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蟹合战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举办天衣的首场头衔战。」
女王战第一局。
我为了勘验场地,于前一天造访对局场,感慨至深地仰望那栋建筑物。
──『通天阁』。
不用介绍也知道,那是大阪的地标。
即便阿倍野搭建了展望台,大阪的象徵仍旧是通天阁。
建筑物下方的『新世界』今天也聚集了众多观光客,以及与流浪汉几乎无异的可疑大阪人民。众人不是吃著串烧,就是在买花俏的衬衫。
我接任天衣的个人课程老师后,一开始带她去的新世界道场也在这里……
「真教人怀念呢,九头龙老师。」
晶小姐身为未成年人天衣的监护人,也被允许同行。她在我身旁怀念地举起相机。
「那之后还不满一年……大小姐真的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淑女了……」
晶小姐的镜头当中,自然是天衣的身影。
通天阁底下的『王将碑』前方,正在举行两位对局者的摄影会。
这是头衔战的惯例。
「两位请看这里!」「笑容!能否露出一点笑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数不胜数的摄影机炮台,团团包围住了十岁的挑战者及十五岁的女王。
天衣一如往常身穿黑衣。
师姊则穿著国中时的水手服。
「也请转向这里!」
「还有这里!也麻烦看一下这边!」
「能不能摆一点不同的姿势!?像这样……踩住摄影机另一头读者的感觉!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面对媒体记者过度兴奋的要求,天衣和师姊都冷静地一一达成。
其中似乎有些人,还试图拍些与将棋头衔战无关的照片……
「……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媒体混进来了呢。」
「唔……无耻之徒!」
晶小姐怒发冲冠,猛然闯入媒体记者之中。
「你们给我闪开!竟敢要求大小姐摆那种奇怪的姿势!!」
「你、你是什么人啊!?」
「听好了!!根本无须要求大小姐摆姿势!因为大小姐自然而然的举止中,本身就充斥著抖S的魅力!闪边去────────────!!」
「等等!?你、你突然趴在地上做什么……!?」
「呼……吁……呼……!」
晶小姐异常兴奋,她猛喘著气,开始从超低角度帮天衣疯狂拍照。
在其他记者面前,天衣不能像平时那样怒斥晶小姐,只能显露出嫌恶的神情,然而那副神情却令晶小姐愈发亢奋,形成了欲望的恶性循环。我?我当然是装作不认识她啰。
耳闻喧哗声的观光客和当地人,也纷纷举起手机、相机群聚而来。
「什么、什么?他们在干嘛?」
「是将棋!明天要在通天阁举行头衔战!」
「听说《浪速白雪姬》来了!」
「她身旁那个黑衣女孩,就是传闻中的《神户的仙杜瑞拉》吧!真娇小。」
「OH~!FANTASTIC!!」
无论全国节目或地方电视局,连续数日都报导著师姊及天衣的对决,大众的反应简直就像偶像来到了现场。
「夜叉神天衣可是我培养的!那个小鬼,干得不错嘛!」
忽然间,被酒精与香菸烧哑的嗓音传入了耳际。
「凭我《新世界女豹》亲授的『角头步』,无论空银子抑或九头龙八一都能一刀两断!不败的白雪姬也只能活到明天为止了!」
这、这是……!
这完全分不清是大叔还是大婶的声音,难道是──!!
「黑豹!那不是黑豹吗!」
方才趴在地面上的晶小姐单边侧脸颊沾满了沙粒,彷佛与一度诀别的宠物狗重逢般高声吶喊。
──黑豹。
在新世界将棋道场『双玉俱乐部』,使天衣碰上难关的谜之将棋棋手……经历不详,性别亦不详(之后判别出她是雌性),一身豹纹服装与爆炸头是她的注册商标。最后一次见到黑豹时,不知为何她全身都染成粉色,化身成了粉红豹……
我浑身颤栗,道出了异样之处。
「她全身的颜色……都变成紫色了耶……」
「不知道为什么,大婶总会想把头发染成紫色嘛。」
我们从远处观察头发上洒满亮粉的紫豹。天衣似乎也察觉到了黑豹的存在,不禁流露些许动摇之情。
仔细一瞧,不仅黑豹,曾在新世界道场与天衣赌棋的业余大叔强豪,也都面露怀念的神情,伫立远方凝望著天衣。
既没有出声搭话,亦没有发出声援。
然而众人都关心著天衣……于是才前来这里。
这股氛围,肯定能成为天衣的助力。
「不过,我想她明天是不会使用角头步的。」
「是这样吗?那她会用『※东南西北(编注:一种摺纸游戏。)』啰?」
「你该不会是想说『小精灵』吧?」
「我就是这么说的!」
晶小姐像个小女孩似地如此声张。
「说难听一点,角头步和小精灵都是B级战术。在头衔战运用那种战术的当下,便很有可能招致圈内人鄙视的目光。无论再怎么美味,三星高级餐厅也不会端出大阪烧,对吧?」
「原来如此……」
「不过就现代将棋而言,只要获胜众人便不会有怨言;相对地,败北时伤害也会格外巨大。棋士有他们独特的标准。例如持有利的先手时,逃入千日手便『等同于落败』……」
在将棋界(这世界),『信用』具有莫大的价值。
『这孩子很强。』
『让这孩子夺得头衔也无妨。』
若能带给众人这种印象,紧要关头时对手便不会死缠烂打,于是淘汰赛和番胜负也会较容易得胜,使胜率随之提升。
这便是将棋界的信用。
出赛头衔战是大幅提高信用的绝佳机会,同时却也潜藏著信用下滑的危险。
甚至有句谚语说道:
『出场头衔战,等于多了一枚香车;但若惨遭三连败,便将失去一枚香车。』
接下来,天衣将接受将棋界的考验。无论战胜师姊抑或落败,能否通过这道考验,将大幅左右她今后的女流棋士人生。
「……况且,即便用她现在的角头步来挑战,对师姊也不管用。因为天衣的角头步存在重大的缺陷……」
「你说缺陷!?九头龙老师,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当晶小姐打算质问我之际──
「接下来将勘验对局场。敬请两位对局者及见证人等相关人员,移步至建筑物内。」
主办单位工作人员如此宣告,让场面进展到下一个阶段。
本局的见证人,是在排名战和我下完最终棋局后引退的《浪速帝王》藏王达雄九段。
他强忍关节疼痛并拄著拐杖,接下了如此重责大任。
「喂喂,九头龙老师……让那老爷爷来真的没问题吗?他会不会在棋局结束前就翘辫子啊?」
「嘘!说这种话会遭天谴的,晶小姐……当这座通天阁还是关西棋界圣地时,藏王老师可是最名闻遐迩的大人物。甚至可以说缺少那个人,通天阁对局便无法实现。」
「唔嗯,原来如此……」
说到那位藏王老师,他本来是由我师傅清泷钢介九段撑著身子,默默地守望摄影现场,但是──
「既然都来新世界了,居然不喝点酒就要勘验现场?哪有这种荒唐事!钢介!喂,钢介!」
「是是,老师您叫我吗?」
「陪我去喝一杯!」
「可、可是老师……见证人必须去勘验──」
「区区女流棋战的勘验工作,交给你弟子就行啦!反正未成年不能喝酒,正好。」
藏王老师在头顶挥了挥右手的拐杖,并向我高喊。
「龙王!之后就拜托你啦!」
「是……」
于是藏王老师真的就这样强逼师傅喝酒去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光是虚弱地回应一声便已耗尽心力。从前的棋士真是超乎想像……
晶小姐心怀不安地询问。
「老师,没问题吗?你不是说少了那老爷爷,通天阁对局便无法实现?」
「……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啦。今天这种日子,天衣和师姊应该都会老实一点……」
然而没想到,天衣一下子就爆发了。
「好暗!没有像样一点的照明设备吗?」
才刚踏入即将成为对局室的通天阁三楼,天衣便要求追加照明。
选择棋子时,也发生了轻微的争执。
主办单位这回准备了两种棋子,师姊比较过两者之后……
「这组棋子的黑色纹路有点太深,会让眼睛疲劳,挑那组白色的比较──」
「哎呀?老花眼啦?」
天衣无视自己也刚抱怨过『房间太暗眼睛会疲劳』,居然暗讽师姊的年纪。
十岁小孩嘲笑十五岁少女是个老人的异常事态,令相关人员都僵直原地。「唉~……」接著天衣又做作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就选那组吧。虽说那种低俗的白色棋子根本不适用于头衔战,但让眼睛疲劳未免太可怜了。」
「……」
「我本来就很讨厌『白』这颜色。虽说白色意味著纯洁,可是自己说自己纯洁未免太厚脸皮了吧。若是我被冠上白雪姬这种昵称,肯定会羞耻到下不了将棋。」
「…………」
显而易见的挑衅,令师姊双眸的色彩逐渐产生变化。
情绪亢奋或怀抱杀意时,师姊的眼眸颜色便会改变。那是不妙的攻击色彩!!
「嗯嗯嗯!棋、棋子就这么定案了……重点是这面棋盘!这究竟是什么棋盘呀!?」
我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棋子转移到了将棋盘上。
主办单位像是想著『多亏你能注意到』似地开始解说。
「这面棋盘是专程为这次女王战精心准备,从某位名高望重的大师那里借来的。」
「跟谁借的?」
「本因坊秀埋老师!」
……原来是那家伙~
人称本因坊秀埋的围棋头衔保持者,是史上最强的女性围棋棋士。
涵盖将棋界在内,她毫无疑问是棋道历史中最强大的女性。
秀埋老师同时也是位名闻遐迩的棋具工匠,对即将与自己踏上同样道路的师姊颇有共鸣,因此特别关照师姊。她也曾为天衣制作棋子,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然而秀埋老师的真面目……只不过是个变态。
「秀埋老师还追加一句留言说:『基于一场不幸的误解,导致我被禁止进出将棋界,所以希望至少能用亲手制作的棋盘,守望这场历史对局。』」
「不,哪里是误解,根本就是她自作自受……」
必须确实厘清这点才行。
「话说回来,这是几寸盘?」
「对方说是七寸盘。」
「不不不,这绝对比七寸盘更厚吧。」
主办单位准备的棋盘,包含棋墩在内,看来将近有三十公分高。
「这恐怕接近八寸棋盘了。秀埋老师的话,大概是拿到了厚实的优质榧木,舍不得削薄吧……」
毕竟是自己特别关照的两人初次对局,秀埋老师才贴心地想让对局者使用顶级棋盘,然而干劲太过旺盛的她,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
──这次的对局者,是年仅十几岁的女孩子。
「这么庞大的棋盘,连成人男性来下都会疲劳不堪……更别说天衣……不对,挑战者的身体还很娇小,还是选小一点的棋盘比较好吧?」
「也对。」
如此点头赞同的人并非天衣,而是师姊。
感觉师姊懂事到有些异常。只差一期就能获得永世女王殊荣,她也成长了呢……我如此心想,只是短短一秒之后,我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后悔了。
「反正她似乎对棋子也颇有微词,乾脆准备一副儿童用的棋盘棋子如何?『动物将棋』那种应该正好吧?」
师姊发动了强烈的反击。多么显而易见的挑衅。
接著天衣像是宣布『勘验已经结束』似地站起身来,狠瞪师姊放声说道:
「就用这面棋盘。」
「可是,天衣──」
「我不是说这面棋盘就行了吗?你耳聋了吗?想死吗笨蛋?」
哦哦哦……
用厚棋盘的话,较为不利的是身躯娇小的天衣。
若是平时,天衣立刻便能理解这点,但因为不愿在对局前气势输人,她显得比平常更加倔强。不,也可能纯粹只是被煽动而火大了而已。
「那、那明天再请主办单位准备厚一点的坐垫吧……」
我如此说道,试图和平收场,然而师姊再一次让我的努力付诸流水。
「既然如此,不如连同坐垫附赠一张儿童椅如何?还是要坐在温柔师傅的大腿上对局?我倒是无所谓喔。」
「你自己还不是个小鬼?听说你还光溜溜的是吧?」
「小心我宰了你之后撒到天王寺动物园喔。」
「哦哦,好可怕!救救我啊师傅(老师)!」
语毕,天衣躲到了我身后。禁止牵连别人!!
「来、来题字吧,题字!接下来请两位书写签名板,作为今天在前夜祭典给来宾的礼物~!」
我被师姊冰寒刺骨的视线贯穿心脏,以临时代理见证人的身分如此宣告,接著新闻媒体纷纷举起摄影机,准备拍摄题字时的照片。
师姊与天衣「哼!」了一声转过身,用毛笔沾满墨汁,强劲有力地在签名板上大胆挥毫。
……真是一手绝妙好字。除此之外我别无感想。
收到这种礼物,肯定没人会开心吧……
然而将棋棋迷对这两位天才美少女的爱,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五万!」
「那我出七万!!」
「哇哈哈哈哈,你们对大小姐的爱只有这点程度吗!?我出八万!敢出八万以上的家伙放马过来吧!!」
前夜祭典的会场为『SPA温泉大世界』,从通天阁徒步五分钟可到达。
这里既能享受全世界的温泉设备,还具备完善的旅馆设施及宴会场地。听起来很厉害,但简而言之就类似于健康乐园或超高级澡堂。虽说是女流棋赛,选在这种地方举行头衔战前夜祭典,恐怕是前所未闻。
两位对局者在勘验时已一触即发,前夜祭典开幕短短十分钟之后,两人竟然便返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也同样是史无前例──
『春日已悄然而至。温暖宜人的天气使小苍蝇也倾巢而出,真想尽早将其驱除。』(师姊)
『如果我是苍蝇,你就是引来苍蝇的垃圾。』(天衣)
两位对局者各自以这两段话作为开场致词,要是继续让她们待在同一个房间,在下棋前两人恐怕会先开始厮杀……所以只好这样……
于是接下来的签名板竞标会就此展开。
顺带一提,头衔保持者等级的亲笔签名板,市价大约是五千圆──
「八万五千!」
「九万!」
「九万三千!!」
「啊啊,算了,十万啦十万!我走路回神户!!」
我从后方一把架住最终把整个钱包都高高举起的晶小姐。
「请冷静下来啊!你应该随时都能拿到天衣的签名吧!?」
「别阻止我,老师!大小姐绝对不会帮熟人签名的!所以我和大老爷只能像这样,偷偷摸摸地在将棋活动大肆收购!!」
「这种事在将棋界格外常见,但这次麻烦你克制一点!!」
棋士的亲兄弟参加前夜祭典或解说会,并利用下一手问题等机会获得亲人的奖品,其实是相当常见的光景。得奖之后物归原主的人也不在少数。
最后,天衣的签名板以十万圆的价格得标了(由晶小姐取得)。
结果这次又换师姊的粉丝嚷嚷著『怎么能让女王的签名板比挑战者低廉!』并开始哄抬价格,再次掀起一阵大骚动。
见证人藏王九段不仅不制止,甚至率先换上浴衣大口畅饮啤酒,心情愉悦非常。
「哇哈哈哈哈!挺不赖的嘛,真是有趣!对吧,钢介?」
「是是,老师。话说回来,差不多该休息了,否则会影响到明天……」
「区区啤酒,喝几百杯我都不会醉啦蠢蛋!」
《浪速帝王》用掌心拍了一下师傅的头之后,语带落寞地说:
「……何况我已经引退了,根本没必要顾虑身体状况。除了喝酒,我也没有其他娱乐。都被剥夺了将棋,别再夺去酒了。」
「老师……」
师傅低喃一声之后说:
「我明白了!本人清泷钢介,会陪著老师直到您满意为止!八一!陪我跳裸舞!!」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竟然把我卷进去!?
「咦什么咦!老师可是一门的大前辈!!除了我们,还有谁能让前夜祭典热络起来!!清泷……出击──!!」
高喊出和阿姆○一样的台词之后,师傅便开始一件件脱掉衣服。
得标天衣的签名板而喜不自胜的晶小姐,面露灿笑开口说道:
「放心吧!我会用摄影机,好好收录九头龙老师英勇的身姿!」
「不需要啦混帐!!」
我一面松开领带,一面吶喊。
师傅的命令是绝对的。酒、钞票与男人裸体交织乱舞的女王战前夜祭典,不只彻夜未停,甚至延续到了当天早晨……
☖兔与狼的决斗
「师傅早安!」
踏入对局室时,迎接我的是弟子朝气蓬勃的声音。而那当然不是天衣。
「哦哦…………爱啊,早安……」
「嗯?您很疲惫吗?」
「这个嘛…………因为前夜祭典迟迟无法结束……」
藏王老师根本不打算回房,师傅又喝得烂醉如泥。照顾他们两位的期间天也亮了,我根本是看护嘛。
「……你记得带文具来了呢,很好很好。」
我俯视正坐的弟子,望见她腿上放著空白笔记本及猫咪铅笔盒,接著我也在她身旁坐下,并环视对局室内部。
「话说回来,桂香姊人呢?她没和你一起来吗?」
因为我和师傅都来这里参加前夜祭典,于是昨天让爱寄住在师傅家,请桂香姊照顾她。
本来以为桂香姊今天会和爱一起来现场──
「桂香姊留下来看家。」
「看家?为什么?」
「我没打听原因……应该是因为没人照看道场吧?」
「这样啊,说的也是。」
睡眠不足与疲劳害我脑袋不清了。
桂香姊根本不可能一起跟来,真是对不起她了。平时她还得帮忙照料爱和师姊,清泷一门真是多亏了桂香姊才得以成立。多伟大的圣母啊。
「早安,准备就绪了吧?」
对局开始前二十分钟整,见证人藏王九段迈入了室内。
换上和服后,他彷佛返老回春一般,背脊挺拔,也没拄著拐杖。果然厉害。
而师傅因为宿醉和睡眠不足而面色惨白,步履蹒跚地跟在他身后。瞧那副模样,师傅今天大概派不上用场了……
再来只要静候对局者到来即可。室内自然被寂静所支配,紧张感急遽攀升。
率先现身的人────是挑战者•夜叉神天衣女流二段。
「早安。」
女王战明文规定,必须穿著和服开始对局。
天衣身穿红黑交织的振袖,以及深红色的裤裙,以嘹亮嗓音向相关人员招呼致意。
「「哦哦……!」」
守候现场的媒体,都被十岁少女所散发出的气场震慑住,有短短一瞬间忘了按下快门。因为今晨的天衣与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伫立眼前的她,宛如漆黑暗夜中熊熊燃烧的焰火一般美艳。
「好美……」
我身旁的爱倒抽一口气,并赞叹一声。
天衣用手铺平厚实的坐垫以确认触感,接著于棋盘前就坐。
……果然有八寸高。
昨天勘验时师姊已经试坐过,但天衣单独与棋盘对比……棋盘显然太过庞大。虽然不认为这会与胜负有直接关联,不过……
──她真的只是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呢……
胸口紧紧纠结,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情油然而生。
与爱不同,无须我出手,天衣也独自成长变强了。从我们相遇时开始,她便展现出了出类拔萃的知识与才能。
──即使如此……亲眼看到她成长茁壮的模样,情绪仍不禁激动起来……
纵使知道我不具资格,依然不禁眼眶发热。
「失礼了。」
对局开始前十分钟整,空银子女王来到了现场。
师姊穿著她在头衔战常穿的藏青色和服,从束口袋中拿出小支纸扇,再将怀表置于榻榻米上。
接著她陆续拿出唇膏、眼药水与手帕等随身物品,摆在早已决定好的固定位置。
做完这些后,师姊便以自己的步调开始排列棋子。紧随在后的天衣,动作显得有些慌忙。
师姊已参与过二十场以上头衔战对局。
无论任何地点,她都能在几分钟内使其变为自己的主场。就头衔战的熟练度而言,师姊甚至远远凌驾于我。
──这就是经验差距……我也曾从名人身上,感受过这种余裕。
头衔战毫无疑问与一般对局不同。
一旦穿上和服,便会在意重量与热气,而面临这种大场面自然也会紧张。
更何况在陌生地点下将棋,本来就很难发挥最佳状态。
甚至有句话说:
『重要胜负无名局。』
要在头衔战发挥实力,正是如此困难。
──只不过从淘汰赛脱颖而出的挑战者,还能凭藉一股气势……
任何胜负都不是绝对的。如同我也能获得龙王宝座那样。
「接下来进行掷棋。」
担任记录员的奖励会员,已做好决定先后手的准备。
……顺带一提,我本来希望由镜洲先生担任本局记录员。
镜洲先生曾数次与身为业余强豪的天衣父亲下棋,也饱经对方锻练,因此我希望他能在最近距离守望这场胜负。
然而──
『恕我婉拒。我没办法冷静坐在现场,更何况──』
镜洲先生似乎早就想好一套说词,并拒绝了我的请求。
『我有可能在下次三段循环赛碰上银子。现在我想专注于自己的事上。』
最后,镜洲先生选择担任爱知县举办的名人战第二局记录员。他想亲身体验最高峰的对决,藉此重振成为职业棋士的决心。
看见他以自身修行为最优先的态度后,我再次深刻体会到,镜洲先生对下次的三段循环赛怀抱多么强烈的决心……
「…………要是大家都能赢就好了。」
「?」
爱一脸疑惑地仰望我的侧脸。
记录员将棋子拋上半空中。喀啦喀啦……雨滴般的声响紧接著响起。
「步五枚。」
哦哦……无声的惊叹满溢对局室。
「步……五枚。先手是……」
爱立即著手在书页上做笔记。
由师姊持先手。
「…………」
得知掷棋结果后,师姊默默无语地将宝特瓶内的饮料倒入杯中。那动作与她在自家进行研究会时几乎无异。
另一方面,天衣则垂下眼帘,丝毫不动。
即便知晓掷棋结果,天衣仍未流露一丝情绪波动。不给对手任何一点情报,大概是她的作战计画。
只不过……她紧闭的眼睑却微微颤动著。
藏王老师凝视著记录员平板上显示的电子时钟,然后打破了寂静。
「时间到了。来,开始吧。」
对局者无声致意。狂岚般的闪光灯闪烁不止。
师姊迅速开启角道之后,便喝下倒进杯中的饮料润湿喉咙。
☗花衣魔笛手
「好、好厉害!这就是……这就是作梦都会梦到的头衔战相关人员休息室……!!」
小绫乃闪烁双眸与眼镜,兴奋地高声吶喊。
「有好多萤幕和将棋盘!哇啊!只能在转播部落格照片中一睹的崇高场所,如今我就置身其中……!哇啊啊~!!」
相关人员休息室位于通天阁二楼。
JS研成员一大清早便前来参观。
其中小绫乃的兴奋程度简直非同小可。虽然平时乖巧老实,但这孩子毕竟还只是小学生……
顺带一提,大盘解说将在地下室大厅举办,对局室则在三楼。
要是闹得太厉害,或许会被对局者听见。当我对小绫乃的兴奋情绪有些不安时,爱前来向我道谢。
「谢、谢谢师傅让大家进来休息室……」
「没关系。她们毕竟是爱的研究会伙伴,而且小澪和小绫乃也是研修生,是可望成为女流棋士的种子,毫无疑问是相关人员。」
当地奖励会员前来头衔战休息室钻研,是司空见惯的光景。
不如说早晨的休息室闲得发慌,所以非常欢迎客人。而且因为宿醉而昏昏沉沉的清泷师傅,在孩子们面前也会振作一些。
「谢谢您!真的太感谢您了!!」
小绫乃只差没下跪磕头,也前来向我道谢。
「九……九头龙老师为我实现了梦想……!光是平常能留宿您家中,就已经如梦似幻了……只要是为了九头龙老师,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叫我当场全裸也乐意之至!!」
「小小小小绫乃!?现、现场还有很多相关人员!!除此之外还有新闻记者和媒体人士,比喻时要慎重一点!!好吗!?」
我死命制止兴奋过度而开始胡言乱语的小绫乃。
然而为时已晚。
「……他刚刚是不是让小学生说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还想说他一大清早带大批JS来有何企图,竟然要她们……全裸……?」
「而且听起来,他平时就会让小学生在家留宿……果然是个萝莉控……」
「他也是这样教育《神户的仙杜瑞拉》的吗……?」
「反正早上也没什么新闻,总之先写成报导吧。」
这是不实报导啊──!!
「师傅……不对。」
爱戴上不知何时买的玩具眼镜,并将IC录音机对准我。
「咳咳!呃~……九头龙龙王,请问您对本局的序盘有何看法?」
「嗯?怎么啦,爱?为什么说话突然那么客气?」
「今天爱是观战记者,这是正式采访,所以请师傅……不对,请九头龙龙王好好回答唷。」
啊,是这么回事啊。
「好厉害──!小爱就像真正的记者一样!」
「竟然能熟练使用IC录音机……难以想像我们同为小学生!小爱真是令人畏惧的孩子……!!」
「嘿嘿~♡」
众人的反应令雏鹤记者龙心大悦。
我也对那台IC录音机的存在很介怀。若她以前就持有那机器,而且运用自如……表示她平时就会录下我的发言……吗……?
「澪也要来模仿记者!九豆龙龙王,请问您认为哪方会得胜!?」
「也请让我练习采访!」
「夏夏也要!夏夏也要采访斯斯~!」
连小夏也拿出口袋内的棒棒糖,把它当成IC录音机伸向我,化身成了记者。
在JS的围绕下进行采访,感觉真是新奇。
「这个嘛……序盘演变成了普通角交换定迹阵形,以夜叉神小姐来说著实罕见。后手若不采取行动的话,局势将会很严苛,所以我想她应该暗藏什么秘策。如果对方中计,或许甚至能占据优势。」
「为何她不使用自己擅长的一手损角交换呢?」
「因为一手损角交换这个战术的地位已经愈来愈严峻。从专业角度来看,普通角交换的定迹愈发进步,所以一手损的优点也随之式微了。」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
小绫乃紧接在爱之后提出问题。
「您对两位对局者印象如何?」
「师……空女王相当沉著稳健。相对地,夜叉神挑战者则是首次穿著和服登场,那打扮相当适合她。」
「这边这边这边!坦白说,您认为谁的和服打扮比较可爱!?」
「咦?你、你问我谁比较可爱……」
小澪精神奕奕地发问,令我有些手足无措。
谁……谁比较可爱?
「告诉我啦,九豆龙老师~我不会说给别人听的~」
「嗯……毕竟我已经看惯师姊的和服了。这是初次见识天衣的和服装扮,以新鲜感来说,是挑战者获胜……吧?」
「小天衣大胜利──!!」
「九头龙老师斩钉截铁地断言后手优势!!」
「这样啊……师傅果然比较喜欢新的……新的……也就是年幼的……」
话题方向怎么有点奇怪?
「龙王果然是萝莉控……」「空女王明明也才十五岁,竟然这么快就换掉她……」「九头龙八一•换幼女比换手机还要随意的男人……」「反正也没有什么新闻,总之先写成报导吧。」
媒体有动作了!?
「等等……别乱开这种玩笑啦!万一写成报导,真的会有人信以为真!我才不是什么萝莉控──」
「哎~哎~」
「嗯?怎么了,小夏?」
小夏吊挂在我手臂上,如字面所描述一般,正在进行『※包围采访(译注:吊挂与包围采访日文相同。)』,她在最坏的时机向我提出了疑问。
「斯斯什么时候要和夏夏结婚?」
(嘈杂……!)
休息室的氛围赫然骤变,压倒性地往不妙的方向变化。
「小、小夏,现在不方便提这件事……」
「斯斯约好要『起夏夏当妻子』呀~什摸时候起夏夏~?什摸时候~?」
彷佛迎来对局者投降的瞬间一般,众记者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为了将我是萝莉控的事情写成报导。
「本来以为夜叉神小姐会是取代空女王的新欢,想不到他已经和这么年幼的孩子订婚了!」
「她还是那么稚嫩的幼女耶!」
「『龙王与金发萝莉缔结婚约』……独家头条啊!」
「去打快报!还有号外也是!!」
快把那报导删掉啊────!!拜托重写────!!
「好厉害!这就是使出浑身解数的休息室氛围……!好炽热!!」
别为了这种事感动啊,小绫乃!
「对、对了,各位!别顾著采访我,不如去通天阁和新世界采访看看吧!?采、采访费用我出!去吧!」
我从钱包中拿出钞票,并向JS们如此提议。从画面上看来简直可疑到不行,但我别无选择。
「顺便吃顿午餐吧,餐饮报导也很重要!」
「咦!?明明是将棋的观战记,却要报导建筑物和餐饮吗?」
爱大吃一惊,我则以教导的语气解释道:
「连同对局场和周边景点一并写进去,是撰写观战记的礼仪。尤其是头衔战。」
「唔咦?为什么呢……?」
「爱的老家也是旅馆,我想你应该明白,准备头衔战相当辛苦。不惜如此辛劳也要争取成为对局场的原因,便是期待将棋棋迷能成为客源。当然,『喜欢将棋』的心意仍是最关键的要素。」
所以将棋界也必须回馈那份心意才行。
「下局好棋虽然重要,但光是这样,棋迷的兴致只会聚焦在将棋上。得由观战记或转播部落格来顾及这部分。」
小澪弹响手指并高声叫喊。
「原来如此!所以观战记中,才会突然蹦出建筑物的名称啊!?」
「没错,因为文字情报会恒久流传。经年累月之下,也有许多旅馆和饭店荣获『名胜负旅馆』之名。」
神奈川『阵屋』、天童『泷之汤』、新泻『龙言』、山梨『常盘饭店』,以及镜洲先生这次以记录员身分造访的爱知『银波庄』……有数不尽的例子。
多亏这些旅馆为对局备妥适当的环境,头衔战才得以举行。
因此观战记也得提及这部分才行。
「本次的通天阁对局实为罕见,资历长远的将棋棋迷也都感到怀念,所以详细提及对局场绝对比较好。」
「可是……将棋……」
爱斜眼瞄著映照出盘面的萤幕,显得欲言又止。
采访我的时候,她的视线也始终很在意萤幕。看起来满怀不安,深怕随时会有动静。
「没问题的,小妹妹。」
待在房间中央阅读体育版的藏王老师如此说道。他面前的继盘甚至尚未摆上棋子。
「首次参与头衔战时,比起将棋内容,脑海里更在乎『该怎么运用时间』。这场棋局还会持续很久呢。对吧,钢介?」
「是啊……头衔战的初次对局,简直犹如梦境一般。虽然有长达八小时的持棋时间,当中却有七小时是用来让自己冷静下来。脑海里只想著『第一天至少要避免差距拉大』……」
师傅感怀地阐述首次在二日制名人战挑战头衔的往事。
感觉彷佛是陈年往事,其实还不到十年。
「总之就是这样。我第一次参加龙王战时,也因为害怕而不敢下快棋,不过胜负渐入佳境时就必须回到对局室,所以得趁现在采访其他地方才行。」
「……是!那我走了!」
爱总算接受我这番话,接著便与JS研成员,一同前往通天阁与新世界探险去了。
☗老鼠与饭团
「两位对局者点的午餐送到了!」
JS研成员外出采访后,经过了一小时左右。
主办单位拿了一份与对局者相同的午餐,并端到休息室,记者们紧接著一齐围上前去拍摄照片。这是头衔战司空见惯的光景。
「挑战者是『松花堂便当』,空女王则是『炖菜乌龙面(附什锦饭)』。」
「「炖菜乌龙面?」」
首次见到的料理,令记者们歪了歪脑袋。
「炖菜乌龙面是新世界自古流传的奇妙餐点。」
曾吃过这道料理的我解释道。
「以菜色而言与其说是『炖菜』,正确来说比较接近『浓汤』,换言之就是在肉和蔬菜熬煮而成的盐味汤头中放入乌龙面,感觉类似西式的乌龙汤面。」
「「哦哦~」」
「孩提时代,我和师姊一起来新世界道场下将棋时,经常吃这道料理。真教人怀念……第一次点这道菜时,师姊一心以为端上桌的会是白奶油炖菜,看到实际料理以后还哭了出来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记者们将我的儿时回忆做成笔记后,顺便提议道:
「九头龙老师,机会难得,可以比较看看两位对局者的午餐并给予品评吗?」
「不错耶!」
「麻烦您提供饮食评论!」
咦咦!?
「饮、饮食评论是吗!?呃……挑战者的松花堂便当味道依循定迹,至于女王的炖菜乌龙面──」
在改编成电视剧的漫画《将棋饭》影响下,最近愈来愈多饮食比对局内容更占篇幅的报导。
对不懂将棋的人而言,饮食或许更容易挑起他们的兴趣。若师姊获胜的话,明天体育版肯定会出现『白雪姬•以秘手炖菜乌龙面闯出活路!』为标题的报导。
进行采访的期间,午休也结束了,对局再度展开。
天衣率先回房,端坐棋盘前思考,在记录员宣布「时间已到」的同时落子。
直到最后一刻才回到对局室的师姊,在稍作思考之后,谨慎地防守那步棋。
天衣几乎没耗费任何时间,又迅速进展了好几手。
记者向我提出要求。
「能麻烦您顺便讲解棋局吗?」
「后手相当积极呢。」
离萤幕有段距离的我,看著手机的棋谱转播如此答覆。
持后手的天衣,似乎一心认为必须掌握主导权。
「她很早就挺进端步,试图施展出有效攻势。虽然感觉有些躁进……」
虽说整体平衡有些异样,但这也代表天衣正在寻求胜负分水岭……此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各报社记者必须以简短词句撰写快报,因此向我寻求结论。
「眼下局势如何?」
「仍不分轩轾。只不过若先手在应对上出了点差错,便会拉开差距。掌握手番积极进攻的,是后手。」
「这代表只是小学生的夜叉神小姐,以空女王为对手还算骁勇善战吗?」
「倒不如说……女王太保守了。简直就像不惜放弃先手优势,也想达成某种目的……」
师姊属于攻守均衡的类型,但包含终盘力在内,凌厉攻势才是她的特色。
相反地,天衣则是序盘战略优异的防守天才。
如今双方都扼杀了自己的特长,才发展成这种局势。局面甚至逐渐演变成关键胜负中常见的朴实将棋,彻底体现出『重要胜负无名局』这句话。
胜负本来就不是绝对的。
无论哪场战斗,必定存在不确定因素,因此也可能产生出乎预料的结果。
而第一局便存在一项极大的不确定因素。
这是双方首次在公式战交手。
──若第一局师姊始终只想静观其变,搞不好……?
「看这样子,棋局还会持续很久呢。」
藏王老师享用完外送握寿司,用湿纸巾擦拭指尖并低喃一声。
「是啊。虽说手数已经进展不少了──」
清泷师傅到了下午总算醒酒,也表示赞同。
就在此时,映照出棋谱的手机上,显示出讯息。
是爱传来的。
『我们要回休息室了!』
『不过我和师傅很快就要进行大盘解说了。』
『那我们大家一起去大盘解说场~』
伴随节奏明快的响铃陆续传来的讯息中,夹带了爱和JS研成员一起拍的照片,有在通天阁底下的王将碑拍的,还有在串炸店门口的巨大比利肯神像前的合照。
唔嗯,真可爱。
「……小学生的照片真是顶级甜品……」
我心满意足地品尝著JS甜蜜爽口的照片,以作为饭后甜点。
「晶小姐。」
我从椅子上起身,出声叫唤从清早便一直默默坐在房间角落的女子。
「我们要去地下剧场举行大盘解说,你要不要一起来?」
「………………」
即便我开口搭话,晶小姐仍全神贯注于天衣大小姐的对局身影,似乎完全没听进耳里。
与前夜祭典吵杂胡闹的样子截然不同,今天她始终很安分。
晶小姐没有拿著照相机,当然也没闯入早晨的对局室,她只是一直默默守望著映照于休息室萤幕的天衣。
如字面所述一般废寝忘食,动也不动。
现在仅有晶小姐一人紧盯著萤幕。
而且凭晶小姐的棋力,即便看著盘面,也无法理解顶尖女流棋士每一手棋步的意义,因此她没有看向天花板摄影机照出的盘面影像,而是凝视著侧面拍摄两位对局者的对局室摄影机。
──在这时间点,那几乎无异于静止画像……
再说,将棋本来就是动作很少的竞技。
果然只有打从心底担忧天衣的晶小姐,能够始终紧盯著那种画面。
向她这样的人解说将棋内容,反而很不识趣。因为晶小姐脑中并不在乎『何者会获胜』,她只『渴望天衣能获胜』。
于是我准备静悄悄地前往大盘解说会场,此时──
「九头龙老师。」
始终凝望萤幕的晶小姐,此时首次开口了。
「能借一步说话吗?有件事我很在意……」
「怎么了,晶小姐?」
「记录员很在意自己的袖子。」
「袖子?」
我看向萤幕,记录员确实数次将自己的右边袖口高举至脸侧,像是在确认什么似地观望著。
做出那种举动,对局者恐怕也会注意到。
「那记录员怎么搞的,之后得叮嘱他才行。」
正准备前往地下大盘解说会场的师傅,一边调整领带,一边不悦地说道。
然而──
「…………?」
我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一股不祥预感油然而生。看著天衣今日的棋步,我一直感受到异样感……彷佛拼图缺了一块的异样感。
──…………袖子……?
右边袖子。右侧……
当我意识著右侧并望向继盘的瞬间,我总算察觉到了异样感的原因所在。
「啊!!该、该不会……!?」
破天荒的严重事态发生了,甚至让我在惊觉之后还难以置信。
我确认天花板摄影机的萤幕。
比较排列于继盘的局面,以及摄影机另一头的现实棋盘之后──我终于正确理解了记录员想传达的讯息。
「果然!!」
「怎、怎么了,八一!?」
「香车!」
我指向天花板摄影机左上角……也就是映照出后手棋台的位置,放声吶喊。
「右方的香从棋盘上掉下来,落在棋台上了!」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现场所有人都惊愕地叫出声来。
下一瞬间,留在房内的众人全部涌向天花板摄影机的萤幕前。
「真、真的!右方的香车不见了!」
「对局者没发现吗!?」
「她太紧张了……毕竟是首次参加头衔战,又只是个小学生……」
本应存在的香车消失了。
不应存在的香车却落到了天衣的棋台上。
「怎么会这样!?」
师傅脸色铁青地大叫。
「恐怕是被和服袖子碰到,才会掉到棋台上……因为天衣身形太娇小了……」
剧烈的情感激烈交缠,我无法抑制打颤的身体。
「掉在地上倒还好,偏偏掉在棋台上!」
师傅咬牙切齿地喊道。
令人悔恨不已的疏失。
「勘验时,明明已经发现棋盘太庞大了……!」
早知如此,应该坚持更换棋盘才对!!
「银子呢!?银子她发现了吗!?」
──当然。
师姊绝不可能错失眼前发生的异变。
不,不仅如此……她的棋路──!!
我总算明白了师姊棋步中蕴藏的目的。
──师姊并非采取守势,她是在诱导天衣的棋路……!!
「快察觉啊,天衣!快点察觉!!」
我忍不住朝萤幕嘶吼。
她不可能听见,假使听见了,也会被视为作弊而违反规则。
即便如此,我仍不由自主地高声叫喊。
「大、大小姐……」
晶小姐瘫软在地,浑身打颤,双手合十祈祷著。
「…………」
见证人藏王老师缄默不语地进行准备……准备迎接终局。
将棋是场孤独的战役。
连前往对局室,出声提醒一句『你的香车掉啰』都不被允许。记录员的行为已游走违规边缘。
理所当然地,休息室的祈祷声无法为对局室带来一丝影响。
棋步平淡地进展著。
师姊平淡地防守,天衣平淡地进攻。
平淡地……一步步构筑起正好适合打入香车的阵形。
「「拜托快察觉啊……!」」
在场每个人都拚了命地祈求著。
然后……
天衣的手,伸向了棋台────────
☗枕中记
──行得通……!!
从棋台拿起香车,并强而有力打在棋盘上的瞬间,我明白局势已大幅倾向我。
午休期间,进入对局室重新审视棋盘之后,我领悟到局势比用餐前预想的更有利,于是开始积极采取行动。
然后现在──我奋力祭出了爽快的一击。
我抬起目光,望向端坐棋盘对向的空银子。
──如何!?这招让你损失惨重吧?
至今为止,无论我施展任何攻势,这女人始终面不改色──
「…………」
她的表情依旧纹风不动,仅仅只是注视著盘面。
呿,真没意思。
不过无论空银子作何感想,这局面是我占上风。这是绝对的真理。
──做到了……能赢!我也能战胜不败的女王!
心脏澎湃地剧烈鼓动,几乎要冲破胸口。那震动使我打入的棋子微微打颤,无法顺利摆在格线内。
我大口深呼吸,避免显露出动摇的心情。
「呼……吁────………………」
将指尖远离打入的香车后,我仰头望天。
虽然还在对局,灼热的泪水却已满溢眼眶。
因为我已朝梦想迈进了一大步。
──爸爸、妈妈……如此一来就获得一胜了。我绝对会夺得头衔……!
不过现在还不是欢喜的时候。冷静下来……!
为了压抑亢奋的心情,我打算暂时离开座位,就在此时──
纸门毫无预警地敞开,身穿和服的见证人现身眼前。
「……?」
怎么回事?
他是来观望对局场的状况吗?
但是……怎么会选在这时候?
我准备出声询问,但几乎同一时间,见证人藏王达雄九段开口了。
见证人如此说道──
「到此为止了。经由方才那一手,确定由空女王获得胜利。」
……………………啊?
「多谢指教。」
空银子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那句话,并以淡漠的口吻致意。
我……深陷混乱。
「咦?为、为什……么?」
盘侧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平静地著手进行终局的准备。我简直难以置信。
我再度开口,这回几乎是放声嘶吼。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非输不可!?」
紧接在见证人之后,人群陆续闯入对局室,宛如决堤的水坝一般,我拚了命地试图拦阻。
「对局还在进行!快给我出去!!」
「已经结束了。」
如此回答的人是八一(师傅)。
师傅面色凝重,紧随在媒体之后进入室内,接著指向盘面某一点并如此说明:
「天衣,那枚香车并非持棋。」
「啊?你在说什…………么…………………………──!!」
我感到全身发寒。
集中于头部的所有血液一口气流回脚尖…………我无力地瘫坐在坐垫上。
意识到自己脚软倒地,已经是好一阵子之后的事了。
「……你把手伸向棋盘深处时,和服衣袖碰到香车,使它掉到了棋台上……抱歉。」
师傅的语气显得痛苦难受。
然而面色难堪的人仅有师傅,以及师公而已……陆续蜂拥而至的媒体与相关人员拍摄著胜利者空银子,同时斜眼瞥向我,表情像是在说『怎么会没察觉这种事?』。
没错。这种事是没察觉到的那方不好。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发现。
我……居然以这种外行的方式输了棋局……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察觉?
──我……真的这么弱吗?
悔恨之情溢满心头,刺激著鼻头深处。即使拚命压抑,仍无法遏止情感化作泪水滚落而下。
这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泪水。
「天才之间的对局,竟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女流头衔战中,曾出现这种违规案例吗!?」
「就我所知,过去仅有一次……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媒体彷佛寻觅到了合适的新闻题材,大肆喧哗著,师公则一脸歉疚地答覆。
那副模样,犹如父母正在替犯下罪行的孩童谢罪一般,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这种输棋方式……我该如何向爸爸和妈妈报告才好……?
使用掉落的棋子而招致败北的那场棋局,我也知道。
当时我还为早期女流棋士程度之低下感到无奈至极。
然而那次例子,好歹还是在终盘白热化的局面下发生的,我则是在中盘构筑阵形时……这违规比受我蔑视的女流程度更低下,令人羞耻到想一死了之……
「空女王……您辛苦了。」
代表记者面露歉疚,于盘侧就坐,并开始采访胜利者。
「那个,我有个难以启齿的问题…………空女王,您有察觉夜叉神小姐的香车掉落在棋台上吗?」
「是,我察觉到了。」
「您没想过要提醒她吗?」
「毕竟是胜负之争。话虽如此,我也没打算故意让她打入香车。这只是自然发生的意外。」
──……骗子!!
空银子那番话令我奋力紧咬牙根,恨得咬牙切齿。
空银子早就掌握了一切。包含我弄掉了棋子、我对此毫无知觉、我会因此而打入香车……甚至连打入的瞬间,我以为自己『赢了』而得意忘形的事,也心知肚明。
在全方位上,我都劣于空银子。
对局前,我自以为能与她不分轩轾地相抗衡,其实她早就彻底看穿了我的心思,并加以利用。
我脑海描绘而成的棋路,只是自我满足而偏离现实的幻想。
『想获胜』的心情不知不觉间被替换成『能赢』的错觉,进而联系起『我赢了』的妄想,于是才会毫不迟疑地使用掉落于棋台的香车。
换言之,我眼前所见的一切仅是一场梦。
而梦境…………转瞬之间化作了恶梦。
但我很清楚,这是场绝不会清醒的恶梦。
当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发生的惨剧成真之际……恶梦却迟迟不肯退去。
因为对我而言,现实才是最恶劣、最差劲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