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热粥的陈二娘去开了院门,一见是几位官差站在门外,二娘立即敛去了一脸凶相。
但她仍忠心耿耿地堵在门口,问道:“众位差官,可是有什么事吗?”
皇城卒梁易问道:“你们家里,几口人呐?”
陈二娘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别是为了大娘子叫我背回来的那个小郎君来的吧?
陈二娘提着小心,却仍是一副粗憨傻笨的模样,道:“我们家,就我家主人和我,两口人,咋了?”
“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我家主人,是李大娘子。户牌上不是都写着呢嘛,我家就两个女人,你们一群大男人,可不许进来。”
说着,陈二娘张开双臂,把门户撑住了,回头便喊:“大娘子,大娘子,有官府的人来问话呢。”
梁易见她傻愣愣的样子,倒是不疑她会说谎,便笑道:“你不要怕,这光天化日的,我们又是官府中人,还能对你们有所不利么?”
这时,李师师听见陈二娘呼喊声,心中一惊,急忙取了一顶“浅露”盖在自己头上,匆匆从房中走了出来。
这“浅露”与帷帽相似,区别是,“帷帽”直垂到肩,遮得更严实,而“浅露”会露出嘴巴以下的位置。
“二娘,让开,不得对官差无礼。”
一见主人出来了,陈二娘暗暗松了口气,忙闪到一边。
李师师走到门口,道:“妾身便是此间主人,不知诸位差官有什么事?”
梁易和临安县的差官、仁美坊里的街子、铺丁,虽然看不见这妇人容颜,可是只看她那身姿,还有一张好看到让人见了,就想吮上去一尝香甜滋味的小嘴,就能想象出这妇人该是何等的美貌。
尤其是他们都是混公门的,谁还没几分眼力?
这妇人虽然只着一袭白色道服,看着极是素雅。
可她那衣服质料光润柔韧,银光闪闪,隐隐更有紫光可鉴,分明是湖丝中的上上佳品。
而且随着她的身体微动,光线变化中,更能隐约看见那道服上有浅浅的提花底纹。
这是湖丝提花重缎香云纱做成的衣服,寻常人家谁用得起?
再联想到这仁美坊附近是临安府衙、太常寺、秘书省、太史局的官署驻地。
所以仁美坊中大多是官员的府邸,然而这户人家的户牌上却没有男主人。
这…别是哪位高官的外宅吧?
这种自然而然的想法,放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也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何况是他们。
于是,众人对这位头戴“浅露”风情无双的小妇人更客气了几分。
梁易温和地道:“大娘子,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询问点事情,你不要怕。请问大娘子,昨夜晚间可曾出门,可曾经过左一巷尽头的水边小亭。”
李师师淡淡地道:“妾身深居简出,极少出门,尤其是晚上,更是闭门不出的。”
梁易心道,果然如我判断,这定然是哪个高官养在这里的外宅了。
他便客客气气地道:“如此,打扰了。”
一行人便离开李宅,继续沿着巷弄去往下一家访查。
陈二娘松了口气,欢喜地道:“还是大娘子了得,三言两语…”
李师师竖起食指,向她做了個噤声的动作,然后摘下“浅露”,悄悄探头向外看了一眼,见梁易等人果然走远了,正敲着七八丈外另一户人家的院门儿。
还有几个邻居街坊闲来无事,跟在旁边看着热闹。
家里藏着个大男人呢,还是身上系着命案的,李师师自然不敢大意。
她回身道:“我来热粥,伱去买菜,顺道儿看看他们访查的情形,有无邻居看到什么,他们能问出些什么来。”
陈二娘答应一声,赶紧回厨房捡了个筐子挎上,便出了门。
李师师这才把院门儿关上。
梁易一行人来时的岔路巷弄口,国信所的陈力行震惊不已。
他看到李夫人了!
皇城司的人在查,国信所的人何尝不曾在查。
只是国信所损失了大量人手,沐押班一派的人现在正忙着抢位置占坑,所以对侦缉凶手不太热衷,因此效率极其低下。
他们不但出动的人手少,还落在了皇城司后面。
陈力行就只一个人,还被皇城司抢了先。
他们和皇城司现如今互相猜忌着,陈力行不想让皇城司的人知道他们国信所也在调查,便跟在了梁易他们后面。
却不想,李师师只是惊鸿一现的容颜,恰恰被他看在眼中。
陈力行在“水云间”酒家,假装去方便的时候穿行过酒家后廊,是见过院落中的李夫人的。
以李夫人如此相貌,但凡见过一面的人,又有谁能忘记。
“是她?那位李夫人?她怎么住在这里?”
围绕着“水云家”酒家发生了太多事,不由陈力行不生出警觉之意。
这时,陈二娘挎着菜篮子走出来,慢吞吞地走向正在另一户人家门口盘问的梁易等人。
陈力行想了一想,便跟了上去。
李师师接手陈二娘没做完的事情,将粥热好,盛在碗里,却是犹豫良久,才鼓起勇气,端进杨沅的病房,也是她原本的卧房。
“二郎,且吃些东西。”
李师师说着,悄悄看了一眼,见杨沅毫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
杨沅道:“有劳夫人了。”
李师师挑眉道:“你杀金狗,便是值得钦佩的汉家男儿,更何况你我本就相识,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来,我扶你坐高一些。”
二人都是做贼心虚,但都以为对方完全不知情,所以全都装出一副坦荡模样儿来。
李师师把粥放下,先帮杨沅用枕头垫高了一下身子。
这一番接触,若在方才那种奇异感应之前,或许只有杨沅会因为对方无处不在的强大魅力稍觉不自在。
可此时,李师师俯身揽住他的脖子,帮他身下垫枕头的时候,衣襟微微垂下,触及他的鼻尖,也让杨沅产生了奇异的感觉。
而李师师的脖颈间,被杨沅的鼻息轻轻呼在肌肤上,却让她有种被炉火烤着的感觉。
所以,垫好枕头之后,她赶紧就撤开了身子。
李师师端起粥碗,一勺勺喂给杨沅的时候,陈力行尾随着陈二娘,走进了菜市场。
这个村妇模样的女人,傻大憨粗的,只要稍稍用点技巧,应该就可以从她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毫无疑问,潜入我齐云社的刺客,应该就是皇城司的人!”
秦相府,清溪厅内,正在等着秦桧的邸九州对万大娘子说道。
“我们知道就是他们干的。我们知道他们知道我们就是龙山仓的杀手,但是他们装着不知道,我们也只能继续装着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知道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
邸九州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这个盖子,谁也不会揭开,因为他们没有我们的证据,我们也没有他们的证据,谁先揭开,谁就要陷入被动。”
万大娘子道:“可是,那个潜入的刺客,听到了我们和李公公的谈话。”
“他已经死了!你不是已经确认过了么?谁会注意到他肋下的伤?如果皇城司的人接应到了他,绝不会把他弃尸船头的。”
“表哥说的固然是这个道理,只是事关重大,我心中终究是有些忐忑。”
“这时停下,禁军里那几个军头、十将,岂能不生疑心?他们只是被重利所诱,被我们利用,一旦生出警觉,这一环就要断掉了。表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可是…”
“那个潜入者,已经死了!李公公带来的那个金人,是金国‘血浮屠’中的高手,潜入者能和他斗个同归于尽,已经出乎我的预料了。
“凤仪,你是和他交过手的,应该早看出来了,那个人的武功,不及我等,也更不及那个血浮屠,当时在堂上,他只是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优势,被杀,再正常不过了。”
邸九州凑近万凤仪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表妹,我敢断定,消息没有外泄。可是,秦相生性狐疑,如果我们口风有半分松动,他很可能就会收手。”
因为此来是秘密拜见秦桧,万大娘子也不必披麻戴孝地装样了,所以此刻乃是一身常服。
邸九州道:“秦相收手,他还可以等下一个机会。我们这些已经暴露身份的门下走狗,还有前程可言么?”
他紧紧盯着万凤仪的眼睛,眼中满是炽热:“表妹,你知道的,我不嗜赌,我是充分判断之后,才确定的,这是我飞黄腾达的唯一机会!
“用不了多久,我将成为执掌数万禁军的将领,而你,将是邸大将军的夫人!”
万大娘子意动了:“也罢,反正他们已经知道咱们是秦相的人,纵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有所图谋,可那几个被我们收买的军头、十将,本来就是要被抛出去的弃子,也不怕他们知道。”
邸九州展颜道:“这就对了,这是阴谋,可也是阳谋,只要事情发作起来,被官家知道,呵呵,你猜,官家是信我们呢,还是相信背负着重大责任的他们不是在找借口推诿责任?”
万大娘子终于被说服了,向他嫣然一笑,道:“罢了罢了,富贵险中求!人家就陪着你,冒这一次险,争一场大富贵!”
邸九州道:“不,最重要的是,为你我争一个双宿双栖、夫唱妇随的前程。”
万大娘子含羞一笑,贴向邸九州怀里:“这一遭,相信我爹娘不会再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邸九州道:“那是,当年舅父舅母,不就是嫌弃我没个好出身么?等我做了禁军大统领…”
“呃…咳!”
一声清咳,秦桧缓缓走来,邸九州和万凤仪连忙分开,齐齐向他抱拳施礼:“见过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