迫使」作为强者的交战国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敌人才是胜者。

  ……祖国只不过是个败者。

  纵使祈求奇迹,要改变这个结构,依旧早已超过奇迹的限度了吧。

  然而就算是濒临破产宣告的祖国,现在仍尚未正式破产。只要靠著这微妙的差异,便还有拚命挣扎的余地。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我们都仍掌握著某种可能性。」

  帝国引以为傲的暴力装置,依旧保有利牙。就连将兵们,不也还怀著抗战的意志吗?更何况自己有著不顾一切的觉悟。既然如此,直到心脏停止跳动为止,不妨尽情做著难看的挣扎吧。

  「既然赢不了,那就以赢不了的方式……迫使对方服从。只要明白规则,便能想到一、两个办法。」

  有成功的把握。

  即便这会是一条狭隘、严厉、残酷的道路。

  但是在这条道路前方,杰图亚上将确信能有著多少美好一点的未来。尽管是无法成为乐园,也无法成为理想乡的炼狱色未来,也总比被世界推下地狱深渊的未来美好吧。

  差异仅有些许。但正是这样些许的差异,能决定性地左右故乡的未来。

  「所以我拒绝。唯独最糟的未来,我敬谢不敏。」

  自己的话语成为契机,让他回想起来。

  「我也曾这么相信著呢……」

  不是选择最糟,而是要选择最好。

  在古老的美好时代;就连自己也确信帝国会胜利的瞌睡时代。

  过去的余晖时光里,待在图书室一隅的娇小幼女,向气色比现在来得好的他说出「不败北」的意图,甚至令人感到冲击。

  「……啊,真令人怀念呢。听到她说不败北就是胜利时,我对她的消极感到惊讶,实在让人怀念。」

  当时极力主张「这点」的她,想必已经注意到了。又或者她是活在某种不同的常理之下?

  「尽是些不懂的事。」

  无论如何──杰图亚摸著下巴。

  「只要接受胜利是相对而言的,便能轻易理解了。」

  地图贴在墙上。写著最新情势的图面,述说著战线仍在「国境外」这件事。

  这也能说是在战场上胜利,扩大战线的战果。

  但是占领地区,不过是帝国「战术上的胜利」。就作战层面来说虽有进展,却是对战略层面不具意义的空虚结果。

  在战场上胜利,在战场上不断胜利,帝国却朝著灭亡直线前进。

  「买下土地,要是得到石头的话,就拿来丢吧。」

  手牌是空间。

  无论是要卖还是要砸,即使很勉强,依旧只能引导出期望的结果。

  「我是莱希的军人,有著得向故乡的孩子们发誓的事。哪怕这件事会与军人的责任和义务矛盾……」

  他很清楚自己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在将来会有著怎样的意思。对于汉斯•冯•杰图亚这名男人来说,无论嘴巴上怎么说……反正已别无选择。

  要拥抱败北吗?

  要拒绝败北吗?

  内心仍在傲慢地高喊拒绝。自尊在颤抖,名誉感在恐惧,累积的死者人数难以接受这种结果。但无论内心有多么期望,推动现实世界的依旧是冷酷且枯燥乏味的「事实」。

  若以个人来说,或许还有办法。只要不断地严拒败北,战死沙场,便不用面对祖国即将到来的败北。

  然而,这是背离自己的义务。

  对于和地位与责任长相左右的军人而言,藉死逃避……只是一如字面意思的敌前逃亡。为了满足个人伤感而拋弃自身性命,未免太过「奢侈」。

  负责人要有身为负责人的风骨。

  「这种时候,总是会让人羡慕起前线将校。」

  这并非受惠于特权的后方将官能说的话,杰图亚相当明白。

  尽管如此,他仍不时会想。

  只需要专注在眼前课题上的部队长层级勤务,真是非常轻松的美好时光啊。

  「提古雷查夫中校虽然开玩笑地发牢骚说怀念后方……但那是在用她的方式担心我吧。」

  还真是机灵。

  或者该说,那是只懂得这样表达关心的军人,偏离常人的笨拙行径。

  好了──陷入沉思的杰图亚上将,在此时因为时钟的响声而抬起头,注视起房内的壁挂钟,秒针正停在零的数字上。几乎同一时间响起的规律敲门声让他苦笑起来。居然这么严守时间,是有多么多虑啊。

  话虽如此,这可是他期盼已久的访客。

  好啦──杰图亚切换了意识与表情。

  「嗨,Mr.康纳德。不,该称你为康纳德参事官吧。贵官很准时呢,这点非常好。」

  「既然是与阁下的约定,下官便不得不准时了。」

  分秒不差抵达的访客,十分认真地回答著。

  唔──杰图亚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一旦当上参谋本部的首脑,就连时间也能支配吗?尽管如此,却连祖国的命运都无法挽回,这可不是一句凄惨能形容的。

  然而不知是幸或不幸,面对不讲理时佯装平静的技术,他偏偏学得炉火纯青。

  所以挂在脸上的,是一抹温柔的微笑。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找机会与贵官慢慢聊了。要是能与贵官一起策划阴谋,不知该有多好。」

  「我才是,能与阁下会面是我的光荣。」

  绅士与绅士,或者该说是非日常中的日常。

  在有礼貌地互相握手、劝坐后,宛如表示亲近一般,杰图亚从雪茄菸盒中取出雪茄劝菸,康纳德则是十分感激地享用主人的招待。

  彷佛要渗入参谋本部深处般化开来的,是卢提鲁德夫所留下的雪茄散发的独特芳香。

  慢慢抽著切成适当长度的雪茄,两人一起缓缓吐出烟雾。

  还真是悠哉啊──人们会这么说吧。

  放下叼著的雪茄,杰图亚上将朝康纳德参事官笑了起来。

  「放松的一根菸。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变得相当奢侈。贵官不觉得吗?」

  「既然处于战时,的确没有这种余裕呢。」

  康纳德参事官说得一副事不关己,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实在冷淡。想必是因为他理所当然般地指出了太过理所当然的事吧。被誉为胜过世间一切的莱希的过往荣华,如今已是往事。

  「战争一旦打得太久,就会变成这样呢。」

  必要、必要、必要。

  毫无转圜余地,冷酷的原理原则,只因为「必要」二字而被无限上纲地应用著。

  以必要二字作为象徵,帝国人完全僵化了。转圜余地从思考中消失已久。就算是号称有许多死脑筋的帝国,但在战前明明也有个限度在。

  然而,现在是怎么了?

  帝国已变得和战前不同。束手无策地被战争改变了。

  「就连雪茄也抽不了的超级强国,还真是凄凉啊。」

  「一旦肩负著阁下这般的重责,就算抽一根也无人会怪罪。纵使有,也该说他们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康纳德参事官直接了当的评语,却让杰图亚上将苦笑起来。

  「在最前线,敌人的子弹可是不分军官与士兵的唷。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联邦军的狙击兵会分吧。他们要是看到我,肯定会热烈地给予关照。」

  因为──杰图亚挺起挂著勋章的胸口。

  「我自负就是有这么地受到联邦人热爱。」

  「让人笑不出来呢。这时应该要笑吗?还是得说,真是羡慕阁下这么受到关爱?」

  「就随贵官高兴吧。反正这不太重要。」

  冷淡的答覆出乎康纳德参事官的意料。

  尽管不明显,但他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对中年的外交官僚来说,说不定稍微预期了一下文字游戏的交流……尽管这样猜测,杰图亚仍摇了摇头,伸手拿起雪茄。

  「被枪击中,人就会死。但人活著也注定早晚会死。怎样都无所谓。」

  呼地吐出烟雾,他说出这句话来。

  反正是在闲聊。

  轻松的对话是为了拉近关系,一起和乐融融共事的润滑剂。

  「参事官有思考过死亡吗?」

  「在这种时世下,实际上也不得不去思考吧。」

  「还真是了不起。哪像我,现在顶多只是挂念友人的死。」

  朝康纳德参事官盯了一眼,只见他露出一抹暧昧的微笑。

  在他僵硬的表情肌底下,如今想必正在脑海中拚命思索著应对方式吧。外交官这个人种尽管跟军人的方向性不同,但还真是强韧。这样很好──杰图亚在心中微笑起来。

  「虽然说过很多遍了,但我就像是靠著前任者的死,突然取得了现在的地位。鉴于时局,有谁不会去思考死亡呢?」

  以悲痛的语调,杰图亚哀悼著挚友之死。

  「没想到他竟然会那样死去。所谓的命运还真是讽刺啊。」

  斜眼瞄去,只见康纳德一脸明白。所谓的外交官还真是机警。参事官宛如贯彻前定和谐般地装出沉痛表情。

  「前任的卢提鲁德夫阁下真是太不幸了,没想到会失去这么优秀的人物。」

  作为由衷致上哀悼的吊问使,外交官这个人种肯定就连没兴趣的事也能流下眼泪吧,因为对他们来说有这种必要。

  毕竟,看看他的脸!

  从旁看来,那张带著失落感的表情,精彩到让杰图亚不像自己地想拍手叫好。

  「虽是仿效军人的说法,但他是光荣捐躯。希望阁下能明白,失去这么一位让人非常惋惜的人物,我们也很难过。」

  就连低头致意的时机都很完美。

  要是再配上悲伤的语调,便再也令人按捺不住了。

  杰图亚的双手不由得松开自制心的枷锁,拍起手来,一如字面意思地拍手叫好。既然欣赏到这么精彩的表演,实在不得不赞赏演员。

  「参事官,感谢贵官这番精彩的社交辞令。简直就像个名演员。」

  「恕下官失礼,阁下是指?」

  朝著表情僵硬地半站起来,一副看似很不愉快地站在面前的对手,杰图亚笑了起来。

  「贵官的事,我从雷鲁根上校那边听过了。我只是认为,与其上演化装舞会,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策划阴谋的同伴。

  卖国的同伴。

  或是哀哭(爱国)的同伴。

  尽管无从得知后世的历史学家会怎么评论他们,但如果能依据时代而称他们为爱国者,怎么样都好吧。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我认为贵官是共乘同一艘船的友人。康纳德参事官,我就先回答你想问的事吧。」

  勾起吟吟微笑,在充分享用过雪茄,缓缓耸起肩膀后,杰图亚轻轻地开口:

  「不是我。」

  没错,这是真的。

  就某种意思上确实是事实。

  带著窃笑,杰图亚无意识地扬起嘴角,独白起来。

  「命运女神还真是残酷呢。慈悲为怀的狗屎混帐。」

  他有过杀意。

  意图也很充分。

  甚至下达了命令。

  然而,尽管都安排到这种地步了,结果偏偏──

  明明是不肯拯救帝国未来的恶魔般的女神,但是那家伙,那反覆无常的狗屎命运,唯独将杰图亚自身的罪恶感,从杀害卢提鲁德夫这件事中解放开来。

  「倒不如该这样想……要是能对友人的死感到责任就好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恐怕我就连这个权利也没有。」

  早已做好觉悟,基于义务背负起罪恶感,咬紧牙关,只为了达成自己该做的事。

  尽管如此,却连感到罪恶的权利都暧昧不清。

  没必要背负重担?原来如此,救赎这个说法讲得还真好。然而,要是连友人的命运都无法背负,只是得到虚无的话,算什么救赎呢?

  「这点我很肯定。听好了,世界是团狗屎啊,甚至让人想信奉起无神论了。」

  「杰图亚阁下,军部不是与主同在吗?」

  「抱歉,要是主真的存在,祂的个性肯定烂透了。作为一个希望世界会更好的人,我甚至觉得军部应该要信仰炮兵。」

  杰图亚一面开著玩笑,一面微微阖眼,摇了摇头。

  他是知道的。

  有某种超越炮兵的存在,支配著这个世界。

  去思考这个存在是偶然、是神,还是世间常理,想必是宗教家的工作吧。作为军人的杰图亚,应该要知道的只有对方的性质。

  然后,如今他知道了。那与其说是主,不如说是超常,残酷,宛如恶魔的化身。

  光是思考便让人毛骨悚然。

  也就是所谓的命运、所谓的偶然,拥有著可怕的残酷性吗?

  「参事官,请听我说。我认为……是那个以称为主来说太过狂妄的家伙在支配著命运唷。尽管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那个存在……但我甚至觉得,与其将那家伙称为神,倒不如应该称为无法定义存在的物体X。」

  「恕下官失礼,阁下,这是要争论神学吗?」

  对于康纳德参事官俯瞰而来的狐疑视线,杰图亚微微摇头。

  「我不要求你理解,这只是我的独白。硬要说的话就是牢骚啊。」

  「恕下官失礼,我不太能理解阁下的意思……请问这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呢?」

  「只是对你开诚布公,想取得你的信任罢了。为了取得信任,若要再补充说明,下官就承认自己『曾经想过』贵官所怀疑的事吧。」

  「曾经想过?」

  对于站著不动,别有含意地复述这句话的康纳德参事官,杰图亚用力地,甚至乾脆特意带著自嘲地点了点头。

  「恐怕就跟你怀疑的一样,包含会弄脏手的部分全都安排好了。不过在执行之前,一票亲切的家伙擅自代理了处刑者的工作。」

  对我也太刚好了。神啊,祢太差劲了──杰图亚在心中向天发出小小的诅咒。

  「与其引发这种讨厌的奇迹,还真希望祂能救救帝国呢。诅咒主、感谢约翰牛,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这要是能反过来,该有多么让人感激啊。」

  「……这是事实吗?」

  骗人的吧?康纳德参事官一副想这么说的眼神。

  「当然是事实,我可以向母亲与友人发誓。」

  「那么?」

  面对康纳德参事官充满疑惑与不安的视线,该做出的答覆很单纯。剧本之所以太过巧合,是因为机械降神在作祟。

  如果是戏剧,倒还笑得出来。

  但既然是现实,便只能嗤之以鼻了。总而言之,就是因为他们全都知道了。

  「暗号已被破解。恐怕我们的机密全都泄露出去了。仔细想想,我们总是在关键时刻,决定性地落于后手。」

  他的确曾怀疑过。

  难道不是暗号被破解,让自军的通讯内容外泄了吗?

  「不该停止思考,认为这不可能。该说是徵兆吧,尤其是像提古雷查夫这样的猎犬闻到『不对劲』这件事,要是再稍微重视一点……不对,这也是依恋啊。」

  杰图亚带著苦笑,拥抱讨厌的事实。

  (插图007)

  帝国军用暗号说的悄悄话,已经瞒不住联合王国。而帝国军参谋本部的加密强度,就连在帝国也是首屈一指。

  撬开帝国最坚固的锁的小偷们,会对其他的锁置之不理吗?里头的情报明明一如字面意思地字字黄金?

  理论性的结论显而易见。

  「就连参谋本部的机密电报都被破解了。你难道不认为,外交暗号也被破解了吗?」

  朝前方瞥看过去,只见一张明白事理的男人的苦恼表情。

  「……意思就是,发给驻外机构的电报全都曝光了。」

  他所吐露的这句心声,或许该说是充满绝望的男人独白吧。

  无论如何,康纳德参事官都机灵地立刻理解杰图亚的言外之意。

  唉──男人在叹了口气后说道。

  「阁下看过交接资料了吗?」

  「啊,当然看过了。你们发给驻外机构的机密电报就夹在文件里。我记得,是要驻外机构『准备破坏工作』吧?」

  听到杰图亚这么说,康纳德带著自嘲的微笑点头。不过,杰图亚也没有理由嘴上留情。

  他淡淡地──

  硬要说的话,就是带著同样的苦笑吧?杰图亚说出直接了当的评论。

  「真是精采的实绩啊,各国应该要发给你们帝国外交官僚一张感谢状吧。在酝酿反帝国情绪上,没有比这更好的掩护射击了。」

  康纳德参事官就像认同似的耸了耸肩。实际上,他自己也抱持著相同的见解吧。

  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帮组织辩护的反驳。

  一面对于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感,杰图亚一面朝他伸手。

  「我们似乎会很合得来呢,经由共同的失败。」

  「阁下认为我是新的友人?」

  「这是当然。如果你愿意,就算要亲昵地用特别称呼互称,我也无所谓喔。」

  然而一脸亲切地说道的杰图亚,却得到一句恭敬但坚决的谢绝。

  「还是不要好了。请恕下官婉拒。」

  「哎呀,我们能成为相互信赖的友人不是吗?」

  「下官可是决定要长命百岁,出席孙子的结婚典礼。会提高偶然遭遇联合王国军突击部队可能性的交友关系,下官实在敬谢不敏。所以说,还请阁下饶过下官。」

  杰图亚瞬间愣了一下,然后颤抖起肩膀。彷佛很愉快地,忍不住打从心底大笑起来。

  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想想自己的挚友遭遇到的命运,他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

  尽管如此,眼前这名外交官僚居然打算悠哉地长命百岁!

  在注定会死的军人面前,平民无忧无虑地说要长命百岁!

  面临到太过不讲理的事,人们有时也只能笑了。平时感受到的重担会受到动摇,是因为尽管扭曲,但这句话还真是让他通体舒畅。

  因此,名为杰图亚的男人嗤笑起来。

  「参事官,你回答得很漂亮,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这要说是回礼也很奇怪……但我就向你保证吧,要动手时,我会把你留到最后一个。」

  「喔,真是可怕。这是杀人预告吗?」

  「怎么会!只不过是有必要让平民活下来,彻底地对故乡鞠躬尽瘁。你就像条破毛巾般地被狠狠使唤吧。」

  咧起嘴角,以邪恶的表情回以低语时……他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十分痛快。

  想必是因为很愉快吧。他按捺不住地拿起雪茄,深深抽了一口后,迎来的是让人受不了的无上美味。愉快的一根菸,有著就连沉闷气氛都能变得甘美的效果。这还真是美妙啊。

  甚至感到依依不舍,杰图亚在这时放下雪茄。待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后,他立刻朝认定为共犯的对象重新看去。

  他已见识过康纳德这名参事官的胆量。

  至于幽默感,他也充分享受过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

  既然如此,再来便只需要握手了──作为出色的共犯;作为世界的公敌。

  「好啦,这样就足以互相理解了吧。」

  「我想彼此都能十分了解对方了。」

  尽管以意外强大的力道回应握手,「不过……」康纳德参事官脸上却露出傻眼般的笑容。

  「参谋将校还真是可怕。尽管不太敢对阁下说这种话……但无论是谁,全都疯了。」

  特别强调「疯了」二字,外交官僚在脸上表现出他对「参谋将校」这种生物的恐惧。

  「说不定是帝国最好,也是最坏的发明品。」

  「你过奖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想?」

  「我跟提古雷查夫这名中校也有过一面之缘。」

  「喔,那家伙啊。」

  我懂了,杰图亚点了点头。

  「无论是阁下还是她,全都偏离了常轨。军大学的教育究竟怎么了?」

  「不过是忠于基础罢了。」

  「咦,基础?」

  对于康纳德参事官带著真挚眼神提出的疑问,杰图亚知道一个再适切不过的回答。

  「这其实并不难。」

  「因为是基础吗,杰图亚阁下?」

  要把大家都学过的事重说一遍,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杰图亚犹豫似的搔抓著头,然后注意到康纳德参事官在等待答案的视线。

  既然他想知道,就只能回答了吧。

  「这当然是基础。你应该也曾在主日上教会时听过。」

  「看来我似乎不够虔诚,一点头绪也没有。还望阁下能指点一下是哪段令人感激的圣经引文。」

  没问题──杰图亚上将严肃地端正坐好,以一副彷佛在讲台上讲解教义的态度说出那句话。

  「别人讨厌的事情,要率先去做。」

  「……咦?」

  「很简单吧?别人讨厌的事情,要率先去做。我想这是任何人都曾在小时候学过的道德观念。」

  在目瞪口呆,眨了两次眼后,康纳德参事官这才总算明白意思的样子。

  「……真是感动呢。居然有这么扭曲的爱邻如己精神。」

  「就是说啊。因为作为个人的我,可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要是有人打你的右脸,会连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打吗?」

  「当然。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将年轻人的尸骸撒在世界各地。不过爱邻如己精神似乎有点太强烈了,我目前正在反省中。」

  用戏言回应戏言,稍微缓和一下气氛。

  或者说是亲近感的表现。像这种始终面带微笑的谈笑风生,倘若不是正在战争,肯定还会一手拿著葡萄酒或香槟有说有笑。

  并非将年轻人投入总体战的火焰之中,而是在暖炉添加充足的燃料。

  会享受著宴会,在美好的黄昏时刻迎来冬季吧。

  而如今只能在落日之前逞强了。

  不过,寒冷时代也有寒冷时代的享受方式。

  「康纳德参事官,我们聊得十分愉快呢。」

  一点也没错──外交官僚点头同意。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发挥知性了。具有国家理性的对话彷佛新鲜甜美的氧气呢,充满著整个肺部。」

  「啊,参事官,这是很要不得的误解吧。」

  因为──杰图亚笑得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你听好,这可是跟理性有著天壤之别的自私唷。」

  用拳头轻敲著自己胸口,杰图亚上将接著说道。

  「因为这并非用脑袋,而是用心脏在思考。作为侍奉理性的参谋将校,我有著自己已偏离的自觉。」

  露出片刻寻思的表情后,康纳德参事官歪头不解。

  「那么,这究竟是在侍奉些什么?」

  「感情,或者要说是乡愁、对幻想的依恋也行。」

  「……这个回答出乎下官的预料。」

  「我爱著故乡。」

  杰图亚一手拿著雪茄,向他吐露真情。

  「爱著在这里度过的日子、爱著住在这里的人们、爱著我们的生活。所以我是莱希的军人,也能说是故乡的居民吧。」

  满怀感情说出的这番话语,在帝国只是非常一般的见解。因为无论是谁,都在拥有工作的同时,拥有著故乡。

  尽管如此,康纳德参事官却不可思议地坐正了姿势。

  是知道杰图亚正打算说些什么吧。

  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倾听,杰图亚上将叼起雪茄,稍微停了一会。

  话语伴随著吐出的雪茄烟雾说出。

  「当莱希死去时,莱希的军人也该跟著死去吧。」

  他说得很乾脆。

  宛如聊著天气般的冷淡。

  连自己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带给康纳德参事官多大的冲击都漠不关心,杰图亚上将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不过,那故乡呢?」

  他想说的话很单纯。

  尽管听起来像是疑问,但其实是断然拒绝「死去」的说法。言外之意强烈得显而易见。

  「守护母亲怀中婴孩们的未来,是老人的职责。正因如此,所以得让各位文官担任换尿布的角色。」

  「……这……可是,敌人会容许吗?」

  「参事官,战争的本质很单纯。你觉得战争是什么?」

  对于自己提出的疑问,杰图亚冷冷拋出自己一直以来所感受到的见解。

  「就是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为了这个目的而行使武力行为。总而言之,这可以说是政治的延伸。既然如此,便依照我的意志,赢得『最好的败北』吧。让帝国有一个比最坏还要美好的未来。」

  「这是失败主义的大志。现实会承认这是正确的吗?」

  「嗯,很难讲吧。不过,哎,也有次佳的策略。倘若战后没有我们故乡的容身之处,大不了就是走另一条路。」

  「能请教一下,供作参考吗?」

  当然可以──杰图亚上将微微点头。

  「要是我们无法活到战后……要是无法为故乡留下未来,我不会独自死去。我会拖著他们一起去死,将整座大陆作为我的坟墓去死。」

  杰图亚这名军人,再度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爱国者祈求著。

  愿祖国能迎向未来。

  愿未来能降临祖国。

  要是无法实现。

  要是未来没有祖国的容身之处──

  爱国者就否定未来。

  没有祖国容身之处的未来世界,爱国者怎么可能容忍得了?

  「这是向世界的提问。是要容许我们,还是陪著我们一起毁灭。」

  「……阁下是认真的吗?」

  「你看看我。」

  他一站起身,就把手压在康纳德参事官的肩膀上。

  将脸靠近到能清楚看见对方眼睛的距离后,只要互相注视,想必不可能看错浮现在眼底的情感吧。

  「你仔细看清楚,这是开玩笑的人会有的眼神吗?」

  「……您……」

  「我是个爱国者,是个人,更进一步来讲还是个善良的人。」

  康纳德参事官像是了解似的点头,一脸钦佩地开口说道。

  「阁下,下官明白这是迫于必要的抉择。请容下官向您表达敬意。」

  然而对于露出阴森表情的杰图亚来说,「必要」是让他听得最为刺耳的两个字。

  「我受够必要了。」

  「阁下?」

  「我已经厌倦作选择了。」

  将雪茄缓缓递到嘴边,杰图亚上将一面单手把玩著打火机,一面烦躁地唾骂道。

  「对于必要女神的侍奉已经结束。如今该反过来,让那个贱女人来侍奉我们、侍奉帝国的未来了。如有必要,即使要抓著她的浏海把人扯倒,我也在所不惜。」

  「这可不是绅士的作为。」

  「……你听好,这就是受过『必要女神』教导的男人见解唷。」

  受到总体战的火焰灼烧至今的诈欺师,嘶哑地说出这句话。这让康纳德参事官一时之间不得不无言以对。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义鲁朵雅战线

  率领著义鲁朵雅军的最后卫,担负不惜将祖国化为焦土的迟滞作战的卡兰德罗上校,就战术上来讲,将他的目标尽数达成了。

  他成功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而且还藉由激烈抵抗与不顾一切的破坏工作,虽是一时性的,终究仍击退了帝国军的凌厉攻势。

  作为以空间换取时间的优秀范例,是足以记载在军队教科书上的成果。

  同时,也会确实记载在其他的教科书上吧。作为应当守护故乡的军队,率先将自己等人的故乡化为焦土的历史故事。

  姑且不论前者,后者的未来将是无法动摇的确定事项,卡兰德罗上校是知道的。

  深爱故乡之人,怎么可能忘得了这件事啊?

  不过他把这种感伤置于一旁,为了将他赢得的「军事成果」兑换成「政治成果」四处奔波。

  ……从以能注意到政治面向的意思上来看,可以说他正是取得正确平衡的理想将校的完成品吧。

  击退帝国军的攻势,双方忙著重新编制的短暂时间。

  这段有限的安宁时光一到来,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卡兰德罗上校立刻向旧识的帝国军将校提出「有限的停战交涉」,以人脉与法理为武器,为了争取对义鲁朵雅方来说比宝石还珍贵的「时间」,推动交涉工作。

  而「雷鲁根上校」这名「好帝国人」是个非常明理的男人。

  当天便以停战交涉为由达成临时协议,将一切战事延后二十四小时。

  两军部队一面劳心费神地极力避免接触,一面拚命地到处收容伤患与死者。在这段期间内进行指挥官之间开诚布公的交涉,意图争取时间的卡兰德罗上校,就战略观点来看,甚至是百分百的正确。

  于是。

  为了争取必要的时间,他答应与帝国军进行更进一步的交涉。而以结果来说,他成功了。

  是超乎任何人想像的伟大成果。

  在取得只能说是出乎意料的成功后,他却浑身颤抖地连忙派人发电报将交涉结果传达给首都。

  〈与雷鲁根上校的停战交涉纪录〉

  一如标题,是当地部队之间的临时停战协定-

  成立关于北部民人避难的协议。在七天内暂时停战-

  现状下的停战。双方之间的临时监视规定生效。

  ※七天后的军事行动不受限制-

  详情待返回首都后报告。

  是一份非常单纯、简短,而且有太多事情没有记载的报告。

  明明协调好双方的临时停战协议,取得对「义鲁朵雅方」来说「要求的满分回答」,男人却仰天发出长叹。

  「怪物……」

  是谁说的啊?

  「可怕的……太荒唐了,居然说那个只有『可怕的』程度?」

  只要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就不只是感到毛骨悚然了。

  为了掩饰颤抖的手,他把手伸向敌将送给他的雪茄。

  是味道优质到可恨的高级品。

  啊──他一面朝著天空吐烟,一面心想。

  「帝国人总是这么擅长奇袭。」

  当旧识的魔导将校在立正等候时,就该感到不对劲了。

  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

  前往东部担任军事观察官之际,受她的部队关照的那段日子,至今仍鲜明留在记忆之中。

  然而,他却大意了。

  她是帝国军魔导部队引以为傲,身经百战的老兵、沾满鲜血的战士,总而言之是个战争家,比起别名的白银,锈银的蔑称更威震已久的老练军人。

  这种人在司令部帮忙带路?他应该要起疑心的。

  尽管如此,卡兰德罗却错失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轻易受到对方摆布。

  「上校,请由下官为您带路。」

  「辛苦你了,中校。」

  想必因为她是参谋本部人马,也跟雷鲁根上校关系密切吧。

  当他带著这种程度的想法,踏入被告知雷鲁根上校已久候多时的住家时,在屋内等候的却是跟旧识的军人一点也不像的老人。

  「哎呀。」

  看似交涉用的态度,优雅地抽著雪茄的老将军看了过来。

  笑咪咪地。

  「你就是卡兰德罗上校吧。不好意思呢,雷鲁根上校好像很忙的样子。希望能由我来代替他交涉。」

  在资料上看到不想再看的那个人,被视为执意攻击义鲁朵雅的帝国军参谋本部副长──杰图亚上将本人。

  偏偏是导致如今这种事态的男人在眼前悠哉享用著雪茄,这是冲击性的光景。

  让卡兰德罗等人亲手将义鲁朵雅,将故乡化为焦土的诸恶元凶。

  天啊,也就是仇敌近在咫尺。

  同时,他作为情报家意图保持冷静的脑袋,尽管再不愿意,也理解到「魔导将校」待在现场的意思。

  提古雷查夫中校这名魔导将校是「看门狗」。

  既然有这么危险的护卫随侍在旁,卡兰德罗这名中年义鲁朵雅人想必不会让杰图亚上将感到任何威胁。

  很可悲的,这是事实。

  卡兰德罗只是个凡人,没有能耐在这里杀掉敌方的首脑。即使拔出挂在腰间的手枪,在一旁守候的提古雷查夫中校把自己做成肉酱的速度还比较快,基于在东部的经验,这点无庸置疑。

  更何况,使者对交涉对象拔枪相向会造成什么问题,他比谁都还清楚。

  理性迫使著他,要在仇敌面前尽到基于战争法的礼仪。

  尽管如此。

  作为一个义鲁朵雅人。

  卡兰德罗上校还是问了。

  为什么?

  这是不期待回答的询问。

  只是想这么问。

  为什么?

  对于像这样问著为什么的卡兰德罗……那个男人嗤笑起来。

  「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在问为什么吗?」

  彷佛感到失望,傻眼般的语调。

  露骨扬起苦笑的嘴角,散发著非常慵懒的气息。

  更有甚者,还带著嘲笑的调侃眼神。以作为杰图亚上将而闻名的怪物,面对卡兰德罗的询问,露出傻眼般的表情展现獠牙。

  「这是个愉快的意见呢,上校。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蠢问题。就算是在开玩笑,也该看一下时间与场合吧。」

  「居、居然说是蠢问题!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想请教您!杰图亚上将,您究竟是为了什么做出……」

  「做出这种事吗?哼,就连这也是个蠢问题唷。」

  朝著哑口无言的卡兰德罗,老将军一手拿著雪茄唾骂道。

  「扣下扳机的,是各位的行动。竟然做出武装中立同盟这种蠢事。我发誓,即使是我,也不想从纯军事的观点侵略义鲁朵雅呢。」

  「武装中立同盟也是为了确保合州国的中立啊!对帝国来说,有著能让局外大国远离战局的价值……」

  「抱歉,但你听好了。」

  吟吟微笑的杰图亚上将,语调平稳地打断卡兰德罗的发言。

  一副彷佛该称为教师的态度。因为他那温柔的语调与眼神,宛如在教导愚笨的学生。

  「卡兰德罗上校,你,还有你们,全都误会了啊。」

  朝著坐在椅子上调整坐姿的卡兰德罗,代表帝国的知性像是完全理解了什么似的径自点点头,不知从何拿出一根雪茄向他劝菸。

  「哎,先抽一根吧。」

  「恕我直言,我们并非是能像这样享受社交的关系吧?」

  对于把重点放在交战状态上的抗议,老人却打从心底叹了口气。

  「这不像是义鲁朵雅人会有的蛮横发言啊。你听好,正因为是在战时,外交努力才显得重要。这你难道不懂吗?我不会要你向帝国军的上将表示敬意,但好歹也应该要尊重一下老人家吧。」

  「……我就收下了。」

  不过朝著垂下头来的卡兰德罗,杰图亚上将却沙哑地道出不知该说安慰还是自嘲的话语。

  「失败的帝国人一副好像什么都懂的嘴脸,向成功的义鲁朵雅人讲这种道理,也很奇妙啊。好啦、好啦,该怎么回答你的疑问呢。」

  「……您为什么……要掀起这种战端?」

  「很单纯唷。」

  他吐了一口烟。与吐出的轻烟相反,杰图亚上将的嘴巴向他说出沉重到残酷的答案。

  「扳机,是你们扣下的。这是事实。对我来说,你们才是开端。各位还真是会给我多找麻烦。」

  维持跟方才一模一样的语调,杰图亚上将叼起雪茄。

  缓缓地吐出烟雾。

  优雅地放松,一派自然地摆出威风凛凛的从容态度。

  君临现场的怪物,有著完全是泰然自若的将军外型。不把惊慌失措的自己当一回事,傲慢地,杰图亚这名恶魔坚持著自己的意见。

  「所以我才做出反应。别无选择了。因为要说可怜的我能做什么,顶多是跑完全程啊。」

  「阁下?」

  「我有著一份时刻表,你们却意图拖延发车的时间,所以才会被列车撞上。就连这种程度的事,你都还搞不清楚吗?」

  朝向卡兰德罗的视线,彷佛对愚昧的学生感到失望。以毫不掩饰傻眼的态度,杰图亚上将蹙起眉头。

  「看来卡兰德罗上校的视野似乎太狭隘了。贵官……会在帝国军的参谋课程中不及格呢。义鲁朵雅军这样就行了吗?」

  说到这里,杰图亚上将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向一旁的提古雷查夫中校拋出话题。

  「中校,贵官觉得如何?毕竟是对教育有著独到之见的贵官,难道没有什么能给义鲁朵雅友人的建言吗?」

  「教育体系因应著各国国情,并非下官可以置喙的事。」

  将视线从话一说完就立正不动的提古雷查夫中校身上移开后,杰图亚上将盘起双手,朝著卡兰德罗看去。

  「唔,原来如此。也就是义鲁朵雅天下太平……所以这种程度便够了。还真是让人羡慕。」

  这是强烈的讽刺吧。光看表面上的意思,只看得到挖苦。尽管如此,卡兰德罗上校却从中看出些许忌妒之情。

  「该认为这是称赞吗?尽管听起来像是强烈的讽刺……但不可思议地,也能感受到阁下是真心羡慕著我。」

  「诚如你所言,我打从心底忌妒啊。」

  「咦?」

  「毕竟,贵官是人,仍是个保有人性的人。我可以向你保证。」

  笑咪咪地。

  一副和蔼老爷爷模样的老将军,朝著卡兰德罗露出亲切笑容,再度劝他抽著雪茄。

  「好啦,你们的行动为何会触犯到我的逆鳞,现在就来帮你补课吧。」

  朝著做好准备的卡兰德罗,杰图亚上将从吐出烟雾的口中,说出以理解来说太过沉重的毒。

  「真是伤脑筋呢……让联邦这么嚣张。」

  「……联、联邦?」

  朝著惊叫出声的卡兰德罗,杰图亚上将投出「闭嘴」的视线,那是不允许任何妨碍的眼神。面对连忙选择沉默的卡兰德罗,可怕的将军微微点头,从深渊之底继续述说著故事。

  「所以我才会反对过去卢提鲁德夫上将提案的『对义鲁朵雅攻击』。认为把交涉窗口一脚踢开,有百害而无一利。」

  以理性思考的话,确实如此。

  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是很单纯的道理。

  帝国军正濒临极限,把善意中立国义鲁朵雅一脚踢开,有百害而无一利,这道理应该连三岁小孩都懂。

  「帝国无论如何,都要关店了。」

  一如杰图亚上将以戏谑语气评论的。

  以世界为敌,倒还有办法抵抗吧。然而要是以世界为敌,却「没办法赢」,帝国便只能悄然拥抱迟早到来的败北。

  卡兰德罗是这样判断的。

  世界各地的专家,应该也是这样判断的。

  即使是帝国人,明明只要俯瞰战局,肯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判断。

  这是为什么?

  「但是,你听好了。要啃食我们的尸肉,可是项艰钜的工作喔。与其让你们白白享用,还不如对世界散布一、两道毒吧。」

  不会白白死去。

  也就是要对世界泼撒污泥,顺著破坏冲动拖大家同归于尽吗?感到困惑的卡兰德罗上校,若无其事地重新观察起眼前的杰图亚上将。

  「我要与世界为敌。」

  这句异常发言之中没有癫狂、没有疯狂,只是带著理性说出。

  有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是哪里?

  「『不能』让区区联邦打倒我。我就向贵官保证吧,我会作为世界的公敌死去。」

  壮烈的话语。

  光看字面的话,是偏离常轨的发言。

  卡兰德罗上校的直觉吶喊著。

  杰图亚上将应该疯了。

  正常人怎么可能在没喝醉的情况下,说出这种言论啊?

  尽管如此,卡兰德罗的知性却深深看出「对方的理性与正常的神智」。

  杰图亚上将的眼神之中,带有的确实是知性。他是头可怕的怪物,然而真正可怕的,还是头有知性的怪物。

  杰图亚上将是彻彻底底的正常人。

  卡兰德罗上校这名干练的情报军官,义鲁朵雅军参谋本部首屈一指的俊杰,无论从何种角度判断,都不得不说杰图亚上将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

  狂信般的言论、破灭性的措辞,浮现在「眼中」的却是彷佛大彻大悟圣者的纯粹情感。

  这要是不可怕,还有什么是可怕的啊?

  醒悟到自己正被对方的气势压过,卡兰德罗上校不发一语地抽起雪茄,藉由吐出烟雾试著暂时整理一下情绪。

  即使是短暂的空档,也有助于调整心态。

  卡兰德罗在瞬间整理好情绪,企图看出眼前这头怪物话中真意的努力,甚至是英雄般的表现吧。

  「不过,唯独故乡会留下。无论如何,无论要怎么做,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有什么阻挡在前方,我都绝对不会让这件事受到阻碍。」

  所以,他明白了。

  甚至能够理解。

  那个潜藏在可怕思考之下的迫切愿望。

  「无论是神,还是恶魔,只要阻挡在我的故乡之前,对于这种家伙我绝不宽贷。给我记好了,义鲁朵雅人,这就是在总体战的尽头诞生的诈欺师的本性。」

  我是认真的。

  杰图亚上将的这段话,只是在述说这份真实的感情。

  「义鲁朵雅北部就借我作为游乐场吧。我想打一场规规矩矩的仗呢。」

  既然特别强调规规矩矩这四个字,他的言外之意便很清楚了。

  尽管怎样都让人难以尽信。

  「……您是要我相信吗?要我相信这种事吗?」

  「之所以会告诉你,是要作为赔偿费。如果你们不想收下,我也不会强迫你们一定要收下,我没这么小心眼呢。因为你们做出有利于联邦的举动,让我也相当恼火啊。」

  「阁下,我们并没有做出有利于联邦的举动。」

  「哎呀哎呀,你们不是将合州国束缚在『中立国』的义鲁朵雅上了吗?在这种决定性的局面下,只要合州国慢了几个月参战……联邦卖给全世界的面子就会太大了。」

  这段话他说得太过若无其事。

  等到理解到意思时,卡兰德罗的脑袋甚至僵住了。

  理解字句的意思。

  也想像得出话语的脉络。

  尽管如此,所得到的结论却远远超出卡兰德罗上校的想像力,来自他理解范围之外的世界。

  「……那么,阁下!您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

  「阁下只是为了让合州国参战吗!」

  朝著卡兰德罗,杰图亚上将默默微笑起来。

  要说他保持沉默也确实如此吧,然而表情却胜于雄辩。假如说眼神会说话,他的回答便是无庸置疑的肯定。

  「我可是连自己的故乡都会烧成焦土的男人喔?奇怪,如果是已经做出相同行为的贵官,我还以为就会明白了呢?」

  对于吟吟笑起的杰图亚上将,难以做出判断的卡兰德罗上校一时之间甚至感到恐惧,认为应该要杀掉眼前这头怪物。

  只不过,在他要做出某种行动之前,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一名中校,就在卡兰德罗背后若无其事地主张著自己作为「护卫」的存在。

  「哎呀,阁下,没想到您会跟卡兰德罗上校说到这种程度。」

  「陪我参加这种会谈,让你很无聊吧,中校。」

  不过──杰图亚上将说到这里,滑稽地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但我也想跟义鲁朵雅人好好相处。认为我们两国应该要在良好的互相理解之下,携手追求光明的未来呢。」

  上将与中校之间有点惺惺作态的对话。

  然而,卡兰德罗上校即使不愿意,依旧回想起来了。

  就连人称莱茵的恶魔的怪物,也是眼前这头怪物一手栽培出来的。

  「好啦,卡兰德罗上校,是我的部下失礼了呢。」

  只要将视线移到背后,便能看到小不点的魔导将校,像是在为失言赔罪似的低下头来。乍看之下娇小可爱的她,却也是现场随时都能咬断卡兰德罗咽喉的一匹猎犬。

  「怎样,不觉得我们能一起共创未来吗?帝国不要求义鲁朵雅的全部,只要能确保安全,就不会再继续搞乱了。」

  「您、您要我相信这种事?」

  「随你高兴就好。不过,我可是要成为世界公敌的男人喔。你们要是不与我们合作,会怎样呢?」

  那是非常温柔的眼神,却带著跟方才丝毫没有改变的「正常神智」的眼睛,看著卡兰德罗说道。

  「你能理性地相信,我不会把一、两座义鲁朵雅半岛化为焦土吗?」

  他会这么做吧。

  不对。

  如果是杰图亚上将,便会这么做吧。

  只要有必要的话。

  他肯定会不顾一切良心的苛责、道德法则以及正义。

  「你不需要相信我,即使要认定我是让世界化为焦土的恶棍、脑袋不正常的疯子,或是无法沟通的怪物也行。」

  怪物。

  将义鲁朵雅卷入战火的怪物。

  「认为这是拚命在虚张声势的可怜老人的恳求,要与我一起毁灭世界也行,或是选择打一场礼数周到的战争也行。」

  或许是看穿了卡兰德罗拚命佯装冷静的虚张声势吧。甚至显得一派从容的怪物优雅地站起,拿著小盒子朝这里走来。

  「义鲁朵雅人啊,多年以来的同盟国,我们最新的敌人。你们有选择的自由,随你高兴去做就好。作为帝国人,我打从心底尊重你的决定。所以,就依照你所希望的条件设下停战时间吧。」

  「咦?全部吗?」

  「当然。即使如此,我也想打一场礼数周到的战争呢。哎呀,这是一次有意义的停战交涉唷,辛苦你了。虽然分成敌我两边,但依旧想打一场绅士性的战争呢,你说对吧。」

  伴随著这句话硬塞过来的饯别礼,是一个雪茄盒。

  「要离开了吗?下官来替您带路。」

  提古雷查夫中校将「给我滚吧」换成温和的说法。

  在她的带领下走出户外的瞬间,感到空气、感到洁净的氧气好甜美。

  他就这样直接派人发出电文,然后喃喃自语。

  「……怪物啊。」

  有著人类外形的某种存在。

  拥有理智。

  英明。

  然后……彷佛深不可测,理解人话的恶魔般的存在。

  「是帝国……」

  背止不住地颤抖著。

  「是战争,催生出那种怪物的吗……?」

  陪上司与客户商谈。要说这是没有得到真正的信赖,便绝对不可能获得的立场,也确实如此。就这层意思上,会让谭雅出席与卡兰德罗上校的谈判,是因为上司对她的评价很好吧。

  不过,她无法由衷地感到高兴。

  因为这意味著她也被算在计画里了。对想转职的谭雅来说,这样的状况该说造成了微妙的纠结吧。

  「对了,中校,在一旁警戒卡兰德罗上校,辛苦你了。」

  然而,能得知上司的本意,是个很大的收获。

  正因如此,对于杰图亚上将的慰劳,谭雅也面露喜色地回了一句社交性的玩笑话。

  「感谢阁下的慰劳。不过话说回来,该怎么看待卡兰德罗上校的健康状况啊。脸色这么差,要是没染上流行病就好了。」

  一旦进入冬季,感冒也会流行起来吧。

  在谭雅拐弯抹角地装傻后,一脸明白的长官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我想,他罹患的是名为常识的疾病吧。幸好我们已经免疫了,所以不用去在意吧。」

  「……难道不是威胁过头了吗?」

  「我只是把想了就会知道的事说出来罢了。」

  阁下所言甚是──谭雅一面点头附和,一面作为组织人把「哪里是这样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就连同席的谭雅都被上司的想法吓了一跳。

  没想到一个平凡人,居然能将事实上的「战后结构」看得这么透彻。

  这几乎是俯瞰历史的观点。

  这要是转生者说出来的话,倒还可以理解。

  一如冷战,联邦与合州国也会就战后秩序再度掀起对立吧。在这种时候,这次大战的胜利是谁的贡献这点,将会化为无比巨大的政治资产。

  为了战后,上司察觉到不能让共产主义者成为「唯一胜者」的必要性,只能说是「慧眼」了。

  太佩服了。

  对于知道其他世界历史的谭雅来说,杰图亚上将所看向的未来预想图,甚至让她感到发自内心的敬意与恐惧。

  啊,上司啊,您真是太棒了。

  但愿能从像您这样的人物手中得到前往下一个职场的推荐信,要是这样,自己的第二职涯也就前途无量了。

  如果是一般公司。

  肯定也能期待他会是在部下转职时,爽快地把人送走的大人物啊。

  「怎么了,中校?」

  「没有,下官只是再度深感到阁下的可怕,重新涌起了尊敬之意。」

  「看看我,是个平凡的人类唷,中校。有长著尾巴吗?就连舌头也跟贵官一样只有这一条吧?我只是个诚实的人类。」

  「相对地,您是杰图亚。」

  对于这句非常愉快的回话,杰图亚上将微笑起来。

  「要是后世能以恶魔的意思流传下去就好了呢。我会这样祈祷的。」

  该说他非常愉快吧。

  总而言之,痛快的回答让我大大享受了知性。

  要是杰图亚这个「名字」迟早会变成「名词」,今后还真让人期待不是吗?

  「还真是痛快至极的未来预想呢。中校,可别太夸奖老人家啊。作为世界的可怕公敌,明明只要能名垂青史就很光荣了。」

  「如果是阁下,不管您愿不愿意都会名垂青史吧。」

  对谭雅而言,倒不如说是因为受不了他才这么说的。不过对于做好觉悟的杰图亚上将来说,却没有比这更好的贺词了。

  想必是很大的祝福吧。

  正因如此,杰图亚上将由衷表现出满腔的喜悦。

  「哈、哈、哈、哈、哈,但愿如此。中校,你也期待一下。如果是贵官,将会被盛大地提到名字吧。我们会一块名垂青史呢。」

  尽管对眉飞色舞的上司不好意思,然而谭雅并不想跟他一起跨越这条界线。

  「下官并没有想名垂青史的意思。」

  「不不不,所有的书籍……都会痛骂我们吧。」

  作为世界公敌,在善良的人们心中留下精神创伤,化为永恒的存在?

  别开玩笑了──谭雅在心中发著牢骚。

  像杰图亚上将这样的爱国者,会觉得这样很好吧。不过对像谭雅这样的个人主义者来说,则是完全无法理解。

  「真是可怕的未来呢。」

  如果要被记载在书上,想作为知名的作者留下名字。

  对了──谭雅就在这时,回想起过去那个本来有可能实现的口头约定。那也是从玩笑话中延伸出来的一句话。

  不过跟杰图亚上将相比,已逝的卢提鲁德夫阁下还真是贴心。会建议部下过版税生活的上司,那位大人可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位啊!

  「说到书,卢提鲁德夫阁下本来预定要当绘本的赞助商的,还真是可惜。」

  「绘本?」

  对于上司意外似的询问,谭雅点了点头。

  「是关于害怕战争的我的悲情故事。费用会由参谋本部支出吧。我们曾开玩笑地说要将可怜小雅的故事写成绘本出版,目标是成为深受有希冀和平的小孩子的家庭欢迎的热门绘本呢。」

  「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说了这么愉快的计画?」

  是的──谭雅以沉痛的表情点头。

  「让下官曾梦想将来能过著愉快的版税生活。」

  「不如人意呢,所谓的人生。」

  就是说啊──谭雅在心中带著一道深深的叹息同意。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让下官总是不得不这样自问自答。」

  「就是说啊,中校。」

  彷佛有点落寞的杰图亚上将,在这时厉声说道。

  「不过正因如此,所以命运是要我们亲手去掌握的。就像个人类,肃穆地尽到我们所该肩负的义务吧。」

  「计画是?」

  「师团的集中投入,局部性优势,机动力的活用。你可以期待喔,中校,我在义鲁朵雅方面安排了二十二个师团。」

  他随口说出的是机密情报吧……不过跟「杰图亚上将的真正意图」这个剧毒相比,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作为军人的谭雅,极其平静地吟味著杰图亚上将所告知的内容。

  「下官不知道该说只有二十二个师团,还是该说在这种状况下,居然能有二十二个师团。」

  对于作为专家回应的谭雅,杰图亚上将看似愉快地笑了起来。

  「义鲁朵雅军只要总动员完毕的话……光看帐面兵力会有一百四十个师团吧。」

  「敌我的兵力比约1:7呢。居然要人去攻击七倍的敌军,帝国军参谋本部也相当会强人所难啊。」

  「中校,贵官有资格说吗?在达基亚搞出那件事的究竟是谁啊?」

  「那是下官年轻时犯下的淘气之举。而且,达基亚大公国军与其说是师团,倒不如说是实弹演习的标靶。」

  「没错、没错,实情重于帐面战力,这点义鲁朵雅也一样吧。」

  不对──谭雅质疑起杰图亚上将的发言。

  「阁下,下官就基于实际交战过的感想发表意见。义鲁朵雅军以军队来讲,算是相当优秀的吧。」

  「在国境的是常备部队,海军也是如此吧。」

  一面愉快地抚著下巴,杰图亚上将在这时稍微耸了耸肩。

  「不过后备军人的大量动员,可不是会依照计画进行的事。我军的大陆军,有依照计画动员吗?」

  杰图亚上将这段话,让谭雅想起大陆军「姗姗来迟」的事。一直都是这样。

  理应是保证完美的动员计画,一旦到执行时才发现到一堆冗赘。

  就连将「内线战略」视为国防的大前提,应该在铁路计画与物资动员上用尽一切努力的帝国都是这样了,那么没有帝国这么紧迫的义鲁朵雅的计画……这种指摘让人感到很大的说服力。

  「义鲁朵雅的动员计画,也跟我方同样有著缺陷?」

  「实情是左支右绌吧。一线级的常备是十五个师团。而要是努力动员,能用的后备军人,我判断实际上是五十五个师团。只要将雷鲁根上校的报告,以及在战斗报告上看到的敌军动向整合起来,他们的第一线部队意外地有限。」

  一百四十个师团中,有一半以上是纸老虎。

  相对地,帝国军二十二个师团全都能作为战力。

  要是这样,敌我在帐面上的兵力比便会是2:7。

  如果考虑到在实战经验上的优势,确保了虽是局部性的空中优势,并以战略性奇袭打穿敌军的好几座防御阵地,倒也不是无法一战。

  尽管不是无法一战,谭雅依旧提出反驳。

  「纵使是纸老虎,只要有必要,也能维持急就章的防卫线吧。请看看东部。将残兵当场重新编制,以东拼西凑的急就章部队进行防卫战这种事,无论是联邦还是我们,都已经做到不想再做了。」

  这难以说是理想的部队,是连配合都有难处的一伙人。

  即使是这种部队,只要下定决心为了守护故乡而奋战到底的话?只要看看像托斯潘中尉这样的人便会立刻明白了。就连像他这种愚直的军官都会在收到「死守命令」后,坚决地奋战到有后退命令为止吧。

  谭雅虽然难以理解,但爱乡心是很强大的。

  「人是会为了自己的故乡舍命的生物。即使是只会开枪的人,也得看要怎么用吧。」

  「剩下的七十个师团,要是能把枪拿好而没有逃跑,就该称赞了吧。因为大半都只是『服过兵役的成年男性』。」

  对于果断否定的杰图亚上将,谭雅提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疑问。

  「只不过,这可是七十个师团的人员与组织结构。爱国心与爱乡心,有时甚至能实现无谋的防御战斗吧。」

  「中校,贵官将七十个师团视为『战力』。」

  是的──谭雅点头。

  「只要确保住师团的基干人员,便能急速动员。姑且不论运动战,至少能充当定点防守的师团。只要以敌军的常备战力作为主力,甚至能展开有限的反击吧。」

  就某种意思上,跟沙罗曼达战斗群一样。将魔导大队作为主力,如有必要,便以临时编成遂行任务。义鲁朵雅军的第一线确实是溃败了……但终究只是枪头瓦解了吧。

  「为何会这么看?」

  「只要具备师团的架构,便能用来防卫。即使是拿著步枪,丢到阵地或村落里的急就章假师团,也能够进行抵抗吧。」

  对于谭雅基于经验的进言,杰图亚上将愉快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中校,贵官是这样看义鲁朵雅式师团的架构啊。」

  「还有其他的看法吗?会准备那么大量的师团司令部的理由,下官以为正是为了要不顾一切地进行防卫战吧。」

  「是职位。」

  「咦?」

  连想都没有想过的答案,出乎了谭雅的意料。

  「并非战力单位的师团,而是作为职位的……师团吗?」

  「像贵官这种军功傲人的军官是不会知道的,想留在军队里的『高级军官』一直都很烦人。」

  对于想转职的人来说,旧组织的职位一点好处也没有。或者该说,对谭雅来说,军队就像是个不允许「自由契约」的球团。

  想要自由球员权的人与想赢得续约权的人,观点会一样吗?总之便是这么一回事。

  「义鲁朵雅有著大量将官。那么,为了让他们分配到职位……七十个师团与一百四十个师团,哪一边比较好?如果只需要司令部职位呢?」

  「真让人傻眼。没有部下、没有武器的师团长吗?」

  尽管曾想过没有部下的管理职,却从未想过没有士兵的司令部啊!

  朝著苦笑的谭雅,杰图亚上将像是要她安心似的微笑起来。

  「让我们开始欺凌弱小吧,中校。」

  「就待阁下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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