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要问?”周怀轩将身子往后靠在紫檀木的扶手椅背上,双手交握在身前,唇边带着一抹浅笑,似乎是讥诮的弧度,但也可能是惯有的淡然,“上一次您赐酒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吗?”
夏昭帝皱了眉头道:“还是跟周江氏有关?”
周江氏便是周老夫人,周怀轩的祖母。
“她是罪魁祸首。”周怀轩淡淡地道。
如果不是周老夫人一意孤行,硬是要将有了身孕的越氏塞给周承宗做妾,这一切,也许不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不管怎样,三房对大房的觊觎是不会因此停止的。
夏昭帝听明白了周怀轩的弦外之音,眉头越发蹙得紧了,喃喃地道:“那周怀礼,岂不是跟吴国公没有什么关系?”
本来周怀礼是吴少奶奶的嫡长子,但是越姨娘跟周三爷的事情一出,他就从吴国公府嫡亲的外孙,变成了名义上的外孙。
跟以前实在是差的太远。
因为他现在成了越姨娘的儿子,吴三奶奶便是他嫡母。
嫡母的娘家,才是他们这些庶子庶女的外家。
妾室的娘家是不作数的,甚至都不算是亲戚。
“吴老爷子做了一辈子生意,就这笔赔得最惨。”周怀轩唇边的笑意一闪而逝,狭长幽深的双眸眯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圣上,虽然我们神将府分了府,但是祖父还在,二房、三房依然是神将府中人。您还能给怀礼一品骠骑大将军的位置,这份优容,实在是让我们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不能报圣上大恩一二。”
夏昭帝也笑,双手扶着龙椅的两边扶手,慢条斯理地道:“是啊,朕也觉着不妥。你们神将府已经掌握了大夏一半的兵权,现在周怀礼的一品骠骑大将军,几乎是掌了另一半的兵权。不行,实在是不行啊…”
两人相视而笑。
周怀轩往前微微躬身颔首道:“圣上明鉴。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有野心的。”顿了顿,周怀轩抬头看着夏昭帝,“人的野心,都是一步步惯出来的。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要让人信服,必须得先正名。”
夏昭帝垂下眼眸,把玩着手里的墨玉镇纸,点头道:“有道理。让朕好好想想,你先下去吧。”
周怀轩起身告辞离去。
夏昭帝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周怀轩刚才的话,又想到周怀礼刚刚开疆拓土,为大夏立下汗马功劳,军功卓著。
在兵部和大夏军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就算要给他降职,也不是能说降就降的,必须要等待一个最佳时机,找到一个有力的理由…
夏昭帝起身,走到自己放奏折的书架前,找到跟周怀礼北征有关的卷宗,拿回书案上仔细翻看。
虽然其中有猫腻,但是对于这样大的一场战役来说,这些猫腻,其实也不算什么。
周怀礼不是周老夫人那样的内宅妇人,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一旦处置不好,有些人就要趁机发难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夏昭帝阖上卷宗,闭目养了一回神,又在琢磨周怀轩今日说的话,正在愣神间,一个内侍轻手轻脚走进来,有些尴尬地道:“圣上…”
“何事?”夏昭帝也不睁眼,靠在椅背上问道。
“…神将府今日分府,咱们的人…也都被遣出来了。”
“哦?”夏昭帝睁开眼睛,“都被赶出来了?”
那内侍堆着笑道:“差不多吧。”顿了顿,又道:“神将府真厉害。这一下怕不得成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了…”
夏昭帝在神将府是有自己的人手的。
他没想到周怀轩接着分府的事,居然把外面的人安插在神将府的钉子一一都给拔除了!
“这小子,拔别人的也就罢了,居然把朕的钉子也给拔了,以后朕要知道思颜的消息,该怎么办?”夏昭帝心里有些不满,但是又知道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证盛思颜和阿宝的安全,明白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又生不起气来,“神将府的情形如何?”
内侍呈上来秘报,“这是最后一份了。以后就没有了。”
因为人都被赶出来了。
夏昭帝“嗯”了一声,伸手接过来,同时让内侍下去了,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看这些秘报。
当翻到最近的一天,也就是昨天的时候,夏昭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捧着秘报的双手抖了起来,心中的怒气完全不可遏制!
“…你的身世,说不定还不如我这野种…”
这句话如同榔头一样砸得夏昭帝晕头转向,鼻子一酸,差一点流出泪来。
他这一世,做了皇帝,在天下人看来,已经是了无遗憾了吧?
不,其实做皇帝,并非他所愿。
他这一生,最想要的,已经永远离他而去。
他能做的,只是在回忆中度过他的余生,同时,尽他所能,护持他们的孩儿…
夏昭帝双手颤抖着放下秘报,深吸一口气。
他和她的女儿,被人指着鼻子这样辱骂,他这个做爹的,还有什么脸做皇帝?——真是笑话!
夏昭帝正当盛怒之时,有内侍在门外通传:“圣上,蒋侯爷和蒋家老祖宗带着…珊大姑娘求见。”
夏珊已经被剥夺了公主的称号,出宫跟着王毅兴去了。
怎么又跟蒋家人在一起了?
夏昭帝按捺住怒气,将秘报放回小箱子里锁起来,道:“宣。”
蒋家老祖宗手边带着一个明媚漂亮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蒋侯爷跟在她们后面一步之远的地方。
“圣上万安。”蒋家老祖宗躬身跟夏昭帝行礼。
夏珊跟着行礼,“圣上万安。”
夏昭帝点点头,“你们来了,赐坐。”
蒋侯爷跟着行了礼,也坐了下来。
夏昭帝双手放在面前的书案上,笑着问道:“蒋老夫人最近可好?”
蒋家老祖宗拄着拐杖站起来回道:“回圣上的话,老身托圣上和先贵妃娘娘的洪福,身子尚可。”
夏昭帝笑着让她坐下,“蒋老夫人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夏珊坐在蒋老夫人身边,孺慕地看着夏昭帝,道:“父皇,您一向可好?”
夏昭帝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跟蒋老夫人在一起?你不是跟你二舅住在相府?”
夏珊忙站起来道:“回父皇的话,过两天是蒋家老祖宗寿辰,珊儿在江南得老祖宗照料长大,于情于理,都要为老祖宗尽一份心,正好老祖宗今天去相府要接我去蒋侯府住几天,因此我就求了二舅,今天跟着老祖宗去蒋侯府,要给老祖宗念经诵佛祈福呢。”又道:“二舅也是同意了的,不然我不能去。”
夏昭帝容色稍霁,颔首道:“记得惜福报恩,是好事。要修心养性,不要和以前一样莽莽撞撞,尽是闯祸。”
“不会的。”蒋家老祖宗忙笑道,“珊珊极懂事,小小年纪,就在王相府里操持内务,比一般的大姑娘还强呢。如今王相府里总算是井井有条了,也真不容易呢。”
“哦?”夏昭帝很是惊讶。他把这女儿夺去封号,送出宫,是为了给她个教训,不要以为什么都是她应得的,忘了自己的本份。
没想到她在王毅兴府上居然住的如鱼得水。
夏昭帝笑道:“那就好。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身为女子,管家的活儿是不能丢的。”
“谢父皇夸奖。”夏珊喜笑颜开,笑着屈膝行礼。
蒋家老祖宗跟着笑了一回,又道:“不过,珊儿渐渐大了,王相府里没有女眷,恐照应不周,因此老身才想着把珊儿接到我身边住几天。”
夏珊一愣,飞快地睃了蒋家老祖宗一眼,心下暗忖老祖宗这是什么意思?
夏昭帝也不动声色看着蒋家老祖宗问道:“蒋老夫人,毅兴是珊儿的嫡亲舅舅,所谓见舅如见娘,有她亲二舅照应,不必没有关系的女子照应好吗?”
夏珊明白过来,很是紧张地看了看蒋家老祖宗,又看了看夏昭帝,暗道莫不是老祖宗要给二舅找个二舅母了?那可怎么办?
蒋家老祖宗笑道:“王相自然是行事滴水不漏的。但是王相这样的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老身斗胆,想给王相做媒,不知道圣上觉得如何?”
蒋家老祖宗知道,如果要说动王毅兴娶亲,就得先说服夏昭帝。
本来蒋家老祖宗是不敢贸然向夏昭帝开口的。
但是蒋四娘出嫁的时候受辱,夏昭帝勃然大怒,连神将府的面子都削,还开了大朝会,专门申饬神将府的男人,实在是给了蒋家天大的面子!
蒋家老祖宗也是从那时候起,知道了圣上还是个极孝顺念旧的人。
单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蒋家的脸面,在圣上心里是非常重要的。
有了这个铺垫,当他们昨天是周怀礼的一品骠骑将军府恭喜乔迁之喜的时候,蒋四娘悄悄向蒋老祖宗提起了周雁丽和王毅兴的婚事,蒋家老祖宗顿时觉得事有可为,可以一试。
为免夜长梦多,蒋家老祖宗先去王毅兴的相府探他的口风,结果王毅兴根本没有见他们,她就只好顺势把夏珊接了出来,带到宫里,向夏昭帝这边使劲儿。
不然的话,他们也不用再去王毅兴那里碰钉子。
夏珊听得心里一沉。——果然是要给二舅找二舅母了。
但是有谁配得上谪仙一般温文尔雅的二舅呢?——根本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夏珊垂下头,不然别人看见她的脸色。
夏昭帝悠悠地笑道:“毅兴啊?这朕可做不了主,他说了他眼光很高的,不想凑合。”
“不会凑合!绝对不会凑合!”蒋侯爷一听有戏,忙摆手道:“只要圣上觉得好,我们就帮王相做这个媒!”
“哦?是哪家姑娘这样入老夫人的眼?”夏昭帝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问道。
“就是神将府的三姑娘。”蒋家老祖宗笑着道。
周雁丽的出身确实不怎么样,蒋家老祖宗也知道。但是在她眼里,周雁丽的出身,配王毅兴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毅兴什么出身,别人不知道,蒋家老祖宗可是一清二楚。
“老身跟毅兴的爹娘相识多年,知道他们的心愿,就是这个二儿子能够成家立业。这一次,老身想试一试,帮帮他们的忙。”
蒋家人带着夏珊走后,夏昭帝脸上的笑容才褪得干干净净。
他睁开眼睛,目光中的怒气如火如荼,燃到极点,才归于沉寂。
他明白了周怀轩的意思。
是时候,要给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正名了。
藏着掖着,躲躲闪闪打着别人的旗号疼她,还不如不疼,根本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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