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21)
☗移籍
这一天,本来该是一个难得的平静日子。
「哼哼哼~♪哼哼哼~~~♪」
心情特别好,忍不住想要哼歌。
因为今天的天气暖洋洋的,以十一月来说相当难得。
因为之前的研究进展得很顺利。
因为我在奖金王战晋级,龙王战的第一局也下了一局充实的将棋。
连连好事带来良性循环,明明在头衔战期间忙得要死,我却感觉气力比平常还要充足。
不过,最让我满心雀跃的还是……小夏打电话给我,说她想加入研修会,希望我当她的师傅。
我反覆重播著这段电话录音,回味当时的心情。
『夏夏呢~斯斯?夏夏希望~你能当夏夏的斯斯~』
『这样啊……但是如果真的一旦成了师徒的话,这段关系就再也无法断绝了。恋人跟夫妻可以分手,师徒之间的爱却是永远的……小夏,你愿意发誓跟我永远相爱吗?』
『Oui(是)!夏夏要发誓跟斯斯永远相爱!!』
她还说本来是要等到龙王战结束后再打电话来的,可是看到我拿到二冠之后,再也等不及了,忍不住就打给我。多么可爱啊。太可爱了!
于是我跟她谈妥,让她明年年初去参加考试。为了能够合格,在那之前她必须认真地学习。
「呼呼呼,要是她考上研修会,到时就买戒指给她吧♡」
顺带一提,研修会的考试基本上是有考就会过,等于我跟小夏发誓永远相爱(师徒之爱)是确定的未来。太好啦!
「虽然原本说要当我新娘的小夏最后还是选择了将棋,而不是我,让我有些不舍……不过,成长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对了,说到我的新娘──
「她的心情差不多应该平静多了吧?联络看看好了……」
我在出道战的时候,也输给了我以为不如我的山刀伐先生,而且输得很惨。当时因为实在是太懊悔了,还跑了六十公里去茅崎的海边跳海。不过我并不是要自杀,而是认真地想直接游泳回去大阪。会有那种想法,表示当时的思绪真的不正常。
「……但是,这也表示出道战的败北真的让人很不甘心,以致于会想出这种蠢事,还真的打算实行……」
在这么懊悔的状态下,别人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输的时候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只要是活在这世上的人,应该都会这么想才对。
但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那就太寂寞了。
因为要有两个人才能下将棋。
「我那次差不多过了一周左右银子就来接我了。所以,这次得换我鼓励她振作起来才行。」
就陪她练练将棋吧。当她的沙包。
就算当天她的状态无法沟通,隔了一段时间总会冷静下来的。问题在于时机。
银子的自尊心很强。要是明显地表现出为她担心的态度,她可能会发飙……贸然打电话给她或是去见她,都可能会适得其反,不小心刺激到她。
「先传个讯息探探反应,这一手可说是定迹吧。」
趁现在有时间,先写好文章好了。
我拿出手机来操作──
「…………咦?」
通讯APP里竟然没有银子的帐号。我明明有加她的。
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我打电话给她,但是话筒里听到的却是『您所拨的号码目前未使用』这冷冰冰的机械语音。
胸口一阵躁动。令人不快的冷汗在背后冒出。
正当我打算再试著寻找她的帐号时,手机画面上推播了一则即时新闻。
『空银子四段宣布休场。期间未定。只出场一局公式战即休场,为棋界头一遭。』
………………什么?
休……场?
「这开玩笑的吧?咦?怎么会什么都没跟我说就突然宣布休场……?」
喂喂喂,银子,不管再怎么说这样都太过分了吧?就算输了出道战心情再怎么懊悔也不该直接把联络方式全部清除还休场吧?这未免太极端了?
我本来想点开新闻阅读报导的内文,却因为手上冒出了许多汗,触控萤幕的反应不太顺畅。
『休场的理由为身体不适。将棋联盟会长日后将举行记者会出面说明。』
还是很奇怪。这则新闻真的不是误会一场吗?
因为无论是桂香姊还是师傅,甚至是会长跟男鹿小姐,都没人通知我啊。
叩、叩。
有人在房间外敲门。我打开门一看──────
站在门外的是爱。
「师傅,我有话要跟您说。」
一看到弟子的身影,我才想起这孩子最近一直都待在师傅的家。
我忍不住拋开手机,双手抓住弟子纤细的肩膀问道:
「爱……爱!师、师姊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师傅跟桂香姊有没有说什么!?」
「不。我只知道报导中所说的事。」
爱冷静地摇头,接著如此补充道:
「但是,我之前就有预感会发生这种事了。从三段循环赛的终盘那时候……从夏日祭典那一阵子开始,我就看得出来空老师的样子不太对劲。」
「……你是说,我的眼中没有师姊吗?」
「正好相反。」
「咦?」
「我想,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您看到。在师傅您的面前,她只展现美丽且强大的一面。因为……如果我也跟空老师一样立场的话,一定也会那么做的……」
不想让我看到?为什么?
不是应该正好相反吗?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一面,只让我一个人看到,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吧?我所没看过的银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一起生活了十年以上,现在还是情侣啊?
「师傅。」
面对内心混乱不已的我,爱继续说道:
「我决定变更所属,从关西移籍到关东。已经向联盟提交申请了。」
「…………啊?」
从爱的口中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移籍?去关东?爱,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种事就跟银子休场一样,是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我以为自己在作梦,举手用力地打了几下耳朵上面的部分。
梦没有醒,只是很痛。
「移籍……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样一来,以后有对局的时候都得从大阪跑去东京,不是吗?」
爱没有回答,只是注视著我。
「不过……说起来,目前的状况也差不多就是了,但是要是换了所属单位,从预赛起的所有对局全都在东京,你就没办法参加大阪的对局了。关西将棋会馆这么近,没必要改变所属吧?」
「师傅……不是那样的。不是的……」
爱低下头,看起来心里很难受,双手紧紧地抓著裙襬。
然后她抬起头,一鼓作气地说了。
她说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我要去住东京。所以──────请让我辞去内弟子的身分。」
☖第二次对局
「不行。」
我反射性地如此回答道。
「我绝对不答应。竟然要离开这里去东京?你以为这样就能变强吗?你是看不起将棋……看不起修业吗!!」
「………………」
爱将双唇紧闭成一字形,默默地承受我的斥责。
那个态度看起来像在忍著不反驳,也像在忍耐著其他的情感……但是看得出她的意志非常坚定,完全不打算改变想法。
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
这一阵子连续参加许多头衔战,回到家的时候总觉得家里有些不太对劲。
为了确认我的假设,我离开自己的房间,到处看了看走廊、客厅与洗脸台。
「……没有…………没有、没有!这里也没有……!」
爱的私人物品全都消失了,一件都不留。
包括漱口杯里的牙刷、她坚持唯一使用的那一款甜味牙膏、她最喜欢的浴巾、小小的雨伞跟雨鞋……
我还以为她带走这些,只是为了在师傅家暂住……
「你已经……连行李都收拾过了吗?完全没知会我……?」
一股近似怒气的情感涌起。
我收爱为内弟子之后,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一直栽培她,直到她成为独当一面的棋士……实现我与她父母之间约定的『在国中毕业之前获得女流头衔』,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无论银子有什么意见,我这个决心从没变过。
即使是在忙碌的头衔战期间,再忙我也尽力拨出时间与她相处。当然,我可能还是有一些地方因为太忙而不够周到,不过我一直相信,我们一定能互相扶持,克服一切。
在金泽,我们明明一起欢笑,是那么地开心。
──难道那时候……她就打算离开这个家了吗……?
我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有如锐利刀割般的心痛以及激动的情绪,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
「…………好吧。既然你的决心如此坚定,那就让我好好评量你一番。」
我用低沉的声调这么说道:
「跟我下棋,不让子。能赢过我的话……就准许你独立。」
「……是!恳请赐教!!」
爱似乎本来就有如此觉悟了。
两人来到和室,里面早已备妥了棋盘。这里一直是爱的寝室,现在却是一片空荡荡,变回了爱来到这个家之前的样子。
看到和室角落摆著爱收拾好的行囊,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是真的想要离开这里。
「…………你是认真的吧?」
我坐在棋盘前问道。爱微微地点了个头,然后同样地在棋盘前坐下。
──简直就像那个时候的重现……
但是坐在眼前的女孩,已经成长得判若两人,不再是当时那个幼小的孩童了。
不只是因为身高长高了,挺得直直的腰杆子更让这孩子显得壮大。
发出清脆声响打入棋子的指尖,不再是幼童稚气的小手,完全是一个认真挑战胜负的棋士的手。
在棋盘上排列棋子的举止十分优美,我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住,一瞬间甚至忘了怒火。不同的情感自心底涌起。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长得这么大了……
回想起来,最后一次跟爱直接隔著棋盘对局,是正月将棋初对弈的仪式。至于不让子认真下棋,上次下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她成了女流棋士之后,我就不再手把手地指导,为的是让她自行摸索让自己变强的方法……
在将棋界,古早曾有这样的习俗。
『弟子只跟师傅下两次将棋。』
第一次是入门之前,为的是衡量实力。
第二次则是……取消师徒关系,要离开将棋界的时候。
这时候,双方以不让子的方式下棋,师傅则要故意输给弟子。
为的是激励弟子,传达『与入门的时候相比,你已经变得这么强了。所以出了社会之后也要对自己有信心』这样的讯息。
我很喜欢这个话题。
即使这个话题令人心酸、甚至胸口感到难受,不过我非常喜欢。
但是我要打败爱,就跟第一次对局的时候一样……不只,这次我不会留下任何可以给她逆转的筋。
我要以二冠王的立场让她明白职业将棋界的严峻。让她见识现代将棋高得吓人、光靠才能与努力也无法跨越的障碍。
我用跟第一次的时候同样的语气说道:
「开始吧。先手给你。」
☗认真面对将棋
「(吸──────────…………)」
我闭上双眼,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脑海中浮现的是…………第一次跟师傅隔著棋盘下棋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我也跟现在一样,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马上鼓足力气,挺进了飞车前的步。
……但是,这次────
「…………………………」
我憋住气,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出第一手。
师傅。
您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是之前的我,肯定已经让这个步直直地挺进了。笔直地、无止无尽地一直走下去。握住师傅给我的扇子,甚至是直接往前扑到师傅的怀抱里,对以前的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举动。
但是,现在我却连让这小小的一颗棋前进都办不到……
我很喜欢将棋。很喜欢师傅。
真想永远在一起。真想永远只向师傅一个人学将棋。
不过…………我害怕。
现在每下一手,心脏都会紧紧地缩起。
原本能够悠哉自在地体验将棋……下棋时我总是那么地开心,甚至让我等不及自己的手番到来,但是我现在却害怕下棋,非常害怕……
著手之后,手会发抖。
手指会抖得无法好好地将棋打在棋盘上。
因为我怕犯错。
因为我怕输。
我并没有讨厌下将棋。正好相反。
那一定是因为我对将棋是认真的。
因为对将棋认真,才会害怕。害怕失去重要的东西。
我愈是喜欢将棋……就愈害怕将棋。
师傅。
我现在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因为我发现愈是喜欢,就会愈害怕。
所以……
我也害怕与师傅接触。
害怕与师傅一起生活。
害怕向师傅开口搭话。害怕谈话过程中的沉默。
害怕被师傅讨厌。害怕被师傅否定。害怕被师傅拋弃。害怕与师傅见面…………因为我怕看到你的眼光在别人身上。
我害怕。
害怕你喜欢上别人。
害怕……明白自己的心意。
师傅。
我……是个不成材的孩子。没资格当弟子。
明明我跟你之间有将棋相连。
明明我该把将棋当成第一的。
明明我该以女流棋士的身分获取头衔的。
但是,那一天在金泽,跟师傅共度了没有将棋的一天之后────
我的心里,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没有将棋该有多好……』
要是没有将棋的话,你就只是个普通人。
要是没有将棋的话,你就不会邂逅那个人。
即使没有将棋,我跟你还是有可能会相识。
即使没有将棋,我一定…………还是会喜欢上你。
师傅啊,其实我现在仍在犹豫。
知道那个人要从师傅面前消失的时候,我的心里一下子涌现了各种情感,无法停止……
『这样一来就能独占师傅了!』『不行啊……现在不离开师傅的话,就再也无法变强了……』『但是我怎么能拋下伤心的师傅一个人呢?』『只有我一直陪伴在师傅身边的话,那个人一定会很痛苦的。那样就太不公平了……』
(插图022)
我害怕。
当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是真心喜欢上将棋(你)了。
☖晚餐
爱的第一手花了很多时间,她那样的态度,让我明白她是真心的。
「…………………………」
爱的右手紧抓著裙子,闭著眼睛,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
短短的几分钟,却彷如几个小时般漫长。
短短的几分钟,清楚地显示这一局将棋对她来说,就跟头衔战一样地沉重。
但是她第一手的选择……以及她会采取什么样的战型,在动手之前就知道了。双方都心知肚明。
「………………嗯!!」
爱睁开眼睛,鼓起斗志,拿起了棋子。
她将棋子敲打在棋盘上,这一手彷佛承载著在这个房间与我共度的所有时光。她的第一手是────挺进飞车前的步,2六步。
看到这一手,我也立刻推进飞车前的步。
相挂。
这是我的得意战法,也是爱跟我第一次下棋时使用的战型。
『师傅!请看我比当时成长了多少!』
爱的指尖迸出如此呼唤声。
但是即使如此,我仍对爱的决心存疑。
不对……
其实是我不想相信她的决心,不想面对这孩子的成长……因为要是承认了这件事,我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一件……
「呼──…………」
我将意识集中在棋盘上。
虽然爱的第一手花了不少时间,但是她接下来的动作全都很迅速,组织阵型毫不犹豫,以畅快的节奏移动棋子。
「………………」
她有时会将眼光转过来窥探我的表情,目光犀利得有如杀手。
战况从序盘就大意不得。
第一次跟爱下棋时的相挂……那时候的战法非常单纯而原始,只是让飞车前的步不停地笔直挺进。
但是自那之后,短短一年半的期间,将棋界就发生了革命。
在革命中,相挂变了很多,可说是处于将棋革命爆发的中心点。
飞车前的步不交换,取而代之的是避免居玉,为了以右侧的桂马展开速攻而预先挺进3筋的步。
脱胎换骨变得洗炼的相挂战术,如今已是居飞车的主力战法。
「也因为这样,只要是职业棋士,都会透过软体把这个形的最佳应手研究个透彻。所以,如果你以为靠这招能抢得领先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跟月夜见坂小姐下的那一局将棋,爱应该是付过了高昂的学费才对。即使如此,她仍选择使用这个战型。
「既然这样────」
有如展开双翼一般,我挺进两边的端步。
混入意图暧昧不明的棋步,使对手透过软体研究的成果失效,这是最新的软体运用方式。
──刻意不采最佳应手,诱使对手被困在自己的研究当中。爱,你想过如何对付这种陷阱吗?
「………………」
爱的手依然以没有一丝犹豫的动作继续组织阵型。
但是,迟迟不见要用桂马跳过来展开速攻的迹象。
不只如此……好不容易挺进到前线的银与飞车也在即将与敌棋冲突之前折返,彷佛刻意避免战斗似的。她这样的举动令人不解。
「……?既然这样,挺进3六步的意图是什么……?」
爱眼睁睁地错过展开速攻的机会,甚至连先手的优势都放开了。
到现在,仍不断地避免战斗。
这么做确实是可以回避对手的研究……但是这样一来,顶多只能让双方各自建立起来的攻击态势归零,又必须从头开始判读了。
这种做法只是徒耗心力────
「…………嗯?」
重新判读?
徒耗心力?
…………啊!!
「对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相挂这个战型的变化容易趋于直线而深入。
但是,每推进一手以后该判读的内容就会大幅变化的情形也不少,变化会不断持续。除非是喜欢判读的人,否则无法妥善运用。
爱打算藉由采取待机方针,拉长双方较量判读的时间。
直到其中一方疲于判读而疏失为止。
──你以为光靠直线型的判读……即使是二冠王也能赢过吗!?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诘将棋的速解,我们一起进行过无数次。
或许是这些经验给了爱自信,让她深信论速度与耐心,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
「真是傲慢。但是给你满分一百分。」
我感觉心在沸腾,不能自已。
一个小学女生,竟然想跟顶尖的职业棋士正面比拚力量……而且明明才在公式战尝过败果,却依然能得出『相信自己』这样的结论。全天下除了爱以外,还有这样的小学五年级生吗?
她相信自己的意志是那样地坚定,甚至称得上是倔强的地步。
无论倒下几次都会爬起来,愈挫愈勇,有著一颗不屈不挠的心。
一想到自己栽培了爱的如此特质而没有糟蹋,内心忍不住大赞快哉。虽说栽培她的时候并非没有迷惘,如今得以证实这些日子走的路并没有错。
可是──
「…………抱歉了,今天我要挫挫你这骨气。」
推测到爱的意图之后,我马上展开攻击,不陪她较量耐力了。
「嗯……!!」
爱也马上转变为战斗模式。
双方运用飞车与角,以细腻无比、堪称艺术的手顺你来我往!
我的飞车有如老奸巨猾的猛牛,时而使出假动作、时而突击;爱的手的动作就像个年轻灵巧的斗牛士,时而以步与香车为剑箝制,时而以角为披风拨弄。
细腻的较量持续到最后────我的飞车与爱的角,终于在9筋相对峙。
决胜负的时候到了。
「…………………………………………………………………………这样…………」
她开始了。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爱娇小的身躯开始大幅地前后摇摆。
还没到终盘,而是在中盘棋子刚开始冲突的局面,爱便踩下油门,全速运转!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大脑的基础运算速度是与生俱来的。
将棋之神赋予了这个少女全人类最快的思考引擎。
第一次与她隔著棋盘相对峙的时候,爱的才华犀利有如锋刃。大棋换来的二枚飞车有如短刀般疾闪,毫不留情地逼近,要取我性命。
如今,那短刀成长得有如日本刀一般地长且伶俐──现在,正是拔刀之时。
「这样!!」
盘上一闪。爱让角转身逃跑。
这样一来────完全没有任何棋子守端。
「…………什么?」
我不由得将脸凑近盘面。
「这…………这一手是什么……?」
『请尽管让飞车升变吧。』
不管怎么看,这一手都像是在这么说。
我还以为这把日本刀要朝著我劈过来……想不到爱却把刀拋到一旁、摊开双手等著被砍……?
──是打算让我造龙之后再捉走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陷阱未免太明显了。
但是,不管是诱饵还是什么……要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飞车升变,我就输了。
「…………」
我迈进敌阵,让龙王降临于棋盘上。
爱的目的应该是把这头龙锁在端,将其捕获……
可是就我的判读,这反而只会让她受更重的伤。
──只要龙能生还,我就占优势了。即使龙被捕,依然有办法让局势转为有利。
不管龙有什么下场,对我都有利。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爱让飞车退到最下段,展开横向箝制,防止我的龙王在她的阵地里作怪。莫非她选择把龙关起来,放弃捕捉了吗?
──是我的判读赢了!爱,你的修行还不到家啊。
我让龙往自阵退去。最强的棋子生还,这样一来我方不只攻击力,就连防御力也大为提升。意识到自己处于优势,我大大地呼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瞬间──
爱的手迅速地伸向棋台,彷如猛兽。
「就是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爱拿起的棋子是────香车。
爱将那枚小棋打在后退的飞车上头!!
「────这样!!」
于是,盘上出现了由香车与飞车构成的多段飞弹。
「糟、糟了!!原来让飞车后退是为了空出打入香的空间吗……!!」
退到最下段的飞车也能运用于防御。
但是那并非爱真正的目标……她反而要用飞车展开攻势!
先让我的意识集中于左边的『防御』,同时在反方向────也就是右边准备强烈的反击!厉害!!
「…………………………不,还不只……这、样…………?」
我继续深入地判读局面,结果让我不寒而栗。
一想到爱是判读得多深、有多深多深多深多深多深多深多深多深多深多深,然后才把我引诱到这一步…………我的全身就忍不住抖得厉害,无法克制。
「这、这孩子…………这孩子真是………………!!」
才不是日本刀那种小意思。
也不是祭神雷拿在手上挥舞的那种小家子气的玩具斧头。
爱的才能。
根本就是────弧度弯得骇人的巨大镰刀。
──在对手不知不觉之间悄悄逼近后颈…………然后砍下首级。
望著这彷如诘将棋般的局面,我才终于明白。
在这孩子的脑中,这个局面早已不是中盘了。
在她强得可怕的计算能力下,双方棋子刚开始冲突的局面一翻转,变为终盘。
她打下这一枚香可不只是普通的攻势,没那么简单。
──爱早就……开始将对手的玉逼上绝路了……!!
不行,我挡不住这枚香!!要、要输了吗!?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爱跟著香车朝我突击而来!
她的身躯深深地前倾,背上长出纯白的羽翼。
羽翼愈张愈大,最后包围住了整个盘面……以及我的思考。
「呜……!!吁……吁……吁……啊啊啊!!」
爱那庞大无比的判读量震慑了我。
突然之间,自玉就陷入了险境。愈是判读,败北就愈是逼近……
「啊………………好热……」
或许是太阳开始西下了,斜射进屋内的阳光晒热了室内的空气。
好热……好热、好热,口渴得不得了……
就在这个时候──
不声不响地……一杯水递到我的眼前。
「唔!!…………嗯…………」
看来是我在全心思考的时候,爱去为我倒了一杯水来。喝下这杯被调整至身体所需的温度的水,我总算恢复了平静。
但是,我同时也想到……竟然连我的身体状况都逃不过爱的判读,一股恐惧随著冰冷的液体向下渗至胃囊……
──我完全……被这孩子掌握得彻底,太彻底了………………
换作是其他人的话,只会凭我所保持的头衔与积分来判断我。因此把我当成魔王什么的,过度高估,结果自己绊倒自己,一败涂地。
可是,爱眼中看到的是真真正正的九头龙八一这个人。
看的不是数字。
这一局将棋是熟知彼此的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战斗……血腥味十足的死斗。
既然这样……!!
「呼──────……………………谢了。」
我只是对爱道谢一声。
然后我将手伸向棋台,拿起香车打在棋盘上,紧邻爱的成香后方。
「!!…………咦?…………咦!!」
爱睁大眼睛一瞬间,不过那并不是因为我下了什么好手。
『师傅竟然承认局势不利?……能赢!!』
我下的是一手牵强的俗手,明知是恶手也要让局势走向分出高下的阶段。
也就是『反省』的一手。
为了阻挡爱的飞车,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数投入棋台上所剩的战力。尽管棋子不断被吃走也要拖迟她的攻势。
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
面对逼近而来的怪物,为了诱开其注意力而将所有的金银财宝撒在地上。
原本勉强保持均衡的局势大幅转变,先手愈趋优势……
「吁……!吁……!吁……!嗯…………这……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即将以平手首度战胜二冠(我)的事实对爱造成难以承受的压力,她勉强苦撑著,继续用判读的力量对抗压力,将我的层层防守精准地一一卸除。
然后────在第一一九手。
也就是对玉展开逼杀近六十手之后──
「这样──!!!」
爱以如虹的气势将角打入我的玉的斜后方。
这一手即是王手。
角的旁边甚至还有龙。两枚大棋逼至跟前,完全是山穷水尽的危机……!
让我等到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爱肯定自己必胜的那一瞬间,我将手指按在自玉上,发动陷阱。
将手指一滑。
往旁边移一步,仅仅一步。
「5……5二玉!?竟然能这样应对……」
这次换爱惊讶了。
我故意以分毫之差避开爱打进来的角的箝制范围,让她以为我彻底看透了她,对她施压。
「但是,还没…………这样!!」
爱想著自己胜券在握,为了保障胜利,选择了安全的措施。
这反而是恶手,自己扼杀了犀利的攻势,也就是她目前的优点。
得到手番之后,我开始展现预备好的手顺。
「该我回敬了。」
我将香车打至玉头。跟爱展现的攻防之一手相似。不但能防守玉头,同时也对爱的玉施压。
「唔……!!」
爱按著额头、皱起眉头,彷佛自己的头真的被打了一掌似的。
为了继续出招,我立即将角打入敌阵。
飞车金捉双。这招可气派了。
就是为了这一招,我不惜牺牲了金等大量的棋子,扰乱爱的阵形。
「啊…………唔!!」
爱只畏缩了短短一瞬间,接著又马上将身子向前倾,遵照『捉双时不应让棋子逃跑』这句格言所说的,将步打进我的怀中。
她不防守,而是打算藉由进攻来杀出活路。
「你有牢记我教的格言,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这才是真正的陷阱。
假如爱在这一步选择避开捉双、继续僵持的话,还不一定能分出胜负。
我不顾爱的攻势,手以沉著的动作吃掉金,使角升变为马,转而展开不防守也不回避的互攻。
因为我判读这下能在速度上取胜。
「结束了。你的将棋还是太坦率了。」
「!?…………啊啊……」
要是什么都不想,满脑子只管进攻的话,其实还有很多胜利的机会。
如果是当年九岁的那个爱,肯定已经把我将死了。
与我共度的日子中所累积的知识以及对我的心意,让爱犯下了失误。
因为即使爱彻底瞭解我──
我却更瞭解她,更彻底掌握了她。
「这………………样…………」
爱连忙为玉开通退路,不过为时已晚。
彷佛最后一次请求般地再祭出一手王手,但是动作显得软弱无力。
相反地,我立即出手,让玉往上方逃去。
──是我赢了吧……不过话说回来,想不到她竟然能把我这个二冠棋士逼到这个地步……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爱的将棋已经大幅超出了女流棋士的水准。
──技术已经逐渐跟上才能,不久之后肯定就会突飞猛进……
我全身的冷汗,正是爱大有成长的证明。
这即将大放异彩的天才所崭露的一丝光明,对现在的将棋来说已是耀眼无比。
爱做出了决断,要离开师傅(我)。
这个决定正确与否……意外地,这一局将棋已经印证出了答案。
至今为止,我刻意没有直接教导爱任何东西。
我给了她学习的机会,有让子的将棋也陪她下了无数局。不过,没要她死记序盘的定迹或职业棋士的最新研究之类的。
因为有如一张白纸般的状态,才是爱最大的才能。
包括禁止她使用软体也是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以身体记住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设法变强。
就连变强所需的方法都该靠自己思考。
她遵循我的教诲,最终抵达的终点就是──────自师傅的门下独立。
因此,本来我是应该为此感到欣慰的。
如果爱想要离巢、离开这个房间……想要展开翅膀,飞向更宽广的东京(天空),我应该要推她一把,那是我身为师傅的义务。
相反地,假如她已经长齐了独自飞翔所需的羽翼却仍然迟迟不肯离巢的话……我就该狠下心来踢她出去。那正是父鸟(师傅)的职责。
──莫非……其实我只是在找各种理由,不想放手让爱离去……?
假如我今天硬是逼迫爱服从,继续把她强留在手边的话──
那不是等于用锁炼捆住了她那正准备要自立、正要振翅飞翔的羽翼吗?
即使借用软体的力量,爱也没有被软体牵著鼻子走,反而融会贯通,几乎快要从中掌握到让自己变强的方法。雏鸟(爱)都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我却想要把她关在这个房间,那会不会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自私想法?
「………………我…………」
难道我只是想让这孩子……………………成为银子的替代品?
这样的心情,让我不由自主地下了缓手。
「「啊。」」
我打入金,以保险为重的一手。
细心谨慎地布下的合驹,现在反而成了阻碍!
要是什么都不想,只顾让玉逃跑的话,这一局早就结束了!!
「「啊……!?」」
下了这步棋的那一瞬间才察觉。
手指移开的那一瞬间,才察觉自己犯了错,但是手按著棋子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所谓的过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爱的身体前倾,靠向棋盘,有如饿虎扑羊。
──不……不妙!!要是没守对,我会反过来被将死的……!!
我也连忙采取战斗态势。
接下来,我们双方一直不断轮流各下了几手恶手。
心力一旦耗尽,彼此都只能凭著感情下子。心神的动摇直接反映在应手的精确程度上。
我跟爱都下著恶手。彷佛先前那段层次超高的将棋攻防只是一场幻梦似的,我们都下了好几手糟得夸张的恶手。简直像外行人的将棋一样。
心灵的围也跟著逐渐崩解────
『…………我……………………不想…………』
从爱的应手,能够听出她率直的心里话。
『…………我…………不想……』
双方赤裸裸的玉(心)终于袒裎相对。
我跟爱都不假思索地即时出手(对话)。就像两人的心情一样,盘上的每一颗棋子开始为了明确的心意而动了起来。
『我不想离开……!』
『别离开我!』
『我不想离开!!』
『别离开我!!』
『我不想离开!!』
『别离开我啊……!!』
双方的手指彷佛不断迸射出如此吶喊,我跟爱一直重复以相同动作的下棋,没什么应手可言,只是为了拖迟棋局的终结而下子。
但是,将棋的规则是残酷的……
只重复了四次,就要结束了。
千日手。
本来按照规则的话,是该交换先后手重下一局的。在业余的棋赛中,有时候会判定为双方都败北。
「「……………………」」
盘上的棋子不再继续移动,在斜阳的映照下拖出长长的黑影。
不知不觉间,阳光已经照进房里来了。橙色的光辉照耀著爱的身影,她只是低垂著头,等候我开口。
「爱。」
「……!」
听我呼唤名字,爱的目光转向我,眼神透露著期待。
那有如幼犬一般的表情,就跟当时第一次来这房间求我收她为徒的时候完全一样,都没有变……
现在,只要我像那个时候一样,问一句『我们再下一盘吧?』的话,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所以,我这么说了。
「够了。该结束了。」
说完我便转身背对爱。
因为要是看了她的脸,我肯定会挽留她的。肯定会叫喊著要她别走。肯定会一跃跨过棋盘,紧紧抱住那娇小的身躯……
「啊…………」
我凭动静就感觉得出来,棋盘另一端的爱正要朝我的背伸出手。现在,只要我也像相挂似地伸出手,两人的手就能在棋盘上交握在一起。
但是,我没办法那么做。
一是因为义务感,身为师傅,我必须狠下心来,放手让弟子离去;二则……是因为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受了伤,为了爱没跟我提过一字一句而耿耿于怀……
「师傅…………请……请────」
请原谅我!我还是想留在这里……!!
她会这么说吗?我的心里仍怀抱著一点点期待。
最后,爱终于挤出声音,说出口了────
「请用晚餐…………我已经做好了……」
她说出口的,是体贴我的话语。
顿时,怜爱之情冲走了其他所有的感情。
将棋什么的全都无所谓了,我只想跟这孩子在一起,这样的心情自心底泛滥了起来。
爱……!!
「…………今天的晚餐,我挑战了新的菜色。就、就在瓦斯炉上的……锅子里……请尝尝看。」
爱拚命地压抑情感,尽可能装出开朗的口气。
但是,声音却无可奈何地颤抖著。
「还有……明天的早餐……后天的份……还有大后天的份……我都准备好了。我做好了一整个礼拜的份,都收在冷冻库里……到下次的头衔战之前,师傅一定要好好吃饭喔?衣服也要常洗,不要累积。我用对局费买了烘衣机……明天就会送来了……每天都要记得洗衣服喔?只要按下按钮就行了,即使是师傅……一、一个人也…………也能洗好衣服……………!」
她的话中夹杂著滴滴答答的声响,是泪水滴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我背对著爱,拚命地咬著唇。血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那是很苦的味道,是后悔的味道。
实在是太苦了,实在是太痛了,以致于我虽然都十八岁了,仍然忍不住掉了眼泪。
──转身背对她果然是对的……
要是……要是让爱看到这张哭得唏哩哗啦的脸,她的决心一定会动摇的。
身为师傅,现在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狠下心来赶她出去了……!
「龙王战,要赢喔。」
爱鼓励我这么说道。
「师傅每次一专心于将棋,就会完全忘了其他的事……所以我拜托了桂香姊,偶尔过来看看师傅。所、所以……师傅可以不用担心。即……即使…………即使我……!不……在…………身边…………!!」
之后,爱再也说不下去了。
斗大的水滴落在榻榻米上的声响密集不断,彷佛雨声。
最后,雨过之后──
「……………………这段期间,承蒙您照顾了……」
(插图023)
我听到细微的声音这么说道。
接著是颤抖的手指收拾棋子的声音。
还有爱的脚步声。那是在旅馆被训练出来的滑步,几乎不会发出声响的步伐。
开门的声音。门关上的声音。门上锁的声音。
钥匙被投进信箱的声音。
然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冬季短暂的傍晚时分转眼即过。
直到房里变得一片漆黑之后,我才终于抬起了头。
回头一看──────身后早已没有内弟子(爱)的身影。
☗家人的味道
『八一?你在吧?八──一────!』
咚咚!咚咚咚咚!
『你还要一个人闹别扭到什么时候?我就这么进去啰?可以吧!?』
喀恰。
那人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进来我家。是桂香姊。
不用听声音也知道。有我这个家的备用钥匙的有三个人。一个把钥匙留下来,离开了;另一个带著钥匙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于人前。
因此会用备用钥匙进来的就只有桂香姊。这是很好懂的三手诘。
「…………小爱真的走了……」
桂香姊环视空荡荡的室内,落寞地说道。
还跟我装蒜……
「你早就知道了吧?爱的事,还有银子的事……都是你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搞鬼,对吧?还假装站在我这一边的样子。」
「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八一。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家人?哼!」
那是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词。
「对我来说……爱又何尝不是家人。我们一起生活,但是,她却轻易地就走掉了……只留下这么一锅卤菜!」
我指著厨房内瓦斯炉上的锅子吼道。
除了那一锅以外,冰箱里还有爱事先做好的料理,不过我碰都没碰。
每一道都是我喜欢的料理,但是我没心情吃。
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吃是不可能觉得美味的。
即使知道为了让弟子变强,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就是因为知道……爱自己一个人得出这个结论的事实本身,重重打击了我。
因为,要是认同这个结论的话……
爱就再也不会回来────
「这是『乾卤菜』。」
「……啊?」
桂香姊进了厨房,看著锅子里面,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这不是普通的卤菜,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叫做『乾卤菜』。」
「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谁在乎卤菜叫什么──」
「八一,你知道乾卤菜是怎么料理的吗?」
桂香姊仍然望著锅内,满心怀念地继续说道:
「以前过年要做年菜的时候我也都会做呢。不过,你跟银子总是不吃,年菜之中每次都只留下这一道。」
「……反正卤菜这种东西,即使不是过年的时候也吃得到。更何况小孩子都不喜欢吃卤菜。」
「说的也是。我也是……以前我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好吃的。」
厨房传来喀锵喀锵的声响,是寻找碗盘的声音。
「但是,后来妈妈过世了,我跟爸爸两个人搬到奶奶的家……也就是目前住的野田那边的房子。在那里,我向奶奶学了这道菜的做法之后,这就成了我最喜欢的菜色了。」
「为什么……?」
「因为乾卤菜之中看得到我的家人。」
家……人?
那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词……同时也是心灰意冷的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光是听到这个词,我现在就感觉胸口一阵紧缩热烫。
彷佛被割伤的伤口炙热的疼痛扩散开来似的……
「一颗一颗粗硬的里芋是师傅。切成花朵形状的胡萝卜是我。又白又细的牛蒡是银子。长得挺直而充满生命力的竹笋是小爱。至于八一……你应该是软趴趴又不率直的蒟蒻吧。」
桂香姊这么说,同时从锅里舀了一盘卤菜,摆在餐桌上。
「啊……」
这时,我才终于面对这道料理……看起来就像小小的珠宝盒。
一眼就看得出来,这道菜是花费了许多时间、投入许多爱心,仔细而用心地做成的。一眼就看得出来,爱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意为我煮了这道菜。
证据就是……这卤菜中藏了只有我才看得出来的机关。
「咦?」
桂香姊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发出意外的声音。
「这乾卤菜里竟然有加厚切炸豆腐?还真是罕见……」
「…………这叫小乾卤菜。」
「小……乾卤菜?那是什么?」
「听你说了我才想起。那是我的故乡……福井的乡土料理。幼稚园供应的午餐中有时候会出现,还有我老家──」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我拿起手机,找出了之前老哥寄给我的邮件。一个多月前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没有回信,任由它被埋没在大量的邮件中。
『八一。最近好吗?冒昧打扰,抱歉。有一件事我有一点好奇。』
送信日期是帝位战第三局之前。
也就是我跟爱去金泽之前。
『旅馆的料理长问我家乡过年煮的卤菜都是怎么做的。你知道的,就是小乾卤菜。听说是因为爱大小姐要做给你吃。是你向大小姐这么要求的吗?你可要客气点,别太依赖人家了。』
──……爱!!
我发出不成声的吶喊,这时才终于肯认真地思考关于她的事。
完全不能跟我商量,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
为什么上次去金泽的时候她会玩得那么尽兴?
──为什么…………我总是没能察觉那孩子内心的挣扎……!?
「八一,你知道乾卤菜最重要的调味料是什么吗?」
「…………?」
我答不出来,于是桂香姊告诉了我答案。
令人意外的答案。
「乾卤菜最重要的调味料。那就是────『时间』。」
「……时间?」
「没错。一般都会认为料理就是该吃现做的,热腾腾的才好吃。不过,其实有些料理就像卤菜一样,煮好等到冷却以后才会更加入味,吃起来更好吃。一定要花费足够的时间,才能让汤汁完全渗入食材……使食材完全入味,就是乾卤菜的做法。」
望著桌上那一盘凉掉的菜,桂香姊继续说道:
「银子跟爱并没有拋弃你。只是……有些事是需要暂时分开,花点时间来思考的。」
真的吗?那样的时间,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难道爱情不会跟菜的温度一样冷却吗?
看我的眼光充满不安与质疑,桂香姊的表情看起来彷佛在忍受著胸口的痛楚似的,这么说:
「就跟我…………需要时间离开将棋一样。」
「唔……!…………桂…………香姊……!」
「银子之所以选择休场,并不是为了逃避将棋。虽然社会大众都指责她不负责任、嫌她缺乏勇气,但是……事实正好相反。」
相反?为什么?什么意思──
「不赶快选择休场的话,排名战等棋战的抽签就要开始了。这样一来,就会留下不战而败跟降级点的记录,那孩子的目标也会因此离她更远……」
身为职业棋士,空银子的目标是什么?
是在公式战中战胜职业棋士?
还是获得职业棋士的头衔?
桂香姊说出的答案,两者都不是。
「以职业棋士的身分,在公式战与九头龙八一对战。」
「……!!」
「一当上职业棋士就被大肆鼓噪!第一次对局就输给女流棋士!只下了一局棋就宣布休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有多么懊悔,你一定能明白的吧,八一!?即使会遭受社会大众的抨击与指责,她还是不惜做了这个选择!」
为什么?
桂香姊接著告诉了我答案。
「一切都是为了与你对战!!!」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银子并没有逃避将棋。也没有逃避我。
而是为了今后能继续战斗下去,选择了目前最好的应手。
她果然……骨子里就是个将棋人……
「而且……她正在对抗更巨大的痛苦。那是她必须先自己克服的障碍……」
──更巨大的痛苦?
听她这么说,我仍无法想像……对银子来说,还有什么比不能下将棋更痛苦的事?
「我能说的就到此为止。想知道的话,自己想办法去调查吧。我不会阻止你。不过,你目前应该还有其他更该做的事才对。」
「但是,老实说我还是一头雾水……为什么每个人都自作主张,什么都不告诉我?」
「八一,大家都很喜欢你。因为太喜欢你、为你著想过了头,反而因此选了恶手……就跟将棋一样。」
这一点我倒是深有同感。
因为我也老是下恶手。
「那个胡子大叔(师傅)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不过,他似乎有跟我不同的想法就是了……」
「师傅也是?」
突如其来的恋爱禁令。
莫非那背后其实也有很深的考量?
这真的很让人在意……而且,我现在莫名地想见师傅,想问他关于弟子独立的想法……
「没问题的!你看我也撑下来了,她们两个一定会回来,而且会变得更强!」
「…………她们真的愿意回来吗?为了我这种人……」
「你怎么可以不相信她们呢?你可是最强的龙王啊!你得变得更强、更强,守住她们的归宿,等她们回来才行!」
守住是吗…………
下将棋,只知进攻是赢不了的。
以守备的应手静观对手的心思……学会这样的缓手,才能真正地变强。
屈居守势的时间令人不安。
远比进攻的时候还要令人害怕。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
「她们两个都想跟你下将棋。」
桂香姊用彷佛劝说幼儿般的口气说道:
「为了这件事……就只为了这个目标,她们选择了艰困的道路。所以了,你必须一直当个最高的目标让她们看著才行。这样她们在路上才不会迷失方向……不是吗?」
「………………嗯……」
终于,我明白自己身为龙王、身为二冠王该尽的职责是什么了。
我要变强。
不只是变得强大,不只是一头热,我要像那名人一样……不,我要爬上比名人更高、更高的地方,成为在顶端绽放光辉的棋士。
我必须改变,非变不可……我要从挑战者,变成被挑战者。
「我要站上顶点。」
在这冷清清的公寓套房内,我如此发誓。为了不让心底燃起的小小烛火熄灭。
因为,只要我站上比任何人都还要高的地方────她们两人就看得到我。
空银子四段宣布休场的三天后。日本将棋联盟举行记者会。空四段本人并未到场,由月光圣市会长出面向媒体解释。主要的访谈内容如下。
──休场的理由是什么?
「身体不适。医师已经开出了诊断书。」
──为何选择休场?
「不参加已经决定的对局,将会留下不战而败的纪录,但是休场则不在此限。不过最重要的因素还是现在休场的话,六月起的排名战就不会被记上降级点,只是……她本人应该很想参加。」
──有可能就这样引退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所保持的二项女流头衔会如何处置?
「她本人提出要求,要交还女王与女流玉座这两个头衔,因此目前正在与赞助商协议中。假如最后认可交还头衔,这两头衔的挑战者决定战将会改为『优胜者决定五番胜负』,以此选出新的头衔保持者。」
──空四段目前在何处接受治疗?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不过我们都很感激大家的关心。目前请大家给她时间,静静地等候。」
以下是空四段发布的讯息。
『这次选择休场,对于所有支持我、支持整个将棋界的各方人士,我感到万分抱歉。
其实我从三段循环赛期间开始,下将棋时便受强烈的倦怠感与高烧等症状困扰,我判断再这样下去无法留下身为职业棋士值得观赏的棋谱,决定选择专注于疗养。
出道之后立即选择休场,真的非常对不起大家。
为了克尽身为职业棋士的义务,我会努力尽快复出对局。』
身为空四段的师弟,同时正在防卫龙王头衔的九头龙八一龙王,在龙王战第三局前一天举行的记者会上被问及关于师姊的休场。他的意见如下:
「师姊事前并未跟我谈过这件事。目前我也还没联络上本人。既然这是她以职业棋士的身分做出的决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们是棋士。想表达的事就透过将棋表达,而不是话语。」
其后,九头龙龙王也如他所说的,在龙王战第三局以精彩绝伦的将棋压制对手,以二胜一败的成绩拉开了领先幅度。
在感想战时,他温柔抚摸棋台上『银将』的次数比平时更为频繁。
(鹄)
在出道战输给祭神雷那一天的晚上。
在将棋会馆的住宿室内,银子一个人在房里以手写的方式写好了休场申请书,以及要在记者会上发表的讯息。她感觉发烧有如腐蚀般逐渐扩散全身,拖著这样难受的身体,她接著写了另一封讯息。
前一封讯息,是写给全世界的。
而这一封……只给唯一的那一个人。
『什么都没跟你商量就擅自决定,对不起。没告诉你身体的事,对不起。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要是能这么对你说出口,那该有多好。至今我仍不断咒骂自己这样的身体。』
『当你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时刻。我甚至以为自己在作美梦。就因为想听你多提几次,我才没有马上答应。』
『因为你所描绘的未来实在是太过于幸福,我真的为此留长了头发。因为我想让你更加地喜欢我……』
『之所以什么都没说,是因为我舍不得拋开那么幸福的未来。我想一直作著这样的美梦。要是我坦白了一切,你肯定会为了我拋开那样的未来……我不希望那样。所以我选择了只靠自己解决的路。对不起,用这种方式表达,你肯定完全无法理解吧。』
『我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只懂下将棋……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该挑选什么样的话语。虽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这么说,不过──』
『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无法想像与你以外的人迎来的未来。』
『所以,希望你能等我。等我又能下将棋的那一天……当我复出的时候,这次我一定要说出口。』
『我要告诉所有人,我成为职业棋士,是为了跟九头龙八一下将棋。』
银子写下了真实的心意,却无法送出这封讯息。
这封讯息现在……依然只留在她的心中。
☖末章
听得到除夕夜的钟声。
「………………好冷…………」
今年的除夕夜,大阪难得地下起了雪。我躺在这间冷清清的破公寓和室地板上,等著跨年。虽然得到了帝位、守住了龙王,但是心里没有任何一点感动,就跟我怀中抱著的这个锅子一样,空无一物。
外面的积雪反射路灯的光,把房间里照耀得意外明亮。
我提不起任何心力去开灯、拉上窗帘。
自从爱离开之后,还不到两个月。在这么短的期间内,这个房间已经荒废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原本是那么地乾净、那么地温暖、那么明亮的房间……如今却像水泥材质的牢房一样,又湿又冷。
敲门声持续不断,从刚才就一直有人在敲这个牢房的门。
咚、咚、咚…………喀恰。
叽嘎、叽嘎、叽嘎。听起来,似乎是有人穿著鞋子走了进来,不过我仍然躺著。如果是强盗的话,乾脆就这样把我杀掉算了──
「哼!这房间真是脏死了!!连能站的地方都没有!」
穿著鞋子闯进别人的家里,说话还这么霸道。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仍缩在被窝里,向目中无人的大小姐问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要进来还需要什么方法吗?这是我的房间,我当然有钥匙了。」
「什么……?」
「这整栋建筑物都被我买下来了。所以现在我是这里的房东。」
「为────!!」
为什么要搞这种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天衣便开口继续说明。
「算了,没差。我要的是这块土地,这种破公寓我打算赶快拆一拆,盖一栋新的大楼,所以今天我到处造访房客,请大家搬走。你当然会搬家吧?放心,我给搬家费很慷慨,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拒绝。」
「为什么呢~?师傅,您该不会以为像这样一直抱著锅子在这里等著,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恢复原状吧?」
我抱在怀里的锅子──装过爱为我做的小乾卤菜的锅子──被夜叉神天衣有如踢足球般一脚踢开。她用充满鄙视的口气指责了起来。
「人称《西之魔王》、威震八方的现代最强棋士,竟然抱著空锅子缩在满是霉臭味的被窝里无所事事。关东的家伙要是看到你这副德行岂不是呕死了?毕竟被这种家伙夺走了二冠!」
「…………」
「不过,他们以后应该会找魔王的弟子出气吧。她移籍到关东去,要欺负她可容易多了。」
天衣嘻皮笑脸地这么说道,然后订正自己的发言。
「啊,不对,她已经不是你的弟子了吧?还是说户籍还在你这里?这算是分居吗?类似没住在一起但是还没离婚之类的?那个《运子的巨匠》好像也是这样呢。不过,实际上跟离婚没两样就是──」
「你吵够了没有!!特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废话吗!?」
我打断天衣吼叫道。
「对,没错,我这个下将棋的就是可悲,被弟子跟恋人拋弃了!!就算守住了头衔,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全失去了!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本来只要赢了将棋,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得到了名声、得到了金钱,本来我这种只有国中毕业的人没资格拥有的东西,将棋都给我了。还有朋友、情同父母的师傅、恋人跟弟子,都是将棋给我的。
但是,我变得愈强大…………却反而愈孤独。
关东的年轻棋士当我是怪物,说我跟祭神雷是同类。当时我虽然开口反驳,如今回想起来,他说的并没有错。
我一定跟雷一样,欠缺了某种身为人类非常必要的东西。我并非比别人优秀,只是将棋为我填补了那欠缺的部分而已。
我相信爱。我相信银子。
我相信她们心里仍然有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回来这里。
但是,同样地────
「反正所有人都要离开我!只要我变得愈强,活得像人的生活跟普通的幸福就离我愈远!!以后好几年好几年都会重复发生这样的事,最后我会遍体鳞伤,连头衔都失去!!将棋这种东西,就算我继续下,总有一天还是会失去一切!!」
「还有我。」
「……………………咦?」
还有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天衣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哼!怎么这样还听不懂啊!废物,你给我听好!!」
她用双手抓起我的领口,硬是把我拖出了被窝,这么说了。
「我说──我来跟你一起生活!」
听她说到这里,我才察觉到。
天衣的嘴唇毫无血色。
那娇小的肩膀上、乌黑的长发上……甚至连睫毛上,都积著有如细粉般的白雪。
看起来简直就像…………莫非她一直在公寓前的路上抬头望著这个房间……
「………………………………我就不行吗…………?」
啊啊……原来是这样……
此时此刻,我才首度看清夜叉神天衣这个少女真正的面貌。
重要的人突然从眼前消失的丧失感。
只能藉由将棋逃避,但是光靠将棋却绝对无法填补令人绝望的心灵空洞────打从遇到我的时候,她就一直背负著这些。
所以────
看著那冷冰冰的小手……不断微幅颤抖的小手,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有如包覆般将其握住。
白雪姬与天使般的内弟子离开了之后,来到了这个房间的是她。
脱去玻璃鞋与自尊心,风尘仆仆地为我赶来的────是个小学生的仙度瑞拉。
(插图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