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我吃完早餐，正在换制服的时候，手机响起了通知铃声。

　　我看了萤幕，发现上面显示有新讯息的通知。会用这个号码联络我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

　　没错，就是《柯西卡》。

　　我打开应用程式，对方果然是那位充满谜团的协助者。我看了看讯息内容。

　　Кошка『早上好。话说回来，今天是安娅来到日本的第十天了呢』

　　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而接下来的讯息，就像是要证实我的预感似的。

　　Кошка『然而，状况却完全称不上乐观。先不论约好要让那个同学来房间的事情，路过的猫的事情也没看到任何进展。就连只是要摸摸猫的第一道关卡，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通过呢？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故意不做事，以拒绝养猫』

　　我的预感成真了。看来《柯西卡》似乎很生气。透过文字，我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烦躁。

　　不过，关于罢工抗议这点，她这样讲未免也太冤枉我了。要是我做出那种事，最后会死的可是我自己啊。

　　Кошка『事已至此，我打算亲自出面与安娅见面，设法改善状况。我今天傍晚会过去拜访，放学后请不要绕去其他地方，直接回家』

　　「你说什么？」

　　事情好像变得很严重。

　　从这条讯息看来，《柯西卡》似乎已经忍无可忍，打算脱下神秘面纱在我面前现身了。

　　她打算针对今后的事情，召开紧急会议吗？虽然我觉得这样有点小题大作，不过我也对《柯西卡》的真面目感兴趣。就算见她一面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我把手机收进书包，穿上鞋子，走出公寓的房间。

　　话说回来，《柯西卡》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位协助者有着以俄语表示猫的代号，据优琪的说法，她似乎是住在这个镇上的日本人。

　　而且，她似乎是个资产家。她与优琪订下契约，如果优琪出了什么意外，她会接手研究杀人病毒《潜藏于血液中的惩戒誓约》，以及照顾我。

　　至于回报，似乎是独占成功开发抑制剂或疫苗时产生的利益。不过，相较于回报，我觉得这笔交易的先行投资风险太大了。

　　「接下来，格拉茨卡亚同学」

　　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她和优琪是什么关系。也因为这样，老实说，我有种不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的诡异感。

　　「安娅、安娅」

　　忽然间，隔壁座位的小花的低语声传进我的耳里。

　　我转头看向隔壁，只见小花把手放在嘴边，像是要提醒我什么。

　　「老师在叫你哦……？」

　　我看向黑板，只见戴着眼镜的女老师瞪着我。她也和今天早上的《柯西卡》一样，看起来有些生气。

　　「格拉茨卡亚同学。你没听到我在叫你吗？请你接续高村同学念到的课文段落」

　　糟糕。因为我在想事情，完全没有专心上课。现在是第三堂课，上现代国语课。可是，我不知道该从课本的哪一页念起。

　　正当我伤脑筋时，小花把课本举起来，指给我看。

　　「九十二页，从第二十行到第二十六行哦」

　　然后，她用悄悄话告诉我。我点头向小花道谢后，拿起课本站起来。

　　「茅草丛中没有声息，隐约听见吞泣声。不一会才低声回答：『我就是陇西的李征』……」

　　注：出自于中岛敦的三月记

　　我念完指定的段落后，老师允许我坐下。于是我坐回座位上。

　　「格拉茨卡亚同学。难得你的日文这么好，请你好好听课。知道了吗？」

　　「是。我以后会注意」

　　「还有松风同学」

　　「是、是的！」

　　「帮助朋友是好事。但是，不可以把友情和依赖混为一谈哦？」

　　「非常抱歉」

　　小花因为连带责任，畏缩地垂头丧气。看来因为我的不小心，害她受到牵连了。

　　我无视了被周围的学生调侃，露出苦笑的小花，对国文老师的话和散发的氛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和《柯西卡》的文字有着同样的感觉）

　　思路清晰地指责对方的严厉，同时又会予以安慰的宽大。我越注意，越觉得两者的应对很相似。

　　放学后预定要见面的《柯西卡》，恐怕也是那种氛围的中年女性吧？

　　我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想象着尚未见面的来访者的模样。

　　放学的钟声响起，我把课本和笔记本收进书包里。

　　「安娅～回家路上要不要去小花家的咖啡厅喝茶？可以顺便摸摸猫咪哦」

　　「好久没摸猫了，好想摸哦～安娅同学也一起去吧？」

　　我正打算马上回家时，竹里和梅田这么邀请我。

　　「抱歉。我今天有事，没办法去」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下次再去吧」

　　「再见呢，安娅！」

　　我对挥着手的小花点头回应后，离开教室来到走廊上。我快步穿过放学高峰时段的拥挤人群，巧妙地预测并闪避，没有撞到任何人就穿了过去。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鞋柜。

　　回家的路上，我的意识也集中在与《柯西卡》的会面。我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回到公寓的房间，大约花了十分钟。

　　回家后，我没有换衣服，直接穿着制服待命。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穿着家居服接待对方，未免太失礼了。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家的门铃响了。

　　客厅的液晶萤幕上，显示出在一楼大厅前按了我房间号码的来访者。

　　「……嗯？」

　　那是一个小女孩。

　　所谓的「小女孩」，指的不只是她的身高，也包括她的年龄。

　　她背着淡紫色的背包，这个国家的六岁到十二岁儿童上学时使用的书包，就是长这个样子。

　　她那双大眼睛和五官，已经端正到可以称为美少女的程度，柔顺的长直发也显得很成熟……但不管怎么看，来访者都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女。

　　「请问是哪位？是不是按错房号了？」

　　我用对孩子说话的温柔语气问道。

　　结果，萤幕上的少女露出不悦的表情。

　　『啊？我有事先约好的吧？快点让我进去啦』

　　「什么意思？」

　　我听不懂她的话，忍不住用原本的语气问道。

　　少女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啧了啧舌。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日文这么完美，所以别人说过的话可要牢牢记住了啊』

　　少女不耐烦的回应，让我想起白天国文老师说过的话。而我自己也把那个老师跟某个人重叠在一起。

　　（该不会）

　　一瞬间，脑中浮现了不可能的思考。

　　身份不明的协助者《柯西卡》。住在这个镇上的女性资产家。

　　不过——她是几岁来着？

　　『今天早上我不是传讯息跟你说，要和你谈猫的那件事吗？你无能到要我讲两次同样的话才会懂吗？亏你这样还能从组织逃亡成功呢』

　　而少女说出口的，是我跟对方应该都知道的内容。

　　也就是说……

　　「你……就是《柯西卡》吗？」

　　我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说出难以置信的事实。

　　萤幕中的少女，只是露出无畏的笑容。

　　「这房间是怎样？监狱吗？」

　　自称《柯西卡》的少女看了我的房间一眼，就傻眼地这么吐槽。

　　「再怎么煞风景也该有个限度吧。这实在不是花样年华的JK住的房间哦」

　　「比起那种事……」

　　我一边观察少女的全身，一边面对依然没有解开的疑问。

　　「说到底，你几岁？」

　　「小学四年级。因为早生，所以是九岁哦。不过就快十岁了」

　　注：日本早生为1月1日～4月1日出生的人，学制是4月到隔年的3月为同一届，所以1～3月出生的孩子会早读

　　「这么年幼的少女，我不认为有办法协助我逃出国外，还有准备这个住处的资金援助。你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接近我？」

　　少女抬头看着我的脸，对我的冰冷视线与声音无动于衷。

　　「你是用外表来判断人的类型吗？算了，无所谓。不过，要这样说的话，安娅也一样吧？不管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俄罗斯犯罪组织的顶尖杀手」

　　「唔……确实、是这样没错」

　　她回话的准确度相当高。的确，她的头脑灵活得不像个小孩。

　　「我在网络上进行股票交易。这样的话，小学生赚到一定的资产也不奇怪吧？」

　　虽然听起来很可疑，但姑且还算合理……也说不定。

　　「那么，让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能全部回答出来，我就相信你就是《柯西卡》」

　　「哼，你还真是小心谨慎呢。嘛，可以哦。你就尽管问吧」

　　我依序对少女提出关于优琪与我的问题。而少女对所有问题都对答如流。

　　「……看来你确实就是《柯西卡》没有错」

　　我用尽了所有想得到的确认手段。事已至此，若不承认这名少女就是《柯西卡》，事情似乎就无法有所进展。虽然我其实无法接受……

　　「洗清嫌疑了？那么，得赶快订购家具才行呢。我看看啊……」

　　《柯西卡》将书包与行李放在地板上，开始操作自己的手机。我现在才注意到，她的行李多到很不自然。

　　「等等，你擅自做什么啊……而且你带来的那个行李箱是什么？」

　　「有换洗衣物跟游戏之类的，还有其他东西哦。而且从今天开始我也会一起住，所以需要的东西也会增加吧。总之，得再追加一组床铺才行」

　　《柯西卡》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不得了的发言。

　　「什……你说要一起住！？」

　　我不禁反问，而少女若无其事地回道：「这是当然的吧？」

　　「你实在太废，我都快忍无可忍了。透过手机指示实在太让人不耐烦了。从今以后，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直到你能够养猫为止，一直插手管事哦？」

　　然后，她单方面地如此宣言。不过，既然这是赞助者《柯西卡》的意愿，我也只能接受。

　　她用网络订购完东西后，这次开始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话说回来，这里真是没有生活感呢……那只猫不想住在这里，应该也是因为这样吧？毕竟从安娅身上完全感受不到身为饲主的自觉，或者该说是身为人类的安心感」

　　「也是有猫会亲近我」

　　我想起小花家的巨猫，如此反驳。不过，那或许只是因为我的屁股跟枕头的大小和触感很刚好而已。

　　「反正你是指猫咪咖啡厅的猫对吧？」

　　突然被说中，使我哑口无言。

　　「我说啊，猫咪咖啡厅的猫会亲近人类，只是因为那是它们的工作。就跟牛郎或酒店小姐会称赞客人一样。对谁都会那么做」

　　《柯西卡》用冷淡的语气说出这种早熟的话。的确，咖啡厅的猫亲近人的程度跟生活在野外的猫完全不同。我完全无法反驳。

　　「看你这样子，反正你也不会煮饭吧？你平常都吃什么？该不会只吃能量棒跟营养补充品吧？」

　　「我也会自己煮」

　　「真的吗？那你现在煮给我看看吧。我试吃过后再判断」

　　她用怀疑的眼神这么说，于是我从冰箱拿出平常的食材，放进搅拌机。

　　「这是我的原创料理，『俄罗斯鸡尾酒』」

　　我将呈现混浊褐色的粉红色冰沙，连同玻璃杯一起放在《柯西卡》面前。

　　「你说的料理，只是把材料放进搅拌机里搅拌而已嘛……算了，问题在于味道」

　　然后《柯西卡》拿起玻璃杯，将里面的液体一口气喝下。

　　三分钟后。

　　厕所冲水的声音响起，接着《柯西卡》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

　　「呜恶恶恶恶……唔，好腥哦……好恶心哦……」

　　她泪眼汪汪地走到厨房，用水杯倒水漱口。

　　「妈妈……我上面的嘴巴被俄罗斯女人给弄脏了啦……」

　　然后《柯西卡》哭丧着脸说出这种难听的话。话说回来，上面的嘴巴是什么意思？那下面的嘴巴又是什么？

　　《柯西卡》暂时陷入恍神状态，但突然间抬起头，用凶狠的表情瞪着我。

　　「你在俄罗斯没有学过不可以拿食物来玩吗！？」

　　「我没有在玩」

　　「那么，那个废弃物是你认真创造出来的产物来着？唉……」

　　但是她立刻像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叹了一口气。

　　「总之，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来做所有料理。你绝对禁止进入厨房啊」

　　「如果你想做料理的话，只要做自己的份就好了吧。我喝『俄罗斯鸡尾酒』，就没问题了」

　　「有问题！大有问题啊！」

　　《柯西卡》似乎再度点燃怒火，她挺直身子朝我逼近。

　　「为什么？」

　　「饮食是丰富人类生活的基础。身心都是呢。所以不能有那种『只要能吃就好』之类的想法」

　　《柯西卡》用仿佛在劝导小孩般的认真表情告诉我。

　　「首先，必须从把安娅矫正成正常人类开始才行。至少要到猫可以安心靠近的程度呢」

　　又是猫。一切始于猫，终于猫，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至少，现在的我等同于被猫掌握着生杀大权。首先，试着委身于《柯西卡》的方针或许也不错。

　　《柯西卡》就这样站到厨房，开始准备料理。

　　在这期间，我为了调度《柯西卡》要求的食材与调理器具，而跑到站前的超市。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发展。

　　在那之后，我在河岸边进行长跑训练，直到料理完成。

　　大约两小时后。到了将近晚上七点时，《柯西卡》传了讯息通知我晚餐准备好了。

　　肚子饿的我回到家，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突然间，刺激食欲的香味飘入鼻腔。炒过的洋葱、牛肉与蘑菇。还有将那些煮到入味的酸味，以及浓厚又圆润的芳香。除此之外还混杂着奶油的香味。

　　咕噜噜，胃袋擅自发出声音收缩。

　　「今天就先这样吧。这是作为问候的俄罗斯料理哦？」

　　《柯西卡》一脸得意地指着排列在中岛厨房餐桌上的盘子。

　　前菜是用高丽菜、胡萝卜与少许牛肉炖煮，再用月桂叶提味的咸味蔬菜汤。这道被称为白菜汤的料理，对俄罗斯人来说就像日本人对味噌汤的印象一样，是家家户户都吃惯的料理。

　　然后主菜是酸奶牛肉。

　　这道肉料理是用奶油炒过牛肉、洋葱与蘑菇，再用少量的清汤炖煮，最后在关火前加入大量酸奶油搅拌均匀。搭配的配菜是切片的法国面包与水煮马铃薯。

　　「虽然配菜要像正统的俄罗斯料理一样用黑麦面包比较好，不过超市实在没有卖，所以就妥协用法国面包了——来，请用吧」

　　我二话不说地握起叉子与汤匙，将排列在餐桌上的料理送进口中。

　　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被食欲支配了呢？无关乎营养价值，这是一段让大脑仿佛要被席卷而来的味觉快感融化般，令人目眩神迷的时间。

　　「哎呀，安娅真是的，这样很没教养哦。不用吃得那么急，盘子又不会跑掉的哦？」

　　《柯西卡》仿佛夸耀胜利般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遥远。

　　然后，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把端上桌的料理都吃完了。就连盘子上剩下的些许酸奶牛肉的酱汁，也用法国面包沾得一干二净。

　　「呼……」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麻痹了我的大脑。感觉就像在短时间内变得有气无力一样。

　　「哼，就算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上面的嘴巴倒是挺老实的呢。你的眼睛都像猫一样睁圆了哦。看来你的身体已经变成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呢」

　　「老实说，我希望你每天都能做饭给我吃……」

　　《柯西卡》露出一副喜形于色的笑容，让我举白旗投降。这就是所谓的胃袋被抓住了吗？还有，上面的嘴巴到底是什么意思？

　　吃完饭后，我在厨房清洗餐具与厨具。《柯西卡》在这段期间一边抱怨着家里没有电视，一边用手机看YouTube的影片。

　　然后到了晚上九点多，我开始在浴缸里放热水，准备洗澡。

　　「《柯西卡》，你先去洗澡吧」

　　我这么催促她，但《柯西卡》却欲言又止地忸忸怩怩。这种态度很不像这名强势少女会有的。

　　「怎么了？」

　　「呐，安娅要不要也一起洗？」

　　「我是无所谓……不过这是有什么理由吗？」

　　「洗头的时候，不是要闭上眼睛吗？那样一来，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就会很在意后面，变得很害怕……我现在也是，没有妈妈陪的话，就没办法洗澡」

　　那是害怕鬼怪之类的那种感觉吗？

　　我不禁看向《柯西卡》的脸，她露出的表情很懦弱，跟刚才判若两人。看来那并不是在演戏。

　　「我知道了。那我们一起洗吧」

　　我们各自脱掉衣服，变成裸体后进入浴室。稍微冲过澡后，我们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由于《柯西卡》也同时进来，热水满出浴缸，浴室变得很狭窄。

　　「……十六岁才这种尺寸，该说是不妙或者说太狂热了吧。跟我的几乎一样不是吗。感觉胸罩会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意义的吧」

　　在浴缸面对面的《柯西卡》，透过水面盯着我的胸部这么说。

　　不过，跟小学四年级一样这点，我实在无法苟同。0跟1确实不同。就算从宇宙来看，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差异。

　　「果然饮食生活贫乏的话，连体型都会变得贫瘠呢。身高也只差十公分左右，一两年后我就会追过你了吧」

　　「就算皮下脂肪徒增，也只是让肉体的可动范围缩小，没有好处」

　　「真是的。你先停止那种有无用处或利益之类的思考吧」

　　《柯西卡》的脸颊因水蒸气而发烫，她傻眼地摇了摇头。

　　「你又不是机械。就算从猫的角度来看，安娅也不像是人类吧？就像是冰箱或微波炉之类的」

　　小花家的猫——茉姐，似乎也把我当成坐垫的替代品。或许《柯西卡》说的话，也不全然有错。

　　「不过……关于饮食生活，既然我来了，就会进一步获得改善的。安娅的胸部也会马上变大哦」

　　总觉得《柯西卡》对于我的生活改革有着莫名的热情。虽然我从以前就怀疑，她是不是在相当程度上把兴趣加了进来。

　　「那就拜托你了。话说回来，你的本名是什么？」

　　「不告诉你。好女人就是要充满谜团才更有魅力对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试着触及核心，却被她用早熟的发言给岔开了。

　　虽然她的秘密主义相当难缠，不过她到底打算向谁展现那种女性魅力呢？

　　接着我们背对背开始洗身体。然后轮到重点的洗头，《柯西卡》果然还是隔着肩膀表现出很在意后方的态度。

　　「我来帮你洗吧」

　　「诶……不、不用啦」

　　我因为看不下去她害怕的模样而如此提议，她却客气地拒绝了。

　　「你不需要客气」

　　「…………」

　　《柯西卡》没有再多说什么，委身于我。

　　我把手指伸进她又长又有光泽的黑发之间，一边用指甲轻轻刮着头皮，一边摩擦。

　　像这样看着她肩胛骨明显浮现的裸背，会发现她的身材娇小到令人惊讶。虽然她会说些成熟的话，但我重新体会到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你的头发很漂亮。我洗的时候，指尖完全没有被头发缠住」

　　「……哼—嗯。是吗？」

　　我若无其事地称赞。《柯西卡》的反应却很冷淡。

　　「我也帮安娅洗吧」

　　用莲蓬头冲掉泡沫后，《柯西卡》转过头来，催促我背对她。

　　「不，我就不用了」

　　「没关系啦！你才是，不要跟我客气哦」

　　《柯西卡》硬是绕到我背后，拿起洗发精开始洗我的头发。她用手指使劲搓揉，搓出泡沫。

　　「怎么样，舒服吗？」

　　「嗯，没问题」

　　老实说，《柯西卡》有点太用力，弄得我头皮有点痛。不过，我还是默默地任由她帮我洗头。

　　之后我们用莲蓬头冲掉彼此身上没冲干净的泡沫，然后离开了浴室。

　　「……呐，今晚那只路过的猫会不会来啊？」

　　《柯西卡》一边穿上新的内衣，一边看向阳台。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前。平常的话，猫应该已经出现了，但今晚却不见踪影。

　　「它可能是感觉到房间里的人变多，所以提高警戒了吧」

　　「啧，真无聊……那我们睡觉吧，安娅」

　　《柯西卡》似乎因为刚洗完澡而想睡，她连连打起呵欠。

　　在盥洗室刷完牙后，我在内衣裤外穿上大尺码的T恤，《柯西卡》则换上她带来的睡衣。不过，今晚只有一张床。

　　虽然已经是事到如今了，但她似乎是真的打算从今天开始住在这里。根据今天一整天的对话内容，我掌握到她也有母亲，而且有自己的家。不过从她的样子来看，她应该是事先调整好家庭状况后才不请自来的吧。她各方面都超出了小学生的范畴。

　　「床给你睡。我只要有毛毯，睡地板就够了」

　　「为什么？我们一起睡嘛」

　　「这张床是单人床，很窄吧」

　　「没事啦，反正我们都这么小只」

　　她这么说完，就先爬上床，挤到床的内侧，仰躺进被窝里。的确，以我的体型，就算睡在她旁边，应该也不会掉下床。

　　「好嘛？」

　　《柯西卡》把脸朝向我，露出微笑。我也钻进被窝，伸手拿起床边的遥控器，关掉电灯。

　　蓝色的黑暗笼罩房间。在这之中，《柯西卡》的呼吸与体温传递了过来。

　　仔细想想，我有多久没跟别人一起睡了呢？我思考起导致这种状况的命运有多么不可思议。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感受到我的想法……

　　「呐，安娅……」

　　《柯西卡》把头连同身体一起埋进羽绒被里，低声说道。

　　「你后悔吗？」

　　然后，她突然抛出一句直捣内心的话。

　　「安娅是因为优琪的邀请，才会来到日本的吧？要是没有逃离组织，你就不用过着像现在这样被猫耍得团团转的日子了吧？所以，对于事情没有照着自己的期望发展……你现在后悔了吗？」

　　的确，关于我的状况，她所说的并没有错。

　　我并没有主动的动机。

　　我既没有像优琪那样对『自由』感到纠结，对于持续执行《家》赋予的任务也没有不满或疑问。会像这样在日本过着日常生活，终究只是顺其自然。

　　优琪拥有我所欠缺的动机。然而只有她死去了，只有单纯被她邀请就这么跟来的我活了下来。

　　不过，即使如此……

　　『我希望你永远带着笑容，尽情地哭泣，好好活下去——』

　　我永远忘不了，也忘不掉的声音，现在也还残留在我的心中。

　　我无法背叛那个声音。

　　因为，那是……

　　「不……我并不后悔」

　　因为那是优琪的梦想。

　　是她没能实现，而托付给我的，名为自由的梦想。

　　我无法理解那个梦想的价值。即使如此，我仍决定要背负起优琪的梦想。直到有一天，我能够抵达她所看到的景色为止。

　　我现在会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的心中开花结果。那正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动机。

　　「优琪所展示的梦想，是我活下去的路标。就算为此我得一辈子跟讨厌的猫相处下去，我也在所不惜」

　　来到日本之后，一直被雾气笼罩的视野，感觉就像逐渐变得清晰。

　　「说得也是……要是没有猫，安娅就会死掉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呢」

　　「不只是这样」

　　我一边回想优琪说过的话，一边这么说。

　　「猫一定就是我的命运本身。总是阻挡在我前进的路上，向我提出谜题或疑问。就像那长得和猫很像的传说生物——斯芬克斯一样……我必须面对它，找出人生的答案」

　　优琪也是一样。

　　猫所开启的命运——可能性，让她看到了名为自由的梦想。

　　虽然结果是优琪力竭倒下，但她直到最后都面对着自己的命运，这点是不会错的。原本总是活在顿悟与放弃之中的她，竟然会这样。

　　「所以，这不是无可奈何。为了面对自身被赋予的命运，我打算认真地面对敌人。如果这就是我的人生的话」

　　我说到这里，黑暗中恢复寂静。

　　身旁没有传来回应。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往旁边一看，《柯西卡》正从被子的缝隙间盯着我的侧脸。从身体接触的部分传来的体温，似乎比平常还要热。

　　「……哼——，这样啊。总之，你就好好努力吧。晚安」

　　《柯西卡》跟我对上眼后，冷淡地说完这句话就翻身背对我。这跟我在她洗澡时称赞她的头发时的反应有点像。

　　我也闭上眼睛，被比平常还要温暖的寝具包覆，沉沉睡去。

　　隔天早上。

　　我醒来时，觉得好温暖。不，应该说有点热。

　　而且，有个像蝉一样抱着我睡觉的娇小女孩就睡在床边。伤脑筋，这样我没办法起床。

　　昨天的记忆一点一滴地苏醒。

　　没错，她是协助我执行任务的《柯西卡》——虽然只是自称，但她知道我的事情，也拥有只有本人才知道的情报。从昨天一整天相处下来的感觉来看，她是破坏特务之类的敌人的可能性也很低。

　　「……嗯」

　　「早安。差不多该起床了吧」

　　《柯西卡》动了动身体，眨了眨眼。

　　「等……怎样啦。既然你先醒了，就赶快起床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一直盯着别人的睡脸看啊。恶心」

　　然后，她一边口出恶言一边跳起来。脸红是因为抱着我而感到害羞吗？

　　「你赶快去洗脸刷牙！我还要忙着准备早餐！」

　　「了解」

　　突然跑来我家的《柯西卡》，与我展开的同居生活第二天就这样开始了。

　　她做的早餐煎蛋配培根跟白饭，还有味噌汤果然都很好吃。据她所说，她早上似乎是吃白饭派。

　　然后我们各自做好上学的准备后，一起走出房间。

　　上学路到途中为止，似乎都跟前往鸟羽杜女高的一样。走在河岸的突堤上，可以看见许多背着双肩书包的小学生。

　　「啊，是小旭」

　　「小旭—早啊—！」

　　然后，一群小女孩从后方走来，很有精神地向《柯西卡》打招呼。她也面带笑容地回应她们。看来她在学校的朋友还不少。

　　我们一起走了一阵子后，我立刻打出新获得的情报卡。

　　「小旭」

　　我用正确的发音，从《柯西卡》的背后叫她。

　　走在前方的淡紫色双肩书包没有摇晃，看起来没有变化。不过一瞬间，我感觉她的脸颊似乎抽动了一下。

　　「小旭」

　　我重复一遍后，《柯西卡》停下脚步。她一边颤抖着小小的拳头，一边转过身来。

　　「你再用那个绰号叫我一次，我就再也不帮你做饭」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很孩子气，我最近很讨厌。尤其是我绝对不想被安娅你这么叫」

　　她回以蛮不讲理的回答。看来她正值各种复杂多变的年纪。

　　「那么，我该怎么叫你？在家里也就算了，在大马路上被人用《柯西卡》这个代号称呼，我想应该也挺令人害臊的。比方说在刚才那些同学面前」

　　我趁机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柯西卡》表现出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

　　「……我的本名是旭姬。宗像 旭姬（むなかた あさひ）」

　　「那么，我叫你旭姬没问题吧？」

　　「随你高兴吧」

　　她——旭姬用鼻子哼了一声，再次迈步走在上学路上。

　　午休时间。

　　「啊啦？你今天带便当啊」

　　小花眼尖地注意到我的变化。

　　与她并桌的桌上，放着《柯西卡》——旭姬要我带来的午餐盒。

　　打开盖子后，里面放着四片夹有番茄、小黄瓜以及薄煎蛋的三明治。面包上涂有适量的奶油与黄芥末酱，另外还附上切片的葡萄柚。

　　「嘿—。安娅同学是一个人住对吧？原来你也会下厨啊」

　　「不，这是……昨天来过夜的妹妹帮我做的」

　　「啊、是哦，妹妹啊—」

　　梅田很干脆地结束这个话题，竹里则是慢了一拍才与她面面相觑。

　　「妹、妹妹——！？安娅同学，你有妹妹啊！？」

　　「等一下等一下，这么重要的情报，不要随口说出来啦！」

　　虽然没有像梅竹搭档那样惊慌失措，但小花果然也露出讶异的神情。

　　「是我父亲与再婚对象带来的孩子。她是日本人，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

　　总之，我决定以这个设定来说明旭姬的事情。应该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你们相差几岁？」

　　「她小学四年级，今年升五年级。所以应该是差六……不对，是七岁吧？」

　　「嘿唉—。想必很可爱吧」

　　小花想象着尚未谋面的旭姬，脸上露出微笑。她的外表确实很可爱……但一想起她那成熟又嚣张的个性，我的心情就变得很复杂。

　　「话说回来，马上就要放春假了啊—。小花亲，你有什么预划吗？」

　　「完全没有。毕竟我家的老奶奶猫现在身体不太好」

　　「不过，至少会想去赏个花呢—」

　　竹里说完后，小花也笑着点头同意。

　　「赏花不错耶。安娅，你有看过日本的樱花吗？」

　　「不，没有。不过我听说日本人只要看到樱花盛开，就会想举办派对」

　　梅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啊，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期末考啊—。这周就要考了啊」

　　「怎么了，梅氏，你有那么糟吗？」

　　「是啊。我有自信每一科都会不及格。物理、英文、数学、古文……呃，除了体育以外」

　　「等等，你可别留级哦。我可不想看到梅你变成学妹啊」

　　「小梅，你要加油哦。我也会陪你念书的」

　　「小花亲，你还是老样子，是个天使呢～……啊，对了。安娅同学，你春假有什么预划吗？」

　　「像是回俄罗斯老家之类的？」

　　春假是从三月底到四月初。虽然会有两个星期左右不用上学，但我该做的事情依旧不变。

　　「不，就跟平常一样。只要是有猫在的地方，不管在哪里都无所谓」

　　「安娅，你果然很喜欢猫嘛。应该说，你已经完全不打算隐瞒了呢」

　　「真是傲娇呢。真不错」

　　果然，大家理所当然地继续误会我喜欢猫。关于这件事，就算去解释，大家也未必能够理解，所以我就随她们去了。

　　就这样，午休和下午的课程结束，今天放学的钟声也响起了。

　　我和小花一起离开学校后，绕去车站南口的商店街拱廊。目的地是常去的药妆店。

　　店里可以看到几个和我们一样，放学途中绕过来的鸟羽杜女高的学生。

　　她们的目标果然是店员久里子明良。大家保持不会妨碍到工作的距离，从远处欣赏或轮流找她搭话。

　　至于我的目的则是，购买旭姬刚透过讯息要我帮忙采买的东西。我看着清单，把商品逐一放进篮子里。其中有个叫『肉泥条』的神秘名称。

　　「这是……什么？」

　　「安娅，怎么了吗？」

　　我拿着手机将在原地，小花从后方探头看向萤幕。她的下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脸颊和脸颊紧贴在一起，让我感到有些发痒。

　　「你要买肉泥条啊。是要给小猫咪的吗？」

　　「这是猫食吗？」

　　「嗯。是会让猫咪变为俘虏的魔性零食哦」

　　魔性……意思是能掳获猫的心？难道里面含有类似毒品的成分吗？

　　小花说着「这个这个」，从宠物食品区拿来一袋商品。里面装着好几根铝箔包装的棒状零食。

　　「把这个拿在手上，从前端的开口挤出里面的零食。猫咪会吃得很入迷哦。对人类来说，趁猫咪专心吃的时候抚摸它们，才是这种零食的醍醐味」

　　听到这个情报，我察觉到旭姬的意图。

　　也就是说，这是用来牵制敌人行动的陷阱。为了让我达成抚摸猫的任务，她才准备了这个支援武装吧。

　　把清单上的东西都放进篮子后，我拿着篮子去结账。虽然收银台只有一个店员，但轮到我结账时，隔壁的收银台又来了其他店员。

　　「客人，让您久等了，请往这边的收银台」

　　我和面带微笑的明良对上了眼。

　　「…………」

　　我离开队伍，拿着购物篮走到明良所在的收银台。

　　「欢迎光临，安娅酱。上次去猫咪咖啡厅之后就没见了呢」

　　「上次受你照顾了」

　　明良用POS收银机的扫描器读取商品的条码，将商品一一装进手提的塑料袋里。

　　「一共是一千五百四十元」

　　我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千元钞。明良收下钞票确认金额后，便在收银机上进行结账。

　　「好的，找您四百六十圆——」

　　我将手掌朝上，接住找回来的零钱。明良从下方托住我的手，用双手轻轻包覆住我的手，将零钱放在我的掌心。

　　第一次碰到明良手的瞬间，我突然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透过指尖传来的触感，各种各样的资讯如洪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右手食指上那片形状不自然的皮肤硬化。这是长年持续扣下沉重的双动式扣板机的人特有的特征。

　　还有，和保险栓常接触的中指侧面，以及承受发射时后座力的拇指根部。这些部位的皮肤也特别厚且坚硬，透过指尖就能感受到。

　　我和明良隔着收银台，距离不到一米。隔着这段距离，我们的双瞳映照着彼此。

　　然而，我们对彼此的认知已经和以前截然不同。明良恐怕也和我一样，透过刚才的接触确定了某件事。

　　——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同行。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第一次见到明良时，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和心生警戒，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在这个国家里，对枪支的使用相当熟练，拥有遮蔽气息的技术，却能若无其事地过着日常生活的人——

　　应该不会错了吧。久里子明良的真实身份，不是职业杀手就是他国的特务……又或者是恐怖分子。

　　在交付找零的短短几秒间，明良和我四目相对的脸庞缓缓靠近。我感觉到左耳传来湿润的气息。

　　「——今晚九点，青鴫桥下的河岸」

　　同时，耳边传来一阵低语。当我背脊窜起一阵寒意时，明良已经退开了。

　　「谢谢惠顾。下回见呢，安娅酱」

　　明良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待客用笑容，但她的眼神中确实流露出「我有确实传达给你」的确认之光。我以沉默代替回应，对她点了点头。

　　「安娅，东西买完了吗？」

　　「嗯，我们回去吧」

　　我回到等待的小花身边，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外。

　　旭姬已经先回家，正在准备晚餐。

　　我思考着是否该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但最后还是作罢了。

　　旭姬应该会反对吧。

　　在还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下，和明良两人单独对峙的状况，将伴随着危险。既然这和我必须完成的任务——接触猫没有关系，那么就是只是徒增的风险。

　　不过，我打算和明良见面。除了我个人对她有兴趣之外，基于安全的角度来看，我也想了解身边拥有战斗力的人的目的和来历。

　　用完餐后，约定的时间逐渐接近。旭姬和昨晚一样，正在用手机观看影片。我换上便服，披上连帽外套后，她摘下耳机看向我。

　　「诶、怎么，你要出门吗？」

　　「我吃太饱，胃有点不舒服，去河岸边稍微跑一下」

　　「骗人的吧，我正想说差不多该去洗澡了」

　　这么说来，我想起她无法一个人洗澡。

　　「我预计一个小时后回来。虽然不好意思，但请你稍等我一下」

　　「真拿你没办法呢……」

　　我走出玄关时，斜眼观察旭姬的表情。不过，她看起来没有特别起疑。

　　我离开公寓，前往明良指定的地点。青鴫桥是座在流经市内的主要河川支流上的铁桥。桥上设有国道，即使到了晚上，车辆往来也从未间断。

　　铁桥下的河岸，形成一个宛如短隧道的空间。

　　在头顶交错的汽车排气声中，一道高挑的人影正在那里等待我。

　　——久里子明良。

　　她穿着雅致的大地色系春季大衣，下半身是黑色紧身裤，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很柔软的仿麂皮福乐鞋。手表和饰品也都是品味高雅的名牌，危险的本性丝毫没有反映在外表上。

　　注：麂皮suede，并不是一种特定的动物皮革，而是一种布料的状态

　　「谢谢你答应我晚上的约会邀请。我好开心啊，安娅酱」

　　明良那张冷酷端正的脸庞浮现柔和的微笑，对现身的我如此说道。

　　「我想知道的情报只有两件事」

　　我在距离明良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

　　「明良你的真实身份，以及你接触我的目的。希望你能回答这两个问题」

　　「真巧呢，我也一样哦」

　　明良和我隔着这段距离互相凝视。

　　这五米的距离是缓冲地带。是为了避免引发彼此隐藏的本性，基于理性与安全保障所留下的空白。

　　「我想知道安娅酱你无人知晓的另一面……想得不得了」

　　「我希望明良你现在能保证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

　　「呵呵，你会怎么做？」

　　明良用莫名愉悦的语气说道。我感觉到五米的空间中，只有这个瞬间有如乱流般出现看不见的磁场。

　　「怎么办？呐，安娅酱你会对我做什么呢？我开始兴奋起来了」

　　明良的脚边传来「沙」的细微脚步声。

　　她朝河岸的草地踏出一步。在我们之间空间卷起的磁场大幅紊乱。

　　「停下来，明良——太危险了，你靠太近了」

　　我口中的危险，是对我们双方而言都一样。

　　我们是磁铁。

　　我们的肉体都拥有对周围强烈的干涉力——名为暴力的磁性。要是靠得太近，我们就会不得不激烈地互相吸引或排斥。

　　那是无法用理性或意志控制的本能。要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一线……我和明良就不再是人类，而是会以磁铁的身份顺从本能互相撞击。

　　又或者，撞击的力道会强烈到其中一方当场粉碎。

　　「办不到。你懂吗？我现在非常兴奋哦。一想到第一个碰触安娅酱那里的人会是我……」

　　明良没有停下脚步。如同她所说，她细长的美丽眼瞳因兴奋而湿润，脸颊也微微泛红。

　　「……我警告过你了」

　　即使我低声警告，踩踏草地的沙沙声也没有停止。

　　不久后，明良的乐福鞋跨越了缓冲带的绝对距离。我们体内名为暴力的磁铁，比所有思考和感情都更快、更激烈地互相撞击、排斥。

　　先行动的是哪一方呢？

　　如果有人从旁观察我们的互动，虽然几乎是同时，但应该会看到是明良先动的吧。

　　然而，虽然明良先动，但先开始行动的是我。不是肉体，而是针对攻防的思考开始运作。我先发制人，但刻意让明良先出手。

　　明良自然垂下的右手，像拳击的刺拳般一闪。五根手指并拢伸平的手掌，水平地朝我的脸伸来。

　　（戳瞎眼睛——不对）

　　从不是拳头而是伸平的手掌来看，感觉是瞄准眼睛的攻击。

　　但我看穿这只是遮蔽视线兼做假动作的障眼法。因为我察觉到明良鞋底踩踏的草地，稍微陷得更深了。

　　换句话说，这是将重心放在下半身，准备发动踢腿的预兆。不出我所料，明良的身体以腰为支点，俐落地旋转。她身上的春季大衣随之飘扬。

　　如同死神的镰刀，从斜下方瞄准脖子的后旋踢。这是空手道——不对，是法国流传的以踢腿为主的格斗技，萨瓦特（Savate）吗。

　　这是发动方也伴随高风险的大招。如果命中，应该拥有能一击打倒轻量的我的威力，但动作也相对地大。

　　我以最小限度的动作——上半身的后仰闪躲。风声从眼前呼啸而过。失去目标的明良的身体空虚地转了半圈——然后。

　　（果然，这也是假动作吗？）

　　明良以着地的踏步强制停止旋转的势头，利用反作用力踢向地面，瞬间往前冲。她的头部位置比我的膝盖还低。

　　这是连反击的膝击都无法迎击，贴地的超低空刺击。以华丽的踢技迷惑我，利用取消动作的反作用力加速，冲进我的怀中。

　　恐怕她也早就料到我会用侧移闪躲踢击。因为我的上半身往后仰，双脚无法平行地往左右两边移动。

　　结果就如明良所料，我被她的擒抱，整个人被高高举起。双脚离开地面，全身充满漂浮感。

　　只要她顺势将我压制在地，就能在摔技伤害的同时，占据有利的上位位置。

　　明良的战略实在漂亮，她已经预测到下一步了。

　　——但是。

　　「咕呜……」

　　从我腋下传来窒息的哀号。

　　我的右手像蛇一样缠住明良的脖子，从前方用力勒紧。

　　这是在擒抱的下一步安排好的反击技，断头台锁喉。我以浮在半空中的姿势用双脚固定明良的身体，整个人挂在她的脖子上，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

　　比她的下一步更早一步。在攻防开始时，我的战略就已经抵达——明良的下一步了。

　　「等你恢复意识后，我要把你双手绑起来审问」

　　我加重了缠住明良脖子的左手和右手的力道。前臂的骨头缠绕在明良的脖子上，以杠杆原理压迫她的颈动脉。

　　明良的身体失去力气——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右手手背传来一阵刺痛。

　　明良从我反射性放松力道的双臂中挣脱。她的手上握着原本应该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原子笔。

　　「……对不起，我忍不住就习惯性反击了。被安娅酱勒住脖子后又被绑起来，明明是奖励才对……」

　　明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捂着被勒住的脖子猛咳。她似乎差点昏倒，因为脑部缺氧而脚步不稳。

　　「好了，玩火就到此为止。再继续下去的话，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当然，是我的命呢」

　　明良把原子笔丢在草地上，露出苦笑举起双手。

　　我让明良坐在原地休息，到堤防上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宝特瓶装的矿泉水。我把其中一瓶交给明良，和她并肩而坐。

　　「关于我的疑问对吧？」

　　我们并肩坐着喝了一会儿水后，从贫血症状中恢复的明良开口了。

　　「我的本行是杀手，而且是无所属的自由杀手呢」

　　杀手——以杀人换取报酬的个人业者。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没有所属的组织之类的背景吗？」

　　明良点头。我因为解决了一个悬念而感到安心。

　　虽然应该不至于是《家》派来的追兵，但还是有某个组织察觉到我的行踪而展开行动的可能性。只要该注意的对象仅止于明良个人，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原本就是不属于任何组织的无根浮萍哦。在美国各地辗转流浪，回到日本也还不到一年……对了，要不要交换水瓶？我想交换安娅酱现在喝的那瓶」

　　「？我是无所谓啦……」

　　我照着明良令人费解的要求，交换了宝特瓶。

　　我原本以为她是在怀疑我下毒，但如果是那样，她应该会在我喝下之前就先说。明良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开心。

　　「如果可以的话，安娅酱能不能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好知道了」

　　的确，只有我一个人隐瞒秘密，似乎不太公平。

　　我将自己在俄罗斯非法组织中以刺客身份活动的五年、与优琪的逃亡之旅、杀人病毒《潜藏于血液中的惩戒誓约》与猫过敏的关系，依序说明。既然明良也是一个将保守秘密当作日常的幕后人物，即使被知道了也没问题。

　　明良仔细听完我的说明，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令人惊讶。安娅酱这么年轻，竟然经历过这么多惊涛骇浪。难怪实力会这么高强呢」

　　然后，她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的脸。

　　「还有猫和死去的朋友的事呢。原来你背负着这么多……啊啊，总觉得我……」

　　「————」

　　明良突然紧紧将我给抱住。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双手是什么时候绕到我背后。与刚才的战斗不同，我无法察觉与杀气无缘的拥抱。

　　「我变得想要保护安娅酱了」

　　明良的脸近到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在极近距离下看到的美貌，让我不禁看得入迷，心跳加速。

　　但是，本能警告着自己有别于死亡的危险正在逼近。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现在正身陷于非常危险的状况。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不过我没问题」

　　「是吗……？」

　　明良的呼吸。难以置信的甜美香气飘进鼻腔，让我的脑袋逐渐变得模糊。

　　奇怪？

　　奇怪了？

　　我现在是在做啥……？

　　——叮铃。

　　「啊……！」

　　我因为通知音效回过神来，连忙推开明良，看向手机的萤幕。

　　是旭姬传来的讯息。她催促我赶快回家，看来她真的很想赶快洗澡。

　　「那么，我先回去了。从明天起，我就是普通的高中生，明良是药妆店的店员。我们维持这样的关系，不干涉彼此的私事——我希望是这样」

　　「嗯，这是当然的，我没有异议」

　　明良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我点头向她确认后，头也不回地回到旭姬等待的公寓房间。

　　久里子明良——是个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危险的女人。

　　回家后，就像昨天一样，我与旭姬一起洗澡，接着准备就寝。

　　不过，今晚……

　　「啊——」

　　看着窗外的旭姬，忽然双眼发亮。

　　那只有着焦褐色与白色的宾士猫，出现在阳台上。

　　我将铝窗打开一半，等待猫进入房间。

　　猫似乎对室内的状况有些警戒，不过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从袋子里拿出平常喂食的猫粮，装在纸盘上，接着放在木质地板上，与猫保持一段距离。

　　不久后，食欲战胜警戒心的猫，终于走进房间。

　　「哈啾！」

　　宾士猫没有理会因为过敏而不停打喷嚏的我，啪哒啪哒的走近纸盘。

　　「它在吃饲料耶～好可爱哦～」

　　旭姬眯起双眼，开心地看着喀哩喀哩的开始吃起饲料的猫。她那副模样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就像个与年纪相符的小女孩。

　　猫专注地咬着猫粮，不时将目光移向正在用面纸擤鼻涕的我。

　　它对我的警戒心比以前薄弱，眼神就像在路上遇见熟人。看来它似乎在多次来访后，记住了我的长相。

　　我与黄玉色的眼瞳四目相交，对这只猫产生一股不同于以往的亲近感。

　　在它那双坚定不移的眼神注视之下，莫名有种这只猫已经将我的一切给看透的感觉。

　　猫在吃完纸盘里的饲料后，又开始舔舐自己的体毛。接着它以好奇的眼神，观察房间的各个角落……

　　「啊……你要离开了吗？」

　　猫仿佛无视旭姬那遗憾的语气，摇晃着它那如桃子般圆滚滚的屁股，从铝窗的缝隙间离去。它轻盈地跳上阳台的扶手，悠然自得地漫步离去。

　　「啊！我忘记把买来的『肉泥条』给小猫咪了！」

　　旭姬想起一直放在药妆店的塑料袋里的肉泥条，懊恼地跺着脚。

　　「真是的，只要有那个就能够马上摸上一把的～」

　　「不必那么着急，若是有缘，肯定还会再见到的」

　　我关上猫离开后的铝窗，回想起刚才似乎感受到类似于猫的内心……之类的某种触感。

　　「如果它从此不再出现呢？毕竟猫是一种善变的动物，这是很有可能的哦」

　　「或许是吧，不过这也是猫所选择的自由」

　　对于没有任何约定的明日，抱持着不可靠与暧昧的希望——

　　所谓的自由，肯定就是依循着这种感觉活下去吧。

　　我在脑中描绘着那只猫在夜里消失的背影残像，同时如此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