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Greater Demon
(插图011)
「感觉变了耶。」
「啊?」
「没有啦,就是『斯凯鲁』──不对,是『迷宫(Dungeon)』吧。」
黑暗中,六英雄心不在焉地听着莫拉丁随口说出的话。
墓室里弥漫死亡的气味。
对于他们这种在「斯凯鲁」属于最高阶,站在迷宫探索最前线的冒险者而言,算不上多大的威胁。
尽管要加上「目前」这个但书,六人都是这么认为。
而且,迷宫充满怪物以外的威胁。
其中之一是宝箱里的陷阱──能够应对的只有莫拉丁。
严格来说,霍克温也可以,不过即使是这名黑衣男子,手指的灵活度也不如莫拉丁。
因此战斗结束后,在莫拉丁开宝箱的期间──剩下五人根本无事可做。
一面戒备周遭,一面听莫拉丁说话。顶多就这样。
因为再怎么说,现在团队的命运就掌握在这名小小的盗贼手中。
「不能讲得更具体一点吗?」
在帮队员检查伤势的塔克和尚说。
「不清不楚的。」
「可是,咱也不怎么清楚。」
莫拉丁喀嚓喀嚓地操作手中的探针,讲话模棱两可。
「风向,或者说局势变了?之前都只是永无止境地在探索的感觉……」
「喔。」戴着龙头头盔的赛兹马点头赞同。「可以理解。」
他生性豪放豁达,平易近人。赛兹马愉悦地哈哈大笑,铠甲的肩甲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最近一直冒出棘手的问题。怪物配置中心和红龙。生活充满乐趣,甚好。」
「我可敬谢不敏,赛兹马。」
相较之下,莎拉闷闷不乐地抗议。她噘起嘴巴说:
「我是想钻研魔法,不是想被英雄传说传颂。」
「即使是美丽的精灵,这么可怕的圣女也没人敢带回家哩。」
「小心我等等踹你一脚,莫拉丁。」
「哎唷。」
精灵长耳倒竖,圃人窃笑着回答。
「等等」一词反映出了她的个性。意思是,她不会妨碍莫拉丁开宝箱。
「那么,伟大的普罗斯佩洛老师有什么意见?」
「别问我。占星以外的事不在我擅长的范围内。」
拥有颇受女性欢迎的美貌的魔法师摇头深深叹息。
「不过,我想想……说来神奇,确实有一股潮流。」
「是没错。」
意想不到的是,附和那句笼统发言的人是莎拉。
她蹲在宝箱旁边,把手撑在大腿上托着腮,忧郁地叹气。
「伊亚玛斯那家伙都把贾贝吉妹妹带在旁边了……」
她担心的对象显然不是伊亚玛斯。
而是那位特别关心搬尸体的黑衣男子的精灵朋友,以及跟着他的红发少女。
不仅如此,最近还加入了一名懦弱高大的魔法师女孩。
那位认真又专心致志,名为拉拉伽的少年也很令人担忧。
毕竟伊亚玛斯懂得照顾他们的可能性──
「是有还是没有呢……」
「那男人挺有趣的啊?」
「对赛兹马来说谁都很有趣吧──?」
对待负责看守的铠甲男无须客气。莎拉用权杖的前端刺了他一下。
赛兹马假装严重失去平衡,铠甲喀喀作响。
霍克温丝毫不介意他发出的噪音,双臂环胸,一如往常……
「即使真的有巨大的洪流,我们能做的事也不多。」
最年长的塔克和尚感慨良多地说,听起来语带深意。
第一个噘起嘴巴的人,老样子是莎拉。
「呣,什么意思?叫我们放弃吗?」
「不是,在河里游泳的鱼,并非被河川支配。」
不管是感兴趣的事还是反对的事,只要顺她的意,她都会乖乖听从。
这名年老的矮人一直觉得这一点很讨喜。
所以他总是习惯用教导年轻人的口吻跟她说话。
「它们只是在尽情游泳罢了。无论是在暴风雨中,抑或在浊流中。」
「没有鱼会怨恨河川吗?」
霍克温忽然发出低沉的笑声。
真难得──不对,这家伙也是赛兹马口中的「挺有趣的男人」。
每位队员都是在明白这一点的前提下跟他相处。
「可是也有人说落叶会怨恨风。」
「我们有手有脚,又不是落叶。」莎拉哼了声。「也不是鱼。」
「听说有的鱼也有肺或手脚。」
靠在法杖上看着宝箱的普罗斯佩洛插嘴说道。
「意即它们并没有被河川的流向支配。」
「在地面行走的鱼?恶……」
莎拉不知道在想像什么,板着脸呻吟,很不舒服的样子。
莫拉丁喜欢听伙伴们在背后聊天。
使命感和紧张感确实不可或缺。不过与此同时,也需要可以轻松工作的从容心态。
这些人守在身后,会同时让他认真起来和感到放心。
船到桥头自然直。
莫拉丁如此心想──
「哎唷。」
正因如此,他才能像这样顺利拆除陷阱解锁。
「怎么?死了吗?」
「视内容物而定啰。」
他笑着回应莎拉的玩笑话,把手放在宝箱的盖子上……停止动作。
莫拉丁尚未开口,霍克温就静静蹲低身子,提高戒心。
众人的反应很快。
六英雄以流畅的动作摆好阵型,拿起装备,进入备战状态。
「从哪里来的?」
赛兹马拔出爱剑野兽杀手,语气像在询问散步的目的地。
「那里。」
莫拉丁在两种意义上给予适当的(注:日文的「适当」也有「随便」之意。)答案。
「脚步声挺大的。不晓得是数量多,还是体积大……」
「两者皆是。」
霍克温断言道。
「小心,要来了。」
「要是出什么意外,就用『归还(洛克托非特)』吧。我或莎拉最好保留施法次数……」
「……那个法术会让衣服和身上的东西全部消失耶?」
「『邱桑梅(魔力的)雷(帘幕啊)塔乌克(化为咒力之壁)』……!」
普罗斯佩洛无视两位僧侣的对话,朗诵真言(True Word)。
感觉得到目不可视的力场笼罩了众人──普罗斯佩洛的语气却依然严肃。
「为了以防万一,我展开了『咒壁(柯鲁兹)』。虽然不知道有多少效果。」
「没事,不管是什么,有总比没有好。」
赛兹马泰然自若。铁盔底下的双眼凝视着墓室深处,连接走道的黑暗。
如同地鸣的脚步声贯穿所有人的耳朵。他舔了下嘴唇。
「好,敌人要来啰……!」
现身的──是恶魔。
§
那是一块蓝黑色的肌肉。
有如巨树的四肢。没有外皮,直接暴露在外的肌纤维膨胀起来,构成双手双脚。
上面是看似野兽头骨的头部。弯曲的大角。闪烁凶光的苍白眼珠。背上有对翅膀。身后长着一条尾巴。
更重要的是──那只怪物的身体巨大到直达迷宫的天花板。
没错,连到底有多高都不知道,跟迷宫的天花板一样。
连六位英雄──六英雄都为之屏息,也是理所当然。
值得特别提到的是,他们并未允许自己再多拖延半刻,马上切换成战斗状态。
「『拉阿利夫(吾之)塔乌夫(六识啊)密姆阿利夫(填满)佩切(天空吧)』。」
对付不明怪物的铁则,就是解明敌人的真实身分。
因此莎拉率先使用「识别(拉兹马皮克)」,立刻像在尖叫般呐喊道:
「高等恶魔!?」
潜伏在魔界深渊的可畏魔神。就在眼前,准备攻击他们。
理应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威胁。脱离现实的现实。
双腿打颤,差点瘫坐在地。这是考验吗?还是玩笑?莎拉在心中强烈诅咒卡多鲁特神。
──迷宫里出现什么都不奇怪,可是……!
「这未免太犯规了吧!?」
「『贝阿利夫(逆向之风啊)密姆阿利夫(自远方而来,)塔乌克(守护吾等)』!」
「莫拉丁,戒备后方!霍克,你负责右边!」
「好!」
塔克和尚高声朗诵「祈愿(巴马兹)」的咒文,霍克温回应了赛兹马的指示。
漆黑影子在迷宫的地面滑行,扑向巨大的恶魔。
俨然是在大树周围飞舞的蜜蜂。先是右手。往那里砍一刀。
霍克温拔出腰间的刀攻击恶魔,却只对外皮造成些微的伤害(Damage)。
然而,他绊住敌人的那短短几秒,是能让赛兹马仰赖同伴智慧的宝贵时间。
「什么?高等恶魔?」
「请多加留意。」
普罗斯佩洛一面轻声说道,一面将注意力分散在维持障壁上。
「书上说那家伙能够自由操纵寒气,手上缠绕瘴毒……」
「不是有你的『咒壁(柯鲁兹)』吗?」
「无法判断能撑多久。」
「那就在那之前打倒他。」
赛兹马的语气有如一个告诉母亲自己会在晚餐前回家的小孩,单手拿着野兽杀手飞奔而出。
「喝啊!!」
即使是樵夫也能砍倒巨树。屠杀野兽的刀刃深深陷进恶魔的腿。
「──」
鲜血喷出──高级魔神愤怒地张开嘴,胡乱甩动手臂。
「唔喔喔!?」
赛兹马立刻被打到空中,像在赶苍蝇似的。
银白色的全身甲用力撞上迷宫的石板路,发出巨响。
「赛兹马!?」
「我没事。」战士快活地回应莎拉的哀号,在石板路上闷哼。「多亏祝福。」
不过,他的动作及语气虚弱无力。铠甲凹陷,生命力明显遭到削减。
──不对!
莎拉一眼看出。那不只是负伤。是麻痹!
「神明的庇佑并非无穷无尽,撑不了多久……!」
「我知道……!」
因此,她回应塔克和尚的呐喊,率先冲向赛兹马。
若有少女的治愈,除了死者,任何伤口都不成问题。
可惜就算是精灵,神代时期的灵活身手退步已久。
魔神的手臂接近缓缓起身的赛兹马。
「啧!赛兹马和霍克都有够丢脸。既然如此──!」
「戒备后方」的莫拉丁不可能错失这个机会。
据说,圃人从古至今都是值得钦佩的种族。
即使他们的寿命现在变得跟凡人无异,仍未失去那勇敢的个性。
他迅速从背包里拿出红橡木杖,用双手举起,指向魔神的鼻尖。
「看招!」
从「炎杖」射出的火焰,灼烧高等恶魔的脸部。
是他们之前在「怪物配置中心」取得的成果之一。
然而,对前卫的战士来说根本用不到。三位法师也有各自负责的法术。
于是莫拉丁获得了能将一般的怪物烧成焦炭的火力,内心得意洋洋。
但圃人盗贼看见脸部被灼烧的魔神眼中的烈火,瞪大眼睛。
堪比「大炎(马哈利特)」的烈火,连魔神的外皮都烧不穿。
「呃啊……!?这家伙果然不好对付……!」
不过──没错,足以用来争取时间了。
「咿──呀!!」
霍克温锐利的咆哮斩裂火焰,响彻四方。
他双手持刀,在空中扭动身躯,如同旋风旋转着跃向魔神的手臂。
「──!?」
无声的惨叫。任何人应该都会怀疑自己看错了。伸向赛兹马的手臂消失在空中。
霍克温的一击,砍断如同巨树的魔神手臂。
「果然没办法砍飞脑袋(Critical Hit)吗……」
忍者霍克温旋转着降落,咕哝道。
他很清楚,这些家伙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被死亡保护着。
「普罗斯佩洛,施展『咒壁(柯鲁兹)』只是白费力气,解除吧。」
「太奇怪了吧!?高等恶魔应该会用法术……!」
「这家伙不会用。」
普罗斯佩洛应该没有正确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在这时促使他采取行动的并非满脑子的知识,而是对同伴的信任。
「『拉阿利夫(火焰啊)赫亚(化为)莱(暴风)塔桑梅(肆虐吧)』!」
普罗斯佩洛(注:莎士比亚的作品《暴风雨》的男主角。)如同那呼唤暴风雨的名字,召来炎岚(拉哈利特)袭向魔神。
「──!?」
热风全数命中高等恶魔,巨大的身躯第一次剧烈倾斜,脚步踉跄。
第四阶段,传说中的这个等级的火焰果然有效。莫拉丁望向普罗斯佩洛。
实力推测足以排进「斯凯鲁」前五的这名大魔法师却用力摇头,额头冒出冷汗。
「魔法对魔神无效!只是在靠热风压制他而已……!」
结果他们到底在为谁争取时间?答案只有一个。
「干得好,各位……」
「好了啦,你安分一点……!」
莎拉奢侈地使用众人帮忙争取的时间,骂了赛兹马一句。
赛兹马摇摇晃晃地起身,狼狈不堪。
纯白甲胄严重凹陷,血流不止,更重要的是声音完全不像平常那样宏亮。
他借由高专注力(Hit Point) 承受住攻击,多亏「祈愿(巴马兹)」的守护才捡回一条命。
「连续两次喔,给我咬紧牙关。」
莎拉毫不介意雪白的手掌被鲜血染红,将手放在赛兹马的胸膛。
「达鲁伊(生命啊)阿利夫拉(汝名为)卡夫桑梅(柔软的石头)。」
她额头冒汗,向上天祈愿化为奇迹之水的「软化(迪亚鲁柯)」祝福。
赛兹马瘫软的四肢恢复力气,僵硬的关节逐渐软化。
她做了个深呼吸。额头渗出汗珠,呼吸微弱。对她而言,此乃负担沉重、消磨灵魂的祈祷。
──那又如何……!
如果这点代价就能拯救眼前的男人,那种东西,要多少都拿去吧。
「『密姆阿利夫达鲁伊(遍及天地的生命之力啊尽数聚集在此人身上)』!」
少女的祈祷传达给上天,「完治(马迪)」的神迹发生了。
充斥四方的生命气息绕着漩涡注入赛兹马体内,赋予他的身体活力。
溃烂的肉逐渐隆起,碎掉的骨头重新连接,失去的血液从体内涌上。
莎拉「啪!」一声从两侧用手掌包覆转眼间从生死边缘归来的英雄的铁盔。
她眼泛泪光,认真注视面罩底下,看不见的脸庞。
「不要勉强。死了我可治不好。我不想增加多余的开销。懂了吗?」
「嗯!」
「很好!去吧!」
莎拉将各种心情吞入腹中,拍了下站起来的赛兹马的背。
即使伤口愈合、骨头接上,唯有消耗掉的魂魄无法治愈。
严重缺损的遗体难以复活,在冒险者之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无所畏惧的男人赛兹马却单手拿着野兽杀手,威风凛凛地起身。
眼前是失去一只手的上级魔神。他拥有可靠的同伴。他还活着。
「既然如此,哪有输掉的道理!」
名为赛兹马的男人,确信果断向前正是自己的优点。
他双手举起野兽杀手,直线冲向高等恶魔。
「喔喔喔!!」
倘若不会背叛主人的期待是名剑的证据,野兽杀手正是如此。
历经磨练的钢铁剑刃回应主人的臂力,终于砍断魔神腿部的筋骨。
「──!?!?」
上级魔神无声的悲鸣静静撼动、震动大气和迷宫。
魔神巨大的身躯被「炎岚(拉哈利特)」压制,失去平衡,严重倾斜。
咚。他伴随巨响倒在石板路上,冒险者不可能放过这个破绽。
「霍克温,上!」
「好!」
霍克温回应全身沾满魔神血液的队长,持刀跃向空中。
他冲上魔神的巨躯,动作神似在树梢上奔跑的鼯鼠,逼近魔神的喉咙──
「咿呀!」
砍下那颗巨岩般的脑袋,做为最后一击。
头部掉在地上的模样,单调得令人发笑。
「结束了……吗……?」
「……但愿如此。」
莎拉瘫坐在地上,普罗斯佩洛吐出一大口气。
连冷静沉着的塔克和尚都忍不住擦掉额头的汗水,莫拉丁皱起眉头。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触发陷阱喔?」
「我知道。」
赛兹马甩掉野兽杀手上的血。
「那怎么看都是游荡怪物(Wandering Monster)。」
「这层楼有那种怪物在徘徊,真是毛骨悚然……」
和尚确认莎拉的身体状况,慰劳普罗斯佩洛,拍拍莫拉丁的肩膀,走了过来。
他看了正在调查高等恶魔的霍克温一眼,检查赛兹马的伤势。
莎拉的神迹可谓精准恰当。至少没有问题。
硬要说的话,就是这名年轻人又踏进一个迷宫的深渊,脱离常人的领域。
虽说非得如此才能存活,塔克和尚仍旧会感到忧郁。
因为抵达神魔颠峰的人的下场,未必全是好的。
「不晓得是之前太幸运,还是这次太不幸……」
「这也是和尚说的『巨大洪流』吧?」
「或许。」塔克和尚重重点头。「应该要先回去一趟,重整态势。」
「是啊,喂,霍克!」
没理由反对。赛兹马呼唤站在魔神尸体上的男人。
没有回应。
黑衣男子依然双手拿刀,紧盯着黑暗深处。
「霍克?」
──备战状态。
六芒星不可能不明白个中含意。
求生欲胜过不敢相信的心情,促使肉体行动。
众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拿起各自的武器、法杖,凝视黑暗,摆好架势。
紧逼而来的──是巨响、震动、压倒性的存在感。不只一个……
「不会吧……?」
真不希望发生那种事。
莎拉语带哭腔,代替所有人诉说感想。
她诚心诚意地向刚才于内心咒骂过的卡多鲁特神道歉。
倘若这是考验,已经足够了。倘若这是玩笑,拜托高抬贵手。倘若这是惩罚,还请原谅我们。
「我不是说了吗?」
霍克温则不为所动,泰然自若。
他看着黑暗的深处。迷宫深处。从那里逼近的生物。一如往常。
巨大又大群。
「两者皆是。」
下一刻,高等恶魔大军侵袭而来。
§
「原来如此……难怪之前找不到遗体。」
「是过去式吗?」
「也是现在进行式。」
艾妮琪修女闻言,忧郁地叹气。
这段对话发生在坎特寺院。
伊亚玛斯和艾妮琪修女并肩坐在长椅上──他是被迫坐下的──跟平常一样听她说教。
她刚刚得知事情经过──拉拉伽一直在寻找的冒险者少女的下场。
──真是的。
艾妮琪叹气的原因,不是他拖这么久才回报,也不是那位少女再度下落不明。
「太不敬了,亏神明为了更有价值的人生而让她复活。」
而是好不容易推翻死亡结局的少女,像那样糟蹋自己的人生。
与其活成那副德行,不如继续留在众神所在的死亡之都。
虽说是生者让死者复活的,回应复活的却是死者本人。
明明她应该要拥有反抗那种境遇的气概,才能顺利复活。
「所以,有什么打算?」
「他在跟贝卡南一起去地下一楼四处寻找。」
「我问的是你。」
「要怎么做呢……」
伊亚玛斯喃喃说道,望向寺院中庭,坐在阳光下的少女。
红发少女坐在草丛中,眼前放着两把剑,面色凝重。
不时拿起其中一把挥动,再拿起另一把互相比较,眉头紧皱。
看来盖茨丢掉的剑也不符合她的喜好。
──不喜欢卡西纳特之剑,也不喜欢断裂剑吗?
伊亚玛斯微微扬起嘴角,嘟囔道:
「奢侈的家伙。」
「哎呀,那叫傲慢唷,伊亚玛斯先生。」
艾妮琪竖起表示她美貌的根源的长耳。
「她追求的不是强大的剑,是属于她的剑吧?」
「唔。」
「谁会满足于别人施舍的东西呢。」
更遑论这座城市的冒险者。
伊亚玛斯听了,思考了好一段时间,点点头。
「有一点道理。」
「不只一点。」
艾妮琪修女得意地挺起那充满生命力的丰满胸部。
「不过,真难得。」
「什么东西?」
「哎呀,你自己没发现吗?」
美丽的银发精灵用跟祖先一样优雅的动作眯细双眼,呵呵轻笑。
「那位伊亚玛斯先生居然会说『不知道该怎么办』!」
能够独占那银铃般的笑声,该有多幸运啊。
假如有人知道只有伊亚玛斯听见艾妮琪的笑声,想必会有众多男性诅咒他。
当事人──黑衣的伊亚玛斯却深深叹息。
「简单地说。」
「请说。」
「那个叫奥蕾雅的女孩和盖茨,都跟探索迷宫(我)无关。」
──这人在说什么傻话?
有时候,这名年龄不详的男子会做出像在装傻的愚蠢发言,令她感到十分无奈。
但这样也好。
有不足之处,代表能够继续累积生命的价值、死亡的价值。
艾妮琪修女认为一个人有缺陷,并且试图弥补它,乃弥足珍贵之事。
「若要真的说有无关系,人类要做的不就只有吃饭、睡觉、发生关系吗?」
艾妮面不改色地提及异性的情事,竖起一根手指。
动作如同耐心、慈祥地向笨拙和尚说明道理的高僧。
「这样哪叫有价值的人生?一切都是从没有关系的事、没有意义的事开始的。」
「你的意思是,无意义的事并不是无意义的?」
伊亚玛斯像在反思话中之意般喃喃说道,缓慢摇头。
「真是哲学。」
「不对,是神学!」
「确实。」
既然如此,区区一个搬尸体的伊亚玛斯,不可能领悟得了这个道理。
他反而心服口服了。
艾妮琪修女见状,微微扬起嘴角。
「冒险不也是如此?」
「这──」
该怎么回答呢?
伊亚玛斯想到答案前,寺院的门「砰!」一声被用力打开。
「伊亚玛斯在吗!?」
一名精灵少女冲进屋内。
她毫不在意周围的参拜者及僧侣的目光,大步走向寺院深处。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六英雄的莎拉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对伊亚玛斯说道。
「yelp!?」
贾贝吉稍微抬起脸,一看到她就小声吠叫,向后退去。
汗水淋漓、眼眶泛泪、满头乱发,雪白的肌肤上布满擦伤及灰尘。
即使如此依然不损其美貌,或许是因为她是精灵。
抑或是──她的身体只用一件薄衣勉强遮住。
§
「可恶,厨余和伊亚玛斯那家伙……!」
拉拉伽的怒骂声于地下迷宫内回荡,跟在后面的贝卡南瑟缩了一下。
扔出去的金币在地面弹跳的声音。两人份的脚步声。
不时对照地图前进,只有两人的探索。
对贝卡南来说既不安──也有点开心。
「他是觉得……以你的实力……一定没问题啦。」
她没有过度自信到说得出「我们一定没问题」这种话。
实际上,拉拉伽的动作连接近外行人的贝卡南都另眼相看。
走路时会观察四面八方,留意脚下的陷阱,慎重、抬头挺胸地前进。
应该不单纯只是因为实力(Level)有所提升。
他一点一滴地学到在迷宫前进时该如何行动。
无法单凭在跟怪物的战斗中存活下来而得到的经验,确实存在于此。
不过──
「怎么可能,那家伙绝对不会这样想。他当时说的是『是吗?随便你』耶?」
拉拉伽本人对此毫无自觉,满心怨言。
这也不能怪他──吧。贝卡南心想。
名为奥蕾雅的圃人少女又失踪了。跟盖茨一起。
这在「斯凯鲁」是司空见惯的事,对拉拉伽而言却不一样。
我想设法跟她再见一面,好好谈谈。帮我一把。
以有事相求的台词来说,挺没头没脑的。
至于贾贝吉……贝卡南苦笑着注视少年的背影。
──那是拉拉伽不对……
问题出在贾贝吉带回来的剑上。
满身是血的贾贝吉得意洋洋,像在炫耀猎物般递出来的剑。
看出那是断裂剑的瞬间,拉拉伽反射性将它抢了过来。
『这把剑,你在哪──!?』
想当然耳,贾贝吉吠了一声扑向他。
不是不能给你,但我无法接受你用抢的。
这辈子,她从未允许别人抢走她的东西。
她跟拉拉伽扭打在一起,用嘴咬、用脚踢,把他扔飞出去。
尽管有体格差异,盗贼不可能敌得过屠龙战士。
把剑抢回来的贾贝吉对拉拉伽低吼,别过头。
最后──只有两个人。拉拉伽和贝卡南。
想到这趟探索的目的,贝卡南的丰胸底下一阵闷痛。
可是,她很高兴拉拉伽来拜托她,巨大的身躯慢慢跟在后头。
「……不过,你知道……要往哪里找吗?」
「…………不知道。」
拉拉伽被戳中痛处,又不想承认,板起脸来。
「……但也只能继续找吧。」
「……嗯。」
对话到此结束。
贝卡南不希望他们停止交谈,提心吊胆地看着路口的前方,绞尽脑汁。
「那个,要不要请艾妮琪小姐用『定位(康迪)』调查看看……?」
「那个人绝对会收钱……」
他边说边用钓线把扔出去的金币收回来。
「我不介意付钱,但拿不出钱还去拜托人家……没道理吧。」
「……嗯。」
贝卡南轻轻──在旁人眼中是用力──点头。
「定位(康迪)」只能调查同伴尸体的位置。
贝卡南没有勇气指出这一点。
既然如此,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提到「定位(康迪)」。
贝卡南瞬间感到后悔,滔滔不绝,以接续对话。
「那、那,那个……去、去地下一楼打听……如何?」
「前提是不会引人注目……」
「……啊呜。」
「呃,我不是在说你……」拉拉伽啧了一声。「是在说我自己。」
到头来,别无他法。
他们一直在地下迷宫内四处寻找,彷佛要填满格子。一步又一步,踏踏实实。
迷宫探索就是这样,不断累积令人神智不清的重复性作业。
之前都是独自行动的伊亚玛斯──
──……他怎么办到的?
贝卡南不讨厌那名黑衣男子,但他经常觉得他很神秘。
应该不是坏人。所以今天他一定也有自己的考量──
「等一下……!」
「哇!」
突然遭到制止,贝卡南巨大的身躯抖了一下。
她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急忙躲到拉拉伽后面──自以为有躲起来。
拉拉伽深深蹲低,贴在迷宫转角处的墙壁上,拔出短剑。
贝卡南看了,跟着慢吞吞地握住代替法杖的屠龙剑。
该上前,还是该使用法术?她用力按住宽檐帽。
「怎、怎么了……?」
「不知道,有东西在接近──!」
不出所料,对方很快就现身了。
「啧,那些家伙是怎么回事……!多么傲慢!多么不敬!应该要处以极刑!」
尖锐的吱吱声,以及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转角出现提灯朦胧的光芒。
或许是背上巨大的行李所致,是个跟跳蚤一样背脊弯曲,疯狂乱叫的矮小老人──
「居然未经国王的允许就使用那个!真的是,成何体统──!!」
「爷爷……?」
「喔喔!」
听见贝卡南战战兢兢的声音,跳蚤男(Dink)班克两眼发光。
那异常的气质跟前阵子见面时判若两人,贝卡南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拉拉伽站上前保护她,他的背影却远比她娇小。
──……如果我更矮一点。
贝卡南甩动黑发,驱散突然闪过脑海的想法。
「很、很危险喔……?这里是迷宫耶……你怎么一个人……」
「你在干么啊,老爷爷。你不是在酒馆借人东西和借钱的吗?」
「嘿嘿……哎呀,真巧啊,少爷,小姐……」
刚才异样的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翁皱起那张脸,露出谄媚的笑容。
然而──贝卡南隐约感觉到。
刚才那副模样,会不会才是这名老者的本性──
「没什么,我感觉到迷宫有股诡异的气息,来看看情况……」
「看看情况?」拉拉伽皱起眉头。「又不是在顾田。」
「嘿,嘿嘿。类似啰。毕竟是会长出冒险者的地方……」
「对你来说是赚钱的好地方吗?」
「嘿嘿嘿……哎,差不多啦……」
班克毫不掩饰脸上的奸笑,频频鞠躬哈腰。
然而──贝卡南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怯生生地望向拉拉伽对面,班克身后的迷宫暗处。
小时候,祖母跟她说的可怕怪物的故事掠过脑海。
侵袭阿马尔的恐怖。妖术师哈鲁基斯。古代皇帝的诅咒……
「那、那个,」声音走调了。「爷爷,你说的诡异气息是……?」
「温柔的小姐,少爷。」
班克──长得像跳蚤的矮小老人没有回答,语气严厉。
「快逃吧。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什么?」
「哎呀,哎呀。我也不希望两位命丧黄泉,嗯,是的。」
班克边说边往贝卡南手中塞了某个东西。
「那个……?」
是块又旧又脏的破布,上面满是污垢,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
这代表什么意思──无须询问。
地鸣自黑暗深处传来。地震。不对,这是──
「脚步声……?」
「!快逃,贝卡南!老爷爷!」
「咦,啊,哇……!?」
拉拉伽的动作比什么都还要快。
他牵起贝卡南和老翁的手,转身就跑。
不,是试图转身就跑。
但他抓住的,只有魔法师柔软的手掌。
「喂,老爷爷!?」
「爷爷!?」
明明大可不必这么做,被拉拉伽拉着手的贝卡南却转头望向老翁。
老翁背后,黑暗深处──熊熊燃烧的眼睛。那是,那是……
「呜……!?」
贝卡南因为太过惊吓──面对异界的怪物,差点双腿一软。
牙齿打颤。视野扭曲。想要蹲在地上嘶吼。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
老翁见状,发出吵人的大笑声。
拉拉伽咂了下嘴,拼命拉起贝卡南。
「喂,站起来!」
那小巧却结实、强壮、温暖的手掌,是贝卡南唯一的依靠。
贝卡南发出分不清是哭声还是悲鸣的呜咽声,一拐一拐地跑走。
「去吧!然后赶紧完成任务啊!」
老人的笑声──在两人身后穷追不舍。
§
「所以是谁死了?霍克?还是赛兹马?」
「喂喂,讲这话什么意思,密芬。」
「斗神(杜尔迦)酒馆」。金发美男子豪迈地大笑。
他并未戴着做为象征的龙头头盔。
身穿便服,爱剑野兽杀手也没挂在腰间。
其他成员当然也一样。
六英雄齐聚一堂,包含穿着跟艾妮琪借来的僧服的莎拉。
他们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装备。
霍克温是唯一的例外。
只有手无寸铁的他,不知为何散发跟平常无异的凶狠气息。
「毕竟莎拉神色大变地冲进来。」
面对那六人,伊亚玛斯悠哉地说。
至于贾贝吉,她还是老样子坐在莎拉的大腿上。
她被抱得紧紧的,却没有出声,相当乖巧。
莎拉将这理解成贴心的表现,温柔抚摸红发少女的头。
「woof……」
贾贝吉发出不满的低吼。令人感激的是,她并未逃走。
看来莎拉比想像中更加惊慌失措。
至少连这位绰号是厨余的少女都看得出来。
托她的福,莎拉恢复镇定,发现一件事。
借来的僧服胸口宽松,腰部却有点紧……
──真是的!
她决定拿眼前的黑衣男子泄愤,排解对友人的纤细身材的嫉妒。
「你觉得我会笨到等出了人命才用『归还(洛克托非特)』吗?」
「是塔克和尚用的。」
「喂!」
面带坏笑的圃人盗贼,破坏了她的企图。
他穿着高级的服装,不晓得这个做事滴水不漏的男人是从哪弄来的。
仔细一看,腰间还挂着短剑。确实颇有盗贼的样子。
「不过,实际上真的挺惊险的。」
被莎拉瞪着的莫拉丁甩甩手,彷佛要驱赶她的视线。
「『软化(迪亚鲁柯)』也不是万能的。遇到会用麻痹和毒的大群巨大怪物,我们也没辙。」
而且还没有宝箱──包含最后这句话在内,都是他的真心话吧。
在旁边深深叹息的,是使用「归还(洛克托非特)」的塔克和尚。
身穿铁盔,宛如巨岩的武僧,现在看来只是一位年迈的老者。
「抱歉,我在判断要撤退还是使用『归还(洛克托非特)』时,选择了比较安全的方案。」
真不想变老啊。和尚布满皱纹的脸庞现出疲态。
能否让整支队伍平安撤退要看运气,但使用「归还(洛克托非特)」的话,百分之百可以回到地面。
然而,代价绝对称不上小。
「归还(洛克托非特)」只能救出肉体。除此之外的东西会留在迷宫。
也就是说,六英雄短短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装备。
「没事,当时的情况甚至有可能全灭。出了人命还得花钱复活,说不定会消失。那样做就好。」
赛兹马轻描淡写地对这些损失一笑置之。
人都还活着,那就行了。
这位自由骑士确信,没人比自己更擅长往好处想。
「而且,我们有位可以委托他帮忙回收装备的朋友。」
「是无所谓。」
这就是他们来拜托伊亚玛斯的原因。
艾妮琪修女知道发生了这种事,非常开心,可惜她还在工作。
于是众人便将忿忿不平的她留在寺院,移动到酒馆──
「你们说出现了高等恶魔?」
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的黑杖伊亚玛斯,兜帽底下的双眼望向普罗斯佩洛。
「嗯。」俊美的魔法师严肃地点头。「不会错。那是上级的魔神。」
名留历史,不逊于骇人的大恶魔。
魔界──或者是人称魔界的异界的居民,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
连打倒神魔,已臻传说领域的冒险者都觉得危险的存在。
「……塔克和尚的判断是正确的。」
听见普罗斯佩洛的低语,和尚微微扬起嘴角。
并不是了却了这桩心事,而是朋友的贴心之举令人宽慰。
相较之下。伊亚玛斯双臂环胸,吐出一口气。
「唔,大群吗?」
「没错,他们让我赚了不少。」
回答他的人是霍克温。
离同伴有段距离,抱着胳膊站在墙边的那名男子,精悍的面容上甚至带着浅笑。
「因为那些家伙不会用法术。」
「……什么?」
伊亚玛斯睁大眼睛。
「是的。」
普罗斯佩洛没有发现,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同意。
「高等恶魔能够将魔法运用自如。他们却只会凭蛮力战斗……」
「拜其所赐,捡回一条命。」
「会不会是普罗斯佩洛记错了?」
「怎么会……」
「咱认为要不是他记错,就是那东西是长得像高等恶魔的其他生物!」
「呣……」
吱吱喳喳,六英雄热闹地讨论着。
区区一次决定性的败退,似乎并不影响他们的士气。
整顿好装备后,他们应该又会踏进地下迷宫。
然而──这跟现在的伊亚玛斯无关。
「不会用法术的大群高等恶魔吗?」
「正是。」
对伊亚玛斯来说,重要的是那个事实。
不会用法术的大群高等恶魔。他不可能不明白个中意义。
伊亚玛斯感觉到全身的神经绷紧。
失去的记忆,抑或他的本能,在告诉他猎物就在附近。
没错。
伊亚玛斯感觉到想要杀死「迷宫」之主,取得护符的强烈欲望。
确信不会有错的直觉,轻易消去残留在他心中的些微迷惘。
他的存在、全身上下的神经、全部的精神,都逐渐研磨得像一把利刃。
剩下一个问题。该如何、往何处挥动那把剑──
「喂,伊亚玛斯!有一群大得跟鬼一样的怪物──!」
「那、那是高等恶魔……上级的魔神……!」
两位年轻人随着吵闹的──沉重的──脚步声冲进酒馆。
八成是从迷宫气喘吁吁跑过来的。
拉拉伽和贝卡南惊慌失措,笔直跑向伊亚玛斯他们的位子──
「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嘛……」
这句话令拉拉伽像耗尽力气般坐到地上。
「喂喂喂。」莫拉丁两眼圆睁。「你们也看到那东西了吗!?」
「亏你们有办法活着回来。」
「老爷爷他……」拉拉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跳蚤男(Dink)爷爷帮助我们逃走的……」
「是吗?是吗?哎,先坐下吧。」
塔克和尚一面安抚他们,一面扶起两位年轻人,让他们坐到椅子上。
在他面前,连身高差距与母子无异的贝卡南,都被当成小女孩对待。
普罗斯佩洛拿来水壶,莎拉用它帮两人倒水。
霍克温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听见跳蚤男(Dink)一词,又把距离拉得更远了。
赛兹马看着同伴,向朋友露出笑容。
「看这情况,搞不好会变得跟之前的红龙事件一样喔?」
「在那之前杀掉。」
伊亚玛斯冷冷回答。赛兹马耸了下肩膀,结束这个话题。
既然这男人这么说,肯定就是这样。那就没问题了。
「别忘记我们的装备就好。」
「嗯。」
贾贝吉小步走到他脚边。
看来她抓准了莎拉照顾两人的时机,成功逃离。
「alf。」
她轻轻叫了声。
应该是在说:「既然你要顾他们,就不关我的事了吧。」
然后高高举起握在手中的破布,如同炫耀功劳的小孩。
伊亚玛斯──难得地──倒抽一口气。
「……那是。」
「咦,啊,那个吗?」
嗯。贝卡南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贾贝吉拿走了。
逃出迷宫的路上,她一直使劲握着那块布,不过它本来就皱巴巴的。
虽然脏到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推测是装饰品、缎带之类的东西。
「我在迷宫里面遇到班克爷爷……当时他给我的?嗯,他给我的。」
「那个老爷爷超奇怪的。」
喝完水,拉拉伽终于松了口气,一副突然回想起来的样子咕哝道。
「说什么未经国王的允许、任务……他疯了……」
「不能怪他啦。毕竟是高等恶魔……」
我认为原因不在于此──拉拉伽好不容易将这句话吞回去。
他望向从贝卡南手中抢走破布,拿给伊亚玛斯的厨余。
「这家伙……」
我拿走那把剑的时候,她气成那样,自己抢别人东西就可以吗?拉拉伽怀疑地看着她。
贾贝吉毫不在意,秀出手中的布后,小步走到贝卡南身边。
「yap!」
──是「干得好」的意思吗?
「呃……我……嗯。」贝卡南展露笑容。「谢谢……?」
「yelp!」
她好像满足了,把破布塞给贝卡南──物归原主。
然后哼了声把手伸向桌上,寻找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莫拉丁苦笑着将大盘子推到她面前──却遭到无视。
「高兴吧。知道你找的人在哪里了。」
「真的吗!?」
「嗯。」
伊亚玛斯的语气有股异常的热情,拉拉伽激动得探出身子。
他用手指把玩着碎布,两眼炯炯有神。
「敌人是升降机。」
「升降机……」
「『怪物配置中心』的深处。」
啊啊……拉拉伽怀着苦涩的回忆,想起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
源源不绝的怪物。那名可疑的僧侣──牙之僧侣他们的阴谋。赌上性命的战斗。
现在冒险者唤为「怪物配置中心」的地下三楼的深渊。
要一个人、两个人再度踏进那里。这次是大群魔神的正中央。
不过,没道理不去。
「……那里吗?」
「准备好就出发。」
「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你愿意陪我一起来吗」的意思,还是「再说,为什么奥蕾雅会在那里」的意思?
伊亚玛斯带着浅笑,回答那百感交集的询问。
「会去养殖高等恶魔的人有限。」
§
不出所料──存在于此的是肉块。
通往地狱的洞穴前方。
浮肿的肉块──肉柱正在膨胀,彷佛要堵住那个洞。
然而,那绝对不是门卫。
埋在肉柱中的少女,对来自深渊的生物表示欢迎──也就是供品。
「呜……啊……」
她已经无法发出有意义的词汇。
不只四肢,连埋在肉中的下半身都毫无知觉。
被肉埋住──被肉吃掉──被肉吸收──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她已经连思考这个问题的力气都没有。
「GRoooowwwwl1」
地下迷宫突然开始鸣动。
升降机。巨大的影子从连接地狱的竖穴爬出。
身上没有皮肤,蓝白色肌肉裸露在外,不停跳动,巨大的异界魔鬼。
高等恶魔。
燃烧着凶光的眼睛,视线落在被当成活祭的可怜少女身上。
不,这个形容并不正确。
因为魔神绝对没有认知到她的存在。
随意走动时看见路旁的小石子。仅此而已。
因此,那神似野兽的嘴巴张开,大气缠绕漩涡。是「冻结(马达鲁特)」的预兆。
咒术的发音,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对上级魔神而言,操纵它跟呼吸一样简单。
「『MA(密姆阿利夫)』『DAL(达鲁阿利夫拉)』──」
「『密姆桑梅(声音如黑铁般)努恩(断绝)泰(吧)努恩桑梅(言语无法成声)』。」
因此──她的呼吸遭到封印。遭到阻碍。
少女的嘴、舌、喉通通沦为只用来讲出那句话的器官。
「『密姆桑梅(声音如黑铁般)努恩(断绝)泰(吧)努恩桑梅(言语无法成声)』。」
不要。每当朗诵真言,大脑都会发烫,神经烧焦。灵魂逐渐消磨。
「『密姆桑梅(声音如黑铁般)努恩(断绝)泰(吧)努恩桑梅(言语无法成声)』。」
然而,肉体已经不受她的控制。
她仅仅是包覆身躯的肉块的「嘴」。拥有意志的并不是她。
因此即使她哭喊、呕吐,整张脸被各种体液弄脏,也无法拒绝。
「『密姆桑梅(声音如黑铁般)努恩(断绝)泰(吧)努恩桑梅(言语无法成声)』。」
沉默吧。沉默吧。沉默吧。
反覆从她口中说出的真言,唤来了「静寂(蒙堤诺)」。
法术对魔神之类的生物并不管用。正确地说,只是难以奏效罢了。
要对他们造成效果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
「啊。」
喉咙突然缩紧。不要。住手。我不想念出那种咒文。救我。
即使她想哭喊,声音也传达不到。因为她的嘴、喉、舌无权这么做。
「『赫亚密姆阿利夫努恩(世界啊聆听吾之生命)』。」
向上天祈祷。让世界变异的那句话,一步步削去她这个人的存在。
彷佛在用锉刀磨去魂魄的剧痛,令少女发出无声的哀号,扭动身体。
「变异(哈曼)」如同它的名字,是带来奇迹的法术。
能够轻易从魔神身上夺走法术的防御力,也能轻易夺走魔神的声音。
代价是──少女的存在本身会发出声音,慢慢消耗掉。
「──」
失去言语的高等恶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慢开始移动。
彷佛在被什么东西引导,发出脚步声离开墓室。
目的地肯定是地面──地下一楼。
不过,少女连看着他离去的余裕都没有。
「啊……呜……啊……!?」
肉块突然震动。
明明应该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少女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往自己的体内注入。
不要。够了。不要。不要。不要……
连这样的愿望都无法成声,就算说出口,也没人听见。
注入──不是物体上的意思。是更根本性的行为。
每次朗诵咒文都会受到磨损的自己,透过这些肉块得到补充,填满缺口。
有种存在本身被整个替换掉的可怕感觉。
更可怕的是,绝对称不上不快。
踏入新阶段,灵魂的觉醒。那无疑是自己得到新力量的证据。
灵魂遭到无数次的磨耗,被踢落阶梯,又得到补充,继续向上攀登。
这个过程如此反覆,否定了她的尊严。将她贬低成机器般的某种生物。
张开大嘴,发出无意义的喘息声,唾液直流──
连只剩下一只的眼睛都慢慢失去光芒。
「魔神会打开异界之门,接连将同胞邀请到这个世界……」
少女遍体鳞伤,牙之僧侣却笑容满面。
握在男人手中的,是疑似某种物品碎片(Shard)的护符(Amulet)。
牙之僧侣在那里点燃魔力的火焰,痴迷地接着说:
「不过,法术被封印的魔神召唤出来的,全是同样的生物──」
「失去施法的能力。怎么做到的?」
「或许是连我们都无法想像的异界法则吧。」
那陶醉的模样被不识相的盖茨打断,僧侣毫不掩饰不悦,哼了一声。
盖茨紧盯着沦为凄惨的──或者说丑陋肉块的奥蕾雅。
脸上完全看不见同情、怜悯之类的情绪。
而是看待扭动着泛起红潮的瘦弱身躯的小丫头的好色之心。
以及小孩子看到被踩扁的死虫子的愉悦心情。
──算了,反正回本了。
那么,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想逮到连左右都分不清的乡下小鬼头,易如反掌。
跟平常不同的,是他碰巧在寺院看见被当成肉盾任意驱使的亡骸。
看来有人把他随手乱丢的尸体搬回去了。
平常大可扔在那里不管,可是寺院的僧侣不知道误会了什么,如此说道:
『毕竟她可是年纪轻轻就有主教天分的女孩。神明肯定也会同意她复活。』
盖茨绝对称不上知识丰富的男人,但也没笨到会放过有价值的东西。
直接用抢的最不亏,不过有必要的时候,花点小钱也无妨。
复活虽然要支付相应的费用,这名少女并未化为灰烬,平安回到人世。
她当时的表情真是太精采了!
茫然、喜悦,以及看到支付善款的人时露出的绝望、恐惧。
接下来就是把她调教到不敢哭闹,把她拿去当成鉴定师尽情使唤,丝毫不顾她会受到诅咒──
最后是这个。以捡到的东西来说,可谓物超所值。
「能帮上你的忙就好。」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毕竟要凑齐魔法师和神官两人相当费事。」
牙之僧侣似乎也对奥蕾雅的来历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带着令人作呕的亲切笑容,感慨地说:
「有个可以尽情使用的主教,实在值得庆幸。」
「那真是太好了。」
盖茨像在吹掉耳垢般祝贺他,毫无诚意。
「于是你就把聚集来的高等恶魔派到地面?」
「说来难堪,因为一只不够啊……」
「哈哈。」
盖茨发出嘲讽的笑。
前阵子的红龙骚动,原来也是这些家伙搞出来的。
龙不管用,就换成高等恶魔群。想法跟小孩子一样。
不晓得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思虑不周,还是别无他法。
──算了,不重要。
没错,不重要。
想找拉拉伽和伊亚玛斯的麻烦。他答应的原因就这么简单。
剩下只要能卖掉奥蕾雅赚一笔即可。
「那么,报酬该如何是好?出人头地、飞黄腾达……」
「我没兴趣。」
盖茨一语否定僧侣提出的意见。
「在这些魔神捣乱的期间,我们就能独占底下的世界。远比在外地当官赚得多。」
而且到头来,靠这些家伙的人脉飞黄腾达,跟在他们手下做事同义。
让他低头的人通通可以去死。对盖茨来说,不可能做出这个选择。
再说,只会召唤高等恶魔的家伙有什么前途?
「你放心。」
然而,盖茨完全没有让他察觉到自身的想法,轻拍背上的名剑。
「万一你引以为傲的高等恶魔被处理掉,我会负责杀光那些人。」
「……好的,好的。还请多多关照。」
因此,生意就谈到这里。
盖茨交出奥蕾雅,牙之僧侣呼唤魔神,盖茨得到宝物。
无人亏损。盖茨为这件事感到满足,咧嘴一笑。
「话说回来,那个叫护符的东西真厉害。」
「是的,这正是魔导的奥秘。失去的大魔法师使用的全权象征──」
「哦……」
牙之僧侣彷佛在耀武扬威,激动地诉说那个护符有多大的力量。
他似乎并未察觉,盖茨的视线刺在护符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