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邑。
孟尝君,或者说薛公田文带着自己麾下众多的臣子,这一天早早的就在城外等候了。
虽然春天的迹象已经隐隐约约的露了出来,但毕竟现在还是冬天,长时间的等候让队伍之中时不时的响起打喷嚏的声音,抱怨声也随之弥漫。
“这些赵国人的架子还是真大啊。”
“竟然让君上在城外迎候如此之久。”
“就是,等到赵国人来了,一定要想个办法出出气!”
众所周知,薛公田文养士和别人不同,他是属于只要是个人就能养,所以很多无家可归或者在自己国家犯了事走投无路的游侠纷纷前来投奔,以至于司马迁都在《史记》里面感慨说明明都已经到了汉朝,薛邑之中依旧是好勇斗狠的奸人随处可见。
两百年后的子孙们都如此彪悍,那么这些两百年前的祖宗们是如何一番光景就可以想见了。
有一个例子可以证明。
在数年前,田文在利用鸡鸣狗盗两名门客的能力离开函谷关之后,路上经过邯郸回国,得到了赵国人的热情接待。
结果在席间,田文的门客听到了有人暗中议论,说田文的身高实在不高,完全没有想象之中的“大丈夫”模样,于是田文就勃然大怒,直接带着门客劫掠了赵国的一座县城,大杀特杀大抢特抢了一番之后才呼啸而去。
如此彪悍的门客,能够说出用赵国人出出气这种话也就完全不足为奇了。
这番话也是被田文完全听在了耳中,这位薛公脸色当即一冷,转头狠狠的盯了说话的几名如今已经是薛国大臣的门客一眼“都给本侯噤声!本侯今天再在这里说一次,谁要是得罪了赵国的使节团,本侯第一个就绕不了他!”
开什么玩笑,这年头谁敢得罪赵国?也就只有这几个没有脑子的愣头青了。
田文很清楚赵国调查团究竟代表着什么,那可是代表着薛国的生死存亡啊!
如果代表团真的认定了田文就是信陵君案的幕后主使者,那么魏国大军必然卷土重来,田文虽然在薛邑之中经营多年颇得民心,但是和有几百年历史的魏国来说显然还是差了太多,而且有了赵国的威慑之后鲁国有极大可能也不会继续出兵帮助薛国了,那么薛国就真的是要完蛋了。
田文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已经要让调查团的这些大爷们吃好喝好,什么美酒美女统统都安排上,务必要得出一个对薛国有好处的结果。
田文一发怒,众多大臣顿时就闭上了嘴巴。
一名大臣小心翼翼的说道“薛公,其实这件事情我们薛国根本就是清白的,又何必…”
田文差点就想甩手一巴掌过去,但马上还是忍住了。
按捺住心中的无名之火,田文冷冷的说道“这年头又有什么清白可言?究竟谁是幕后凶手,那还不是赵国人的一句话!难道你觉得楚国和韩国人敢违背赵国的意思吗?都给本侯闭嘴等着,不要再多废话了!”
田文这么一番训斥下来,所有的薛国大臣们都彻底安静了下来,静静的等待着调查团的来临。
终于,到了中午时分,调查团出现了。
田文精神一振,率领所有大臣们迎了上去。
就在距离田文不远处的薛邑城外停着众多马车,这些都是田文以及他的薛国大臣们的车驾,一辆看上去应该是某个小贵族的马车也同样停在其中,一点都不显眼。
马车之中正在进行着一番对话。
“候,要不我们直接动手?”
“不行。我们的人手太少了,而且你没有发现吗?田文这一次的戒备可比魏国人那边森严多了,他承担不起调查团在薛邑出事的后果。”
“那该怎么办?薛邑这边我们的力量比起大梁城薄弱太多了。”
“无妨,先跟着进城,见机行事吧。”
在调查团到来之后,双方宾主见面,自然就是一番欢迎和寒暄,随后田文亲自带着苏代上了自己的马车,两人携手进城。
值得一提的是田文这一次的马车并不是那种密闭车厢的,而是这个时代更为常见的伞盖式马车,而且车驾也不是直接就进了薛邑田文的宫城,反而冒着小雪先在薛邑的大街上走了一圈。
对此,调查团的两位副团长也是有一番对话。
韩文看着这一幕,笑道“看来这薛国之中的民心确实不稳啊,不然的话这位薛公也不至于我等刚刚到来就如此作态了。昭卿,你怎么看?”
昭齐冷冷的看着面前几丈之外的那辆马车,道“全是徒劳。这薛国完全是因为赵国才存在,等到哪天赵国不想让它存在了,田文之流想必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韩文闻言微微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昭卿还真的是…言辞犀利啊。”
两刻钟之后,马车终于来到了宫城之中,田文也是带着苏代携手下车,两人言谈甚欢,就连脸颊都显得红通通的。
随后,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在宫城之中召开。
能够看得出来,田文为了这一次的欢迎宴会也是动了很大心思的。
无论是从精美无比的佳肴还是十分醉人的美酒,又或者是伴随着音乐在殿中献舞的女子无一不是上上等的水准,即便是苏代这等见识过诸多美女之人也不由得赞叹连连。
酒过三巡,大殿之中的气氛越发的热络,酒香味更是到处弥漫,真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薛国之中的大臣们大多性格豪放,此刻已经是丑态毕露,有好几个人甚至直接跳到了大殿之中抱着舞姬们共舞起来,让调查团的一干人士们看得目瞪口呆。
昭齐嘿了一声,直接摇头“简直是无礼、无礼之极!都说我楚国是南蛮,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坐在昭齐旁边的韩文被昭齐这番话给吓了一大跳,心道这位是真的什么都敢说啊,你在别人家里这么嫌弃主人家,也就是好在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不然的话以田文属下的恶名在外怕是要直接拔剑和你决斗了吧?
但昭齐的这句话虽然是没有传到其他地方,却偏偏传到了此地的主人田文耳中。
田文皱了皱眉头,喝道“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都给本侯退下!”
虽然说赵国才是这一次调查团的主心骨,但楚国作为薛国南边的强邻,田文同样也是不能得罪的,更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昭氏现任家主昭齐。
在田文的一番斥责之下,几个已经喝道面红耳赤的薛国大臣自讨没趣,讪讪的退了下去。
其他的薛国大臣们看着这一幕,虽然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是心中却未免已经有了几分不满。
要知道在调查团到来之前,别说是喝多了在大殿之中共舞了,就是当场办事也不少见。
若非如此,田文又如何能够在列国游侠之中获得偌大的名声,能够让那些素来讲究什么“义气”的游侠们誓死追随呢。
现在调查团一来,短短的一天时间,薛公就已经当众让这么多老臣出糗,实在是…
几名薛国的核心大臣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满。
田文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属下们心中的暗潮,他此刻绝大部分的心思都在苏代身上,在喝斥完了属下之后,田文便笑道“苏大夫,本侯有一个礼物想要送给赵王,正好请苏大夫品鉴一二,不知苏大夫可有兴趣?”
苏代眨了眨眼睛,知道这品鉴多半是顺便,真正的意思当然是想要和苏代单独聊一下,摸一摸赵国这一次的底。
苏代笑道“既然是薛公相请,苏代岂敢不从?”
两人很快离席,来到了一间密室之中。
只见田文拿出了一个刻着繁复花纹、一眼看上去就极为不凡的小箱子,在一番操作之后咔哒一声,打开了木箱盖。
苏代看着田文这么一鼓捣,倒也是多了几分兴趣,下意识的凑了过去。
田文小心翼翼的双手捧起了一块青白相间的玉璧,对着苏代笑道“苏大夫请看,就是这块玉了。”
苏代不敢怠慢,同样是双手接过了这块玉,入手之下只觉得极为温润,手感之佳可以说是苏代这辈子前所未见。
一开始知道田文要送礼的时候苏代其实是不以为然的,毕竟现在赵国雄霸天下,什么样的宝物我家大王没见过?
但是直到入手之后才发现,这薛公田文,还真是有货的。
苏代把玩良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此玉之佳,恐怕也只有和氏璧能够与之相提并论了,不知道薛公是从哪里找到这般美玉?”
田文看到苏代如此迷醉的表情,心中也是颇为得意,不由笑道“不瞒苏大夫说,此玉也是本侯费了一番手脚才获得的,其名为——垂棘。”
苏代微微一愣,只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然后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失声道“垂棘壁?莫非是当年送给虞国国君的那块垂棘壁?”
田文笑道“苏大夫果然见多识广,正是那一块垂棘壁,号称与和氏璧齐名的垂棘壁。”
苏代倒吸一口凉气。
在春秋战国时代,如果说到玉璧的名气,第一块肯定是和氏璧不用多说,第二块就要数这块垂棘壁了。
当时,晋献公想要去灭掉虢国,就让人送了这块垂棘壁和屈邑产出的车马送到虞国给虞国国君来借道,然后虞国国君见玉心喜,不顾国中大臣的反对答应了晋国借道灭虢的要求。
结果晋国人在灭掉了虢国之后,回师的路上顺便连虞国也一起灭了,虞国国君不但身死国灭,就连垂棘壁和车马也都再度重归晋国之手。
这一战之后,晋国一举消灭了两个南边中等邻国,控制了几乎整个河东以及崤函通道的东部,不但完全锁死了秦国东出的道路,同时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崛起霸主之路。
这就是历史上极为有名的故事“假道灭虢”。
在那之后,垂棘壁重归晋国公室之手,随后应当是被珍藏在了宝库之中,后来晋国灭亡这块壁也就不知去向,没想到竟然出现在了田文手中。
说实话,虽然在后世和氏璧的名声是更加如雷贯耳,但在这个完毕归赵刚刚发生没几年的时间点上,垂棘壁的名声应该还是比和氏璧要更大一些的。
一念及此,苏代不敢怠慢,立刻将垂棘壁放回了小箱子之中,正色道“确实是个重礼,苏代谨代表吾王谢过薛公。”
田文听到苏代这句话之后也是松了一口气,这送礼就怕别人不收了,收了那就一切好说了。
田文笑道“哪里哪里,只是田文的一些小小心意罢了。赵王对我田文有再造之功,田文若是没点表示,那还能算是个人吗?对了,不知道苏大夫这一次在大梁城之中的调查,究竟调查到了什么真相?”
既然礼都说了,那自然也就是要求办事的时候了。
苏代哈哈一笑,道:“在说这件事之前,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和薛公说一说。”
田文一听,顿时下意识的身体微微一紧。
很显然,一个垂棘壁还不能满足赵国人的胃口,赵国还是有其他要求啊。
不过想想也是,毕竟是天下第一的赵国,又怎么可能因为一块玉而满足呢?赵王手中的那块和氏璧同样也不在垂棘壁之下呢。
田文的脸上露出笑容“不知道苏大夫的要求是?”
苏代脸上笑容不变,道“是这样的,薛公还记得前些年经过赵国时候发生的事情吗?那个时候薛公的某些手下可是在我大赵境内犯下了不少罪行啊。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也该是好好和这些恶人算一算账的时候了。”
苏代说完之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名单放在了脸色开始变得十分难看的田文面前,笑道“吾王曾有云‘犯我强赵者,虽远必诛!’苏代对此深以为然。薛公乃是我大赵的好朋友,那么就烦请薛公清理一下门户,将这名单上的所有人的脑袋都给我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