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按时出来,就代表着没有度过危险期。
当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便能够感同身受到姜西的内心,她一定是茫然无助的,不知所措的。
因为知道她妈妈一天半天不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而医生要求家属必须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所以她就不能回家来,其实这是防备随时准备见最后一面,姜西便一个人在医院附近找了一个旅馆住下了。
她没有总给我发消息,但是我担心她啊,我每天早、中、晚给她发消息询问情况。
她总是回:还没有任何消息。
晚上我下班不早,紧忙把江东西从晚托班接回来,再带她吃过晚饭,天就很黑了,江东西要睡觉了。
我不能把江东西一个人留家里睡觉,而夜里,我还要处理一些工作的事,跟老板说了最近都要接孩子,不能在公司加班,但是不能真的不加班,在家里也要加班处理工作。
在中国,加班是我们程序猿的常态,可能也是因为中国人口多吧,你不加班,有很多单身狗在公司加班,你总不加班,一定会被老板盯上,所以,不加班倒显得异常了。
因为这样,开始三天,我都没有去陪姜西,尽管心里惦记也只能偶尔发发短信。
第三天的早上,我送完江东西去幼儿园,刚打算去公司的时候,我收到了姜西的短信:老公,你能不能请假来陪我一下,我觉得我快崩溃了。
我马上回:立刻来。
我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明我岳母在重症监护室,领导也比较能理解,虽然工作非常紧张,还是同意我请一天假。
我立刻飞奔般朝着医院去,我在那个小旅馆里见到了姜西,她的双眼已经肿成了樱桃似的,一看就是不知道这三天一个人在旅馆里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
她一看见我,就奔着我来,当我离她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的身子直接倒在了我的怀里,我赶忙紧紧将她抱住,她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虚脱无支撑的状态。
还没等我问,她就又泪流满面了,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低沉、悲伤又带着无尽沙哑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中一字一顿飘出来,“老公…我妈妈…可能真的出不来了,呜…”。
她的哭声已经无力、沙哑到很小很小,就越发彰显出那份无可奈何,就好像,一个人被关在了四处无窗、无门的屋子里,没有一条出路,也看不到一丝希望之光。
我觉得此刻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用我的体温来向她传递一点微薄的力量和温暖。
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呜…呜…呜…”
她趴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一直发出那种悲鸣到让人心碎的声音,直至哭到嗓子哑得近乎发不出声音了,她才累得躺到床上,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我想,她大概这三天都没有睡过觉了。
大概在她睡了两个小时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xx医生来的电话。
姜西听见电话声,浑身一激灵,一个翻身起来,抢过我手上的电话,立刻按了接通键。
我听到手机对面传来医生的声音:你来重症监护室吧,见她最后一面。
“啪!”的一声,姜西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她使劲儿吸一口气,双眼涌出大量泪水,神情有点发木,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她飞奔着跑了出去。
我捡起手机,赶紧跟上她。
我们来到重症监护室,医护人员给我们拿来无菌服穿上,这里到处都是重症患者,我们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哪一个才是姜西的妈妈。
给姜西妈妈做手术的医生此刻朝姜西招手,姜西快速跑过去。
当我们看到姜西妈妈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脱相了,我看到她旁边摆着一个洗肾机,那里面搅动着的是姜西妈妈浑身的血。
原来,人的五脏都是相通的,因为姜西妈妈心脏手术之后,心功能没有恢复,肾功能就不能正常工作,会导致不能排尿,那就得借助洗肾机来完成肾功能的作用。
有些病人经过洗肾的辅助,给心脏足够的恢复时间,也有恢复了健康的,而姜西妈妈,经过了三天的治疗后,心脏功能依然没有恢复,并且越来越下降,直至医生觉得不可晚回了,才赶紧叫姜西来见上一面。
姜西一把抓住她妈妈的手,此刻她妈妈还有一点意识,她带着氧气罩,能发出的声音很弱很弱了。
我也赶紧去抓我岳母的手。
然后,她看着我很无力却又很努力地说了一句,“把姜西交给你,我放心了…你是好女婿…”。
说完这句话,好像是用完了她这一生最后的一点力气,她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了此生最后的一滴泪…
姜西已经失控在了我的怀里,但是这里是重症监护室,还有好多好多这样与死神抗争的患者,姜西不能放声大哭打扰到他们,她只能默默地趴在我怀里浑身颤抖地流泪。
我的眼泪也控制不住了,但是我一声也没出,只紧搂着姜西,想给她一个坚强地依靠。
这时医生开口说,“这里是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在这里呆时间长,她意识会渐渐消失,你们继续待在这也没有意义,只会更加难过而已,节哀顺变…然后,你们现在去办一下死亡手续,还要赶快去准备寿衣和葬礼的事,大概过一两个小时,我会通知你们去停尸间领人,还有,你们需要医院帮你们联系殡仪馆的车吗?”
我说,“需要,你们帮我们联系吧。”
在北京,我们从没经历过亲人去世的事,由医院方联系最方便。
医生说,“好的,那你们快走吧。”
我扶着基本已经瘫在我怀里的姜西走出重症监护室,姜西已经不哭了,似乎已经没有眼泪了,整个人就是有点傻愣愣的,像是没了魂儿。
我没说什么,就是默默拉着她的手,先是办了一些相关手续,然后就到医院门口的寿衣店根据姜西妈妈的身材,给姜西妈妈买了寿衣,七七八八一套衣服好多配件还有帽子什么的,我们以前也没弄过这些事,所以,拿了衣服就走了,连看也没看。
等我们把这些都准备好了,医生还没有发来消息,我们就在医院的院子里找了把长椅坐下了。
姜西始终一言不发,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我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她突然愣愣地转头看向我,“老公!”
“嗯?”我赶紧答应。
她眨了眨眼睛说,“刚才…医生叫我们去重症监护室了是不是?”
我心疼地看着她说,“老婆,妈…走了!”
她又眨了眨眼睛,愣了一会儿说,“哦!对啊!我想起来了…”
在说到“我想起来了”时,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蹙着眉头无助地看着,声音沙哑的不得了地说,“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本来就少,现在一直跟我相依为命的那个最爱我的人没了,没了…三天前她还在的啊…至少人还在的呀,还能说话,能吃饭,这么快…这么快就没了,她再也听不到我讲话了,再也看不到她最挂念的江东西了,老公,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啊…”。
她一边颤抖着在我怀里哭着,一边焦躁地死劲儿又快速地跺脚,那副样子就好像是情绪压抑到了崩溃的边缘,却找不到一个破口可以释放。
我赶紧将她勒紧在怀中,按住她颤抖的身体,又用双腿固定住她的腿,“老婆,老婆,你要坚强…”。
“老公啊…”她哭得嘶声力竭,“我是不是错了?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不应该让她去做手术,如果她没做手术,或许还能活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说不定还能更多日子呢…我错了,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害死了我妈妈,我错了呀!呜…呜…”。
我看着她的样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心疼她,才能减轻她的痛苦,我只能大声地在她耳边说,“老婆,老婆,你冷静点,冷静点,她这样走的痛快,不痛苦,不然她活三个月又怎么样呢?最多也是再被病痛折磨三个月而已啊,你没错,你没错啊!”
这件事,无论怎么决定都为难,似乎做有做的错,不做也有不做的错,没有一个标准的好答案,谁遇到这样的事,都是锥心刺骨般地痛。
姜西在我怀里放声大哭了十五分钟,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全身都是汗,似乎是哭累了,哭不动了,她的哭声才渐渐消逝下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姜西的手机收到了医生发来的短信:你妈妈已经被送到停尸间了。
我拉起姜西的手,带着她去停尸间。
当看到被蒙了白布的姜西妈妈时,我感觉到姜西的整个身子就发软地站不住,我一手搂着她,支撑着她,在她耳边说,“老婆,你要挺住啊!妈肯定不希望你这样,妈是多坚强的人啊!”
姜西立刻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能给自己增加力气似的。
这时有工作人员问,“你们是自己给她换衣服还是我们给她换?”
“你们换吧!”我说。
“我们换的话,一次八百,如果化妆的话,一共两千。”那工作人员说。
我想了想说,“妆就不用化了。”
我觉得姜西妈妈不会想要化妆,而且我看到了她的脸,走得很安详,似乎没什么牵挂了,我就突然想到,她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把姜西交给你我放心了,你是好女婿!”
谢谢你,我的岳母,从一开始认识你,你对我的不接受,到最后,你夸我是好女婿,其实我没做什么,反而是你一直在为我和姜西付出,做好我们的后勤,让我们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工作、生活,幸福了这么多年。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心声,请接受我的感谢,感恩此生遇到你这样的岳母!
工作人员换好衣服后,便将岳母放进大冰柜。
伴随着那一声坡长地“嚓”的一声金属抽屉关上的声音,我知道,岳母永远离开了我们,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猛然间这个认知真让人浑身发凉,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说没就没了!
姜西联系了岳母生前的好伙伴,伙伴中有基督徒阿姨,基督徒阿姨提议给岳母按照基督徒的方式送葬,因为岳母生前也信了基督教。
姜西同意了。
基督教的葬礼很简单,就是到了殡仪馆之后,在一个仪式小厅里,找来一个牧师,带领着几个基督徒为死者祷告、祝福、送行。
基督徒们把死亡看得很淡,他们觉得去世只是回到上帝的怀抱了,是重生的开始,家人难过也是有限的,他们会用为去世家人祷告的方式来缅怀逝者。
所以基督徒也不上坟、烧香,因为他们觉得坟墓里的只是一堆废弃的东西而已,人的灵魂已经归于了上帝的怀抱,所以,人死后,不一定要有坟墓。
我们家在北京也没有家族、亲戚墓地,觉得给姜西妈妈单独弄一个墓地也没什么意思,最后在基督徒阿姨的建议下,我们决定把岳母的骨灰洒到江、河、湖、海里,这样感觉也挺好,周总理就是这样做的。
用基督徒的说法就是,上帝创造人的时候,是用泥土和他吹的灵气创造的,如今灵魂已经回到上帝那里,肉身来自尘土便归于尘土。
就这样,我们原本的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三口。
开始的三个月,姜西一直不能从失去妈妈的状态中走出来。
我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当我回来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偷偷的哭,她这样的情绪,还要照顾江东西,还要给我们做饭吃,我有点不放心。
我打电话给大姐,希望她请假来照顾姜西一段时间,大姐立刻跟学校请了假。
于是,大姐第一次来北京,来到了我家陪姜西。
这件事,给姜西感动坏了,后来她情绪好了以后跟我说,那段时间她真的特别需要人陪,每天都是迷迷瞪瞪地想她妈妈,她都怕把江东西磕着、碰着,或者忘到哪里丢了,幸亏大姐来了,让她可以松口气。
大姐带江东西出去玩儿的时候,她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开始把自己的精神状态投入到写小说当中去。
晚上大姐、江东西和我都回来了,有孩子在,人又多,欢乐就多了很多,她的情绪也好了很多,渐渐开始适应和忘记她妈妈的事,再加上她的读者老是跟她催更,她被逼得没办法,只有好好写小说去了。
只可惜,大姐只能在这呆一个星期,学校那边说,她要是请假日子多了,会影响评职称,我也不能让她为难,毕竟职称对老师来说很重要,所以,她到了一星期就走了。
我以为姜西的情绪好了很多,可是大姐刚走之后,她有一天突然给我打电话,在我工作特别忙的时候跟我说,“老公,我不想活了,想自杀,你看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妈妈受了一辈子的苦,最后也没享几天福,说走就走了,好像活着都没意义了。”
我当时正在忙,旁边同事一直在找我说事,领导也找我,我根本没有时间多想怎么安慰她,并且我已经安慰她三个月了,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到了这个时候,似乎真的已经没什么有用的话说了。
于是,我一着急便说了句,“放心,谁自杀你也不会自杀的。”我心里想的是,姜西那么开朗的女人,怎么可能自杀呢?她就在那瞎捉摸。
说完这句话,我同事就找我紧急处理事情,领导也找我,我就跟姜西说,“挂了啊!”然后也没等她回应,我就挂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没有那么忙了,便给姜西发短息:老婆你好点了吗?没事了吧!
她倒是很快给我回了短信:“你现在马上回来,我不自杀了,但我要杀你,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了,你好再找个年轻的?你是不是嫌弃我老了?你现在膨胀了是吧?”
这说的都什么跟什么啊?不过想起我刚才说得那句话,确实还挺气人的哈,这样想,我便也有点担心她了,于是等工作不忙了我就跟领导请假说今天早点回家。
回来前,我给姜西发了短信:老婆我这就回来了!
她没理我。
当我到家的时候,我一打开房门,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一脸凶神恶煞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江东西从外边捡回来的木棒子站在小走廊另一头。
她一脸小太妹的表情,用棍子老远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你!”
我一边换鞋一边云淡轻风地说了一句,“杀不行,我还得赚钱养你和江东西,但是睡可以,趁着孩子没回来,赶紧来一、炮!”
姜西脸上僵了一下,而后一脸说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我neng死你!”
我看着她笑着说,“好啊,好啊,你来neng死我啊,你好久没在床上neng死我了!”
“妈的,智障!”
“那你要不要来?”
下一秒,只见姜西一把扔了手里的棍子,像个女土匪似的朝我扑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妈的,既然杀不了,那就睡吧,我西姐总要占点便宜才行!”
我,“…”。
接下来是,“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戏码,此处赠送自己补脑二十万字(不收费)
晚上姜西做好晚饭,我把江东西接了回来,我感觉姜西好像情绪好了很多,也不知道是被我那句话刺激的,果然过后她也觉得谁自杀她都不会自杀,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还是因为那啥那啥了的原因不知道,总之,她心情好了很多。
至从岳母去世以后,我虽然很烦刷碗,但是也学会了,姜西做饭,我没舍得用她刷一次碗。
她躺在床上跟江东西开心地玩耍时,充满愉悦地声音说,“谢谢老公哦,哎呀,这要是等我们老了,回忆起刷碗这件事,我可能会觉得特别幸福,到时候我会跟江东西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外孙或者外孙女说,哎呀,你姥姥很幸福啊,你老爷这辈子都没用你姥姥刷过碗!”
我一听,这是不是话里有话啊?想让我做一辈子的洗碗工啊?有坑!
我一边刷碗,一边笑着转头对姜西说,“那我也跟我外孙或者外孙女说,你老爷也很幸福啊,你姥姥这辈子都没让你姥爷生过孩子呢!”
“噗!哈哈哈哈!”
姜西终于露出了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
江东西不知道她妈妈笑什么,但是她也跟着傻笑。
“哈哈哈哈!”
我们家的欢笑声,从这一天开始又回来了,姜西之后再也没有犯类似抑郁症方面的症状。
只是,日子一长啊,三口之家的问题就出现了,那时才明白,什么叫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姜西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没看她干什么活,可是,姜西妈妈不在了,我们家很快就鸡飞狗跳了。
这无关夫妻感情好不好,有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在我和姜西之间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