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酬
「八一,你不是对我说过纵使无法战胜《淡路》,也或许能变强到不至于输给它吗?」
「我确实说过。」
「而且你还为此准备了一个『秘密策略』。」
「我确实说过。」
「我忙于为即位仪式及揭示《淡路》进行准备,没有余裕打听那个秘密策略的详情。于是我将事情全权委托心腹晶,自己只确认你和《淡路》的将棋纪录。因为我很信任你。」
「非常感谢。」
「我大致上还算满意,不禁佩服地想『真不愧是九头龙八一』。最初几天持续在短手数内败北,即便如此你依旧没有崩溃,严以律己地不断下棋,到终局为止的手数逐渐增加,令我对师傅你感到十分骄傲。坦白说,我甚至感觉自己『重新迷上了你』,所以才想亲自来见你一面。我打算突然现身,给你一个惊喜。你想,当你在对局结束之后突然看见我身处于房间内,肯定会大吃一惊吧?我本想遮住你的眼睛,然后问『猜猜我是谁~?』,结果这个卑劣的叛徒──」
锵啷。
天衣拉扯一下左手紧握的银色细长物体。那是比银制项炼……粗大十倍左右的锁炼。恐怕是用来锁杜宾狗的那种锁炼吧。
被那条锁炼牵着的人,正是戴着带刺项圈的池田晶小姐。她正像狗一样四肢匍匐于地板上……
本来就面色苍白的我,忍不住颤抖着呼喊对方的名字。
「晶小──」
「抱歉,九头龙老师……」
显而易见正遭到惩罚的美女难堪地流着口水与眼泪,以四肢伏地的姿势向我辩解道。
「真的非常抱歉…………但是正如你所见…………我最喜欢被天衣大小姐惩罚了……♡」
啊……对了。
这个人是个变态……
「给她一点奖赏之后,她立刻就坦承了一切。原来你一直在VR空间里,与空银子的CG模组持续对局。我确实把事情全权委任给你们,但你们瞒着我偷偷策划这种事,让人非常不悦。」
「这、这也无可奈何啊!?不这么做的话,我根本不可能持续与软体下将棋!」
「你就这么想见空银子?」
「…………那当然。」
我深知天衣对我怀抱什么情感,怀着罪恶感道出了下一句话。
「因为……我们是恋人。」
「恋人?恋爱只不过是正值青春期的脑袋失控所造成的罢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你对我抱持的感情不也是脑袋失控所造成的吗?尽管内心这么想,但我忍着没有吐槽。
简单来说,天衣正气得火冒三丈。
「人类的脑袋构造粗糙,靠这种粗制滥造的假货轻易就能骇入其中,但你知道要耗费多少资金才能启动超级电脑吗?光一小时就能让你的年收灰飞烟灭。结果你却……那算什么『秘密策略』!就原理来说,和过关之后就会出现色情图片的打砖块游戏一样嘛!」
「……」
「《淡路》,让这令人不悦的假货消失!不准再让它出现!」
在真正主人的命令之下,成长之后的美丽师姊幻影瞬间烟消云散。
「啊啊…………消失了…………」
「别摆出那种没出息的表情!那只不过是CG而已。」
对我来说,那个幻影的价值远超过CG。
与其说是CG,那是唯一能让我实际感受到师姊仍活在世上的证明。
「比起这个!」
焦躁的天衣无意义地狠踹晶小姐,晶小姐则欣喜地鸣叫一声。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支付你报酬。」
「报……酬?」
「我委托你的棋谱拣选任务已经完成,《淡路》的登场秀也大获成功,因此我想给身为大功臣的师傅你一些奖赏。」
啊,原来是这件事啊。
与《淡路》的对局天数超过二十天之后,我总算有余裕顺便拣选一百局棋谱,并为重要棋谱进行解说。
由于能够公诸于世的棋谱本来就不多,因此工作很顺利地就结束了,而不知何时,天衣已将它公开。
待在与外界隔绝的这个房间,连时间概念都变得十分模糊。我不清楚今天究竟是几月几日,而且从途中开始就真心对外界的事丝毫不感兴趣,说不定连公式战都不战而败了。最近一场对局是排名战的开幕局吗?不记得了。
只不过……那些棋谱公开之后会引发什么状况,我大致能够猜想到。
众人的反应恐怕会呈现两极化。
对棋谱有所反应的人,将陷入混乱之中;而对它毫无反应的人,态度相当漠然。
这个当下就已经开始筛选了。能够幸存的种族以及即将绝种的种族,将在此一分为二。
「就算你想给我奖赏……」
我用手指拔去胡渣,并悠然地说道:
「坦白说,光是让我使用《淡路》就已经耗费数亿圆了吧?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算是报酬了,我也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不过你却用它来打造空银子的CG。」
就说对不起了……
「…………」
天衣开始在房内四处走动。每当她移动一次,连系着晶小姐颈部的锁炼就会被猛然拉扯,使变态雀跃地嘶叫着。
「决定了。」
不久之后,天衣深深地叹一口气,并开口说道:
「既然你这么想见她,就让你见见本人吧。」
啊?
☖《淡路》冲击
「抱歉。在这么忙碌的时候请你来。」
「不会,我也有其他工作得来联盟处理。」
此处是正值梅雨季节的千駄谷将棋会馆。
我造访地下一楼编辑部,眺望忙于工作的职员,并收下《老师傅》递给我的彩页样本。
「印刷书本肯定很辛苦吧?」
「习惯之后只不过是流水作业而已。校对作业前多少会有些忙不过来就是了。」
编辑长加悦奥七段用扇子为自己搧风,并耸了耸肩。
一直频繁有人进出,因此冷气不怎么奏效。而且由于在地下室,所以湿气很重……
「现在正好是数十年一次特别忙碌的时期。也因为如此,连正值暑假的小绫乃都预计来这里打工。」
「小绫乃!?」
「嗯。连战连胜的枥创多掀起了空前绝后的将棋热潮,使我们得尽量寻找人手。」
被誉为《老师傅》的加悦奥老师,是供御饭老师及小绫乃的师傅,因此他对待我的态度也十分亲切。
担任编辑长的加悦奥老师,决定在负责的将棋杂志撰写我的特辑,也预计在特辑中提及资格考试的话题。
「照片没问题吗?」
「……是。没有问题。」
「好!那彩页就直接送印吧。封面的事实在很抱歉。」
供御饭老师认定『就用这张当作封面吧!』的秋叶原女仆角色扮演照片,毫不意外地替换成了枥老师的照片,我的照片则紧密地挤在一张彩页里。我反倒感到开心。
采访内容是黑白页,本来预计将所有内容刊载上去,不过……
「接下来,我之所以请你特地来一趟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呢?」
「万分抱歉……希望采访页面也稍微减少一点。另外有一项重大新闻必须刊载。下个月,我一定会争取大版面来刊载资格考试的话题。」
「新闻?关于枥老师的新闻吗?」
「直接让你听听比较快。」
加悦奥老师应声阖起扇子,接着指向编辑部角落用来开会的空间。
那里的四人座沙发上,一对男女正神情严肃地相互对视。
其中一人是身穿记者服装的供御饭老师。
「您看过《淡路》的棋谱了吗?」
「看过了。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另一人……记得是二冢未来四段。
他是隶属关东的年轻职业棋士,曾与师傅在排名战对局过。
而且师傅偶尔会说出『假如我也像二冢先生那样聪明』,或『要是我和二冢先生一样就读好大学』之类的话,因此我对他有印象。
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呢?
啊!难不成……是和师傅有关的事!?
《老师傅》允许我去探视情况之后,我便在不打扰两人的状况下悄悄接近沙发。
「没想到竟然利用标竿测试,让世界第一的超级电脑运作将棋软体。究竟是谁想出这种方法……真不知该称对方是天才还是恶魔。」
「问题不在硬体,而是软体。」
供御饭老师拿着录音机及笔记本,一边谨慎记录对话内容,一边提出疑问。
「超级电脑《淡路》使用的是CPU,却是运用深度学习类的软体。您觉得这个猜测正确吗?」
「从棋谱看来,应该没错。」
「具体理由是什么?」
「怎么说呢……深度学习类的将棋相当朴实。」
「朴实?」
「没错,很模实。它的棋风只是稳扎稳打地扩大领先。而且金的动向很特殊,感觉像是抢先对手一步,靠防守击溃对手。」
「善于防守。原来如此……」
「除此之外,它对振飞车评价极低,甚至远比旧有的软体更严苛。」
「《淡路》的一百局将棋之中,也不见振飞车的踪影。」
「在软体看来,振飞车是已经步入历史的战法。」
步入历史?振飞车吗?
两人态度平静地交谈,但我的脑子却完全跟不上。超级电脑?利用它……来启动将棋软体?
「只不过,深度学习类的软体偶尔会在终盘出现重大误判。我认为原因在于电脑性能不足,或是模组精密度太低──」
「而《淡路》的棋谱没有这些缺点,是吗?」
「对方也可能只是排除了有缺陷的棋谱。毕竟电脑的自我对局数不可能只有一百局,少说也有数亿局才对。对方恐怕是怀着某种意图拣选出了部分棋谱,并将其公开。比起这个,更令我在意的是──」
二冢老师道出的下一句话,令我差点叫出声来。
「负责拣选棋谱并附加解说的人,竟是九头龙八一。这份工作究竟是经由哪条路径才找上《西之魔王》?我本以为幕后黑手是你。毕竟就是你让那家伙出版《九头龙笔记》这本爆炸性的书。」
「不是我。」
供御饭老师斩钉截铁地否定。
「不过我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事。」
「哦?除了你以外,将棋界还有其他人拥有资金及权力,足以动用世界第一超级电脑?」
「是。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不惜做出这种堪比小孩子白日梦的事,也想吸引九头龙八一的注意。」
语毕,供御饭老师抬头望向我的脸。
「我说的没错吧,雏鹤小姐?」
「………………是。」
我也知道对方是谁。
──是小天。
排列女王战及女流玉座战的棋谱时,我便感受到一股异样感。棋局中破绽百出,尽管我认为那种草率的将棋不像小天的棋风,却同时也这么想着──
──那很像师傅会喜欢的将棋……
宛如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一般。
粗糙却气势如虹,每排列一手,全新的创意便从身体深处一涌而出。
假如小天是利用超级电脑及新型软体孕育出那种棋风……那么在秋叶原购买家用电脑的我,简直是渺小不堪。
她究竟前进到什么地步了?
小天原本就聪明又实力坚强,要是我连环境都输给她的话……
「若想强化深度学习类的软体,是有诀窍的。」
「诀窍……是吗?」
「它虽然是参考围棋软体而制成,却无法用和围棋相同的手法变强,所以至今为止,深度学习类软体都无法超越旧有的软体。实际上,与将棋相似的西洋棋深度学习类软体,也称不上大获成功。」
「《淡路》的棋谱,是由理解诀窍并成功强化的软体演算出来的吗?」
「于鬼头老师是这么认为的。」
原本拼命抄笔记的供御饭老师一听见于鬼头曜玉将的名字,便赫然抬起头来。
「基于一些缘由,于鬼头老师本来正在演算精密度更高的棋谱,但他决定把资源用在解析公诸于世的那一百局棋谱。他表示『那些棋谱更美味』。」
「……美味?」
「我们的团队里有位美食家,而且还是个大胃王呢。」
于鬼头玉将正在开发未公开的深度学习类软体的事,已是众所周知,不过……美食家指的是谁?
「我说你。」
当我陷入深思时,二冢老师无预警地叫住了我。
「你是雏鹤爱女流名迹对吧?」
「啊……!初、初次见面!我经常从师傅口中耳闻二冢老师的事──」
「嗯哼?」
令人难以看透感情的年轻老师稍微调整坐姿,接着望向我并提出疑问。
「九头龙……先生他直到一年半以前,真的从未使用软体吗?」
「在我成为内弟子的期间,几乎没有用过。与名人之间的龙王战第一局败北之后,他曾有一段时间一直独自面对电脑……不过家里的电脑也是旧型的。」
「无论听几次都教人难以置信……」
如今,我也同样不敢相信。
一直待在师傅身边的时候,我并未察觉,其实能够将所有将棋纳为己有的弹性,才是他最大的才能。
爷爷老师的矢仓、月光会长的一手损角交换、生石老师的振飞车,以及名人的全能将棋。
最后……虽然这么说有点自以为是,但他亦吸收了我的终盘力。
万一师傅接触了超级电脑的将棋呢?
「《西之魔王》正以十年为单位向前迈进,搞不好他已经目睹了百年之后的未来。倘若真是如此──」
二冢未来四段以略显无奈的口吻说道:
「那就只有真正的将棋星人能战胜他了。」
☗绑架
「我说,要让你见空银子。」
当天衣提议要给我『报酬』之际,我立即回答「不用了」。
因为……除了拒绝我别无选择。
供御饭小姐也知道师姊的所在地,在先前一起撰写《九头龙笔记》时,她曾差点告诉我地点。
可是我拒绝了。
纵使见到她,事态也不会有所好转。
为了能再次以万全的状态下将棋,师姊主动选择休场,没告知我一声便消失了踪影。她想必是认为与我见面会妨碍休养吧。
既然如此,我主动去见她绝非好事。
我当然想见她,想见得要死。虚拟影像根本无法满足我。我想见到银子本人,紧拥住她,并告诉她「我喜欢你」。
但现在还不行。
我已做好准备,要是天衣坚持让我见师姊,我就要以这种说法提出反驳,不过──
「这样啊。」
奇怪?
她干脆地退让了……
「那就考虑其他报酬吧。」
「嗯、嗯……」
「现阶段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呃………………稍等一下,今天是几月几日?」
在这里过着像仙人一样的生活,使我的时间概念近乎消失。天衣口中道出的答案使我大吃一惊。
好险、好险。差点缺席公式战……
「东京的排名战马上就要展开了,我想整理一下头发。还有,今天我想回西宫的家里悠闲睡一觉。」
「我会帮你安排。」
语毕,天衣便拉扯系着锁炼的晶小姐先行回去了。
那之后,夜叉神集团的黑衣人们现身,将我带去了美容院,接着再把我送到还有贷款得缴的高层公寓。我久违地在自家的宽敞床铺躺下,就这么沉入梦乡──
下一次醒来时,我已全身遭到拘束且躺在左右摇晃的车厢地板上,深陷于最糟糕的险境之中。
「哎呀,你醒了啊,九头龙老师?」
「嗯?唔!?」
「放心吧。考虑一晚之后,温柔善良的天衣大小姐下令:『我思考了一个晚上,还是想不到其他报酬,随便送他一份大礼就行了。』于是决定由我送你来这里。」
是晶小姐的声音!
据我猜测,我八成身处于双眼及口部都被蒙住的状况,而且这个猜想恐怕没错。我反倒希望是自己误会了。拜托告诉我这只是误会一场。这根本就是绑──
「话虽如此,九头龙老师你大概不会坦率接受我们的好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采取我们业界的传统手段。」
「唔……?」
「传统手段……没错,正是绑架。」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呿。要是他开始大闹,事情可就麻烦了……喂,把追加的药拿来。」
噗兹。
如针一般的物体刺入颈部。
我就此失去了意识。下一次醒来时…………我已身处于满溢草香的场所。
舒适的微风拂过肌肤。
看样子……我似乎被丢在了类似草原的地方。裸露在外的肌肤,能感受到柔软土壤及草的触感。太胡来了。万一没有人发现我的话怎么办?对局呢?话说这里究竟是哪里?该不会有熊出没吧?
当我深陷混乱之际,一阵脚步声传入耳际。
「嗯!?唔!?」
沙沙。沙沙。沙沙。
某个生物正朝我走近。
不可能是晶小姐……
以熊来说,脚步声未免太轻盈了。
我瞬间犹豫了一下,思考是否该放声求救。在这种状态下被搁置在这里,很有可能会就此丧命,于是我决定求援。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等等。」
是女孩子的声音。
纤细的指尖触及我的脸颊,为我卸下了眼罩。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银色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
连梦境中都会见到……如宝石般的青灰色双眸,正笔直凝视着我。
我确实有猜想到或许是这么一回事。
当晶小姐提及报酬的事时,我便大致预测到她打算将我绑去哪里。
即便如此,当时我仍半信半疑,也丝毫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我──
「好、好久不见………………银子……」
只能拼命挤出这句平庸的话语……
「嗯,好久不见。」
「呃……那个,你、你的头发……留长了呢?」
「嗯。」
身穿轻盈纯白洋装的那女孩,头发比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稍长了一些,我伸手触碰她的发丝。
宛如置身于梦境一般。
因为……那女孩的身影,比我数次在梦境里见到的更加美丽动人……
原本认为《淡路》的CG栩栩如生,结果亲眼见到本人之后……只觉得那是粗糙不堪的虚假影像────
「对、对对对、对不起!」
我连忙站起身来,并开始辩解。
「不、那个……都是天衣!我明明说不想来,天衣却强行把我绑来并丢在这里!啊,但『不想来』并不是代表我不想见师姊你,我真的很渴望见到你,只是一直在忍耐……」
啊……我究竟在说什么啊?
本来希望与她重逢时,能表现得更帅气潇洒一点。
「我、我马上回去!有没有地方能搭计程车!?啊……钱包、钱包在──」
我在被美丽山脉环绕的草原上,搜索着自己的口袋。
而师姊则静静望着我──
「……」
(拉。)
「唔……?」
她纤细的指尖,意外用力地拉扯了一下我的衣服。
之后她别开目光,用有些别扭的口吻开口说道:
「难得来了,不如就在这里过夜吧?」
那是我熟知的银子侧脸。
我的胸口紧揪在一起,心想这果然不是梦。
☖过夜
「今天就在这里露营吧。」
师姊向因「过夜」两个字而深受动摇的我说明道。
这里是疗养设施范围内的庭院,由于不能在未经许可的状况下让我留宿在设施的房间里,因此只能在此露营。
被绑架之后又得在外露宿,这严苛的行程本来令我深感不安……但我很快便觉得「倒也不错」。
我反倒开始兴奋雀跃。
师姊所说的『能「砰!」地展开,卷一卷就能轻易收拾好』的简易帐篷宽敞且漂亮,附有椅背的椅子也相当舒适。
在广阔无际的天空下啜饮咖啡,无须在意他人目光,与喜欢的女孩子卿卿我我……岂不是很棒吗?
不过令人讶异的是,害怕阳光、堪称室内派象征的师姊,竟然有一套极为齐全的露营道具。
「你的露营道具竟然这么齐全。网路买的吗?」
「桂香姊留在这里的。」
桂香姊……
「起初她只是在阳台读书或喝茶,后来变得愈来愈讲究。」
最初的契机是桂香姊受同学邀请参加烤肉派对,桂香姊本来期待在派对上有好机遇,却发现所有参加人员都已经结婚生子,只有自己是人生失败组,为了疗愈受伤的心灵,桂香姊决定与师姊两人举办烤肉派对。桂香……姊……
「……桂香姊经常来吗?」
「很常来。」
师姊以稍嫌麻烦的口吻说道:
「最近她几乎每周都会来,上周甚至一直滞留在这里。天气变暖之后,我们便开始两人一起露营。」
「最近很流行露营呢。」
「其实只是在户外用餐睡觉而已。桂香姊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喝酒,中午继续喝──」
「晚、晚上也喝吗……?」
「不。她傍晚就会喝得烂醉,然后昏睡到隔天中午。」
桂香姊……!
「起初我还以为『都是因为我害她担心……』,但她只不过是在逃避现实罢了。我看她已经没机会结婚了。」
唔嗯~充满了罪恶感。
无论怎么想,桂香姊的压力来源都是我和爱。而爱的事情,本应由身为师傅的我来处理才对。
把责任抛给她实在让人心痛……但身为头衔保持者,我不能无视赞助者并轻举妄动。职业资格考试是会使将棋界意见一分为二的重大问题,得谨慎判断之后,再表达意见──
「完成了。」
「咦?什么?」
「料理。」
「咦!?这么快!?」
本以为肯定是骗人的,但确实有一股诱人的香味沁入鼻腔。
银子用露营用的小平底锅及卡式炉烹煮的料理是──
「香菇蒜虾。」
「哦……」
乍看之下是完美无缺的香菇蒜虾。
然而依照以往的定迹,含入口中的瞬间便会有人类难以下咽的刺激席卷而来……我战战兢兢地用汤匙舀起一口并递往嘴里之后,想不到另一股冲击袭向了我。
「嗯!?好、好美味!!」
没错。料理十分美味。
将切成薄片的长面包浸泡其中再享用,更是令人赞不绝口,简直堪称极品!
「竟然端出了能够下咽的料理……反而害我不知该做何反应……」
「宰了你喔?」
银子睽违半年朝我释放出杀气,并谦虚地说道:
「香菇蒜虾只不过是在海鲜总汇加入橄榄油及市售调味料熬煮而已,任谁都会做。」
「以前连这么简单的料理都煮不出来的人就近在眼前,所以我才会这么惊讶……」
「啊?」
「对、对不起……」
师姊奋力地用拳头敲向我的脸颊,我只能眼角泛泪地道歉。
好幸福。
我总算明白,自己有多盼望这种自幼时起,我与师姊间已经经历过数千、数万次的有如夫妻拌嘴的平凡时光。
我喜欢这个女孩。
除了她以外,我不需要任何事物。
那之后,我们一直聊到了日落。
关于银子目前的身体状况、她何时能够回到将棋界,以及为何不说一声就从我面前消失踪影之类的话题,我都避而不谈……
而避开这些话题,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困难。
读完整本《九头龙笔记》的银子,针对书中记载的具体手顺提出了疑问。
我们口头举行了一场研究会。内容极为艰涩,由此可见银子并没有松懈将棋研究。我得意忘形,不小心脱口说出「哎呀~当时差点赶不上交稿期限,还被编辑关在旅馆里呢」这句多余的话,银子则以冰一般冷彻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
编辑部寄给银子的样书中,夹着一张书签。她不发一语地递出那张书签,上面以美丽的字迹书写着一句话。
『不早点回来的话,会被我横刀夺爱唷?』
我久违地以为自己会顿死……
不过银子嫉妒的表情实在惹人怜爱。
那千变万化的表情,与她参加三段循环赛及刚成为职业棋士之后筋疲力竭的模样截然不同。
逐渐西沉的夕阳照耀着银子的脸,我一直凝视着她。
她的右手腕戴着我赠送的手表,每当看到诸如此类的物品,我的胸口便会怦然心动,并紧揪在一起。
不久之后,夜幕降临,银子燃起篝火,开始烹煮晚餐。
这次她用三明治机烤了披萨吐司。
尽管嘴上说「只不过是在吐司摆上食材,再加以烘烤」,但她显然在桂香姊的指导下练习过料理。
「……很好吃。」
「嗯。」
一想到她是为了谁而练习下厨……就令我幸福到几乎升天。
「话说回来……」
我们倾听着柴火燃烧的声响,一直聊到夜晚。
气温远比白天更加凉爽,于是银子披上了针织衫。她那副模样相当罕见,使我不自禁地凝视她的全身。
「看见我倒在地上,银子你好像不怎么吃惊呢?一般人应该会吓一跳吧?」
「八一你看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啊。」
「因为你完全没变。」
「你刚才在看哪里……?」
在黑暗的夜晚也能敏锐察觉我的视线,银子小姐好可怕。她是猫科动物吗?
师姊用双手抵着胸口附近的洋装,并开口说道:
「……我才十六岁,只是高中二年级。谁也不晓得二十岁之前会发生什么变化。等我成长到大学生的年龄,就能穿上正中间镂空、强调胸部的针织衣……!」
「说的没错。」
我漾起微笑附和道。身为将棋棋士,直到被打入头金为止都不愿放弃希望的银子,实在令人敬佩……
──不过超级电脑已经做出了结论。
多么悲哀啊。
即使已经微微察觉到结果,人们依然会紧抓着一丝希望不放。就算是像师姊这样拥有强韧心灵的人也不例外……顺带一提,我之所以用「微微」这个词,并非因为她的胸部很微小。
在某种意义上,不晓得结论才是幸福的。
纵使有诘棋路,只要两名对局者没有发觉,胜负便不会结束。
──无知才是幸福吗……
最近,我才亲身体会到怀抱重大秘密的痛苦──
「……一?八一?哎,你在听吗?」
「啊!抱、抱歉,我在想事情。」
「……想色情的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偷瞄她的胸部!?等长出巨乳之后再说这种话吧!
「就告诉你我为何不感到吃惊吧。」
师姊笔直望着我的双眸,并如此说道:
「因为我每天都在想。」
「想什么?」
「想着八一你。」
我屏住了呼吸。
「再告诉你另一件事。你知道我为何喜欢这里吗?」
语毕,银子熄灭了篝火。
接着她握住我的手,并躺在草皮上。
「看那里。」
银子仰望漫天星空,接着向我说道:
「看,是不是很像……那个夜晚?」
正巧一年前的夜晚。
我和银子在七夕的夜晚,一起欣赏故乡的星空。
徜徉于天际的银河,同时映照于地面。
在无数星点的守望下,我们在那重要的夜晚确认了彼此的心意。那天我祭出了人生最重要的胜负手。
这片星空……与我和师姊成为恋人的那晚十分相似。
「这里与我人生第二喜欢的景色很像,所以我很中意这地方。」
银子仰望星空如此说道之后,我下意识提出疑问。
「第一喜欢的景色是什么?」
「还没见到……但你应该能猜到吧?」
「……嗯。」
没错,我确实知道。
空银子是为了与九头龙八一下棋而休场。
所以她最想见到的景色是盘面。仅存在于我们两人的将棋之中。比起这片美丽且广阔无际的星空,空银子选择了狭窄且微小的将棋盘。
所以……我的胸口一直痛苦不已。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
两人明明如此相爱。
然而那片景色,恐怕比数千光年以外的繁星更加遥远。
犹如流星自充满星点的夜空滑落一般,溢满胸口的感情也自我的嘴里脱口而出。
「我喜欢你。」
「嗯……」
「我最喜欢的人是银子你,无论重生几次都绝不会改变。我永远、永远都喜欢着你,即使……」
即使没有与将棋相遇也一样──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这种假设毫无意义,这么说也不会让这女孩感到开心。
取而代之,我开口说道:
「结婚生子之后,我们全家人一起像这样去露营吧。让我们诞生于世的孩子,也能欣赏美丽的星空……好吗?」
重逢的瞬间。
目睹银子长发的瞬间,我感觉两人心意相通了。
『我想在婚礼上看到银子把头发留长的样子。』
她仍记得我这句话,而且为了实现这个心愿将头发留长了。我们两人眼里的景色如出一辙。不久之后的未来,那片景色肯定就能成真……
银子仅回应了一句话。
「……同步。」
我们就这样牵着手,在狭小的帐篷中依偎彼此并陷入沉眠。
酣睡于幸福的梦乡之中。
翌晨。
「嗯…………」
我感觉到太阳洒落,睁开了眼帘。也许是因为一直在密室中生活,使我对光线格外敏感。
身旁的银子仍面向我沉睡着。
本来还担心昨天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但我们相握的手立刻消弭了我的不安。
我缓缓地松开两人相缠的指尖,接着走出帐篷。然后──
「早安,八一。」
「……!」
我立刻就认出了伫立于帐篷外的人是谁。
尽管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恐怕是近十年以前的事。
「你还记得我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的名字是────空笙子。
她是师姊的母亲。
☗遗传
「抱歉,在对局前这么忙的时候,我还把你留下来。」
「不会……」
这里是银子在设施内的个人房,我与笙子小姐……与恋人的母亲相互对视。顺带一提,房间号码为『18号室』。在我开口询问之前,银子就别开目光辩解道「只是偶然而已」。
前去看诊的银子叮嘱一声「可别乱翻喔」之后,就独自离开了房间。
这个物品稀少的简朴房间,很有那女孩的风格。
也正因如此,摆在桌面上的照片才更加引人注目。
那里装饰着两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在清泷家门前拍的照片。照片内的师傅仍是大为活跃的A级棋士,桂香姊则是高中生。
伫立于前方的年幼银子和我感情亲昵地牵手,另一手则拿着磁铁将棋盘。
「那、那个!」
我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正面望向笙子小姐并低头致歉。
「我才要说声抱歉!未经许可就擅自闯入这里──」
「没关系,我也想找机会和你好好谈一谈。」
语毕,笙子小姐漾起一抹微笑。
糟糕,想不到和女朋友的母亲两人单独相处,会让人紧张到心脏剧烈鼓动。将师姊带去老家的时候,真不该让她和老妈独处的……
话说回来……简直如出一辙。
笙子小姐的银发,准确来说更接近白发。
和总是暗藏冰冷斗志的银子相比,她略带忧愁的神情显得平稳许多。
即便如此,两人依然十分相像。
而且笙子小姐从年轻时似乎就是如此。
我看向桌上第二张照片,并开口说道:
「那是……你们一家的照片吧?」
「是啊。」
「一瞬之间,我差点认不出来谁才是师姊呢。」
笙子小姐似乎年纪轻轻就生下了银子,她抱着一岁婴儿的模样,甚至令我霎时分不清谁是银子。
「父亲也很年轻呢!从前见到他的时候,我还觉得『师姊和父亲不太相像』,不过这张照片看起来倒是很像。」
「因为那张照片上面的人,是银子的亲生父亲。」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
「现在的丈夫是我再婚的对象……也许是因为发色给人的印象太过强烈,自银子出生时起,大家就一直说她和妈妈比较相似。」
「我、我也这么认为!师姊肯定更像母亲!!像这样和你面对面,让我错觉银子就近在眼前!因为妈妈你很年轻嘛!!」
「呵呵,你真会称赞别人。」
糟糕糟糕糟糕!我踩到地雷了吗!?
『再婚』这个出乎意料沉重的词汇,使我深受动摇……难道她想和我谈论的就是这件事?
在我正式向师姊的父母打招呼,请他们『把女儿交给我』之前,笙子小姐想先向我解释复杂的家庭状况……?
我咽下唾沫并端正坐姿,接着提出疑问。
「所、所以…………你想和我好好谈什么事?」
「是关于那孩子的病情。」
「……!」
面对再次深受动摇的我,笙子小姐始终以温柔的口吻述说道:
「没有必要现在知道详情。假如从我口中打探这件事令你备感压力,你可以询问明石医生或清泷老师。」
「……师傅也知道师姊的病情?」
「嗯。将银子托付给他的时候,我就已经阐明了一切。」
「从那么早以前就……」
……我的内心倏地蒙上一层阴影。
在银子刚晋升为职业棋士时,也就是我们两人开始交往不久后,师傅曾突然下令『禁止恋爱』。
──难不成……和银子的病情有关?
「虽然我们一直刻意瞒着八一你,但假如你真心想和那孩子……想和银子共度一生,我希望你能事先知道详情。」
「……请告诉我吧。」
为了表现出我坚定的决心,我刻意停顿一会儿才回答。
「我想在此……从伯母你的口中知晓一切。」
「谢谢你,对我的女儿怀抱如此深切的爱意。」
之后,笙子小姐开始述说。
她道出了我所不知的空银子。
「那孩子的疾病与心脏有关。而且是与生俱来的疾病,直到现在也尚未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
「……!」
我早就猜到银子怀有重病。
却没想到竟如此严重……!
「意、意思是,那是不治之症!?」
「冷静点,八一。从结论说起,那孩子的病已经治好了。经过明石医生诊断,她十五岁时就痊愈了。」
「咦……?」
令人惊讶的是──
尚未找到治疗方法的那种疾病,唯一的痊愈方法就是自然疗愈……换言之,随着身体成长,病痛便会自行消失。
「只不过……银子从小就经历许多痛苦,纵使告诉她病已经痊愈,她恐怕也很难完全相信,而且原本就身体虚弱的银子,又在激烈的战斗中大幅消耗体力。」
笙子小姐面色痛苦地阐述当时的状况。
「到了三段循环赛的终盘,她光是坐在棋盘前就会面色铁青地呕吐。银子担心医生强迫自己退出循环赛,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始终保持微微发烧的状态,体力也迟迟难以恢复,深陷过度训练症候群所苦……」
那是运动界经常耳闻的疾病。
愈是练习症状就愈恶化,属于一种慢性疲劳的状态。最糟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归运动场。
我自行调查的时候,也认为过度训练症候群与师姊的症状最为相符……我猜的果然没错……
「本以为晋升四段之后,症状会有所好转,然而是我太天真了。她的症状反而直线下滑,当初实在不该让她与祭神小姐对局……但事到如今说这些都太迟了。」
「…………」
玺子小姐说的或许没错,不过考虑到当时的状况及师姊的心情,想阻止那场对局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一切都在我所不知的地方发生,令我心情相当复杂。
不过听闻详情之后,以笙子小姐为首的相关人员可说是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感觉自己对师傅及桂香姊怀抱的隔阂消失了。
「久违地见到那孩子,感觉如何?」
「我感觉她的身体状况好转很多,我们还口头进行了将棋研究会。」
「太好了!啊……都是多亏八一你……!」
伯母首次绽露欣喜的神情。
「那孩子……银子之所以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选择休场,全是因为她梦想着要和八一你在公式战对局。正因为有你这名劲敌,银子才能愈来愈强。我打从心底感谢你。」
「我也一样!」
我下意识呐喊一声。
「若想变强,师姊……银子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最近我重新体认到了这一点……」
我打算舍弃人类将棋观,从零开始改造自己的将棋,但唯独一人……唯独空银子这名少女的存在必不可少。
我唯独无法将那女孩卸载。
但这样就行了。就算因此而永远不及《淡路》,我也要选择与那女孩的未来!
然而──
「…………假如你们只是劲敌的话,那就好了。」
笙子小姐的表情增添了几分忧愁。
「不过倘若你们喜欢上彼此……我就非得把进一步详情告诉你才行。」
「还有其他秘密吗?」
「那是遗传性的心脏疾病。」
「?」
「所以即使本人已经痊愈,也可能会遗传给孩子。在父母发病的情况下,有很高机会遗传给子嗣。」
遗传?
发……病?
我的脑子完全跟不上状况。
「我担心的是你,八一。」
「我……?」
「你或许得品尝和我相同的痛苦。不仅要看着心爱的人受苦,也必须守望因遗传性疾病而苦的年幼孩子……同时被束手无策的无力感侵袭。作为身历其境之人,我得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才行。」
我脸色惨白。
宛如发现自己错失了顿死筋的瞬间一般,眼前一片黑暗……背脊冷汗直流。
「…………………………………………………………等一下……………………」
我下意识低喃出声。
我向对方喊出了『等一下』。
然而这并非能够重启棋局的将棋。
而是无法重新来过的现实。
──现任丈夫是再婚对象。
──遗传性心脏疾病。
我彻底误会了。
光凭外表相像这个理由,我就擅自认定银子的疾病是遗传自母亲。
「银子的疾病………………是遗传自父亲吗…………?」
「没错。」
笙子小姐点了点头。
「我的第一任丈夫身亡之后,留下了刚出生的银子和我。」
心爱之人先一步离世,又被宣告独生女无法长命,笙子小姐在精神状态方面实在不适合养育孩子。
「看着那孩子因病而苦的模样,令我难以忍受。我实在不忍看着……那孩子一步步迈向死亡。」
即使是医生建议,一般人也不会让身怀疾病且年仅四岁的独生女成为别人家的内弟子。
只不过……假如母亲的状况不适合育儿,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我才把她托付给清泷老师。放弃自己的独生女,让她成为将棋的孩子……」
将棋的孩子。
至今为止,我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对于在师傅家与银子相遇的命运感到喜悦不已。
那对我而言确实是幸福的命运。
然而那份幸福的背后,却隐藏着极为残酷的现实……
此时此刻,报应回到了我身上。
「银子肉体方面的疾病,奇迹似地痊愈了。」
明石医生已经做出保证。在这座设施持续进行检查之后,也确认没有异状。
伯母表示银子能够继续下将棋,亦能如愿生下孩子。
「但银子的心深受创伤,疾病也可能遗传给她生下的孩子。而银子生下的孩子,同样奇迹似痊愈的可能性……」
尽管我是个笨蛋,也明白可能性趋近于零。
──我真的是……真的是大笨蛋!
对银子及伯母经历过什么样的地狱一无所知,却不断地她说出『结婚』、『孩子』、『家人』之类天真的话。
还断定我们之间的相遇是『命运』。
得知自己罪孽深重的我,无声地哀嚎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咬紧牙根,浑身颤抖不止。对自己的怒火,以及不能改变残酷现实的无力感,使我只能不停打颤。
──出生起就身体健全又只懂得下将棋的我,真是个脑袋空空的废物!!
即使痛骂过去的自己,也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
我双手掩着脸部,挤出浑身的力气提出疑问。
「…………银子她……知道这件事吗……?」
「我还说不出口。」
笙子小姐筋疲力竭地摇了摇头。她那副模样不只令人心痛……
更透露出放弃一切的无力感。
「只不过,银子恐怕已经察觉了。没察觉反倒更难……尽管这是令人想避而不见的现实。」
而倘若我们真的打算结婚,就非得告诉她这个事实不可。
「八一你不需要斥责自己。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空银子的母亲以筋疲力尽的神情说道。
「这一切都是命运……」
那之后────
我没有与银子见面,就这么离开了设施。
以我在东京有对局为借口。
实际上,是因为我不晓得该摆出什么脸见她。
不,并非如此。
真正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自己见到她时会露出什么表情。
怀抱希望的银子正试图重振旗鼓,也恢复到能够谈论将棋的事,而我不经意的话语或神情,或许会再次将她推入地狱。
况且,我还有另一件事得瞒着银子才行────
☖计程车司机
特别的日子来临了。
「…………我出门了。」
昏暗的清晨,我整理好仪容,向空无一人的入口如此低喃道。
棋帝战一次预赛A组第一回战。
我是首次参加职业七大头衔战,为了避免因各种因素心生动摇,决定比平时更早踏出家门……
「等等,爱。」
「…………妈妈?」
妈妈在杳无人烟的入口处叫住我。
进入稳定期的妈妈已经回归职场,我们也会在旅馆中见面……不过这是她头一次在对局当天早晨叫住我。毕竟早晨是旅馆业最忙碌的时段。
「今天我预约了计程车,搭车去吧。」
「计程车?」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但是……连职业棋士老师都是搭电车,大家原本就已经很讨厌我了……如果我坐计程车的话──」
「爱。」
挺着大肚子的妈妈,以冷彻的目光望向我。
「你在瞧不起对手吗?」
「咦……」
「对方是碓冰尊前龙王。为了尽可能提升胜算,你应该搭乘计程车前往现场以保存体力才对。不是吗?」
「……!」
本日的对局有四小时持棋时间,面对过去未曾经历过的漫长对局,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才行。
经过妈妈训斥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太过重视职业资格考试,甚至在对局当天忽视了即将来临的棋局。
我无法坦率道谢,别开目光,并提出疑问。
「……你认识碓冰老师?」
「那当然。他曾以头衔保持者的身分……作为龙王下榻我们的旅馆,老板娘当然必须亲自服务。虽然你眼中只有身为挑战者的九头龙老师。」
呜呜……
「身为老板娘,我曾接待过数十万客人,而在那之中,碓冰九段拥有超凡出众的特质。他…………」
本想说些什么的妈妈欲言又止。
即便对象是亲生女儿,她也不能泄漏业务内容。
「……倘若是接受过老板娘教育的你,应该能察觉才对。别忘了应战时要仔细观察对手。」
「嗯!」
这回我直视着妈妈的双眸及她膨胀的腹部,并点了个头。
「妈妈,小宝宝有精神吗?」
「很有精神,甚至有些精神过头了。他每天都在肚子里大闹呢。」
「咦咦!?那、那岂不是很累人吗?」
「的确很累人。不过──」
妈妈轻笑一声……接着开口说道:
「看到小孩子有精神,是让父母最安心的事。所以你也去大闹一场吧。」
我乘上了停在旅馆前方的个人计程车。
「目的地是哪里?」
「千駄谷的……你知道将棋会馆吗?」
「当然!我女儿也经常去那里二楼的道场呢。」
当我打算附和对方的瞬间──
「……!?」
我在后座的窗户上……目睹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那是职业棋士的挥毫。
「这、这是……真迹吗?」
「你认得吗?其实空银子四段前去参加职业出道战时,就是搭乘这辆计程车。」
空老师…………搭乘这辆车……
未免太凑巧了。难道是妈妈安排的?
「现在大家只顾着谈论枥创多,全都把《浪速白雪姬》忘得一干二净,根本没人提起她。」
司机不满地说道之后,不等我提出问题,便迳自开始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
「当时她像你一样,静悄悄地坐在同一个位置。她散发的氛围让人难以搭话……话虽如此,倒也并非像艺人那样散发出『别和我说话』的气魄。该怎么形容才好……」
「神圣的感觉?」
「嗯!没错。有种不能随意接近的气场。你明白吗?」
「是。」
虽然空老师特别强烈……但诚挚面对棋盘的棋士,每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神圣的气场。
对那无法触及的姿态怀抱憧憬,我伸出了手。即便会因此受伤……我也不曾后悔。
今后也绝对不会后悔。
「这个挥毫…………这句话是空老师选的吗?」
「嗯。我请她为女儿签名之后,她便写了那段话。之后我查询了一下,那句话似乎挺罕见的。」
「是的。空老师偏好的挥毫通常是『百折不挠』。比起原创的词句,印象中她更喜欢将棋界常用的成语。」
我将书写于窗户上的那段话烙印于心中。
与其说是迎接关键胜负时的抱负……那更像是决心面对这不讲理的世界挺身奋战。
空老师究竟背负着什么?
这点我不得而知。
她与我背负的事物恐怕截然不同。
但是与世界为敌的现在,我似乎比先前更能够理解空老师的心情。
「我们到了。」
计程车抵达了将棋会馆前。
今天,两场对我而言极为重要的对局即将在此展开。
我的对局将在大房间举行。
特别对局室则是────
「对了,能告诉我小姐你的名字吗?」
结帐完毕之后,驾驶看着我的脸如此说道。
「雏鹤爱……我是女流棋士。」
「抱歉,假如是我女儿的话,肯定马上就会知道小姐你是多么厉害的人。回去之后我会查查的。」
我默默地低头致意。他或许会感到很失望也说不定。因为和无论何时都正面迎接挑战的空老师相较之下,我的作为实在很卑鄙。
「那个……小爱妹妹。」
驾驶不安地询问。
「空四段会回来吧?」
「是!当然会。」
我仰望将棋会馆,并立即断言。
唯独这件事可以肯定。
「无论她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把她拖回这里。」
☗兄弟
将我叫到新宿御苑的那名男子,正躺在广阔的草坪上。
现在正值早晨九点,才刚开园,客人还很少,因此我很轻易就找到了他。
「嗨。」
察觉到我的气息之后,对方撑起上半身并微微举起手。
「嗯……」
睽违近一年才见面,但我们两人仅以两句话打完招呼。
兄弟就是这种感觉。
「要坐吗?」
「不。这样就行了。」
大哥拍了拍自己的隔壁,我则摇头拒绝。我决定站着,示意对方尽早结束这场对话。
而且考虑到这之后的行程,我也不想弄脏裤子。
毕竟我得在特别对局室下棋。
「你瘦了呢,八一。有好好吃饭吗?我倒是因为大厨的供餐太美味,就职之后胖了五公斤──」
「找我有什么事?」
我急躁地催促之后,大哥苦笑一声。
「希望你告诉我关于《淡路》棋谱的事。」
「我不是写了解说吗?读解说就行了。」
「早就读过了。真是令人饱受冲击的内容!」
棋力媲美业余强豪的大哥,以兴奋的口吻说道:
「职业棋士、业余棋士,甚至电脑将棋开发者,整个将棋界都沉醉于你公开的棋谱之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重视平衡,拣选出了包含各种战型的棋谱,而且史上最年轻的二冠保持者,还针对现阶段的结论附加解说。简直是时代错位遗物!」
「厉害的不是我,是《淡路》。」
我耸耸肩如此说道,接着向大哥提出疑问。
「所以呢?除此之外你还想问什么?」
「我想打探你没公开的棋谱。肯定有吧?动用世界第一的超级电脑,棋谱绝对不仅限一百局。」
大哥以一如往常的自然态度祭出胜负手。
「八一,你拣选的棋谱结论太漂亮了。手数确实很长,也有很多深层学习类软体特有的朴素棋谱。不过,最后的结果太漂亮了。」
「这是你主观的认知而已吧?」
「没错,确实是主观认知。换言之从人类的眼里看来,太过缺乏异样感。」
「…………」
「从人类的眼里看来,只有棋力不同的棋士之间才能孕育出美丽的将棋。正因为世上不存在棋力相等的人类,棋谱才会很有人味。但倘若拥有相等实力的棋士,在没有任何失误的情况下持续战斗的话……拥有相等棋力的电脑自我对局,肯定会抵达超乎人类想像的结论才对。」
「你还是老样子没变呢…………大哥。」
他从以前就是头脑聪慧的男人。
成绩总是地区第一名。
他明明只是凭兴趣独自学习程式设计,却留下了世界级的实绩。
直到我以内弟子的身分前往大阪之前,我只和年纪相去甚远的兄长同住六年。我自三岁开始才有记忆,所以坦白说和大哥之间的回忆不多。我只记得自己无论什么都赢不了他。年纪相差很多的兄弟就是这种感觉。对弟弟而言,大哥根本就是眼中钉。
唯独一件事。
唯独将棋,我能够与他相抗衡。
为了鼓励我继续下将棋,当时大哥恐怕刻意手下留情了。即便如此他仍然察觉到了我的才能,因此不曾露出嫌恶的表情,一直陪我下棋。
当师傅来到我们去的道场进行指导时,大哥也在场。
那时候,大哥的棋力应该还在我之上。
然而师傅却认为我『具备才能』,因为我更加年幼。
只能靠将棋战胜大哥的我,从此埋首于将棋之中。
毕竟兄弟就是这种感觉。
「要我告诉你百年后的将棋是什么样子吗?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刻意没有公开的棋谱,究竟有多么令人绝望。」
大哥不发一语,只是凝视我的双眸并催促我继续说。他恐怕早就预料到了。
我一直想和某个人倾诉这件事。
倾诉我独自背负的沉重秘密。
「所有的棋谱都是千日手及相入玉。」
总是傲视世上一切的大哥,在那瞬间流露出了严肃的眼神。我对那表情感到满意,不怀好意地继续往下说。
「初手最佳手并非开启角道,也不是挺进飞车前方的步,而是移动玉。当双方都持有角的状况下,必定会形成千日手;双方以角交换对局的话,没有任何棋谱能回避千日手。将棋的结论是有限的。」
我仅公开了一百局棋谱。
然而那只展示出了《淡路》棋力愈发增强的过程,顶多只是二十年后或三十年后会出现的棋谱。其余数十亿局全都没有分出胜负。
全都没有!
「矢仓、角交换、相挂、横步取,以及振飞车……每个战型都是以活用飞车及角为目的而孕育出来的,然而它们全都不及格。人类被大棋的动向所摆弄,压根儿搞错了将棋的本质。一千四百年的时光都是白费工夫。」
「你有让它固定战型试试吗?」
「当然有。那就是我公开的棋谱。」
经由超级电脑解析的结果,人类思考的『战型』及『定迹』简直惨不忍睹。
「横步取为后手必败,矢仓及相挂为先手必胜或和局。振飞车的一方便会败北。哦!唯独相振飞车是后手必胜。换言之在将棋这款游戏当中,先把飞车横向移动的人就会败北。哈哈!」
「…………这样啊。」
大哥流露哀伤的目光,接纳了我这段话。
过去我似乎也曾见过他露出那种眼神。啊……对了。
──在最喜欢的爷爷的葬礼上,他也是这种眼神。
当教导我们将棋的爷爷过世时……
「……倘若是像围棋那样,能够透过调整贴目来取得先后手平衡的游戏,还能延长一点寿命……」
大哥挤出一丝声音说道。
我们两人同时见证了将棋的丧礼。目睹最喜欢的将棋寿终正寝的瞬间。
「然而将棋办不到。」
我回想着与师姊共同眺望的巨大夕阳,并如此回答。世界很快便要面临终结。
而且是最以糟糕的形式迎来结局。
「目睹这种结论之后,你还会想穷极这条道路吗?还会想以职业棋士的身分奉献人生吗?」
将棋已经步入了历史。
然而世上仍存在绝不能终结的事物。
「能够告诉师姊……告诉银子这个答案吗?」
唯独她,我必须保护到最后才行。
「你能告诉试图重振旗鼓的人类,『这条道路前方,只有一片荒原焦土在等着你们』吗?」
「八一……」
「我办不到。」
没错。我办不到。怎么可能办得到?
那女孩是为了与我下将棋才成为职业棋士。
她衷心喜欢着我,也衷心喜欢着将棋。
但是……她与我之间的未来,仅会迎来最凄惨的结局。
难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一并从她身边夺走将棋吗?
……多么混帐的命运!
「所以,我要演出虚假的未来。」
拣选那一百局棋谱的时候,我尚未与银子重逢,如今得知她的秘密,我确信自己做出了最佳选择。
纵使无限趋近于先手必胜,即便某种战型就此灭亡,我也必须阻止将棋毁灭。
这就是我今后下将棋的理由。
假如有人获得绝对的强大实力,朝我目睹的绝望咄咄逼近,我就要将他们一一击溃,尽可能延后未来。控制随时可能失控的天衣,限制《淡路》的运作。
这一切都是为了延迟将棋的死期。
「时间到了。我走了。」
继续留在这里,恐怕会脱口说出多余的话,于是我转身准备离开现场。就在这时────
「八一!」
大哥起身并呐喊一声。
「你专程来到东京既不是为了公式战,也不是为了与我见面吧?你自己也希望机械显示的百年后未来能够被颠覆,没错吧!」
「…………」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答案────『那孩子肯定办得到』!!」
身后的大哥说完之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准备久违地前去与人类下将棋。
这种心情,简直就像去看早已知道结局的电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