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十五时。抚子迅速坐起身来。
这是个明亮而狭小的房间。正面安置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台大屏幕的电脑、一个小小的仙人球盆栽,以及一个空荡荡的龙舌兰酒瓶。
床是一张黑色的褥垫,转身便能看到那橙色的门。
没有敌人的气息。稍微放松警戒的抚子检查了下身体状况,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
「痊愈了……?」
每一处肌肤都无比光滑,本应在与天狗的战斗中留下的伤疤消失不见。
抚子用舌尖舔舐嘴唇,试着回想了下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虽然几乎都记得,但昨天的记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不该如此顺利的……」
在她咬牙切齿的时候,咔嚓的门锁声响起。
抚子立刻做好防备,但,在闻到那熟悉的香气后,她便放松了警戒。
「天娜……你没事吧。」
「嗯……你醒了吗,抚子?」
天娜有这么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便露出那一如既往的轻笑。
「我还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了呢。」
「那可真不巧,我精神得很呢。所以呢?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榊法原公寓G3号栋——准确来说,是这里面的综合咖啡馆。」
天娜脱下鞋子,递给抚子一张传单。
『团地咖啡馆匹拉米德♪』——七色的流行文字首先引起了抚子注意。<注:匹拉米德,即pyramid,译为金字塔>
像是由电脑初学者制作的传单上,『腌菜自助』『鞍马火祭』『仙人球贩卖』『无所不谈年金教室』『让我们爱护花朵』的字眼跃然眼前。
「……信息组合得太乱了吧?」
「嗯……虽然奇怪,但设施都还算过得去。漫画店、卡拉OK、桌球馆,甚至都还有酒吧。可惜的是只有龙舌兰。」
「……喂。难不成你还打算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吃喝?」
抚子朝摇晃着好几瓶酒的天娜投去不快的视线。
「如果你是担心黄泉竈食的原则,那我可以告诉你,其危险性很低。这些似乎是来自现世的物品,虽然不清楚它们是以何种方式漂流到这里的。」<注:黄泉竈食,即吃黄泉灶头做的食物>
说着,天娜递来一瓶可乐。
抚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带着警惕的眼神注视着。那印着冷露的商标,的确是现世中畅销的品牌。
「不管怎么说,这一『夹缝』有着浓郁的现世色彩。也就是说,并没有幽世——并没有唤作黄泉和常世的领域那般的影响力。这样的话,我们是完全可以应对的。」
「……也就是说,即便我们在这里吃喝,也不会因此无法回到现世?」
「正是如此。不过嘛,酒的品类差劲这点倒是令人糟心……」
天娜优雅地坐下,不知从哪里取出了扇子。
「目前来看,这个地方很安全。向导是这么说的。」
「……向导?」
「翡翠——就那个帽子女。她自称是这团地的向导来着。」
突然间,那个戴牛仔帽女的面容迅速在脑海中浮现。在如此异常的环境中吃着巧克力的女子名唤翡翠。
「……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可信吗?」
「我完全不信任她。」
听到天娜干脆利落的回答,抚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但我们明显是需要休息的……因此,我展开了一个结界。虽说是用酒、盐和符咒组成的简单代替品,但也算是给个心安吧。」
天娜用扇子指向门。正如她所言,门前画着一道白线。
看到这作为空间屏障的东西,抚子的紧张情绪缓和了些。
她用从天娜那儿借来的多功能折叠小刀将可乐的拉环打开,喝了一口。冰凉的可乐给干燥的喉咙带来一丝辣辣的刺激。
「……我还以为你又忘记我了。」
天娜用手杵着脸颊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盯着抚子。虽然她的嘴角带着笑意,但那黄昏天空似的眼眸中却带着丝求告的光彩。
「……你想多了。我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忘记你呢,放心。」
「嗯……希望是这样。但下次可就不是免费的了。要收你五十万元。」
「狮子大开口呢……」
「——可别、忘了哦。」
天娜忽地移开视线,不停把弄着扇子。她的嘴角没有笑意,开合扇子的动作比平时更粗暴。在抚子看来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儿一样。
不久,天娜猛地关上扇子。
「你索求妖怪的肉体……而我渴望妖怪的灵魂。」
天娜用合上的扇子交替指向抚子和自己,略显生硬地低语道。
「我提供情报,你进行狩猎……明白吗?我们是共存共荣的。」
「现在还提这个做什么……这些不用你说,我都明白。」
抚子懒洋洋地摇着头,而天娜则用试探的目光盯着她。
片顷,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她展开扇子。
「……嗯。明白的话就好。」
「你比平时还更爱操心呢。」
「是得操心啊。毕竟你的存在和我的安全息息相关呢……」
「是是是……那么,我要再次确认一下。」
看着如坐针毡、眼神飘忽不定的天娜,抚子找了个新的话题。
「你和我原本是在搜寻宣传单对吧。」
「啊……嗯,没错。那就再共享一下情报吧。」
天娜连连点头,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根据附近居民的说法,事情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到处都贴着那种宣传单。一开始人们还以为是恶作剧……」
「……同样的宣传单,在这团地里也大量张贴着。」
「嗯。我在碰到你之前就确认了好几处。也就是说,这一宣传单是跨越现世和『夹缝』两方的存在……这样一来,恶作剧的可能性也就完全消失了。」
天娜一张张滑动图片,叹了口气。
「即便撕掉,这些宣传单不知不觉间又会张贴上去,而且还传出了宣传单张贴上去便会有不幸降临的传言……然后呢,这件事传到了我这里。」
「……我每次都在想,你到底是从哪儿收集到如此荒谬的信息呢?」
「嗯……你讨厌秘密多的女人吗?」
「我觉得至少该有个限度……唉,算了。」
图片上如眼球般的花纹满满排布着,抚子将视线从上面挪开,喝了一口可乐。
「所以……我就是搜寻这个宣传单而在这里迷路了对吧。」
「没错。昨天——二月十一号的午后。我们在鞍马站附近发现了几张宣传单。你使用了饿鬼道之锁链,我们跟随其指引进入了山中。」
据天娜所说,她们俩跟着饿鬼道之锁链的指引前行。
他们离开鞍马山后走了很远,在不像样的道路上行进。天娜一路抱怨个不停,而抚子则是冷淡回应着,这样走着走着,两人最后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们发现了废墟,而且还还不止一两个。」
天娜低声道,将合上的扇子上下划动,描绘出建筑的轮廓。
「那几乎是个小镇了。挺令人惊讶的,在离自然保护区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这种建筑……而且,所到之处尽张贴着那种宣传单。」
「……那景象相必很奇异吧。」
抚子试着想象,那被某人夺走的记忆中的光景。
残留些许积雪的昏暗山林。如埋葬其中般、矗立的废墟群。贴满破裂墙壁的宣传单,像是在凝视着她们——
「因此,我们认为那里就是制作宣传单的据点。」
未理会不安地挠搔着脖颈的抚子,天娜继续道。
空气中并没有怪物的气息。抚子的嗅觉也好,天娜带来的罗盘也罢,都没有任何反应。
但是,饿鬼道之锁链却一直显示异常反应。
「它指向了空中。」
抚子的掌中,骷髅状的铅锤始终指着上方。
她们搜寻能见范围内的树木后,却没有任何收获。于是两人又朝着铅锤向上指的位置找去。
接着,他们走入废弃神社。虽然破旧神社的规模很大,但已经完全看不出在祭祀什么了。
天娜仔细地观察了遍神社,而抚子不知何故一个人到了外面去。
「你被某种存在诱惑、指引——从我面前消失了。」
天娜拼命地在废弃神社周围寻找。
但是,她哪儿都找不到抚子。这还是不到五分钟的事情。
被夺走了——天娜迅速意识到这一点,离开了那个地方。
然后她做好准备,重新搜查了周围。结果,她注意到,在废墟群的周围,现世和『夹缝』的界限奇怪地波动着。
「那可以说是幽灵街——曾经跨越现世和『夹缝』的存在,但又被视作因某种原因从『夹缝』割裂开的地方。因此,我寻找了破损得厉害的位置……就这样成功潜入了。」
天娜缓缓展开双手,而抚子则低下了头。
「……完全都、想不起来了。」
「唔——别那么沮丧嘛。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命还在吧。」
抚子无力地摇了摇头,胡乱地揉了揉奶茶色的头发。
没有记忆。而且,她连从团地往回的路都不清楚。
天娜在身边诚然是打了针强心剂。但是——
「……天娜。耀还剩多少?」
「呃,来团地用了一颗……还剩两颗。」
说着,天娜将两颗耀呈现于左手中。她用那白皙的手指,摆弄着似将宇宙收纳其间的珠子,而抚子则注视着这般光景。
天娜由于体质影响,无法使用大规模的术式。
为解决这一问题,她使用了这名为耀的灵气结晶——
「仅凭这数量要让我们俩回到现世,就我的技术而言还很困难。因此,现在先找找那个团地吧,然后就能找到界限的破损处——」
「这样……那我们不能这么待着了。」
抚子下定决心,开始行动起来。但是,水手服的后襟却被突然抓住了。
「喂,你要去哪儿?」
「还问去哪儿……当然是去外面啊。得先调查一下附近。」
「不,你应该先好好休息一下。」
「呀——干什么!」
抚子被扯住衣领,一头倒在褥垫上。
她发出抗议的声音想要起身,但天娜的动作却是更快,一脸若无其事地将两条腿搁在抚子的身体上。
「哦。刚好当个凳子用。」
「…………我说你啊。」
「嗯……你得好好判断一下自己状态哦,小姐。」
天娜用双腿压制着发出低吟的抚子,优雅地摇动着扇子。
「不仅是逆獏,你还被其他存在扰乱了精神。此外,你在和二面天狗战斗中也消耗了许多精力。现在你应该好生休息。」
「哪有那样悠闲……休息的余裕——」
「……接下来恐怕会是持久战。」
天娜堂而皇之地翘起二郎腿,拿出手机。
她应是在查看那宣传单。仅是回想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三个圆,抚子就感觉背脊一阵战栗。她的手腿有些软了。
「在这可疑的团地里还有另一个太阳。完全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无耶师的核心在于精神。莫非你忘了?」
「……真啰嗦。」
被合上的扇子敲了敲脑袋,抚子咬紧牙关。
放在平时,这等程度的束缚抚子能够轻易挣脱。但对现在的抚子来说,天娜那双修长的腿就像铁栅栏一样。
完全使不上力——抚子被压垮了,深深陷入黑色的褥垫中。
「……真是气人……你腿也太长了……」
「嗯哼,抱歉啦。毕竟是模特身材嘛。」
天娜得意地笑着,伸手去拿桌上放着的龙舌兰酒。
「我是想从这地方的主人那儿打听点消息……但不凑巧,她现在并不在。似乎她几个小时后会回来,在此之前你就好好休息吧。」
「……真是令人着急。」
「冷静点。重要的事情也就三件,实则简单。」
天娜挪开腿,伸出三根手指。
抚子翻了个身,盯着那被美甲装饰得精致的手指。
「首先是休息。其次是调查团地。再然后是寻找逃脱的方法。若能找到边界破损处自是再好不过……但事情进展应该不会这么顺利。」
「……我知道了。为了给在团地的行动做好准备,我会好好休息的。」
「那就好。我们先从翡翠那里打听打听情况。等她回来了,我会把你叫醒的——」
「……天娜。」
抚子在褥垫上用手杵着脸颊,抬起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天娜。正准备开始喝酒的她,一脸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
「……真是的。」
天娜瘪着嘴,一副怄气的样子用指尖划过酒瓶的腹部。
「不要随便消失啊。要是你感觉有什么异常,就跟我说一声。拜你所赐,尽管我是个普通人,都……」
「……嘻嘻……普通人呢。」
「干嘛?笑得让人不爽……」
看着直勾勾盯向自己的天娜,抚子露出调皮的笑容。
「在咒术方面可是专家呢,对吧,大姐姐?」
「——什。」白玉般的肌肤上泛起朱红。
抚子愉悦地注视着这难得的表情,但即便如此,她面前的天娜还是立刻假装出一贯的暧昧微笑。不过,那整齐的眉毛稍微痉挛了下。
「啊、唉……有时候是这样嘛。不过,我只有美貌出众这一点——」
「『不可能有谁比我更了解咒术和妖术』——对吧?真是令人安心呢。差不多该自称无耶师了吧?」
「好烦啊你!我也有很多苦衷!好啦,你赶紧去睡觉!」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我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听话!快去睡觉!」
伴随着羞愤的声音,天娜的长风衣挂在了抚子身上。
平时总被天娜玩弄,看到天娜被捉弄的模样还有些新鲜。抚子将自己的外套当作枕头,暂且是披上了天娜的风衣。
就这样,她的眼皮变得沉重。看来,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疲惫。
抚子感觉意识逐渐远离,注视着天娜的侧脸。
「呐,天娜……我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唔……硬要说的话,就是把我丢下了吧。」
天娜露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她卷着黑发,嘟起嘴唇。
不明所以的罪恶感,至今仍在抚子心中投下淡淡的阴影。但,她那美丽而惹人怜爱的表情,令抚子稍感忍俊不禁。
「天娜……抱、歉……」
留下含混不清的道歉,抚子的意识融入了梦乡中。
◇◆◇
听到微弱的声音,天娜动了动眼睛。
这时候,抚子已经睡着了。赤红的眼眸藏在眼皮下,乱糟糟的奶茶色头发软软地贴在人偶般的脸庞边缘。
注视着眼前的可人儿,天娜那珊瑚珠色的嘴唇抿了口锡杯。
将酒液的热流一口气灌入喉管中,她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了几次。
照明昏暗——天娜紧皱眉头。
蛊惑的气味刺激着鼻腔。甘甜而刺激的香气,并非天娜平时用来隐藏自己气息的那种。这是使人堕落、缠络其身之术所用的香——
「……又来了。真烦啊。」
天娜低声道,睁开眼。眼前的房间内部,就像远处的景色般朦胧不清。
——视野中,色彩在翻滚着。
如雾似烟的帐幔扰乱着空间。层层叠叠的帘幕,在这略显不现实的房间中,却有着格外鲜明的轮廓。
帐幔不断剧烈摇动着。每当如此,无数的女声低吟便会响起。
忽然间——正对的帐幔上,显现出一个金色的影子。
白皙的手指探了出来。那手指,有着好似尖锐的碎玻璃般的指甲,轻轻地将薄绢拨开。
昏暗、昏暗、昏暗——在那如地狱裂口般的地方,金色的虹彩闪烁着。
〝……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清脆的声音,混杂着好几道低语响起。
〝我们不是该马上离开这儿么,小狐狸。〟
低沉而娇媚的声音所编织的,是一种已无人能说的语言。在时间长河的那头所遗失的语言,尽管天娜未曾期望,却已然理解。
「即便不说我也会的。你快消失吧。」
〝──你一个人就能回去吧。〟
周围的低语声愈发响亮。天娜紧皱眉头,怒视那道金色的影子。
〝诓骗了狱卒的女孩儿,这点倒是做的不错……她确实有用。但,命可是换不来的。你该马上离开这里。〟
「……亡灵就给我闭上嘴吧。」
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帘幕,天娜扬起珊瑚珠色的嘴唇。
〝看来你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呢,小狐狸。〟
围于四周的帘幕,就像被暴风雨吹打般摇动。那数道女声低吟,好似雨声般沙沙作响。天娜轻轻呻吟,用手按住头。
正对的帘幕那侧,金色的影子摇晃着——九条尾巴,就像挑逗般蠢动。
〝我们一直在担心你呢。要是这儿有饕餮可就糟糕了。〟
晃动——在视野的边缘,浅淡的色彩晃动着。
待注意到时,天娜的背后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帘幕。她厌恶地拨开那欲将自己封锁在帘幕内的薄绢。
〝越过帘幕吧。你的安息之所,在我们的闺房中。来、来吧……〟
「……都既焚,王已薨。」
天娜揉着作钝痛的太阳穴,依然保持着冷淡的笑容。
围绕四周的低语,已如声音的洪水般汹涌。像是为抵抗那稍有松懈、便会将她的意识冲散的音流,天娜挥起扇子。
「殷朝已灭,你亦逝去。快消失吧,妲己——!」
风声呼啸。帘幕的色彩摇晃着,像溶于空间一般消失了。
而唯有正前方的帘幕留存至最后。薄绢的背后,金色的双眸——刻有九重圆环的金色虹彩,打心底愉悦地注视着天娜那僵硬的微笑。
〝我们无论何时都在你的身边哦——因为你,就是我们。〟
「……我绝不会让步于你们。」
随着微弱的笑声,搭在帘幕上的手指消失了。九条尾巴的影子,轻轻摇晃着。
最末的帘幕变得透明,蛊惑人心的香气渐渐远去。
帘幕消失了。照明恢复光亮。
身侧,抚子静静憩息着。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抚子继续沉睡着——实际上,对她来说,诚然是无事发生吧。帘幕的景象,都不过是幻觉。
然而——想要触碰她头发的天娜,却意识到那香气已沾染到了身上。
「妖(该死)…!」<注:妖,从粤语的「叼」引申而来>
天娜大口喘气,将目光投向睡在一旁的抚子的脸庞。
那恬静的睡颜埋在风衣里。女孩儿像只猫咪,将娇柔的身体缩成一团。
天娜将手伸向那奶茶色的头发。她想拨开贴在脸上的头发,但只是稍微动了动,那蛊惑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就好像,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了那个女人的手。
天娜低下头,收回了伸出的手,抱住自己颤抖的肩膀。
「……加油(坚持住)。」<注:此处加油同为粤语>
珊瑚珠色的嘴唇轻声呢喃。天娜像拘束身体般紧紧抱住自己,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睛,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没问题……我能行……为了抚子,我可以做好……」
◇◆◇
四个小时后——抚子枕着的外套被扯了出来。
「唔……喂,干嘛……」
「好啦,起来了。翡翠回来了哦。」
听到天娜那轻柔的声音,抚子嘟囔着,缓缓抬起头。她用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正好是晚上七点。
「哎吔哎吔,瞧这难看的小脸。那边有盥洗室,去洗下脸吧。」
抚子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站起身。
她心想毕竟之后要和不认识的人见面,还是要去洗把脸。抚子看向天娜正欲问盥洗室在哪儿,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天娜?」
「嗯?怎么了?」
「……你休息好了吗?」
「说些莫名的话。我当然休息好啦。」
天娜挥着扇子,脸上依旧是那一如既往的轻笑。但不知为何,抚子总觉得天娜看起来比之前疲惫。
「……是么。那行吧。」
她大概没怎么睡吧,反而自己却睡得很香。
抚子感到一阵愧疚,披上了外套。
刚出门外,五彩缤纷的灯和廉价的拉丁音乐便迎着两人而来。『噼啦噼啦噼啦咪哆~♪』——机械合成般的女子歌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嘛,这店铺的确像是药物中毒者的幻觉呢。」
走过多彩的走廊,抚子感受到了视线。她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仅用目光窥探着情况。两侧墙壁上排布的几扇门微微敞开着。
「……天娜。」
「别管。大概是翡翠的客人。」
不久后,两人来到了一扇双开门前,玻璃球映射的光彩从中溢出。
这是一个卡拉OK的包间。L字型的沙发上,一位女子正惬意地喝着可乐。
「……呀——你们醒了啊。」
女子——翡翠,略微掀起戴着的牛仔帽。
她留着一头半长不短的暗橙色头发。五官端正却显稚气,年龄不太能辨别出来。她的眼神看起来昏昏欲睡。
女子打扮得很洋气。鲜艳的青绿色披肩,搭配上黑色的高领衫和牛仔裤。每动一下,那具有民族特色的指环和首饰便会在玻璃球的映射下闪闪发亮。
「真是不容易啊,刚来就被卷入这种事情。容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樒堂翡翠……在东京上学。随便点叫我翡翠就行。请多关照啦。」
「……我叫狱门抚子。」
「抚子酱啊……OK,OK。没问题,我记住了。哎,我这个人是真不擅长记住别人的脸和姓名,所以要是我忘了也请原谅哦。」
「那倒是无所谓……」
抚子紧紧盯着随意拍着手的翡翠。
对于狱门这一姓氏她并无反应——和初次见面时的天娜一样。
「那—么—抚子酱应该饿了吧。」
翡翠不停地弄着牛仔帽,朝着吧台走去。
天娜已经坐在了一端,无聊地翻着厚厚的歌集。抚子只好先是紧凑到她的旁边去。
「抱歉啊,没什么东西了。」
翡翠很快便拿着一个塑料托盘回来了。
她一副略显抱歉的样子,将托盘放在桌上,上面有两瓶可乐和——
「只能准备墨西哥玉米片和香辣肉酱招待了。」
「……不都像个小型派对了么?」
抚子有些茫然,但还是接过了那莫名的墨西哥风格的托盘。
「既然在这种地方的话,也就是说,你也不是普通的女大学生吧?是无耶师么?」
天娜问道,而樒堂翡翠则笑着摇了摇头。
「哪有。我就是个女大学生兼邪祟顾问……专门负责咨询和调停。可以说是应对诅咒、邪祟之类的幕后工作者哦。当然,我还有一些其他兼职。」
「嗯……在这业界中还有这种工作么。」
对于狱门家来说——至少对于抚子来说,这是和她毫无瓜葛的职业种类。抚子一边思考着叔父是否有关联,一边渴了口凉凉的可乐。
「——所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天娜用黑檀扇指向四周。
然后她将扇子顶端朝向天花板,讽刺地扬起嘴角。但她的眼中并无笑意。
「那个红色的太阳,也不是什么超大型LED吧?」
「这里是神去团地。过去的名字是旧榊法原新城。」
翡翠随意地摆弄牛仔帽,像做梦般闭上眼睛。
「这是身为无耶师的蜡梅羽一族的居城……现在是无耶师围着第二个太阳『松明丸』日夜进行杀戮的仙境。」
「神去团地么……」
抚子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悲哀。
翡翠拿出平板,催促两人到外面去。
「来吧……我带你们去看看神去团地。」
打开门,首先感受到的压迫感。
在不到十米的地方,有一堵黑褐色的墙壁。
她忍不住抬头一看,视野中是从未见过得狭窄的天空。夕阳般的赤红光辉,从头顶缕缕洒下。
甜美的香气已然消失。但是,面前的墙壁却令她窒息。
「……好压抑啊。」
「稍微忍耐一下。这一带非常拥挤。」
翡翠走上昏暗的楼梯,简单地介绍周围的情况。异样的是,无论哪层都只能看到墙壁。看来,旁边的建筑几乎都是挨在一起建造的。
「嗯……完全无视了景观保护法乃至建筑基准法呢。」
「没办法。毕竟这里的建成过程也是乱七八糟——好,我们到了。」
翡翠将写着『禁止进入』的门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空旷的楼顶。
而神去团地正位于此。
建筑、建筑、建筑……住宅就像将缝隙紧密缝合般塞在一起。除开混凝土建的住宅,还有着古老寺社般的木屋顶和瓦屋顶。
这里甚至没有法则和规律性可言。或新或旧的建材混杂在一起,散布在地面上。
松明丸支配着群青色的夜空被,用赤红的光芒照耀地面。
「……就像九龙城寨一样呢。」
天娜也呆呆地望着眼前神去团地的混乱。她甚至都忘了用扇子掩住嘴唇,琥珀色的眼眸在红光中闪烁。
「我记得,那是以前香港的一处地方吧?」
「嗯——九龙城寨,也被称为东洋魔窟。正是像这样修建了不计其数的高楼大厦。我的母亲和祖父母曾在那里躲藏过一段时间。」
「……为何要躲藏?」
「嗯……唉,我母亲那边会看风水、治方术。一定是知道的太多了。」
抚子没有去问『知道什么?』。
「毕竟这个『夹缝』是由蜡梅羽一族扩张的。」
翡翠一边用指尖快速滑动平板电脑的屏幕,一边解释。
「团地本身是以大太郎法师的手掌为基底建成的。嗯……预计今天会是在那边。你们试着看看吧。」<注:大太郎法师,日本传说中的独眼巨人>
翡翠确认了眼手中的平板电脑,然后指向夜景的一边。
没过多久,风声被『咚』的巨响淹没了。颜色奇怪的闪电从翡翠所指的区域闪过,建筑的轮廓开始融化。
「那和之前我们卷入的状况一样……」
「这是新陈代谢的残余。建筑以某种程度老化或受刺激,便会像这样夸张地重建。不过,大致的地图还是有的——」
平板电脑上显示的是一张畸形的手形地图。似乎在这团地中的确存在着好似大拇指到小拇指的五个街区。
「团地仍在不断扩张。虽然已经不清楚其确切的面积和地理情况——但我们位于的正是属于食指街区的地域。」
翡翠指向画屏幕画面。她们所处的地方,用手来类比的话,正好是食指第二关节附近的位置。
然后她滑动指尖,指向了眼前光景的那边。
「而那边就是团地的心脏部分——正如字面意思,是神去团地的中枢。」
在地图上正好就是掌心的那一部分。
抚子将脸凑近天台的围栏,凝神看去。相当于神去团地心脏部分的地带似乎堆积着废墟群。从这里望去就像一座乌黑的山耸立着。
「据说蜡梅羽一族的居城就在那里……但是,由于结界的阻碍,没有人能够进去。」
「……听着挺有意思。蜡梅羽一族究竟是何种存在?」
天娜令扇子啪嚓作响,问道。
「能在『夹缝』中建造出这般居城——他们并非普通的无耶师吧。」
「据说是天狗的后裔呢。我了解的并不多,但似乎以前还挺有名的。不过现在就一直困于此处了。」
「难不成,那丑陋至极的天狗模仿者就是蜡梅羽一族?」
「很惊讶吧。不过别看那样,他们还自称是大天狗的家累呢。」
天娜挑起眉毛,而翡翠则是耸了耸肩。
另一边的抚子却是一脸严肃地注视着闪亮的夜景,默默地品尝着料理。
「……好吃。」
炖煮了豆子和番茄的香辣肉酱加了各种调料精心调味。
墨西哥玉米片则是冷冻的洋葱圈搭配玉米粉制成的炸玉米片,再淋上热乎乎的奶酪酱的菜品。
虽然这些都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但抚子却很认真地咀嚼着这来自遥远异国的风味。
「这是我亲手做的玉米片。能合你胃口真是太好了。」
翡翠笑道,轻轻拍手。
「从之前环游墨西哥后,我就彻底迷上了拉丁美洲呢。其实我本来想多增长点见识的,但有点不太好……一直搁这儿开门停业。再这么下去,资助人可是会生气的。」
「嚯……邪祟顾问竟然有资助人么。」
「自然是有的。毕竟这个行业蛮危险的……多的就不能透露了。」
翡翠做作地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将背靠在栏杆上。她轻轻抬起帽子,用疲惫的眼神望向松明丸。
「……蜡梅羽一族一直在研究松明丸。为了回到天空中去,他们已经将同样一件事重复几十年了。」
「……为了回到天空?」抚子皱起眉头。
「没错——蜡梅羽一族可忘不了自己始祖所翱翔的天空。因此,祖祖辈辈都为此殚精竭力。团地和太阳都是其中一环。真是坚韧得令人费解。」
「……不过飞到空中去这点,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谁知道呢。他们所追求的似乎并非现世的天空,而是幽世的天空。」
「唔……简直就是游荡者的巢穴啊。」
幽世,即『夹缝』那端——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
它用『夹缝』同现世分离隔绝开来,有时也被称作『他界』。有人说那是神明寓居的圣域,有人说那是魔鬼潜藏的深渊,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有关幽世的信息全都朦胧不清,孰真孰假谁也说不准。
「据说天狗是能飞到任何地方的怪物——只要妄想未穷尽。」
翡翠懒洋洋地说道,将锡纸包裹的巧克力掰开。
她端详着不规则分开的巧克力,然后将小的那块递给抚子。抚子则礼貌地拒绝了。
「因此,他们能飞到幽世的边界……蜡梅羽这一族呢,渴望变回那样的天狗。这团地内的一切,都是他们挣扎的产物。」
「……幽世的天空,创造太阳和团地就能达到吗?」
抚子向相较下更为了解的天娜问道。
「嗯,呃……天空和海洋本就是容易同幽世连接的地方。为追求幽世,建造高层建筑并不奇怪。但至于那个太阳……嗯……」
天娜开始陷入沉思。抚子决定先不去打扰她。
「总之……蜡梅羽一族的杰作便是那松明丸。」
翡翠将巧克力放到嘴里,恼火地耸了耸肩。
「众人围绕着那东西没日没夜地厮杀……已经是一团糟了。」
抚子回想起手握心脏的黑天狗。那受天狗所害之人,也是为追求松明丸来此的某位无耶师么。
「……情况我了解了。」
天娜似乎从沉思的旅途中回来了,她一脸轻笑,摇动着扇子。
「我们对松明丸完全不感兴趣……有从这里逃脱的方法吗?」
「那种东西,可没有哦。」
咻——夜风的声音再屋顶上响起。
楼下传来微弱的『噼啦噼啦噼啦咪哆~♪』的歌声,听着很空虚。
「……回不去吗?」
「嗯。一旦进入这里,可就无法回去了。」
翡翠从栅栏的空隙中伸出手,指向横贯夜景中央的一条光亮道路。
「比方说……沿着这食指大道一直往山那边走,也是徒劳无功。不知不觉间,便会回到某一关节处。」
「空间操纵……是蜡梅羽一族的手段吗?」
「是啊。他们就是为了不让人从这里出去。」
「……但这不奇怪吗?蜡梅羽一族应该会觉得入侵者相当碍事才对。为何还会特意做出将他们关起来的举动呢?」
「光想是没有的。他们就不太正常。」
翡翠轻轻耸肩,随意地将包裹巧克力的锡纸丢掉。
随后她露出满是光彩的笑容,拍了下手。
「不过呢,你们很幸运哦。毕竟遇见了我嘛。」
「……这是什么意思?」天娜隔着扇子,眯起眼睛。
「为了在这破破烂烂的界限团地过的舒心点……」
翡翠展示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着『神去团地居委会』的图像。上面还有笑着的老人和年轻人的插图,散布着稻草人和五角星。
「就让我向二位介绍一下我们的神去团地居委会吧!加入我们就能安心了!我们有安全的床铺,还提供食物和饮料!恭候二位加入~」
天娜没搭理兴高采烈的翡翠,而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平板电脑。
「『我们』也就是说……还有其他无耶师在?」
「当然啦~现在这个团地,除了蜡梅羽一族外还有另外两个大的无耶师势力在争斗。除此之外的人便聚集成了这个团体。」
「……无耶师本来就是群没合作性可言的家伙。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在没有血缘或师徒关系的情况下聚集起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还请允许我推辞。」
「真是的~你好扫兴啊,蓬莱柿小姐。」<注:蓬莱柿,即无花果>
「你刚才这句话让我加入的意愿更低了。」「诶诶—!别啊—!」
无视你来我往拌着嘴的两位女大学生,抚子陷入了沉思。
无耶师在神去团地夜以继日地撕杀着。而且,逆獏那般怪物也似乎栖息于此。头顶上那闪耀着的松明丸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抚子倒是不害怕。继承狱卒血脉的身体十分坚韧,这令她有信心能在这残酷的团地中战斗。
但是——抚子触摸着脖颈,窥视着天娜的情况。虽说她现在看起来很精神,但醒来后的她的表情明显是疲惫的。
——我们有安全的床铺,还提供食物和饮料!
「……我会考虑加入的。」
「唉……?」「噢噢!不愧是抚子酱!」
天娜一下子变得郁闷起来,而翡翠则露出灿烂的表情。
抚子紧紧握着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需要安全的床铺。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尽可能多的信息。如果我们相互合作,说不定就能找到离开这鬼地方的办法吧?」
「这倒也是……但……」
「OK,OK!太棒了!」
翡翠笑容满面,拍着抚子的肩膀。但抚子有些不舒服。
「那我马上去召集大家!放心,他们肯定会欢迎你们的!」
「啊,喂——!」
翡翠潇洒地挥舞着披肩,离开了天台。
天娜放下伸出一半的手,一脸疲惫地摇着扇子。
「……抚子,你认真的吗?你真打算加入那可疑女人的居委会吗?」
「嗯,要向前看嘛。」
抚子一脸坚定地把自制玉米片送进嘴里。
「的确,她不太可信……但,现在必须得行动了。」
或许是平时就在做这种东西,翡翠身上已经沾上了这种味道。在她从面前经过的时候,飘来了淡淡的烤玉米的香气。
「没关系。我会努力融入大家的……」
◇◆◇
「——让我来介绍一下新人!这位是狱门抚子酱!」
「滚出去!你这披着人皮的家伙!」
在榊法原公寓G3号栋一楼的集会室——在那摆放着折叠椅和桌子的地方,数秒前,疲惫的众人还悠哉游哉地休息着。
然而,现在他们却是一脸可怕的表情,一个劲儿地怒声宣泄——主要是对抚子。
「滚出去!」「开什么玩笑!」「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哎吔哎吔……真是热情的欢迎啊。」
天娜讽刺地扬起嘴角。但是,琥珀色的眼眸中并无笑意。
抚子一脸平静,环视集会室。
「别开玩笑了,还把狱门带进来……!」
一位身着白衣、头戴五德笠帽地老太天挥舞着稻草人。
「这不是蜡梅羽还要恶劣吗!别开玩笑了!拿盐来,盐……!」
「就像埋说的那样!」
手持太刀、身着神官服的老人喷了口唾沫,站起身。
「我们不需要狱门!我会用手中的这把刀将那群蜡梅羽的渣滓杀光!」
「你这老糊涂!我都说了我叫梅啊!」
「冷、冷静点……有更多战力是好事吧……」
「「小丫头片子给我闭嘴!」」
「呜呜……」
战战兢兢插了句话的年轻尼姑,颤抖着坐了下来。
在她身旁,一位金发巫女正一个劲儿喝着烈酒。女子的眼睛满是血丝,而一个有着蛇形纹身的白人男子正设法从她手中夺过酒瓶。
「别喝了,这都第几瓶了……差不多该停了……至少也要祷告一下吧……」
「随你们的便……反正,所有人都会死的。」
一个披着纸箱的少年哼哼道。他的周围散落着弯曲的汤勺。
「那个,狱门又怎么了……?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吗……?」
「唉—唉—大家冷静点嘛~」
翡翠打着哈欠,像安抚似的挥动着两只手。
「大家都是人了,对吧?我们好好相处吧。啊,要不现在来把扭扭乐?」<注:扭扭乐是一种基于毯子的平面游戏>
「——慢着!翡翠!」
一个女人脚步匆匆地朝着翡翠靠近。
女子年轻但显得憔悴,头发染成了焦糖色,但发根还是黑色。她戴着黑框眼镜的眼睛有着黑眼圈,身上的西装已经完全变得皱巴巴了,。
「噢,烈酱。你在啊。」
「『你在啊』个鬼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啊—这位是烈酒中毒酱。她喜欢在深夜去鸭川三角洲喝酒。她以前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勤劳职员,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里——」
「我叫枕边鮎美!别胡说八道!还有我也不是稀里糊涂!」
烈酒中毒酱一边怒吼,一边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员工证。上面确实有着她比现在更精神的照片,以及『枕边鮎美』的名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狱门是什么!你又瞒着我们做了什么多余的事!你以为给你擦屁股的是谁啊!」
「诶诶~?我觉得我没做什么坏事啊……」
翡翠叹了口气,而集会室里的骂声则是越来越大。
抚子用手触摸脖颈,看向那几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庞。绷带之下,作为狱门家证明的疤痕如怨念般深深烙刻着。
突然间,扇子遮住了视线。抚子眨了眨眼,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
「我们好像并不受欢迎呢。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抚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天娜。然后,淡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
「……谢谢。」
「好了,大家安静一下。」
翡翠高举双手,而怒骂声则渐渐平息下来。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在喃喃抱怨着,翡翠则是不满地环顾他们。
「大家冷静一点。虽然有『狱门乃灾祸之兆……』之类的说法,但担心这种事也无益。现在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让狱门留下可不成。」
嘶哑的声音响起,集会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抚子看向集会室的一角。一位左眼戴着眼罩的老太坐在那里。她一边把玩着用骨头串成的数珠,一边不停吸烟。
「我的伯母遭受了很可怕的折磨……我一直听妈妈这么说。」
——这张脸很眼熟。
抚子因既视感而困惑,而眼罩老太则将射杀般的目光投向她。
「脖子上留着疤痕,脸庞美艳得悚然,声音好听得骇人……有以上特征的便是狱门,要注意了。生着一双赤眸的狱门尤其恶劣……他们与地狱相连……只要在狱门身边,地狱就会越靠越近……狱门,会把我们拖进地狱……!」
狱门、狱门、狱门——!
陷入沉寂的集会室里,低语如涟漪般扩散。
「滚、滚出去……」「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我可忍不了……」
「没、没错,快滚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快给我出去!」
滚开!滚开!滚开!
集会室再次被怒吼和谩骂充斥。疲惫的无耶师众人,被一位少女吓得瑟瑟发抖。
『人即是鬼,鬼即是人』——叔父那阴郁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但抚子仍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绞尽脑汁。如何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如何才能和他们合作——至少让天娜——
「——各位。」
听到天娜在这喧哗中朗朗响起的声音,抚子瞪大了眼睛。
天娜像按压空气般挥动双手,露出柔和的笑容迈出脚步。
那是阅尽人心活动之人的声音、行动。
「烦请——」
天娜吸引了整个大厅的注意力,用左手一把环住翡翠的肩膀。
「——冷静下来。」
她将右手握着的扇子,紧紧抵在翡翠的脖子上。
无耶师一众或张着嘴,或举着武器,僵住了。抚子也是困惑地看着毫不犹豫将翡翠作为人质的天娜。
「天、天娜……?」
这么做好吗——?抚子想要出声,但气氛不太能允许她开口。
「大家都是乖宝宝呢。就这样听我说。」
天娜用甜美的声音呢喃,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轻笑。
但那双琥珀色的双眸——却令人背脊发凉,抚子挪开了视线。
而另一边,被轻易掌握了生杀予夺权力的翡翠却是眨了眨眼睛。她一副尚不能理解的样子,看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扇子。
数秒过后,她终于是「哇」的叫了出来。
「唉,啥……不会吧,真的假的?这不才三秒。」
「翡翠!你这混蛋——」
随着怒吼,鮎美从腰间拔出短刀。
面对可怕杀意高涨的鮎美,天娜却依旧保持着微笑。
「——你这猴子。看一遍就该理解了吧。」
天娜眯起琥珀色的眼睛,右手微微用力。
顿时,翡翠的脖子上渗出了血。翡翠发出「哇哇哇」的无力悲鸣。
「放下武器……听到了吗?把武器,放下。」
「该死……!」
鮎美咬紧嘴唇,将短刀收回。
「很好。」天娜点了点头。然而,扇子却依旧抵在翡翠的脖子上。
「大家似乎不想和狱门同席而坐。这还真是令人悲伤,但我们还是尊重大家的意愿吧。所以,虽然很遗憾……」
天娜微笑着,用下巴轻轻地示意集会的入口。
「请回吧。」
「天娜……?」「你、你在说什么!」
抚子瞪大了眼睛。而无耶师团体中,梅则是尖声高叫。
「这是我们居委会的地方!你们俩……!」
天娜再次将扇子重重抵在翡翠的脖子上。
红色的血滴点点落下。看到这一幕,梅惊恐地两眼一翻,说不出话。
「冇问题。如果大家都能理性行事,那么我也会尊重翡翠小姐的生命。」
天娜露出假面般的笑容,环视沉默的无耶师众人。
「今天起,诸位就不能使用这个大厅了……但没事,毕竟。在这团地中有很多建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找到好去处的。」
「……天娜,这样不行哦。」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在自己突然间成为世界中心的心境下,抚子缓缓摇头。
「为什么?」天娜微笑着,歪头道。
「我不希望事情演变到这份上。我们离开这里吧。」
「不要。反正出去了也总会被攻击。」
「我没事哦。没关系的。而且作为狱门家的人,这种事我都习惯——」
「——不该习惯这般不讲理的事情。」
天娜令扇子啪嚓作响,让翡翠「呜哇」地惊叫一声。后颈流下更多的红色血滴,沾湿了抵住她脖子的扇子。
「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天娜将左手的指甲轻轻刺入翡翠的喉咙,眯起琥珀色的眼睛。
「以恐惧对抗恐惧。安宁由战栗而生……在这疯狂的地方。用正道的方式保护自己很难——若如此……」
天娜低下了头。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
金色的虹彩、黑色的眼球、九重圆环的纹样——九尾的眼睛注视着抚子。
「——最好,是所有人都消失吧?」
「天娜……你怎么了?」
她的状况很奇怪——抚子咬紧嘴唇,直视天娜。
天娜是人类身体寄宿着怪物灵魂的存在。抚子知道,她自己一直因作为人类与作为怪物的精神混杂而痛苦。
而现在的天娜,很可能精神不稳。
是因为之前的骚乱,还是因为团地的异常环境呢——原因不明。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能让她再继续这种状态了。
「冷静点。别做傻事。」
把翡翠从天娜身边拉开,对抚子来说是小菜一碟。
但是,她不想对天娜做出粗暴的举动。
所以抚子笨拙、恳切——而关心地一字一句道。
「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留在这里——」
……愈……我……无……治……奇怪的声音从某处响起。
「喂,这是…」
梅握紧钉锤,朝窗户看去。
窗帘遮蔽下的窗户后面——红色的光亮摇曳着。那并非天空中闪耀的松明丸的光芒,而像是救护车或警车的红色旋转灯的电光。
光亮一个接一个增多。不久,那声音变得清晰可闻。
「…………我们无法治愈。」
「糟了,是月醉……!」
粗涩的声音像通过扩声器放大一般,令靠近窗户的年轻尼姑尖叫起来。
「外面有几十个人!他们要撬开前门——!」
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尼姑背朝地倒了下去。注满黑红色液体的注射器刺入她的眉间。她的身体反复不规则地抽搐着,血液开始从伤口中喷出。
然后——一条黑蛇从内侧咬破了尼姑满是血的额头。
「是显蛇之毒!」「被变成苗床了!」「跑,快跑!」
蛇露出毒牙袭来,集会室顿时陷入骚乱。毫无起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将无耶师众人的喧哗压制。
「我们无法治愈。」「追上月之子追上人之子。」「我们无法治愈。」「只放过鬼之子。」「我们无法治愈。」「追上月之子追上人之子」
「月醉疗养院么……来了些麻烦的家伙呢。」
翡翠突然将天娜的扇子别开,朝窗外望去。
而另一边——天娜却崩溃了。抚子慌忙靠近,抚摸她颤抖的肩膀。
「天娜,振作点。我们得赶紧逃走……」
「抚子……我……」
在抚子试图扶起天娜的时候,天娜抓住了她的肩膀。
只见看向自己的那张脸面色苍白,黑发因冷汗紧贴在脸上。抚子看到那睁开的虹彩变回了琥珀色,便忘记了眼下状况,安下心来。
「从我把翡翠虏作人质之后,意识就很模糊……告诉我……我说了些什么?」
「并没说什么特别的事情,没关系的。来,振作点——!」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整座建筑震动了起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而其中还混杂着引擎的恐怖轰鸣。
抚子脚下不稳,正欲起身的天娜也是双手着地。
「……像是卡车之类的撞进来了。」
天娜喘着气,严峻地盯着地板。那眼神是振作了些。
「翡翠!快跑!」
「唉~但是……」「别管那么多了!再不跑连我们也会被卷进去!」
抚子将在担心什么的翡翠和鮎美抛在一边,拉着天娜的手离开了集会室。虽然荧光灯闪烁的走廊中并无人影,但周遭却充斥着异样的感觉。
「究竟是怎么会是……!」
抚子一边行进,一边搜寻着空气中的气味。
她很快便意识到,大量的人在建筑中四处走动。
空气中所闻到的气味,比居委会的人数更多。其中大概还混杂着因显蛇之毒生成的蛇的气味,与不知为何同野兽相似的气味。
——以及,新鲜的血腥味。
抚子咂舌,避开了眼前的过道。在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情况下,她转过走廊的拐角,朝迷宫般的榊法原公寓G3号栋的一楼走去。
「从哪里才能出去啊……!」
鼻尖感受到夜风拂过——抚子睁开眼睛,牵着天娜的手奔跑起来。
她踢开正前方的卷帘门,呈现在眼前的是昏暗的商业街。那迷宫般的构造并未改变,但这一转满是户外空气。
「……没人么?」
「大概是。看来这边还没人来过。」
人流消失已久,周围只有尘土满布的气味。
身后传来怒吼和尖叫声。对那混杂着噪音的声音远去而感到些许安心,抚子牵着天娜继续走着。
「……这团地里还真在相互厮杀啊。」
「是啊……我记得他们提到了『月醉疗养院』这一名字。」
尽管天娜的脸色很憔悴,但她的声音却比之前清晰。
「那是个规模相当大的邪教组织。据说最初它是一个旨在治愈患凭人和提高地位的崇高集团……而现在,这名字则是破坏与杀戮的代名词。」<注:患凭人,指身患附体之症的人>
两人穿过废弃商业街,走进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
本应是到了室外,但光景却令人窒息。四面八方都被阳台和空调室外机所包围。虽然能感受到做晚饭的声音和味道,但依旧看不见人影。
抚子抬头望去,视野中的天空是前所未有的狭小。
本应是夜幕降临的天空却呈现出群青色,天穹高处,一颗巨大的红色星体正散射着阳光。
「……那颗星体,一直都是这样么。」
「谁知道呢。如果它模拟的是太阳,那应该会有日落的概念……」
「真令人头疼。这么亮也太难藏身了……居委会的那些人没事吧。」
「……就那种人,没必要担心吧。」
「但翡翠小姐对我们很好啊。怎么能不担心——」
——视野中立着一牛头。
抚子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天娜也一脸奇怪地站住了。
「……抚子,怎么了?」
「刚才,那个地方……」
抚子小心翼翼地窥视着那如洞穴般的——不知名公寓的大门处。
牛头不见了。只有无数被遗忘的信箱并排着。
「是看错了吗?但是……」
「喂……要是什么都没有的话就走吧。呆太久连我们自己也可能会被卷进去。」
抚子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而天娜则抓住了她的肩膀。
抚子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那奇怪的牛眼睛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总觉得,那对眼睛在某个地方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嗯……我们走吧。去更远的地方——」
——蛇的气味,让空气滑腻起来。
天娜正要迈开脚步,抚子突然抱住了她,向后跳开。
「呜哇——!」
天娜的惊呼刚落,路面便出现了裂缝。
有人从附近的建筑跳了下来。这个高大的家伙收回挥空的凶器,毫不犹豫地朝抚子二人挥出一只手。
破空声响起——抚子挥舞着人道之锁链,随着尖锐的声音,红黑色的注射器被击碎了。
「……开什么玩笑。」
抚子将谩骂着的天娜护在身后,怒视敌人。
这是个奇怪的人,像倚着那长柄武器站立着。
他(她)带着贴满符咒的斗笠,破破烂烂的白衣外披着黑色的防水斗篷,体型不得而知。此外,他(她)的肌肤被符咒和绷带不露缝隙遮盖着。
对方似乎也在注视抚子。在那宽大斗笠的阴影下,一双眼眸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
「……哎呀,是小孩儿吗?」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混杂着嘶嘶的奇怪呼吸声。
「真可怜……明明还这么年轻,却迷路到了这种地方。一定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吧……真可怜……」
「……红色的花和蛇皮丧章。想必是分院长吧。」
天娜举起扇子防备,出声道。她的嘴唇挂着轻笑,但却没有血色。
「没错……我乃京都分院长,咬月院蛇目。」
蛇目忽然出声,优雅地鞠了一躬。这是,抚子才发现她倚着的长柄武器是一个外形凶恶的点滴架。
「我专攻麻醉科。在神经阻滞注射方面稍有自信。二位有哪里疼吗?我会马上让你们舒服起来的。」
「……袭击居委会的目的是什么?」
抚子握紧了人道之锁链。蛇目缓缓晃动手臂,指了指周围。
「神去团地的这一侧……我们一直挺中意的。松明丸的光照似乎很充足。因此,我们想让他们将地方让出来。」
「就因为这个理由……?」
「哎呀,小姐……看样子你刚来团地吧。」
随着沙哑的笑声,点滴架发出哐当的声音。抚子不禁摆出了防御姿态。
「——在这里,日照权就是一切哦。」
伴随着孕育热意的低语,点滴架指向了松明丸。那尖端锋利得只能用长矛来形容,反射着红光,其周身释放着篝火般的辉耀。
「请看,这生命的光辉……」
斗笠之下,蛇目眯起眼,一副陶醉的模样低语道。
「一个人的生命,尚不如一块榻榻米大小的光照。无论死多少人、无论杀多少人也必须得到……为月醉的……为月的历史,赎罪。」
「……你们为何会追求那太阳?」
抚子瞥了眼如此发问的天娜。她的声音很坚定。但是,抚子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握着扇子的手在颤抖着。
抚子一边警惕着蛇目,一边暗中关注着天娜。
「这是灵魂的疗愈……」
蛇目用被脏兮兮的绷带包裹的指尖抚摸点滴架,蛇目窃窃笑了起来。
「这是永恒的和平……这是伟大的安宁……我等患凭人所寻求的一切,都隐藏在那闪耀的血色星体中……所以,虽然很遗憾……」
纤细的手指,握住银色的支柱——刹那间,抚子动了起来。
剑刃耀跃红光,抚子用护法剑接住了逼近的凶器。那不详的枪形支架和护法剑相撞,在昏暗中迸溅出蓝色的火花。
「两位,请献身于我等月醉吧……」
「妄想!」
抚子咆哮着,打在点滴枪上。但蛇目却巧妙地操纵着点滴枪。
面对瞄准喉咙、如大蛇般的连击,抚子咬紧牙关。
「星座运势再不好也得有个限度啊……!」
与交战的二人拉开一段距离,手持扇子的天娜啧了一声。
「从刚才开始,就没一个能好好说话的家伙!」
「你先跑!——啧,这武器真难对付……!」
抚子发出低吼,怒视蛇目的点滴枪。
枪头像长矛,枪身各处都嵌合着锋利的凶器,而底座部分还装有金属车轮,下面还挂着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袋子。
「这是特制的哦……」
嘎吱嘎吱嘎吱!那窃窃的笑声被点滴架的车轮在地面滑过的声音淹没。
她将体重压在轮子上突进——然后,她击出如流般的刺突。
抚子勉强看穿动向,用护法剑挡住了攻击。但蛇目毫不犹豫地回转点滴枪,将底座部分朝着抚子头部挥下。
抚子瞬间向后退去,顺势朝蛇目喷出火焰。
由于是突然间的一击,火力很弱,但是,极近距离下,迸发的劫火还是让蛇目吃了个满。
「好烫,好烫……」
斗笠燃烧着,冒起黑烟。趁着对方视野被遮蔽的机会,抚子冲向她的怀中。
她从点滴枪的攻击间隙穿过,挥舞着护法剑。
「——我看得见哦,小姐……!」
蛇眼注视着抚子。开裂的舌头舔舐着扭曲的嘴唇。
在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移动着,缠住了抚子的脖子。
「呜、咕……!」
那是手臂,蛇目的手臂缠绕在抚子的脖子上。
她的手臂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如橡胶般伸长、弯曲的手臂紧紧勒住抚子的呼吸道。
抚子拼命挣扎。她在手中点燃火焰,疯狂抓挠着。
「——【拨(拨开吧)】!」
模糊的视野边缘,蓝色和金色的火花迸溅。一瞬之间,她的被释放了。
抚子剧烈咳嗽着,勉强和蛇目拉开距离。她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而一边的天娜则迅速跑了过来。
「喂,你没事吧……」
「我不是叫你先跑吗……!」
「你要我把你扔下吗!要是把你扔在这里,我会——!」
「……还真厉害呢,小姐。」
听到这嘶哑的声音,稍稍陷入争吵的抚子和天娜屏住了呼吸。
蛇目靠着点滴枪,笑着。斗笠的前半部分烧毁了,她的脸露了出来。
「我的手差点就烧坏了……又得晒晒太阳了……」
缺刻状的瞳孔,环绕脸部周边的珍珠色鳞片,以及分成两叉的舌头——
「还有,那边那位美丽的女士……你用的术式相当奇特呢。」
蛇目一边拔出烧焦的鳞片,一边将蛇眼转向天娜。
天娜啪一声展开扇子,像遮挡视线般藏住了脸。
「我从明治末期活到现在,但从未见过这般术式……我能感觉到与那血色星体不同的星体的气息……还有那无法隐藏的、狐狸的气味……」
握着扇子的手颤抖了起来。蛇目抚摸着鳞片,歪头疑惑道。
「莫非……你是狐狸附身之人?若是同胞,我们疗养院可是很欢迎哦。」
「……别开玩笑了。我不是。不是。我……我……!」
——引擎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可怕的轰鸣声震动着周边。听到这相当近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抚子瞪大了眼睛,而天娜则是抱着头没有反应。
「烦人的毒虫们来了……」
在蛇目颤动舌头的瞬间,怒吼声在周围回荡。
「在哪儿!分院长蛇目,快点出来!」「喂喂,我们可是哭壶家的!把路让开!」「给大哥报仇!把蛇目的脑袋和日照权交出来!」
「哭、哭壶家……!? 」
去年年底——于晚秋时节在八裂岛府的邂逅,在抚子的脑海中复苏。那群戴着防毒面罩的下作无耶师集团,的确是自称『哭壶』。
空气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伴随着些许刺激性臭味,粉红色的烟雾开始弥漫于视野之中。
「这是……」
「哭壶家的眩目术呢……」
抚子立即用袖口捂住鼻子和嘴巴,蛇目则竖起了防水斗篷的衣领。
「这种烟雾本身不会危及生命……他们应该在先前的冲突中耗尽了那种毒。不过,障目这点还是老样子……月之子讨厌喧闹。他们必带来宁静……」
蛇目用烧焦的手握着点滴枪,用那闪烁着青白色光芒的眼眸看向抚子二人。
「解剖你们就推迟到后面再来——那么,再见了。」
沙沙沙——随着奇怪的笑声响起,蛇目转过身去。
车轮滚动的声音愈渐远去。抚子放松了警惕,摇晃着天娜的肩膀。
「天娜,该走了!我们得从这里离开!」
「……嗯。」
天娜憔悴的侧脸,令抚子的内心是一阵刺痛。尽管如此,她还是强行将天娜抱起,像驱赶怒吼和烟幕一样,抚子奔跑了起来。
「抚、抚子……」——天娜的声音透露着困惑,而抚子则无视了,直直盯着前方。
气味分辨不清。或许是这烟幕的缘故,灵气探查起来也挺麻烦。这种时候她倒是希望依赖天娜,但她并不想给现在的天娜增添负担。
——天娜明明是来帮她的。
然而,她却受伤了。就因为昨天的抚子在某件事上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抚子感觉眼眶里有滚烫的东西在往上涌,咬牙切齿地品味着悔恨和悲伤的情绪。
就在这时,脚下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呀……!」「呜哇……!」
两人似乎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地下通道。
不小心踩空台阶的抚子,和天娜一起倒栽葱地朝楼下摔了下去。头碰在了地面上。全身都受到了剧烈撞击。脚踝也扭伤了。
视野一闪一闪的。喧哗向着耳鸣的另一边远去。
抚子迷茫地注视着天花板。闪烁的荧光灯照射着粉红色的烟雾。
她扭过头,看到了天娜,然后她试图站起身。
抚子试图向四肢注入力量。
但还是不行。浑身上下都疼,她连怎么动都不知道了。
团地、天狗、蜡梅羽一族、月醉疗养院、哭壶家、居委会、心脏、太阳——各种事物,自刚从逆獏影响中解放出来的大脑中闪过,随即消散。
抚子无力地闭上眼睛。眼脸下,荼毗之焰依旧燃烧着。
想投身这火中啊,她心想。
「……什么、都做不好……」
她感觉到眼眶里那滚烫的东西。她对展现如此狼狈模样的自己而无比悔恨。
「救救我……」
——所有的声音,都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从远处传来了硬质的声音。那是规律的蹄声。
感觉到身旁有白光,抚子睁开泪眼。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略显不协调的少女的轮廓。大大的脑袋上,金色的角闪闪发光着。
牛头少女——那难以捉摸情感的、食草动物的眼睛,静静俯视着抚子。
『我会救你的。』
无机质的少女声在颅内回响。然后,牛头少女轻轻抱住了抚子的头。
——她嗅到了深邃森林的气息。
「是、是白泽、吗……?」
牛头眯起眼睛。少女的手用力抱住抚子。
『——你不行。』
白光炸裂开来。抚子最后感觉到,刺激性的臭味——以及天娜的气味都远离了。
◇◆◇
白色的闪电转瞬即逝。
抚子亦瞬间无影无踪。
「……开玩笑吧。」
天娜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不管再怎么张望,那找不到那窈窕少女的身影。在这凶毒的淡红色雾气中,能看见的只有远处扭作一团的人影,以及倒伏在地、一动不动的身影。
天娜,被独自留下了。
「不,慢着……慢着、慢着……」
四处都不见抚子的身影。那个白色的孩子把她带走了。
天娜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用颤抖的左手捂住嘴。她的右手似乎是肩关节脱臼了,痛得不得了,让她动弹不得。
「慢着慢着慢着慢着慢着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呐——哦——!」
尖锐而奇怪的声音震耳欲聋。紧接着,一名无耶师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贴满符咒的斗笠、防水斗篷、黑色的护士服——正是月醉疗养院的无耶师。
她以野兽般的姿势着地,把脸转向天娜。
遮盖着脸的绷带裂开了,山猫般变异的脸庞暴露了出来。
「你真漂亮啊啊啊……」
无耶师叹了口气,笑道。她的嘴角染成了鲜红色。
那表情实在是太熟悉了。她曾面对过无数次的——贪欲的笑容。
「……别这样。」
天娜缓缓摇头,向后退去。
她的嘴角虽然挂着笑容,但琥珀色的眼眸中却尽是对捕食者的恐惧和不安。
「停手吧。别做这种事……」
「真漂亮啊!太不公平了!我却再也治不好了!」
无耶师嘶吼着,四肢力量高涨。她用小小的舌头舔舐血淋淋的嘴唇 ,脸上露出几乎要裂成两半的笑容。
「所以把你的肝脏给我吧啊啊啊啊!」
天娜脸色苍白,将扇子朝向袭来的无耶师。
「【拨】!」——什么也没有发生。
天娜茫然地看着毫无反应的左手。淡红色的烟雾中没有火花迸溅,黑檀木的扇子空洞地沉默着。
「不要——!」「我开动了啊啊啊啊啊啊!」
天娜眼前出现了血淋淋的嘴。
——她感觉到一阵风。
空气流动微弱到一根发丝都未飘动。就在天娜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呼啸而来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她扭过头。紧接着,银光以极快的速度擦过她的脸颊。
那是一支白羽箭——击中了正要逼近天娜面前的无耶师的头部。随着金属声响起,斗笠飞了出去,无耶师在惯性作用下朝后方倒去。
她的脑袋似乎受到了震荡。无耶师翻着白眼昏厥了过去。
天娜深深吐出一口气。她紧紧抱着疼痛的那边胳膊,反复喘着粗气。
「——哎呀呀,该不会是死了吧——?」
随着轻快的声音,一位身着亮粉色外套的女子登场了。
她有着奶油色的头发。防毒面具下,一双翠绿的大眼睛闪烁着。娇小的躯体上裹着西装,身上还戴着护胸和手套。
女子手中握着的是一张反曲弓——正是祀厅的制式装备。
「要是死了嘛,也是未必故意!我没有任何恶意,所以请原谅我!」
「偏偏是你啊,愚人节。」
对这用轻快的声音说出最恶劣的话的女子,天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女子在这并不搭的防毒面具后发出笑声,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新的箭矢。
「二等仪式官——四月一日白羽,登场!不老实点我可要射你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