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七日

　　这天是进入八月后的第一个阴天。彷佛将这几天的热气尽数吸收的厚重云层，漆黑到足以扰乱接下来的气候，还将以往清晰可见的蓝天全数遮蔽。

　　灰蒙蒙的天空就像我的心境写照，但咲葵的心情一定比我更消沉。

　　就结果而言，咲葵在甄选会落选了。

　　为了听取报告，我被她叫到学校，在平常练习钢琴的那间音乐教室听完了来龙去脉。

　　因为咲葵说「我想专心演奏，不必来替我加油」，所以没有在现场聆听的我也无法一概而论，但我敢保证，只要听过她那段演奏就不可能让她落选。而且像小镇演奏会这种表演给外行人看的钢琴演奏，咲葵的演奏更是占绝大优势，那种并非炫技而是贴近人心的音乐，一定会得到全场最佳评价。咲葵本人也笃定地说没有犯下明显失误，弹得跟昨天一样好，就更不用担心了吧。

　　难道评审中有对音乐内行的高层吗？还是特地请来了专业评审？我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理由，但追根究柢也毫无意义。

　　我无法接受。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他们不采用能演奏出无比撼动人心的音乐的人，让我懊悔不已。

　　但不管我如何控诉，现实也不会改变。咲葵她已经被判定没有资格登上演奏会舞台，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在一片沉默中，唯有时间不断流逝。

　　一字一句都让我犹豫再三，我的字典里找不到任何适合安慰的话语。

　　外头开始滴滴答答下起雨来，还能听见社团活动的那些人跑进校舍躲雨的慌乱脚步声。逐渐增强的雨势或许是在代替她哭泣吧。

　　咲葵始终不发一语，沉默笼罩在我们之间，只有隔音墙外依稀可闻的雨声空虚地传进耳中。

　　「羽柴，我落选了。」

　　「……」

　　「虽然我弹得跟练习时一样好，觉得信心满满。」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平常根本不管他人心情，狠话随口就来的咲葵，现在却伤心到说话时气势全无。可能是不知不觉习惯了她的毒性吧，我竟希望咲葵像平常那样给出毒辣批评。看到咲葵沮丧消沉的模样，让我懊悔得不得了。

　　「你说句话啊。」

　　「抱歉……」

　　我觉得不管说什么都会伤害咲葵，所以不敢随便开口。明明想说点什么，但就是开不了口，好几次涌上喉头又消失无踪。

　　长时间的沉默既沉重又痛苦，偏偏在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要听听咲葵的钢琴演奏。

　　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咲葵忽然开口说：

　　「羽柴。」

　　「怎么了？」

　　「羽柴。」

　　「你今天一直喊我的名字耶。」

　　我用带点诙谐的语气这么说，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反而用带着严肃的声音说：

　　「我想听你弹钢琴。」

　　这句话触动了我的心弦。

　　「你要我弹钢琴吗……？」

　　「嗯，因为我一直在猜你是不是会弹钢琴。」

　　「……」

　　咲葵这句话和事态进展都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十分困惑。

　　放弃钢琴之后，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弹过。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在试图逃离钢琴这个乐器。

　　可是现在眼前就有一台钢琴，还有人说想听我演奏。如果我的演奏能为她带来一点鼓励，或许就有意义可言。

　　「我有一段空窗期，也很久没弹了，这样还要……」

　　「那也无所谓。」

　　咲葵盖过我的话，彷佛要打断我退缩的语气。

　　「我想听羽柴现在的钢琴演奏，所以弹不好也无所谓。」

　　其实我再也不想弹钢琴了，这是为了弥补过去所犯的错，更重要的是我害怕面对钢琴。

　　尽管如此。

　　「我记得的曲子也没几首了。」

　　就算再怎么恐惧，我还是想助她一臂之力。

　　最初的契机确实是一见钟情。我的行为就是所谓的搭讪，无论是这种低俗的相识方式还是自发性的行为，都跟我平常的行为模式大相迳庭。重点是，一旦开始思考我的行为到底是不是无悔的最佳选择，我心中就满是疑问。

　　尽管如此，此刻我对自己的行为依旧充满自信。

　　换句话说，我确实爱上了咲葵。

　　理由尚不明确，但在不知不觉间，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的行动和傻傻努力的模样。如果是为了她，或许我可以再次弹奏琴键。

　　「你要弹什么曲子给我听？」

　　咲葵一转方才的沮丧神情，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对我的演奏满心期待。光是能让咲葵展露欢颜，我就松了一口气，为自己弹钢琴的决定感到庆幸。

　　曲目是双手唯一还有肌肉记忆，在镇上的小型演奏会经常听见，让我心心念念的那首曲子。这首曲子没什么名气，连长年学琴的我都不确定曲名是什么，但这首曲子却在我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我不记得曲名了，但我很喜欢这首曲子。」

　　咲葵让座给我后，我将双手放在琴键上，等了一会让心情平复后，将意识集中在听觉而非双手。

　　我将慢慢放上琴键的手往下按，缓缓奏出第一个音符，接着以此为开端，我的手开始加速。

　　「……！」

　　我听见了咲葵的屏息声，她那敏锐的听觉，似乎网罗了在这个环境中的所有声音。

　　我的双手将琴键当作舞台，心无旁骛地飞舞着。时而寂寥，时而雀跃。

　　瞬间映入眼帘的咲葵，正将双手紧握在胸前仔细聆听。

　　我觉得好自由。

　　靠的不是乐谱，只有记忆中听过无数次的那段旋律。在这个空间里没有评审，听众只有咲葵一人，没有任何人的指示，可以尽情表现自我，让我体会到难以言喻的舒畅感。

　　原来音乐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

　　不，不只如此，因为是为了咲葵而弹，我的音乐才会充满色彩。

　　正因为我希望自己拙劣的演奏能成为激励咲葵的一曲，全神贯注地弹奏，才能尽情表现自我。

　　这是我将目前的才能发挥到最极限的演奏。虽然不能像她那样震撼人心，但或许能传递至咲葵一个人的心坎里。我抱着这股想法忘我地演奏。

　　演奏转眼间就结束了。

　　最后一个音符响起后，为了不破坏余韵，我轻轻将手指抽离琴键，再深深叹一口气，彷佛要将体内累积的紧张感倾吐而出。

　　这场演奏是否能传递到她心里呢？能多少给她一点鼓励吗？

　　我将「弹得怎么样？」这句话含在口中，重新看向咲葵。

　　——结果她只是默默流着泪。

　　她没有抹去泪水，没有呜咽声，也没有抽泣声，就这么直盯着我，看起来完全不在乎滑落而下的眼泪。

　　「咲葵……？」

　　「……对不起。」

　　我不明白她为何道歉。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只是愕然地轻吐出一句道歉。

　　「为什么道歉……？」

　　「没有啦，没什么。」

　　咲葵的双眼重新聚焦，彷佛猛然恢复意识，摸摸自己的脸颊并惊呼一声。

　　「奇怪……怎么回事？」

　　她用手背擦去滑至下腭底端的泪水，皱起些微红肿的眼角温柔一笑。

　　「谢谢你，羽柴，真是精采的演奏。」

　　「……不客气。」

　　虽然不知道咲葵的表情变化代表什么意义，不知为何我却不敢继续追问。感觉会窥见日向咲葵这个女孩的本质，而现在的我还没有这个资格，所有话语都转变成难以言喻的不快感，彷佛细小鱼刺般鲠在喉头。

　　「其实啊。」

　　说完，咲葵的目光朝我直射而来。

　　「听到你说对我一见钟情，我真的好开心。就算你是把我当成钢琴音色能震慑人心的理想姿态，抑或只是单纯爱上这种陌生的恋爱感情，我都很开心。」

　　她到底在说什么？

　　好像在说我爱上了恋爱一样。

　　「你陪在我身边，还为我弹奏早已放弃的钢琴，一想到这些行动都是为了我，我就好高兴。因为我……」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雨势继续增强，打上地面时发出涟漪般的声音。

　　咲葵泛红的眼眶再度涌上泪水并说道：

　　「……我一直都看着你。远在羽柴找到我之前，我就喜欢上羽柴了。」

　　♫

　　雨势过了一夜也未曾停歇，从昨天持续至今的豪雨似乎还创下了纪录，听说是暌违五年的豪雨。

　　【从昨天下到今天的雨，好像是五年一度的纪录性豪雨耶。话虽如此，五年一度的豪雨，十年一度的台风，不觉得每年都会看到类似的标题吗？】

　　「……不行。」

　　近况报告，普通闲聊，本想聊这种简单日常的对话，讯息却总是打了又删。今天我到底打开几次写着【咲葵】的聊天页面了呢？

　　「……我一直都看着你。远在羽柴找到我之前，我就喜欢上羽柴了。」

　　昨天咲葵这么说，但最后她没有告诉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是好像很久以前就知道我是谁的那种语气，还是她喜欢我这件事，都让我无法置信。

　　尽管如此，之后跟她的对谈内容也十分发人省思。

　　「羽柴，你一定只是把理想强加在我身上而已，你爱上了恋爱的感觉。让你感兴趣的并不是我，只是你心中的恋爱感情。你只想汲取未知的体验来拓展自己的表现。」

　　「你永远都是一名演奏家。」

　　她这么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没这回事。就算我为自己叫屈，咲葵也只是摇摇头，淡然地说：

　　「羽柴，你只想明白恋爱感情而已。」

　　「哪有这回事……我是真的对你……」

　　「看吧，你说不出口吧？」

　　「……」

　　我没办法将潜藏心底的那些话说出口。

　　「羽柴，你到现在都没跟我提过喜欢或交往的请求，为什么呢，因为你一开始就没那个意思。让你一见钟情的肯定不是我，而是自由演奏的演奏家，那是你对自己无比向往的模样所抱持的好感。」

　　有种穿过五脏六腑，我这个人的核心部分被不假思索狠狠贯穿的感觉。

　　咲葵这番话，彷佛要摧毁我内心的某个角落。

　　「没有……这回事。」

　　即使如此，我依然否定。

　　我不想承认自己是用那种自私的眼光看待咲葵，也不想把最初心中那股略带苦涩的淡淡情愫视为虚物，我想说这不是单纯的憧憬。

　　「那要跟我交往看看吗？以恋人的身份好好站在我身边？」

　　尽管如此。

　　面对这个提问，最后我连点头都做不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看到咲葵露出落寞的苦笑，我心中只有说不出的苦楚。

　　咲葵说的最后一句话填满了我的脑海。

　　——不能被困在过去，否定自己的一切喔。

　　我叹了口气，让身体沉入床内。

　　甚至觉得窗外的滂沱大雨在禁止我外出，催促我尽快冷静思绪。

　　我无法参透咲葵说的那些话。她的口气就像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甚至还暗示连我的过去都一清二楚。

　　我也不明白咲葵的心意。她说她喜欢我，我却从没看过类似的行为举止。

　　如果真如咲葵所说，我只是对憧憬抱持爱意的话，那咲葵喜欢我的心情又算什么呢？

　　我想了又想却找不到答案，便将脸埋进枕头。

　　「啊～！」

　　感觉快被难以形容的感情给吞噬，我只能对着枕头放声呐喊。

　　我想做点什么平复思绪，便将手伸向之前买的文库本。

　　虽然看了电影，但我还没看完原作，我记得电影和小说的剧情从中途就出现分歧，迎来了不同的结局。

　　于是我让自己沉浸在别人创造的故事中，借此逃避自我。

　　结果中午过后我就把书看完了，只能无所事事地发呆。

　　「唉……」

　　这是第几次叹气了呢？俗话说叹气会让幸福溜走，但幸福的人根本不会叹气，会叹气的绝大部分都是心怀不满或有问题的人。我甚至觉得今天这些名为幸福的叹息是被某个陌生人吸走了，我可能间接为某人带来了幸福。

　　思考这些无聊至极的事情，时间也毫无进展。越在意时间的人就觉得时间过得越慢，看来此话确实有理。如果是在苦等某个确切的事物也就罢了，但我只是毫无意义地等着根本不会来的人的联络，所以已经是无药可救了。

　　在独处时间等候某个特定人物的联络，除了恋爱之外还能是什么？

　　书的内容也是安定的恋爱小说形式，还有个完美大结局，这种媒体只会助长想见她的心情而已。此刻我才后悔当时选择了恋爱小说。

　　但就算坠入情网，我的恋情真的可以开花结果吗？过去一心只想向雫赎罪的我，有资格追求自己的幸福吗？这股纠结也在我心中蔓延生根。

　　我就这么耗费大半时光，在家里待到夕阳都西斜时，早就被我扔到一边的手机竟传来震动。

　　我急忙跑过去确认通知。我登记在手机通讯录的电话不多，会联络我的人只有父母、骚扰讯息还有她而已。

　　萤幕上显示着「咲葵」二字。

　　连忙确认内容后，发现讯息内容只有一行字，而且指定了某个地点。

　　指定地点并非我与咲葵经常碰面的学校，而是照理来说没有一起去过的，我的回忆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