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知不觉喜欢上一个余命一年朋友的事
当我知道春奈部落格的存在时,已经是早坂秋人亡故前三天的事了。
那一天早坂传了讯息给我,里面贴上了一条春奈部落格的超连结,还追加了一段文字:『如果没有任何人点阅的话,说不定会消失,所以我先告诉你』。
我一篇一篇地看着春奈的部落格文章。
总之我对早坂嫉妒起来了。谁叫春奈都在写早坂的事情,关于我的事就只有写一点点。但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春奈最难受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早坂。
虽然以前我们是好友,可是在错过了之后也就疏远了。不过早坂一直都在她身旁,是她珍惜的人。
我把所有文章都读完了,眼泪扑簌簌地流着。我回想起自己跟春奈度过的每个日子,对那两年的空白期深感懊悔。
原本我打算对早坂抱怨一句,为什么春奈有部落格这件事你要瞒到现在呀?但我下一次到早坂的病房探访时,他已经陷入了昏睡状态。
早坂就这样睡到往生,到了春奈那边去。
春奈部落格的每一篇文章,早坂都发表了留言。
虽然我也想在上面回覆些什么,但还是算了。总觉得保持现状会比较好。
春奈最后发表的上一篇文章,受到了加密保护。我虽然试了好几次,想看看密码解不解得开,但结果还是点不进去。
不过,早坂一定看过了这篇受到加密保护的文章吧。
在那篇文章底下,显示着「有两则留言」的讯息。
我第一次跟春奈相遇,是在幼儿园的时候。
我上幼儿园之后有半年期间,并没有注意到春奈的存在。她从那时起身体就很虚弱,常常请假,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的周围总是聚集很多人,但春奈却经常孤零零一个人。
「我说,你的名字呢?」
有一天,我对正在幼儿园内某个室外沙坑上一个人寂寞地堆小山的春奈搭话。
「……樱井春奈。」
她只瞥了我一眼,简短回答。
面无表情的她,用小铲子默默的堆着小山。
「是哦。春奈,你为什么不跟大家玩啊?要去哪边玩躲猫猫吗?」
「不用。」
「为什么?」
春奈堆着小山,没看我的脸就回答了:
「因为妈妈说我身体弱,所以不可以跑。」
「是哦。春奈,你生病了吗?」
「嗯。」
「什么样的病?」
「罕见的病。我只知道这样。」
这个时候,我似乎看到春奈的眼睛有泪水涌出来。
「是这样啊。那么,我也在这边一起跟春奈堆小山!」
我说完这句话后,春奈便抬起头来,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她有一瞬间露出过笑容,但又马上回到原来的表情。
「来,这个。」
春奈把小铲子借给我用。我收下之后,就跟春奈一起玩沙。我们都把手弄到全黑,堆出一座大大的山。
第二天,春奈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之后更是整整两个月没到幼儿园来。
我们国小的时候也在一起。
在春奈可以去学校的日子,我们每天都会一起上学。
每天早上我会去春奈的家,她如果走出来我就很开心。在她身体状况不好请假的日子,春奈的母亲便会走出来跟我说「难得你过来找她,对不起」,我就一个人去学校。
春奈在国小的时候也很常请假,就我所知,她还是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自从升上国中之后,春奈请假请得更频繁了。
大约有一年半的时间,春奈都在住院,她也放弃继续升学。虽然她说过等到身体状况恢复,她会去念远距教学制的高中,但结果这想法也没有实现。
春奈时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将来她想跟妈妈一样成为护理师。我认为这很适合温柔的春奈。或许春奈是在小的时候看到妈妈工作的身影,因此对护理师这一行有所憧憬也说不定。
至于春奈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其实我并不清楚,也没想过要去瞭解。在我眼里,她就是天生身体虚弱而已。我只觉得,总是会有这样的孩子存在嘛。
没想到竟然会是危及生命的疾病,在早坂告诉我以前,我完全不知情。
在国中毕业典礼仅仅再过两个礼拜就要到来的那个日子,先前身体状况一直很好的春奈住院去了。
原本努力为自己打气,希望至少能够出席毕业典礼的春奈,心情非常低落。
「反正还有两个礼拜,不能想点办法在这之前出院吗?」
我马上就过去探病,可就算我这么问,春奈也只是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讲了一句「大概没办法」。
这句话说中了。春奈在毕业典礼时没能出席。
我在毕业典礼结束后,马上前往医院。
「我毕业了哦,春奈。」
没神经的我对春奈笑了笑,并将毕业证书展开给她看。我本来以为,她会对我说恭喜。
结果春奈却只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真好呢」。
那时的春奈,跟往常大不相同。
不管我怎么主动跟她说话,她都只有形式上的回应,而且连一个笑容都没有。
在我跟她说毕业典礼的事,以及之后要去上的新高中时,她终于往病床上躺下,并将脸撇到一边去了。
我想到她可能是因为不能去毕业典礼,也不能上高中,所以在愤愤不平闹脾气,连忙道歉:
「对不起春奈。如果能早点把病治好的话就好了,春奈也很想去高中对吧?」
「……我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咦?你怎么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被人说过这种话。
「你以后别再来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我以为她是在羡慕或忌妒。
「不用再说了,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吧。」
「春奈啊,我觉得你仗着自己生病,就这么随便讲话不太好哦。我知道你生病很难受,但就算是健康的我,也会经历许许多多难受的事情,辛苦的不是只有你而已。」
我强势且快速不停的讲着。
「……你是哪里难受了?」
「咦?」
春奈如冰一般寒冷的声音,让我在一瞬间有些退缩。
「喂,你是哪里难受了?小绫你说的难受,指的到底是什么?你明明没什么难受的经验,不要说得好像一副很懂的样子啦!」
春奈一直瞪着我看,语气也失控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情绪化,伤心的我倔强地回嘴。「什么嘛!你是想当悲剧女主角吗?你如果要这么悲观的话,不管过多久病都不会治好啦!」
我也忍不住大声了起来。就算是我,也会有一、两件难受的事,被她说成好像我整天都无忧无虑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焦躁,将原本从未想过的事情脱口而出。
我晚了好一会,才惊觉到春奈的眼中竟噙满了泪水。她什么都没说,极力将眼泪忍住。我想说些什么,但结果还是选择一言不发,就像逃跑一般离开病房。
根据我事后听到的说法,春奈似乎在几天前便从妈妈那里得知她活不久的事实。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就对春奈说了很过分的话。
可当时我仍然顽固的认为,虽然自己是说得过分了点,但把话讲成那样的春奈也有错。
就这样我上了高中,交了新的朋友,开始打工,春奈在我脑中出现的时间也逐渐减少。
入学以后,接连不断有男生找我告白。虽然很烦,但也不觉得有那么糟。
从国中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自己的容貌颇受异性欢迎。每个男生都对我相当温柔,女生也自然而然的聚集在我周围。
察觉到我对周围的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让我感到非常开心。可是,总觉得内心哪里缺了一块,空空落落的。如今想来,那块缺失的遗憾应该就是春奈。
我在高一的时候,跟一位大我一个年级的学长交往了。纯粹只是因为对方外貌好看到能让我沉浸在优越感当中,所以顺势答应在一起而已。
他是个控制狂,我才一个月就甩了他。那个时候的我,觉得和女性友人一起玩,比跟男朋友玩还要开心得多。
就在春奈的事情逐渐只剩下片段回忆的高二某一天,我被别班的男生叫了出去。
又有人要找我告白了呀?我叹了口气来到走廊,一个长相不起眼的男生站在那里。
「所以,你有什么事吗?话说,你是谁?」
我说完这句话,那个不起眼的男生就开口。「你认识樱井春奈吧?」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很惊讶,没想到春奈的名字会从这个不起眼的男生口中说出来。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是春奈的谁?我用狐疑的眼神一直瞪着他看。
那就是我跟早坂秋人的相遇。
他说他想知道春奈的事。我虽然感到困惑,但也觉得欢喜。
之后我被早坂强制带走,成功地跟两年半没见的春奈再会。
稍微有点大人模样的春奈,比以前更干瘦了。虽然一直在笑,不过看起来有些在逞强。
自从跟春奈再会以后,原本无聊的每一天瞬间翻转,总之就是开心。我会跟春奈传讯息打电话到深夜,就算在有打工的日子,也会一等到学校上完课就马上前往医院。
拜早坂所赐,我跟春奈才得以和好。真的非常感谢他。
我跟春奈最后度过的这段时间,虽然仅仅只有两个月,但对我来说是相当珍贵的时光。
春奈亡故之后,我又回到了无聊的每一天。
我足足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法振作,虽然偶尔会在走廊上跟早坂擦身而过,但几乎都没跟他说过话。
早坂则是一如往常,在用他那不起眼的长相享受高中生活的样子。
我跟早坂再度说上话,是高三暑假时的事。是同学们正努力念书拼升学考试,彼此决定要去专门学校就学的时候。也是我因为打工忙到翻掉的时期。
我从跟早坂关系很好的村井翔太那边,听到早坂住院了。
我马上冲到医院去。
「喂,你说过你有心脏病,该不会其实很严重吧?」
以前,我的确曾听他亲口说过心脏病的事情。但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会危及生命的重病。
「我心脏有肿瘤,马上就要死了。」
「啥?」
「怪了,我没说过吗?」
「我没听你说过,不过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认真的。」
我认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的眼神里并没有丝毫的戏谑之情。春奈死后,早坂给人的感觉也变了。似乎像是看开,又像是看破了人生。
「好歹我是个重病患者,之后就请你对我温柔一点。」
「我觉得,这种话不是该由重病患者自己说出来的吧?」
我说完这句话,早坂就一面苦笑一面打开速写本开始画画。他那神态让我想起了春奈,心里一阵苦涩。
「这件事,春奈知道吗?」
「我想她不知道。因为我为了不让她担心,一直瞒着她。」
「这样啊。」
之后我们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只有早坂用彩色铅笔画画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轻快、俐落的声响,让我不禁感到相当舒服。
「你在画什么呢?」
「我在画什么啊,试着猜猜看。」
早坂在如此说的同时,手也没停下来,持续描绘着图画。
春奈非常会画画,但早坂也不差。他所描绘的图,很像是风景画。有绿色,也有许多花正在盛开;天空高悬着一道彩虹,相当美丽。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哪边的花海吗?」
「不是。」
「啊是喔。正确答案是?」
「天堂。」
「啥?」
在我反问之后,早坂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啦?」
「没什么,我不自觉的想到跟春奈相遇时的事,忍不住就笑了。」
「什么啊。」
我不懂哪里好笑了。画这种天堂的画,实在不怎么吉利。我看了看手表,站起身。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总之,请多保重。」
「请多保重吗?难得你这么温柔。」
「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
我苦笑着,离开了医院。
没想到连早坂也活不了多久了,总之我很惊讶。
虽然很想去理解,但头脑追不上来。明明去年冬天,春奈才刚死没多久啊。
我的内心大受动摇,导致在回程的公车上时差点坐过站。
回家之后,我先去洗澡。
我需要冷静思考的时间。
在我一边泡在浴缸中,一边反覆思考自己跟早坂的对话时,突然回想起一件事。
『请帮我支持秋人。』
记得春奈给我的信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我在读信的时候,其实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我非得要支持秋人不可?就算说是春奈的请求,这句话还是留了个疑问给我。
春奈一定早就知道秋人的病情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写那种话。早坂这家伙,其实有些地方还满白痴的,一定露出过马脚让春奈发现了吧。
我突然回想到春奈在哭那一天的事了。
记得那是在学园祭结束,又过了几天以后的事。
我进到春奈的病房时,她双眼早已哭得又红又肿。就算我问理由,她还是什么也没回答,只是不停的流泪。
或许春奈就是在那一天,得知了早坂的病情。
早坂在那之后,很快就出院了。
看样子他似乎只是利用暑假进行住院检查而已。因为是春奈的心愿,虽然不至于真的会去支持,但我开始主动关心早坂。
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在意早坂这个人。并不是把他视为异性去在意,而是对于「春奈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不起眼男人」的疑问,我想知道答案。
春奈从来就没有对我以外的人敞开过心扉。因此才让我更感到不可思议,在学校时,双眼也不自觉地开始追逐着早坂。
「我说春奈,你喜欢早坂对吧?」
在春奈还活着的时候,我曾经试着问过她一次这样的问题。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为你很好看穿。」
「咦~~不要跟秋人说哦。」
「当然。可是你喜欢早坂的哪一点呢?」
她到底是喜欢那个不起眼家伙的哪一点呀?我感到相当神奇。我甚至心想,春奈大概是没有别的可以喜欢的对象,所以只是想在最后扮一场类似恋爱的家家酒吧?
「秋人,跟其他人不一样。」
「你说不一样,是哪方面?」
「秋人呢,就算我跟他说生病的事,他也不会从我的身边离开。在小学跟国中的时候,只要我说生病的事,大家就会离开我,我根本交不到朋友。」
因为樱井生病,要找她的话还是不用了吧。我回想起以前大家因为顾虑春奈,总是将这一类的话挂在口边的事了。
「只有小绫跟秋人,就算我把生病的事说出来,你们对待我的态度也没有变。所以你们两个人,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哦。」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喜欢上早坂吗?」
「当然不是只有这样而已。秋人非常温柔、又很会画画、还有笑起来很好看,其他还有非常多。」
「这样喔?」
春奈脸颊染上红晕,伸手从花瓶拿了一枝橙色的非洲菊,静静闻着它的花香。
我不自觉的回想起这样一段对话。
早坂在这之后直到高中毕业为止,都没再去住院;就跟健康的高中生一样度过了每一天。
可就在毕业典礼结束两天后,他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住进了医院。
这回他住院住了差不多两个礼拜,我在这段期间也去探望了他三次。
可能是因为每次我都买非洲菊过去的关系吧?花店的阿姨开始把我叫成「非洲菊小妹妹」了。
春天之后,我升上了美容类的专门学校。
我从以前,就没有将来的梦想之类的概念。当我在烦恼要升学还是就业时,不自觉拿在手上的,就是这所学校的简介手册。既然我喜欢美甲,那就去美容类的学校看看吧;我就是用这么轻浮的心情决定之后升学的地方。顺带一提,早坂去念美术相关的专门学校了。
「我说绫香,今天有联谊,你要不要来?」
在开学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刚上完所有课程的我正准备要回去,就被在专门学校交到的朋友美久出声叫住了。因为美容类的专门学校没有男生,所以大家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办联谊求缘分。
「抱歉,我今天有事,下次再约。」
「这样啊,我知道啦。」
美久以受男性欢迎的甜美嗓音这么说。她不光声音甜美,连外表也很娇小,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我对她挥了挥手,便前往约好的地点。
当我抵达会面的咖啡厅时,早坂已经在座位上坐好等着我了。
「竟然让病人等,你也满大牌的。」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摆出一副病人模样,我觉得满贼的。」
我们一如往常的随便闲聊,然后我点了咖啡。
我有两个月之久没有来见早坂了,当然这次是我主动约他的。老实说虽然我跟早坂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但不知为何就是没办法放下他不管。毕竟,好歹也有春奈的因素在。
「所以,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这个嘛,很快乐啊。我变得更喜欢画画了。」
「我不是讲那个。」
「那是哪个?」
我托着脸颊,露出错愕的表情。「是讲你的身体啦」。
「啊啊,是讲我的身体啊?我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你在担心我吗?」
「并没有。我只是问问看而已。」
「这样呀。」
虽然我说的那么冷淡,但如果要说不担心的话是假的。尽管学校跟打工最近都很忙,不过好歹对于早坂的事还是要关心一下,就一小下。
「你那边又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你最近不是在学习美甲吗?像是你会不会因为美甲很难学结果开始沮丧啦,或是跟同学处不来结果开始沮丧啦,这一类的。」
「为什么你一定要拿沮丧当前提呀?」
我说完这句话,早坂就笑了。他的笑容略显孤寂。
「算了,是有一些地方满辛苦的啦,不过我这边也很快乐哦。」
「这样啊。」
「嗯。」
沉默让我尴尬,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咖啡。
早坂又笑了,他说我的咖啡喝法还真奇怪。
我们就这么持续闲扯了一个小时后解散。
我基本上讨厌男人,可即使这样也不代表我喜欢女人。靠近我的男人,常常连我的事情都不怎么瞭解,便过来告白了。甚至有人连话都没跟我讲过一句就直接求交往。
「我对你一见钟情!请跟我交往吧!」
在国中跟高中的时候,经常有人对我这么说。
结果就是眼睛看看便喜欢上我的男人有很多,但欣赏我内在的男人,到目前为止连一个也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也没真心去喜欢过什么人。
我是个不懂何谓真爱的女人。正因如此,我才羡慕春奈跟早坂。明明他们心知肚明,就算互相喜欢,结束的那一天依旧会到来,为什么这两个人还要相恋呢?那时的我一直这么思索。
感觉上他们也不是因为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才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找个人在一起。
无论春奈或早坂,他们都不过是在仅存的时间中,谈了一场纯粹的恋爱。
「我说绫香,先前认识的人约我们去打保龄球,你要不要去呢?」
下一个礼拜的星期五,美久再次邀约我。因为几乎每次都拒绝也不太好意思,于是我答应了美久的邀约。
「好啊。」
「太好了,那么我们走吧!」
那一天晚上我前往会面地点,除了美久以外,同班的由香跟绘美都已经到了。
大家的妆都比平时还浓,香水的味道也很重。她们身穿可爱的洋装,专注的看着手上的小镜子。
之后,男子组也到了,我们便动身前往保龄球馆。
他们是比我们要高一个年级的大学生,总感觉痞痞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你是绫香吗?跟传说中一样可爱耶。告诉我联络资讯吧。」
才见了几秒钟,就已经有男人过来这么说了。
在这之后,尽管大家就开始打起保龄球,可我却只想早点回家。虽说也不是不开心,但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劲。
理由我大概也知道。
那一天中午,我向早坂传送了讯息。
『还活着吗?』
毕竟早坂不会主动来联络我,而且我们之间也没有共同的友人,所以假设早坂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也没有管道去得知。因此我每隔几天就对他进行一次生存确认。当然,这是因为春奈才做的。
平常的话,他会马上传一个『我还活着』的回应过来。结果这一天,他迟迟没有回应。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注意手机,是在等男朋友回应吗?」
坐在我旁边的长发男子这么问我。虽然刚才有做过自我介绍,但名字我已经忘了。
「不是这样的,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是喔,是这样啊。那种男的就别管他了啊,跟我交换联络资讯吧。先借我一下。」
长发男自行把我的手机抓走,开始输入他自己的电话号码。
「好啦,我加好联络人了。」
「……这样啊,谢谢。」
当我要他把手机还给我以后,一个名字叫拓也的联络人以新朋友的名义显示在通讯应用程式上。他用自拍的方式拍了一张自己的耍帅相片,并将它设定为大头贴。我心想,这是个相当难搞的男人啊。
「接下来,轮到拓也了喔!」
「喔,抱歉抱歉!」
接下来轮到拓也投球。他不怎么起劲的站起身来,单手一把抓住十磅的球,以流畅的姿势让球向前滚动。
砰磅一声,球瓶随着一阵令人舒畅的声音响起左右弹开,所有的球瓶都漂亮地倒下了。
「赞啦~~!」
拓也握拳摆出了庆祝姿势,并举手跟美久她们击掌。我也被要求这么做,于是我毫无感情的举手跟他拍了一下掌。
接下来投球的我,让球在滚到球道一半的时候,掉到旁边洗沟了。
回家之后,手机传来「叮咚」声。
以为应该是早坂回应的我满怀期待的看着萤幕,但传来的却是拓也的讯息。
『今天真的很开心!下次就我们两人一起玩吧!』
他还传了一张可爱兔子的贴图过来,是那种眼睛已经变成爱心的玩意。
我叹了口气,用力竖起拇指,只回了一张猫熊贴图。
等到早坂将回应传送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对不起,我一直在画画,今天我也还活着。』
看到这行文字,我露出了笑容。
『我还以为你死了。如果还活着的话,就赶快回应啦。』
原本要按下传送按钮的,但我打住了。接着把「我还以为你死了」这几个文字删掉,才传送出去。
手机又响了。这回不是早坂,而是来自拓也的讯息。他可能已经把我认定为女朋友了吧,问了像是今天行程之类的琐碎事情。
我觉得很烦,只回了一张看起来很忙的大熊贴图,就把萤幕关了。
拓也在这之后所传的邀约讯息多到了死缠烂打的程度,虽然一开始我是随便应付了事,可结果我还是退让到跟他在咖啡厅见面了。从头到尾我都在挂念早坂,对于自己跟拓也聊了些什么其实记不太清楚。
我在那一天也联络早坂,进行生存确认,但他没有回应,让我不禁感到焦躁。我跟拓也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原本他约我去K歌,不过我瞎掰了一个要去打工的理由,便让他放我回去。
等到早坂将回应传送过来,又是隔一天的事了。
『最近越来越热了。我今天也还活着。这么说来,今天我跟以前和三浦念同一所国中的高田见面了,他似乎以隐形眼镜的造型出道啰。』
是喔,有高田这一号人物存在吗?即便我再三思索,但就是一点也回想不起来。
『如果还活着的话就赶快回应啦。话说这礼拜有没有空?要不要再到老咖啡厅聊一聊?高田是谁呀?』
几分钟后,早坂回讯息了。
『对不起,这礼拜我在忙,下礼拜的话就没问题。高田就是那个眼镜大小跟脸不合的家伙啊。』
明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我的邀约……我一边如此伤心的想,一边输入文字。
『我知道了,那就下礼拜啰。我会再联络你的。啊啊,是那家伙啊。』
我将这则回应送出之后,接着就传讯息给拓也。
这礼拜的周末,他又再约了我一次。由于这次真的有空,因此只好顺势答应。
到了星期六,我跟拓也去K歌了。他把歌词中所有『献给你』的部分全都唱成了『献给绫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且每次坐下来的时候,都刻意靠我很近。虽然我马上挥手将他甩开,但他依旧伸手试图搂我的腰。果然,不该来的。
下一个礼拜,我去见了早坂。
在跟之前同样的咖啡厅中,比我先来的他已经在喝咖啡了。
「你每次都很早来耶,很闲吗?」
「晚来的人第一句话就讲这个,你还是老样子,很有胆识嘛。」
我呵呵笑着坐到了座位上。
「身体状况怎么样?」
等我点的咖啡送来后,我一如往常地问了同样的问题。
「普普通通。」
「是吗?」
如果他的回答是普普通通的话,一定表示不怎么好吧。早坂喝了一口咖啡,将视线移往窗外。
「已经快两年了吗……」
我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
「是啊。总感觉像是前一阵子才发生的事一样。」
「春奈昨天还在我的梦里头出现,所以真的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啊。」
「我偶尔也会梦见春奈呀。果然,你对她很执着呢。」
「你也差不多。」
再过几个月,春奈亡故就要满两年了。我跟早坂,仍对春奈有所眷恋。
接下来,我们开始聊起自己跟春奈的回忆。其实我们彼此已经聊过无数次,我会听春奈与早坂相遇的故事,也会把自己跟春奈相遇的故事讲出来。我还把春奈在信中拜托我的那句「请帮我支持秋人」,也说出去了。早坂则是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了一句「这会是什么意思呢」。
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外头已然一片漆黑。我看了看手表,原来我们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
「都这个时间啦,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是啊。我来付钱吧。」
当我正要从背包里把钱包拿出来的时候,早坂用手制止了我的动作。
「我来付就好,没关系的。」
「可是,约的人是我,还是由我来……」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钱不全部花完不行。」
我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早坂则以闹着玩的表情说了一句「开玩笑的啦」,可能已经察觉到我的样子不对劲吧。我凝视着他手持帐单,前往收银柜台的背影,极力忍住眼泪。
那天夜晚,我回忆着春奈的事。因为先前早坂那番话,春奈其实也对我说过。
「啊,小绫,我来付就好,没关系的。」
那一天我跟春奈来到医院里头的贩卖部,想买些糕饼点心跟果汁一起分享。
「你在说什么呀?我刚领到打工的薪水所以很有钱,我来付就好。」
「不用啦,请你好好珍惜那笔钱。小绫你是有将来的,现在得先好好存点钱才行!」
那句话,让我内心一阵刺痛,眼眶开始涌出泪水。
「你看,我也是很有钱的哦。因为我没花过钱,所以今年领到的压岁钱还有这么多!」
春奈说完这句话就打开她的小钱包。里头放了两张五千日圆的纸钞,摺叠得整整齐齐。
我原本忍住的泪水滴下去了。
「小绫?你怎么了?」
「对不起,没什么。」
我把眼泪擦掉,硬是挤了个笑容出来,随口糊弄过去。
我流泪的理由当然是因为春奈那番话,但也不仅只有那样。当时附在春奈钱包上的,是一个不但掉色而且还破破烂烂的钥匙圈。那正是我在国小校外教学时买回来给春奈的小熊钥匙圈,不会错的。
就是想到这件事,我才会差点在早坂面前哭出来。
果然,只要跟早坂在一起,就会回想起春奈的事。
我整个人钻进被单里,睡了下去。但是,春奈随即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让我难以入眠。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我放暑假了。学校出了很多作业,在跟暑气产生相乘效果之后,更加令人忧郁。
我跟早坂只用手机互相联络,自从那天之后也没再见面。
相对的,我跟拓也则几乎每个礼拜都会见面。可能是因为他很懂女人心的缘故,他的约会手段相当老练,让我不太好拒绝。当然,我对他完全没有任何恋爱感情。
在暑假开始之后没几天,早坂住院了。听说这回他并不是利用暑假进行住院检查,而是身体真的出了状况。
我一如往常的传了一句『还活着吗?』跟他联络,第二天他慢吞吞的回应了一则『住院NOW』,还加了一个V字手势的表情符号。
当我冲到医院的时候,早坂正在画画。虽说也太凑巧,但那里就是春奈曾经住过的单人病房。
「因为他们说只有这间是空的,不过这也太巧了。总觉得,我在心情上变成了春奈。」
「你在说什么傻话?话说回来,身体不要紧吧?」
「听说转移了。」
「转院?」
「不对,转移。」
因为早坂未免也太处之泰然,我完全听错了。
「你说转移,不是很糟吗?」
「我觉得很糟。」
他画图的手没有停下,简直就像事不关己一般的这么说。
我说不出话,选择沉默。
「听说肿瘤转移到脊椎了。」
早坂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浮现出放下一切的神色。
「为什么你还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呀?那情况与其说很糟,应该说是相当糟糕吧!」
「大概是吧。」
「所以说,为什么你这么……不更加的……慌张一点?你不会怕吗?」
「怕什么?」
「呃,我是说……」
我又说不出话了。
「以前的我会怕。既害怕、又悲伤、不甘心、很难受。可是现在,总觉得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健康的你是不懂的。如果是春奈的话,她大概就会懂我的意思。」
我感到一阵烦躁。明明人家在担心他,那种态度是怎样啦。我无法理解的是,肿瘤已经转移到脊椎了,为什么他还能这么冷静?
「是哦?所以说你是想早点去见春奈了?」
「倒也不是这样,不过如果见得到的话,我会很期待的。」
「蠢透了。既然这样,你就早点去死吧。」
我粗鲁的把背包提起来,离开病房。
我到公车站等公车。盛夏的太阳正毫不留情地曝晒我的身体,全身开始一点一滴地冒出汗水。胸口中的焦躁感压不下来。那是我对暑气、以及对自己本身的怒意。
为什么我会脱口说出那么过分的话呢?「你就早点去死吧」,这种事其实我连一丁点都未曾想过。我就是不自觉,或者应该说什么都没想,就无意识地将这番话挂到口边说出去了。
我之前也对春奈说了很过分的话。不自觉的情绪化,让恶言恶语脱口而出。结果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点都没有长进。
愤怒转变为悲伤,我当场蹲下身去,用双手遮住脸。
记得国中毕业典礼后,我对春奈恶言相向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子等公车。我到现在也还是个小孩子。
我想道歉,想现在马上跟早坂道歉。公车还没来,就回病房去吧。不行,我害怕看到早坂的脸。犹豫过后,我从背包里拿出手机。
『刚才我说得太过分了,抱歉。』
可是,传送按钮我按不下去。
就在我刚把讯息删掉时,有新的讯息传送过来了。是拓也。
『绫香,下礼拜有空吗?去海边玩吧去海边!接下来还有庆典,也可以去夜间泳池,还有烟火大会,总之全都去吧!』
我叹了口气,回应拓也一句『可以去的话就会去』。
没多久公车来了,我以向后倒的姿态坐到了最后面的位子上。
结果我就这么过了一个礼拜还没道歉。在那之后,我跟早坂也没再联络。来联络的都是拓也。
今天虽然跟拓也约好了要去海边,但不凑巧下雨就取消了。因为突然有空,所以我思索着要做什么。
就去见早坂吧。我做了这个决定,将难得买下来的荷叶边泳衣收进衣柜,打扮了一下。
我离开家走到公车站。外头雨势很强,我很快就后悔离开家门到这里来了。
早坂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呢?可能正跟春奈一样,一个劲儿的画画吧。
我在最接近医院站牌的前一站下车,先去花店。如果买那种花,应该会让早坂的心情变好才对。
「哎呀,这不是非洲菊小妹妹吗?好久不见。今天你也是来买非洲菊的吗?」
「午安,请给我五朵。」
「五朵吗?」
我付了钱,收下了花,转身正要离开花店时,阿姨先说了一句「啊,对了对了」之后又说:
「这么说来,非洲菊小弟弟还好吗?他最近都没有来了。」
「啊啊,呃,我猜他很好,大概。」
「是吗?请帮我跟他说,下次也欢迎他光临。」
「我明白了。顺带一提,他的名字是早坂秋人,我叫三浦绫香,如果您方便记下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哎呀是这样吗?我会记住的。」
阿姨微微一笑这么说。我倒也不是讨厌被叫成非洲菊小妹妹,但因为非洲菊小弟弟跟非洲菊小妹妹听起来就很烦,所以姑且还是正名一下。
我到医院后,就搭上电梯,按下了四楼的按钮。
虽然来了是很好,但说到底他是不是还在住院呢?算了,如果不在的话,那样也不错。我走出电梯,前往病房。
我慢慢的走到了病房前面。
可是,我的手在开门时犹豫了。
还是回去吧。当我时隔两年再来见春奈的时候,我也是在门前犹豫了好一阵子。当时是因为早坂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才让我下定决心。但现在,已经没有会在我背后推一把的人了。
即使过了好几分钟,我依旧呆在原地,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还是离开吧。我转身背向着门,沿着来时路回去。
「你在做什么?」
「啊……」
从走道远处走过来的早坂单手拿着速写本,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们互相凝视对方几秒后,他没说一句话就走进自己的病房。当我跟在后面进去时,早坂已经让自己的背靠在上半部床面升起来的病床上了。
「非洲菊,你买过来给我了啊。」
「……嗯,我去摆花。」
我把水加进了摆在洗手台上的花瓶中,将五朵非洲菊插进去之后,再把那花瓶放在病床桌上。
我在病床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沉默弥漫在我们之间,感觉有些尴尬。
早坂呆望着窗外。
「我说啊……先前的事,很抱歉。」
我用喃喃自语的声调低声说。
早坂依然呆望着窗外。雨以比先前还要猛烈的态势持续下着。
「还好,没什么。我并不在意。」
早坂打开了速写本,开始用彩色铅笔轻快地画画。
「你的背,会痛吗?」
「嗯,有一点。」
「是吗。」
窗外闪了一道锐利的光,晚了一小段时间以后,又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早坂完全没有一丝介意的样子,继续画图。
我虽然害怕打雷,但也执意探头过去看速写本。那是一幅烟火的画。彩虹颜色的烟火在夜空绽放,一个少女正在房间里抬头仰望那些烟火,窗户的上方吊着许多晴天娃娃。
「这画里头的女孩子是春奈?」
早坂既没有回答,手也没有停下来,继续画图。雷再度打下来,巨大的雷声轰然作响。
「刚刚那个,应该打在相当近的地方吧?」
一直看着自己手边的早坂如此说。我回了一句「是啊」。
「下礼拜,如果放晴就好了。」
「下礼拜?为什么?」
「星期五有烟火大会,从这一间病房可以看得到。」
啊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是拓也约我去看的烟火大会。去不去还没有决定。
「两年前我跟春奈约好要在这里一起看烟火。不过我住院了,结果也没办法两个人一起看成。」
「原来还有这种事。所以你才画这幅画的吗?」
「我在想,春奈是用什么心情看烟火的呢?那时候我打电话给她,她正在哭。」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早坂画图的手停了下来,把彩色铅笔搁在一边。
「早坂,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春奈呢?」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比较好的我,如此问道。不过,这是我一直都很在意的事。我觉得跟只能待在病房的春奈相比,一般来说,大家还是会想跟可以任意外出的正常人交往吧?
「其实我在心脏被发现有肿瘤之后,就放弃了人生。先是放弃用功念书,在升上高二以后甚至放弃交朋友,后来就连谈恋爱也放弃了。」
「因为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当然是这样。如果是三浦,你会怎么做?」
我试着思考,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办。我想我一定也会放弃许多的事情。我会把打工辞掉,搞不好连学校都不去了。甚至有可能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都因死亡即将来临而感到恐惧。
可是,老实说,因为那对我而言太不现实,所以就算想像也有限度。尽管如此,对春奈跟早坂来说,那就是现实。
当时,还只有十六岁的早坂,所承受的绝望感到底有多大,我是完全没有办法体会的。
「我觉得我应该也会跟你一样,搞不好还会自杀也说不定。」
「我也是每天都想死。可是,不想死的心情还是强了点,然后就没死成。」
早坂将视线落在自己所描绘的画当中。他似乎正在看着画中的春奈。
「就在那时,我跟春奈相遇了。明明境遇跟我相同,不对,明明境遇比我还糟,春奈却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让我觉得,她跟我完全不一样。」
「……因为春奈的内心很坚强呀。」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可是,其实她比一般人还要更加脆弱。她很怕寂寞、又爱哭,春奈就是个平凡的女孩子。即便如此,她依旧极力跟病魔搏斗到最后一刻,该怎么说,当我察觉到时,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是吗?我说了这两个字后低下头来。
我好羡慕春奈。假设我的寿命只剩一点点,也一定不会有任何人爱我吧?拓也想必也会从我的身边离开。明明我身体健康,却不像春奈那样,被人发自内心地深爱过。
「我跟春奈,谈了一场『期间限定之恋』。」
这句话,让我抬起头来。
「期间限定之恋?」
「是的。虽然明明知道即使结下缘分,幸福也不可能持续,但我是认真的。我是认真的喜欢春奈。不过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出去。」
早坂说完这句话,就以困扰的神情笑了。是跟春奈一样温柔的笑容。
我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越听只会觉得自己越悲惨。
我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爱。到目前为止,自己一路谈过来的恋爱,是比春奈与早坂所谈的『期间限定之恋』还要污秽得多的恋情。我连自己不喜欢的男人都可以随便交往。如果要给我的恋爱加上一个名称,大概就叫『赏味期限一个月的可悲之恋』吧。
「我看过天气预报,下礼拜会一直下雨。晴天娃娃,我来做做看吧。」
早坂站到窗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还在跟春奈谈恋爱。即使人死了,春奈依旧持续被爱。
「可是既然春奈都已经死了,你也可以试着谈新的恋爱了吧?」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难道他都没有察觉到吗?太可怕了。
「现在才开始吗?应该没办法了吧。因为我已经决定把自己跟春奈的这段恋情,当作人生的中最后一场恋爱了。」
「什么啦?春奈春奈的,整天开口闭口都是春奈,你是要执着到什么地步呀?你是个男人吧?」
这句话说完,我立刻就后悔了。又搞砸了。说话不过脑是我的坏毛病。现在马上道歉吧,连对春奈也要道歉。
「说的也是,我很没出息。」
早坂抬头望向天空,他看上去并没生气,只是表情淡然的低声这么说。
「真的很没出息。又土气又不好看。」
我又乱说话了。果然,我就是道不了歉。我不甘心的涌出泪水。
「这话就说得有点过分了。三浦你不也对春奈很执着……」
转身望向我的早坂察觉到我的眼泪,闭上了嘴。
「我要回去了。」
我站起身来,粗鲁的抓住了背包。
「外面的雨还很大,再待一下比较好。」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理会他,离开了病房。
伞一点用也没有,害我全身都湿了。这样正好,我连公车也不搭,就淋着雨往前走。
或许连我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但我可能早就爱上了早坂也说不定。正因如此,我才会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把自己伤得很深。
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
沿着脸颊滑动的究竟是雨还是泪,我已无法分辨。
走了一段时间后我停下脚步。结果最终走了三个公车站的距离。我在一处设有候车亭的公车站旁一边等公车一边躲雨。伞已经被风吹折,自豪的长发也被淋得惨兮兮,衣服当然是湿的,甚至连内衣都湿透了。
手机不知道有没有事;如此心想的我在背包中寻找。看来似乎是没问题。时间是下午六点,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我在犹豫要不要用这副淋到全湿的模样搭公车。
只要一躲雨,就不太想再走路。就在我为该怎么办才好而迟疑的时候,有人来电了。
「……喂。」
「绫香?现在要不要去吃饭?你现在在哪?」
是拓也打来的。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会拒绝,但此刻的我,却涌起了类似想抓住浮木般的心情,开口向他求助。
「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接你。」
在我简洁的说明完状况之后,拓也挂断了电话。他有一辆听说是父母亲帮买的中古轻型车,现在一个人住在大学附近。房租当然也是父母亲帮他出的。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拓也来接我了。
「哇啊,真惨啊。来,先用毛巾吧。」
「谢谢。」
我拿了毛巾,坐在副驾驶座上。座位也为我铺上了毛巾。
「在这种日子,你是去哪里啊?」
「……我去朋友那边探病。」
「是喔。总之,你这模样也不方便到店里去,来我家吧?」
「……嗯。」
我们先到便利商店买换洗用的内衣,再前往拓也的公寓。
当我们抵达拓也的公寓时,雨势已经变小了。
这栋建筑物的白色外墙相当美观,而且造型还相当新潮,应该是新建案吧?能买车送给儿子,还让儿子住这种看上去颇为时髦的公寓大楼;拓也的家境应该相当优渥。
我一进到他家,就马上借浴室淋浴。我想将所有烦恼全都洗掉,让一切顺水流走。
浴室里,掉了几根褐色的长发。我装作没有看见,走出浴室。
我跟拓也借了T恤跟运动服,在自己的衣服干燥以前先穿上。我们两人吃了刚买回来的便利商店便当,但我没有食欲,剩了一半以上。
「总觉得你看起来相当沮丧,没事吧?」
拓也一边喝着买回来的咖啡一边说。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不对,绝对有。是不能跟我说的事吗?」
拓也以温柔的语气如此说。果然他真的很懂女人心,我的心房差点要敞开了。不过,对他来说,我只是一大堆女人之中的其中一个而已。不过是他用来打发时间跟发泄欲望的道具。
「我说拓也,你是怎么看我的?」
「怎么看你,我觉得你很可爱呀。」
「就这样?」
「不是,就非常喜欢,很想多瞭解你一点啊。」
「这种话,你已经对很多女孩子说过了吧?」
「才没有这种事呢,我只对你这么说。」
我不相信。拓也的话语流露着轻浮的气息。果然,不被男人爱就是我的命运。
「你真的喜欢我?」
「当然是真的。」
尽管如此,拓也还是没说想跟我交往。虽然就算他说了,我也没有要交往的意思,但我想被人需要。即便是谎言,可被人说喜欢的感觉并不坏。
「那么,如果我罹患了不治之症,马上就要死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你在说什么?」
「试着想像一下。即使那样,你还会喜欢我吗?」
拓也思索一下,答了这么一句:「绫香,你该不会生病了吧?」
「我是说如果。」
「如果啊。怎么说呢?我的心意应该是不会变啦,不过我没有自信。」
「这样呀,说的也是。」
很诚实的答案,跟我差不多。如果问我会不会去喜欢一个明知会早死的人,老实说,我也没自信。
「你是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拓也靠近我,使劲将我的肩膀拉过去靠近他,我将身子任由他处置,他的嘴唇碰上了我的嘴唇,我则像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似的,顺着他的引导移动到床上。
外头再度下起强烈的雨,寂静的室内只有他的呼气声跟雨敲打在窗户上的声响。
在豪雨的夜晚,我犯下了过错。
我在黎明时分醒来,看到裸着身体在旁边睡觉的拓也,感觉非常后悔。
光从窗帘的缝隙之间穿透进来,雨似乎已经停了。
我换了衣服,静静离开房间。
在我就这么毫无情绪的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中之后,马上就去淋浴。我一面哭,一面把纠结在头发里的男人味道洗掉。
之后有一个礼拜的时间,除了打工以外我都不外出,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头。
虽然拓也联络了我好几次,不过我全都没理会。
今天是烟火大会。
即便从两天前就有来自拓也的邀约联络,但在我连这次联络也没去理会后,他的讯息也就中断了。他一定是去连络别的女人,并且已经找好对象了吧。
尽管直到昨天为止的天气预报还是雨天,可傍晚以后的气象标志却变成了晴天。
早坂应该把晴天娃娃做好了吧。
到了傍晚,我离开家前往医院。
我如果去应该会带来困扰吧?他会不会觉得,这家伙怎么还敢来啊?我一面随公车摇晃,一面迷迷糊糊的想着。
因为两手空空的去会让我觉得自己很糟,于是我在抵达医院之前先到花店一趟。
「哎呀非洲菊小妹妹,今天你也很漂亮呢。」
阿姨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名字。算了,反正也没差。
「谢谢您。请给我非洲菊。」
「好的,非洲菊对吧。要去朋友那边探病?」
「是的,没错。」
「那位朋友,该不会是男生吧?」
「是没错。」
阿姨露出微笑,说:「那么,今天就请您带六朵过去」。
「是哦,那就这么办。」
花朵数量什么的其实都无所谓。虽然我不太懂,但如果是花店的推荐,那应该就一定是吉利的数量了。
我付了钱,收下了花正要离开花店,阿姨似乎想起什么,说了一句「啊,对了对了」。
「有什么事吗?」
「非洲菊这种花呢,送不同数量会有不一样的意义哦。而送六朵呢,意义就是『我对你深感着迷』。」
「哦~~满有趣的嘛。」
「对吧?」
阿姨心满意足的笑着,我也用笑脸回应她之后才离开花店。
「咦?你是三浦吧?」
当我抵达医院门口时,看到了眼熟的面孔。其中一个是高二的时候曾在同一个班上的村井翔太,另外一个我记得,是篮球社的藤本绘里。
「啊,你们好。是探望过早坂要回去了?」
「是没错,不过三浦你也是来探望秋人的?」
「嗯,算是……吧。」
「这么说来,三浦跟秋人在高二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呢。烦劳你特意关照秋人,真的非常谢谢你。」
听说他们两个人接下来要去烟火大会。
我对他们轻轻挥了挥手,就搭上了电梯。
在早坂的病房前面,我僵着不动好一阵子。
上个礼拜我又一个人乱发脾气,也说了很过分的话。或许已经被讨厌了吧?不对,一定早就被讨厌了。如果他干脆点跟我说以后不用来了,我还轻松得多。
几分钟后,我下定决心打开了门。
「咦,这不是三浦吗?你又来看我了。总是麻烦你,不好意思。」
早坂以温柔的笑容迎接我。这个男的真的是……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你没有生我的气吗?」
「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什么为什么,我不是每次都一个人发脾气说过分的话,伤害到你吗?」
我心虚的这么说。因为太害怕,我不敢看早坂的脸。
「其实我并不在意,也没怎么受到伤害。怎么说,好像三浦才是被伤到的人,我才想对你道歉。」
「没这种事……」
早坂说的真是一点也没错。我用自己的话语,伤害了我自己。自己一个人失控,结果别说早坂,就连我自己也受伤了。
「你又买非洲菊过来给我啦,谢谢你。而且你还买六朵。」
早坂看着我拿在手上的非洲菊,苦笑着说。
「啊啊,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是因为花店阿姨叫我要送六朵才买的,我可没有对你深感着迷啊。」
「我知道。那个阿姨有些时候满爱管闲事的。」
早坂说完这句话,就打开了速写本。
「你真的很喜欢画画,只要有空的时候你都在画画对吧?」
「还好啦,我果然就只有这点事拿得出手了。」
「是哦。」
距离烟火施放,还有一点时间。因为早坂已经开始画画,我就跟着进行自助美甲的作业。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套美甲工具,开始整理自己的指甲。
「喔,真不愧是以美甲师为志愿的人物,连在重病患者的病房中都可以练习,真是太厉害了。」
早坂笑着讽刺我,我将凝胶笔对着他,说:
「要不要帮你的指甲也涂一下呀?」
「呃,不用了。」
早坂又继续画图,我则接着进行美甲。
虽然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可能会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光景,但身处其中的我感觉很舒服。
「啊,差不多是烟火的时间了。」
在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早坂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低声说。
「是说,我也可以在这里一起看烟火吗?」
「可以啊。」
我跟早坂站在窗边,抬头望向着漆黑的夜空。
虽然现在我才注意到,不过窗户上方正吊着两个晴天娃娃。
「还没放吗,时间差不多到了。」
「会准时放吗?……啊!」
就在我将视线移到时钟的那一瞬间,烟火升空了。实在是太美丽,让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接下来陆续升上夜空的烟火吸引住。
「感觉好久没有看烟火了,真漂亮。」
在夏季夜空恣意盛开的烟火散发华丽的光芒,完全吸引了我的心。早坂一句话也没说,继续仰望着天空。
我看着他的侧脸,吃了一惊。早坂正在流泪。
为什么他在流泪,其实不用问我也大概明白。那是美丽的泪水。比我流的眼泪,还更美丽得多。
「啊啊,抱歉。」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早坂擦了擦他的眼角。我没有回应也没看烟火,继续看早坂的侧脸。
「怎么说,我回想起两年前的事了。一想到春奈就是在这里一个人看烟火,我就哭起来了。」
烟火的光照亮早坂的脸颊。眼泪又有一滴,掉落下去。
「对不起,我又说春奈的事了。」
「没关系,又没差。我没有讨厌你说。」
「这样啊。」
我将视线移回空中。美丽的烟火如同非洲菊一般,在夜空盛开。
接下来我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直凝视着烟火。
「我说早坂,你还是很喜欢春奈对吧?」
我在烟火施放结束后依然继续望着星空,同时对早坂这么说。
已经回到病床上的早坂,虚弱说道:「是啊。果然,我忘不了她」。
「其实也没有忘掉的必要不是?我觉得,春奈在天堂会很开心的。」
「会这样吗?」
「会这样的,一定会。我觉得,春奈也在天堂看过烟火了。」
「如果真的这样,就好了。」
我看了眼手表确认,会客结束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毕竟如果跟你在一起再久一点,春奈搞不好会嫉妒。」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非洲菊,路上小心。」
「好的~~拜啦。」
我离开病房,哼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暑假结束又过了两个礼拜的时候,早坂主动联络我,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去春奈的墓前祭拜。他虽然已经出院,不过似乎跟专门学校办了休学,正自宅疗养中。
因为他说要在那一天的下午去,于是我仔细做了一番准备之后才出家门。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不过是去墓前祭拜,心情却很雀跃。
我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也化了一个完美的妆,前往约好的地点。
我们约在花店会面。当然是我们都会固定报到的那间花店。
早坂还是比我先来。
「哎呀,非洲菊小弟弟好久不见了呢。非洲菊小妹妹也欢迎光临。」
「谢谢。请给我三朵非洲菊。」
「好的,三朵吗。」
阿姨似乎很开心的微笑着,伸手拿了红色、黄色、橙色的非洲菊就走向收银柜台。
「喂,为什么是三朵?不觉得少吗?」
「没问题的,就三朵。」
「三朵非洲菊呢……」
「啊,不用说没关系。」
早坂制止阿姨的发言。虽然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追问下去。
「非洲菊小弟弟,以后要再来哦。」
这句话,让早坂停下脚步。
「……可以来的话,我会再来的。」
早坂没有转头过来看阿姨,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离开花店。我则是先对阿姨轻轻点头致意,随即跟在早坂身后。
我们从那间花店搭公车前往墓地。早坂在抵达墓地以前,就这么紧紧握着三朵非洲菊,一直沉默着。
等到我们来到春奈的墓前,早坂才终于开口:
「来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心情就会安宁下来。」
「嗯,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明白这种感觉。」
在我们眼前的,只是一块石头。可是,春奈长眠在这里,春奈就在这里。虽然只是冰冷的石头,但彷佛可以感受到春奈生前的温度一直在周围萦绕。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我的内心也会随之平静。
早坂将三朵非洲菊插在花瓶里,打火点香后进行祭拜。
「最后我能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在我睁开眼睛时,听到早坂自言自语般的这么说。
「最后是什么意思啦。刚好还有一个月就到了,你要在春奈的忌日那天再来啊。」
「……可以去的话,我会去的。」
说出这句话的早坂,眼睛流露出似乎在远观某处的孤寂神色。他就只是默默的凝视着春奈的墓石。
「好了,回去吧。」
早坂很干脆的转身背向墓石迈出步伐。我紧跟在他后方行走,望着他无精打采且有些驼背的步行姿态,并沿着来时路回去。
之后早坂反覆的住院又出院,而在他十一月住院时,背痛已经疼到了没办法行动的程度,于是春奈忌日当天,只有我一个人到墓前祭拜。
我最近因为学校跟打工的事情在忙,满少去早坂那边探病。但我姑且还是会每天对他进行生存确认。
拓也在时隔已久之后,也传来了联络。他一定是跟玩过的女人分手,为了打发时间才又来联络我的吧。
「早坂,还活着吗?」
在久未到访的早坂病房里,摆置了许多非洲菊的花朵。应该都是他的儿时玩伴买过来的。刚才我先到花店走一趟的时候,花店阿姨还很开心的说:「最近,非洲菊的销量很好呢」。
我把自己带过来的五朵非洲菊,插进已放入十朵非洲菊的花瓶中。
「勉勉强强还活着,勉勉强强。」
「如果你还可以讲笑话,看起来应该就还没问题吧。」
「呃,也不是这么说啦。」
早坂似乎很辛苦的撑起身体,伸手拿了一枝黄色的非洲菊。
「我可能也快要跟三浦道别了吧。」
「你在讲什么呀,听起来满软弱的耶。」
「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真的会很快。春奈当时,也是知道的吧?」
「这种事,我才不晓得。」
早坂难得有如此软弱的时候。他把拿在自己手上的非洲菊插回花瓶后,如此述说:
「总觉得,虽然三浦你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感觉有点可怕,不过其实你很为朋友着想,也有很温柔的地方。」
「你突然讲这个干嘛?我会害羞的不要说了。还有,有点可怕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相当忙,却还常来探望我,我很感谢,帮助我满多的。」
「……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了。」
我回想起第一次跟早坂见面时,他吓到抖个不停的样子了。那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现在会跟他处得这么好;那时我也不知道,他已经罹患了这样的病症。
「为什么突然要讲这种话。」
面对早坂难得坦诚的话语,我害羞的问道。
「为了可以在任何时候死都没关系,我想趁还可以讲的时候先讲比较好。」
「什么啦,别闹了。你如果死了,我会很困扰的。」
「为什么三浦会困扰?我说三浦,你是因为春奈要你帮她支持我,所以才会如此关心我的吧?如果我死了,三浦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我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这种从早坂的拘束中解放出来恢复自由的念头,我从来都没想过。
「我呢,一开始确实是为了春奈,才帮她照顾你。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因为想这么做才做的。」
「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三浦果然非常温柔。」
连我也不太懂。我连自己的心情都不明了。只是,早坂如果死了,我觉得自己会跟春奈那时一样沮丧。
「死了之后,还能见到春奈吗?」
早坂躺在病床上,一直望向虚空。
「这种事谁知道。这么想见春奈的话……」
「就早点去死?」
早坂笑着这么说。我才没有那么想。
「啊,打工的时间到了。」
我一面看着手表一面起身站立。其实我才没有打工。只是因为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可能会哭出来,所以胡扯了一个借口。
「你今天有打工啊。谢谢你特地过来看我。打工,加油啊。」
「……嗯。谢谢。」
我将背包搭在肩上正要离开病房的时候,早坂叫住了我。
「三浦,真的谢谢你。」
「……嗯。我会再来的。」
早坂的眼神流露出了一抹孤寂。
—那成了我与早坂的最后一次对话。
过了几天,我在打工结束之后便前往早坂的医院,而他正在熟睡。虽然我在那里待了三十分钟左右,但因为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我就回去了。
第二天,我又特意前去早坂的医院。
在去之前我先到花店,想先买非洲菊再过去。
「哎呀非洲菊小妹妹,欢迎光临。」
花店阿姨以一如既往的笑容对我表示欢迎。
「午安,今天也是非洲菊,请给我五朵。」
「呵呵,不是六朵没关系吗?」
阿姨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这么说。
「是的。五朵没问题。」
「是吗。」
我付五朵花的钱,收下了花。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呀。你想问什么呢?」
「三朵非洲菊,代表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问了这句话之后,阿姨呵呵一笑,说:
「三朵非洲菊呢,代表的意义是『我深爱着你』。很美妙吧。」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美妙。」
原来早坂供奉在春奈墓前的那三朵非洲菊,代表的意义是这样的啊。我如此感叹着。
当我抵达病房时,早坂依然表情安详,以会让人认为已经死去的姿态沉睡着。
他的脸颊瘦到有些凹陷,手臂上血管起伏的微弱程度也清晰可辨。
我无意间灵机一动,托起了早坂的手掌。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指甲很好看。
我从背包当中拿出美甲工具,然后花了三十分钟,分别在他的中指、无名指与小指涂上红色、黄色与橙色的指甲彩绘。他连一点动静也没有,让我涂刷得比预想中还顺利。
早坂醒来之后,看到我涂的指甲彩绘,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是会生气呢,还是会困扰呢,又或者是会笑我呢。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礼拜来到十二月,早坂依然没有醒来。
几天后,我缩着肩膀于正在下雪的路上行走,前往医院。今天他还是以安详的表情沉睡着。他的指甲上,还留着我涂的彩绘。早坂不会在没有察觉到这些彩绘的情况下,就这么死去了吧。
因为淡掉了一点,于是我握起早坂的手再涂一次。
回想起来,这间病房充满许许多多的回忆。
我在涂指甲油的同时,也回顾那些快乐的日子。
我在这间病房与春奈再会,之后春奈跟早坂还有我在这里聊了各种各样的事。那个时候每一天都很快乐,我曾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
我也在这里跟早坂一同欢笑,互相开对方的玩笑,还吵过架。不过虽说是吵架,也只是我单方面在发脾气就是了。
这一切,都拜早坂所赐。早坂硬拉着我的手,带我到这个地方;让我在春奈死前,得以跟她和好;让我度过了一段一生无法忘怀的快乐时光。
对于早坂,我有无尽的感谢。
一开始我是为了春奈。是因为春奈的信中有写到「请帮我支持秋人」,所以我不过就是照做而已。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以我的意志,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春奈,是为了早坂而来见他的。
虽然我无法成为春奈的代替品,但我想支持早坂。
如果春奈与早坂算是谈了一场『期间限定的恋爱』的话,那么我所经历的,或许就是一段『期间限定的单恋』。我凝视着早坂的睡脸并如此想着。
早坂传来联络,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天的事。
当我在午休时间确认手机里的资讯时,一则讯息传送过来。
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样的讯息,但传送过来的是某个网站的超连结。我点选超连结后,就连到一个部落格网站去了。
总之,我被眼前冒出来的『樱井春奈的秘密部落格』标题吓了一跳。在读过文章后,我确认就是那个春奈写的,不会有错。
我忘了去吃午餐的便当,将文章一篇接着一篇的读下去。
「绫香?你怎么了?没事吧?」
美久慌张失措的说。我才察觉过来,自己正在流泪。
「没事,对不起哦。」
虽然春奈的部落格让我很吃惊,但总之早坂醒来了。等到学校课程结束,我要去对早坂好好抱怨一下。
既然有这个部落格,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我打算这么对他发脾气。而且文章当中还有受到加密保护的内容,我点不进去。
这一天,我的学校有一堂由职业美甲师亲自教授的特别课程。因为这样,我抵达早坂的医院时,会客时间也快结束了。
病房里并没有早坂的身影。
我在前往护理站的路上,跟一名护理师擦身而过。我向她询问了早坂的事。
看样子早坂在今天的上午是醒过来了,但在傍晚过后病况急遽恶化并陷入昏睡状态,被送往加护病房。
除了家人以外的访客都被谢绝进入,我进不去。
明天,我再来看你。
我远望窗外下个不停的雪,心里如此想着。
三天后,我终于能见到早坂了。
躺在病床上的早坂,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亲眼见到早坂遗体的我,不禁失声痛哭。
从收到联络之后一直到来这个地方为止,我都还算能够把眼泪忍下来。可是,一旦事实呈现在眼前,我依旧忍不住。
早坂的父母亲跟他的妹妹,还有比我先来的早坂的那两位儿时玩伴,都在嚎啕大哭。
从早坂被告知余命一年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活了大约有三年。
这一定不仅仅是靠他的力量而已,还包括了在这里的他的父母亲、妹妹、好友们、以及春奈。虽然不知道我算不算得上是一份力量,但这三年的时间,是爱着他的众人与他自己所共同创造出来的。
早坂以跟春奈同样安详的表情沉睡着。对我而言,不对,对在场的所有人而言,这算是唯一的救赎。
早坂当然有遗憾吧。他在年纪轻轻的十九岁就离开这个人世了,不可能会没有。但就算这样,早坂的表情在我眼中看来,却彷佛在诉说他的人生虽短,却过得很幸福。
我哭着握住了早坂的手。
三朵非洲菊,还留在他的指甲上。
在回家的途中,雪开始下了。
反射路灯光线的雪,看起来在闪闪发亮。
虽然很傻,可我心想,这会不会是早坂在对我说谢谢呢?
我在下雪天中走着走着,又哭了。
早坂应该已经察觉到我的讯息了吧?三朵非洲菊的指甲彩绘。因为春奈以前也说过,他是个迟钝的家伙,所以一定没有察觉到。不过,即使真的这样也很好。
不如说,我更觉得这样子比较好。
到家以后,我的眼泪依然没停过。
早坂的丧礼,有许多人参与。
跟春奈的丧礼那时候相比,有许多人来跟早坂做最后的道别。
早坂的遗照,应该是在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拍下来的吧?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感觉有一些稚嫩。
从良好的气色,跟毫无一丝阴霾的笑容推测,那或许就是还很健康的早坂。
「三浦小姐,午安。」
「啊,藤本小姐。」
是早坂的儿时玩伴藤本绘里,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另外一位儿时玩伴村井翔太感觉也好像瘦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早坂的父亲静悄悄的低着头,似乎正在忍着泪水。
他的母亲跟妹妹,已然憔悴至极。
曾经跟我与早坂念同一所高中的同学,也有好几个过来了。那个虽然我忘了名字,但哭着将眼镜由下往上推的男子也在现场。
我将眼泪忍到最后一刻,送早坂最后一程。
早坂亡故之后,正好经过一年。
我也顺利找到工作,明年春天起就将正式成为美甲师。
早坂的妹妹跟藤本绘里也说会来我工作的店里捧场。
而就在上个月,拓也找我告白了。
「虽然我跟各类型的女人逢场作戏过,不过绫香才是最好的女人,跟我交往吧。」
我当然拒绝。在拓也把「跟我交往吧」这几个字讲完以前,我就先插嘴说不行了。
因为在这之后他还是继续追求纠缠不清,甚至出现在我打工的地方;所以我往他脸上狠狠地搧了一巴掌后,再直接将他的通讯方式拉黑。
虽然我曾经觉得会不会做得稍微过分了些,但因为自从那一天以来他就失去了踪影,所以我认为反正搧都搧了,让他再吃一巴掌可能会更好。
总有一天,我的真命天子一定会出现。
我一定可以谈一场美妙的恋情,不会输给早坂与春奈所经历的那一段美丽之恋。我会如此相信,并好好活过每一天。
如果一直向下看,会让春奈担心,也会被早坂笑。
活在今生的我,必须要向前进才行;也必须要满怀希望,继续活下去才对。就像是那种花一样。
在早坂的忌日,我一大早就到他的墓前祭拜。当然,我带了六朵非洲菊过去。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去了固定报到的那间花店。
「哎呀这不是非洲菊小妹妹吗?一直以来都很谢谢你呢。」
阿姨以一如往常的温柔笑着,对我这么说。
我伸手拿了三朵非洲菊。在略为犹豫之后,还是拿到六朵。总觉得如果带三朵的话,春奈会生气吧?
当我付了钱准备要离开花店时,阿姨说了一句「啊,对了对了」,把我叫住。
「可以帮我跟非洲菊小弟弟说,随时欢迎他再度光临吗?」
面对以温柔表情说出这句话的阿姨,我如此回答:「……我明白了,会转达给他知道」。
早坂的墓地还跟刚建置完成的时候一样,维持得相当整洁。可能是因为他的家人跟儿时玩伴频繁到这里来的关系吧,光泽的墓石在朝日的照耀下,散发出闪亮的光辉。
我在左右两边的花瓶各插上三朵非洲菊,打火点香进行祭拜。
在这之后,他的家人跟儿时玩伴一定会来的。我快步离开墓地,不愿打扰早坂跟他所重视的家人与朋友的再会。
回到家后,我开启了很久没看的春奈的部落格。
从那时候起我已经把春奈发表的文章读了好几遍,不对,好几十遍。每次读都会让我泪流不止。
这一天我也将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并照惯例向那篇受到加密保护的文章密码发动挑战。我试了好几次,但就是点不进去。
春奈的生日跟我的生日,我将春奈可能会设定成密码的数字一个又一个的试着输入过了,但都不行。
不过,不会是今天吧?我想起一组数字,尝试性的将这组数字输入看看。
我的直觉命中了。密码成功解除,记述在这里的,是一件在那一天发生而我不知道的事。
『十一月五日,晴,身体状况不好。
今天我知道秋人的秘密了。
因为下午有检查所以我下到一楼,秋人就在那里。他正好从别的检查室出来,我的妈妈也跟他在一起,好像很严肃的说了一些话。
然后我追问妈妈,她全都告诉我了。听说秋人有心脏病,说不定马上就要死了。
我不相信。
听说秋人为了不让我担心,一直都没有说出来。就连烟火大会当天,秋人其实也在住院。其实不用隐瞒也没关系,好希望他可以跟我说。
原来不只是我,秋人也很难受。明明很难受,明明应该很难受,秋人却还是几乎每天都会过来见我。
秋人把自己剩下来的时间,全部用在了我身上。
明明他其实也在生病,却假装很健康还不断鼓励着我。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停不下来。
竟然为了我这种人,真对不起。
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就这么假装不知道,也不跟秋人说出来会比较好吗……他一定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没说吧。
要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做才好?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支持秋人。
但是,我不想看到秋人死,所以如果我可以先死就好了……。
我就先死,在天堂看顾秋人吧。嗯,就这么办。』
我想的没错,春奈早就知道秋人的病情了。那一天春奈在哭的理由,果然就是这件事。我思索着春奈的心情,内心一阵揪痛。
萤幕下方,可以看到「新增内容」这几个字。
『(新增内容:十一月十八日,二十时五十八分)
如果转世重生,我想要成为非洲菊。颜色是什么色比较好呢?是红色或粉红色、还是橙色或黄色,虽然每一种颜色都很漂亮,不过果然是『希望』的白色最好。
妈妈说,非洲菊的花朵会在春天跟秋天盛开。我要成为在春天开花的非洲菊,在花店卖出去,让小绫用手拿着我,然后摆在秋人的病房,看顾秋人。
我希望自己不管经过多少天都不会枯萎,一直看顾着秋人。
只要不枯萎,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跟秋人在一起。
如果我能转世重生为非洲菊就好了呢。』
面对春奈那天真可爱的愿望,我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读到这篇文章的早坂,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这篇文章底下,已经发表了两则留言。
我卷动萤幕画面。
『我终于看到这篇文章了。想不到密码是我的生日,我真的很吃惊。
关于生病的事情我一直都没有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要让春奈知道这件事,对不起让你悲伤了。
新增内容我也看了。祈求你这次转世重生为健康的女孩子,过着幸福的人生。秋人』
读完早坂的留言,我的眼角逐渐湿热。虽然短命,可他们两人是幸福的。
我先抬头上望,眨了好几次眼睛,把快要掉落的泪珠忍回去。
另外一则留言,是在早坂亡故前三天发表的。
就是早坂将这个部落格告诉我的那一天。
我继续卷动萤幕画面。
『或许,我很快就要到春奈那边去了。虽然心情有一半是害怕,不过另外一半其实也有所期待。
托春奈的福,从我被告知余命一年的那一天开始又活了三年。春奈,真的谢谢你。
再来我将这个部落格的资讯跟三浦说了。尽管我本来是打算不跟任何人说的,不过如果是三浦的话就没关系了。
这么说来,刚才醒来的时候发现指甲上被人画了三朵非洲菊的涂鸦。大概是三浦干的好事吧?
因为三浦应该不知道三朵非洲菊的意义,所以下次见面时我想将意义告诉她,好好捉弄她一下(笑)。秋人』
「我早就知道啦,笨蛋。」
我一读完留言就不自觉地将心声吐露出来。同时,一滴泪水也跟着坠落。
不管我怎么擦,眼泪就是扑簌簌的掉个没完。我将手机紧紧的抱在胸前,静静的哭泣。
早坂真的是,笨蛋。不过,这肯定是最好的。虽然我的心意未获传达,但这样子就好了。我并不是在逞强,是真心这么想。
我用袖子擦拭眼泪,并在春奈的部落格上第一次写下留言。
『早坂到最后都还是个笨蛋。但是,拜早坂所赐,我也得到许多救赎。愿你好好安息。
春奈,你跟早坂应该会在那边相见吧?但说不定早坂可能没办法上天堂就是了(笑)。
不过如果可以相见的话,请你们两位在那边一定要幸福。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期限了,你们就尽情相恋吧。
天堂,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我想自己在好几年以后,或者说在好几十年以后也会到那边去。
到了那时候,我们再三个人一起快快乐乐的聊天吧。希望我们三个人不用待在那间狭小的病房,而是在远观辽阔美丽景色的同时,再度共享喜乐。
在那一天以前,我会连同你们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我会在没有你们的世界里,度过无悔的人生。
春奈、早坂,真的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你们曾经活过的事实,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晚安。绫香』
我不想跟他们道别。所以,我用晚安作结。
尽管我有些后悔,觉得应该算不上作结;但我心想,算了也好,便按下发表按钮。
可以传达到他们二人那边去吗—一定,传达得到的。
我拉开窗帘,眺望窗外。纯白色的雪,正以轻柔舞动的姿态降落。
看着雪花不断以优美的舞姿静静飘落,我的眼泪又掉了一滴下来。
虽然很傻,不过我总感觉,这可能就是他们在向我道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