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令人怀念的地狱,唯有决心深植心中
「哈哈……这么一看,这房间还真惨……」
我重新环顾这间根本没打扫的公寓房间,自嘲地嘟囔道。
之所以说了这么一句,也是为了拼命掩饰自己内心汹涌的情感。
(我回来了……这个地狱般的未来……)。
这已经不是梦了。
和当初死去时一样,我因为时间跃迁被赶出理想的二周目人生,来到了这里。
(或许……再也回不去那里了……)
光是这么想一想,眼泪就忍不住渗出了眼眶,全身颤抖不止。
仿佛孤身一人被丢到极寒的夜空里,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侵袭而来。
但是,即便如此——
(这样就好……这才是我所期望的……)
我紧紧闭上随时可能发出呜咽声的嘴,看向滚落在枕边的手机。
智能手机甚至让我有种暌违几十年的怀念。
我一边感受着光滑的手机触感,一边打开日历。
(拜托了……要是这个不对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带着祈祷般的心情窥看画面,今天的日期便映入眼帘。
显示在上面的日期是——我三十岁死掉的五年前。
这表示『现在』是我二十五岁的那个时代。
「很好……!」
最重要的一点获得解决,我忍不住小声喝采。
春华是在二十七岁时精神崩溃,几个月后就自杀身亡了。
也就是说『现在』是春华的精神面临极限的两年前。
(等等,冷静下来……就算时代相同,也不能确定这里真的是我所知道的未来。嗯,当看到我过着这种社畜生活的时候,其实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了。)
但要怎么确认这一点呢……想到这里,脑袋里立刻就浮现出了解决方法。
搜索手机联络人,找到在这个时代唯一能轻松对话的对象后按下通话键。
现在的时间是星期四晚上十点……唔,如果是那个家伙应该没关系吧。
「喂喂……这个时间打来有什么事吗,新滨?」
从电话听筒传出来的,是我从高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山平银次的声音,这让我尝到了一种奇妙的安心与怀念。
不论哪个时代都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你,真的很感激。
「……好久不见了,银次。」
「啥?你在说什么啊,前阵子我们不是才两个人一起喝酒,然后狂喷公司吗?」
「啊啊,是这样吗?嗯,算了。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那么,要从哪里问起呢……啊,对了。
如果是活动的事情,应该还留在记忆里才对。
「高二时的文化节,我们班上是办什么活动来着?」
「啥!?那是非要在晚上十点问清楚的事情吗!?那时候完全无法决定要做什么,所以就随便办了个展览敷衍过去不是吗!」
虽然满口抱怨,但银次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我,这种善良的个性真是令人治愈。
高中毕业后还和这家伙保持联系真是太好了……
「这样啊,那高二时我也没有突然变得很积极,然后和紫条院成为好朋友喽?你跟我也没有和三个女孩子一起去海边吧?」
「你到高中毕业为止都一~直和我一起待在教室的角落过着穷酸的生活,根本没发生那种像GalGame一样的事件!你从刚才开始到底是怎么了?就算睡昏头也该有个限度吧!」
睡昏头这个词让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嗯,说得也是啊,银次。
我通过时光跃迁回到过去,重新度过第二次的高中生活,一般来想这不过是寂寞的男人所做的白日梦罢了。
但是,即使如此——我依然确信一直以来我所触碰到的、感觉到的,绝对不是虚妄。
「哈哈,抱歉抱歉。好像有点喝醉变成笨蛋了。接下来要醒醒酒然后早点睡了。」
「新滨你……真的不要紧吗?唉,虽然我也只能听你发发牢骚……但觉得难受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哦?」
「……谢谢你,银次。这么晚打扰你真是抱歉。嗯嗯,那下次见喽。」
结束通话后,我便仰望着自家有些脏兮兮的天花板。
看来让成为大人的银次担心了。
「这里果然是没有被我时光跃迁干涉的原本的时间流动……也就是我过劳死的未来所连结的『一周目世界』啊。」
在做了那个各种奇幻要素拉满的清醒梦之后,我的脑袋里曾经闪过这里可能是时光跃迁后分裂出来的那个世界——也就是二周目世界——的未来的可能性,但刚才银次的证言推翻了这个猜想。
「这样的话,所有的条件都凑齐了。如果是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就能从破灭当中拯救春华……!」
我从内心崩坏的未来借由时光跃迁回到过去,十七岁的春华才会因此精神崩坏,那我唯一想到的、能让她恢复原状的方法,就只有一种手段。
以超自然现象对抗超自然现象——也就是通过时光跃迁来改变时间线。
话虽玄奥,理论上其实并不难理解。
如果未来并非一成不变,那么在二周目世界中,寄宿在高中生春华身上的精神崩坏状态的春华是从哪里来的呢——答案正是『这里』。
被我称为上一世的一周目世界。
也就是说,二周目世界的高中生春华,其实是从一周目世界的成年春华那里『接收』到了破灭。
如果是这样——
(只要一周目世界的成年春华没有走向破灭……二周目世界的春华就不会受其影响……!)
只不过,这终究只是可能性,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
是在假设的基础上再叠加假设的微小可能性,甚至可以说是乐观的推测。
说起来,这个方案的不确定要素实在太多了。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就算回应我的祈祷发生时光跃迁,也不一定能刚好回到春华毁灭之前的时代。
虽然好不容易克服了这个问题,但在当时来看这已经是场赌博了。
而且就算在这个时代阻止了成年春华的精神崩坏,结果也只是创造出一个未来的分支,另一条世界线的高中生春华可能还是无法得救。
最为关键的是,就算一切顺利,我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回到二周目的世界。
总而言之,既然对时间改变的相关规则一无所知,这就好比在没有航海图的情况下,直接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上航行一样,是一场All in的豪赌。
(但是,我只剩下这个办法了。除了像科幻小说主角那样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拯救春华……)
所以我呼唤着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时光跃迁的根源,来到了春华尚未精神崩溃的时代。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做……」
不知道实现了第二次时光跃迁的结果会是如何。
我还是说出了即使咬断牙根也要达成的誓言。
拯救紫条院春华这个存在——我就是为此而来到这里的。
自从在这里苏醒之后,我的五脏六腑就一直受到不安与恐惧的折磨。
但同时,我的胸口也着实翻涌着足以冲散这些情绪的决意与热情。
「为了拯救春华,无论是哪里我都会勇往直前……!」
在形同垃圾场的房间里,我朝着今后必须打破的命运呐喊道。
*
时间来到隔天早上。
我久违地刮好胡子再洗脸,完成几乎快要忘掉的上班例行公事。
穿上衬衫、长裤,系上皮带,打好领带。
看着自己不管怎么看都俨然一副社会人士的打扮,我露出苦笑,思忖着我又变回大人了。
只不过……二十五岁的身体状况比迎接最后时刻的三十岁时要好上太多了。
(没有白发也没有秃头……临死之际问题重重的脏器也还完好无损。)
当时我只顾着拼命适应社会人士的生活,还抱着『只要撑过这段辛苦的时期,幸福就会等着我』这种无凭无据的幻想。
我那时根本没想到,像拉车的马一样拼命工作,换来的却是母亲遽然长逝、和妹妹断绝关系、自己在公司被累死这种最坏结局。
(好啦……那么就出发吧,前往二十五岁的现在,回到我的日常生活吧。)
打开公寓三楼自家的玄关大门后,早晨的冷风与和煦的阳光迎面而来。
这是我看过几千次的早晨通勤的风景——
(……哈哈,看到路人拿着智能手机,就有种回到未来的感觉……)
在二周目的世界——我还是高中生的时代,由于按键手机是主流,边走边在路上玩手机的人并不多。
但如今,走在路上手机不离手的人们,正是时代飞跃的确切证据。
好坏暂且放在一边,这是一个包罗足以令人沉浸其中的丰富内容、却也削弱了人与现实之间联系的时代。
(首先……我要回到我死去的地方。不管要做什么,都得从那里开始。)
我走下公寓的楼梯,融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踏进了这个世界。
我做社畜的一周目世界——我将在三十岁死去的五年前的世界。
我怀抱着即使赌上我的全部存在也必须达成的使命。
我脑中描绘着我心爱到疯狂的少女的笑容。
我就只以这些为武器,踏上一切都是未知数的道路。
*
满员的电车里,挤满了通勤的上班族。
宛如盒里的寿司般挤得严丝合缝的车厢内,每个人都因为早晨的阴郁而面无表情。
与清晨的清爽完全相反,车厢内充斥着疲惫的大人们所散发出来的倦怠感。
载着一群沉默的上班族行驶的电车窗外,是一片距离我老家不远的都市区——但那里的景象与我十六岁时明显不同。
(果然,景色完全不一样了……有好几栋我十六岁时没有的新大楼,各种商店也换了好多……)
瞥见的街头电视上,正在报道去年消费税增至8%的影响,以及在中东势力扩大的某极端武装组织的新闻,令人感受到时代变迁的气息。
(哈哈……二十五岁的早晨,真实得让人想哭啊……)
站在身旁的大叔浑身烟味,斜前方的大婶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更是扑面而来。
与之前闪闪发光的十六岁的世界相比,不由分说地让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回大人了。
(不过,就我的主观感受而言,明明直到昨天为止都还是高中生,现在却穿着西装挤在满当当的电车里。过去和未来如此草率的切换,脑袋都快要碎掉了……)
自己现在究竟是在现实还是梦境,我的脑海里甚至产生了自己的存在本身都是虚妄的疑虑。
只有在三十岁时迎来最糟糕的死亡是现实,之后那些诸如回到高中生时代重头来过的青春,还有像这样以二十五岁的身份出现在上班途中的种种经历,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漫长的梦呢——
(不对,不是这样……只有这个绝对不可能……)
在第二次时光跃迁这种可能让人发疯的状况当中,我强烈地否定这个可能性。
在二周目世界里,我再次见到了依然健在的健康母亲。
和断绝关系形同陌路的香奈子,能在一起欢笑了。
以及,和拥有着向日葵般笑容的春华一起度过五彩斑斓的日子。
那种黄金般的日常全部都熠熠生辉,我被这炫目的美好俘虏,几度眼含热泪,欣喜得浑身发抖。
(我根本不懂那些。我的人生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那种太阳般灿烂的日子……不可能从我那廉价的妄想中诞生。)
正因为那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辉煌,我才可以断言那是活生生的现实。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守护那段如繁星般美丽的日子。
在这个时代,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振作一点啊我……虽然要做的事情充满了假设,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循。)
这正是支撑我心灵的微小希望。
(时光跃迁的根源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首先是我从三十岁回到高中时代,接着是成年春华也通过时光跃迁来到高中生春华身上。
要把这些现象解释成偶然,未免太过牵强了。
而最具决定性的证据,就是我一个祈祷就引发了等同于神迹的时光跃迁。
上天听见我的愿望,精准地按照我的计划把我送到这个时代——这表示有什么在观测我这个存在。
从这个现象可以推测出——
(……时光跃迁的触发绝非偶然,而是基于某种意志或规则。既然如此,每一次时间的衍动都有意义,我应该有某种使命才对。)
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就算每一次时光跃迁都是有意为之,我也实在无法推测出安排这一切的神明或者外星人究竟想做什么。
(原本以为是给了我第二次的人生,却又特地把毁灭带给春华,然后回应我想拯救她的愿望……到底要怎样啊,我完全捉摸不透。)
不过,只看现状的话,时光正在身后推着我前进。
明明我正计划着改变时间这种不得了的事情。
(虽然顶多只有这一点能让我感到安心……但要做的事情还是没有改变。我要在这个时代努力,直到拯救春华为止……!)
总之——首先要确保立足点。
当务之急,我必须先和杀死我的社畜人生做个了断才行。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对我而言的地狱。
我原以为再也不会踏入的那个地方。
*
都市区的角落,悄悄坐落着一栋不起眼的办公大楼。
这栋楼并不大,墙壁上四处可见的裂痕与霉斑,仿佛彰显着这间公司的内情。
(没想到我居然又来到了这里……)
真黑商事株式会社。
那是我高中毕业后一直工作的公司,宛如将各种黑心要素丢进锅里熬煮而成的邪恶大熔炉。
(……我比想象中要冷静啊。)
将我的人生破坏得体无完肤的令人可憎的地狱。
我原本以为,再次站在那个入口,心理阴影就会闪现脑海,甚至引发呼吸过度综合征……但不知为何,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明明以前光是看到这栋办公大楼,我就觉得想吐——
(算了,这样对我来说也好。那么,就久违地来上班吧。)
我穿过公司入口,走进烟味弥漫的室内。
打卡——依照公司的规定,即使加班也必须准时下班——之后,我径直走向某个部门,而不是我自己的工位。
途中与熟识的同事擦身而过,但我内心几乎没有什么波澜。
他们果然也全都一脸疲惫,丝毫没有谈笑风生的开朗氛围。
(毕竟离职率太高了,每个人在打好关系之前就辞职了……老实说,无论是哪个同事的面容,我的印象都很淡薄了……)
「喂,田中!你那个企划书还没完成吗!不是跟你说过昨天之前就要完成吗!」
「对、对不起!可、可是,昨天为了完成之前分派的御剑商事估价单,我都已经住在公司了……!实在挤不出时间……」
「谁叫你晚上悠悠哉哉地睡觉,蠢货!身为社会人士,不熬夜怎么行呢!真是没用的家伙!」
偶然路过某个部门,一大早就传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年轻的男性职员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不停点头哈腰地道歉。
其实这并非什么罕见的光景,只要稍微竖起耳朵,就能听见公司内到处都回荡着粗暴的怒吼声。
(管理层一个比一个无能,只会一个劲儿地使唤部下,自己却像呼吸一样否定部下的人格,不断地进行职权骚扰……回过头来再看,这里真的好夸张。企业伦理、业内规范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此外,一旦有优秀的人才加入,管理层就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昭然若揭的欺凌对方,早早把人赶走。
当然,如果一直持续这种行为,新鲜的血液便无法注入,公司业绩也会越来越恶化——这时就需要社畜了。
像我这种个性软弱又害怕职场霸凌的软柿子,就会因为恐惧而处处受到掣肘,成为拿不到加班费的无偿劳动机器。这种仿佛犹如农园的成本削减术,让这间公司得以存活下来。
(……我到底为什么会一直待在这种地方啊……)
我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无奈,走在肮脏的走廊上。
周围那一成不变的地狱,我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着。
*
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时,浮现脑海的果然还是一些令人作呕的痛苦记忆。
自己无数次被骂得狗血淋头、完成多到令人昏倒的工作量的工位。
日复一日地,我在这小小的牢狱中,仿佛失去人权般做牛做马,现在回想起来,这果然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算了,无所谓。不管怎样,我终于能和侵蚀我人生的这个地方,彻底断绝关系了。)
虽然到公司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时,但我绝对不是在这张桌子面前做属于我的工作。
只是为了在这个时代开展行动之前,先来把事情做个了断。
「喂,新滨!你到底想怎么样!」
当我大致达成了我的目标时,一名中年男子像是要揍我一般冲到我的桌子前面。
「课长……」
那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肥胖男人,即使在人渣云集的管理人员当中,也是特别丑恶的成分。
他是我进公司以来的恐惧象征,这个老登所指派的超大工作量以及每天的臭骂,着实磨耗了我的生命力。
就算说他是把我逼到过劳死的罪魁祸首也不为过。
(这么说来,二周目人生的学校文化节之后,我打瞌睡时还不小心梦到了这家伙……)
当时还以为二周目人生本身就是一场梦,我陷入了绝望的深渊,那也是因为这家伙的脸作为我社畜人生的标志,实在太深刻了。
不过当时为了发泄长年的怨恨,我在梦中把他痛扁了一顿,多少是舒畅了一点……
「怎么了,课长?一大早就发这么大的火。」
「还问我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课长将一个信封丢在我的桌上。
信封上清清楚楚写着「辞呈」二字,是我早晨一上班就交给人事部的文件。
「是啊,我本来也打算告诉课长,不过我先以业务处理的方式提交了必要文件。由于健康状况明显恶化,以及对不支付加班费的待遇感到不满,我决定辞去目前的工作。」
「啥……?」
我淡淡地说道,课长便露出仿佛听见不会说话的家畜突然开口说话般的呆愣表情。
「关于交接的部分,我已经将完整的SOP放在共享资料夹里了,请告诉继任者参考那份资料。其他各项事宜,我刚刚也已经发邮件给各相关单位了。」
这间公司没有业务SOP这种高级玩意儿,而且还有许多个人制定的内部规定。
基于这些理由,我平常就制作了连详细步骤都钜细靡遗地记载的完整SOP,可以直接当成最新版的交接书使用。
「还有,从今天开始,我要把累积的带薪假期全部用完。虽然还不清楚离职日是哪一天,但总之我不会再出勤了。至今为止承蒙关照了。」
无论是从现在开始获得行动自由的意义,还是说本来就不该在这样的公司待上一秒钟的意义来看,离职都是必须的。
在我的人生中,其实应该更早这么做的。
「开……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说你要辞职!?你以为这种事会被允许吗!?你是想被我宰了吗!」
虽然早就料到了,但猪倌课长还是气得口沫横飞。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像血管随时都有可能爆裂。要不然你干脆就这样死掉算了——我心不在焉地想象着。
「话说回来,像你这样的废物离开我们公司怎么可能混得下去!我们公司是出于好心才雇用你这个无能的家伙,你到底在误会什么!?」
一大早便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同事们聚集到我们周围,他们要么对课长的话颔首附和,要么被上司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
如果是正常的公司,这种发言足以受到惩处了。然而就结果而言,没有任何人敢责怪课长。
「很抱歉让您费心了,不过我不会改变辞职的意愿。今后的事情暂且不论,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会摧毁身心的职场。」
「什、什么……?」
我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做出回应,课长顿时露出气势受挫的困惑神情。
(嗯?……啊,原来如此。如果是平常的话,只要被他这么一吼,我就会被吓得动弹不得。没想到我这种家伙居然会冷静地回嘴,这大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吧。)
以前的我确实会受到恐惧的支配,完全生不起反抗的念头。
我每天都过得既害怕又痛苦——无论多么重要的事情,只要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内心,我都会选择逃避。
(一直无法辞职,主要也是这个原因……简直不可思议。即使被以前那么害怕的课长骑脸输出,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毫无疑问,这多亏了我在二周目的世界重新走过一遍人生。
回到过去时,我心中怀着难以承受的后悔,基于这份心情,我无所畏惧地挑战一切。
于是,在得到各种收获的过程中,我自然而然地领悟到一件事。
那就是,以社畜的身份活着,最后又死掉的自己……究竟过着多么愚蠢的人生。
(在二周目世界,我觉得高中时代太在意校园阶级的自己很蠢……事到如今,我只觉得以前对这种畜生上司言听计从的自己蠢得冒泡。)
将沉浸在感慨中的意识拉回现实后,我发现眼前的课长已经怒不可遏。
「别小看我啊新滨——!!谁会允许你辞职啊!不受理申请的话你就没办法离职,休假申请当然也会被驳回!竟敢在我面前说出这种瞧不起人的话……你这家伙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我说,我可没空陪你们玩过家家。」
猪倌上司唾沫横飞地叫嚣着,我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抛出这句话。
结果,不只课长瞠目结舌,连周围看热闹的家伙也都一脸惊愕,说不出话来。
「离职与带薪休假都是劳动者的权利,您明知道公司无法拒绝,却还这么说对吧?我申请特休的材料都有留存,辞职信之后也会用挂号信的方式寄给您,所以就算您说没有收到也无济于事。如果这样您还是不同意我的离职……那就去劳基会告我吧。嗯,不过这样一来,公司里许多不妙的事情应该会被发现。」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这混账东西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你给我在这里工作到死为止!怎么可以逃走……!」
「你踏马烦不烦,煞笔!!」
我用响彻整个部门的音量,对着满脸通红、仿佛被怪物附身般的课长大吼一声。
然后,令人发笑的是,课长和周围的家伙都像笨蛋一样,一脸茫然地僵在原地。
好像我不可能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已经听腻你那蠢得离谱的噪音了!只会大吼大叫,分明就是人渣上司的范本,却还总是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我受够和你这种人渣来往,所以要辞职,非要这么说你才能听懂是吗!?」
「什、什么……!」
过去在文化节梦见这家伙时,正因为知道是梦,所以我才敢毫不客气地声讨这个废物上司。
然而,现在我清楚地知道这里毋庸置疑是现实,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在这家伙身上。
对于在二周目世界重新习得人生最重要的东西的我而言,眼前这个蠢货连一丝一毫都不会令我感到害怕。
「呼,就这样,我先告辞了。你就一辈子像个小混混一样在这里鬼叫就可以了吧?五十几岁的人生,空虚到只能靠对部下狂吠来维持自尊心,我觉得你真的很可悲。」
「~~~~!」
课长终于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浑身颤抖,全身上下都染上了愤怒的红色。
不过,我已经懒得管他了。
「我用电子邮件写好了希望离职的日期,请你联络我确认。那么,就如我刚才所说,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休假了,告辞。」
说完,我拿起公文包扬长而去。
周围的人纷纷对我投来傻眼的视线,不过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就这样,我直到过劳死为止都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办理的离职手续,只花了一天就轻松地完成了大半。
*
中午过后,商业区。
在气氛沉稳的连锁咖啡店里,我喝着拿铁咖啡。
(辞职了……居然这么干脆……)
虽然离职手续还没完全办完,但就法律而言,只要我表达离职的意愿,公司就无法拒绝。
也就是说……此刻,我的离职几乎算是确定了。
如果公司还要继续纠缠,我只要诉诸应有的手段即可。
(上一世……我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到呢?)
成为社会人士之后一段时间,我才发觉自己的公司很不对劲。
然而,因为改变现状需要付出努力,又辛苦又可怕,所以我没有实行离职这个最简单又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可就算自己行动很辛苦,明明还有委托离职代理服务等各种方法来着——
「好了……」
我结束对自己感到傻眼的时间,一脸僵硬地拿出手机。
因为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得联络。
「记得这时候那家伙主要是在家工作,应该在家吧……」
显示的联络人名称是——『老家』。
光是看到这两个字,我的胃就像吞了铅块一样沉重。
全身冷汗直流,胸口仿佛在被撕裂般的罪恶感侵袭。
但即使如此,既然我回到这个世界,就必须阻止自己的过错。
如此下定决心后我按下通话键——电话立刻就接通了。
『………………什么事?』
「……香奈子……」
从智能手机另一端响起的成年妹妹的声音,充满了轻蔑之意。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高中毕业工作之后,妈妈就因为太过担心逐渐被磨耗殆尽的我而搞垮了身体。
无法放着那样的妈妈不管,香奈子在工作后也住在老家……一直看着她痛苦的样子。
(……香奈子好几次劝我辞掉黑心企业的工作。她说这样的话我的人生就不会崩坏,妈妈也不会那么操心,一切都会好转……真的是这样没错。)
但是,我没有辞掉工作的勇气,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
在香奈子看来,我只是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和母亲的身心逐渐崩坏、令人难以理解的糟糕哥哥。
『平日里打来做什么?妈妈不在家,我要挂电话了。老实说,光是听见你的声音就——』
「我辞职了。」
『呃……』
我直截了当地这么一说,感觉手机另一端的香奈子屏住了呼吸。
「真是的,事到如今才……但我终于意识到了。在地狱般的职场里一直贱卖自己的人生,让妈妈一直担心……至今为止的自己,真的蠢到令人难以置信。」
『……你……』
不论如何劝说都不愿意从黑暗中脱身的哥哥突然改变心意,香奈子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少惊讶。
「下次回老家时我会好好跟你们说……不过现在应该立刻跟你和妈妈报告才对,所以就打电话来了。至今为止……真的很抱歉,香奈子。」
『………………那是怎样……为什么……』
报告与谢罪结束之后,香奈子就发出感情复杂而紊乱的声音。
『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呢!?明明那么多人去劝你,都你都不为所动,事到如今才像心血来潮一样……!』
像是郁积的怒气被点燃了一样,香奈子开始指责我。
那是理所当然的愤怒。
『你从工作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年,妈妈有多么担心一直被当成黑心企业奴隶的你,你应该知道吧!?现在才说要辞职是怎么回事……!』
我默默承受香奈子带着呜咽与哭声的谴责。
我只能做到这些。
『………………真的……辞职了吗……?』
「嗯,已经提交辞呈,也拒绝了公司的挽留。」
『这样啊……』
和刚才的怒吼完全不同,香奈子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
『这样啊,那么……这样,总算不会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呜。」
那明显安心下来的声音,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在一周目人生的未来,我把新滨家导向『最糟糕』的结局。
长大后的香奈子一直祈祷着能够避开那个结局——知道这件事后,罪恶感更加强烈地刺痛着我的心。
『……我还没有原谅你。但是……总算有行动了,我现在只能想这么多。拜托你,今后不要再让妈妈担心了……』
「嗯,我绝对不会再做出让家人伤心的事情了……虽然向你和妈妈道歉多少次都不够,但下次让我们三个人好好谈一谈吧。」
『…………嗯,就这么办。这样的话,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知道了。那我之后再跟你联络。真的对不起……」
听见香奈子卸下重担般的声音后,我结束了通话。
(……虽然是自作自受……但还是觉得心痛。)
在充满咖啡香味的店内,我盯着智能手机,内心呢喃着。
我本应该经历的过劳死,以及新滨家崩坏的未来。
其实并非无法避免,只要我稍微鼓起勇气就能轻松解决——我已经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这让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一周目的自己是多么愚蠢的男人,那种感觉,就好像有好几把刀子扎进心里一样。
「……不过,总算是在挑战主要目标之前,把必要的事情最低限度地处理好了。」
即使正被盘踞在胸口的罪恶感苛责着,我还是小声地嘀咕道。
回到一周目的世界后,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脱离那个烂到极点的黑心企业,借此来阻止香奈子与妈妈的悲伤。
这样就能毫无牵挂地着手进行在这个一周目世界里必须完成的原本目的了。
「那么……就出发吧。」
我操作智能手机,一边享受与传统手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的便利性,一边调出地图软件。
输入的搜索关键词……是我过去在周刊杂志与网络新闻上经常看到的公司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