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摇曳着,宋老实的身影,却比弹动的枝条还要轻盈。
一口手刀,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柄最可怕的杀人利器。
随着他手中一道寒光呼啸来去,尽是杀招,若是在战场上,早不知收割了多少人命。
而他面前之人,却随着被宋老实的刀风刮落的树叶,宛如一片落叶随风般飘摇着。
你进我便退,你退我便进,他始终和宋老爹保持着一个相对的距离。
只有在宋老实的刀,让他仅靠身法已无法闪避时,这才大袖一挥,亮出袍下的刀抵挡几下。
所以林中传出的兵器碰撞次数并不紧密。
但二人每次兵器相交时传出的撞击声却极为紧密,每次至少传出七响。
足见他们每一次交手的凶险,看似只有一招,但那接触的刹那,所下的足以致命的狠手,却至少有七次。
突然,宋老实一记杀招,险些撩开了那青袍蒙面人的胸腹。
青袍蒙面人急急飘身后退,足足退出一丈有半,迅速拉开了距离。
宋老实足下用力,正要像一只豹子似的再扑上去,那人却已抬手摘下了面巾。
“宋老实,你虽然瘸了一条腿,可骁勇不减当年嘛!”
宋老实前脚猛一点地,在地上踏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这才止住自己向前冲出的身形。
看清了对方面目,宋老实不禁大吃一惊:“肥统制!”
青袍人呵呵一笑:“宋老实,你当初来找我要求伤退时,可是借口说你瘸了,抡不动刀了,走起路来都打晃了,我才不得不忍痛放人,如今你怎么说?”
宋老实冷哼一声,收起了刀:“咱要不是腿瘸了,就算是肥统制伱,也未必是咱的对手,这还不叫抡不动刀枪了么?”
肥统制自然知道他是为何退伍,不过是因为岳相公之事,心灰意冷而已。
他摇头一叹,问道:“这且不去说他,你既已退伍,如今鬼鬼祟祟地跟踪恩平郡王车队,意欲何为?总不成…你沦落成了一个盗贼?”
宋老实翻了個白眼儿,没有理他。
肥统制目光闪动,突然喝道:“你是为了杨沅而来?”
宋老实顿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向他的老上司。
肥统制摇头一笑:“你不必这般吃惊,我也是昨日听恩平郡王吩咐,要帮这杨沅做点事。我自然要先查清他的身份,这才知道,他是你家的房客。”
肥统制唏嘘了一声,道:“哎,若非如此,我都不知道,你如今就定居在后市街那边。”
说完,他又一笑,道:“这个杨沅,其实我以前就见过了。只是…那时没有想到,他一个闲汉,竟有偌大的本事,如今更是入了恩平郡王的法眼!”
眼前这位青袍人,肥统制,真名叫做肥天禄。
原岳家军踏白军副统制,如今的“陌上花”绣坊坊主。
当然,这不可能是他唯一的身份。
大宋的谍报官员,但凡主要负责出外务,而非在官署内坐衙办公的,都有一个公开的非官方身份。
为了方便游走各地,他们通常最喜欢选择的身份有两种,一是僧道,二是商贾。
很显然,肥天禄选择了第二种身份做掩护,而且还做得很成功,这都混成皇商了。
踏白军中的高级将领,在岳相公被害后,几乎全被贬官或调任闲职了。
只有转投秦桧门下的一些没了气节的将领得以保全。
不过,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人例外,他们虽然没有变节,却也没有受到影响或者受到的影响非常小。
比如踏白军的李道和肥天禄。
李道,相州汤阴人,早年追随宗泽抗金。
后来他调入岳飞的选锋军任统制,在收复襄阳等郡后,又改任踏白军的统制。
不过,他调出岳家军的时间也很早。
调出岳家军后,他先是迁升为御前诸军都统制,那时就是禁军将领了。
后来他又跟随刘锜抵抗金兵南侵,屡立战功。
等到岳相公被害时,他已调出岳家军多年。
他本就不是从岳家军升迁起来的将领,调出去的时间又早,身上没有太强的岳家军标签,加上他为人处事很圆滑,便没有受到牵连。
肥天禄受到影响较小,则是因为他是李道所器重并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在李道任踏白军统制时,肥天禄就是他看重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就像肥天禄任踏白军副统制时,发现了宋老实这个人才,并一手把他栽培起来,使他成为踏白军第一斥候一样。
岳相公出事以后,太多的人太重要的人,李道也护不住。
但是只保护一个担任踏白军副职的肥天禄,他还是办得到的。
于是,在李道的关照下,肥天禄虽然失去了统制一军的大权,却也保全了自己。
只是,宋老实以伤情为借口退伍的时候,肥天禄还是禁军中一名将领。
可是看他现在的模样,宋老实也不清楚他如今是致仕了还是另有了别的身份。
肥天禄显然看出了宋老实的疑惑,不过,他并没有对宋老实介绍自己如今的身份。
倒不是他信不过宋老实,而是因为他今夜要陪同恩平郡王进宫,去做一件大事。
他没功夫和自己的老部下在此时此地拉家常。
昨日恩平郡王赵璩找到他,要他安排杨沅的时候,他就迅速对杨沅进行了一番调查。
杨沅的公开资料并不难查,所以他很快就弄清楚了杨沅的一切,同时也发现了老部下宋老实的下落。
他已经通过恩平郡王知道了杨沅做过些什么,通过调查杨沅又知道了他和宋老实的关系。
肥天禄是很清楚宋老实为人的,在发现宋老实尾随恩平郡王车队的情况下,自然也就猜到了他为何要做出如此鬼祟的举动。
因此,肥天禄直接对宋老爹道:“老子叫你在军中听用的时候,你不肯,执意要退伍。”
“现在你既然退了,就不要再干涉朝廷中事了,乖乖回去开你的‘风味楼’吧。”
“你不要跟了,我实话告诉你,杨沅确实在车队之中。不过,他此去没什么危险。”
“恩平郡王带他进宫,是去占一桩大功劳的,对他有莫大好处。”
肥天禄转身走去:“你回去等着吧,他很快就可以回去,衣锦还青石!”
欧阳伦、秦楚慕、李德福等几个军头、十将,之前特意和其他宿值宫中的将领换了防,把他们串联的几人都调整到了今天。
如此,才能保证那封密信,安全通过他们这一道道关卡,送往后宫。
后宫里面,也有被买通的太监,可以在接到密信之后,再悄然转呈太后宫中。
整条线,现在全打通了。
擅自往宫中传递东西,本是大罪。
哪怕你只是擅自往宫中传一壶酒、一盘菜,替某个内侍宫人送一封信,那都是死罪。
因为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今天对你网开一面,明天可能就会有人往宫里送毒药,送内外勾结的消息。
当然,内外勾结,消息串通这种事,传递的方法有很多,不可能完全禁止。
但这也不是宫禁放松的理由。
欧阳伦几人也知道这是在冒着极大凶险,但是,他们已经上了贼船,退无可退。
而且办成此事后,他们获得的酬劳,就算明天就找托辞退伍,也能逍遥三辈子了。
如此一来,这个险,他们也只能冒了。
他们也已隐约猜到,这封信可能是什么内容了。
民间早有传说,韦太后被掳去北国后,曾被金国广平郡王完颜宗贤纳为妾室,并且还给完颜宗贤生了两个儿子。
那完颜贤在北国倒是素有贤名的一位大王,任归德军节度使期间,其治下政宽税简。
调任之时,士民相率,请旨金廷,祈求将他留下。
等他改任武定军期满时,当地百姓扶老携幼,相送数十里。
这些应该不是那种自己炮制万民伞一类的作秀把戏。
一则是因为金人当时还没有这种刷民望的官场习气。
因为…金廷上层,还不太在乎这种民望。
二则是完颜宗贤每到任一地,官声都非常好,算是北人中一位懂得如何治下御民的官员了。
韦太后被接回宋廷后,公开出来的一些消息显示,她被掳去北国时,已经四十八岁。
可是,你若从当初与她同在宫廷为侍女的好闺蜜乔氏等人的岁数做比较,以及她被选为宫中侍女的年纪倒推,就能发现,她被掳去北国时,应该是三十八岁。
这就难免叫有心人多疑了。
会不会是朝廷为了掩盖这一丑闻,刻意调整了太后的年龄?
因为四十八还被人看上并纳为妾的可能性终究不太大。
可她流落北国时,如果是三十八岁,那就不无可能了。
这个岁数再为新夫生儿育女,那也是有条件的。
这封信,会不会就是她遗落在北方的儿子写给母亲的呢?
欧阳伦等人心中已有了这个猜测,但反而因此更放心了。
因为他们笃定,如果真如他们猜测一般,那么太后看过这封信之后,一定会把它烧掉,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再看到它。
邸九州跟在虞候石九霄、防御使萧山等禁军将领后面,埋伏在垂拱殿的侧殿里。
这里是通往后宫的必经之路。
他们要在欧阳伦等人与后宫里买通的太监在宫门处交接信件的时候杀出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邸九州很激动。
试想,即便是现代,考公对很多人来说,都有着巨大的吸引人。
更何况是这个年代,更何况只要一脚踏进那道门槛,他立即就能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禁军将领?
对一个江湖飘泊多年一事无成的浪子来说,这等建功立业的机会,该有着怎么样的吸引力?
纵如飞蛾扑火,他也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