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司负责漕粮赋税的运输,负责地方财政、负责司法监察,负责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
这么多的职能之下,两浙东路转运司的高级官员几乎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个乔贞,转运司居然还能运转自如。
转运司不但仍旧运转自如,乔贞还能每天摸鱼,提前回家去雕核桃。
由此就可看出,很多人都只注意到了乔贞的不担当,却没发现他强大的能力。
比起半日之内,将百余日积案处理完毕的凤雏庞统,比起一年断案一万多件且无一人上诉的大理寺丞狄仁杰,这位乔转运使怕也不遑稍让了。
此人能力出众,懂得轻重缓急、晓得抓大放小。整个转运司就只在他一人维持之下,居然保持了有条不紊,并没有造成什么混乱。
“这表格法,当真神妙。”
乔贞拿着朝廷刚刚发下来的一种统计表格,上边还标注了一种奇异的数字。
表格只有一张,配套的说明倒有足足七页。
不过,这东西领会起来并不难,那说明还没看完,乔贞就已经彻底领会了,不禁啧啧赞叹。
一位押司官道:“司公,需要立即把这表格法下发各司署吗?”
乔贞摇了摇头,把它递还给押司,道:“且先收着吧,等我转运司各职官员配备齐了再说。”
那押司显然是他的一个亲信,疑惑地问道:“司公既然觉得此物可以大减繁琐,增强效率,何不在司公独掌漕司之时就把它推行开来呢,这也是一桩政绩啊。”
乔贞莞尔一笑,道:“我今暂领全司,如果不出意外,官员配备齐全之日,我就要顺势执掌正印,此时正该求稳,而非求进。”
乔贞悠然喝一口上好的龙井炒茶,赞道:“这炒茶也好,清心宁神,清茗从此当独领茶道也。”
随后,他又点拨自己这心腹道:“再者,各司署乃至更其下的各個官署衙门里,胥吏良莠不齐,学识高低不同。
如今正值秋粮税赋征收的紧要时刻,骤行新法,他们个个都能如你我一般迅速领悟么?”
那押司憬然,赞同道:“司公所虑甚是。”
乔贞目光一暗,又道:“新旧接替、一团混乱当中,若再有人以不熟悉这小写数字、不熟悉这表格统计之法为由,趁机做些错账乱账,我乔某人便是三头六臂,也只是一个人,如何理会得来。”
押司官赞佩地道:“司公深谋远虑,卑职叹服。”
这时,有衙役上堂禀报道:“乔漕司,有龙山王二求见漕司。”
说着,他便把一份拜帖呈了上去。
乔贞眉头一皱,打开拜贴一看,里边还夹了一封信。
乔贞打开一看,却是陆家陆游所写。
乔贞看罢,吩咐道:“请他进来。”说罢,向那押司官挥了挥手。
那押司便拿了朝廷下发的表格样本和使用说明退下去归档了。
不一会儿,杨沅被领进来。
乔贞热情地请他坐了,叫人上茶,满面春风地介绍道:“此为临安新兴之沏茶法,王公子既从临安来,想来也是喝过的,请。”
杨沅呷了一口,味道一般,回头得跟师师说一声,供应不上的时候宁可少供应一些,也得保证品质才是。
当然,也可能这乔漕司是从别家买的,反正比他喝过的上品炒茶差了许多。
乔贞笑道:“务观今日去宁德赴任了吧?本官公务繁忙,却是未能相送。
务观这封荐书,本官已经看过,王公子既然是务观的好友,本官自当尽力给予方便,只不知王公子遇到了什么难处呢?”
杨沅就把他想从都作院抽调匠人,去帮他盖房子的事儿说一遍。
杨沅道:“在下倒不是图着省那几个钱,主要是起造房屋乃百年大计,都作院出来的匠人技艺高超,尤其叫人放心些。
至于该给的工钱,乔漕司放心,绝对一文也不会少的。”
乔贞笑道:“这倒没有什么,只是,哎呀,要从都作院借调匠人,就得都作院指挥使点头。而都作院指挥使,是提刑司的人兼任。
本官在转运司一直做的是佐贰官,一贯只专注于本司事务,和他们提刑司没什么来往呀。”
乔贞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们转运使与提刑司倒是熟悉的很,你是务观贤弟引介来的人,本官自己纵然没有那个人脉,照理也当托请上官代为引介,可是我转运司近来出了些事,想必王公子你也是听说过的…”
杨沅有些失望,道:“这么说来,乔漕司这边是帮不上忙了?”
乔贞摇了摇头,毅然道:“罢了,今日放衙,本官跑一趟提刑司,替你说和说和,此事若有苗头,本官便引荐你和都作院指挥使认识。
这种事嘛,其实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有本官出面,想来问题不大,王公子听本官消息便是。”
杨沅大喜,忙向乔贞道谢。
乔贞笑道:“冲着务观贤弟,这点事本官也得帮忙,更何况我与王公子你也是一见如故。
如今转运司只有乔某一人上下打理,实在是脱不开身了,却不知王公子如今住在哪里啊,等我忙过这两天,便设宴为王公子接风。”
杨沅忙道:“哪敢劳动乔漕司相请,该当王某相请漕司。”
“没时间,没时间啊…”
乔贞摆摆手,一脸痛苦:“转运司上下十几位大员的事务,现在全压在乔某一人身上,实在是脱不开身呐。
乔某这几天,都是夜不归宿,睡在公房里的。哎,等朝廷配齐了人员,本官才得清闲呐。”
杨沅笑道:“在下既然要在山阴置地起宅,自然是要待上一段时间的。那就等乔漕司得了空闲,在下再设宴相请。”
“哈哈,客气了,客气了。”
杨沅起身告辞,乔贞十分热情,一直把他送到仪门,杨沅再三请他留步,乔贞这才站下。
乔贞笑道:“伱放心,今晚乔某放衙,手头公事一定暂且搁下,为你跑一趟提刑司,但有眉目,马上便派人去知会与你。”
“有劳漕司。”
杨沅一个长揖,转身出了转运司。
转运司权势颇重,对提刑司是有节制监察之权的,而且这位副使明显要转正了。
有他出面,那提刑司不会不给面子,此事成了。
就等和那提刑司接触一下,再看如何巧妙地把他名单上的匠人至少讨要几个过来。
如今已经无事,杨沅想了一想,便想去“妙修庵”走一趟。
文天带了营造师,正在现场勘察,他有什么想法,可以去和营造师聊聊。
虽说是为了钓鱼才建的宅子,既然建了,总得上点心才行。
乔贞回了签押房,便把杨沅的拜贴和那荐书团了一团,扔进了一旁的“渣斗”。
83最新地址提刑司他是不会去的,他乔老爷万事不求人,人也莫来求他。
调动官作工匠起造私宅,官作工匠是从朝廷拿工薪的,人家付的工钱会落在何人手上?
这种事儿常见,可常见不见得就合法呀。
他乔老爷爱钱,但是有隐患的钱,他可不赚。
且捱两日,他再去见王二少,就说提刑司不给他面子。
他为了帮王二少反被提刑司羞辱了,王二少便欠了他一个人情。
人情不人情的他倒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打算以后有什么事求到这位王二少头上,只要没得罪人,不招人忌恨就好。
随后,他便翻开一份提刑司转来的卷宗批阅起来。
卷宗里边洋洒万言,不过乔贞早就熟悉官场套路了,一目十行,只择精要,很快也就看明白了。
婺州豪强何鸿影勾结官吏,私设公堂,横行乡里,纵容团伙打死四人逼死两人,勒索钱财数千贯。
此人还依仗权势,砍伐他人林木、占据他人山脉、田地、房屋,赖账不还。
因为出了人命案子,此事闹大,当地官府将其抓捕归案。
现如今是两浙东路提刑司做出了判决,首犯何鸿影脊杖二十,配军于本城。
念其是名门之后,从轻发落,勘杖一百,编管于屯军。其敲诈所得,一应退还。
乔贞看罢顿时眉头一皱,从提刑司转来的这部卷宗中,他发现了许多问题。
里边的从犯,处治都是很严的,且不提打死人命的泼皮了,就是那包庇过何鸿影的胥吏,都处以脊杖二十,配军两千里。
可这何鸿影,明明是主犯,却只判了二十杖,还又从轻发落,改为勘杖,也就是暂不执行了。
而且原本是把他发配充军,现在减刑之后变成“编管”了,也就是监视居住。
还有,卷宗中提到,此人一直以酿酒为业。
大宋酒业为官营,私人要想卖酒,须以招投标方式获得酒坊的经营权、收税权。
但凡能拿到这个标的人,又岂是能量低微的凡人?
而且,由于私酿影响地方和朝廷的税收,所以朝廷赋予了承包者捉拿私酿者的权力。
这个何鸿影正是利用这一点,召募泼皮,聚集打手,渐渐横行一方的。
乔贞看着卷宗,摇了摇头,六条人命啊,想必是他们一伙豪横欺人太甚,对方忍无可忍奋起反抗,双方发生了激烈械斗,当场打杀的。
不然的话,死了一条人命时,事情就闹大了,也不会容他接二连三害死人命。
可如今虽然判了,却形同未判,那可是六条人命呀,就只判了个监视居住?
作为监察司法的衙门,如果他签字画押,这案子就盖棺论定了。
但…,六条人命,主犯判的也太轻了。
万一那死者家人不服,再跑去临安告状,把事情闹大了,谁也兜不住的时候,我这签字画押之人,岂不也要受了牵连?
然,我若以量刑太轻为由打回去重判呢…
乔贞想到了其中提到的减刑理由:名门之后。
他是哪个名门之后?
他姓何…
乔贞思索片刻,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人家。
嘶,豪强可畏呀!
我任两浙东路转运副使,若是得罪了这等地方豪强人家,从此凡事不予配合,本官负责的政务又如何完成?
老滑头既不想伤天害理,又不想承担地方豪强的压力,正在斟酌以什么理由批驳回去,衙役又来报,沈溪公子来了。
乔贞一听,暂且放下卷宗,起身迎接沈溪。
沈溪开门见山,一落座便询问方才龙山王二是否来过。
他直言不讳地告诉乔贞,此人跟他不对付,希望乔漕司给他一个面子,不要相帮那个临安人。
乔贞一脸天官赐福般的笑容,一边听着沈溪编排王二的各种不是,一条腿已经悄悄从官袍下探出去,用官靴勾住了“渣斗”,把纸篓悄悄勾到了自己脚下。
趁着沈溪说的口渴,低头喝茶的功夫,乔贞飞快地把杨沅的拜贴和陆游的荐书从垃圾桶里捡回来,藏进了自己的袖筒里。
沈溪润了润嗓子,抬头道:“乔漕司,那王二不过是个外乡人,这个面子,你不会不给我吧?”
乔贞叹了口气,道:“王二固然是外乡人,可…陆务观却不是外乡人呐!”
乔贞从袖中取出拜贴和荐书,放在案上:“陆务观已托请于我,他又去福州赴任去了,我若袖手不理,来日务观重返山阴之时,乔某何颜面对故人?”
沈溪脸色顿时一变:“原来他已经走了陆务观的门路,难怪…,这么说,我这个忙,你乔漕司是帮不上了?”
“却又不然!”
乔贞三把两把,就把陆游的荐书撕个粉碎,很干脆地往“渣斗”里一丢,拍了拍手。
乔贞沉声道:“难道乔某连远近亲疏都分不清吗?漫说这王二只是陆务观转托之人,差了一层关系。
就算是陆务观亲至自来了,和你沈公子比起来,乔某也是与你更亲近几分呀。”
沈溪大喜,一张脸庞都胀红起来。
他之所以对杨沅耿耿于怀,还真不是必须要把艾曼纽贝儿弄到手。
这个被宠惯了的豪门大少爷最在乎的是面子。
杨沅拒绝了他,而且拒绝的很生硬,叫他大丢脸面,这才是他恨恨不休,一定要找回场子的原因。
一个最爱面子的人,现在有人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面子,在陆游和他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这让沈溪大为开心。
“好!乔漕司,沈某人没有看错你。面子是互相给的,你给我一分尊重,我就能还你十分体面。”
沈溪拍着胸脯,豪爽地道:“以后你乔漕司有什么事,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沈某人眉头都不皱一下!”
乔贞快乐地笑起来:“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什么事轮得到你沈公子上刀山下火海呢?”
他把卷宗捧起来,对沈溪道:“说来也巧了,这儿有桩案子,内中诸多蹊跷。
本官有心查个明白,奈何身为漕司监察,没有证据时,却是不好出手。
沈公子乃山阴名流,望重一方,乔某想请公子帮一个小忙,助本官打开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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