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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开肚子只会流出血 住野夜 27366 2024-11-04 12:12

  上村龙彬

  「突然找你帮忙真是抱歉,你应该认识我吧?你刚才也叫了我树里。」

  「呃,是,认识。」

  「太好了。我想请你帮忙一下,麻烦你了!」

  龙彬跟在快步前行的后藤树里亚身旁,用手机镜头对着她。

  树里亚本来在跟那个女装男人讲话,一转头却突然找他帮忙,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的脑袋还跟不上这么超现实的发展,只能乖乖对她言听计从。

  一直被他视为敌人的人如今就在他的眼前。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龙彬大可当面痛骂她,甚至是不顾伦理及法律而对她暴力相向,但他却只是透过镜头看着她,而且还是出自她的请求。

  「这样说或许太突然了。」

  树里亚对着镜头开始说话。

  「其实我并不喜欢偶像。」

  她一边在柏油路上踩出脚步声一边说道。

  「我对其他的偶像毫无兴趣,看到比自己更红的偶像团体还会很不高兴,就算属于相同的唱片制造商和唱片公司,我也觉得只要那些人不在,我们就能得到更多的机会。」

  龙彬因这段突如其来的剖白惊愕不已,树里亚朝着镜头一笑,继续说道: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怪兽,只是觉得这样可以丰富偶像的人设,所以才装出喜欢的样子。」

  这正是龙彬一直追寻的、树里亚不曾对外公开的资讯。

  「所以我非常努力地恶补,因为大家都会和我聊这个话题,所以我也渐渐体会到了怪兽的魅力。」

  龙彬突然有一种错觉,彷佛是他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结出果实,让她吐露了真话。

  「我也不喜欢我们团体的成员,虽然不至于讨厌,但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喜欢她们,我一直表现得很珍惜她们,只是因为这样能让大家开心。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下认识,说不定我会讨厌她们,但我们毕竟不是在其他场合认识的,也就罢了。我想特别向队长说一句心底话,不要老是摆出一副只有自己是全心全意在当偶像的态度。不过,我也很尊敬队长的这一面。」

  她一边看着镜头一边走路,目的地是后藤树里亚原本应该出现的地方。

  「我现在平日所见几乎全是工作相关的人,其实在加入Impatiens之前,我有朋友,也有男友,但我后来都不见他们,不跟他们出去玩,和男友也分手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工作是让观众喜欢,身边不应该留有比观众更重要的人。」

  她一步步地靠近目的地。

  这应该是龙彬翘首以盼的时刻。

  他每天都把时间花在找寻后藤树里亚说错或说得不好的话,大肆批判。

  此时她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主动向他揭露隐藏在偶像包装底下的真相。

  龙彬死命地思考该怎么利用这个状况,但是只能随波逐流的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成为偶像之前,我很喜欢这种打扮,应该说很女性化吧。以前我很爱穿迷你裙,真怀念。不过后藤树里亚的形象还是比较适合平常的那副打扮吧?是不是呢?」

  见她朝着镜头问道,龙彬情不自禁地点头。路口的交通号志正好变成绿灯,两人一起走上坡道。

  「黑粉怎么想都无所谓。」

  龙彬突然感到不同于平时使用的另一颗心脏在颤抖。

  「但我非常在意喜欢我的人怎么想。或许大家看不出来,其实你们的每一句话都牵引着我的心,时而鼓励着我,时而打击着我。」

  说到「你们」的时候,树里亚指着镜头。她指的是不包含龙彬在内、支持树里亚的人们。

  「我现在觉得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虽然这样好像被人握住了主导权,我也说不上喜欢或讨厌自己这种暧昧又危险的处境,但我还是想要肯定这种生活方式。」

  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到达目的地。摄影之间遇见了一些认出树里亚的人,影片里应该也录到了他们喊她的声音。

  「和大家的关系也是。该怎么评价才好呢,我或许一直都没真正搞清楚。偶像和粉丝,表演者和观众,喜欢的一方和被喜欢的一方,感谢的一方和被感谢的一方,赚钱的一方和花钱的一方,此外也是朋友、伙伴、共犯,我和大家的关系就是这一切的集合。」

  此时可以看见Live House所在的建筑物。

  「还有什么要说的……啊,我很不喜欢那群制作人的为人,成天只想着怎么避免让自己吃亏,虽然我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啦。我是真的喜欢番茄和番茄汁,也喜欢全力以赴,也喜欢唱歌跳舞。」

  到达建筑物的门口,龙彬以为他们会在这里分开,但树里亚看着他,而不是看着镜头,说了一句「可以再陪我一下吗?」。

  她从工作人员身边冲过去,跑上门前的阶梯。龙彬彷佛害怕被丢下,也跟着从被树里亚吓呆的工作人员身边跑过去。

  「我们是表演者和工作人员!以后再解释!」

  树里亚一边大喊一边跑上阶梯。

  爬上最后一阶,前方出现宽敞的大厅,收票处的桌子前面站着几位工作人员,每个人都一脸愕然。

  树里亚看到这一幕,回头嘿嘿一笑,那表情既不是挑衅也不是好斗,彷佛只是和朋友一起享受恶作剧的快乐。

  「到达终点了。」

  龙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努力架稳镜头,以防漏拍了她的一举一动。

  连一滴汗水都没流的树里亚此时抛出一句话。

  「我先前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有几分是我的真心话,几分是出自我的人设?」

  龙彬答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这段等待的时间该做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树里亚的脸,而非看着画面。

  四目交会。

  「谢谢你帮我摄影。我只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至于影片要怎么处理,可以交由你来决定吗?你想公布也行,想忘掉也行。」

  她这语气听起来像是知道龙彬从前所做的一切,如果是以前的龙彬一定会萌生出厌恶和敌意,一定会把这些转变成快感。

  但是面对这个大好机会,在他心中有反应的却是他以为早就舍弃的部分,那是他对偶像歌手后藤树里亚的人格产生疑惑之前、被她的外表和歌舞吸引的心情。

  有如求助一般,他紧盯着树里亚的双眼。

  树里亚再次露出笑容,这次是她在舞台上经常展露的挑衅及好斗的笑容。这和她先前的表情看不出明确的区分。

  「我刚刚终于想通了。因为真实不存在任何地方,所以由你来决定吧。」

  说完以后,树里亚从愕然呆立的工作人员之间冲过去,消失在观众席入口之后。

  那一天之后,在各大社群网站一直死咬着后藤树里亚攻击、冠上花朵名称※的帐号停止了发言。

  注18:上村龙彬的帐号「rind0」意指龙胆花。

  几天后,这个帐号在Twitter贴出最后一次留言,内容很简单,也没有附上图片或影片。

  『我被塞了一些连自己也不懂的想法。』

  这句话始终没有像平时一样得到大量的点赞和转推。

  宇川逢

  我再把衣服寄回去给你。

  树里亚像朋友一样留下这句话,就和少年一起离开了。

  逢挥着手目送他们。

  「唉。」

  他把席卷于心中、虽不复杂却很强烈的情感化为叹息,不过在这座城市里只会被当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怀着难以排解的心情,他轻触手中的手机,开始操作。

  因为他被人托付了一件任务。

  话虽如此,逢还是不相信茜宁会为了小说而寻死。

  他期待着打电话过去就会发现她正好好地待在家里,实际上也很有可能。他把手机贴在耳边,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想要确认一下朋友的安危。

  可是铃声响了很多次,茜宁还是没有接听。

  逢无可奈何,只好传了一句短短的讯息,一边走下和树里亚一起爬上来的坡道。

  他决定去茜宁打工的地方看看。她没接电话多半是因为还在工作,刚才经过书店时没见到她,或许是正在休息。

  下坡途中,有人在分发附加传单的暖暖包,逢顺手接了过来。

  他拉开书店的玻璃门,走进店内,正在蹲着整理书本的店员喊道「欢迎光临」。逢对那个人有印象。

  「不好意思……」

  「你要找什么书吗?」

  看到那人抬头望过来的表情,逢察觉到了。

  「你好,前阵子我们在书店打烊之后见过面,我是糸林茜宁的朋友,我姓宇川,请问她今天有来上班吗?」

  「没有,她今天休息。」

  「这样啊。谢谢。」

  「不会。」

  原来她今天没上班。

  逢才刚开始就陷入了困境,但是立刻离开也没意义,所以他一边思索之后的打算一边在店里漫步,碰巧在平时不会逛的文库区看到了《少女进行曲》。

  如果树里亚猜得没错,这本书里或许有他遗漏的讯息。逢拿起小说,迅速翻到后半本。

  他毫不客气地嘲笑自己的行为很愚蠢。

  他大可不当一回事,直接回家,可是万一茜宁真的有危险,他在书店里翻书实在是莫名其妙。

  就算什么都不管,这一天或许还是会平安无事地结束。

  即使逢这样想,却还是继续留在书店,因为他不想被多半已经回家的朝阳追问树里亚的事,另一个原因是树里亚提到的某件事让他有点在意。

  她说茜宁今天可能会来这座城市。

  在逢的印象中,《少女进行曲》不会具体地描写气温或服装,他甚至不确定书中人物是不是跟他们活在同一个时代,至少逢看不出来,所以他也想不出书中哪个部分暗示着时间是今天、地点是这座城市。

  不过逢还记得和茜宁共同经历的事实。

  就算作者设定的故事背景不在这座城市,他和茜宁一直都是约在这里见面,或许茜宁也和树里亚一样把故事当作是发生于这座城市。

  「这个混帐小说家,竟敢蛊惑高中生。」

  逢忍不住喃喃自语,一边继续翻页。

  他在读树里亚的访谈时看过那位作者的脸,他觉得那人应该和他们同龄,或是大个几岁,看起来既有教养又单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请问……」

  旁边有人说道,逢本来不觉得那人是在对他说话,只是反射性地转头望去,结果发现那位女店员正盯着他,让他吓了一跳。

  「冒昧问一下,你是茜宁的朋友吗?」

  她的神情不像是要责备他白看书或是站岗等女生,所以逢坦白地点头。

  「你是模特儿吗?我从以前就想问你了,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实在很抱歉!」

  逢想起来了,他对这位女店员确实有点印象。

  「喔,不是,我在Live House工作,穿成这样只是我的兴趣。我和糸林茜宁是因为兴趣而认识的,我以为她今天会上班,所以顺路来看看。」

  为了不让对方觉得自己可疑,逢还说出了Live House的店名。她和茜宁一样,明明工作的地方跟那里很近,却不知道那间店。

  逢简单描述了Live House的位置,然后突然想到。

  「我有一个关于书的问题想请教你,可以吗?」

  「啊,好的,没问题。」

  「在这本书的最后,主角自杀的地点如果是在这附近,你觉得会是哪里?」

  「咦?」

  逢也知道自己的问题不太正常,听在这位女店员的耳里更是诡异到令她忍不住发出惊呼。她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

  不知道是出自服务精神,还是因为工作很闲,又或是个性因素,她干咳一声,认真地思索这奇怪的问题。

  「书里描述的是内心世界,要在现实世界找到对应的地方不太容易。那是小说特有的表现手法,用电影来比喻就像是花田一样。」

  「确实是如此。」

  「啊,你读过吗?没错,在原著之中,主角本来要从平时的内心世界跳进一接触就无法存活的黑暗,结果被爱拉住,那一段并没有写出主角实际看到的景象,作者在受访时也只说过,最后一幕是在两人相遇的地方。」

  「喔?她说过这种话?」

  逢感觉事情越来越麻烦了,他的心情也如实表现在脸上,女店员见状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露出腼腆的笑容说:

  「不好意思,我听起来真像是疯狂书迷。不过书里也提过那是真正的少女和爱相遇的地方,虽然在我看来那只是个烟雾缭绕的梦幻世界。」

  「我也这么觉得。」

  少女的内心世界对逢来说,就像Live House弥漫着烟雾的舞台。

  「原来如此,是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啊。谢谢你。」

  「不会,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我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

  看到女店员可爱地点头,逢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她连作者的访谈都看过,说不定也知道那个秘密。

  「好的,请说。」

  「我有位朋友认为书里的爱其实是男人,你觉得呢?」

  「唔……该怎么说呢……」

  逢原本认定自己和电影制作者的看法才是主流,结果却听到了大出意料的答案。

  「我不知道性别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我也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但不是关于性别。」

  她大概是担心一旁的客人被她爆料谜底,所以稍微贴近逢,捂着嘴巴小声说:

  「我个人认为,爱是少女的幻想,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又是一个令逢大出所料的见解。

  他本来想请对方再解释得清楚一点,但其他店员把她叫走了,她临走之前还说「下次再来喔」,他随口回答「喔,好」。

  接着他又无聊地翻着书。

  他突然对作者的资料有些好奇,翻找之后在书末找到一小段文字,那里只写着她从国小开始写小说的经历,并且列出了她过去的其他著作,完全没提到作者的性格。

  逢直率地思索。她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进入了没见过面的人们心中,被人各自做出不同的诠释。

  如果作者早就知道会有人因此而死,那她该是多么邪恶的人啊。

  逢想像着小楠那乃佳把毒草的种子埋进人们体内的恶心画面,然后停止思索,把书放回架上,走出书店。多亏那位女店员的协助,让他知道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晚风拂在脸颊上,逢从人行道走上斑马线,过马路之后往左转,到了第一次遇见茜宁的黄色招牌唱片行。

  店门口聚集了几个年轻女生,没有一个是茜宁。他走进店里,在一楼绕来绕去,也没找到她,所以他又搭电梯到楼上。在电梯里,他检查了手机,没有来电也没有收到讯息。

  他一边搜索二楼和三楼,一边思考着树里亚说过的话。他已经决定不去想她,所以光是回忆她说的话,尽量不去回想她说这话时的场面。

  树里亚用自己的角度去分析茜宁。

  她说茜宁心机很重,不懂怎么和别人相处,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像小说主角一样改变,而且她猜测茜宁依然持续地模仿小说情节。

  茜宁也把自己对小说的诠释加在逢的身上。

  她偏离现实地把逢当成小说里的人,期望他做出相应的行动。

  逢很不喜欢随意解读别人的心态。

  可是他也知道,无论他再怎么小心,或许还是会不经意地把自己的想法冠在别人的身上。

  所以逢一直努力真诚地和人对话。

  就算没办法做到百分之百,只要和家人朋友尽量互相表露真心,就能打造出更真实的人际关系。他相信这就是最好的结果,直到刚才为止。

  到了顶楼,还是没有看到茜宁。

  仔细想想,在唱片行里要怎么自杀啊?逢不禁感到自己的行动毫无意义,又搭电梯回到一楼。

  还是没收到她的联络。

  逢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回家了,却又想起树里亚紧张的神情。

  没办法,他只好再去看看跟茜宁相约过的其他地点,其中也包括吸菸区,所以他还能顺便抽根菸。

  逢走出唱片行,走上人行道,朝向这座城市最大的十字路口。

  糸林茜宁

  ———除了少女自己以外,没人有资格说她可喜可贺。(《少女进行曲》单行本,第257页,第16行。)

  读《少女进行曲》直到天亮,让她的心情非常平静。

  如果是平时,她会觉得应该为了隔天和再隔天而保持充足睡眠,适度地调整,但今天没必要再储备体力了。明天用不着上学。

  她用清晰的脑袋看着窗外的嫣红朝霞。

  时间差不多了,她摆出一副刚起床的神情,来到客厅见家人。早餐准备得很丰富,她只剩下一点没吃完。

  她刷过牙,回到房间,换好制服,和平时一样化了妆,整理发型,穿上外套,拿起挂着大布偶的书包,打理好了可爱的形象。

  今天也能得到大家的喜爱吗?她在全身镜前仔细检查,裙摆随着转身的动作飞扬,茜宁走出了房间。

  「我出门啰!」

  她用有些撒娇的声音朝着在厨房洗东西的妈妈喊道,妈妈转身回应,她侧身听完,穿上鞋子。

  今天是晴天,气温也是近日最暖的一天。前往车站的路上,她和经常看见的外校学生、上班族和猫一起走着。

  茜宁正准备上车时就遇见了平时搭同一班车的同学,两人都朝彼此点头打招呼。她们虽然没有约好,不过只要碰巧遇上,就会一路聊天直到进教室。两人都很有默契地玩着这个游戏。

  一进教室,立刻有人叫了茜宁的昵称,她转头一看,有群女生围在一起,好友美优在其中向她招手。

  她放下书包走过去,融洽的女生之中有一人面带笑容,其他人催她快说,她就供出了和单恋的男生开始交往的消息。

  「哇!恭喜!」

  听到茜宁的祝福,那女生又害羞地聊起她恐怕已经分享过很多次的交往经过,茜宁很认真地听着。

  一大早就有好消息的女生聚会在老师走进来之后只能遗憾地中断。他们的老师虽然亲切,但是非常担心学生谈恋爱。他们听其他老师说过,这位老师以前遇过不少因为学生谈恋爱而闹出的麻烦。为了不被老师盯上,也是为了不让老师担心,班上同学都很有共识地不在老师面前提到恋爱的话题。

  从第一堂课到第四堂课,茜宁一如往常地上课,听老师讲课、写黑板、有时想着毫无关联的杂事。第四堂是体育课,她有点担心睡眠不足会造成影响,还好今天是打羽毛球,拿着球拍随便挥一挥就下课了。

  午休时,茜宁那一群人的主要话题仍然是刚刚脱单的女生,茜宁已经知道她和男友是打工时认识的,但又重新问了一次,那女生也回答得很开心。如同反覆练习的发表会,众人耐心十足地继续这番对话,没有一句怨言。

  到了打扫时间,茜宁为自己负责打扫的美术教室倒垃圾,碰巧遇上了一样来倒垃圾的上村龙彬。他和平时一样转开视线,一脸心虚地从旁边走过,茜宁也装作没看见他。

  第五、第六堂课,茜宁有些头痛,因为这两堂课是她最不擅长的数学和物理,平时她还能绞尽脑汁勉强撑过去,今天脑袋却完全无法运转。她以前在男友家过夜,早上直接来上学,也发生过相同的情况,所以原因必定是睡眠不足。

  结果今天的讲课内容她完全没听懂。茜宁无奈地阖起课本,对美优说了句无关紧要的「理组的东西我完全搞不懂」,笑了一笑。

  放学后,她随口问了那群好友有没有计画,有空闲的人邀她一起去吃甜点,其实茜宁和美优不久之前才刚一起去吃过可丽饼,但她还是没有拒绝朋友的邀请。看着要打工和要约会的三人离开以后,她们就前往那个热闹的城市。

  她们从散发着恼人臭味的路上逃进以前结伴来过的咖啡厅,各自点了茶和蛋糕,吃了一口之后各自发表感想,然后又交换着吃。

  结束了这一连串的程序后,美优叹着气说:

  「她的恋情能发展顺利真是太好了。」

  就算那人不在场,美优也能由衷地为别人的幸福感到开心,茜宁早就知道她是这么善良的好人,也知道她这句话的含意不只是祝福。

  「就是说啊!她的情绪起伏那么大,害我老是担心她会被拒绝呢。」

  「嗯嗯,我也想感谢她男友!如果圣诞节一过就分手,我一定会宰了他。」

  「确实有那种人呢。」

  「对了,现在问好像有点早,你们圣诞节有什么计画吗?」

  茜宁眨眨眼睛,用说笑的语气问道,其他三人都做出了符合各自性格的反应,但同样地都暗示着悲观的答案。

  「林如今也加入了我们这一派,真是太荣幸了!」

  「哎呀,我又不是自愿的。」

  茜宁以格外礼貌的语气调侃了一番,美优也很配合。她经常在聊天时使用这种手法。

  正经谈过之后,在场四人发现大家圣诞节都没安排行程,讨论之后决定选在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美优家一起过夜。看到怕寂寞的美优这么开心,让茜宁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四人走出咖啡厅。茜宁事先已经跟朋友们说过了,她还得留在这座城市处理一些事,于是和其他三人挥手道别。

  少女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她只身一人,在明亮到不像日落后的街道上走着。

  来到了和上次去过的花店不同的另一间花店,摇响门铃。

  她今天的行动只有这件和《少女进行曲》的主角一样。

  少女和爱一起赏花,深受它们的魅力所吸引,所以在无意发现的花店里买了花束寄给家人,做为圣诞节(在故事中被描述成和家人团聚的重要日子)的礼物。

  然后少女前往和爱相约的地点,她远远地看见了他,却没有开口叫他,而是独自逃回自己的世界,打算跳进一去就回不来的黑暗之中。

  这是《少女进行曲》的主角在故事最高潮的行动。

  遗憾的是,茜宁不知道主角今天和爱约在何处。

  所以她离开花店以后,决定在这座城市里四处漫步。

  她走上坡道,从外围山丘慢慢地走向谷底。

  实际走过之后她才发现这座城市原来这么宽广,途中看见她以前去过的Live House,也看见了她以前去过的咖啡厅,但是都没见到爱。

  要说心底没有期待是骗人的,但她也知道现实就是如此。

  所以她还是可以接受。

  不,她早就接受了。

  她已经接受自己并非《少女进行曲》的主角。

  她不是身边围绕着特别人物的少女。

  那本小说一定不是为她写的,而是为了别人。

  她和她身边的任何人都不是小说里的人物。

  今天她做为平凡无奇的糸林茜宁,度过了平凡无奇的一天。

  她在街上走着,心情非常低落。

  差不多了吧。

  为了确认时间,她看了手机萤幕,然后把手机收回口袋。

  她收到了好几通联络,但是事到如今,她再也不需要和那些与她一样平凡无奇的人努力增进关系。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怀抱着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是小说人物的幻想,经过了那间黄色招牌的唱片行。

  路上行人的密度越来越高。

  茜宁的眼中出现二十公尺前方的巨大十字路口的交通号志。

  她一边观察灯号的变化,一边调整步伐,在适当的时机停下来。

  走在后面的女人见到少女突然停在人行道上,吓得叫出声来,闪过去之后还特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有一位上班族明明没被她挡到路,经过的时候却也故意发出咂舌的声音。

  茜宁天生缺少了不会被这些事伤害的坚强心灵。

  拜托你们,不要用那么厌恶的眼光看我,不要对我一脸嫌弃。

  因为我就算巴结讨好的时候不真诚,对于重要的事物还是很认真的,如果你们喜欢我,我也会一样地喜爱你们,我也非常珍惜友情和爱情,虽然我会和家人吵架,我还是很庆幸能生在这个家里,虽然我还没找到梦想,但我还是怀着乐观的期望,觉得一边过好每一天、一边慢慢寻找就好,只要身边有已经认识的重要人们陪伴,只要将来有尚未认识的重要人们陪伴,我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很幸福了。我一直很努力地扮演好糸林茜宁,让大家觉得我是个好孩子,所以……

  想讨人喜欢的心态逐渐压垮了她。

  她今后的人生还是会一直像这样喘不过气。她已经知道了。

  其实她很想逃走,逃出这苍白的孤独。她不断地恳求着。

  光靠祈祷无法让她萌生勇气。

  所以,她为了鼓舞自己而喊叫。简短地喊叫。

  「啊啊!」

  紧接着,在旁人的眼中,她突然拔足狂奔。

  肩上还背着书包,以丑陋姿势摇晃的身体和前方的几个人擦过、碰撞。

  她造成了别人的不悦和疑惑。

  她没有看见那些人的脸色。还好她不用看到。

  虽然人群的阻碍多少减缓了她的速度,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

  她确实地一步步逼近目的地。

  茜宁已经决定了。至少要在那个地方。

  她和曾经相信是爱的那个人相遇的所在,梦想的起点。

  她看准交通号志即将变成红灯的那一刻。

  着急的车辆会以绝对说不上缓行的速度驶过的短暂一刻。

  在路口等红灯的人们正好让出了一条缝隙。

  她奔跑着,马不停蹄地跑着,一心朝着目的地跑去。

  这和茜宁的意志无关,而是在到达的瞬间自行发生的。

  至今见过的所有人事物。不是对真正的她所展露的笑容。

  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又一一消散。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不是家人,不是朋友,也不是从前的男友。

  每天早上出现在镜子里的她瞪着她。

  「去死吧。」

  茜宁的最后一步朝着车道跨出去。

  如她所愿,性急的车辆从侧面飞速驶来。

  这下子她终于能摆脱想讨人喜欢的卑劣可鄙心态了。

  糸林茜宁梦想的世界就在那里。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虽然和故事情节不一样。

  怎样都好啦。

  『哪里好了?笨蛋。』

  这时她不知为何闻到了一阵香甜毒药的气味。

  最后一步被后方伸来的手拉住了。

  手臂和肩膀传来剧痛,这些地方被撕扯着,感觉快被扯断了。

  茜宁痛到忍不住喊出声,拼命挣扎。

  接着她又感到一个坚硬的东西贴到胸前。

  她还没意识到那是拳头,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拉住衣襟,就被一股力量猛然往后拉。

  茜宁至今不曾见识过的汹涌情绪在她的面前炸开。

  「混帐!你在干什么啊!」

  视线焦点尚未集中在面前那个人的脸上,茜宁混乱的脑袋就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爱。」

  话说出口她才想到。

  不对,这个人不是爱。

  这个不知为何正在生气的人,穿着女装、外貌漂亮、个性直率得像个笨蛋的人,并不是爱。

  他已经不是爱了。

  他才不会有香甜毒药的气味。

  「过来!」

  「放开我!」

  她以为自己在大叫,其实声音嘶哑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彷佛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阻止她开口说话。

  茜宁整个人被拖着走,和车道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住手,我不想再回到那一边了。」

  她的心思还是没有化为声音,身边的任何一人都没听见。

  大概是号志又变成绿灯了,驻足一旁的人群没有理会茜宁求助的声音,纷纷离去。茜宁很清楚,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无从得知听不见的声音。

  茜宁的心思没有传达给任何一人,再次被粗暴地揪着衣襟提起来。

  她的身体悬起,只有脚尖还贴在地上,她和他四目交会。

  「我不管你是要模仿小说还是干么,怎么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事啊!混帐家伙!」

  暴跳如雷。茜宁近距离看着那张和言语一样震怒的脸孔,只觉得他的愤怒很莫名其妙。

  茜宁也气愤到心脏几乎炸裂。

  你懂什么?

  你明明什么都不懂。

  你又不是爱,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懂我的心情吗?

  你懂我的期望吗?

  你一定不懂吧?

  那你凭什么阻止我?凭什么对我发脾气?

  你就是这样让自己活得随心所欲,活得舒坦吧?

  你根本无法想像真实的自我被束缚的人是什么心情,还敢批评人家错了?

  不可原谅。

  她瞪着眼前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决定,这次她要用尽全力放声大喊,把所有怒气发泄在他身上。

  可是说出口的话语并没有茜宁预料得那么强硬。

  「对、对不起,我大概是一时鬼迷心窍了。」

  她装出害怕的表情。

  缩着身子,颤抖不已。

  目眶湿润,身体稍微放松下来。

  哎呀,什么嘛。这是在干么。

  我到了这种时候都还是想讨人喜欢的心态的奴隶。

  镜中的那家伙看起来好像在笑。

  「~~~~」

  发不出来的声音在茜宁的喉咙中作响。

  就连距离最近的自己都听不见。

  她用尽全力挥开抓住她衣襟的手,举起书包砸向眼前的他。

  茜宁不看也不听他如何反应、如何迎击,只想着接下来轮到这家伙了,握紧拳头,不是向前挥去。

  拳头挥向自己的腹部。

  痛楚瞬间传遍全身。

  她痛到几乎呕吐,痛到当场跪下。

  好痛,好痛。

  跪在地上之后又是一拳,弯下身子之后又再挥出一拳,她并不是在攻击自己,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胃液上涌,呕出了一些,落在地面。

  好痛,好难受。

  虽然疼痛,但她仍然不肯罢休。意识表层还有其他的念头。

  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旁边还有一个人认识她,该怎么办呢?如果传出了风言风语,导致别人对她敬而远之,该怎么办呢?就算没被熟人看见,路人经过时也会觉得她不正常吧,好了,快点站起来,让大家看看你是多可爱的高中女生,只不过是一时失常罢了。

  「快点滚出去!」

  这次她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撑不住身体,哭得满是眼泪鼻涕的脸撞上了地面。

  后方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

  「别这样!」

  「你少管我!」

  她猛然抬起头,后脑却撞上了坚硬的东西。后面传来一声「唔!」,她转头望去,看见靠得很近的他按着自己的额头。

  「我说啊!你冷静一点吧!」

  「你懂什么!」

  「啊?」

  茜宁站了起来,盯着光是书包和一记头槌还无法打倒的他。她体内的家伙因为疼痛而变弱了,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说得出来。

  「像你这样表里如一、活得随心所欲的人,别装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来阻止我!」

  说是说出来了,但茜宁完全没有半点成就感或实现自我的感觉,只有口不择言之后的不安,也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下去。她吞下了口中的东西,又苦又酸又甜。

  她没心思去猜想他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她还有这种心思,会如何解读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喂。」

  他平静地、粗鲁地说道,朝她走近一两步。

  「我得先说清楚。」

  他停下来的位置近到几乎贴在她的脸上。

  靠得这么近,就算茜宁再怎么激动也能读懂他的表情。

  不是爱的宇川逢比先前看起来更愤怒。

  「如果我只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就不会来找你了。」

  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睛虽然注视着茜宁,但她觉得他看着的似乎不只有她。此时的茜宁无从知晓他看着的是谁。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表里不一,不管你是谁,都不准再伤害我的朋友。我来找你不是因为我是小说人物,也不是因为我活得真不真实,我就是来找糸林茜宁的。我不希望你发生危险,所以我才要阻止你,笨蛋!」

  茜宁在喷得到口水的极近距离听着他大骂,什么都无法反驳,只能保持沉默。

  她说不出话绝不是因为这一幕很像小说或漫画时常出现的情节,被对方关心朋友的心情深深感动。

  而是因为看到他在这种时候依然有勇气清楚说出可能惹对方不高兴的事实和想法,不禁懊恼为何自己没有被生成这个样子、没被养成这个样子,既羡慕又嫉妒。

  眼泪没有继续流出。除了身体的痛苦以外,茜宁不知道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让她被迫在人前流泪。喉咙如同哽住,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果你明白了……不,就算不明白也跟我来。先换个地方。」

  茜宁的眼中看见了周围人们的各种反应,所有人都和这两个奇怪的人离得远远的。

  一个东西递到面前,她下意识地接了过来,重得令她身体一颠。

  「好了,拿好豆沙包娃娃。」

  等茜宁把书包背带挂上肩膀后,逢带头走在前面。茜宁还来不及思索该怎么办,就被他拉住了手腕。

  「就算你不寻死了,我还是要牵你的手。反正我又不是爱。」

  她明明没有抗拒,他却特地解释。茜宁不禁纳闷,他又不是爱,为什么如此热心呢?

  宇川逢

  一听见尖叫声,他就暗叫一声不好,快步冲过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逢伸出的手正巧抓住了她外套的一角,他没有错失这份好运和时机。

  安心之后,血管也畅通了,血气一下子冲上大脑,逢纵容自己的情绪,对着比自己弱小的茜宁怒吼,揪紧她白衬衫的衣襟,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这股怒气是出自他的根源、他对朋友的关怀之情,就算会惹茜宁反感,也没办法抹消。

  此外,被她用书包打,又吃了她一记头槌,逢倒是不生气,因为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已经把容许朋友攻击的程度延伸到极大的范围了。

  茜宁低头不语,不知道是放弃挣扎还是干脆用这种态度表示反抗,逢拉着她的手,走上了爬过无数次的坡道。

  他思索着哪里可以不受打扰地谈话,但这座城市到处都挤满了人。茜宁大概也不想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走进店里吧。最后逢想到的是自己工作的地方。

  建在坡道之上、他和茜宁一起去过的Live House。

  今天不营业,所以大门和里面的门都关着。两扇门之间是通往地下的楼梯,在那里应该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逢走到大门前,帮茜宁拿着书包,让她先爬进去。

  没想到她真的听话地翻进门内,并且依照他的指示踩在该踩的地方、接过书包。

  逢跟着翻进去,走下楼,坐在最下面一阶。水泥地坐起来冷冰冰的,还好吹不到风,比一楼好多了。

  他叫呆立不动的茜宁坐下,她乖乖地坐在他上面一阶,然后低下头去。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逢思考之后,首先选择了让自己镇定下来的行动,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菸和打火机,开始抽菸。

  茜宁听到声音,往他瞄了一眼,所以他解释说:

  「我以前说过我是不会做坏事的社会人士,其实偶尔还是会做的。」

  逢用香菸指着墙壁,上面贴着大门之内全面禁菸的告示。茜宁看了那边一眼,又低下了头。

  「爱才不会做这种事。」

  茜宁终于哑声说道,逢立刻点头回答:

  「但我会做。」

  她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逢抽完了这根菸。

  第一根菸给他的感觉像是在大热天为了解渴而猛灌水,为了好好品尝,他又点燃了第二根。他一边用舌头品味着苦涩,一边思索该对沉默不语的茜宁说些什么。

  「要暖暖包吗?」

  茜宁没有反应,所以他又把东西放回口袋。看今天的气温,短时间内应该还不成问题。

  一楼传来了醉汉们的笑声。

  逢独自吐着烟,回想着在十字路口发生的那些事。

  高中女生的肢体攻击对他毫无效果,但她说的话确实打击到他了。

  逢已经反省了。他或许只是被说中了无法解释的内心阴影,被碰触到了敏感的部分,所以才大受刺激而吼了茜宁。

  然后他也想起了必须告诉她的话。

  「糸林茜宁。」

  她的眼睛没有看他,但耳朵一定听得见。

  「说件可能无关的事,其实我想要向你道歉。我上次叫你不用在意自己的性格,真是对不起。」

  她还是没看他,但是松开了盘起的双手,又重新盘起。

  「我不知道你和《少女进行曲》的主角到底像不像,但你的烦恼是只属于你个人的。对不起。」

  她终于转头看逢了,所以他坐着低头表示歉意,她又立刻转开目光。在没有对视的状态下,逢继续说:

  「我……不是个细腻的人,不明白的事往往想了也不明白。这次也一样,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你寻死的理由,或许我一辈子都想不通吧,如果你愿意谈谈,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如同呼吸一般,他吐出白烟和真心话。

  「我只是希望尽可能地避免伤害你,希望多了解你,所以你不想谈寻死的理由也没关系,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请你告诉我。」

  沉默持续蔓延,但这次是对方先打破僵局。逢默默地仰望着天空,突然听见声音。

  「想讨人喜欢。」

  逢一时之间没听懂,茜宁随即又说:

  「我被想讨人喜欢的心态困住了。」

  逢把菸灰掸落在自备的菸灰缸里。

  「原来你的心情是这样。我觉得想讨人喜欢不是坏事,但是被困住应该很不舒服吧。」

  像是在打拍子,他一说完就叼起烟。

  「……就这样?」

  「啊?」

  逢吐出烟,思索着茜宁问他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嗯。不好意思,我现在的感想只有这样。我没有过这种心情,没办法立刻搞懂,我之后会再想想看。」

  如果他是小说人物,或许会在此时说出开导之词,解救朋友的心。但他并不是。

  茜宁凝视着前方的空间。

  「还有吗?」

  几秒后,她给出了比较流畅的回答。

  「我不喜欢歌颂真实自我的小说和歌曲。要是做得到我早就做了。」

  「小说我不熟,歌曲确实有很多类似的题材。如果那些歌带有足够的热量,我倒是挺喜欢的。还有吗?」

  「虽然表里不一却装饰得很美的东西。譬如偶像,或是把原著改编得很梦幻唯美的电影或广告,还有之前说过的文学奖,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太像了,真讨厌。」

  「……像什么?」

  茜宁还在回答前一个问题。

  「听到朋友说我们是知心好友、心里明明不这么想却装模作样地附和的人。」

  从来不曾训练过阅读能力的逢也渐渐听懂了。

  「靠着外在评价和外观挑选男友、又因自私理由而分手的人。」

  茜宁讨厌的东西笼统说来就只有一点。

  「就连对家人都会假惺惺地巴结、像我这样的人。」

  她讨厌的正是自己。她无法用正面眼光看待自己的欲望和内心,还把自己的罪恶感投射到外在事物,用超过必要的程度严厉地批判。

  逢心想她实在是认真过头了,她又说了不一样的答案。

  「还有,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大言不惭地说要用真实的样貌建立关系,说糸林茜宁就是糸林茜宁,傲慢地炫耀自己是不会说谎的新人类的女装家伙。」

  此时逢正开始抽另一根菸,所以吐出了更多的白烟。

  「这是在说我吗?描述突然变得很具体呢。我是不在乎啦。」

  「你还不是骂我笨蛋。」

  看来茜宁真的很不爽,她显然是故意不看自己正在批评的逢。

  虽然有些失礼,逢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不是在嘲笑她,而是在笑自己。

  「其他的事情我不确定对不对,但是关于我的部分,你说错了。」

  逢看着阶梯下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出自内疚,或许只是没想太多就这样做了。

  「我不久之前才刚说过谎。」

  「……」

  「在我来找你之前。如你所说,我一直觉得说真话才是最好的,不过我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她没有反应,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和我身边的人都相信,照自己的心情、照自己的想法选择想做的事才是最好的,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不能用这个标准选择的事,所以我说谎了。」

  面对说谎这件对自己来说超乎常理、离奇诡谲的事,逢认真地感受着现在的心情。冷静下来以后,他似乎比较看得清楚无法解释的阴影之后藏着什么了。

  「仔细想想,我并不是真的很讨厌说谎的自己,毕竟是我自己决定要装帅的,这样对方的心情想必也会比较轻松,我也是因此才来得及阻止你。」

  好像表达得不够详尽。逢自己也这么觉得,但还是说得比自己想得更含糊。反正茜宁现在对他爱理不理的,他干脆借着说话来整理思绪。

  「倒不是因为这个理由,不过你以前如果一直在说谎,我还是跟你相处得很开心,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转换成言语,对方回不回答都无所谓。

  「你想要解决被困住的痛苦很合理,但是你要怎么做呢?就算把你的肚子剖开,也不会露出真正的你,这又不是布偶装。」

  逢望向茜宁放在一旁的书包,用香菸指着说:

  「就像那个豆沙包娃娃,里面顶多只装了棉花或红豆馅吧。」

  茜宁默默地把豆沙包娃娃藏到书包后面。可能是讨厌他用香菸指着布偶吧。逢心想还是道歉比较好。

  「对不起。」

  「呃……」

  茜宁似乎想要开口,随即又闭上了嘴巴。

  逢不知道她是决定不说了,或是仍在思考,总之他静静地等待。为了等茜宁做出什么表示,他抽完烟以后也没看手机或其他地方。

  过了好一阵子,逢心想Impatiens的演唱会大概结束了,此时才听见茜宁的声音。

  「喂……」

  「嗯。」

  「要怎么活下去呢?」

  他们终于对上视线了。逢仔细想了一下,才回答说:

  「不知道。」

  「怎么这样嘛……」

  「我又不懂你的痛苦,哪有办法教你怎么生活啊?」

  逢不会说谎。

  「如果要说我个人的想法嘛,虽然你在意自己的性格或心态而痛苦到想寻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也希望你尽量过得幸福快乐。这不是在可怜你或安慰你,我敢拍胸脯保证,我的朋友中没有任何人是性格完美的,你也是其中的重要一员。如果你有表里两面,那两个人都对我很重要。」

  他说着,就想起了那些缺点一大堆的朋友们,不禁莞尔。

  「当然,我也不是个完美的人。若是要再多说一些我的想法嘛,只要你知道我是个单纯又不够细腻又会说谎的人但还是想跟我当朋友,那等你高兴的时候可以再约我出来。」

  他开始描绘未来的景象。

  「等你满二十岁后我们可以一起喝酒,再过一些时日还可以互相抱怨工作的事,彼此打气说这样也不错啦。现在的我希望能和糸林茜宁发展成这样的朋友。不过,照你的话来说,这只是我对朋友的定义,小说里当然没有这样写,如果你不喜欢,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这是他毫无隐瞒的真实想法。

  但也正是因为率直,结果他根本提不出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法,不过是自以为是的风凉话。逢心想,在这种时候或许更该装帅,自己果然不够体贴。

  就像在表示以客观角度来看也是如此,茜宁又撇开了脸,陷入沉默。逢因为不够体贴而想不出更多鼓励的话,只能默默坐在一旁。

  茜宁短时间内似乎都不打算把脸转回来了,所以逢点燃第三根菸,拿在离她比较远的手上。

  接着他不经意地用靠近她的那只手抓抓背后。

  茜宁如同滑落似地下移一阶,靠在逢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菸头差点烧到她的衣服,逢赶紧把香菸捻熄在水泥地上。

  「喂。」

  没有回答。只能听见耳边响起她的呼吸声。

  逢不明白她是怎么了,却突然想起同事警告过他不要对高中女生下手。

  他觉得应该不可能,但还是慎重其事地告诉她: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是那样啦。」

  听到茜宁立刻否认,逢轻轻地笑了。只要不用担心那方面的事,他至少体贴到足以用朋友的立场让茜宁靠到高兴为止。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段时间。

  一直保持相同姿势有点累,逢正想开口叫她,却发现她的呼吸声已经变得像睡眠时一样舒缓。

  他晃动身体几次,又叫她的名字,她还是没醒来。逢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掏出放在口袋里许久的手机,轻触萤幕。

  糸林茜宁

  ———()

  醒来之后,茜宁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纯白的、四四方方的那个地方。

  真是奇妙。

  这个房间里竟然有风。

  往前一看,是敞开的窗户。

  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竟然有窗户。

  窗外是一片嫣红的天空,不知道是朝霞还是晚霞,景色非常绚烂。

  茜宁看得入迷时,突然发现房间中央有一张原本没有的红色沙发,而她正坐在沙发上。

  那不是单人座沙发,右边是扶手,但左边还有位置。

  转头望去,茜宁赫然发现还有其他人在。

  那女生一脸不悦地坐在那边。

  她穿着和茜宁一样的制服,顶着和她一样的发型。

  更重要的是,她的长相也和茜宁一样。

  但茜宁觉得她是不同的人。

  视力明明没问题却戴着眼镜,比自然妆稍浓一点的妆容,不符自己喜好的耳环,比自己喜好再短一点的裙子。

  此外,声音也比她高一些。

  「我可没打算把你关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茜宁才想起她是谁。

  一想起来,顿时感到很不舒服,茜宁把视线移开。

  「少啰嗦。」

  「怎么可以随便叫人家去死呢?」

  「闭嘴啦。」

  「再说,想讨人喜欢的又不是我,而是你吧?」

  茜宁瞪了她,但她依然注视着茜宁。茜宁再次转开目光。

  那人陷入沉默,所以茜宁也没再开口,而是看着窗外,思索着这地方怎么会出现一扇窗子。

  「打从一开始就有了。」

  茜宁明明没说话,对方却好像读出了她的心思。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是同心同体啊。」

  茜宁讨厌自己接受了对方的说法,努力让自己什么都别去想。坐在一旁的她似乎又看穿了茜宁的心思,调侃似地说「亏我还特地来跟你说话」。

  两人看着窗外好一阵子,对方又开口了。

  「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茜宁没有回答,还是继续望着天空。

  「你很开心吧?」

  「……开心什么?」

  其实用不着问,因为她们是一体的。

  「他明明不懂我们的心情,也无法体会,却还是希望我们活下去。」

  茜宁想起先前在那个地方的对话。一股情绪油然而生,她自己都还来不及摸清,就被对方察觉到了。

  「你应该知道吧?」

  因为她没等茜宁回答就继续说下去。

  「还有其他老早就在这里、你却一直没发现的东西。」

  说完之后,她站起来,走向沙发后方。茜宁对这个房间很好奇,立刻转头盯着她。

  房间角落摆着茜宁没见过的小柜子。

  「你过来。」

  茜宁对那个柜子也很好奇,所以虽然不高兴,还是依言朝她走去。

  走近一看,却发现柜子的玻璃门内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但是上面摆着一些东西,茜宁抬头望去。

  上面放着几本书,包括《少女进行曲》的单行本和文库本。

  豆沙包娃娃的布偶。

  指甲油。

  应该早已枯萎的非洲菊。

  一小面软木板上贴着茜宁和朋友一起拍的大头贴。

  「还有这个。」

  她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条项炼,放在柜子上。

  那是前男友送的生日礼物。

  「我们都很喜欢晋,结果却跟他分手了。」

  「那是你做的。」

  「明明是你决定的。」

  她夸张地叹气,又在口袋里摸索。

  「啊,已经没有了。」

  「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

  她若有所指地说道,捏了捏豆沙包娃娃的身体。

  「现在只有这些。虽然不多,希望今后还会逐渐增加。」

  「要怎么增加?」

  「这个你也很清楚吧?我负责的是其他工作。」

  她没有用全身朝向茜宁,大概是不好意思吧。

  「我负责守着外侧。」

  她只把脸转过来,露出茜宁熟悉的笑容。那是她精心衡量过、看起来很可爱但又不至于引起别人嫉妒的笑容,用来讨人喜欢的笑容。

  「所以你可以把这个地方打造成你喜欢的样子。」

  裙摆飞扬,她转身走向另一侧的墙壁。仔细一看,那边原来有一道门,门上也有门把,她握住了门把。

  「我走啦,再见。」

  她不等茜宁回应就离开了。茜宁也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样正好。

  茜宁一个人在房间里,喃喃说着「再见」,接着又依次望向柜子上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忘了对自己的敌视和憎恨。

  醒来之后,茜宁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她没看过这种颜色的壁纸。

  从触感来判断,她应该正躺在床上,于是坐了起来。旁边摆着对套房而言太矮的桌子和沙发,地上还躺着空啤酒罐。

  有个金发女子缩着身子睡在沙发上。茜宁盯着她看了很久,觉得有点眼熟。

  她试着唤醒记忆,但印象很模糊,只能想起坐在阶梯为止的记忆。

  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正在思考时,玄关传来开门声,她顿时提高警戒。

  结果她白担心了,从走廊走进来的是宇川逢。

  「你醒啦?」

  「这里是……」

  「睡在那里的藤野的家。因为你怎么叫都叫不醒,她家正好在附近,我就把你带过来了。」

  「我没有从那里离开的记忆……」

  「是我们两人把你送来的。」

  听他这么说,茜宁才想到现在不知道几点了。从关闭的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

  逢似乎看出了茜宁的心思,告诉她「现在是早上四点」。他在地上的坐垫盘腿坐下。

  「藤野说要为了擅自让你外宿的事去向你父母下跪道歉,不过主动告知反而会惹他们生气吧。」

  「……真讨厌。」

  茜宁坦白地说出真实的心情,一边看着自己的手心。刚刚还分裂成两人的自己已经恢复成一个身躯了。

  「没受伤吧?」

  听到逢的问题,茜宁抬眼看着他。

  她仔细思考之后才回答:

  「……我不太确定,但我觉得可以再多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逢笑了。茜宁很快就知道他的笑容是出自误会。

  「那真是谢谢你了。」

  「我不是在说你。不过跟你也是一样。」

  逢想必还是没听懂,但他点头回答「这样啊」,拿起手边的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如果你哪天又想死,就去我们那间Live House,我多半都会在,就算我不在,也还有藤野。」

  逢还是一样,非常漂亮,有点蛮横,过度热心。

  「嗯。」

  他不是爱,我应该也不是主角,但我还不想结束这段关系。茜宁心中的两个自己都这么想。

  「在死之前,我还想再跟你出去玩,譬如上次提到的跳伞。」

  「我当时没告诉你,其实我有惧高症,所以没办法。」

  「真的吗?你在这种时候也很会花言巧语呢。」

  茜宁摆出调侃对方的表情,用讨好的语气和没大没小的措词揶揄好脾气的成年人,这样对方就会把可爱小妹妹的抱怨解读成正面含意,还能巧妙地减少年龄的差距。

  「少啰嗦,笨蛋。」

  茜宁是经过算计而做出这个行动的,而逢的反应也和她的猜想大同小异。

  她遵从想讨人喜欢的自己和逢相视而笑,心里还是有些疼痛。

  现在她觉得,今后或许可以共同分担这份疼痛而活下去吧。

  (插图003)

  小楠那乃佳

  「小楠老师有没有想像过,希望这个世界今后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嘛,我希望这个世界会允许人重来,允许人在命运的分歧点重新做出抉择,无论已经活到几岁都可以回头弥补有所缺憾的地方。这种宽容性可以一点一滴修复因为年龄、性别、环境等差距所造成的分裂,我也想把这种宽容加进自己作品所描绘的世界里。」

  「那真是个美妙的世界呢。好,那么最后请老师对读者们说几句话吧。」

  「虽然有点老套,但我由衷祝福大家身体健康,幸福快乐。」

  「非常感谢小楠老师。本次采访到此结束,再一次感谢老师在百忙之中抽空接受访问。」

  男记者低头行礼,小楠那乃佳也隔着桌子鞠躬回礼。

  「我才该谢谢你们,待在家里都是在写小说,只有散步时会出门,能接受采访还挺愉快的。」

  「对了,我在其他杂志的报导里看到老师有养猫,散步时会一起带出来吗?」

  「养猫?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养啦,它都是自由来去,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是半放养啊?不会完全驯服于人类这点也挺可爱的呢。」

  这位记者似乎很喜欢猫,跟他多聊一会儿也不错,但坐在一起的责任编辑提出交换名片,打断了他们的闲聊。

  那乃佳觉得他们之间进行的仪式很无聊,就在位于高楼层的房间窗边独自看着街景。

  地面上的行人和车辆为了各自的目的而不停奔波。

  「小楠老师在看什么呢?」

  女编辑结束了无聊的仪式,走向站在玻璃窗边的那乃佳。这次采访的主题是关于写作的各个面向,是杂志主动向她的公司提出的,所以接待也是由他们负责。

  「没什么,只是觉得在那么热闹的街上听不到也就罢了,在这么安静的房间里,怎么小久保小姐也听不到我们愉快地聊着猫的话题呢?」

  「很抱歉。老师说话还是这么尖锐呢。」

  编辑无奈地说道,那乃佳呵呵地笑了。

  这个场地是出版社准备的。喜欢猫的男记者深深鞠躬,默默走了出去。

  那乃佳大大地伸着懒腰,然后向在场的摄影师和出版社的业务员说些慰劳的话。

  「小久保小姐也辛苦了。今天有听到什么让你比较在意的事吗?」

  为了慎重起见,她一向会询问责任编辑是否有地方需要反省。

  「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硬要说的话,我希望让社会大众更加了解小楠老师的坏心眼,可以吗?」

  「我觉得社会大众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是坏心眼,而是我丰富的感性。」

  看到业务员因她们剑拔弩张的对话而紧张的模样,编辑随口解释「因为我们同龄啦」。

  「小楠老师等一下要做什么?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哎呀,肚子确实开始饿了。」

  「想吃西餐的话,我知道附近有间店,我打电话去订位吧。」

  「那就有劳了。但我要先说清楚,工作的事已经讲得够多了,我可不想再聊工作喔。」

  「这是不宣的共识,没必要说出来。」

  小久保也问了摄影师和业务员接下来的行程,他们都有其他事,所以要去吃午餐的只有两人。

  一行人鱼贯走出宽敞的房间,进入电梯。那乃佳被高度骤降的气压变化弄得有些耳鸣,所以捏起鼻子,用力呼气。

  离开大楼之后,她和小久保去了一间装潢得像二手衣店的餐厅。两人走进店里,被领到柔软的沙发座。那乃佳忍不住多管闲事地为腰不好的客人感到担心。

  「我总是觉得,编辑似乎比作家更常吃美食。」

  「只有聚餐的时候啦,平时只吃茶泡饭。」

  「不过你们的薪水应该比大部分作家都更好吧?」

  「不包含在大部分作家之中的小楠老师才没资格说这种话。」

  那乃佳看过店员拿来的菜单,立刻挑了蛋包饭,因为一旁的介绍写着蛋包十分蓬松浓稠。

  小久保点了义大利面,两人都另外加点了柳橙汁。那乃佳本来就爱喝柳橙汁,小久保受到了她的影响,这几个月也经常喝。

  「对了,你听说后藤树里亚的事了吗?」

  「什么事?我在家里还挺常听她们的歌。」

  「她因为演唱会迟到而受到处罚,得去很多地方推销CD,譬如在唱片行或Live House租用场地。」

  「喔?那我改天有空也去捧个场吧。听起来有点像书店巡回展,一定很辛苦吧。」

  「小楠老师明明从不举办书店巡回展。」

  「是啊,我觉得没必要办这种活动。我是不是到处跟读者打招呼、为人是不是受人喜欢,跟作品的价值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要向书店表示谢意,还不如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

  「该怎么说呢?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话说得还真无情呢。」

  「你也可以解释为眼光透彻。」

  店员送上两杯柳橙汁,再过不久,她们的餐点也送来了。那乃佳看看桌上的东西,注意到没有蔬菜,若是再等沙拉送上,餐点和食欲都会凉掉,所以放弃了加点的念头。

  她合手感恩,像个孩子一样张大嘴巴吃起蛋包饭。

  「对了,这不算是我注意到的事,但我在采访时对《少女进行曲》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小楠老师要听听看吗?」

  「嗯,当然,只要小久保小姐不介意义大利面冷掉。」

  「我要开动了。记者在采访时提到有读者认为透过主角看到了自己的故事,但我在想,这个故事的主角真的是少女吗?会不会有读者觉得主角是其他人,把自己投射在那个角色身上呢?」

  「呵呵。」

  听到责任编辑的问题,那乃佳发出诡异的笑声。在回答之前,她又塞了一勺蛋包饭到嘴里,仔细咀嚼满嘴的鸡蛋酱料米饭以及少许的香菇洋葱,然后咽下。

  「不然主角会是谁呢?」

  「如果主角不是少女,最合理的人选应该是爱吧,也有可能是留下纪录的伙伴。」

  「这样啊。」

  那乃佳点点头,用柳橙汁滋润口中。

  「你说得没错,这次只是刚好以她的视角和时间为主罢了。」

  「视角和时间……」

  「对,如果换个视角和时间,其他每个角色也都具备了主角的条件,包括连名字都没有的角色在内。」

  「喔喔,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是主角?」

  「不,应该说没有一个人是主角。」

  「小楠老师,你的脸上沾到酱料了。」

  「哎呀。」

  「另一边。」

  那乃佳用擦手巾抹了抹另一边脸颊。沾在白巾上的红褐色脏污看起来就像袭击人心的恶意,所以她把擦手巾揉成一团,压在盘子下。

  「你提醒淑女的时候就不能说得婉转一点吗?」

  「因为你吃饭的模样像个小丫头。」

  小久保满不在乎地说道,灵活地卷起义大利面,优雅地送进口中。

  「早就没人会这样叫我了,真感谢你让我还有机会重温。」

  「不客气,好说好说。先不讨论小楠老师像小学生一样的吃相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是主角呢?」

  「喔?你还记得这个话题啊?嗯嗯,是啊,我在书中、在采访时都没提过哪一个角色是主角。」

  这次她又舀了一小勺蛋包饭,轻轻放在口中。蓬松浓稠的描述不是骗人的,蛋包立刻从舌上滑开。

  「每一个角色都只是碰巧遇上了好事或坏事、精采的事或无聊的事。如果每一个角色都是主角,遇上不幸结局的人该怎么想呢?因为是那个世界的主角所以就可以接受吗?你能接受一个在高中时代受到不当对待、最后自己走上绝路的故事主角吗?」

  「不,我没办法。」

  「就是说吧。包括我和你在内,所有人都只是可能成为主角的平凡人物。同样地,小说只是把焦点集中在登场角色的其中一部分,而不是把谁选为主角,把幸福快乐加在那人身上。在这个会被运气、环境、无法选择的因素轻易影响的世界,小久保小姐如今出现在此处,真是让我开心不已。」

  「请不要突然向我示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我又不是在示好,要这样说的话,难道我非得刻薄不可吗?话说回来,你到今天才注意到书中没提到主角是谁,相较之下在网路上发表感想的读者都读得更通透,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老师没学过甜味和苦味要均衡摄取吗?」

  「因为我是小丫头嘛。」

  看到责任编辑夸张地苦着一张脸,那乃佳露出淘气的神情笑了。

  她又说了一次「因为我是小丫头嘛」,向小久保讨了一口义大利面,小久保请店员再拿新的盘子和叉子过来。那乃佳想要小心地卷起来吃,但是在送入口中之前有一根没卷上叉子的面落下来,沾得她满嘴酱汁。相较之下,小久保则是十分优雅地品尝了一口蛋包饭。

  虽然事先说好不谈工作,不过那乃佳想起了正在构思的下一部作品,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知不觉就聊了很久。她喜欢这种柔软的沙发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离开这间店时,她感觉季节的粒子正在飘降。

  「现在天色还早,反正难得出门,干脆去逛逛街。小久保小姐也回去忙吧。」

  「好的,那我先失陪了。今天辛苦老师了。」

  小久保客气地鞠躬,那乃佳转身走向车站。

  就算在一起时可以像同学一样愉快地说笑吐槽,每次看见小久保的背影,那乃佳就会意识到她们之间的关系终究只有工作上的往来。她在离别之时悄悄地感到了孤独,同时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刻意地挺直背脊。

  偶尔在都市里散步也不错,就算是只野猫,突然被带到人这么多的地方可能也会感到困惑吧。

  那乃佳一边想着在她家自由来去的黑猫,一边爬上了缓坡,想要找寻日照更充足的地方。越往上走,路人越少,她心想人们或许都怕晒太阳吧。不过她随即发现,这只是因为市中心位于低洼处。

  哼,哼哼,哼哼~

  在那乃佳身与心的分界处经常会传出哼歌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她都会觉得好像可以从这世上的某处找到故事。

  如果那歌声变得太大声,她就会戴起耳机听音乐,如果是和小久保在一起,聊得正开心的时候,或许她就不会注意到了。

  「请问您是小楠那乃佳老师吗?」

  因为有人叫她的名字。

  那乃佳基于这个非常单纯的理由回头了。

  她和一位穿制服的少女对上视线。

  可爱的脸庞带着有些成熟的表情,这种模糊不定的气氛让少女显得更加美丽。

  「是的,我是小楠那乃佳,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读者吗?」

  那乃佳直接说出了心中猜想,如果猜对了,对方应该会自我介绍,可能还会向她表达某些想法。

  这位少女看起来很稳重,还戴着眼镜。

  那乃佳很快就会知道自己随便的猜测错得有多离谱。

  「那、那个,那个……」

  少女说出有意义的发言之前,就先粗鲁地翻开挂在肩上的书包,把手伸进去摸索,然后掏出一本书。

  那乃佳不用仔细看也知道,那是她写的小说的文库本。

  「我、那个、我、那个……小楠那乃佳老师的、这本书……」

  少女双手递出文库本,那乃佳注视着呼吸急促的她的脸庞。

  「这本书、那个、救、救了我……」

  她看起来非常激动,甚至掉下眼泪。

  那乃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颗亮晶晶的水珠。

  一边思索着要回答她什么。

  该怎么做呢?

  对她随口说些稀松平常的致谢之词很简单。

  那乃佳也可以用些好听话来解释她掉泪的含意。

  这么一来,对方也会感到幸福的。

  「这本书、完全就像、在写我、那个、我个人的故事、或许我想错了、或许老师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我真的这么觉得。」

  想必是她累积的想法、满怀的心意形成了涌出的话语和眼泪吧。那乃佳的脑海里浮现了只会出现在书中世界的抒情笔法。

  书包背带从姿势不稳定的少女肩上滑落,随着一声闷响掉在地上。

  趁着书包离开原本位置的这段时间,那乃佳思索着该向眼前的少女回应什么。

  那乃佳有好多东西想给她,感激致谢的话语多到双手都捧不住,可是那乃佳觉得那些话语都配不上少女的光辉,实在拿不出手。

  「我许了、愿望、那个、希望、永远像这个故事一样。」

  如果没有笔和键盘……不,就算有,她依旧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说家。

  少女的话语掩盖了无能成年人的沉默,那乃佳终于想到要怎么回应她的心情。终于找到了能传达的心意。

  「谢谢你,小姐。」

  「不、不会,没什么。」

  「其实呢,我啊……」

  她往前一步,轻轻地把自己的手覆上对方拿书的手。

  「我觉得故事、小说是没办法救人的。」

  她的眼睛对上了少女湿润的眼睛。

  即使少女的眼中浮现惊讶和失望,她还是坚定地直视着对方。

  「小说不能吃,不能解渴,也不能治病。」

  这些理所当然的事连小学生都知道,而她还是说了出来。

  「不能制止纷争,也不能抵抗愚昧的暴力。」

  这些事国高中生迟早会意识到,而她还是宣之于口。

  「发生在你周遭的不幸,无法靠着写在纸上的故事消除。」

  这种事成年人都看开了,而她还是一个劲地说着。

  「我无法视这些事实于无物,一味声称小说救得了谁。」

  那乃佳像少女一样相信过。

  小说和故事就算不能提供身体营养,不能对抗恶运或病毒。

  还是拥有阻止人伤害别人、轻视别人的力量。

  她以前也是这样相信的。

  在那个时候,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创造的东西之中隐约夹带的无力感,也不知道编织出无数故事的想像力只用一缕恶意就能抹消的空虚感。

  她长大成人,意识到了这一切。

  「可是……」

  那乃佳用双手握住少女的手。

  「就算这样,你还是坚称被我写的小说拯救,坚称这种像奇迹一样、像魔法一样的事……」

  少女的泪水已经止住了。她比刚见面时看起来更美了,那乃佳知道这是因为那光辉是确实存在的。

  少女向她献上了无可取代的宝贵心情。

  所以她回以祈愿。

  她回报给对方的是一位小说家的深切祈愿。

  「那我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你一人专属的东西。」

  (插图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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