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轻小说 讲谈社 宛如星辰的你(君若星辰)

⑦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春

  我和北原老师的婚姻生活非常顺利。

  最重要的主因,是经济上的负担分散了。我和北原老师各自拥有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现在我可以辞掉公司的工作,专心经营刺绣,家事也能由包括小结在内的三个人一起负担。

  精神层面的负担也减轻了。我和北原老师身为这个「结婚」互助会的会员自不待言,小结后来也坦白说,她其实很担心自己结婚、离开家之后,父亲得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互助会对小结而言也有必要。

  北原老师在那个当下虽然表现得十分平静,但等到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地说「能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意料之外的细腻心思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岛上的人际关系也顺利得令我惊讶。从活动聚会,到女性之间的日常闲聊,我再也不被当成错过婚期的可怜女生而处处受到顾虑,人们开始轻松随意地和我攀谈。仅仅是被放入「夫妻」这个简单明瞭的包装里,我便被「已婚太太」这个群体认定为伙伴。

  ──果然平凡才是最大的幸福呢。

  ──接下来就差生小孩了。你都三十二岁了,没有空发呆啰。

  ──不过晓海你还有工作要忙吧。

  ──不行不行,生育和工作不一样,可是有时限的啊。

  在大家讨论得正热络的时候,小野太太说:

  ──可是,如果有个足够养活我自己的工作,我可能会带着小孩离开这座岛吧。

  小野太太正哄着刚出生的小婴儿,所有人一瞬间沉默。

  ──晓海,真羡慕你,有份受大家肯定的工作。

  被这么一说,我五味杂陈。

  独自支撑着自己和母亲的生活,接着两份工作,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追逐梦想,把替自己买化妆水的钱优先拿去还债和采买今天的食物,还和发誓携手走过一辈子的恋人分了手。想获得什么,就得作好失去的觉悟。

  不过,途中也可能有其他收获。起初我的顾客都是从瞳子小姐那里继承而来,但瞳子小姐擅长民族风刺绣,而我的作品以精致细腻见长,风格正好相反,因此顾客也逐渐替换过来。在这当中,接到新娘头纱的订单成了日后莫大的转机。

  一想到新娘头纱点缀的是人生中重要的一刻,我便做得特别起劲,成品在我心目中也是得意之作。后来这顶头纱比预期更广受好评,透过新娘的朋友介绍,东京的杂志社向我提出了采访邀约。附有脸部照片的访谈在杂志上刊出之后,我的订单一口气增加了不少。

  目前手上的老顾客也必须维持,所以新娘头纱的预约已经排到了几年后。我登上知名杂志这件事,在岛上还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

  我不再需要背负「被父亲抛弃的小孩」、「错过婚期的女生」这样的同情,齿轮开始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动。年轻人开始用憧憬的目光看我,同龄人开始委婉地牵制我,年长者开始困惑,不晓得该如何看待我。可是,我真的改变过吗?

  「如果你想要小孩,我可以帮忙哦。」

  那一晚,在隔壁床上看书的北原老师这么说。

  「我不太想要。」

  「既然如此,别人说什么随便听听就好了。每个人各有自己的生活,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发表意见而已。所以,你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现在想努力经营工作。」

  我喜欢刺绣工作。但撇除个人好恶不谈,我也希望拥有一定程度的经济能力,万一有一天另一半突然提出离婚,我也不会慌了手脚;反过来说,假如我自己想离开这个家,也有能力付诸实行。我想把人生的缰绳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觉得这样很好。」

  北原老师垂眼看着手中的书本说下去:

  「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人活在这世上最低限度的武器。面对结婚、生子这些环境上的变化,暂时把这武器收起来也无妨,但还是该好好维护它,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派上用场。在紧急时刻能够迎战,能够飞向任何地方。无论选择单身或是结婚,这份准备的有无都将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以前瞳子小姐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北原老师这番话,和我所想要的、一路挣扎着追求的事物一致。他说得完全没错,但意外的是,我听了竟感到落寞。

  「现在我的收入,已经足以支撑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我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可是,听到你说可以飞向任何地方,我却感到寂寞。」

  「那是当然的呀。」

  「咦?」

  「人是群居的动物,没有归属便活不下去。我所说的,是决定自己归属于何处的自由。束缚自己的枷锁,该由自己来选择。」

  「这不是很矛盾吗?选择不自由的自由。」

  「实际上,我们不就是充满矛盾的生物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矛盾还是尽可能越少越好。该怎么办才好呢?」

  北原老师稍微想了想,面向我说:

  「晓海。」

  「是。」

  「请不要以为我什么都懂哦。」

  他把眉毛垂成了八字形,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北原老师。

  「北原老师也有不明白的事吗?」

  听我这么说,老师脸上的表情更为难了,难得见到他这么丰富的情绪,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从高中开始便受了北原老师许多帮助,对学生而言,老师总是无所不知的。

  「也差不多该让我卸下『老师』这个头衔了吧,你已经是大人了。」

  「必须自己思考才行呢。」

  「能力所及的问题我会回答,不过你能这么做的话就帮大忙了。」

  北原老师阖上书本,关掉枕边的灯。

  「晚安,晓海。」

  「晚安,老师。」

  互相分享当天发生的事,在一天的最后互道晚安,沉沉睡去,迎接早晨。这就是我们寝室里发生的全部。

  我们夫妻之间省略了性爱。结婚当晚我们姑且尝试了一下,气氛却像跟朋友铸下大错一样尴尬,于是经过讨论,我们把床笫之事从互助事项中删除了,虽然之后如果要生小孩,这件事还得重新考虑。

  这件事我无法告诉任何人。一般的夫妻不会这么做,这偏离了众人认可的形式,然而唯有在这种形式当中,我们才终于能自在地呼吸。

  万一被其他人知道,我们又会被放逐到群体之外吗?以前我为此提心吊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被群体放逐,这里也不是世界的全部。

  ──束缚自己的枷锁,该由自己来选择。

  无论结婚或不结婚,工作或不工作,有小孩或没有小孩,都必须保有选择的自由。即使获得了自由,人也总有自己归属的群体。

  我、北原老师、小结组成的家庭。

  这是我自愿加入的群体。

  我过得自由自在、心满意足,但心中这份欠缺感又是什么?我要怀抱这种感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不再是问问题就能得到答案的小孩,成为大人的我必须自行思考。我究竟想怎么做?

  ──啊,明天是二十六日。

  毫无脉络可循,这件事在脑海中蓦然浮现,把我的心绪搅动得更加紊乱。

  隔天,我开车到今治,用宅配寄了五件披肩到东京的精品店。听说上个月交货的作品还来不及摆到店面展示,便已被预约一空,店家希望我再多做一些,但现在这个量已经有些勉强,我不得不婉拒。

  寄完宅配之后,我顺路到银行,把四万圆汇进棹的户头。辞去公司的工作之后,已经无所谓发薪日了,却只有每月二十六日还钱的习惯留存了下来。

  分手之后七年,我对棹的近况一无所知,我害怕知道,不敢在网路上搜寻他的消息。他还在画漫画吗?有恋人了吗?结婚了吗?是不是也有孩子了?我希望他幸福,却又希望他不幸。心情在二十六日总是摇摇荡荡。

  「啊,对不起。」

  我心不在焉地走向停车场,不小心撞到一位年轻女性。我们彼此低头说着「不好意思」的时候,隐隐传来甜美的香气。

  ──「Miss Dior」。

  是高中时,棹的母亲送我的香水。

  华贵的香气令我略感畏缩,棹却把它擦在我后颈。

  ──晓海,你比她更适合。

  十七岁的棹的声音在脑海中完美重播,我吃了一惊。那时是夏天,天气燠热,我们浑身是汗,却仍然紧紧黏着彼此不愿分开。直到前一刻我明明早已忘记了这些往事,现在却连头顶上风铃的声音都如此鲜明地想起,我不由自主地呆站在停车场。

  不会再有男人那样抱我了。我一向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但我才三十二岁,自己失去的东西是如此炫目而鲜美,令我愕然。想到往后干枯的漫长岁月,我忽然感到恐惧。

  「你没事吧?」

  我抬起脸,擦了「Miss Dior」的女生正看着我。

  「你脸色不太好,可能是贫血哦。」

  「我没事,谢谢你。」

  女生担心地偏了偏头,那股香味再一次飘来。甜美而华贵的香勾住我后领,几乎要把我拉回那段岁月,我道了谢,逃也似的回到车上。快回去吧,回到我自己选择的、属于我的归处。

  行车途中,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萤幕上显示「棹的妈妈」,我心中一震。我在开车,没办法接电话,回家再回电就好。不,假如真的有要紧事,她会再主动打来的。我这么想着,却莫名把车停在了路肩。别打过去、别打过去。我背叛了我自己,回拨了电话。

  「我是晓海,刚才接到您的电话……」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了喊我名字的声音。

  『晓海──抱歉,我突然有点怀念,就打给你了。你现在在哪里呀?』

  「我在今治。」

  『好近哪,过来我家一趟吧。』

  「咦,可是……」

  『没关系,就一下下而已。好嘛,来喝个茶呀。』

  那我等你哦,她挂断了电话。事发突然,她又太过强硬,我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先把车回转到对向,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这么久没见,我总不能空手过去,买点东西带去吧。在我拖拖拉拉的时候,被后车按了喇叭。

  「哎呀──晓海呀,好久不见。」

  一见面她就在玄关一把抱住我,险些压扁蛋糕的盒子。

  「好久不见。阿姨,看你气色很好我就放心了。」

  「嗯、嗯,真的太巧了,进来吧进来吧。」

  她招手邀我进屋,脚步轻飘飘的,看起来不太对劲。我说声打扰了,走进客厅,桌上摆着威士忌的瓶子和酒杯,于是我知道她喝醉了。还是老样子。

  「那个,这个给你,我买了蛋糕。」

  早知道好像应该买下酒菜比较好哦,我玩笑似的笑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呀,坐吧。要喝什么?」

  还不等我回答,阿姨就从冰箱拿了罐装啤酒来。

  「不好意思,我开车过来,不能喝酒。」

  「没关系啦,晚点我叫阿达送你回去呀。」

  「达也先生去上班了吗?」

  「他去打柏青哥。」

  她把罐装啤酒「咚」地用力搁在桌子上,我吓了一跳。总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她从前就不太理会别人的感受,但并不是这么强硬的人。也不管我把啤酒放在那里碰也没碰,棹的母亲打开盒子,直接用手抓起蛋糕,粗野的举止让我吃了一惊。

  「那个、阿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们把餐厅收起来了。阿达他虽然很努力,但在这种乡下地方也没有客人愿意花大钱吃高级割烹料理。那倒无所谓,我现在就把装潢留着,用那个店面开小酒店。」

  她边说,边用手抓着奶油蛋糕吃,把沾在唇上的鲜奶油用手背一把抹掉,端起玻璃杯里剩下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真是,运气从以前就差劲透顶。」

  棹的母亲一边替自己调制下一杯兑水威士忌,一边发着牢骚。

  「想说好不容易遇到了阿达,结果变成这样。棹也是……」

  冷不防出现的名字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千辛万苦抚养他长大,还以为我终于能享点清福了。」

  「我觉得……棹他也很努力了吧。」

  「都怪他的搭档不好,我看那孩子也遗传到我,运气不好吧。」

  「我想那件事谁也没有错,只是各方面产生了许多误会。」

  「谁也没有错?」

  「是的。」

  「看吧,那果然是棹运气不好,不就是这么回事?」

  她边问边探头凝视着我,嘴角明明带笑,眼神却好像拼死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好沉重。被她用这种眼神纠缠,男人确实会想要逃跑吧。我不发一语地回望,棹的母亲便将手伸向放在桌边的一个信封。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

  她把信封推向我,那上头印着连我也听过的出版社名字。最好别看,肯定不是好事──我这么想着,战战兢兢地抽出里面的文件,上面写着「住院申请书」,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信上说住院需要保证人。」

  「是棹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表示肯定。

  「说是得了胃癌。」

  我脑中顿时刷白一片。

  「一年前动过手术,现在好像又要住院了。」

  「……能治得好吧?」

  棹的母亲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她的手在颤抖。

  「阿姨,他的病能治好吧?」

  我加重语气再问了一次,棹的母亲忽然探出身子。

  「哎,晓海,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他?」

  「啊?」

  「去看看棹的情况,我会帮你出交通费的,拜托你。」

  我脑中一片混乱。这怎么想都没道理,但棹的母亲一脸认真,从桌子对面紧紧抓住我的手。

  「北原老师那边我会去拜托他的。好嘛、好嘛,拜托你了。」

  「我去了反而会打扰到他。」

  「没那种事,那孩子现在单身。寄文件过来的是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假如他有女朋友或是老婆,应该会帮他寄信吧?所以那孩子现在身边一定没有其他人。」

  「那样的话,更应该由母亲过去才行呀。」

  「不要,好可怕。」

  我哑口无言。

  「一年前明明动过手术了,现在又要住院,这表示又复发了吧?棹可是我的独生子,捧在掌心养大的耶?我怎么可能有勇气看着他死掉?」

  紧迫的神色,像小孩子耍脾气一样的语调。我明白眼前这个人爱着棹,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不想理解。

  「……阿姨,你该不会一次也没有去探望他吧?」

  听我这么问,棹的母亲立刻放开了我的手,没往杯中加水,便端起威士忌直接一饮而尽,喃喃说,我害怕啊。

  「……为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起身,抓着她瘦削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说的太多,话语在盛怒中纠缠成一团,眼窝深处彷佛迸出火花。

  「棹只有阿姨你一个亲人了,棹明明尽心尽力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只顾着自己?为什么这么软弱?为什么?」

  棹的母亲吓得僵在原地,与棹如出一辙的修长眼睛里溢出泪水。

  「有什么办法,他又没有父亲在,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不要拿早已失去的东西当借口,现实中棹的父母就只有阿姨你一个人。」

  「父母也是人,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那么坚强。有些事情是因为爱、因为珍惜才能撑得下去,晓海你没有孩子是不会懂的。」

  不对、不对、不对,否定的词句在脑海中卷成漩涡。

  我确实没有小孩。

  但这不是有没有小孩的问题。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积蓄。当然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我才能够保有自由。比方说,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这是很重要的。

  瞳子小姐对十七岁的我这么说。

  ──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人活在这世上最低限度的武器。面对结婚、生子这些环境上的变化,暂时把这武器收起来也无妨,但还是该好好维护它,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派上用场。在紧急时刻能够迎战,能够飞向任何地方。无论选择单身或是结婚,这份准备的有无都将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北原老师对三十二岁的我这么说。

  无论有或没有伴侣、有或没有小孩,都必须用自己的双脚站稳脚步。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不让其他人代为肩负自己的软弱。人是群体生活的动物,但互助和依存并不相同──

  「阿姨,我的确没有小孩,但我还是有父母的,所以我以一个孩子的身分拜托你。你不必特别坚强,但至少不要让孩子背负额外的负担。请你当个多少能帮小孩分担一点重负的大人吧,只有一点也好。」

  棹的母亲睁大双眼,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开一阖,说不出任何话来。眼泪逐渐溢满眼眶,她忽然瘫坐在地,大声哭了起来。

  以前我也见过同样的光景。这个人被恋人抛弃,泣不成声,对方对她隐瞒了自己已婚的事实。棹气得把那男人的酒瓶往外丢,这个人半狂乱地冲出店外,在柏油路上屈身捡拾背叛了自己的男人的酒瓶碎片。棹以彻底放弃的眼神看着这一幕,尽管如此,还是为母亲着想,向她伸出了手。

  ──别捡了,会割伤手的。

  我记得他疲惫不堪的侧脸,和即便如此依然温柔的声音。当时,棹才十七岁。

  左胸一带剧烈地发疼,但棹经历过的痛肯定比这更强烈。思及年幼的棹因为和这个人一起生活而放弃、而反覆切削的心,我便难以忍受。

  「阿姨,对不起,我也说得太过火了。」

  我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住院申请书就交给我吧,印章放在哪里?」

  棹的母亲抽泣着指向电视柜的抽屉。我在申请书上盖了印章,把文件收进包包,准备离开。

  「……晓海,对不起。棹就拜托你了。」

  她仍然跌坐在地板上,缓缓抬起脸。双眼哭得红肿,一副靠自己站不起来,得让别人替自己背负行李的模样。好沉重,好不堪,好想别开视线,因为那和不久前我母亲的模样如出一辙,也和年轻时的我自己如出一辙。

  「好的。」我简短答道,离开公寓。

  我一回家,便把北原老师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差哦。」

  「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事?」

  「等一下,我先准备晚餐。」

  今晚轮到我煮饭。

  「我来煮吧,晓海你先去休息。」

  北原老师从放在厨房地板上的蔬菜篮里拿出马铃薯和胡萝卜,要煮咖喱吗?我边想边呆站在原地,这时北原老师回过头来。

  「煮好了我再叫你,可以回房间休息没关系哦。」

  我答了句「谢谢你」,却动也不动。北原老师见状放下蔬菜,牵起我的手。「到这里来。」他轻轻拉着我,让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看来在煮晚餐之前,应该先跟你谈谈。」

  北原老师也在我对面坐下。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我想立刻去到棹的身边。但我说不出口,这意味着我将失去此刻得来不易的、安稳而自由的生活,被放逐出岛民这个群体。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还无所谓,但连北原老师都会被牵扯进来。难以言喻的心情堵在喉头。

  「棹出了什么事吗?」

  我反射性地抬起脸。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我松开紧咬的嘴唇,从喉间挤出声音说:

  「棹生病了。」

  北原老师微微睁大眼睛。

  「是危及性命的病吗?」

  「是。」

  隔着餐桌,我们四目相对。

  「我知道了,我们动作快点。」

  北原老师站起身,绕到我这一边,沉默地牵起我的手走向寝室。一进房间,他立刻打开壁橱,从里头拉出行李箱。

  「棹在东京吗?」

  「对。」

  「那赶快准备,现在还赶得及最后一班飞机。总之先带上日常用品和几天份的换洗衣物应该就够了,剩下还需要什么我再帮你寄过去。」

  「咦、那个,但是,我还没跟你说……」

  「话可以一边收拾一边说。」

  北原老师取出手机,开始订机票。我愣怔地看着,老师再一次语气强烈地说「快一点」,我才终于动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打包着行李时,北原老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拿起自己上班用的包包,往里面掏了一阵,从底部翻出一个茶色信封。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能有机会当面还给他。」

  老师把信封递给我,我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那是个久经磨损、相当老旧的茶色信封,高中地址的旁边,写着「北原老师收」。我心跳加速,这笔划往右上倾斜的凌乱字迹我有印象。我战战兢兢地往里面一看,信封里装着十张一万圆纸钞。

  「这是棹的钱,请帮我跟他说,这些钱我还是决定还给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回看着手中的茶色信封和北原老师。

  「你这么告诉棹,他就会明白了。话虽如此,他也可能不愿意收下,那样的话就当作你在那边的生活费吧。」

  我愣在原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去探病的。一旦见到棹,我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一定。明知如此,北原老师还是想送我启程。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在人生中彼此帮助。」老师说。

  「只有我在单方面地依赖你而已。」

  北原老师说,他害怕一个人走过未来漫长的人生,如今我却又要丢下他一个人生活,完全违背了我们互助的约定。

  「你确实帮助了我哦。」

  「我做过什么吗?」

  「你接受了我的过去。」

  北原老师扬起嘴角,那是发自真心喜悦的笑容。

  「对世人来说,我过去做的是该被丢石头谴责的坏事。但我不后悔,那时候无论要我抛弃什么,我都想实现她的愿望。你接受了这样的我,说愿意跟我一起生活。」

  所以──北原老师将手放上我的行李箱。

  「当时我就决定,当你真正想要追求什么的时候,我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

  「可是老师──」

  「无论要我再说几次都可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都有权利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我说的话很奇怪吗?很任性吗?但这是跟谁比较才显得『奇怪』呢?谁能证明那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正确的?」

  「……我不知道。」

  「没错,我也不知道。」

  北原老师直直面向我。

  「谁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正确』。所以,你也舍弃它吧。」

  「……舍弃……」

  从前北原老师说过,正因为我们是充满烦恼的生物,所以才需要正论,它是允许我们舍弃所有烦恼的最后一座堡垒。可是,现在老师要我做的正好相反,要我连最后一座堡垒都断然舍弃。我感到害怕,要是我也从「正确」之中获得解放,那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或者,作出选择吧。」

  舍弃、选择。

  这两个词汇意义不同,却无限近似。

  我该舍弃什么,又该选择什么?

  父母、孩子、配偶、恋人、友人、宠物、工作,或是无形的尊严、价值观、某人的正义。我可以全数舍弃,也可以全部承担。自由。

  摊在眼前的自由,比想像中更深更广,无穷无尽,像一片海。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渡过它。我怕得心惊胆颤,跨出去的脚都在颤抖。但问我这个问题的北原老师自己,也舍弃了某些事物、又选择了某些事物,是比我更早、更早以前就作好觉悟的人。

  北原老师过去所做的事和「正确」天差地远,在那个女学生的父母看来,他一定是十恶不赦、低劣透顶的男人。可是对她来说,却是挚爱的恋人。而看在我眼中则是一种赦免,一路上我受到北原老师这种我行我素的特质拯救了太多。

  「我要去。」

  北原老师听了点点头。他和棹之间没有一处相同,我不曾和北原老师谈过恋爱,却和这个人彼此相系。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遥遥望见和自己一样独自飞行的一只孤鸟,如此令人心安。彷佛告诉我,即使只身一人,我也绝不孤独。

  我们把行李箱塞进后车厢的时候,小结回来了。

  「晓海姊,你要出去呀?」

  当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北原老师答道。

  「晓海要离开岛上了。」

  小结眨了眨眼睛。

  「她要去见重要的人。」

  小结愣了愣,然后「啊」了一声。

  「是棹?」

  「对不起。」

  「我觉得很好呀。」

  这一次换我错愕地眨眼睛了。

  「虽然爸爸结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晓海姊和我爸一点也不像夫妻嘛。我觉得你们是很好的搭档,但晓海姊还在跟棹交往的时候比现在更漂亮。要交往的话,当然要挑让自己变漂亮的男生啰。」

  听见小结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瞬间放松了下来。北原老师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我和小结对看一眼,轻声笑了出来。我们没说再见。

  「好了,我们出发吧。」

  北原老师开动车子。为了赶上末班飞机,平时奉安全驾驶为信条的他,今天频频变换车道超车。粗暴的驾驶方式一点也不令我害怕,我的内在反而野蛮地跃动起来,门扉一扇扇打开,被封闭已久的一切从中飞跃而出。

  ──听到你说可以飞向任何地方,我却感到寂寞。

  明明我昨天晚上才刚说过这种话。

  车子开上来岛海峡大桥,我打开车窗,探出身体感受着风。或许无法再回来的我,把黄昏时分染成橘红色的濑户内海深深烙印在眼底。

  啊,多美的风景。

  被困在岛上的时候,我从来不曾留心。

  直到将要离开的时候,孕育我的故乡真正的壮丽才初次撼动我心扉。

  十八岁的时候,我原本该和棹一同离开,把这片景色抛在身后。

  当时的我,或许无法察觉它的美丽之处。

  明明司空见惯,却恍如初见的风景使我看得出神,我甚至想,或许从一开始,我离开这座岛的时刻就注定该是「现在」。假如十八岁时和心爱的男人一起离开,我眼中将只有多彩炫目的未来,不会理解自己抛下的东西有多么沉重,由于这种一往无前的坚强,和棹之间或许也会昙花一现、蜻蜓点水般地结束。

  从那之后过了十四年。我一路活到三十二岁,遇见了许多人,伤害过别人也受过伤,帮助过别人也曾受人关照,现在终于作好了准备。我理解自己舍弃的事物有多少价值,即使如此,仍然自由地、凭借自己的意志,随心所向地去到棹的身边。

  岛上的大家一定无法理解吧。

  母亲或许又会哭泣也不一定。

  即使如此,我也想去见见那个明天说不定就要撒手人寰的男人。

  无法过得幸福也无所谓。

  啊,不对,这就是我所选择的幸福。

  我想为了所爱的男人踏上人生的歧途。

  我一定很愚蠢吧。

  但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注定该走到这一步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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