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泄
全桧木制的浴池,盛满了飘散著霭霭热气的温泉。
我脱下浴袍,甚至没有确认温度,便直接从右脚指尖一口气浸泡至颈部以下。
「嗯…………!」
近乎痛楚的灼热感令我低吟一声。看来先洗澡的八一完全没有加冷水……毕竟那家伙喜欢用滚烫的水洗澡。从前一起洗澡时,我们总是会为了热水温度而起争执……
──不过,这样也好。
我已经在研究用房间冲过澡,之所以来泡澡并非为了清洁身体。
而是为了发泄内心的不甘。
输棋时转换心情的方式因人而异。我通常会在浴缸里加满热水,用手拚命拍打水面。
小时候我曾经因为太懊悔而猛敲墙壁,结果导致右手受伤,于是才转而敲打不会受伤的东西。
而且在浴室里的话……也能立刻洗掉自己的泪水。
「…………好不甘心……」
我道出自己的心声,并猛拍水面。
「不甘心!不甘心!」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额头大汗淋漓,内心的懊悔之情彷佛随著汗水一并流出,拍累了之后,那份不甘也稍微舒缓了一些。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败北的瞬间────在最后的最后下了坏棋而确定三连败的剎那,我是真心想砍断自己的手。
寒意直窜全身就是那种感觉吧。我右手止不住颤抖,没有继续下一步棋,就这么认输了。
认输之后……我首先在意的是周遭其他人的反应。
『这下子空银子也出局了吧。』
『只要死缠不放,她就会在终盘失误。』
『一旦败北就从此一蹶不振,简直就像奖励关卡。』
当然,现实中大家并没有这么说。
但换作是我的话便会做出这种判断……光是想到这些,懊悔及羞耻之情就彷佛要撕裂全身。
我拒绝进行感想战,自联盟夺门而出,连伞都不撑,在大雨中直奔八一的公寓……然后像神经病发作一样抓起了菜刀。
──当时我是真心想寻死。
这并非谎言。就连现在只要一回想起败北的瞬间,我便不禁想用刀刃贯穿自己的全身。
不过随著时间流逝,激动的情绪也逐渐和缓了下来。
我此刻的心情反倒是────
「………………好丢脸……!」
这回我不停拍动水里的双脚。
在另一层意义上……好想死……!
「话说八一那家伙,究竟想带我去哪里啊!?竟然劳动会长安排住宿,事情岂不是愈闹愈大了吗!我该拿什么脸回大阪!?住一晚也就罢了,两人一起留宿好几夜肯定会遭人怀疑……他打算怎么解释!?」
我将嘴部以下浸泡于热水之中,一鼓作气怒吼道。
吶喊声就这么在水里化作一颗颗泡沫。
……我也心知肚明。
自己只是在耍任性,给师弟添麻烦而已。
从前八一曾在防卫战中连续败给名人,因而躲在房内闭门不出,可是当时的他和现在的我截然不同。
八一打算与所有人断绝关系,全神贯注于将棋。
然而我却将目光偏离将棋……求助于与八一之间的连系。
甚至不惜拿出菜刀,像个小婴儿一样吵著要他搭理我。明知八一为了推广将棋、照顾弟子及准备对局而忙得不可开交,我还是硬闯他家……
「我这样…………完全就是个麻烦的女人……」
简直像是在质问他「我和将棋哪边比较重要!?」一样。
明明早已决定绝对不要成为那种人了。
「一直以来都为了实现憧憬的目标而努力……结果愈是努力,就离目标愈远……」
从前不是这样的。
才十五岁就得倚仗过去的荣耀,使我由衷感到自己有多不堪,不过从前的我确实更强。当时我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败给八一,自然也没想过两人之间的差距会变得如此遥远。
但是……还有另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意料到的。
那就是我竟然会对八一,如此地────
「…………还是再洗一次澡吧……」
我走出浴池,比刚才更仔细地洗净自己的身体,接著再度穿上刚脱下的浴袍。
然后我稍微……真的只是稍微松开了浴袍的衣带,并返回房间。
八一正呼呼大睡。睡得不醒人事。
「…………竟然睡到打呼,笨蛋八一…………你应该要好好监视我才对吧。笨蛋……」
只有我太过在意,紧张到怦然心跳,真是令人火大又难为情……于是我伸手捏住了那笨蛋的鼻子。
「呃啊!?呜……齁齁…………齁?…………呼~」
「…………呿!」
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开始感到空虚,离开床铺并走向窗边,透过冰凉的空气降低炽热的体温。
我从窗边眺望庭院。
那座两人小时候一起潜入的庭院。
「…………我当然还记得。记得一清二楚……」
那么,八一又如何呢?他还对我们初次相遇的事有印象吗?
当时我毕竟才刚满四岁,坦白说很多事都忘了。
可是最初下的那盘棋……以及我对八一怀抱的想法,到现在都还烙印在心里。
自从第一眼见到八一,我就对他────
☗可怜的孩子
『这个人好像很弱。』
这是我初次见到八一时,对他产生的唯一感想。
实际与他对局之后更印证了我的想法。因为我获得了压倒性胜利。而且明明输棋了,那家伙却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还直喊著我是幽灵。
『连脑子也很弱。』
当时我觉得八一很可怜。
我身体虚弱,自小到大总是被别人说「很可怜」,所以我很讨厌听到这句话。
然而与某个游戏的相遇……成为了让我不再「可怜」的契机。
最初接触到那个游戏,应该是我两岁的时候。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但我依然清楚记得,是谁教会了我那个游戏。
「银子,今天来玩新游戏吧。」
教我的人就是负责为我治疗的主治医师,明石医生。
我天生身体孱弱,自出生以来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可是我不寂寞。因为明石医生总是很温柔,除了我以外也有其他住在医院的孩子。
我们被禁止进行激烈运动。
所以只能独自读书,或者和其他人玩游戏。
不过玩游戏很容易厌烦。起初的确很开心,但不久之后我就明白,游戏最终还是得靠运气来决定胜负。
看到我一个人读书的时间增加之后,明石医生带来了那个游戏。
「这是名为『将棋』的游戏。」
「将棋?」
「没错。这种游戏得两个人一起玩,所以和我试试看吧。」
明石医生从白衣口袋中拿出磁铁制的携带式棋盘,摊开在床上,并向我一一解说每颗小棋子的功用。
「它是国王,被对方吃掉的话就输了。这颗棋子是飞车,这颗叫作角。接著还有金,以及──」
「银?」
「哦!真亏你读得懂,不愧是银子。」
我霎时喜欢上了将棋。
因为它是唯一和我有相同名字的游戏。
明石医生似乎十分喜欢将棋。他时常向医院的人推荐这游戏,医院里也因此掀起了一波将棋热潮。和我同样「可怜」的孩子当中,也有不少比我更强的人。
我相当热衷于将棋。尽管规则简单,却不管怎么思考都无法理解,也几乎与运气无关。这还是我头一次遇到这种游戏。
「妈妈,帮我买将棋的书。」
母亲为我买了书店最畅销的将棋书。封面上印著一名头发蓬乱的眼镜男。
那本书对我而言还太过艰涩,不过看到那本书之后,明石医生却流露出怀念的神情。
「哦!银子,你读的这本书很棒呢。它可是神所写的书喔。」
「神?」
「没错。对我们下将棋的棋士而言,这个人就是神。」
明石医生很忙碌,几乎没空陪我下棋,不过每次对局他都会刻意让我获胜,还会传授我新战法。
「振……飞车?」
「没错。将飞车振向侧方,所以叫振飞车。」
明石医生一边横向移动飞车,一边乐不可支地如此说道:
「老师的挚友很擅长振飞车,他的运子真的十分华丽。技巧纯熟到就连被他斩杀都浑然不觉……」
「运子?」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宛如魔法一般,眨眼之间就获胜了。虽然我模仿不来,不过稍微试试看吧。」
明石医生下法和平时不同,初次让我尝到了败北的滋味。
自那天起,振飞车就是我最讨厌的东西。
学会将棋后经过了两年。
我成了医院里最强的人。
我本身自然是变强了……但另一个原因,则是比我更强的「可怜孩子」通通从医院消失了踪影。
纵使如此我也不感到无聊。因为透过网路能找到数不尽的对手。
某天,一名男人造访了医院。
「哦……就是这孩子吗?」
「是的,老师。她原本就才智过人,将棋方面更是不容置疑的天才。想必很快就能超越当今女流棋士的水准。」
明石医生口中的「老师」,便是往后成为我师傅的人。
不过坦白说,当时在我眼里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大叔。
「银子,这位是非常了不起的将棋老师,实力远比我更强哦。」
「没有这回事,明石。我老早就在研究会中被你超越了。」
「那时老师还只有四、五段而已吧?我怎么比得过A级棋士。」
「只不过我才一期就被降级了……」
不起眼大叔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好不起眼,感觉很弱。
「怎么办?用六枚落来下吗?」
「不,请以飞车落和她对局。」
「飞车!?再怎么说棋力未免差太多了吧?她才四岁而已耶?」
「没问题的,请您认真与她下棋。」
不起眼大叔不甘不愿地从自己的阵地拿起了飞车。
「好。那么银子,由我持先手。」
咦?就这样直接开始吗?
当时我尚未尝试过让子对局。明石医生总是以平手指导我,网路上的对局也都是平手,因此我深信自己面对大人也能获胜。
结果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难、难以置信……」
明明获胜了,不起眼大叔却丝毫没有流露喜悦之情,反而一副大为震惊的样子。
「这孩子不是一直在住院吗?即便有明石你的指导,居然能在这种环境下练就这般实力……」
「我认为银子具备才能,而且是特别的才能。再加上自从教导她将棋之后,连检查结果也一并有所改善。这状况绝不寻常,肯定是将棋帮助这孩子变强了。」
「嗯……银子的气势确实和普通孩子不同。她在对局中投入的专注力非比寻常。我本来想让她获胜,结果却不自觉地认真起来……」
医生他们兴奋不已地交谈著,但我极度不甘心,根本没心情听他们说话。
我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输了。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我头一次溜出了医院。
我偶尔会和父母一起回家,所以这并非我第一次外出。但那天我经历了各式各样的初体验。
初次独自在外面走路,初次买票搭乘电车,初次向人问路。最后,我凭一己之力抵达了不起眼大叔──清泷钢介八段所经营的野田将棋中心。
目睹我独自踏入道场,师傅大惊失色。
「银、银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在网路上查了地址,然后向人问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明石带你来的吗?咦!?你真的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我是来复仇的。」
「※复习?」(译注:复仇与复习日文同音。)
「将棋。这次我一定要赢。」
「啊!难不成……你打算为上次的对局复仇!?多么强烈的执念……」
这件事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听说明石医生及护理师从医院搭乘救护车赶来的时候,我正竖起单膝,坐在椅子上和师傅下棋。当时我太过专注于对局,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根本没印象。不过棋谱倒是记得很清楚。
我被大骂一顿,说绝对不能再擅自溜出医院,然而我还是照样偷溜了出去。
因为与其输棋,我宁愿被骂。
那之后,我父母、明石医生及师傅似乎深入商量了一次。
「银子,你可以出院啰。」
「要回家了吗?」
听到明石医生这么说,我却不怎么开心。
因为家里很无趣。
而且父母每次看到我,总是一脸悲伤地说著「好可怜」或「对不起」……
「我不想回家,医院比较好。」
「不,你不需要回家。从今以后,银子要在你最喜欢的地方生活。在那个可以尽情下棋的家。」
那里?那我要去!我的复仇可还没结束。
就这样,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出院了。明石医生把一直随身带著的磁铁制携带式将棋盘送给了我。
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很可怜」了。
就这样过了两周,那家伙来了。
「银子。这孩子就是你的师弟,九头龙八一。」
弟弟?
「无关乎年龄,将棋界规定先入门的人就是前辈。尽管只早了两周,但先加入这个家的是银子。所以你是姊姊,八一是弟弟。」
师傅如此解释道,可是我实在无法接受。再说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弟子了?我们是敌人才对吧?
忽然现身的『弟弟』,据说来自相当偏远的深山。
「这些米是我爷爷在附近的山上种的哦!」
「山?……在山上种米?」
「没错,桂香姊。因为我家周围都是山……该怎么说呢?这些米是在某种田地里栽培的……」
第一次四人一起用餐时,我们煮了那家伙从家里带来的米。因为师傅不肯收钱,所以他家经常送食物过来……最初品尝到的那种米,在那些食物当中更是格外美味。
话说回来,在医院外尝到的每种料理都美味绝伦。
因为医院的餐点味道很清淡。能尽情淋满酱汁令我开心不已,却惹得桂香姊很不愉快……但是抱歉,唯独这个习惯我到现在依然改不掉。
「爸爸是上班族,哥哥也表示『我不想当农夫──!』,所以爷爷希望我当职业棋士或农夫。他说如果我当不成职业棋士,就得回家继承农田。」
「职业棋士与农业同时进行就可以了。插秧的时期恰好没有排名战,闲得发慌。至于收割期嘛……这么说来,桂香你还没决定未来志向呢。不如高中毕业以后去八一家帮忙吧?」
「说得也是。如果能每天享用如此美味的米,成为八一的妻子倒也不错。」
温柔的桂香姊附和师傅的蠢话。
「八一,长大以后和我结婚吧?」
「嗯!!我想和桂香姊结婚!那个啊!!那个啊!!爷爷在田地种的米不只好吃而已!更厉害的是──」
八一把桂香姊的玩笑话当真,激动到喷出了嘴里的饭。看到他欣喜若狂的样子,我莫名感到烦躁。
「爷爷总是说『在这座田地求婚的话,100%会成功』!所以我要在爷爷的田里向桂香姊求婚,请你当我的新娘!」
啊?在田里求婚?
怎么可能成功,反倒会顿死吧。
『这家伙……是个笨蛋。又弱又笨。』
共同生活几天之后,我确信了。
八一只有盯著桂香姊胸部的时候会流露认真的神情,其他时候总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有时甚至还会流口水。
而且他明明比我年长两岁却不会读书。所以每当我尝试书上写的战法,他便会轻易中计,输得一败涂地。
本以为输棋会令八一懊悔不已,不过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立刻重新排好棋子。无论输多少次,他都会下到我筋疲力竭为止。真是个难缠的笨蛋。
我讨厌笨蛋。也讨厌难缠的人。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的身体比一般人虚弱,能自由运用的时间及体力也更少,所以非得珍惜每分每秒才行。
照理说,我根本没空搭理笨蛋。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和八一待在一起,我并不会感到不悦。
或许因为他是第一个『在我之下』的存在吧。
棋力比自己弱,地位也更低。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比自己更「可怜」的孩子。
所以我萌生了一个想法。
『得由我来锻炼他、守护他才行!』
而且出乎意料地……这么做使我备感欣喜。
☖情敌
成为入门弟子之后的两年期间,体力不足的我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师傅家度过。
起初师傅还会带我去医院检查,明石医生也会来师傅家下将棋,顺便探望我,但次数慢慢地减少。
桂香姊和我变得亲昵之后,家中的气氛一口气明快了起来,桂香姊进入研修会并成为我师妹,一并加入行列,开始和大家一起下将棋。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可说是最为和平的时光。
仅由四人共组的世界是如此舒适宜人……我曾以为那会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八一在小学三年级成为小学生名人之后,闯入这世界的人一口气增加了。
我们成为弟子很快就要满三年。
八一的目标是在这一年进入奖励会。对他而言,荣获小学生名人宝座将有利于奖励会测验,所以我也鼓足干劲为他进行了一番特训。
结果他初次参赛便夺得了优胜。
话虽如此,在我心目中八一依旧是个不成熟的弟弟。准决赛之后的对局,是在东京的电视台摄影棚举行,因此我事后也观看了棋谱及电视影像。我们两人在家里下的将棋,等级要比大赛的水准高得多。
但是世人看待八一的目光却赫然骤变。
『大阪出现了一位天才将棋少年!』
『未来的名人!九头龙八一!』
『史上第一位八岁的小学生名人诞生!目前以国中生棋士为目标修行当中!』
新闻与报纸纷纷刊出诸如此类的报导,学校也在全校集会时为他颁发奖状。至今为止街区对八一的评价一直是「被年纪更小的银子踩在脚底下的可怜孩子」,如今大家却认为他「其实是天才」,甚至变得比我更受欢迎。
而变化最大的人……正是八一本人。
他开始得意忘形了。
「银子、银子!我在设计签名,第一张就送给你吧!」
「啊?我才不要。」
「咦咦~?真的不要吗?等我的签名价值连城之后,即使你想要我也不给你唷~」
小心我宰了你。
其中最令人火冒三丈的事件,就发生在奖励会测验前不久……那是隔天就要进入暑假的溽暑之日。
我从学校直接前往棋士室,看到我之后,飞马哥──镜洲三段双眼圆睁。
「哇~银子,那个盆栽是怎么回事?」
「牵牛花。」
「在学校种的吗?对了,今天就是结业式……长期待在奖励会,也会逐渐丧失季节感呢。」
我把长得比自己更高的牵牛花,连同背包一并摆在棋士室的角落,紧接著开始和镜洲先生下十秒将棋。
虽然经常请假,不过我还算享受小学生活。
我和八一上同一所小学,因此总是手牵著手上学,休息时间也会一起下将棋。得知姓氏不同的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之后,周遭似乎传出了一些谣言,但我丝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由于放学时间不同,所以我每天都会率先独自造访联盟,在棋士室和奖励会员下十秒将棋。
八一及桂香姊来联盟之后我们便会到楼下的道场下棋,最后大家一起回家。
那天……理应也是如此才对。
「………………好慢。」
结业式当天照理说会提早放学,然而八一却迟迟没有现身。
「可能是在二楼的道场和其他人下棋吧?自从成为小学生名人之后他就声名大噪,前阵子还有小孩子千里迢迢来和八一下棋……这么一说,他确实提过暑假有朋友要来。」
「……我可没听说。」
「嗯!?这、这样啊……也许是想给银子你一个惊喜吧?」
镜洲先生试图随便找个藉口敷衍过去。瞧他那副模样,我心生狐疑地中断对局,并动身前往二楼。
巡视道场内部之后……我找到了。
被红发和黑发女生包围而一脸羞涩的笨蛋就在那里。
「呵!不愧是我认同的家伙……还是老样子擅长这种变态似的防御将棋!究竟是接受了什么教育,才能下出这样不知所谓的棋步啊?」
红发女生像个男孩子一样用手环住八一的颈部,一边「嘿嘿♪」笑,一边与他嬉闹。
口气和胸围都像男孩子,仔细一看却是个女生。定睛凝神观察,还能看见她双颊微微泛红。因为留著一头红发所以不明显,但她的脸颊及颈部都染上了一抹红晕。那算什么?给我专心下棋啊。
另一个人则更加露骨。
「八一的将棋果然很帅气~♡我最喜欢欣赏八一下棋了~♡♡♡」
如此说道的黑发女生,正与八一进行不必要的亲密接触。下将棋的时候只要触碰棋子就够了,有必要和下棋的人肢体接触吗?我完全无法理解。不净。不洁。不悦。
被两人团团包围的八一,似乎因为不习惯被女孩子称赞而心生动摇,只见他唐突地从座位上起身。
「我、我……去一下厕所!」
这胆小鬼。会紧张的话一开始就别玩女人。
而且不知何时,他的第一人称还变成了※『ore』。想展现男人味吗……(编注:日文中『俺(ore)』为较为男性化的第一人称,平时八一的第一人称为『仆(boku)』。)
八一一走出道场,我便立刻逮住并质问他。
「八一。」
「啊,银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些人是谁?」
「我、我去东京参加小学生名人战时交到的朋友……」
「本以为你在认真对局,原来是去东京搭讪女生啊?宰了你喔?」
「不是这样啦!黑发的供御饭万智住在京都,红发的月夜见坂燎哥……不对,燎她是专程从东京来的。她们的学校已经放暑假了,所以燎目前住在万智家里,四处参观关西的道场。她们约我一起去──」
「马上就要接受奖励会测验了还玩女人,看来你游刃有余嘛。」
「才、才不是在玩呢!毕竟对方远道而来……况且她们两人棋力都很强,我也获益良多啊!不然银子你也和她们下下看?」
「啊?才不要呢。」
我一秒拒绝。
「比起这个,你现在有闲工夫玩女人吗?」
「我原先又不知道燎是女生……何况她之前还穿裤子……」
「…………」
八一忸忸怩怩地提出了异议。这使我饱受震惊。
──我的弟弟以前才不会像这样顶嘴……
看来他是被那两只狐狸精给拐骗,变成了坏孩子。既然如此,身为姊姊有必要将他拉回正轨。好了,该怎么做呢?
于是我想出了一个计策。
「话说回来,桂香姊叫你回家。她说有重要的话要和八一你说,搞不好是要告白……」
「咦!?真的吗!?」
「我去向那两个女生解释,你赶快回去吧。」
「嗯!谢谢你,银子!」
笨蛋离开了。
我就这么代替八一走进道场,执行计画的最后阶段。
「哎,来下将棋吧。」
我在红发及黑发女孩对面就坐,并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
「倘若我赢了,你们就不准再踏入这间道场。」
「啊~?」
红发女孩粗鲁地坐在桌上打量著我,接著向黑发女孩提出疑问。
「喂,万智,这小不点是谁啊?那头银发是怎么回事?假发还是角色扮演?」
「你是……空银子对吧?」
黑发女孩似乎认识我,她脸上依旧挂著微笑,流露出了认真的眼神。
红发女孩轮流看向我和黑发女孩,又进一步问道:
「你们认识?」
「包含联盟道场在内,我曾在关西道场见过她几次。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不曾对局过……顺带一提,她是清泷老师的内弟子,同时也是八一的师姊。」
「嗯哼~但这家伙只是个小鬼头耶?」
红发女孩威吓似地凝视我的脸,然后开口说道:
「喂,你几年级啊?幼稚园吗?」
「一年级。」
「噗哈!一年级却是八一的师姊?哇哈哈哈哈哈哈哈根本意义不明──!那家伙果然很有意思~」
她粗俗地嘻笑,而且还随口叫著『那家伙』或『八一』,彷佛她对八一而言是特别的存在一样。
我勃然大怒。
──我要杀了她。
我如此下定决心,在那瞬间将月夜见坂燎这个名字写进了『绝对不可饶恕的名单』之中,而且至今未曾消去。那名字恐怕会一直保留到我们其中一方死去为止吧。顺带一提,头号名单『清泷钢介』也还留著。
「据说这孩子身体很虚弱,真是可怜。」
黑发女孩以哀怜的目光望向我。
完全不晓得自己说出了禁语。
「她几乎不曾参加大赛。即便参加大赛并获得了优胜,把大型比赛的参赛权让给准优胜的孩子也已成定迹。」
「所以才会默默无名是吗?嗯哼……」
「有传闻指出她和三楼棋士室的奖励会哥哥们下得平分秋色,甚至更厉害。」
「才不是传闻,都是真的。」
没有必要否定,于是我如此告诉她们。
「哈!虚张声势或装病博取同情,对我可起不了作用。」
红发女孩嗤之以鼻。
「难得可以来一趟关西,对我而言是一次宝贵的经验。我要不断地和比自己更强的对手下棋,没闲工夫陪一年级玩。」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传闻。」
「啊?什么传闻啊,万智?」
「『g@yb』」
「唔!那是……」
「『将棋俱乐部24』当中,快棋实力出类拔萃的帐号名称。凭藉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射神经以及媲美职业水准的序盘,将业余棋士与奖励会员一一击溃……棋力强到甚至有谣言指出那是名人的帐号。然而那个人不愿与任何人交谈,终局结束后便会立即登出。由于活动时间过于集中,所以一直有传闻说那人或许是小孩子。」
「你的意思是……这家伙就是帐号的主人?」
红发女孩的眼神赫然骤变,并用看著妖怪似的目光望向我。
「……没有证据吧?」
「键盘输入法。以假名输入法按下『g@yb』,你知道会出现什么字吗?」
红发女孩不发一语地催促对方继续说,于是黑发女孩道出了答案:
「『银子』。」
「……………………」
短暂的沉默降临现场。
红发女孩拉开椅子在棋盘前端正坐姿,接著向我开口说道:
(插图014)
「好吧,你想先和谁下?」
「你们比八一弱吧?」
我伸出双手,将放置于两面棋盘上的棋盒一并翻倒,并抓起散落于盘上的两枚王将。
「既然如此,两人同时来吧。特别用平手和你们下。」
「…………以我和万智为对手,竟然想下指导对局……?我们可是入围了小学生名人战……我不打算经由研修会,直接成为女流棋士,就凭你一个小一的女生,要对上我们……?」
「没错。啊,先手也让给你们吧。」
「臭小鬼。太得意忘形的话……小心我击垮你。」
红发女孩咬牙切齿地威吓道,我则如此回应她:
「宰了你。」
战斗揭开了序幕。
右边的棋盘,是如熊熊烈火般发动猛攻的月夜见坂燎。
左边的棋盘,则是面对小四岁的对手仍谨慎组织阵型的供御饭万智。
(插图015)
──黑发的比较棘手。既然如此……
尽管听起来很矛盾,但下多面将棋的诀窍便是不要下多面将棋。
换言之,要将对手各个击破。
同时下棋的话,判读的深度无论如何都会下滑。复数盘面的影像亦会令视觉混淆,提高失误率。
于是我先把擅长防御将棋的黑发女孩,诱导至名为『矢仓九一手组』的超长手数定迹。
依循定迹的话就算蒙著眼都能下。虽然途中有可能发生变化,但我打算在那之前先争取时间。
至于喜欢进攻将棋的红发女孩,则以刚才在三楼下过的快棋迎战她。
「哈!以我月夜见坂燎大人为对手,居然想用一秒下子的快棋定胜负?挺有胆识的嘛!!」
不出所料,立即下子挑衅对方之后,她轻易就上钩了。
然而我的眼睛早已习惯与奖励会员下十秒将棋,小学生只顾著进攻的快棋简直破绽百出。
我在中途转攻为守,彻底断绝了对方的攻势,就这么轻松拿下胜利。
「先击溃一个。」
「呜……!!我、我……竟然被小一的小鬼※完切……!?」(译注:攻势被彻底阻断。)
红发女孩双眼圆睁,对眼前这盘棋局难以置信。
「这……这次只是因为我当你是小鬼,不小心大意了而已!我马上就要成为女流棋士了,才不会拿出真本事和业余的臭小女孩下棋!这、这根本不是我的实力我也对那个废物笨蛋毫无兴趣就算拜托我我也不会再来这种破烂又骯脏的关西将棋会馆笨蛋笨蛋笨蛋──!」
红发女孩涕泗纵横,一把扫掉盘面之后,又抓起棋子猛然甩向棋盘,最后从道场飞奔而出。赢了。
「……哎呀哎呀,要是对局场地在关西,难道她打算不战而败吗?」
黑发女孩目送红发女孩离去,苦笑著如此说道。
我不打算要求她们遵守约定。
只不过被狠狠教训一顿的流浪犬,也会因为惧怕而暂时不敢接近这里。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接下来轮到你了。我会如你所愿,尽全力击垮你。」
我稍稍挪动椅子,与黑发女孩正面相对。
「相矢仓的定迹必须经由双方同意才能组成。换言之,你也打算与我一对一单挑对吧?」
「毕竟九一手组对先手有利,没有理由拒绝。」
无论从声调、表情抑或棋步,都无法窥探她的真心。
听著对方的声音便会被迷惑……于是我关闭指尖以外的所有感官,准备迎战。
然而在彻底关闭之前,黑发女孩闯入了我的内心。
「开战之前,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是研修会成员,无论如何都得来关西将棋会馆,所以希望能更改输棋后的惩罚。」
「不行。太迟了。」
「拜托你通融一下嘛!现在想不到的话,对局后再想也行唷。」
意思是她接受猜拳慢出吗?
我本以为这样倒也不坏,想不到却是陷阱。
「…………好吧。」
「说定了。那么──」
爆裂般的棋音,敲响了开战的警钟。
黑发女孩在矢仓九一手组定迹的最后一手,做出了微妙的变化。
「唔!?在这里变化……!?」
正如黑发女孩所说,九一手组公认是先手有利。虽然不久之后,软体的发展颠覆了这个理论……但在那时,人类尚不晓得这件事。
我深受动摇,未经深思就不慎下子。
──糟糕!分心思考获胜后的条件,不小心失误了……
在对局中想著胜负结束后的事,便会错失胜算。
再怎么对自己的天真感到懊悔也为时已晚。
「呵呵。」
主动下出好坏不明的棋步,进而诱使对手失误。黑发女孩展现出高超的胜负技巧,转而开始施展一步步扎实的棋步。
──好沉重……!
供御饭万智的棋音既响亮又沉重。
她接连下出的每一步棋都蕴藏著思念。
气势,气魄。
不对……这不像『气』那般轻巧。
而是执念、怨念、情念。与表面上那飘飘然的态度截然不同,不明所以的恐怖暗藏于供御饭万智的将棋之中。那是我初次在对局中感到畏惧。
也是我头一次得知那股畏惧会让自己的棋步退缩。
──棋步延伸不出去!为什么……!?
彷佛颈部被逐渐紧缚住的恐惧感,令我下意识抬起头……瞪视著我的黑发女孩低喃出声:
「我要虐杀你。」
供御饭万智像是用她如流的黑发将我重重捆绑住一样,一步步将我的玉逼上绝境。
──用一般方法下棋的话只会被压制击溃……既然如此!!
我放弃了一般的下法。
我解放早已封印的盘外战术,利用视线及手势迷惑黑发女孩。
控制下子的时机以打乱对手的呼吸,减少她脑部所需的氧气。若在最终盘祭出这招秘技,就连奖励会有段者都会陷入混乱。
「咳……!吁……呼、呼!呼、呼吸……!?」
黑发女孩气喘吁吁。
与此同时,我在盘面施加了陷阱。一手顿死的陷阱。
──给我顿死吧───!!
我如此祈祷,将大棋打入了对手能直接叫吃的位置。
叫吃的话便会顿死。
不叫吃的话即是对手获胜。
倘若她不相信我的实力,应该会选择叫吃才对。比起将棋,这已然演变为一场心理战。我从对方先前的言行及个性如此推断,决定施加这个陷阱。
就这样,黑发女孩顿死了。
她拿起大棋的瞬间便察觉这是陷阱,右手颤抖著,棋子差点随之滑落。
「唔!!………………呼──────……」
她仰天深呼吸。听见我下子的棋音之后,她就这么深深低下头,几乎要碰到棋盘。
「遗憾。无路可走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一直把那家伙视为最危险的人物,也很讨厌她。
既是位千金大小姐,社交能力也相当强,贤淑且能言善道,健康又具备教养,连胸部也很大,深受众人宠爱………而且胸部很大。除了桂香姊以外的巨乳女通通顿死吧……去死……给我全部灭亡……
「银子你真是强得无话可说呢!我和燎恐怕穷极一生也比不过你吧。搞不好你现在的实力,就已经超越进入奖励会的岳灭鬼翼小姐了。」
供御饭万智用左手梳理因汗水而紧贴额头的黑发,脸上已挂回了以往的笑容。
顿死落败之后竟然还称赞对手,我对她的态度感到十分诧异。
「你……不会不甘心吗?」
「我的未来志向是当观战记者!总有一天也要让我撰写银子你的报导唷♪」
「记者……?」
尽管也是与将棋相关的行业,但进入研修会修行的人以棋士之外的职业作为目标,这令我备感讶异。
「银子你呢?你没有进入研修会和奖励会,未来想做什么?」
「我?」
这个提问出乎我的意料。
这么说来,我的目标是什么呢?
我一直以为现状会永远持续下去,也希望如此。
「我………………想变强。」
最终我如此答道。
「无关男女,无论对手比我年长或年幼都绝对不会输。既然八一是小学生名人,代表比八一更强的我,实力胜过世界上任何小学生。」
「是这样吗?至少我就认识一名小学生,比银子你更强。」
「谁?」
「九头龙八一。」
「啊?刚才不就说过,我比八一还强──」
「仅限序盘。然而中盘终盘的实力,八一远凌驾于你。」
「唔……!」
逃避并使用封印已久的盘外战术令我萌生一股罪恶感,因此无法提出反驳。
「我和银子你属于很相似的类型,所以十分清楚。熟记序盘知识来下棋,就像一百公尺赛跑时,只有自己站在五十公尺起跑线一样。那样或许能战胜对手,却不会变强。」
「…………」
「相反地八一却是以一百五十公尺为起跑点,再加上跑法也很独特,可说是才华的结晶。像矢仓九一手组这种以研究至上的现代将棋,或许无法让他发挥实力。但肯定只有八一那样的天才,才能创造出新时代的将棋。一生跟随八一的将棋,就是我的梦想──」
「……欸。」
「嗯?怎么了?」
听著那令人不悦的女人自顾自讲个没完,我提出了要求。要求她支付败北的代价。
「我不准你再称呼他『八一』。」
☗将棋星人初次降临
自那之后,月夜见坂燎与供御饭万智便开始时不时地介入我们的世界。
尤其万智小姐和桂香姊有一年期间同时待在研修会(不过万智小姐转眼之间便从研修会毕业,成为了女流棋士),据说她们会一起举行研究会,我也曾在师傅的道场见到万智小姐……不过她绝不会踏入主屋。
其他受到小学生名人称号吸引而接近八一的女人,出乎意料地多,不过那家伙是个笨蛋,每次说「桂香姊在找你」都一定能骗过他。
那之后我也一一『说服』了那些女孩子。不凭藉言语,而是将棋。
告诉她们「八一正值必须专心修行的时期,没闲工夫陪你们玩」……毕竟为师弟打造适合修行的环境,也是师姊的职责。
不过那些人对我而言不成问题。
除了她们之外,还有另一个巨大的压倒性存在,甚至让我下定决心,要与至今为止的环境就此诀别。
也就是外星人的存在。
那颗星球的居民初次来袭清泷家,是在八一进入奖励会两个月左右的秋日。
「哦,你们来了啊!来来,快进来!」
「不,在这里就行了。坐下反而更加费力。」
在玄关受到师傅恭迎的那位女性,是我至今见过穿著最为华丽的棋士。
释迦堂里奈女流四冠。
除了新创设的女王战以外,坐拥所有头衔的女流棋界绝对王者。她在前往九州参加女流玉将防卫战的途中,专程造访了一趟大阪。
身边还带著一名少年。
(插图016)
「真没想到里奈居然收弟子了。」
「钢介先生你才是。一次收两名内弟子的冲击性过大,导致关东棋士都视你为怪人呢。」
「他们早就把我当成怪人了吧?」
「呵呵,所言甚是……」
我独自从楼梯上方偷窥他们三人。桂香姊和八一大概出门购物了吧。
「不过突然收男孩子当弟子,你也做出了很大的觉悟呢。关西这边一句『真有意思!』就能解决,但想说服关东那群老顽固应该很辛苦吧?」
「全是为了吾师的遗言。他希望足柄一门能出一位名人……然而能延续血统的人仅有余一人。于是余才会利用仅有的政治影响力,以女流棋士的身分收了男弟子,甚至不惜强硬变更规则。」
「足柄老师晚年每当看到有希望的孩子,便会收他们为徒……可是最终没有任何男人成为职业棋士。他过于焦急,就这么丧失了培育学子的意愿。也因为如此,导致好几个有才华的人遭到埋没……」
「他是很温柔的老师。对双脚不便的余说道『每天来回太辛苦』,于是收余为内弟子,并当成亲生女儿般照顾。余只能想出这个报恩的方法。」
「里奈你成为了如此优秀的棋士,光是这样不就足够了吗!为何要这么执著于名人?」
「这也无可奈何。对那世代的棋士而言,名人宝座的价值实在太过重大,不惜赌上其他人的人生也想得到。自己无法获得的话便交给弟子,弟子没能获得的话则交给徒孙,即便死后也要继续束缚生者。也正是那股偏执,让师徒制度在将棋界留存了下来。」
「或许是这样没错……」
「总之,虽然余因此发动了革命,但也导致余的一门在关东遭到孤立。基于这段事情原委,恐怕也很难替这孩子收个师弟妹了……希望你的弟子能与他和睦相处。」
「那当然!尽管分隔东西,不过对我家八一来说,有个同期入会的竞争对手也能构成良好的刺激。欢迎你随时过来。」
师傅拍拍胸脯,对奖励会员少年绽露一抹微笑。
默默听著大人谈话的少年挺直背脊,紧紧守候在拄著拐杖伫立于玄关的释迦堂小姐身旁,彷佛在守护她一般。
──简直就像绘本里的女王陛下及骑士。
从以前开始,那对师徒便散发著那种气质。并非因为衣著或举止,想必那就是他们两人心的形态吧。
「好了,余差不多该走了,否则勘验会迟到的。」
「对了,里奈!你要不要见见我女儿……桂香?在她小时候,我曾请你和她下过一场指导对局,你还记得吗?」
「当然。她还在下棋吗?」
「中途曾一度放弃,后来又重新开始了。高中毕业后她进入了关西研修会,目标是成为女流棋士。所以倘若里奈你能再指导桂香一局,肯定能激励那孩子。」
「……还是算了吧。」
「里奈……或许我女儿的确是以轻率的心情,说出要以女流棋士为目标,可是她还是很努力在修行──」
「不,余并非这个意思。」
释迦堂小姐摇摇头,并道出她话中的真意:
「很快地,又有一个新的女流棋战『女流玉座战』即将创立。这个头衔战和女王战相同,预计开放让女性奖励会员也能够参赛。」
「奖励会员也能参赛……」
「身为头衔保持者,余一直致力于女流棋界的发展与向女性推广将棋。然而与此同时,余逐渐察觉到继续保持现状的话,将无法诞生出超越余的存在……也就是史上第一位女性职业棋士。」
那瞬间,肯定是我头一次耳闻那个词汇吧。
「女性……职业棋士……?」
我下意识悄声复述那句话。
我知道女性亦能够进入奖励会,然而目前为止尚没有任何人成为职业棋士。因此很不可思议地,我根本没想过女性也能当上职业棋士。
将棋界也以太不切实际为由,从未关注女性职业棋士这种存在。因为她们尚不具备能通过奖励会的才能。
唯独一个人────释迦堂里奈除外。
「明明有憧憬余而以女流棋士为目标的孩子,余却认为女流棋士是不必要的制度……余只不过是无法承受这种矛盾罢了。」
「…………」
语落至此,师傅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哎呀,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桂香姊购物后返家,看到被留在家里的释迦堂小姐的弟子,是又惊又喜。
男孩面露紧张的神色,并开口回答:
「神锅步梦……」
如今肯定无法想像,当时步梦──神锅老师穿著普通的衣服。
换言之,他是一名普通的美少年。
「请多多指教。这是我家做的炸豆皮。」
「哎呀~!多么乖巧的孩子!?你想待几天都可以!步梦弟弟你乾脆加入我们一门吧?啊,要不要和姊姊一起洗澡?」
……桂香姊似乎有点正太控的倾向。
「释迦堂女流四冠在宫崎的头衔战结束之前,这孩子都会暂住我们家。把他当成内弟子一样看待吧。」
「既然这样,就问一下他喜欢和讨厌的食物吧。」
很快地,步梦马上就得接受清泷家的洗礼。
而八一则像只小狗一样紧黏著对方。
「步梦步梦!快点来下棋吧!」
「我们不是每天都在网路下吗?」
「是这样没错啦!但果然还是想实际在棋盘前下下看嘛!真希望早点和你在三段循环赛对决~」
「比起这个,我更希望向清泷老师多多讨教。」
步梦闪烁双眸望著师傅。
「Master严厉命令我,务必要亲身体验清泷老师的矢仓。她说『称霸矢仓的人便能称霸将棋界……』。」
「是吗是吗?真不愧是释迦堂女流四冠,果然很懂呢。」
「月光名人及清泷老师的名人战全程为『相矢仓系列』,证明矢仓即将重出江湖。关东将棋界也再度开始热烈研究矢仓。」
「嗯?是吗?呵呵呵……神锅你挺有才华的呢。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最新研究吧?」
「感激不尽!」
看到师傅受步梦吹捧而得意忘形的样子,我一脸无趣地悄声低喃道:
「……明明在名人战输得落花流水。」
「银、银子!会被听见啦!」
「反正是事实啊。」
「就算是事实也不能说出来啊!!」
「…………你们俩都不许吃晚饭。」
讲出实话之后,师傅火冒三丈地说道。桂香姊则若无其事地趁机向美少年搭话。
「吵吵闹闹的,会不会吓到你?」
「不会。我家也有一个年幼的妹妹。」
桂香姊煮晚餐的期间,师傅马上将矢仓传授给步梦。
我们三人并肩接受指导对局时,八一在正中央的步梦耳边窃窃私语道:
「清泷一门的成员啊,与惯用手同一边的裤子膝盖部分总是有很多皱褶。你知道为什么吗?」
「……?」
「为了不让自己轻率下子,我们总是会紧紧抓著右边膝盖!」
「好……好酷……!」
步梦浑身战栗,也紧揪自己的右膝,试图弄出皱褶。
我对那反应感到很有意思,也告诉他:
「清泷一门在施展※新手的时候,必须喊出像必杀技一样的招式名称。」(译注:偏离定迹且没有前例的崭新棋步。)
「好酷……!!」
「等一下!!银子你不可以说谎啦──!」
八一连忙纠正,步梦则更加激动地不停打颤。当时我觉得找到了一个新玩具。所谓「弟弟的朋友」倒也不坏。
总而言之既率直又我行我素。
这便是我对神锅步梦这名少年的第一印象。反过来说,也意味著我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才气。
愈发宠溺美少年的桂香姊,在洗澡过后端出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点心,享用完毕之后,我们便返回了儿童房。
那之后就是小孩子专属的将棋时间。
「既然有三个人,我们来玩公式战家家酒吧!」
八一提议道。
「之后我要在月光老师和业余名人的纪念对局中担任记录员,所以一直想练习记录对局。我来帮银子和步梦你们记录吧!」
就这样,决定由我和步梦对局。
这当然是我们初次交手。
「请多多指教。」
「……多指教。」
八一表示想先习惯码表的使用方式,于是我们依循他的要求,将双方的持棋时间设定为一小时,算是挺正式的对局。
「掷棋!」
虽然纪念对局是以角落对战,也已经决定由持上手的月光老师为先手,不过毕竟机会难得,我们顺便在对局中练习了掷棋。顺带一提,霸占上座的人是我。
最终决定以步梦持先手。他以手势向我暗示道:
『用相矢仓定胜负。』
『当然。』
我堂堂正正接受了挑战。
步梦组成了师傅传授的『4六银•3七桂型』,堪称正统中的正统矢仓。既能够将飞车角银桂集中于3筋,发动富有节奏的攻势,同时也可改组穴熊,是一种攻守平衡极为优异的阵型。
我对万智小姐使用的九一手组定迹,亦属于4六银•3七桂型。
之后步梦穷极这套战法,在奖励会中总是领先八一。无论晋升三段还是成为职业棋士,他的速度都比八一更快。
由于年纪比八一大两岁,因此他没能成为国中生棋士,然而步梦却是比国中生棋士八一早一年通过奖励会的天才。
这正是《次世代名人》神锅步梦。
成为职业棋士之后,他也不断以矢仓阵型为基础创造各式各样的新手,在排名战节节攀升。例如Right什么lance什么的,以及龙杀什么的。
不过他与我初次交手的当下──
「神锅老师,接下来进入一分将棋。」
「是!」
「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一、二、三……」
八一紧握码表,开始读秒。
……之后我才听说,虽然同为奖励会,但关东与关西的读秒方式似乎有著些微的差异。
理论上不会受这种事情干扰的步梦,最后还是轻易败给了我。
毕竟当步梦进入一分将棋时,我的持棋时间还剩三十分钟以上。我的胜利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认输了。」
步梦在唇瓣涂抹护唇膏,深深低头并投子认输。
──获胜了,不过……
我始终无法释怀。所以在检讨好棋与坏棋之前,我先提出了疑问。
「哎。」
「嗯?」
「刚才那场棋局……你消耗持棋时间的方式很奇怪。应该迅速跳过定迹的部分,将时间留给终盘不是吗?」
「因为我只想下自己思考出来的最佳手。」
「咦?但那是定迹,思考也毫无意义吧……而且终盘时你也可以更加死缠烂打,静候我失误啊。」
「可是,那种胜利不具价值。」
「……你想说赢过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
步梦焦急地拣选用词,并以坚定的口吻回答我:
「战胜对手却输了将棋,这样是没有意义的。」
「?????」
我完全摸不著头绪。
「纵使是『神』所创造的定迹,该穿什么衣服还是得由自己决定。就是这个意思。」
「神……?」
「这家伙一向把名人称为『神』。不过现任名人是月光老师就是了!」
八一写完棋谱,自盘侧探出身子,并擅自展开了感想战。
「哎~步梦,关于你刚才下的新手,是因为后手的第四四手从8五步型转变成9五步型,使先手陷入僵局,为了突破那个局面,你才想出了这招吗?」
「你是指我的6五步对吧。虽然终盘失误了,可是感觉并不差。假设在这局面下──」
下一瞬间,本以为个性驽钝的步梦口中,竟滔滔不绝地满溢出各种符号。
──刚、刚才那场棋局……竟然隐藏著如此庞大的变化!?
我也知道定迹时时刻刻都在改变。
但我从不曾像八一或步梦那样,对职业棋士创造的定迹……甚至是被有如将棋之神的名人编写成书的定迹心生怀疑。
不,别说怀疑,这两个人────
──他们打算……创造定迹吗!?
那两人在我面前展现出来的变化实在太过深奥而广阔……我几乎无法理解他们的对话。
──他们究竟判读得多么深入?
──他们的判读速度为何如此迅速?
我强忍住几乎想吶喊出声的冲动,不发一语地听著两人的感想战,听著以超高速于耳边交错的符号。
我死命地否定著。
否定那两人看得见我目不可视的东西。
否定世上存在著与我来自不同星球,能以不同感官理解将棋的人。即便铁证如山,我也不愿相信降临眼前的外星人的存在。
不愿相信将棋星人的存在。
☖奖励会
「桂香姊,听我说、听我说!我被称赞了!」
才刚与师傅一起返回家中,八一就边大声喧闹边黏著桂香姊。
自从八一进入奖励会之后,很难得看到他这么有精神。
听完来龙去脉之后──
「咦!?八一发现了圣市哥看漏的诘!?」
「桂香,你已经进入研修会,要称他为月光老师。」
「啊……对不起,师傅……」
月光老师像是师傅同年纪的师兄,他们从以前感情就很融洽。
对方时不时会造访家中,每次都是由桂香姊贴身照顾他。大概是因为这样,桂香姊才会不自觉地以亲昵的口吻称呼他吧。
「记得围棋界称这种状况为『冈目八目』吧?比起肩负压力的对局者,在盘侧旁观的记录员反而发现了更优秀的棋步。这种情形在将棋界也偶尔会发生,结果导致有些人误以为『自己比职业棋士更强』。」
师傅用他硕大的掌心,一把抓住八一的头。
「即便如此,八一发现的那个诘可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
语毕,师傅大力抓挠弟子的头发。
「今天的对局,是名人与业余名人的纪念对局吧?以角落让子。」
「嗯!记得是叫夜……叉……神先生?就是他和月光老师的对局。夜叉神先生以为自己败北而主动投降,其实有个二三手的即诘能将死月光老师的玉!夜叉神先生大吃一惊,一直称赞我『很厉害』、『不敢置信』!」
夜叉神?还有那种名字啊?
「对方希望我当上职业棋士以后,能收他女儿为弟子!」
「哎呀哎呀,你听见了吗,银子?」
桂香姊以捉弄的语气将话题转向我。真火大。但是又不能揍桂香姊,于是我转而猛踹师弟的背。
「银、银子你干嘛踢我啦──!?」
「少啰嗦,顿死吧。」
我踹我踹。真是好踢的背。
桂香姊似乎对八一心生同情,温柔地褒奖他:
「不过真是太好了呢,八一。竟然可以发现月光老师都没能判读出来的诘,应该让你涌现自信了吧?」
「嗯~……但是我在例会上完全赢不了……」
八一突然垂下眉梢,流露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棋士室请别人陪我下练习将棋时,大家都不停批评我。说我『比进入奖励会之前更弱』,或是『看这样子很快就得退会了吧』等等……」
八一荣获小学生名人宝座后,意气风发地加入了奖励会6级的行列。
他认为自己马上便能晋级。我也曾以为他立刻就会晋升初段而焦急不已。
但是──
「例会和在棋士室下十秒将棋时完全不同……不仅持棋时间很长,大家也都杀气腾腾……镜洲先生在例会的日子也很可怕,我根本不敢搭话……」
别说晋级,如今八一甚至得面临降级的恐惧,一直在6级停滞不前。也因为如此,每当接近例会的日子他就会变得垂头丧气,下棋时也总是战战兢兢的样子。
──居然联合起来欺负八一!不可原谅!!
我狠踹著师弟的背,并心生愤慨。
然而我错了。
当时的关西将棋界有个习俗,那就是不直接赞美前途有望的孩子。他们反而会当面贬低那孩子,故意摆出严厉的态度锻炼他。不过一旦发生什么事,大家便会尽全力守护他。
相反地──
『这孩子没什么进步呢。』
被大家如此看待的奖励会员反倒会备受呵护,处处受到称赞。
而我还得再长大一点,才能明白这件事。
当天夜里──
等八一睡著之后,我独自离开儿童房并前往师傅那里。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他。
「……八一他好像很痛苦。」
走下一楼之后,我听见了声音。
桂香姊在和室接受将棋指导,以担忧的口吻如此说道:
「对八一而言果然还是太早了吧?竟然小学三年级就进入奖励会……至少应该再延缓一年才对。」
「早一点比较好。无论早一年、一个月、一周甚至一天也好,在这世界『快』就是正义。你是最明白这点的人吧?」
「这、这个…………话是这么说没错……」
「用不著担心,八一他很快就会变强。不具才能的人会一点一滴地变强,但才华出众的人会在某一天突然跨越高墙,一口气变强。尽管不知会是何时,不过那天肯定会到来。」
师傅的语气中带著确信。
「该担心的,反倒是他当上职业棋士以后的事。」
「当上职业棋士……以后?可是他才刚进入奖励会──」
「毕竟我的教导能力有限。所以其实在八一进入奖励会的当下,我曾拜托月光先生成为他的师傅。」
「爸、爸爸!?你当时不是还欣喜若狂地高喊『梦想实现了』,打算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来培育吗!?」
「……我只是基于私心,才把八一留在自己身边。利用那孩子的心意,将他束缚在这个家中。不过今天发生的事令我确信了。应该由实力更强,且实绩更为优秀的棋士收那孩子为弟子才对。」
「那、那么圣……月光老师他怎么说?」
「他拒绝了。不过……八一的才能不逊于历代国中生棋士。倘若他没能成为职业棋士,我便会负起责任引退。」
「「咦…………」」
桂香姊和我同时倒抽一口气。
我一直以为八一「很可怜」。
以为他是比我愚笨且弱小的存在,必须由我来守护他。
然而……
「师傅、桂香姊。」
两人一脸讶异地望向突然现身的我,接著我以坚毅的口吻下达宣言:
「我也要进入奖励会。」
☗盂兰盆节
升上小学二年级的我,在小学生名人战获得了优胜。而且是轻而易举。
「我获得优胜了。这下就行了吧?」
「唔…………唔唔……」
回程的新干线上,师傅一直苦恼地抱著头。明明连续两年都由自己的弟子拿下优胜,他却丝毫不感到开心。
新干线的跑马灯上,显示出了新闻:『小学生名人战由史上最年少的二年级生荣获优胜。大阪的空银子同学。第二位女性优胜者。』
看到那则新闻后,师傅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则再次重复一遍:
「我获得优胜了哦。」
「唉~…………竟然真的赢了。本以为你不可能获得优胜,我还松了口气呢……」
他以认真的神情如此说道。这胡子大叔是怎么回事?
当我宣示想进入奖励会的当下,师傅立即回答了。
「不行!绝对不准!!」
师傅以出乎意料的强硬口吻严厉拒绝,令我备感震惊。本以为他会很开心的……
我忍不住发火,质问师傅。
「为什么?为什么八一可以,我就不行?」
「你才一年级,还太早了。」
「但师傅你刚刚不是才向桂香姊说『早一年也好』吗?」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一步步逼迫师傅。毕竟我的言论才是正确的,所以转眼之间便取得了胜势。够了,快给我答应吧胡子大叔。然而胡子大叔却迟迟不肯允许,理由也模糊不清。
于是师傅提出了条件。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只要你和八一一样在小学生名人战取得优胜,就允许你接受测验。」
「真的吗?太好了!」
「还有另一件事!」
师傅罕见地以严肃的神情说道:
「绝对必须取得明石的许可。一旦他要求停止,你就得照做。这就是我的条件。」
「我知道了。」
我同意了条件。明石医生是不可能妨碍我的。
「小学生名人战?很好啊,参加吧!」
前往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之后,明石医生果然选择站在我这边。
「明、明石……真的没关系吗?」
「应该没关系吧,至少现阶段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反倒是让银子闹别扭或累积压力,恐怕才会造成问题。」
「但是……」
「姑且先决定一旦脉搏超过170就中止比赛。不过凭银子现在的棋力,我想是不会发生这种状况的。」
就这样,我被解放了。
大阪预赛轻松获胜。
总是把参赛权让给其他孩子的我,初次参加了西日本大赛。看到我屡战屡胜之后,会场掀起了一阵骚动。
「那个银发的女孩子好强!」
「空银子?没听过……」
「才小二实力就这么强,根本是怪物……」
「话说……为什么清泷九段一直紧跟著她?」
年纪既小又是个女孩子,外加还是初次参赛。身上毫无标签的我每局都轻易取胜,就这么赢得了西日本大赛的优胜。
决赛时我筋疲力竭,脑袋早已昏昏沉沉,只能反射性地移动手指……不过多亏我经常在棋士室与奖励会员练习十秒将棋,手指擅自就下出了致胜棋步。回过神来时,对手已经投降了。
那之后,在涩谷举行的小学生名人战准决赛及决赛反倒落得轻松。
毕竟只要下两局就好,且神锅步梦已经当上奖励会员,月夜见坂燎亦成为了女流棋士,两人都不具参赛资格。至于供御饭万智早就被我在西日本大赛击溃了。
准决赛及决赛会进行电视转播,因此是在摄影棚内举办。
由奖励会员担任记录员,职业棋士负责大盘解说,加上一名助讲员女流棋士。
当年的记录员为筱漥太志奖励会二段,大盘解说员为山刀伐尽七段。至于助讲员,则是《睡美人》花立蓟初代女王。
花立小姐将麦克风指向我,问道:
「空同学尚未加入研修会,你今后打算以女流棋士为目标吗?」
「我要进入奖励会,并成为职业棋士。」
「好厉害!要加油唷。」
《睡美人》绽露笑容鼓励我。
然而她毫无一丝笑意的双眸,暗示著『哪可能那么容易』。
就这样,夏日转眼之间造访了。
奖励会测验每年都在盂兰盆节前后举行,那年亦不例外。
「银子,这是便当!要记得涂满防晒油喔。虽然距离很近也不可以嫌麻烦,一定要撑著阳伞。」
桂香姊一大清早便起床为我做了便当。里头塞满了我最喜欢的淋满酱汁的料理,甚至让便当盒沉重不已,即便如此,我依然涌现不出食欲。
并非过度紧张,而是因为溽暑。
那年夏季是往年无可比拟的酷暑。比起测验,反而是那阵高温夺去了我的体力。
「幸好小学生名人能免除第一次测验……凭银子现在的状态,恐怕很难熬过连续三天的测验。」
「而且现在联盟对局室的冷气偶尔会故障,根本是地狱!」
「不能请工人来修理吗?八一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因为今年是酷暑,所以有非常多委托涌进冷气工那里。峰先生说最快也得等到九月。」
我不想因为说话而流失体力,只是不发一语地听著两人对话。
第一次测验由考生们互相对局,获得四胜的话便能通过。相反地一旦拿到三败,当下便确定不合格。考生之间的对局将持续两天。
至于第二次测验则是──
「参与奖励会的例会,和级位者下棋,最多三局。对手会从4级到6级的人之中挑选。」
八一摆出前辈架子向我解释道。
「只要其中一局获胜,当下就确定合格,不需要下其他局。当时我二连败濒临落选边缘,幸亏第三局勉强获胜才松了口气。」
「……第一局赢棋就行了。简单。」
「最好别太小看对手喔,银子。」
「什么意思?」
「因为第二次测验的胜负结果,对奖励会员而言视同一般例会的成绩,攸关晋级与降级……而且输给业余棋士还会遭到其他奖励会员蔑视,所以对方肯定会拚死下棋。毕竟如果想在奖励会生存下去,就只能杀了对手。」
「那算什么?只是下棋而已谈什么生死,太夸张了。」
「才没有这回事呢!听好了,据说有个很久以前就退会的奖励会员,非常地死缠烂打!一旦叫吃金银便立刻打入自阵,一股劲地防守却完全不肯发动攻势。」
「啊?完全不懂。」
「嗯。可是,还流传著一个更莫名的传说喔──」
「?」
「那个人啊,如果在拚命死缠烂打过后,还是面临只差被打入头金就会败北的局面,会突然动也不动。直到持棋时间结束为止都不动声色……最后因为时间耗尽而落败。」
「因为太不甘心而不愿认输吗?」
「一般人都会那么想吧?但这不是正确答案!」
「…………」
我感到不耐烦,差点忍不住伸脚,不过毕竟很在意答案,所以我还是忍住了。
「赢家在感想战中询问他:『明明已经无路可走了,为何要等到时间耗尽?因为太不甘心,所以不愿意投降吗?』……你知道那个人怎么回答吗?」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也许对手会心脏病发而死』。」
「…………」
「据那个人所说,『握有金银六枚即为优势,七枚则为胜势』。关西奖励会员都称之为『辛理论』。这在奖励会可是常识!」
「辛?为何这么称呼?」
「※不晓得。大概是很辣的意思吧?」(编注:原文为「カラシ理论」,カラシ也可写成汉字「辛」,有辣的意思。)
我朝随口敷衍的八一胫骨狠踹一脚之后,我们一如往常手牵手迈向了关西将棋会馆。
半路上,八一突然嗅了嗅。
「银子,好像有一股烧荒的味道耶。」
「烧荒?」
「收割过后燃烧剩余的叶子,就称为烧荒。整条街上都有燃烧植物的味道……」
「因为正值盂兰盆节吧。大家在烧迎魂火。」
一踏入联盟,意料之外的人物随即映入我们的眼帘。
「明石医生?」
「嗨。听说银子要接受奖励会测验,所以我来替你加油了。」
我和八一都大吃一惊……然而四周的大人却更为震惊。
不管是贩卖部的阿姨、警卫先生或是Twelve的店长,都露出一副看到鬼的表情。
「咦!?明石!?」
「明石……是那个明石吗!?辞去奖励会的那个人!?」
「听说你成为了医生,是真的吗!?」
骚动甚至传到了楼上,转眼之间,明石医生就被职员及职业棋士给团团包围。有些平时不会来到联盟的高龄棋士,也因为自己的弟子要接受奖励会测验而来访。
「医生……你以前是奖励会员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哦,银子。而且我还当了一瞬间三段喔。」
「一瞬间?」
当时我听得一头雾水。
「银子。」
「什么事,医生?」
「作为前辈,我给你一个建议吧。要注意香落。」
我收到了这个神秘的建议,但未能理解个中涵义,就这么直接迈步前往对局室。测验时间逐渐逼近。
「嗯。各位考生,早安。」
干事久留野义经四段,开始向考生说明第二次测验的规则。
我曾在棋士室遇过他几次,也和他下过棋。他是个温柔的好人。假如不是振飞车党的话就更好了。
「持棋时间为60分钟,耗尽时间之后便得在一分钟之内下子。业余大赛几乎没有持棋时间这么长的对局,各位或许会不习惯,但请大家努力加油,发挥自己的实力。」
接著他开始发表对战组合。
我最初的对手是一名国中二年级的4级棋士。当然是男孩子,而且气势惊人。
「请多多指教!」
「……多指教。」
我才七岁,对手则是十四岁。然而我根本不觉得自己会输。
面对奖励会4级,即便平手我都认为自己能获胜。因此我丝毫不打算利用对手失去香车的破绽,靠卑鄙的方法赢取胜利。
──我要直接进攻,正面击溃他!!
那名国二生,也许没想到七岁的女孩子会采用那种战斗方法吧。
他没能抵挡住我的攻势。
「赢了。」
仅靠短手数便胜券在握,我出声如此说道。
换作平时的话,我肯定不会说出这种话。但那天我身体状况不佳,一心急于求胜。
甚至不晓得那句话将带来致命的失败。
「……让我来教教你吧,考生。」
「?」
「奖励会的终盘有两次。」
语毕,国二生随即将金银打入自阵,并开始死缠烂打。
本以为马上能取胜的棋局……变得愈发诡异。
「唔……!」
愈是发动攻势,反而离对手的玉愈遥远。
『要注意香落』。
我逐渐理解了那句话的用意。
在香落棋局中持上手的人,会为了防守缺少香车的左路,而将飞车振向那里。甚至连居飞车党,也唯独在持香落上手的时候会振飞车。
居飞车是把步当作突击先锋,纵向直闯敌阵的将棋。步交换即为开战的信号,因此能够在终盘用步发动攻势。
然而振飞车是横向的将棋,通常会把步留在自阵。由于会形成二步,所以无法用步发动攻势。而一旦我方利用金或银来进攻,便会被他们叫吃并用来固守防御。就像现在这样。
我由衷再次心想:
「…………振飞车那种东西给我消失吧!!」
更具体地说,比起平手和6级对战,以香落和4级对局毫无疑问会更加辛苦。说到底香落上手虽然缺少一枚香车,取而代之却能获得先手,所以甚至有棋士评价香落上手反而有利。然而当时我不晓得这些。
我打从一开始便是靠平手棋局变强,在各方意义上都缺少让子棋局的经验。
换言之……我彻底小看了奖励会。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国二生不停挣扎,拚命死缠烂打。
彷佛在耕耘将棋盘一般,他无数次将棋子打入自阵。
明明毫无胜算,却仅为了『不输棋』而不停下子。简直犹如一具僵尸。
──我从没在任何书上……看过这种将棋!
与职业棋士的将棋截然不同,当然也和业余棋士不一样。
仅仅只是在扼杀对手棋步的史上最恶质游戏,不断持续著。
──这才不是将棋!
只不过是丑陋的争斗罢了。那是我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对眼前的棋局心生憎恶。
彷佛要将我逼上绝境一般,更糟的事态发生了。
「久留野老师!冷气……」
「嗯……又故障了呢。从下一场对局开始把窗户打开吧。」
每场对局皆已进入读秒的终盘战。那股热气使对局室顿时炎热不已。
「呼……吁……呼………………好热……」
我浑身大汗淋漓,气息愈发紊乱。
──难以呼吸…………视线也好模糊……
但只要一局就好。
只要赢下这场对局,便能进入奖励会。我就能和步梦及八一在同一个场所战斗。
「如此一来,就算是我……就算是我也……!」
尽管体力早已超越极限,我仍拚了命地判读。
好热。
炽热的全身彷佛正熊熊燃烧一般。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爆裂开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死命判读────
「看、见、了──────────────!!」
我以大棋强攻换子,将敌玉逼上绝路。期待我失误的对手仍继续下子,然而他的围玉眨眼之间就变得破烂不堪。赢了。这次真的获胜了!
我在最后拿起了棋台的金。一旦把这颗棋子打入对手的玉头,便能将死他。已然死心的国二生低垂著头……纵使如此他仍紧咬下唇,说什么也不肯主动认输。
──不过,只要将死他就没问题了。
于是我提起腰际,将手伸向盘面。
然后──
「唔……!?」
那瞬间,我的身体产生了异状。
与之前感受到的窒息感明显不同,那是来自胸口的疼痛。令人完全无法承受的剧痛,使我停止了动作。
『也许对手会心脏病发而死』。
那句话于我脑海复苏。
恐惧感顿时直窜全身。好可怕。我放开手中的棋子并紧压胸口。好痛苦。痛苦到发不出声音。
「…………八、一…………胸口…………」
我向在同一个房间对局的师弟发出了求救声。
「胸口好痛……」
关于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我只留下了片段的记忆。
倒在将棋盘上的我。被打乱的盘面。拋下自己的对局直奔我身旁的八一。从早晨开始便不见踪影的清泷师傅,不知为何边喊著我的名字边跑进了对局室。明石医生看著我的脸,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痛苦。救护车的鸣笛声传入耳际。「脉搏200」。泪流满面的双亲。氧气罩。医院的景色。痛苦不已。身穿白衣的大人们凝视著我。
然后……许多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
他们是和我一样,在医院向明石医生学习将棋并一起下棋的孩子们。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晓得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头脑愈发混乱。
好奇怪。
这种事太奇怪了。
因为……明明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大家却维持当年的样子完全没有成长。
──对了,因为今天是盂兰盆节啊。
那当下我总算醒悟了。
与我相同总是待在医院,且将棋比我更强的「可怜」孩子。那些不知不觉间消失踪影的孩子──
我一直以为他们都出院了。
以为他们像我一样,已经不再是「可怜」的孩子了。
然而我错了。
那些孩子…………恐怕已经…………
☖想成为大人
「耶──!桑层床,好高好高唷──!」
孩子们迟迟不肯入睡。
她们最终决定由小夏及小澪睡上铺,小爱和小绫乃则睡下铺。
……毕竟小澪夏天便要离开日本,小夏总有一天也会回国。睡下铺的两人没有将这些理由说出口,而是找藉口说道「害怕高的地方」或「想睡睡看师傅睡过的地方」,主动表示想睡下铺。真是温柔的孩子。
「我想看相簿!桂香姊,有相簿吗?」
因此当小澪撒娇著提出这般要求时,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好、好,这里有很多~」
「好棒哦!尽是些珍贵的照片!」
「哇~!小小的师傅好可爱~♡」
「空老师也好小喔!而且桂香姊好年轻!!」
「我、我今年也才二十几岁哦~现在还是很年轻唷~?」
我想把得意忘形的小澪从上铺拉下来……此时小爱不断地偏头,寻找著什么东西。
「……咦?奇怪……」
「你怎么了,小爱?」
「感觉好像少了一本。没看见师傅四年级第二学期到升上五年级之间的照片……」
真敏锐。
「哎呀,这就奇怪了。难不成是爸爸拿到自己房里了吗……?又或者是借出去了。」
「借出企?借给谁~?」
「将棋联盟,或是前来采访的电视台或报社哦,小夏。」
我一面注意别显露出动摇之情,一面解释道:
「自从八一和银子获得头衔并出了名之后,时不时会有记者为了撰写报导,希望我们出借照片。边说著『那两人将来一定会需要这些照片』边整理相簿,就是我家师傅每天的功课。」
「原、原来如此!非常值得参考!!」
志愿是当撰文者的小绫乃将眼镜调正,并端正坐姿。眼前的相簿立刻变成了她眼中的宝山。
小爱提及的那本缺失的相簿──
它被收藏在我的房间里。
等孩子们都熟睡之后,我在房内久违地翻开了那本相簿。
收藏其中的────是正在住院的银子,以及我们前往医院照料她的照片。
银子在奖励会测验途中倒下的隔天──
「唔…………!!怎、怎么会…………」
我踏入病房,哑然失声。
银子她……尽管还保有意识,却因为戴著氧气罩而无法出声,她正在接受输血,剧烈地喘著气。
那双虚渺的眼眸甚至无法捕捉我的身影。
然而唯独她的右手指尖,仍时不时地轻微抖动著。
──这孩子……还在奖励会测验中战斗著……
我实在不忍继续看著她令人心疼的身影。
那之后我被传唤到另一个房间……与主治医师明石先生两人单独相对。
「桂香,很抱歉至今一直瞒著你。」
明石圭奖励会二段,曾经是爸爸的研究会伙伴。
自我升上小学的那天起,有数年期间一直在爸爸的指导下学习将棋技巧。当时我曾好几次撞见明石先生和爸爸在家下棋的光景。
他是正统派的居飞车党,和爸爸一样擅长矢仓。
不,当他才二段时就已经压倒性胜过爸爸了。
然而从某个时期开始,我便再也没见过明石先生的身影。事后我才听说他在晋升三段的隔天,就主动从奖励会退会了。
当时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我不想将别人推向谷底,而是想拯救他人。』
之后明石先生当上了小儿科医生……直到银子成为内弟子之后,我才得知他辞去奖励会后,依然和爸爸有联络。
「当年那么年幼的桂香,今年也二十岁了……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是啊,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以寒冰刺骨的语调开口说道:
「所以告诉我吧。银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被当成小孩子排除在外,我气得火冒三丈。
更重要的是……当那孩子饱受痛苦之际自己却无能为力,让我懊悔不已。
明石先生大概本来就打算向我说明,才把我找来吧。只见他拿出了成堆的资料,并细心地一一解释。
「银子天生身体就很虚弱,尤其……心脏更是特别衰弱。」
对方道出的病名太过艰涩,因此我听不太懂。
即使听到各式各样的病因及症状,对不曾认真念书且只有高中毕业的我而言,听了也只是一头雾水。
最后,明石先生这么告诉我。
「五年生存率为50%。」
我耗费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那陌生词汇所包含的意义。
接著我又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接受现实。
「意思是五年内……两名病患之中有一人会死…………是这样吗……?」
──那十年之后又如何?
我过于恐惧,没能将自脑海一闪而过的疑问道出口。
「关于银子的病,仍有许多未解的谜。反倒更像是撇除能断定为『就是这个!』的病,然后为不符合任何一种病的症状随便取一个名字……即为所谓的排除诊断。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毕竟当被人问起病名,总不能说『我不知道』……」
无论病因或出现的症状都不一定。
只能像打地鼠一样,一一治愈所有显现的症状。
「所以唯一能痊愈的方法,仅有心脏移植。然而……适合儿童的心脏实在太过稀少。毕竟心脏只有一个,大人的又太庞大。」
我哑口无言,但是理解了这番话的含意。
若银子想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必须要有另一个和她相同年纪的孩子,处于不再需要心脏的状态。
某人丧命,便能换得另一人的性命。
那过于残酷的真理,简直与将棋如出一辙。
然而银子面对的并非游戏。
而是现实。
「移植手术需要耗费庞大的费用。更重要的是,为儿童进行心脏移植的可能性非常低。」
「所以……我们只能对她置之不理吗!?」
「不,接下来才是重点。」
语毕,明石先生道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银子的病,有时会随著身体成长而自然痊愈。尽管非常不可思议,但成长过程中心脏便有可能自然而然恢复正常!」
「自然……痊愈?真的吗……?」
「是的。所以最重要的事,就是让她尽可能延长寿命。比起药物治疗,非药物治疗的效果更加显著。幼儿期的生活指导尤其重要……简单来说,必须让想到外面玩耍的孩子乖乖在家静养,这就是至关重要的关键。」
我渐渐明白了。
明白明石先生教导银子将棋的理由。
「倘若是亲子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因为溺爱孩子而难以管教。像运动选手的教练那样……类似亲子关系的状态是最合适的。是不是很耳熟?」
「师徒关系……」
「没错!如同父母一般倾注爱情,却又不像父母那样溺爱孩子。我判断将棋的师徒关系,能打造出适合生活指导的理想环境。」
彷佛散落各处的拼图集结为一张图画一般,名为空银子的存在于我脑中再度重新构筑了一遍。
感觉就像围绕著自己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一样。
「不过……既然如此,应该还有其他人选才对吧?为何选择我爸爸?他从来没有收过弟子啊?」
「可是他将女儿培育成了优秀的大人。」
「唔……!」
「必须拥有育儿经验,是绝不可或缺的条件。我亲眼见证了桂香你在只有父亲的单亲家庭中,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但、但是!这样的话……那生石老师呢?他不是你的挚友吗?你应该更容易开口拜托他吧?为何坚持要爸爸……」
明石先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如此阐述道:
「与清泷老师举行研究会时,有一件事我怎么样也想不通。那就是即便面对必败的棋局,他也依旧会挣扎到最后一刻。」
「……?」
「那只不过是研究会,而且我想研究的可是序盘,眼前的棋局明明已经作战失败,他却始终不肯放弃。毕竟他地位比我高,所以我才陪他继续下……不过当时我内心其实很瞧不起清泷老师,认为他只是不愿服输。」
明石先生继续往下说:
「然而……开始替天生患有疾病的孩子看诊之后,我才总算明白。面临绝望深渊仍不停挣扎的精神有多么崇高,不轻言放弃的态度又是如何重要。」
「不轻言放弃……是如何重要……」
「即使只是研究会,清泷老师也会全力以赴。因为他深知若非如此,在正式比赛时肯定无法更加努力地缠斗。不,说到底对他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一盘将棋是可以放弃的。如同世上不存在任何应该被舍弃的生命一样。」
明石医生彷佛在激励自己一般,以强而有力的口吻如此说道:
「纵使序盘不顺利也无妨,重要的在于中盘及终盘。将棋与人生皆是如此。」
啊……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
「所以我才会将那孩子托付给清泷老师。倘若是清泷老师才有可能……将棋之神、月光老师抑或《运子的巨匠》都办不到。我敢确信,唯独名为清泷钢介的棋士,能赋予那孩子所需的事物。现在的银子需要的不是药物,也不是移植心脏。」
她需要的是──
「无论面对多么严酷的现实,都绝对不会放弃的毅力。」
以及──
「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强敌都毫不畏惧,敢于与之对抗的勇气。」
还有──
「即使再辛苦、痛苦、疼痛,还是继续勇往直前……不惜拚死挣扎也一定要变强的决心。」
明石医生用一句话,概括了以上所有要素。
「银子所需要的正是──────不屈不挠的心。」
翌年,升上小学三年级的银子再次接受奖励会测验。
并且以压倒性的强大实力合格了。
「银子──!!恭•喜•你!!合格了────!!」
收到合格通知书的那天──
我竭尽全力大肆喧闹了一番。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在那孩子面前流露悲伤的神情。毕竟银子她已经承受了一生份量的痛苦。
用不著我开口,她也早就听腻了「好可怜」这种话。
所以我要赋予银子笑容与活力。
为了无条件仰慕著我的她。
她究竟为何如此亲近我,我是完全摸不著头绪。
如同银将的身旁总是伴随著桂马与香车一般,即便我们两人的相遇只是一场偶然……那么我们就像棋子一样,陪伴彼此左右就好。
这是我赎罪的方式。为了抹灭用残忍态度对待那孩子的罪孽。虽然我并不晓得,单凭这样是否足以补偿。
「今天我煮了很多料理,上面淋满了银子你最喜欢的酱汁!而且还是以稀有而闻名的酱汁哦!」
「耶~再多淋一点。」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想淋多少都行~」
我宠溺著她。一股劲地宠溺她。
「还得去买庆祝用的礼物才行!想要什么尽管说喔?」
「那个……」
银子有些忸忸怩怩,以清晰的口吻道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要桂香姊你以前戴的黑色发箍……」
「发箍?」
那是我高中时期戴的发箍。
因为觉得很孩子气,于是毕业之后便不再戴了。
「虽说我还保留著,而且尺寸通用,所以银子你也能够用……」
但送那种东西当礼物真的好吗?
难不成……她是在顾虑我尚未成为女流棋士,经济拮据?
「那个发箍已经很旧了,我再买一个同样造型的新发箍给你吧?」
「不行!一定要桂香姊戴过的!!」
银子以前所未有的大声量激动喊道,于是我牵著她的手来到自己的房间,并将发箍送给了她。
我和她一起伫立于镜子前,为她戴上了发箍。
「嘻嘻、嘿嘿嘿……」
银子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笑靥,接著伸手触摸头上的发箍。
「哎哎~桂香姊。」
「什么事呀,银子?」
「我……也能成为像桂香姊一样了不起的大人吗?」
那瞬间,我彻底明白了那孩子倾慕我的理由。
「那当然啰~☆」
快笑!绝对不准哭!!
给我笑!!你都已经二十岁了!!笑啊!!
我勉强撑起嘴角,狠咬自己的舌头以强忍泪水。鲜血的味道溢散口中。
──五年生存率为50%。
我拚死否定回荡脑海的警钟,满面灿笑地紧拥银子。
为了不让她看见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的泪水。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
那正好是我们相遇之后,差不多要迈入第五年的时候。
(插图017)
自那之后,银子的心脏再也没有发过病。
从她不满一岁时初次发病以来,已经过了十五年。
身为奖励会员的同时还坐拥两座女流头衔,她也熬过了这严苛的状况。那孩子的病已然痊愈。
「没问题……没问题的。绝对不会有事。明石先生也说过她『痊愈了』……」
我阖起相簿并用它抵住自己的额头,不断重述著『没问题』、『已经痊愈了』。宛如祷告词一般。
耳闻银子的病名之后,我自己也靠医学书籍钻研了一番。
她身患的疾病确实有自然治愈的例子。如今也有人指出,那种病可能是由多种疾病复合而成。
「……但是……」
纵使已然痊愈,也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单就治疗疾病这方面,明石先生的医疗方针完美无缺。
然而医生并不是神。
明石先生仅有一个误算。
倘若银子当上职业棋士……并成功追上八一,让他正视自己的存在,我就非得道出一切事实不可。
道出对他们两人而言更为残酷的现实。
「我……是否做错了呢?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我放任银子一个人,孤单面对名为三段循环赛的地狱?那种事……」
我办不到。
因为对我而言,那孩子早已成为超越师徒关系的家人。
「……桂香姊?你还醒著吗?」
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于是我连忙擦拭双眼。我没有回头,避免对方看见自己的脸。
「是啊。有个局面令我有些在意,所以想研究一下……小爱你要去洗手间吗?一个人没问题吗?」
「已经去过了。小绫乃她说不敢自己去,爱也还醒著,所以就陪她去了。」
「你真温柔,但是得早点睡才行唷。」
我总算调整好表情,回过头向小爱如此说道。
尽管点头允诺了,小爱却仍伫立在原地。
「哎,桂香姊。」
「什么事,小爱?」
「师傅他,其实…………」
小爱低垂著头,话只说到了一半。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她抬起头并绽露一抹灿笑,接著向我挥挥小手。
「晚安,桂香姊。」
「……晚安,小爱。」
小爱阖起门扉,就这么返回了儿童房。
受众人所爱、既坚强又专一、聪慧而率直,且是个身体健康的女孩子。现在长相如此可爱,长大以后想必会成为令众人回眸的美女吧。
而且将棋才能也与银子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
正如其名,她简直就像将棋之神宠爱的化身。宛如银子获得了健康的身体并重获新生一般……
「………………咦?」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海。
一个令人害怕的念头。
收银子为内弟子时,之所以没告知我是有理由的。
仔细想想,当今这个时代收内弟子未免太不寻常。
当棋士祭出不寻常的一手时,必定是事先经过了深入的判读。
背后肯定隐藏著理由。
「最初叫八一……收小爱为内弟子的人,是谁?」
如同从明石先生口中听闻银子的病情时一样,世界再度开始变换成不同的面貌。
☗终点站
翌晨,雨已经完全停歇了。
「早安,师姊。」
「……早。」
我醒来时,早已清醒的师姊正眺望著庭院。
「你睡得……看来不太好呢……」
瞧师姊双眸赤红,难道那之后她就一直醒著吗?
虽然有喝水,但师姊依然不肯吃早餐……实在忍受不了的我则是仅吃了粥。
向旅馆人员道谢并请对方安排计程车之后,我向司机告知了目的地。
最终我们抵达的地点是────打著激烈浪涛的高耸悬崖。
师姊伫立于面向日本海的悬崖上,对脚底下的岩石备感震惊。
「好惊人的岩石……充满了尖刺……」
「小心点,滑倒的话皮肤会割伤的。」
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岩石,宛如剃刀一般尖而锐利。甚至连穿著鞋子踩在上头,脚底仍会感到疼痛。岩石地于眼前延展而去。
这地方令人不禁联想到一个词汇──
大地的尽头。
昨日的大雨彷佛假的一般,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万里无云的蓝天以及湛蓝大海,连暗褐色的岩块都美丽到令人绝望────而这里,即是寻死之地。
我抓著师姊纤细的手臂避免她跌倒,缓缓地朝大地尽头的最前端迈进。
抵达悬崖边之后,师姊以略带一丝畏惧的口吻询问道:
「这地方……叫什么?」
「东寻坊。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但总觉得有点眼熟……?」
没错。
尽管没有亲自来过,但照理说几乎所有日本人都会对这里有印象。
「在悬疑片当中,犯人经常在最后被逼到悬崖上对吧?拍摄地点就在这里。」
「原来在福井啊……」
「没错,就在我出生的这个县内。」
得知此事时我也大吃一惊。
「我只在小时候和家人来过一遍,而且是去海边玩时顺道经过。因为是入门当弟子之前的事,当时我应该约四、五岁吧……那是我头一次造访电视上看到的场景,所以记忆犹新。」
也记得自己因为太高而吓得双脚打颤,怕到做了好几次噩梦。
我眺望著于眼前延展而去的海洋,并开口说道:
「但这里确实是自杀胜地,并非虚构。」
「……!」
师姊倒抽一口气。
环顾四周,能看见到处都设置了阻止自杀行为的公共电话与看板。
那幅光景反倒令人心生恐惧。
「有许多人面临了各式各样的痛苦,他们在全日本仿徨游走之后,在最后的最后抵达了这座悬崖。被逼上绝境而无路可走的人们……就这么从此处直坠而下。只要你效仿他们,就能解脱啰?」
一旦站在悬崖边的师姊向前迈出一步,一切便会就此画下句点。
我伫立于她身旁,并出声询问:
「怎么样,要跳下去吗?」
「………………」
师姊当场蹲低身子,凝视悬崖下方。彷佛在窥视自己的死一般。
我亦俯视著悬崖下。
高耸到令人不禁一阵晕眩,像是要被吸入深渊似地。打上崖边的白浪碎裂后化成了泡沫。
漫长的沉默笼罩著我们。
──万一师姊真的就这样投身大海呢?
尽管我不认为会发生这种事,却也无法百分之百笃定。
三段循环赛的战斗会令人丧失理智。说不定师姊的心早已彻底崩溃。只要她有一瞬间萌生出『想拋下一切』的想法,便会化为大海的泡沫并就此消逝。如同美人鱼一般。
届时,我也会────
「………………怎么能死呢。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可怜的孩子』了。」
「咦?」
师姊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声音被激烈撞击岩壁的浪涛声给抹去了。
不久之后,师姊站了起来,她凝视著海洋并开口说道:
「八一。」
「是?」
「我肚子饿了。」
「……是。」
这瞬间,是师姊在这趟旅途中首次展现出对生命的执著。
于是我们到附近的土产店,享用了生鱼片定食。师姊还点了蝾螺壶烧,吃得一点也不剩。
「嘿!哟!嗯……!」
师姊发出可爱的吆喝声,同时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岩石地蹦蹦跳跳。
「很危险的,别太靠近悬崖边。万一失去平衡而跌落海里,可是比顿死还羞耻哦。」
「才不会跌下去呢~」
她回过头并朝我伸出舌头。
「明明是师弟,少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笨蛋~」
「是、是。」
至于我,则是一边吃著当地名产墨鱼霜淇淋(附赠灰色的糖果),一边跟在师姊身后。
这地方被冠以『自杀胜地』这种不光彩的别名,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东寻坊已是观光客人声鼎沸,福井县内最适合拍照上传至Instagram的景点。
虽然电视剧当中只会拍摄悬崖及大海,其实这里有栉比鳞次的土产店,甚至还有东寻坊塔及游览船,是一处超有趣的景点!连『闲走塔摩利』都曾介绍过。
蓝色的晴空,以及更加湛蓝的大海。
拍打岩岸的浪涛声舒爽宜人。
我提高声量,以盖过那声音。
「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好呢?」
师姊眺望大海并如此低喃道。
她的银色发丝,在海风的吹拂下虚渺地摇曳著,彷佛体现出了她紊乱的心思。
尽管稍微打起了精神,看来师姊尚未恢复到足以考虑三段循环赛的程度。
不过最佳应手为何……答案不言自明。
──当然是尽快回去钻研将棋。
在我们无所事事的期间,竞争对手也正逐渐变强。
正如有些棋士经历头衔战之后,实力会一口气增强,也有许多棋士会在三段循环赛的战斗中觉醒。
我也不例外,年轻奖励会员在短期间内突破三段循环赛的例子不在少数。
相反地,一旦错过气势正旺的时期……便会拖延到年龄限制来临。
拿升学考试来比喻的话便很容易理解。
比起长年研读的重考生,应届考生一次录取的机率反而较高。
而应届考生进步最神速的时期,正是最后的冲刺期。以三段循环赛来说,正巧就是进入后半战的现在。
──对初次参战的师姊而言,此刻正是最重要的时期。但是……
我想带她前往一个地方。
我根本没想过师姊有可能死去。
然而……当现实中真的萌生一丝可能性后,我便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沉眠已久的那份感情。
所以我才会邀请师姊踏上这段旅程。
我想告诉她一件事。
想让她看一样东西。
纵使共度了长达十二年的光阴……纵使那段时光是如此充实而漫长,甚至胜过我们与血脉相连的家人度过的日子。
纵使我们一起下棋的次数比谁都多,纵使我们向彼此倾诉的言语更甚于任何人。
即便如此,我还有一句话尚未告诉师姊。
同时,那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那个!」
我高声呼唤走在前头的身影。用不输给浪涛声与风声的音量开口。
「怎么了,八一?」
师姊流露疑惑的神情,并回头望向我。
那身影是如此雪白、虚幻而清透……
──啊啊…………我果然,对她……
满溢心头的感情使我难以编织话语。
「那个…………这个嘛~」
我尽可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态度,实际上早就因为紧张过度而咽下好几次唾沫。然后,我终于开口了:
「可以的话,要不要再待一晚?」
「我是无所谓……还要再回去那间旅馆吗?」
「不,要去不同的地点。虽然同样属于福井县内但那地方算是内陆地区和这里有点距离所以必须搭很久的电车而且就算你问我那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我也只能回答什么都没有真的除了星空以外空无一物万一天气变差的话就白跑一趟了即便如此要是你愿意的话──」
「太长了,好啰嗦。不是都说要去了吗?」
师姊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所以呢?要去哪?」
「我老家。」
师姊失去平衡,差点跌落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