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大睿占据的这处宅子占地面积很大。
北方的宅子一般都是这样,江南地方,可能一个府邸的面积不足这处宅子的五分之一,但是论财力,那位江南财主的钱,也许是这处宅邸主人的五倍以上。
北方地广人稀,府邸建的也够大。
这座宅邸足以容纳今晚接待的客人。
前院正在准备晚宴,大鱼大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宅院,就连完颜大睿所在的书房里都满是肉香。
完颜大睿在书房里慢慢地踱着步子。
完颜驴蹄和姜骅洲他们还没有来。
这种晚餐,本不必踩着点儿来。
完颜大睿完全想象得到,他们为何迟迟未至。
他们此刻应该正在商量,今晚宴上,该和他确定何等策略。
完颜大睿理清了基本思路以后,便关上了窗子,也隔断了那越来越浓郁的肉香。
“来人!”
门前出现了一名侍卫。
完颜大睿吩咐道:“军师该已安顿下来了,叫他过来一趟。”
侍卫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这幢大宅后院一角,有一幢砖石垒就的一进三间的屋舍,里边不时会传出几声呻吟。
那声音时高时低,忽尔婉转,忽尔高亢,听起来分外撩人。
陈力行、大楚和毛少凡坐在廊下石阶上,无聊地听着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
辽东在夏季绝对是个好地方,也就晌午那一阵儿有些燥热难耐的感觉。
一到了傍晚,马上就会凉爽宜人。
如果是有风的时候,又或者是刚刚下过一阵雨,那么即便是大中午,也会立刻凉爽起来,叫人感觉分外精神。
陈力行他们三人现在就很精神,大概是因为傍晚的天气非常凉爽的原因。
大楚拈着一根狗尾巴草,无聊地杵着自己的鼻孔,忽然打了一個大喷嚏。
一名侍卫走过来,听到喷嚏声,也就正好转过了花丛,看到了坐在廊下的三人。
那侍卫扬声问道:“军师可在么?”
陈力行刚要回答,一声高亢的尖叫声就从他背后传来。
那声音高亢可遏流云,然后用绕梁三日的婉转,袅袅而下,渐至了无声息。
陈力行便咳嗽一声,回答道:“军师正忙。”
那侍卫会意地笑了两声,说道:“有劳转告军师大人,大睿王要见他,现在书房。”
于吉光连番献计,每每都合乎完颜大睿的心意。
所以完颜大睿对于吉光愈发地器重,就把一个寡居的从妹嫁给了于吉光。
他这从妹已经寡居一年多了,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颇有几分风韵。
这对半路夫妻倒是一拍即合,从山东到辽东,一路行船就没见他们俩闲着。
没想到刚刚入住老铁城,两公母就又搞上了。
陈力行没好气地踢了大楚一脚:“没听见么,去喊于老大出来。”
这种事儿,就得没眼力见儿的大楚去办。
大楚毫不迟疑,扭头就喊:“于大哥,快点儿办事,大睿王要见你!”
毛少凡从旁边花圃里摘下了一朵菊花,慢慢揪起了花瓣。
一瓣、两瓣、三四瓣…
当这朵花揪到只剩最后一瓣的时候,于吉光扶着腰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
一瞧于吉光那副模样,陈力行便皱了皱眉,于吉光这是真的乐不思蜀了么?
陈力行忍不住问道:“于老大,咱们以后…就真跟金人混了?咱们的家人可都在南边呢。”
于吉光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拉着他走下了石阶。
“力行,我这也是不得已啊。杨沅要杀咱们,咱们总得先找一条活路吧?
至于说跟不跟金人,现在由得了咱们?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陈力行沉默了片刻,道:“行,反正我没降金,我只是跟着你。”
这样自欺欺人的话,让他稍稍心安了一些。
于吉光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们都是我的人,只是听命于我罢了。”
于吉光看了看毛少凡和大楚,打气道:“兄弟们,跟着金人混,心眼儿就要活泛一些,咱们要多动脑子少动手,明白了吗?”
大楚并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脸认真地点头:“明白,反正咱就跟着你于大哥走了,你往东,俺不往西。”
于吉光拍拍他的肩膀,夸奖道:“说的好,好好干吧,回头大哥再给你们娶几房嫂子。”
于吉光扶着腰眼儿,往正宅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道:“这还真是三十如狼啊,看来我得去寻摸一根虎鞭补一补了。”
大楚看着于吉光的背影,忿忿不平地对陈力行道:“伱听听于老大这是说的啥?
什么叫给咱们再娶几房嫂子,这说的是人话吗?他为啥不说再娶几房弟妹?”
陈力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寻思寻思,你说的是人话吗?”
“军师来了,坐,喝茶。”
完颜大睿看到于吉光,笑吟吟地让了座。
一瞧于吉光的脸色,完颜大睿便露出几分过来人的笑意:“军师啊,本王这个从妹,可还让你满意?”
于吉光忙欠身道:“满意,满意,喜凤对我挺好的。”
完颜大睿笑道:“那就好,说起来,你现在是本王的妹夫,咱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以后可要为本王多多出力啊。”
于吉光暗道,刚为你从妹出了力,你又叫我出力,想把我榨成人干不成?”
于吉光赔笑道:“大王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自当为大王殚精竭虑,以效犬马之劳。”
“好!”
完颜大睿赞了一声,神色便是一肃,说道:“军师,现在咱们算是顺利抵达辽东了。
今晚宴会,驴蹄必然要和本王商议接下来的行动,你觉得本王应该怎么做?”
于吉光略一沉吟,反问道:“却不知在大王心中,如今最顾虑的是什么?”
完颜大睿道:“那自然是中都的完颜亮了。此人虽喜怒无常嗜杀成性,但也确非易与之辈。
咱们在山东起事,随即兵进辽东,他来不及做出反应。
但是现在,他必然已经知道山东路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咱们去了哪里。”
完颜大睿叹口气道:“虽说他自迁都以来,种种行为很是不得人心,可他毕竟是我大金国的皇帝,拥有着最强大的武力。”
于吉光微微点头。
完颜大睿的目光暗了一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还有么…那就是完颜驴蹄。驴蹄和本王相交莫逆,一向是同进共退。
可是,他那个岳丈大人,却不是个太安分的人呐。
如今,李家说服了曷速馆路的姜骅洲,归顺了驴蹄,这一来固然使我军实力大增,可就怕…,军师你明白本王的担忧吗?”
于吉光道:“在下明白。只是,这些事还遥远的很,现在就考虑这些事,大王,不妥吧?”
完颜大睿老脸一热,讪然道:“军师说的是,此事自然不急,本王只是担心那李鸣鹤会坏了本王和驴蹄的关系。”
于吉光道:“咱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完颜亮,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能够在辽东站住脚。我看李太公并非蠢人,他应该也懂得这个道理。”
完颜大睿虽然不以为然,还是点了点头。
于吉光道:“辽东地方派系众多,势力纷乱复杂,这是咱们乱中取胜的好机会。
但是,完颜亮的大军一旦抵达辽东,咱们的这个机会就几乎没有了…”
与此同时,李太公下榻的宅子里,杨沅和李太公也正侃侃而谈:
“所以,欲成大事,首要之务,就是阻断完颜亮的兵马,不让他进入辽东!”
李太公道:“想阻止他出兵辽东…,占领大定府?”
杨沅道:“正是,攻下大定府,占领大定府,守住大定府,不叫完颜亮的兵马进入辽东,辽东和上京徘徊观望的各方势力,才会做出取舍!”
大定府(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是辽国时的中京,辽后期的国都,是当时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如今金国灭了辽国,把中京大定府改称北京大定府,依然是北方一座极为重要的雄城。
辽东地区,筑城的城市不多,大定府就是一座。
如果能够占据这里,就能扼住完颜亮北上的咽喉要道。
李太公白眉微蹙,说道:“那可是块硬骨头啊,让谁去攻?又让谁去守?”
另一边,完颜大睿诧异地道:“你是说,让驴蹄攻打大定府?”
于吉光道:“不错!大王想合兵一处,先打下近在眼前的东京辽阳府,这个想法固然不错。但是,完颜驴蹄不会答应的。”
完颜大睿沉思着没有回答。
于吉光道:“辽阳府和大定府都是硬骨头,但两者对我们的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现在完颜驴蹄兵强马壮,一旦攻打辽阳府,必然以他为主力,到时候完颜驴蹄损兵折将。
咱们却也一起进驻辽阳城,坐享其成,完颜驴蹄岂会算不明白这笔账?
打大定府就不同了。阻断完颜亮大军北上的道路,合情合理,他既然兵强马壮,那就责无旁贷,不能拒绝。
一旦打下大定府,也是他占据这座雄城,他有什么不甘心的?”
李太公这边,杨沅诚恳地道:“完颜亮虎视耽耽,这个时候,令婿和完颜大睿,万万不可彼此猜忌,攻大定府,是必然的选择。
而一旦守住了大定府,不让朝廷大军北进,令婿必然声威大振。
到那时,各方观望势力会倒向谁,就不用杨某多说了吧?”
李太公若有所思。
他和杨沅都存了结交对方的想法,因此一路行来,关系渐渐亲密。
再者,有他们造完颜亮的反,这无疑更符合大宋的利益。
所以,李太公相信,即便他还不肯留在金国,他的建议也不会坑害自己。
只是,一旦攻取大定府,固然可以声威大震,可接下来,也要由他的女婿直面朝廷的兵马了。
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勇气。
杨沅道:“打仗当然会死人,但是只要不让完颜亮的军队进入辽东,你们的兵源还不是源源不绝?
用金国朝廷的兵马做磨刀石,不断磨砺你们的人马,将来整个辽东,将会以谁最强,李太公应该想得到吧?”
书房里,完颜大睿捏着胡须,沉吟道:“驴蹄会同意领兵去攻打大定府么?”
于吉光道:“所以,大王不妨先提议打辽阳,待完颜驴蹄拒绝,再提出打大定。”
完颜大睿缓缓点头,道:“以大定府为北大门,把完颜亮阻之门外,然后从容整合北方,确是良策。那么,我当如何?”
于吉光道:“大王您当然是接管曷速馆路,东拒完颜雍,南抗可能会从水路而来的大军,使完颜驴蹄攻打大定府无后顾之忧。”
完颜大睿变色道:“辽阳的完颜雍拥兵数万,兵力在我之上。
如果朝廷自海上发兵,又有完颜雍从辽阳发兵接应,以我现在的兵马恐怕抵敌不住。”
于吉光道:“大王你都这么想了,完颜驴蹄自然也会明白,大王您并没有把硬骨头都交给他啃,而是承担了不逊于他的重任。
不过,完颜雍兵马虽众,却还要固守辽阳城,那是他的根基,他不敢倾巢而出,主动便操之我手。
金人本不擅水战,完颜亮如今只组建了一支水师,是准备用以将来南征的,驻扎在两淮流域。
我们来时,又把羊角沟、登州留下的船全部付之一炬,短时间内,朝廷是难以从海路对我们造成威胁的。”
完颜大睿听得意动起来。
于吉光压抵声音道:“大王只需派出几路人马扮作马匪子,烧毁百姓的农田,掠走百姓的钱粮,还怕契丹人不踊跃投军?
用上这样的办法,只消一个月,大王的一万兵马,想扩充到十万也不难啊。
等我们兵马多了,就可以占领沈州(沈阳),接着是咸州(开原)、然后是济州(长春)…”
这个济州,就是直捣黄龙的黄龙府,在吉林高官春市农安县。
完颜大睿听得两眼一亮,失声道:“然后就能和上京会宁府(哈尔滨)连成一片!”
于吉光微笑道:“不错。到时候,大王这盘棋,自然就活了。”
完颜大睿急急思索起来。
让完颜驴蹄攻打大定府,只要他能打下来,大定府后方的临潢府,必然也要被他拿下。
自燕京以北有四大雄城,分别是上京会宁府、北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
完颜驴蹄占据大定府和临潢府,阻挡完颜亮北进之兵。
自己这边则以战养战,不断招兵买马,壮大实力。
到时候,东京辽阳我也未必就打不下来。
至于上京会宁府,虽然有完颜晏镇守,但会宁城四周,却是得了我的示警逃回去的女真权贵。
他们会像一群狼一样,死死地盯住完颜晏,令他动弹不得。
等我占据了东京辽阳,又据有了沈州、咸州、济州,上京还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我和驴蹄就有了南下燕京,与完颜亮一争长短的实力!
至于我和驴蹄之争,诚如军师所言,现在还言之过早。
完颜亮一日不死,就轮不到我和驴蹄争大小。”
想到这里,完颜大睿一拍几案,沉声道:“好,就依军师所言。
第一步,阻完颜亮北上!第二步,一统辽东!第三步,嘿嘿…”
李太公击掌赞道:“第三步,挥军南下!哈哈哈,小杨学士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腹隐韬略,胸藏甲兵,布局辽东,谋划天下,如执棋而弈,成竹在胸,令老夫豁然开朗啊。”
杨沅拱手笑道:“不敢,杨某如今实与阶下囚无疑。李公却对杨某礼遇有加,杨某自当投桃报李。
再者,大王是有意与我大宋修好的,杨某为大王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在帮助我们大宋自己。”
李太公抚须笑道:“小杨学士,我金国坐拥中原之地,为天下正统,实力较之宋国强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自古道,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小杨学士可有意留在我金国?
来日拜相封王,位列‘衍庆功臣’,名垂千古,岂不美哉。”
金国如汉代麒麟阁、唐代凌烟阁一样,也建有一座供奉开国功臣的圣地。
完颜亮迁都燕京时,在燕京建太庙,里边就建了一座衍庆宫圣武殿。
他将原本供奉在上京的开国功臣画像请到了燕京,悬挂在衍庆宫圣武殿上,被尊称为“衍庆功臣”。
能够入列圣武殿的,自然都是位极人臣的显赫之人。
杨沅微笑道:“杨某奉命出使金国,是大宋的使节。
向李太公进言献策,是因为大王对我大宋友好,太公对杨某友好。这种话,请太公不要再说了。”
李太公莞尔一笑,便也不再多说。
时机未到,他也只是先给杨沅心里种下这样一颗种子罢了。
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势力是不是昙花一现呢,至少也要等驴蹄守住大定府再说。
李太公便点头笑道:“老夫也是出于一片赤诚,小杨学士不妨考虑一下。”
李太公对门外道:“来人,送小杨学士回去歇息。”
看着杨沅离去的背影,李太公笑而不语。
他给杨沅的住处,送去了一份惊喜。
高丽女,白皙而美,婉媚,善事人。
相信小杨学士一定会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