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Unseen Being
(插图014)
来自异界的上级魔神,高等恶魔。
法术并未遭到封印,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束缚,面对那真正的魄力──
「呜、啊……啊……」
「唔……!?」
让贝卡南和拉拉伽两位年轻的冒险者胆颤心惊的,不只是恐惧。
「『MA(密姆阿利夫)』『DAL(达鲁阿利夫拉)』『TO(塔桑梅)』──!!」
单凭震耳欲聋的咆哮便唤来极寒的「冻结(马达鲁特)」,猛烈袭向他们的全身。
拉拉伽马上蜷起身子,咬紧牙关,设法继续呼吸,维持生命。然而──
「呜、呜……啊、啊,啊啊……!?」
贝卡南在白天热得会晒伤、晚上冷得会冻伤的沙漠长大,从未经历过暴风雪。
健康的肌肤瞬间结霜,脸色逐渐刷白,失去血色。
她杵在原地的原因并非茫然自失,而是筋骨正在结冻。
连牙齿打颤都做不到,她的生命之火显然快要熄灭。
「不妙……!」
因此,在场唯一能够行动的,只有艾妮琪修女一人。
她立刻冲出去,挡在高等恶魔前面,护住背后的两位年轻人。
呼啸而过的冰雹打在修女服上,将其撕裂,连溅出来的血液都跟着结冻,艾妮却冷静沉着。
她迅速献上祈祷,诚心朗诵对卡多鲁特神的请求。
「『密姆阿利夫(巨大的盾牌啊)佩桑梅(速速)雷(自)费切(远方而来)』!!」
祈愿「大盾(马波非克)」的声音,似乎准确传达给了天上的神明。
目不可视的力场从天上降临到位于地底深处的迷宫,稍微减弱暴风雪的势头。
「哎,我想也是。就算你保护了那两个家伙,你自己照样会受到伤害……」
盖茨如同魔球(Wizball)的观众对选手所做的一样,嘲笑艾妮琪修女的牺牲。
「接下来你该怎么办?要独自对付我们两个也可以啦。」
艾妮没有被那明显的挑衅刺激到。
她从喉间吐出微弱的气息,轻轻抚摸幸存下来的贝卡南的脸颊,展露微笑。
然后缓缓起身……拉拉伽好不容易才抬头看清那抹身影。
「……艾妮、琪……修、女……」
「拉拉伽先生,请给贝卡南小姐药水喝……嗯,请放心。」
──别看我这样,我很强的。
她边说边只身和上级魔神对峙,拉拉伽看着她的背影。
背后有一把腐朽的剑,艾妮将手伸向剑柄。
艾妮琪修女。身为卡多鲁特神虔诚的信徒,出身于北方的极地。
她用肌肤承受着冷冽的寒意、刺骨的冰雪,在北风中长大。
难以生存的极寒之地也好,看不见阳光的雪白永夜也罢,从未令她感到恐惧。
因为她知道,白与黑的世界的缝隙间,潜伏着多么骇人的存在。
她的宗族是为了与之抗衡而传承下来的血脉。
她也跟其他族人一样,独自离开故乡,踏上旅程。
为了神明,为了讨伐魔鬼,前往世界的尽头──遥远的南方。
「迷宫(Dungeon)」。
众生必将迎来死亡。
既然如此,何须忌讳死亡?那明明是神明的祝福。
所有生物生命的尽头,都不可能会是可怕的场所。
有死就有生。
生命既然有价值,死亡自然也有它的价值。
那是位于天秤两端的事物,应当平等崇尚。
不该随便使用致人于死地的暴力,如果真的必须出此下策,就要怀着坚定的意志,毫不踌躇。
因此,艾妮琪修女心中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有一丝后悔。
硬要说有什么遗憾,就是自己并非生为人类,而是精灵的调换儿(Changeling)。
──可是,连这都──
她微微一笑,怀着喜悦握紧背上的处刑剑的剑柄。
「『贝阿利夫(若有付出牺牲)耶(的)卡夫伊(勇气)努恩(朽剑)盖因乌克(亦会随之)拉桑梅雷(复苏)』──!!」
剑身燃烧起来。
鲜红,雪白──连暴风雪的白色黑暗都能驱散的,强烈白光。
她拿着将缠绕于其上的冰霜、白雪、铁锈全数烧尽,熊熊燃烧的长剑,向前。
艾妮琪修女化为有颜色的风,笔直冲向高等恶魔。
「咿……呀──!!」
灼热之刃(Baking Blade)伴随裂帛之声挥下。
面对它的光辉,连高等恶魔都无法抗衡。
解放的刀刃彷佛被吸引过去,一剑从头顶砍到胸骨、腿间。
「──」
咆哮消失,暴风雪戛然而止。明确的结果证明发生了什么事。
苍白的血液如喷泉般涌出,下一刻,魔神巨大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命呜呼。
血肉纠缠,在飞溅的血沫中消失殆尽。
想必是回归魔界了。对魔神而言,那终究是暂时的肉体,仅仅是暂时的死亡。
想让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迎接真正的死亡,并非易事。
「呜、啊……!!」
灼热之刃突然从艾妮琪手中滑落。
「艾妮琪修女……!」
气若游丝的贝卡南喝下药水,喉咙发出吞咽声。
拉拉伽见状,立刻冲向跪倒在地的艾妮琪。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那位修女使出了惊人的一击。
杂物袋里还留有事先准备好的「治疗(迪奥斯)」伤药。
「没、关系……的……我没事……拉拉伽先生,我没事……」
艾妮琪却没有接过那瓶药水。不对──
她雪白美丽的双手烧成丑陋的焦炭──不,是化为灰烬消散了。
变成灰的手当然不可能握得了剑。更遑论药水瓶。
那把剑布满原本是修女的纤纤玉手的灰烬,又变回一把朽剑,先前的画面彷佛是幻觉。
拉拉伽目瞪口呆,只能拿着药水瓶凝视那壮烈的画面。
应该害怕吗?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才终于成功给予魔神暂时性的死亡。
还是──应该赞颂只要付出代价,即可击退魔神的艾妮琪和那把剑……
「哎呀……厉害,厉害。」
无论如何,盖茨的发言无疑是在亵渎艾妮的牺牲。
他仍旧带着下流的笑容,一只手放在胸前的「护符(Amulet)」上,逼近拉拉伽。
拉拉伽在他前面站了起来。
挡在盖茨面前,保护还处于濒死状态的贝卡南,以及已经失去战斗能力的艾妮琪。
邪恶的战士将卡西纳特扛在肩上,不以为意地吹了声口哨。
「怎么?想跟我打一场吗?拉拉伽先生。」
「没错。」拉拉伽咕哝道。「终于走到一对一(这一步)了,盖茨……!」
「被逼入绝境的人可是你。」盖茨笑道。「你可是要跟我单挑啊。」
「不。」这人的语气听起来极度愉悦。「是二对一。」
§
那名男子踏进墓室,被鲜血濡湿的长靴发出「喀喀喀」的脚步声。
手持黑杖──不,是滴着蓝黑色血液的异国骑兵刀(Sabel)。另一只手拿着药瓶。
他随手扔掉喝完的药水,空瓶掉在石板路上应声碎裂。
拉拉伽呼唤那名男子的名字。语气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愤怒。
「伊亚玛斯……!」
「没有全灭呢。」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人在说「干得好」呢?
拉拉伽无法将视线从眼前的敌人身上移开,留意着身后的男子。
「伊亚玛斯……先生……」
「嗯。」
他瞄了跪在地上的艾妮琪一眼,望向趴在地上的贝卡南。
接着发现贾贝吉不在,轻轻吁出一口气。
「哦,灵魂(Level)被吸走了吗?」
「……被传送走了!」拉拉伽咬牙切齿地说。「被这家伙的……『护符』!」
「什么嘛,这样啊。」
──「什么嘛,这样啊」!?
拉拉伽瞪大眼睛。
「艾妮琪,你能用『定位(康迪)』吧?不知道她的位置,可没办法把她救出来。」
修女带着既为难又放心的复杂表情,点头回答:「可以。」
意即──只要知道位置,贾贝吉就能得救吗?
拉拉伽深深吸气──空气依旧刺骨──吐气。
拜他所赐,大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伊亚玛斯一如往常。也就是说──
──状况并不是太糟……
在迷宫里面,无时无刻都要面临危机。所以,跟平常一样。
思及此,拉拉伽强行扯出笑容。
他重新握紧短剑,深深蹲低,环顾墓室,思考该做的事,确认敌我的位置。
盖茨和──奥蕾雅。
「伊亚玛斯……」
另一方面,盖茨散发异样激情的双眼闪烁凶光,瞪着黑衣男子。
「你看上眼的狗消失了,怎么还这么冷淡?」
「你应该是想把她关进石头里,但这不代表消失(Lost)。」
伊亚玛斯的眼睛跟盖茨一样闪烁凶光,耸肩回答。
「有办法救人。好几个办法。」
「他……被吞噬了……」
听见那微弱的声音,拉拉伽紧盯着盖茨,静静退到后方。
失去双手的艾妮琪,正在试图撑起上半身。
拉拉伽蹲下来跪到她旁边,撑住她柔软的身躯。
然后从杂物袋里拿出药水瓶,送到她嘴边。
刚才没办法这么做。在盖茨面前,此乃致命的破绽。不过,现在不同。
──有伊亚玛斯在。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艾妮琪疲惫不堪的面容漾起微笑,轻声道谢,接受他的好意。
咕嘟,咕嘟。雪白的喉咙上下起伏,咽下药水,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心智……被魔法道具的……力量……」
「只有圃人不会为此屈服。」
伊亚玛斯说出世上最值得钦佩的种族之名,缓缓举起手中的日本刀。
没人想把护符交给国王。谁要拿它换取近卫的阶级章。
「──所以才会变成那样。」
珍惜地捧着从国王手中抢来的护符,逃进地下迷宫的可怕怪物。
成为第二、第三个瓦德纳。
「讲话挺难听的嘛,伊亚玛斯。」
盖茨一只手拎着卡西纳特,彷佛在跟朋友闲话家常。
但那只是表面上的亲切。
弥漫于两人间的险恶气氛,正在不受控制地增加。
两人都在观察对方的动向,计算距离,伺机而动。
这段对话只是装出来的。
「你不也很想要这东西?」
「是啊。」伊亚玛斯点头。「你说得没错。」
──……怎么办?
拉拉伽注视着他们,咬紧牙关。
他不认为以他的力量,能够介入其中做些什么。
如果能像跟红龙交战时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就好了──
或者……现在正是时机?
盖茨不能从伊亚玛斯身上移开视线,是否可以趁现在绕到他后面?
──奥蕾雅……
不过,这样就行了吗?
艾妮琪修女,还有贝卡南。她们看起来还站不起来。
再说,背后的迷宫也有大量的魔神在蠢蠢欲动,只是在场的敌人只有盖茨罢了。
是不是该戒备那里?
是不是该在这里驻足,采取守势静观事态?
伊亚玛斯什么都没说。应该是因为没那个必要,而非没时间下达指示。
该如何是好?
各种选项如同泡沫般浮现脑海,一颗颗破裂。
不对,不对,不对──
「去吧。」
柔软白皙的大手扯住拉拉伽的衣袖,轻轻打断思考的漩涡。
是贝卡南。
药水能够赋予她活力,却无法迅速治疗伤口。
她面无血色,脸上留有严重的冻伤痕迹,但她依然努力开口。
「拉拉伽……去吧。」
她的语气像在呢喃,又像在祈祷。
「去哪里……」
「这边……不用担心。因为,我也在……」
艾妮琪这句话,温柔推了仍在犹豫的拉拉伽一把。
「……剩下的事,请你不用担心。」
拉拉伽点头。
「……交给你们了!」
他大喝一声,笔直冲上前。
贝卡南凝视着少年的背影,拿长剑代替手杖,勉强支撑身体。
迷宫、魔神、自己做得到的事。该做的事。奶奶会称赞我吗?
「……请不要勉强。」艾妮琪语气柔和。「回到地面前,都是冒险。」
「……嗯。」
她明白。贝卡南轻轻──重重地──点头。
她在这里该做的事,是尽量恢复体力,保留施法次数,戒备来自后方的偷袭。
她知道那是最重要的。不过──
「就算待在后面……」贝卡南咬紧牙关呻吟。「……还是有一堆苦差事……!」
§
伊亚玛斯和盖茨的战斗,跟迷宫中的战斗一样静静揭开序幕。
缓慢互相刺探距离,观察对方的动向,伺机而动。
接近到双方的剑无疑可以砍中对方的距离时──
「……嘶!!」
率先采取行动的,是伊亚玛斯。
他以俐落的动作拉近距离,挥了三下手中的骑兵刀(Sabel)。
「哎唷!!」
盖茨用卡西纳特之剑挡掉攻击,如同在应付小孩。
会旋转的异形剑刃咬住伊亚玛斯的刀,发出低鸣声纠缠着不放。
然而,伊亚玛斯没打算这么容易被他牵制住。
他反而使劲挑起盖茨的剑,摆脱束缚。
火花四散。
双方的剑纷纷弹开,身体失去平衡。伊亚玛斯把剑收回身侧,盖茨则高举在头上。
正面对峙的第二回合。伊亚玛斯抢得先机。
「喔喔!?」
他的刀偏移了那么一点距离,攻击线爬上盖茨的上臂,将其一刀两断。
鲜血喷出,持剑的手臂飞向空中。伊亚玛斯反手砍向他的身体。
身体被直接砍成两半的盖茨瞪大眼睛──
「……骗你的!」
吐出舌头笑道。
喷出的鲜血膨胀成肉块,接回断掉的身体。
他一个用力,上半身便被拽向腰部,立刻恢复原状。
「哈哈!」
盖茨将依然在靠血液连接的手臂当成鞭子甩动。
伊亚玛斯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非人类的攻击。
卡西纳特旋转的剑尖砍飞兜帽的边缘,他掉了几根头发。
伊亚玛斯的上半身大幅后仰,踢击盖茨的手臂向后翻滚,迅速起身。
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盖茨将拉回来的断臂按在断面上,使劲接回原本的位置,耸耸肩膀。
「喂喂喂,你好歹更惊讶一点吧……连我都吓了一跳喔?」
「你戴着『护符』,这点小事没什么好惊讶的。」
艾妮琪、贝卡南在背后慢慢重整态势。没看见拉拉伽。
这样就好。伊亚玛斯嘴角挂着笑容,这样他也能专心处理「护符」。
「怎么不用法术啊?你会用的吧,因为你是魔法师……!」
「我可没有那样自称……」
伊亚玛斯迅速拉近距离,骑兵刀(Sabel)接连砍向盖茨。
然而,意识到「护符」有多么万能的盖茨,已经将防御抛到脑后。
每当斩击于空中交错,鲜血都会随之飞溅。
盖茨──明白自己变成阻止不了的生物的盖茨,却没有停止。
他遍体鳞伤,放着那些伤口自动愈合,将卡西纳特砸向伊亚玛斯。
「哈哈,我是不死身啊,伊亚玛斯!!」
伊亚玛斯并非拥有完美无缺的专注力(Hit Point) 。
他的身体随着一、两回合的交锋,多出细微的伤口。
伤口的痛楚及失血导致专注力分散,逐步将他逼向生死边缘。
所以盖茨看到伊亚玛斯把手伸向杂物袋时,一点都不惊讶。
看到他从中取出药水时,盖茨反而想大声称快。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愿吗!!」
他靠血液牵动快要断掉的手臂,四处挥动,使出超越音速的一击。
面对他的攻击,伊亚玛斯──
「是吗?」
毫不犹豫,把手中的小瓶子砸向盖茨。
卡西纳特之剑在空中击碎那个瓶子──水晶小瓶。
里面的液体混杂在闪闪发光的碎片中,如同雨珠落在盖茨身上。
盖茨不以为意。区区「治疗(迪奥斯)」的药水能奈他何──
「啊啊啊啊啊!?」
可是下个瞬间,盖茨全身烫得跟烧起来一样,放声哀号。
仔细一看,被飞沫滴到的肉吱吱作响,溃烂、融化了。
这点小伤当然不可能让他不死的肉体崩坏。
不对──再低级的怪物,都不会因此丧命。
顶多只会感到疼痛,不想接近……
「这可是艾妮琪修女细心制作,效果显著的圣水。」
那是他时常带在身上,每次休息时用来展开结界的东西。
不过,那又如何?你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阻止本大爷盖茨吗?
盖茨将力量注入「护符」,身上的肉转眼间隆起,血脉贲张,伤口愈合。
他的双眼闪烁着异常的光芒,袭向伊亚玛斯。
「我怎么可能这样就没命……!」
假如这名男子没有完全依赖「护符」,而是维持那野兽般的作风,或许还有可能取胜。
──想这个也没意义。
在迷宫之中,结果就是一切,没有什么「假如」。赢了就是赢了。
因此──
「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要如何杀死不死王吗?」
伊亚玛斯以熟练的动作空手结起法印。
高声朗诵消灭不死的唯一真言(True Word)。
「杰伊拉(世上的亡者啊)沃乌阿利夫(在光辉面前)努恩(散去吧)!!」
光芒迸发。
白光像用画笔涂抹白纸般,抹去盖茨的身体,将其烧尽。
鲜血并未喷出。
仅仅是理应存在于此处的肉体彻底消失了。
「什么……!?」
盖茨不知道。逐渐夺走自身肉体的那个法术是什么,他无从得知。
但「护符」知道。积蓄于「护符」内的古代知识,悄声告诉了他答案。
「你这家伙──居然用『退散(吉鲁万)』──!?」
「没错。」伊亚玛斯用魔导之光斩断盖茨的身体,宣言道。「正是。」
那道光对于生命有限之人毫无效果,仅仅是普通的光。
对于拒绝死亡的不死生物而言,却是意味着毁灭的致死光芒。
灵验的神仆,仅仅是祈祷就能解除他们身上的诅咒,带来灭亡──
「真是的,这可是第六阶段的法术喔。」
魔法师想做到同样的事则需要钻研到这个地步,真让人头痛。
伊亚玛斯板着脸咕哝道,他却没有不满。
因为背后的艾妮琪修女,肯定带着格外满足的微笑。
不过那抹笑容对于这次真的被砍断身体、摔落地面的盖茨来说,想必极度令人憎恶。
「差在……哪里!」
他用剩下的那两只手抓着石板路,紧握卡西纳特,大声嘶吼。
「我和你……差在哪里!」
伊亚玛斯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冷冷看着脚下。眼中只有「护符」。
「法术吧。」
「你不也一样……!」
他无法理解。
使唤小鬼,探索迷宫。
就算他养了只野狗,跟银发精灵搞在一起,本质上和他是一样的。
这家伙理应也对其他人毫不关心。
全是你的道具。每个人都是,每样东西都是。
仅仅是他用来达成目的,堆在脚下的踏脚石。
武器亦然,他用的可是卡西纳特。和那家伙的骑兵刀根本不是同一个等级。
他应该比较强才对。没道理会输。
那家伙紧盯着「护符」,目露凶光。
应该是一样的。
他们差在哪里?
差在哪里……!
「你不也一样……没把『护符』以外的东西放在眼里吗!?」
「之前才有人教过我,无意义的事并不是无意义的。」
艾妮琪修女有在听吗?她的长耳应该听得见吧。
算了,无所谓。这是事实。而且──
──放过太多会变得过于清澈,杀太多又会变得过于混浊。
「杀人的手腕,就得维持在适当的浊度才行。」
此乃中立、中庸的秘诀。
§
──她心想,好刺眼。
累得要命,真想就这样坠入梦乡,永远沉睡。
可是好吵,好刺眼,好讨厌。
拜托不要管我。每个人都只会为所欲为。
我不会去跟你们扯上关系,所以你们也别来管我。
可是好吵,好刺眼,而且──
「奥蕾雅……!!」
奥蕾雅茫然睁开只剩一只的眼睛。
是拉拉伽。拉拉伽在呼唤她的名字,紧抓着她。
看起来相当着急。不知为何让她有点烦躁。
「……好了啦,别管我。」
「怎么可以不管你……!」
拉拉伽呐喊道,挥舞手中的短剑。
短剑刺在肉柱上,割开它,似乎在试图强行分离它和奥蕾雅。
刀刃划过肌肤的冰冷触感及痛楚,她都完全感觉不到。
这令她异常烦躁。讲话带刺。
「为什么……」
「因为我还什么都没跟你说……!!」
这不构成理由。
拉拉伽割开魔神的血肉,艰辛地把手伸向奥蕾雅纤细的身躯。
他粗鲁地用蛮力抓住,肉与骨在摩擦。感觉不到疼痛。
奥蕾雅的胸口燃起熊熊怒火……火冒三丈。
「你明明……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因为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
奥蕾雅声嘶力竭地呐喊。
你明明一无所知。明明怎么等都等不到你来找我。
脑中一团混乱,连内心位于何处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奥蕾雅还是在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情况下大喊:
「我并不是……想要被你拯救……!!」
没错。
那样未免太可悲了。
被人拯救,被人嘲笑,向对方道谢,皆大欢喜?
不要。我不要这样。
不想变得跟童话故事里面的公主一样,成为某人的勋章(Trophy)。
有很多想做的事。真的很多。
想要赚钱。想要资助父母。想让他们放心。
想要自己探索迷宫。努力钻研,寻找同伴,然后。
然后总有一天──要找到金刚石骑士的武器。
拉拉伽一个人就做到了。自己一个。
带着厨余,带着其他女生,跟挖尸体的伊亚玛斯一起。
脸上写着「我是独当一面的冒险者啰」,出现在她面前。
而她正是那个受到拯救的对象。拉拉伽的勋章,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跟现在有什么不同?跟她做「鉴定」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不是吗?
被扔在酒馆或地下一楼,扯出谄媚的笑容低头感谢别人。
她并不想沦落成那副德行。不想沦落成这副德行。
不对。不是这样。她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尽如人愿。
即使如此,未免太过分了。人生没有任何意义。
她眼眶泛泪。觉得很不甘心,觉得自己很可悲,心痛欲裂,真想当场消失。
那种遭遇──这种遭遇。
「我不要……」
「那……!」
拉拉伽大叫道。彷佛要盖过奥蕾雅的哭喊声。
「我们一起去冒险不就得了……!!」
奥蕾雅雪白的身体发出声音,从魔神的肉上剥离。
缠在四肢上的肌肉纤维松了开来,身体脱离肉块。
被诅咒侵蚀的纤瘦身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被注入力量,灵魂磨损,精疲力竭。
所以奥蕾雅只能依偎在拉拉伽怀里啜泣。
拉拉伽把手绕到她背后,正想搂住纤细的肩膀──终于发现她一丝不挂。
他轻轻碰触遍布暗红色诅咒痕迹的身体,有如在对待易碎物品。
「……不是你邀我的吗?」
是你说要一起去冒险的。
她没有回答。唯有啜泣声直接传到拉拉伽的心中。
§
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真有这么好的事吗?
§
「……开什么玩笑……!」
诅咒从只能等待崩坏的盖茨喉间硬挤出来。
伊亚玛斯刚好要用刀尖割断他脖子上的「护符」。
「我,不承认……!我……我!!」
他的怨气强烈到连伊亚玛斯都停顿了一瞬间。
不对──
正确地说,是「护符」回应盖茨的呐喊,释放压力,以物理手段挡住刀刃。
盖茨口中发出不像他的声音的怪声。
「『SO(辛桑梅)』『CO(丘桑梅)』『R(雷)』『DI(达鲁伊)』。」
起初,那看起来像一道影子。如同影子的风。
发出诡异尖声的异界之风通过盖茨的肉体掀起漩涡,喷出。
存在于那里的,已经不是名为盖茨的冒险者。
仅仅是通往异界的门。
「快点!」伊亚玛斯叫道。「过来这里!」
「喔、喔……!?」
拉拉伽一头雾水,但他的身体远比大脑更能理解状况,采取行动。
他抱起奥蕾雅伤痕累累的瘦小身躯,连滚带爬地跑走。
黑影如同爪子,扫过他的身体前一刻所在的位置。
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过拉拉伽的身体受到余波的影响,光是这样就感觉到全身冻结般的恶寒。
跟刚才的「冻结(马达鲁特)」截然不同,连灵魂都为之结冻──
「那、那是什么……!?」
「那个白痴,唤来了不明魔物(Unseen Being)吗……!」
伊亚玛斯咬牙切齿地说,以称不上答案的答案回答拉拉伽的呐喊。
「别不小心碰到,灵魂会被削去(被吸走)喔。」
「呃……!?」
拉拉伽庆幸自己不是背着奥蕾雅跑,而是用抱的。
伊亚玛斯和拉拉伽带着奥蕾雅,退至剩下两位同伴所在的位置。
这段期间,黑暗、影子、魔风仍在喷出,来势汹汹──在空中浮现形体。
看起来像一只鸟,也像虫王,又像背上有两对翅膀的恶魔。
最可怕的是,将世界压得吱嘎作响的庞大压力。
动都动不了。他一旦现身,所有人都只能默默等待死亡。
「那、是……什么……」
贝卡南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好可怕……」
「异界的,魔神……」
艾妮琪眯细眼睛呻吟道。在故乡学到的知识中,也有提过那种恶魔。
不,岂能以恶魔称之。他的魄力,他的恐怖,他的强大。
「是魔王。那是……不死的,魔王……」
伊亚玛斯轻轻点头,持刀缓缓挡在魔物面前。
拉拉伽见状,小心翼翼地将奥蕾雅放在石板路上,站到伊亚玛斯旁边。
手在发抖。双腿不停打颤,快要站不住了。他不认为凭一把小刀能起到多少作用。
伊亚玛斯瞥了这边──站在身旁的盗贼一眼。
「终于换你当前卫啰。」
「吵死了……」拉拉伽祈祷着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有胜算吗?」
「不好说。抵达这里前,我也消耗了不少。」
「修女不是说他是不死身?刚才那招会发光的法术不管用?」
伊亚玛斯一如往常,用平静的语气低声说道。
「那也是魔神。法术没用。只能靠蛮力。」
「……是喔。」
「他没有稳定的实体。我是觉得如果刀伤得了他,就能杀掉。」
拉拉伽望向自己的短剑,望向伊亚玛斯的刀。两者都只是一般的钢铁。
他想起艾妮琪使用的那把灼热之剑,连它都杀不了魔神。
拉拉伽完全想不通该如何是好。
就算这样,只能竭尽全力。
因为不管是力量(Level)还是装备,他显然什么都缺。
「哎,放轻松。输了也只会死……喔,不对。」
伊亚玛斯正想激励他,突然板起脸来。
看来他忽略了骇人的魔物手臂上寄宿着何等力量。
「这次有可能消失(Lost)。」
「我不会死……!」
「那真是太好了。」
拉拉伽不知为何觉得被称赞了。
伊亚玛斯在笑。
拉拉伽也笑了。尽管是硬扯出来的笑容。
他知道艾妮琪……贝卡南在身后缓慢起身。
两人都遍体鳞伤。不过拉拉伽和伊亚玛斯也差不多。
贝卡南宛如在忍耐不要哭出来的孩童,发出「呜──」的呜咽声。
应该是在用力吐气,挤出力量。
因此,拉拉伽说了句:「靠你啰。」
「想点好策略。」
「……嗯。」
他感觉到贝卡南点了下头,双手握着屠龙剑。
「我也来帮忙。」
艾妮琪修女用平稳悦耳的声音对伊亚玛斯说道。
胸甲掉落,僧服裂开,双手缺失,却不影响她庄严的美貌。
「法术只对敌人无效。我总可以帮各位施术吧?」
「也可以用『逃脱(洛克托非特)』。」
「不只莎拉,居然连我的裸体都想看。可以请你想点更浪漫的台词吗?」
这句话像在闹别扭似的。银发精灵噘起嘴巴,愧疚地咕哝道:
「不好意思……我学艺不精。」
「确实。」
想存活下来除了应战,别无他法。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各自拿起武器,进入备战状态,面对迎面而来的死。
黑影膨胀。妖魔现身。魔风,魔王,不明魔物。
那个瞬间──她出现了。
§
「Wou!Ouuuuuh!!」
§
那是一道光。
那是一阵带来死亡的白风。
那是一位红发少女。
发出尖锐咆哮冲进墓室,飞扑而来的少女,手中拿着一把闪耀的剑。
目测跟她的身高一样高的豪剑。古老的利刃。
纤细手臂挥动的长剑看似在牵动少女瘦弱的身躯,实则正好相反。
她像在与剑共舞般,在空中侧身旋转、挥剑,赏了敌人一击。
剑法粗糙,称不上优雅。正派的剑术绝对无法使出,几经磨练的美丽轨迹。
剑身彷佛被吸引过去,俐落地从影子的顶点划至正下方。
斩断黑影。
「GAAAAAAAAAHHHHHHHH!!!??」
形状不定的影子──在这个世界没有肉身的魔王,却在这时哀号出声。
那明显是令他的身体颤抖的痛苦呐喊。
「咚」一声,少女轻盈落地。
「alf!」
贾贝吉一副「你们在搞什么啊」的态度,嗤之以鼻。
拉拉伽哑口无言。每个人都说不出话。
伊亚玛斯──双目圆睁。是惊愕。是羡慕。是憧憬。或者,是嫉妒。
奥蕾雅的眼睛被那把剑的光辉灼烧。
少女手中的剑。她找到的,只属于她的剑。
奥蕾雅知道。
从小到大,她梦想过无数次。一直以来追求的。
她甚至已经死心,觉得那是绝对无法触及,不可能成真的梦。
奥蕾雅知道那把剑。知道挥舞那把剑的传说中的英雄获赐的称号。
崇尚财富的王,从未见过金刚石。
崇尚力量的王,独自入土,没有骑士的陪伴。
得到王冠的王,因它们而走上绝路。
它就在你面前,答案就在他的破灭之中。
没错。
答案近在眼前。
她就是。她正是。
「啊…………啊……」
颤抖着的双唇,轻声呢喃那个名字。
拥有真空刀刃,世上最为珍贵的宝剑。
其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