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她神智半清明、半模糊地伸出手,虚虚触摸着他的脸。
从苏明安漆黑的瞳孔里,她仿佛望见了大江大河、高飞的纸鸢、宫墙外的糖葫芦和彩布…
然而那些都不属于她,她不是那只纠葛三世的白狐,那只是她偷来的人生。她是一个出身指挥舰的任务者、一个人生小偷,而不是615年苏绍卿心心念念的宫女姐姐。
结束了…什么都无法带回。
冬眠舱合上,苏明安转身离去。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有些人即使用血吊着命,他们也活不下来。于是每当他们步入死亡,苏明安便会伸手贴上他们的额头,将他们“储存”下来,放入生命硬盘之中。
脑中的光点越来越多。
有一天,当光点抵达“一千”的数额,他听到了系统声。
你已经充分体悟了“灵魂摆渡”的本质。检测到与你的职业“佰神”适配度高达88,“佰神”职业发生进化。
你获得了新的主动技能:灵魂摆渡。
灵魂摆渡lv.1(紫级):
当你在副本中征求了他人同意,你可以将他人的情感与记忆浓缩,存储在自己脑海,并可使用他人的微弱能力。(唯有他人死亡,方可生效)。
往后,若是你触及了更多有关“灵魂”、“生命”的概念、技术或权柄,也许,你能将他们“复生”出来。
只要你一人永生,你储存的所有生命都将“永生”。你一个人,便是一个种族的精神统合体。但杀死了你,也等于瞬间杀死了一整个文明。
战斗力:4400
灵魂摆渡发展成了职业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他能背负他人的亡灵战斗,不拘于任何副本。他一个人,就是一整个文明硬盘。
…这有意义吗。
苏明安不知道。因为他不知道“复生”的概念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程度才能复生他人。这像是一个大饼,虽然遥远,但是看起来好吃。
…这个技能,要是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他望着时间之戒上的名字,每一个,每一个…手指一点点攥紧。
…要是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但他忽然想到…这个技能概念中,没有提及“不能储存玩家”。
所以,
这到底是为了…
一位老人将石头握在手中。
随着流光一点点注入石头,老人的神情变得衰败下去,石头逐渐变得流光溢彩。随后他将石头递给一位士兵,士兵收走了石头。
“…这枚石头,会给谁?”老人问。
士兵温和地答复他:“会给某位天使,或是神明大人,总会有用的。”
老人含笑点头,气息一点一点低落:
“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人们打造了一个循环。
曾参加过世界游戏、寿命将近告终、没有战斗力的老人,自愿献出自己身上的生命力,灌入石头。石头会由士兵们传递给千年计划的关键人,如十三位主理人、强大的穿越者,或是直接给苏明安等玩家,让他们能够用石头换取积分,兑换血瓶。
饮下血瓶的苏明安等玩家,生命值恢复后,就能继续放血,喂血给更关键的战力。
如此延绵下去。
仿佛形成了一条鲜明而残忍的生命链。只不过,大自然的“生产者”、“消费者”、“分解者”异化为了具体的人。
这是萧影想出来的办法,他总是能想出更残忍的、却更有效的方法。
当士兵抱着石头走出平房,几个孩子围了上来。
“我参加过第三次世界游戏,我也想造石头!”孩子们在土地上蹦蹦跳跳。
“还有我!还有我!”
“带我一个吧!我不想活那么长,人生太没意思了!”
士兵呵斥他们:“神明大人命令所有小孩好好活着!你们还要活四五十代呢!你们的人生也长得很!”
“神明大人看起来也就比我们大六七岁。”孩子们说。
“祂为什么就比我们厉害那么多。”
“要是能帮忙就好了…”
士兵不仅不拿走他们的生命,反而把怀里的一个很小的玻璃管塞给他们:“喏,这是新的‘药’,你们送去那边的救助站,快去!我盯着你们。”
孩子们瘪了瘪嘴,捧着玻璃管转身。他们知道,这是很珍贵的“药”,每次大人们都无比重视它,只要一滴就能救人。淡金色,看起来很漂亮,就像流淌的金子。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造出来的,但大人们都说神明大人无所不能,所以神明大人变出神药也很合理吧。
“它好漂亮!”
“真的是神药啊…”
金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笑容在孩子们脸上浮现。
萧影站在阴影里,望着人们为“神药”的到来欢欣不已。
他一开始感到困惑、不解——神明为什么要怜悯人类的性命,为什么要为了救人而放血。他渐渐开始产生了类似“怨恨”的情绪。这怨恨不是针对人类的,是针对神明的。
怨恨神明为什么不能珍惜自己一点,为什么把自己的身体视作道具。难道真的有一天倒下了,才知道自己只是在付出愚蠢的善良吗?
直到他站在苏明安面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脸色苍白的苏明安这样回答他:
“我并没有善良到要拯救每一个人,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不会拼了命也要挽回他们。”
“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怕我多怜惜了自己一点,就会导致更多生命死亡,导致防线后退,波及到我真正在乎的人与事。一颗马蹄铁可能会毁了一个帝国。”
“我害怕我脑中的那些灵魂光点,开始出现我的熟人…甚至开始出现你们。”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样。
萧影连连向后退。他心中的怨恨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如果说之前他还能用“神明太愚善”这种理由安慰自己,他还能想办法逆转这种局面,现在他终于察觉到了一种悲怆——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
神明是需要“他们”的。
苏明安开始更频繁地头晕。
以至于当他在天台上感知时间权柄时,连叠影靠近了他都没察觉。
那只是一个叠影的虚影,隔着理想国,连触碰他都做不到,但几乎挨到了他的肩膀。
“…话说,此时长歌还在挨冻。”叠影低头说着没有营养的话:“你不回去看看吗?”
苏明安这才想起来。
对哦,还有个长歌在挨冻。
“等副本结束了,我在主神世界会请他吃烤肉。他的收获也会远超普通玩家,不需要你费心。”苏明安说。
叠影笑了:“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提前确定了你的胜利吗?都想到吃烤肉的事了。”
苏明安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潜在告诉我,长歌是真实的,千年后也是真实的吗?”
叠影的眼眸动了动,祂似乎笑得更热烈了。
“…还有五天。”
“是啊,你的得意,不会超过五天了。”苏明安说。
叠影没有说话。
苏明安径直往下走去,决定不再来天台,免得再遇上。
在这之后,第五次世界游戏开始了。
除了苏洛洛与李御璇,其他人没有被选中这次世界游戏。这次世界游戏造成的混乱是最大的——因为玩家们大多是一万个时代中的人,人们在获得了力量后变得肆无忌惮,对他们所在的时代形成了降维打击。一万个时代的不少人开始崇尚高维的力量,主动投向叠影。
指挥舰也正式迈入了天世代第1年。
指挥舰独立于一万条时间线之外,但不意味着它的时间会永远凝固,否则人人都能长生不死。它会与其他时间线“并行”,当它迈入“第1年”,就意味着时间的锚点落在了“第1年”的位置上。
简而言之,目前,“第1年”成为了最重要的时间线。
副本第十三天夜晚,一位主理人走进旧神宫,恳求苏明安:
“求求您…我听说您能复生死者,复生我的母亲吧,求求您…”
除了朝颜与秦将军,大多数人不理解灵魂摆渡的本质,也不理解生命硬盘是什么,只知道神明大人无所不能,既能造出“神药”,又能复活死者。
苏明安认识这位主理人,易钟玉。曾经的易钟玉与他平起平坐,甚至能并肩走在一起谈笑。然而现在他们的差距,却放大到了无法触及的地步。
苏明安望着跪地的青年,回应道:“我没有你母亲的完整情感与记忆,就算复活了她,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那样也好,求您了…”青年这么恳求。
于是在这之后,常有人看见,易钟玉牵着一具形同丧尸的女人躯体,在大街上缓缓走着。
人们越发坚信了。
神明能轻易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
神明能轻易实现他们得不到的祈愿。
神明无所不能。
既然上了神位,那么理所应当——人类无法真正理解神。
苏明安望着手里越来越多的名单,垂着头。他顺随着极快的时间流速,将自己交给快速流过的时间,仿佛被凝固为了一具大理石的神像。
一次次演讲、一次次送别、一次次迎回、一次次把人们放入冬眠舱中…仿佛将蝴蝶一只只钉入标本里,以自己的血饲养之。
人们能轻而易举地赞颂他的美名,誓死为他而战,拼死打着这场拉锯战——他们却唯独做不到一件事。
——替他的灵魂承担负重。
时间推移至副本第十四天的凌晨,苏明安的意识忽然恍惚了一阵,脑中出现了一片空白。
那一瞬间他忽然察觉——
自己好像是在走…亚撒·阿克托的老路。
这个概念如同一盆凉水,瞬间浇在了他的身上,惊醒了恍惚的他。他眼神清明,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名单上模糊不清的名字被他揪成一团。
是啊。对啊。
——这不就是阿克托在世纪灾变结束后遭受的一切吗。被奉为神,被人赞颂,见证生死…然后渐渐麻木、悲怆、磨损。
苏明安现在的情况,几乎和阿克托情感共鸣里的那段日子,一模一样。
但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和他承担着相似的负重,无人苟且偷生。而他甚至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阿克托可以抛下一切,和八席隐居。而他若是抛下一切,指挥舰瞬间分崩离析。
——因为他现在走的,确实是正确的道路。
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抵达终点的——正确的道路。
不容许他往回走,或是逆转航向。唯独向前,只能向前。
他将名单放在桌上,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在对遥远的观众们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再煎熬几天,就结束了…”
副本第十四天清晨。天世代1年,1月1日。朝颜走到了他面前。
“我想把你培养成合格的救世主,现在的你尚显稚嫩,还不够。所以你的灵魂才会如此疲惫,如此负重,因为你承担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你还不够成熟。”她望着他:
“…你愿意吗?”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时间的河,从他初见她时,她就已经饱经风霜。她是独立完整的个体,却为他又开放了一片空间,接纳着年轻的他。
她的年岁远在他之上。
她的人生阅历也远胜于他,她也比他更懂如何驶好这座文明的方舟。哪怕旧日之世的方舟很快就要抵达终点,他也可以把她教的经验记到下一个副本,甚至很久以后。
明白了这一点后。
似乎就没有别的答复了。
“好。”
十九岁的神明大人点头了。
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一个等式。
一个很久以前…他就明白的等式。
他的命吕树诺尔玥玥等人的命朝颜离明月萧影的命夏嘉文李御璇易钟玉这些跟随者的命六十亿旧日之世民众的命翟星七十亿人的命一左一右,天平是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