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变得空荡荡的金鱼缸
—— 如果你失去声音,我就给你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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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才知道有多重要,我觉得这是句已经用到烂的陈腔滥调,但真的是这样。
明明我自己曾主动远离他、说伤人的话伤害他,可每次看到空荡荡的邻座,还是有种像抱着空空的金鱼缸一样不知所措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那个 —— 只有染川缺席啊?」
导师从讲台上左右看看教室里的状况如是说,在出勤本上记录。
「染川是怎么回事?」
我听见前座的男学生小声地从背后跟他前座的女生说话,不由得拉长了耳朵听。
「黄金周结束就一直请假,已经一个礼拜左右了吧?」
「唉 —— 更久吧?我觉得他休了快两周唉。」
「啊 —— 好像是,他以前明明没请过假的,结果现在却突然连着缺席。」
「对啊。是怎么回事 —— ?」
这次是坐斜后方的女孩跟她隔壁的同学小声地说,我听得更清楚。
「是拒学吗?」
「或许吧。但如果是,是什么原因啊?」
「难道是拒学必备的霸凌?」
「霸凌吗。啊啊,这人是有点奇怪啦。大概是被谁盯上了。」
「好可怜喔 —— 。」
围绕着留生这堆不负责任又粗神经的风言风语,我已经听够了。我不引人注意的轻轻呼吸,手撑着脸看向窗外。
外面仍然在下雨。最近一直在下雨。雨滴从屋檐啪答啪答源源不绝地滴落。即便是天气预报说午后开始会转多云,但看见窗户玻璃上流下的水,实在没办法相信这场雨会停。
那天,留生救出因长年怀抱的痛苦爆发要寻死的我,送我回家,带着微笑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长长的连假结束,学校开学的时候,他也没有来上课。
我无法联络没有手机的他,连问他为什么请假都没办法。刚开始的两、三天,我想他会不会是被我害得淋湿,因此感冒了,一边担心着一边等他回来。但是,经过了一个礼拜,我微微有种他应该不是因为身体状况缺席的感觉。然后,连导师都不自然地不去多提留生请假的原因,所以知道他是自己要请假的。
留生究竟是谁,我已经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这个问题了。
尽管感觉一直都在一起,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跟他一起共度的时光,还不到一个月。
他是谁,是为了什么、因为什么目的出现在我面前的呢。还有,他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呢?
从开始到最后,和他有关的事物都是一团谜。因为是团谜,所以才这么在意吗?
我抱着空荡荡的金鱼缸,反覆的询问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再度叹了口气,毫无意义地看着透明的湿答答玻璃窗。
雨似乎还没有要停的迹象。
「啊,你回来啦。」
我在玄关脱鞋的时候,从洗手间出来的姊姊跟我打了招呼。我不太习惯因此有点慌,只小声回答「我回来了」。
「千花,你最近回来得好早喔。」
「啊 —— 嗯……因为不去图书馆了……。」
留生消失之后,我就不再去图书馆了。我不经意间看了看他以前面对我坐的位置,再次感受到他不在那里了,结果念书也好、看课外读物也好,都完全无法专心。
正因为喜欢与他共度的放学时分,所以现在更难涉足有记忆的地方。
「嗯,这样呀。」
姊姊没什么兴趣似的点点头。
过去,碰到这种反应的话,我会觉得「这是讨厌我、嫌弃我所以才是这个态度」。
但是现在,我对她的看法有了一点点改变。不是我怎么样,而是她本来就对谁都是淡淡的,是个不会深入问到底的性格。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的画出一条界线。因此偶尔看起来会觉得有点冷淡无情,仅此而已。
我之前一直认为「被讨厌了才被无视」,不过或许是我的被害妄想。现在想想,姊姊和爸妈不同,她一次都没有骂过我。如今才意识到,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自卑感,认为优秀的她一定是在看我的笑话。
「啊,那个,千花。」
在我要上二楼的时候,姊姊忽然叫住我。我停下要走进洗手间的脚步,转过头去。
「我有朋友给的点心,要不要一起吃?」
「唉,可以吗?」
「当然是可以才会问你。」
她觉得好笑地说。以前听到这种话时,我会觉得「是不是不小心让她不高兴了」而全身僵硬、低下头去,不过只要好好抬起头看她的表情,立刻就能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嗯……谢谢。」
听到我坦率的回答,她忽然露出满面的笑容。
「那,我在上面等你喔。」
姊姊说完,就咚咚踩着轻快的脚步上了楼。
我能跟姊姊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可以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说话,是源自最后一次见到留生的那一天。那一天,跟送我到家附近的留生道别后,我发现雨明明都停了,却还穿着雨衣站在家门口的姊姊。那异常奇怪的模样,让我不由得开口问「你在做什么」,但姊姊回答我的却是「开什么玩笑!」。我是第一次被爸妈以外的人责骂。
姊姊说,她在我冲出家门后,担心得一直在家附近到处找。可是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回家等。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担心我,什么都说不出口的难为情起来。
姊姊准备了擦干我湿透身体的毛巾,之后虽然我说已经不痛了,还是用手帕包了保冷剂,拿给我冰敷被妈妈打的脸颊。
之后我们在姊姊房间说话。
「妈妈真是麻烦。算了,真要讲起来爸爸还比较严重就是了。爸爸用骂妈妈来纾解工作压力,妈妈就把被爸爸痛骂的压力发泄在你身上。那种人真是没资格当父母亲。」
这一番话让我不由得哑口无言。没想到她对爸爸是这样的想法,我吓了一跳。因为,她跟我不一样,总是被疼爱、父母总是以她为荣、总是被夸奖的吧。
我诚实告诉姊姊自己的感想,姊姊垂下眉,自嘲似的笑了。
「因为爸妈疼爱的从来不是我,他们只是想拿我的成绩以及周围其他人对我的评价帮自己脸上贴金而已。只喜欢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这真的是爱吗?实际上爸妈根本没考虑过我的心情喔。」
姊姊眼神空虚,语气淡然。
「重要的是他们的娃娃值不值得别人羡慕。娃娃本身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小孩只是能让他们有面子、可以使别人高看他们的筹码而已。不过是流于表面、单薄且虚假的爱罢了。我们明明想要的就不是这样,但爸爸、妈妈都不懂。他们不懂孩子不需要『爸爸妈妈以我为荣』,只希望他们能接受自己存在、并且坦诚以待罢了。」
我曾经羡慕过姊姊被爸妈喜欢、疼爱,这是多么幸福啊。但是,她居然也渴望着爸妈的爱。
知道这件事后,我心里对姊姊的距离感瞬间缩短。是生出类似「我们同样是有靠不住爸妈的两姊妹」这种共同意识与连带感的瞬间。
「过去真是抱歉。」
聊到最后,姊姊突然这么说。
「我知道爸妈对你很不好,但我老是只顾自己。因为不愿跟那些人有更多的牵扯、觉得反正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懂、想努力念书考到外县市的大学早点离开家里,所以装成拼命念书的样子。不去看家里的事,也尽可能不待在家里……千花明明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却丢下你不管。」
我慌忙摇头。尽管我讨厌爸妈,可对姊姊除了嫉妒、羡慕、自卑感以外,并没有其他负面的感情。
如今看她衷心觉得抱歉似的敛去笑容,令我相当不知所措。
「我跟千花不同,不像千花那样擅长读懂别人深层的想法、关心别人,只要一集中精神,就会看不见周围的事物。一直都在念书,避免去想家里的事。对不起,千花。」
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我双颊发烫。我明明只是在意其他人是怎么看丑陋的自己,所以才总是窥探周围其他人的脸色、过分在意别人的目光而已。
从那一天以后,我与姊姊的关系有了剧烈的变化。我以前不喜欢跟长得可爱又漂亮的她站在一起,总是保持距离。不过我回忆起小时候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那段岁月里,我非常喜欢姊姊,一直跟在她身后。
虽然还不太习惯,可在曾经以为没有人跟我同一阵线的这个家里,有一个能正常对话的对象,对我来说已经宛如奇迹。
我上了楼,站在姊姊房间门口,姊姊在敞开的门另一头对我招手说「进来吧」。我点个头走进去,坐在放了点心的桌子前。
「来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谢谢。」
我道了谢,姊姊笑着开始剥巧克力点心的外包装。手边连装了热牛奶的马克杯都准备了。
我想都没想过,有一天能跟姊姊一起度过这么平静的时光。想着干脆死了算了而付诸行动的这个契机,竟然有这么好的变化,真是吓了一跳。
我嘴里咬着巧克力不经意抬起头,看见放在床上装得满满的学生书包。里头应该装满了教科书跟参考书吧,姊姊今年是考生。
「读得怎么样?」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姊姊睁大眼睛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
「唉……怎么了?」
变成问问题的我觉得奇怪而反问。她眨眨眼睛后说。
「怎么说,千花,你变了。」
「……有吗?」
「嗯。你以前即使是面对家人,也好像有什么顾虑,不会像现在这样主动发问。」
的确,之前无论家人做什么,我都会觉得总之不要去打扰,没什么大事的话,绝对不会去跟爸妈、姊姊说话。
「身为姊姊,总觉得很开心喔,你这个样子。」
得到这样的反馈,让我满心雀跃,差点坐不住。
「我真的觉得你变了。而且,你现在会好好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了。」
姊姊眯起眼睛说。
这么说起来,即使是在学校,我也不像之前那样老是低着头。这怎么想都是受到留生的影响。他一直看着我的脸,直视着我,所以我也没办法对着地板回话。多亏了他,我才能逐渐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
自然而然地想到留生,他的身影在我心中浮现,胸口深处针刺似的痛。但是,我装作没察觉到这件事,闭上眼,硬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和姊姊的对话上。
只能这样忘记。因为,消失的东西已经不会回来了,失去的东西不会重回手中,所以,只能忘记。
☂
午休时间。我和平常一样早早吃完午餐,拿出自己的书。
大家都会换位置,和好朋友聚在一起吃便当,但我从入学开始就一直是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人吃饭。
留生有来学校的时候,没有事先说好,但他会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一边吃着便利商店的面包或饭团一边跟我说话,莫名就变成了一起吃饭的氛围。
但,现在留生不在。我在吵闹的教室一隅,一个人动着嘴感受着无比的空虚,尽快吃完饭,一头栽进书本的世界。
随着注意力集中,周围的声音、说话声都逐渐远去。在只有我自己的静寂中,我耳朵里只听到书本翻页的声音。
就在我默默读着铅字时,从走廊上传来很大的声音,我反射性的抬起头。看见是隔壁班的男生在打闹。一群总是大声吵闹又显眼的人。
在我刚要把视线调回书本上时,不经意地与从我旁边走过的女孩对上眼。
是名叫川原,总是冷静自持、几乎不跟周围的人一起闹,感觉相当成熟的女孩。我当然没有跟她说过话。即使如此,意外对上眼的尴尬与紧张,让我一下子慌乱起来。
我原想立刻别开眼,摆出一张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假装平静。但重新想想,已经很明确的对上眼了,公然无视对方也很失礼。所以我就在对视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做出柔和的表情,轻轻的点个头打招呼。是很不像我的、不熟悉的表情和动作。
结果川原同学露出笑容,出乎意料的在我身边停下脚步。我吓得僵住。
她在一动不动的我眼前微微弯下腰说。
「藤野同学总是在看书耶。」
我「唉」的睁大眼睛抬头看川原同学。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所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笑着继续对哑口无言的我说。
「呐,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书吗?」
她指着我摊开的书本如是说。我就在因惊吓而举止有些不顺畅的情况下,点点头。
「啊,其实我也经常看书,但最近有种自己喜欢的书都读完的感觉,想说请教别人开拓一下新世界也好 —— 这样。」
啊啊,这心情我超懂的。大概是想看的都已经买了,所以我最近即便是去书店或图书馆,也觉得没碰到什么喜欢的新书。
或许是跟她有共同的想法,我的紧张瞬间和缓了下来。
「所以,我一直很在意藤野同学平常读的是什么书,是不是能介绍我一些好书。」
我再次「唉」出声音。我以为过去总在教室一隅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我,是没有班上同学在意的。尽管如此,没想到她有注意到我,真是吓了一跳。
「然后,因为刚刚对到眼了,就想说这是个机会!」
川原一边带着真心开心的表情做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手势一边说,我也自然地微笑点头,接着阖上正在读的书让她看封面。
「我很喜欢这位作家,所以常看,这是他最近出的新书。」
「嘿 —— 我是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没有看过他的作品。有趣吗?」
「与其说是有趣,不如说他的作品大多只是描写平淡的日常生活,但是描写的方式及手法很独特,所以我很喜欢。」
「这样呀,好像不错耶,下次我也买来看看。啊,可是这个月我得去看个电影没钱了,等拿到下个月的零用钱之后吧……。」
川原同学垂下眉,做出可惜的表情。我因为不熟悉,心砰砰跳的开口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要借吗?我快看完了。」
听到我的提议,她的表情啪一下亮了。
「唉,可以吗?好高兴喔!」
「可以呀,当然。」
「好棒!啊,这样我借你我推荐的书当回礼吧?我前阵子看的,主角性格鲜明,非常有趣就是了……。」
如是说的她所讲的书名,是我还没看过的作品。我点点头说「好想读读看喔」,她开心的报以微笑。
「好,那我明天就带来。」
「谢谢。」
我回答的同时,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也响了,她一边笑着说「好期待交换推荐书喔」,一边挥挥手离开。
我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我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跟其他人聊喜欢的书,甚至交换推荐书。
是托了留生的福,我想。是因为他无数次、无数次和我说话、笑着面对我,因为他陪在连好好跟人对话都不会的我身边,我才能一点一点、慢慢地习惯面对人说话。托他的福,我跟姊姊之间的关系、跟同班同学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变化。
虽然一起度过的时间很短,但留生留给了我非常大的影响。
即使如此,我却什么都不能回报他、连好好道谢都没有办法的,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想到这里,心底就觉得沉甸甸的。
放学后,川原同学喊住我,说机会难得,交换了联络方式。我的手机第一次登录了家人以外的电话号码。
心痒痒的又害羞,我拼命压抑着一放松下来就会笑的感觉踏上归途。路上去了趟书店,物色个新书转眼又过了两个小时。即使如此,我兴高采烈的心情还是持续着。
但,轻飘飘的心情,在回到家打开玄关大门的瞬间,一下子萎靡下来。从屋里传出激烈的声响与破口大骂的声音。
与体温唰一下降下去的感觉一起,世界变得晦暗。「又来了」这种近乎放弃的念头,以及「有完没完」的烦躁感同时涌上心头。
我就这样半开着门在玄关站着时,妈妈扭曲的脸孔从洗手间出现,发现我之后,更加扭曲。
「你傻站在那里干嘛!灰尘会飞进来的快关上!」
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我反射性地说「对不起」,关上大门。
在我缓缓脱下鞋子时,抱胸看着我的妈妈,视线停在我左手拿着的书店纸袋上。
「又去买书了?」
明显不满的声音。糟了,后悔的念头油然而生。为了不被发现,平常都放在书包里藏好带回来的,今天碰到和平常不同的事情就失常了,我完全忘记这件事。
「我忙得要死,你却不帮忙到处玩,还真开心呢。」
妈妈紧皱着眉头瞪着我。
平常的话,我只会低着头藏住脸,等待风暴过去。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像被暴风雨侵袭,海面掀起汹涌的浪花一样,无法压抑起伏的心情。
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明明是用零用钱买的,为什么非要抱怨呢?对这些没道理的事火气都上来了。我紧紧咬着唇,手握成拳。
这时候,从客厅传来爸爸破口大骂的声音。或许是醉了,口齿不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妈妈吓得肩膀一震大声地说「对不起!」。我想是对爸爸的大小声反射性的道歉,和我一样。
一想到这点,我莫名觉得空虚非常。只会看彼此脸色、骂来骂去、害怕发抖的家。这样的家庭,相处在一起有意义吗?
「赶快进来!」
像是要讨回被爸爸骂的份似的,妈妈用严格的语调对我说。我就这样抱着空虚的心情听话行动。
「有这种时间的话去帮忙洗碗。妈妈今天工作突然加班忙得要死,饭也还没做,你怎么不能帮点忙呢?」
妈妈的碎碎念在我脑子里左耳进右耳出,但我还是像被操纵了似的,脚自己往厨房走去。
「什么啊,你回来啦。」
爸爸注意到我后说。果然手上拿着啤酒罐子。我没办法好好说出话,就这样沉默着站在流理台前。
「还是跟以前一样阴沉啊,跟你妈一个样。要是和百花一样像我就好了。」
我不想听这种用嫌弃口吻说出的贬低人的话,就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尽管流出大量的水,依旧无法消除爸爸的声音。
「脸是没办法了,成绩好点至少不会丢脸,但你什么都拿不出手给人看啊。」
落在流理台上的水声,还有真心无言以对的爸爸的声音,在我脑中如漩涡般混乱成一团。
妈妈大概是因为爸爸碎念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松了口气吧,她的脸色变得不那么难看,面无表情的开始准备晚餐。
可是,爸爸再次把矛头对向妈妈。
「都是因为你没有好好盯着她!明明就没在工作,连个小孩都养不好。真是没用,没资格当妈妈。」
妈妈不是没有在工作,她有打工。但是,爸爸从不认为打工是工作。他觉得只有「大公司的正式职员」才是「正经工作」,如同块垒般的歧视与偏见。想到这种人竟是我爸就不舒服。
母亲扯动了下嘴角。看她的侧脸,总觉得心底有股红色的什么在噗哧噗哧的沸腾。
「真是,两个人都不讲话……有够阴沉的受不了。」
我想大喊谁阴沉啊?但是,当然没办法回嘴。我也好,妈妈也好,还是只能沉默以对。或许是长年来的习惯,爸爸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要说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方法。反驳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即使如此,不知为何我今天没办法像平常那样听过去就算了。身体里逐渐涌起的热,几乎要撬开我的嘴。
「……至少说点借口什么的吧!」
大概是被我们的沉默惹到不耐烦,爸爸突然破口大骂起来。
「有你们这两个阴沉的家伙在,家里都要长霉了!!」
空罐朝着墙壁丢过去,砸中窗框,金属声音直穿耳膜。妈妈吓得耸肩,我也吓了一跳,洗好的玻璃杯掉下去,运气不好砸中盘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后裂成两半。
「盘子破了!?你给我想想这是用谁的钱买的!!」
爸爸回过头大骂。
「你们真是为了惹我生气而生的啊!靠我赚的钱才能生活下去,至少做好最基本的工作,不要让我丢脸,不要给我惹麻烦啊!!」
撑持着的最后一条线,绷一下断了。回过神来,我已经把沾满泡沫的菜瓜布朝爸爸丢了过去。
过轻的菜瓜布受到空气的阻力而偏离轨道,虽然完全没有命中目标,但爸爸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抬起头,正面面对这个白痴开口。
「……你是够了没!!」
喊出声的的瞬间,我的喉咙像被切开似的刺痛。大概婴儿时期的大哭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这么大声的发出声音过了。有生以来是第一次自主的大声喊话。
喉咙虽然持续刺微微刺痛,但都无所谓了。我紧紧抓着流理台边缘继续说。
「对爸爸来说,家人,妻子或是小孩,是增加自我价值的物品吗!?能引以为傲啦、丢脸啦,全是这些东西!你到底把我们当什么!?」
爸爸张着嘴呆若木鸡,眼角余光看见妈妈也是哑口无言。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他们当然会吓到。
我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么做的后果。我满脑子全是之后的事情都无所谓了,总之非得把心中奔腾的怒意宣泄出来。
「不要开玩笑了!我们不是爸爸的附属品!!我也好、姊姊也好、妈妈也好,都不是为了满足你的自尊心而生的!!」
我一口气把累积至今的心情全说出来。就像吹饱气膨胀的气球开了个洞,空气从那里势如破竹爆发出来似的。
「妈妈也是!」
我的爆发已经停不下来了。不断吞忍的愤怒逐渐溢出,无法压抑,我这次话是对着妈妈说的。
「为什么总是迁怒我?我知道你讨厌被爸爸骂,但是,我不是妈妈的沙包!言语也好、手也好,被打是会痛会难过的!!」
妈妈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似的盯着我看。我一转头,爸爸也是同个表情。
我平静的吸气,缓缓开口。
「……你们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刚懂事的时候,一家四口一起出游的事情。在某个大公园里,整排樱花树之间,四个人肩并肩牵手散步。就像坠落沉在幽暗海底深处的宝石一般,在我充满灰暗过往的生命深处悄悄发光的记忆。我捞起已经完全遗忘的它,抱在胸前。
我闭上嘴,一片沉默。家里宛如沉入深海中似的静寂。
这时候,玄关大门传来喀嚓开门的声音。姊姊回来了。
「……这什么,怎么回事?」
姊姊看看僵着跟爸妈一起站着的我,然后看看掉在地板上的空罐和菜瓜布,一脸讶异的小声说。我想不出能好好说明的词句,小声地低语。
「全部……说出来了。」
姊姊盯着我看,眨眨眼之后,点头说「这样呀」。发生了什么、我说了什么,那一句话她就懂了吧?我沉默着回望着她,姊姊露出满脸的笑容。
「做得好!很努力呢,千花。」
姊姊说着跑了过来,砰砰地摸摸我的头。
「谢谢你。我是姊姊,其实应该是我要说的,不过千花代替我说出来了。」
温柔的声音,让我慢慢有想哭的感觉,用手掌压着眼睛摇头。
我什么都没办法说,传来姊姊平静地喊「爸爸、妈妈」的声音。我抬起眼看她。
「虽然这个是我第一次提……我,打算考外县市的大学,要是考上就会离家。」
爸妈惊讶地发出小小惊叹。之前都没有聊过将来的出路吧。或许爸妈说过要考本地的大学也未可知。
爸爸以前说过「愚蠢的女人当然不讲理,但太聪明的女人也狂妄自大。」、「女人学历太高就不可爱了」、「我没打算让女儿去外地」,所以就算姊姊和他聊日后的发展,他也不会认真对待。我想可能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她才会到现在都不提自己的目标学校吧。
「我一直想着要早点离开这个家。只在意面子,不考虑家人的心情,喝醉总会乱骂的爸爸,还有不反抗只是忍耐,用过分的话找千花麻烦的妈妈,我都讨厌,不想再见。」
我看见妈妈握着菜刀的手在颤抖,低着头的侧脸渗进苦意;看爸爸那边,则是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
姊姊对一言不发的爸妈继续说。
「你们两个根本不把我们当一回事。完全漠视小孩只想着自己的爸妈,不好意思,我不要了。」
虽然平静,却清楚干脆的语气。姊姊果然厉害,我想。不像我只会说一些感情用事、支离破碎的话,而是冷静的传达自己的想法。
「千花也是运气不好,居然生在这种家里。要是生在别人家,她一定会变成更加开朗、对自己更加有自信的孩子。在双亲不分青红皂白否定的状况下成长,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有信心?」
姊姊一边搂着我的肩一边低语。我无意识地用右手触碰脸上的胎记,那个让我烦恼、痛苦的丑陋胎记。但是,我发现姊姊从不曾嘲笑我、可怜我。不像我,是我看了美丽的她以后自己觉得自卑,如此而已。
「呐,千花,你把你所想的事、累积的事全部都发泄出来了吗?」
突然被姊姊这么问,我用力点头。
「舒畅吗?」
姊姊笑着说。我再度点头,心里想着,对了,这叫做舒畅啊。是我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感情。
我静静地深呼吸,觉得空气变好了、世界也变明亮了。原来打开压抑自己心情的盖子,因感情爆发而把想讲的话全部讲出来,是这种感觉啊。真是舒服的心情。
丢下还呆若木鸡的双亲,我们上了二楼。在姊姊房门前分别时,她大大的伸展了一下,露出笑容说「啊 —— 真舒畅」。然后重新面向我说「那个啊,有件事我希望你记得」。
「虽然我之前没什么办法抵抗爸妈,从未保护过你……但我其实是很重视千花的喔,是到假设有人伤害千花的话,我会想冲去揍飞他的程度。」
我瞬间屏住呼吸,然后笑着回「谢谢」。对着我温柔微笑的姊姊,眼中缓缓涌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