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多久没有这么安静地赏月了?
“…大救世主。”苏文笙的声音从猫背飘来。
“在。”
“你应该把我留在原地的。”苏文笙说。
即使苏文笙说不要带上他,苏明安还是驳回了,不可能把苏文笙一个留在雪地里。
橘猫则是苏文笙的召唤物,叫“大橘面包”。
“不过,我突然想起来,你带上我也不错…万一你走到最后没有体力了,可以吃掉我。在罗瓦莎,吃人相当于一种备用能源…”苏文笙忽然笑了出来,许是被血呛到了,他一边笑,一边咳嗽。
“我不会做那种事。”
“呵呵…你会的,因为你是个超级冷酷的大英雄。为了能做到更伟大的事,这点小节不算什么。反正我昏迷后,应该没多少痛感…你吃我的时候,记得轻一点…”
“你知道自然界的法则吗?就像罗瓦莎的食物链法则一样…当两条生命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时,唯一能存活下来的办法,是互相吞噬…而不是互相扶持…”
“你只管往前走。走不动,就回头吃掉我这个备用能源吧…”
“这下,对我的印象是不是很深刻了?”
“…我记住了。”
“好…我有点累,先睡了啊…哎,大橘面包,你的毛还挺暖和的嘛…”
“别睡。”苏明安立刻说。苏文笙醒着,他体表的魔法元素还能勉强吊着命,苏文笙一旦睡了,光是失温就能杀死他。
“那怎么办,我真的很困…要不然你现在就把我吃了吧,我死了就不新鲜了…”
苏明安轻轻叹了口气。
天穹高远,夜幕低垂。
荒芜的雪地上,只有风吹过。
片刻后,漫山遍野的苍白中,响起了他轻轻的声音:
“…看过怎样的风景,才不愿沉溺阴影。(戾格《野火》)”
“你喜欢唱歌?”
“不是,是为了提神。以前我学习快睡过去了,站起来哼一会歌,就清醒了。”
苏明安一步,一步向前走,像一位徒步跋涉的朝圣者。
雪片如利刃般刮过皮肤,一丝丝血痕浮现,右肩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
苏文笙略微安静了,他躺在大橘的软毛之间,侧头,望着前方跋涉的青年旅人。
蓝月落在雪地里,折射着深色的光辉,像是一潭静谧的湖。
从前,苏明安听过一个故事。
一位船长带着船队返乡,可途中遇到了一只海妖。
海妖告诉他们,它太孤单了,需要一个朋友,只要船长愿意留下来,它会送给船队数之不尽的财宝,所有人都会获得富裕的生活。
对于这个故事,莱恩给出的结局是:船长自愿留下后,被溺死在了海中。因为海妖不明白,人类是无法在海里生活的。
这件事被吕树他们听到后,在主神世界的休息期间,每个人给出了不一样的结局。
诺尔说,结局应该是船长找到了另一处珍贵的宝藏,满载而归。谁也不需要为了宝藏而牺牲。船长和海妖只是偶然相逢的过路人,人类无法在海底生活,海妖也不可能去陆上,所以短暂的相处后,他们注定要道别。
“…太过炙热的心,不适合靠太近。”
吕树说,结局应该是海妖明白了强留一个人没有好处,于是船队安然离开了。而船长有时候会回来找海妖,他们会一起聊天、玩游戏,即使只是短暂的相处,海妖不再孤单。它要付出的,只是等待。
“…撞向草木的火星,怀着虔诚的心情,不为向任何人证明。”
林音说,结局应该是船长无视了财宝,海妖放弃了强占欲,他们缔结了短暂而纯洁的友情,不掺杂任何杂质。
“…一心不与世俗同行,是不是病。”
而苏明安呢…?
他并没有设想过故事的结局。
听着同伴们的声音,他仅仅只是倾听,望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我偏要做,不熄灭的野火,点亮天地四合。”
等到他们都说完了,他才笑笑,说,大家说得都很好。
他们就问,苏明安,你为什么不说一个结局呢?
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船长和海妖喜欢什么样的结局。有些故事,也许没有结局。
当时的他没有想过,
——他早已成了“船长”本身。
当他站在人生尽头构写船长的结局,却发现那几个属于自己结局的ABCD选项,甚至还远远不如同伴当时那些随口构写的结局。
“…世界烧成我的颜色。”
他仰起头,呼吸几乎被寒风滞住。
恍惚间,他的意识开始朦胧,法力值撑起的空间结界帮他维持着最低生存温度。
苏文笙之前让他保留法力值的决定,是正确的。他最怕冷了。
“…暴风雨打过,燃在不知名角落,不灭的心火。”
暴风雪落下,寒风冻结了他的血液,万千事物——月色与星空、暴雪与夜色、湖水与命运,纷纷朝他坠来。
朦胧间,他仿佛看到一个个身影,遥遥站在他的前方,等待着他。
“…风吹动时哪里都是我。”
就像他正朝着前方走去。
他的身前,是伸手可握的未来。
他的背后,是血红的不归之路。
“…就算我是过客,也要姓名被镌刻。”
苏文笙的呼吸越发轻了,他紧紧抓着橘猫的毛,仿佛这样可以保持清醒。
大片血迹染红了猫背,他的前胸与脊背都像是破碎的红玻璃。
视野愈发朦胧,他望着仍在向前的青年,轻轻开口,血从下巴流了下来:
“…苏大救世主,放下我吧。”
“…被同样路过的,你啊记得。”
苏明安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在漫山遍野的苍白中,小得像一滴红墨水。
时针渐渐指向十一点,万千蓝紫色的星辰出现在空中,摇晃、旋转、颤动…仿佛时间也在等待着那一刻。
“…散不去余热,快熄灭的野火,它再一次选择。”
法力值逐渐见底,苏明安的空间屏障摇摇欲坠,风雪永无止境地摧残。
他感到寒冷直逼骨髓,仿佛冰冷的霜雪渗透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砰——!”突然,橘猫偌大的身躯向前倾倒。苏文笙从猫背上滚了下来,滚到苏明安背后,碾出一路血红。
“要拥抱…”苏明安的声音停了下来。
像是心脏被骤然揪住,他回头,望着倒在雪地里的苏文笙。
大橘面包扛不住了,苏文笙唤回了它,尽管它还能走一段距离,但它会被冻死。所以苏文笙停下了。
“好了,就到这里了…就到这里了…”苏文笙的咳嗽声很轻,却吐出了一大口血,甚至有一些苏明安辨认不出的固状物。
这一刻,苏明安的心跳麻痹了。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在冰洞中吸入冷冽的空气,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
“我来帮你…”苏明安拉起苏文笙,但器官差点稀里哗啦掉了出来。
雪地四周恐怖的红色,鲜红色,暗红色,浅红色…都是苏文笙的血。
作为学生时,苏文笙从没想过,自己能流出这么多血。以前他骑自行车摔倒了都会觉得好疼。
——他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神明正面对峙,救下只存在于教科书中的大救世主。
“…大救世主。”
月色高悬,他望着月色,仿佛望见了一个熟悉而辽远的世界:
“我想做的事…已经基本结束了。”
“结识你、护送你、逃离神明安的追杀…都已经结束了。但还有一件事…”
天际倒悬,眼前满是风雪。
苏明安想把苏文笙扶起来,可他做不到。
苏文笙倒在冰雪里,糊烂得像从血水沟里翻滚过,伤口大多腐化,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比起苏明安刚刚见到他那意气风发的魔法使姿态,差别太大。
莹蓝色的月光落下,洒在他身周的白雪。
蓝幽幽的雪,环绕着他…绵软而幽深,就像…
——像一潭盈满月光的湖。
他躺在蓝色的雪中,
亦像躺在蓝色的湖中。
“啪。”
下一刻,苏明安的手掌被苏文笙拉住,向着苏文笙的胸膛摸去。
——摸向,一颗红蓝交杂、滚烫的、炽热的心脏。
在罗瓦莎,食用他人可以恢复体能、增强实力。而食用心脏是最有效的办法。一些种族濒死时,会吃掉身边同族的心脏,活下去。
苏明安骤然明白了苏文笙说的“还有一件事”,指的是什么。
“苏文笙…!”苏明安立刻挣扎起来,手掌却被苏文笙牢牢握着。
指尖触及温热的心脏。
仿佛,他的手中——是一颗新的“心脏之血”。
那颗活生生的心脏,在他掌下跳动着,让他真实地感受到——有一条生命在他指间。
“砰!”他用肩膀去顶苏文笙、去撞,想让苏文笙松手,可为了维系保温结界,他不能离开影状态。
他咬紧牙,心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揪住,传来尖锐的苦痛。
苏文笙…苏文笙…!!!
总是这样…苏文笙!!!
苏文笙垂下头,年轻的脸上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眷恋。
他明白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世界早已安全了,不需要他去救。他的人生肉眼可见的一帆风顺。读书,工作,养老,业余时间养养猫…
可当他选择回应那股召唤感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被传送法阵包裹的那一刻,他自己也预感到了…也许他会有像前辈一样燃烧的这一天。
还好,这一天来了。
还好,他没有错过。
苏明安移不开目光,与那双漆黑的瞳眸直直对撞,他竟开始觉得,苏文笙刚刚说的“爱吃代餐”的部分是写实的。
不然——
——他为什么感觉自己像是身处冰冷的湖水中,望见了一朵似曾相识的蓝玫瑰?
静谧的月色下。
一朵蓝玫瑰,透过辽远的时光,漂浮在雪面上。
昔日决绝的水中月,如今坦然的天上月。
“苏文笙,我还有余力…”苏明安的呼吸缓慢而沉重。
苏文笙咳出一口血,手指渐渐收紧:
“别骗自己了…你做不出的抉择,我帮你做。”
“大橘面包扛不住了,与其把我孤零零留在雪地里,还不如发挥一点余热。早在来救你的这一刻,我就有了心理准备。”
“我生活在一切归于终结的盛世,生活在冒险故事结束后的美满结局中…我是最幸运的孩子。”
“比我不幸的‘苏文笙’太多,他们或许坠入湖中,或许无声消亡。而我,而我…咳咳咳!”
“我是那么多苏文笙中最普通的一个…”
“…但我从没输给谁。”
“苏大救世主。”
“你记住,我想改变旧日之世残留的黑暗…请你有时间回去看一看…这就是我唯一的请求了,也是我来这罗瓦莎,想要做的事。”
“听说马上就会重置世界,但是,我是偷渡客,又不受世界游戏保护…也许,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吃掉我,活下去。”
“走向世界尽头…走向无法被任何人控制的远方。”
“走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不必后悔,也不必愧疚。相反,我更感到欢欣,甚至感到激动…”
“因为…”
“世界可是,”
“——将故乡几十亿生命的救世主托付给了我啊!!!”
那双漆黑的眼眸,闪过了一丝眷恋。
倒在雪地里,他握紧苏明安的手,贴着心脏,直视着月亮,第一次察觉…这轮月亮,和故乡的月亮真像。
蓝色与黄色的满月。
如果真有那么一种可能,这里也是他的故乡,那他该怎么回去呢…
是不是,死亡了,再睁开眼,他就回去了…?
在罗瓦莎的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不思念故乡,每当坐在高楼上仰望月色,他都会思念爸爸和妈妈。还没有好好道别,他就消失了,他们还好吗?会为他的失踪而哭泣吗?
…他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就这么偷偷摸摸消失了,对不起。
如果他当时没有回应那股召唤感,现在的他会在哪里,做些什么?
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吗?
会成功撼动那些根深蒂固的黑暗吗?
魔法使和议员,孰轻孰重?苏文笙与“苏文笙”,又是怎样重塑了彼此,重迭了彼此?
还有小离…
祝福她…成为了很棒的大人吧。
“啪。”
掌间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
这一刻,
苏明安的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
寂静的雪中,他孤独地伫立。
良久,
他颤抖地将手掌收回,望着满手鲜红,放在嘴边。
呼吸之间夹杂着湿润,手指每一寸颤抖,都仿佛撕裂了内心深处的一部分,将痛楚与无助暴露无遗。
一股暖流骤然摄入了他的体内,逐渐枯竭的法力值,竟骤然开始回升…
这股温热的生命力,透过破碎的红,汇入了他的喉管与心脏。化作柴薪,化作他最后一小时抵挡风雪的热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吞吃着,他咳嗽起来,血迹顺着下巴滑落。
喉中传来吞咽的滞涩感,令他艰难地吸着气。
“苏文笙…苏文笙…!!”
“你…你真是…”
他彻底记住他了。
…但为什么,每一个都那么像呢…!
随着暖流,他看到了苏文笙的记忆。
月光下,一个黑发青年穿着校服,站在学校礼堂里,拉着小提琴。他衣服平整,系着整洁漂亮的领带。
人们坐在台下,望着演奏的苏文笙,交头接耳:
“…那就是最幸运的苏文笙啊。”
“…比起历史上的其他苏文笙,他看上去实在平庸。”
“…演奏得也就一般般吧,不过他好像挺认真的…”
掌声。
一曲终了,人们响起了掌声。
此起彼伏的掌声中,青年微笑着站了起来。尽管他的神情很开心,但听到人们的失望声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缕疲色。
忽而,他抬起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短暂的犹豫后,他点了点头。
一道召唤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下一刻,他的身形消失不见。
后来,作为魔法使在罗瓦莎四处游历时,青年听到了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
“——苏文笙,你当时为什么回应了那股召唤感,来到了罗瓦莎?”
“我想去厉害的世界,成为一个厉害的人,能够回来改变故乡的黑暗,拯救无数个‘小离’。”他说。
“——如果你成为不了厉害的人呢?”
“我会努力的。”
“——可万一你回不了家呢?”
“我小时候听妈妈说过,人无论到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只要死亡了,灵魂就会回到家乡,葬在土中…如果我真的发现,我无论如何也回不来,那么我肯定会选择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吧…”
“——苏文笙。”
“嗯?”
“——提前预祝你,欢迎回家。”
“哈哈,谢谢你。不管你是祝福我回家,还是祝福我死亡,我都谢谢你。不过,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我也会努力活下去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遇到了苏大救世主,我要好好回报他救下故乡的恩情…对了,我也要对我自己说一句…”
“欢迎回家,苏文笙。”
“在罗瓦莎的日子太孤单了,不过,一想到最后可以回去,我就高兴起来了。”
“今天的日子,对应旧日之世的节日,似乎是中秋节。虽然罗瓦莎没有这个节日,但我还记得。”
“虽然赏月的只有我一个人,但是,真希望你们能听见啊…”
“父亲,母亲,小离,苏洛洛,大橘…”
“…中秋快乐。”
“真想你们啊。”
“我快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