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谷拉察觉到危险,止步退后。他想不明白,眼前的老头明明已经势穷力竭,究竟是从何处又得到了力量。
就在潘谷拉退开后,一座“山”就从他面前升了起来,一时地颤城摇,直到“山”完全长出,方才看出,这是一座高达三丈、长达五丈的傀儡巨人的上半身。
“棋老!”百城霜惊声呼唤,操纵这般傀儡所需的力量已经直逼一品仙师,这力量的来源绝不正常,她感觉到了棋老的向死之心。
尹长棋站在傀儡巨人宽大错落的骨架里,如若不闻,只是举头望天,仿佛仰望着星辰,可是在这样的雨夜里,又怎么可能有星星呢?
不,是有的。
那凌空铺展的弈天谱上,依次点亮了七颗明星。
棋局之王,“七星聚会”。
老人一向漠然的眼瞳终于微微发光,在这黑暗中闪烁的,就是他们曾经的梦想啊。
潘谷拉虽然退开,仍朝着尹长棋划去刀气,可刀光撞到傀儡上,无法将之撼动分毫,反而是傀儡的巨手攥着雷光,向他拍下来,其中蕴含的灵力强大到不可思议。
这就是弈天谱的奥妙,通过透彻理解和破解谱中的名局,便可以向棋魂借出灵力使用。
对现在的尹长棋来说,“野马操田”“带子入朝”“大九连环”这样的名局,他都已经把灵力借尽了,要想翻转局势,只有再去挑战曾经强行挑战失败、将他反噬至深的最后一局,七星聚会。
老人重新站在命运的路口,并不显得激动,也不紧张,二十年来守着城中风雨,白日辅佐国政,夜晚对棋独坐,又一直收到故友周回寄来的棋谱,直到故友离世,在这漫长岁月中,他已经在某一天的夜里,找到了这盘千古奇局的解法。
棋圣迟清公大师,曾对他们说过,人一辈子,只能通过弈天谱挑战一次“七星聚会”,绝不能尝试第二次,所以挑战前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
尹长棋想,这是说重复挑战会引起反噬的意思吧,就像自己当年一样。他如今已没有当年那样强大的法力,更没有年轻强壮的身体,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死。
但“死亡”这个词,已经无法在老人的心中引起波澜了。如今能够让他心中再次颤动的,也只有那个曾经湮灭的梦了。
在二十年前,尹长棋挑战“七星聚会”失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事。
如果那时候他挑战成功,最后降下来摧毁了他的那股庞大灵力,本该反过来帮他炼身锻骨,即使他原本是个资质平平的人,也足以从此逆天改命,资质超凡。
而世上,本来有个最需要这力量的人,也是在那一年,最有机会将棋局解开的人。
雎国侯,百城炅。
假如在那一年,他没有放弃他们的梦想,继续追寻棋道,那么,即使一时错失王位,最后,他也一定可以破解七星棋局,从此超凡脱俗,修成强大无比、甚至达到一品仙师的仙力,将雎国王位给夺回来。
届时,他的手下将有自己、迟灵燕、廉洪野、闻天、沐轻雪五大高手倾力辅佐,年轻一辈中,薛义、周回、徐靖也都堪当大任。
而自己更会在兄长尹长琴退位后,向兄长要来易国王位,率领易国一众高手,向他举国托付。
在这之后,自可再向东方成、明两国,发布“招贤令”,招揽来孙良等青年才俊。如此不过数年,便足以一统四国,北民齐心,威震乾州,南慑琅琊,进而兵锋南指,逐鹿中原…
唯有如此,方不负自己与他两人青年时,在闹市中饮酒对弈,至暴雨不散,以三十二子比天下英雄,纵论天下兴亡大势、九州纵横捭阖的壮志豪情!
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
哈,哈哈。
老人甚至觉得荒唐得可笑。
所以即使迟灵燕抑郁而死后,他也一直没有去杀百城炅,每当看到这个为了欲望放弃了志气、困居一国王位的人,他就会想起对方错失了的那个未来,就为对方感到可怜,而不屑下手报复。
也正因这美梦太过绚烂,才让他十多年来,自愿舍弃王位,做个默默无闻的老棋官,守在这座梦想的废墟上。
是因为不甘吗?还是不舍呢?老人早已忘记了,他现在只想,如果最后老天还肯怜悯他,让他这辈子还能有一件所成就之事的话——
这个属于北国还充满希望的美好时代的最后遗老,向着夜空驱动起法宝——
“七星聚会,局开!”
在老人的怒吼中,天上七颗大星烁亮,傀儡巨人全身电光闪烁,同风雨一道,劈到了潘谷拉身上!
潘谷拉顿时雷电袭身,身体麻痹,纵然狰狞怒吼,也难以恢复活动,而傀儡巨人则落下它的两只大手,合握着把潘谷拉抓起来!
尹长棋神色顿时凶狠,像是引导着傀儡巨人的动作般,高举起两条手臂,朝向了七星的方向,沐风栉雨,衣袍猎猎,口中道:“落雷。”
傀儡巨人果然像他动作一样,把潘谷拉高举起来,天上七星之间,以闪电连缀。
潘谷拉顿时大急,抽刀狠命劈砍傀儡巨人的手指,却因气力已不足,成效甚微,而背后的雷声已经隆隆作响,他不得已拧转上身,以刀上煞气形成护壁,眼看着金色雷光霹雳而下——
“轰——”
雷电迎头撞上了血煞护壁,却也在同时分出一道雷光,直接劈向了尹长棋!
尹长棋心神剧震,不同于二十年前,他一边动子一边借力,直到败局时才引来反噬;这一次,棋阵根本不给他动子的机会,反噬在借力的同时就出现了!
雷电劈碎了傀儡巨人的胸口,又在其中打碎无数机关,直到尹长棋的头顶才耗竭。
潘谷拉的血煞护壁原本也即将崩溃,可看着傀儡手掌松动,潘谷拉马上撬开巨人手指,从掌心高高跃起,跳到已经开始摇晃的傀儡巨人头顶,咬牙嘶吼,刀锋凝结所剩煞气,合紧双手,挥一道刀光如虹,贯进了傀儡头顶,从头劈到尾,三十寸长的刀刃,硬是划出了一丈长的血红刀光,将黑夜里的巨人竖直分为两半,各式零件像雨一样地散落!
尹长棋望见天上的弈天谱,已向下飘坠,立刻奋不顾身地投入法力去维持,可七星黯淡,棋阵已经崩溃,巨大的木制零件砸落在他身上,将他一头砸进了地里。
潘谷拉最后落在地上,以刀拄地,气喘如牛,可他也不稍歇,径直奔向棋老的方向,伸脚踹开满地的傀儡零件,把棋老从零件堆中给翻出来,待看清这时的棋老已经彻底虚脱力竭,他才终于放下心,愤怒地一脚踩到棋老头上!
“混账!”百城霜见状大急,一把将贯穿自己身体的长刀给抽了出来,任血水喷溅,就握枪向潘谷拉冲去。
可纵然是被神器温养到异于常人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扛得住这等伤势?仅仅跑出两步,百城霜就又一头摔到地上,换来潘谷拉一声冷笑。
而棋老这时纵然被踩着,也茫似不觉,一双眼睛怔怔失神。
原来,棋圣的“不能挑战第二次”是这个意思吗?就算他用二十年把这局棋给破开了,但棋局本身也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那他这二十年来,守风守雨,固执地不肯放弃,也终究是徒劳一场吗?
他看到了城中升起了座座火柱,知道结局已经不可挽回,他曾经遇见梦想的这片土地,他投注一生的这座城市,都将化为灰烬。
谁能知道,老人此刻怔怔流下的眼泪,却是为了什么呢?
为死前还要忍受侮辱?
为一生坚持尽成泡影?
为满城百姓将要遭受的苦难?
为那场青春永远留下的遗憾?
为后悔?为不甘?
为这世界残酷的真理,犯下了错误,就永远不可能偿还!
潘谷拉费力举起刀来,准备攒攒力气,结果了这个难缠的敌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了心悸。
强烈不详的预感让他停下刀来,扭头望向城中方向。
“锵。”
尹长棋和百城霜顿时也感到不对,他们虽然看不见城下,可记得刚才还能听到城下的厮杀惨叫声,可是现在除了雨声,却什么都安静了,只剩下——
“锵。”
一个像是孤独的铠甲走路声。
“锵!”
一只铁靴突然踏上城头,然后,一身磨银重甲披风戴雨走了上来!
潘谷拉、尹长棋和百城霜顿时都窒息了,这骤然出现的身影太像一个人,可在盔甲中闪烁的妖异的金色重瞳,和逼破雨幕的妖气,又让他们知道这绝不可能是那个人,甚至可能不是人。
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东西,手里提着一把重剑,却在站定的同时,剑就碎掉了,于是很娴熟地从身后又拔出一把长剑来。他肩膀上扣着一只断手,从头到脚,铠甲上都是裂痕,也都渗满了暴雨也洗不尽的鲜血,腥味逼面,煞气冲天。
他杀了多少人?一百个?两百个?只有城楼下重新响起的“咚,咚”撞门声,提示着城头上的将领们,城门已经让雎国重新夺回来了,城里的蛮军,死绝了。
只有顾峰,受不住暴雨,在这时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双眼睛,还有那副体形,都触动了他最深处的记忆。
那座烈火焚烧的书楼前,那从天而降大杀四方的妖魔——
“轰——!”
雷光横穿天宇,烁亮城头,所有人都在一霎间看清了那铠甲中的面容——
叶子启!